2. 人蜥日记
人蜥日记
蝴蝶飓风
我养了只人蜥。
十八年前研究出这个胚胎时,我就应该亲手把他杀掉的。
—2005 年 3 月—
昏暗的房间里贴满黑白报纸,窗帘拉得密不透风。
我一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初春的季节本就有些凉快,进了房间后我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仅有 10 平大的空间尽头,放着一个笼子。
我捂住鼻子走到窗户前,唰地一拉,房间里迎来了第一束光。
「哐……啪嗒。」
身后传来微小的响动,我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原本藏在阴霾下的铁笼此时被照进一丝光亮,笼子里的生物别扭地将头埋进胸口,整个躯体蜷缩在一起,背对着我。
他全身赤裸,头上留着棕色的头发,两颊向外长出扇形的白刺,四肢分别有五个趾头,趾头上全是尖利的爪子。
风一吹过,阳光透过窗帘折射在他稚嫩的背部,影影绰绰间,他的皮肤下反射出黑绿色的光泽。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出准备好的专属碗盆,敲了敲笼子。
「煜,该吃饭了。」
闻声,他缓慢地扭过头,两只金黄色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我。
今年是煜在铁笼里生活的第五年。
见到我,他温顺地坐起身,像个普通小孩一样端起碗,生疏地用勺子把饭舀进嘴里。
眼前的景象即便我已见过无数次,手臂却仍止不住泛起鸡皮疙瘩。
他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也是一只拥有蜥蜴基因的人蜥。
白而尖的刺如络腮胡般环绕在他的下巴两侧,一低头,尖刺就会碰上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忽然,窗外飞进来一只飞虫。
煜立马发现了它。
他「哐当」一声把碗摔下,四肢直接匍匐在地,头高高仰着,一对竖瞳一动不动地紧盯虫子。
分叉的舌头开始蠢蠢欲动。
我心下暗想不妙,房间之所以封闭,是为防止他看见其他生物而过于兴奋。他现在还无法操控自己变异的原始本能。
「煜,冷静一下。先把饭吃完,我去抓虫子给你。」我试图跟他协商。
然而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热衷于自己的捕猎游戏。
「嘶!」
「啪,咚——」
红色的舌头像弹簧一样射出,准确地把飞虫抓回自己的嘴里。
墙上的壁灯却因为舌头的弹撞而直接碎开,铁栏杆也被利爪抠弯……看来他的力量又增强了。
满足了自己的乐趣,他继续吃饭。很快,一碗饭就见底了。
这时我静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管针,里面注满蓝色药水。
我站在铁笼边,隔着笼子慢慢蹲在他身旁,左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随后我举起针管,扎进了他的手臂。
他并没有挣扎。
我看着他的五趾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人类修长的五指。皮肤下的黑绿色不再闪现,绿色的血管和肉色浮现出来。
十分钟后,他睁开了双眼,金黄色的竖瞳蜕变成了浅棕色的圆瞳。
我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此时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 5 岁小男孩。
今年是煜在铁笼里生活的第五年。
也是他在铁笼里生活的最后一年。
—1999 年 5 月—
西非秘密研究所。
实验室的门「砰」一声被打开。
「真的吗?芩妗,『94-1』号实验项目你有最新突破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略显激动的长官,伸手拿过桌上的实验报告。
「001 号胚胎,人类基因与蜥蜴基因强烈排斥,融合注入培育胚胎五分钟后死亡。
「002 号胚胎,两者基因有排斥现象,但反应程度低于 001 号 30%。融合注入培育胚胎一星期后死亡。
「003,004,008 号胚胎……」
「停停停,你不用跟我废话这么多。直接告诉我有什么进展?」
「……010 号胚胎,人类基因虽与蜥蜴基因有所排斥,但排斥程度微小。在 H03-k 药剂接连注射下,整个胚胎有生命搏动迹象。」
「这次的成功率有多高?」长官的脸上写满兴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如果胚胎发展稳定,成功率将有 70%。」
「太好了!」对面的人直接冲过来握住我的手,「太好了,芩妗,你干了一件大事!上级对这个项目可是极其重视,若发展顺利,这将是人兽基因研究的一个里程碑啊!」
「如果人蜥胚胎培育成功,下一阶段的『元本实验』负责人将由你继续担任。」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顿住,这个项目我还没有听说过。「元本实验?」
「嗯,这次的阶段性成果我已经先跟上级汇报过了。上级明确表示,若能成功,立马开启下一阶段实验:精确研究复制 010 号元本基因,制造出更多的人蜥。」
制造出更多的人蜥……
那还需要牺牲多少个胚胎呢?
「啪嗞……」
手一松,实验瓶摔碎在地。
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正确的吗?
—1999 年 12 月—
今天是最后一天期限,我必须向上级报告「94-1」号实验的研究成果。
封闭式的实验舱里,深蓝色灯光布满每个角落,唯独只有方舱中央打着一束柔和的白光。
那是一个培养箱。
箱内躺着一个粉嫩的婴儿。
他紧闭双眼,小手握成拳,手脚无意识地轻轻晃动,他的舌头吐露在唇边。
我看着这个外表与其他婴儿并无二致的「实验胚胎」,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像是有所感应,他慢慢睁开双眼。
金黄色的竖瞳在他天真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试着将手指穿过空隙触碰他柔软的身体,带着小心与期待。
忽地,他对我一笑,小手扑棱着晃动,好不容易才抓住我的手指。
我愣住了。
如果他被当作「元本」,将会遭受惨无人道的实验和折磨。
还会有更多的生命因这个实验而死去。他们永远不会停止,直到邪恶的目的达成。
略一思索后,我毫不犹豫地把婴儿从培养箱里抱出,离开了实验舱。
「辞职?这个节骨眼你怎么突然要离开?」
面对长官的质疑,我淡定地与他相视,说出了之前编好的话。
「『94-1』号实验项目,您跟上级都对我寄予厚望,我也付诸了许多心血。最终却还是以失败告终。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觉得我没有脸再担任副教授这个职位了。」我说得一本正经,有鼻子有眼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哎。小芩啊,在研究所,你是同批进来人员里最优秀的。『94-1』号实验本身极具难度,否则也不会五年来毫无进展。」
像是有些焦虑,长官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拍拍我的肩膀,似是安慰。
「这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
「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休息,不再去想实验的事。还希望您批准。」我坚定地开口,去意已决。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半晌,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行吧,没人倔得过你。」
……
唰地一下,车子从阴暗处开到了阳光底。
我用手挡住眼前的光线,回头望了望后座的人儿。
他静静地躺在狭小的箱子里,安详地睡着。
—研究所内—
「滴滴,滴滴,滴滴……」
原本清空的桌面突然弹出一条红色警报:
Alert:变异可能性。
—2012 年 7 月—
H16-k 药剂无法控制住煜体内蜥蜴基因的变异。
他更像个蜥蜴,而不像个人。
虽然煜的身体早已蜕变成人类的模样,但他的生活习性却跟蜥蜴非常相似。
他的食量巨大,一天四餐,每餐必须有 90% 以上是肉。
他白天不喜欢动弹,时常在阳台上晒太阳,8 岁以前仍习惯用四肢爬行。
到了晚上,他会变得异常兴奋。
基因变异导致煜的身体内产生了肾上腺素-红,那原本是只能从孩子的松果体提炼出来的激素。
我对此隐隐感到不安。
这天夜晚,我尿急起来上厕所,模糊间听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家里进老鼠了?
我沿着声音来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厨房的冰箱门大开着,从里面透出白黄的光。
「窸窸……窣窣……」
夜里静得可怕,凉快的风从冰箱里吹出来,我一个激灵,倏地清醒了。
「……煜?是你吗?」我迟疑地问道。
话毕,翻找的声音停止。
我看见冰箱门后一个小小的头缓慢升起,刚松口气笑道:
「你吓到我了!我还——」
到嘴的话瞬间卡住,怎么也说不出来。我惊恐地看着他的脸。
那是一对血红的竖瞳!
煜体内的两种基因重新出现了排斥、变异现象。
它们像两派不同阵营的势力,用尽全力创造属于自己的「下属」和「营地」。
过去在药剂的作用下,人类基因暂居上风,蜥蜴基因被强行压制于他的体内,不予生长的空间。
随着年龄的增长,药效逐渐减弱。
在十岁这一年,煜的蜥蜴基因开始显化了。
每到凌晨 12 点,他的眼睛会变成瘆人的血红色,五趾重新长出尖利的爪子,舌头分叉。
我原以为这就是药效减弱最坏的结果,直到那一天,我在卧室里听到他的哀嚎。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尽管他体内拥有人类的基因,但它永远无法战胜另一个更强大、更原始、更兽性的蜥蜴基因。
我冲进他的房间,看见他双膝跪地,痛苦地弯身倒下。
他的嘴里不停地说着:「痛,芩,我很痛……」他的整个身体像筛糠似的抖。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我手忙脚乱地跑到实验室拿出药剂,连忙注射到他手臂里。
一针下去,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煜疼得在地上打滚,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并上下用力搓着。
正当我准备回去拿第二针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骨骼摩擦、皮肤撕裂的声音。
「咔嗒,咔,咔……嘶……」
紧接着一声压抑的低吼吓得我立马跳转过身。
面前的人再次跪立于地,头无力地低垂着。骨骼摩擦、皮肤撕裂的声音仍在持续。
我看着他幼小的身板,慢慢睁大了双眼,头皮发麻。
他身上原本的皮肤一点点裂开,一片又一片的黑绿色鳞片争相长出。
「咔嗒」一声,从他的尾椎骨破出一条粗硬的蜥蜴尾巴。
—2012 年 11 月—
我在尽力研制 H17-K 实验药剂,然而煜的基因变异速度超过了我的速度。
他开始有攻击他人的情况。
出于安全考虑,我并没有让煜去上学。
但只要出门,我基本都会带上他。
一是让他了解人类是怎样生活的,二是让他熟悉人类的生活方式。
白天的他,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
但是他也像蜥蜴一样讨厌日间的活动,所以我们待在室外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钟头。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天他短暂的耐心,却被一个小孩给打破了。
冬季的阳光没有夏天那么猛烈,因此公园出行的人也就多了些。
我带着煜坐在湖边的草地上,静静看着来往的人群嬉笑、打闹。
这时,不远处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她像是被煜所吸引,不停地用小手拍打他的腿,而后又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
我看见他的眉头微皱,这是讨厌的标志。
他不擅表达,同我也仅是三言两语地交流,他更习惯于用身体表达情绪。
我拉开小孩,哄她去别的地儿玩,可她却偏偏不依,抓住身旁人的衣服不依不饶。
而下一秒,我还没反应过来,煜就把小孩紧箍在了身前。
只见他一张嘴,一口咬在小孩的左肩上。
「哇」的一声,孩子嚎啕大哭。
她的左肩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渗出血丝。
—2017 年 12 月—
今年是煜十八岁成年。
H17-K 药剂三年前研制成功,药力将他的变身时间压制在凌晨 12 点至早上 6 点。
但他的攻击行为并没有改善。
我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满屏的数据看得我眼花缭乱,却始终无法找出这种攻击倾向产生的缘由。
生物本能?原始烈性?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很快,屏幕上又浮现出两个月前的画面。
……
「吱嘎——」
我在车里连忙踩下刹车,一个前倾,煜差点撞上副驾驶前的储物箱。
「诶,你怎么回事儿啊?你这车怎么开的?给我下来!」车头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气汹汹地拍打着车前盖。
我没好气地翻白眼,明明刚才行人是红灯,他闯红灯还有理了?
见我不动,大叔绕到驾驶位,用力地敲我的窗户。
「下来!听见没?你撞着人了!」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叔,眉头有微皱的趋势。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没关系,我跟他聊一下就回来。」
「他,不是好人。离他……远一点。」他难得开口,似乎很不开心。
我点头,随后解开安全带下车。
一开车门,大叔就朝我吼起来。
「没看见前面有人吗?!开车不长眼睛啊?你这得赔钱啊。」
「请问撞伤您哪儿了?这位大叔。」
像被踩了痛脚,他跳脚地嚷嚷:「你,你这车礼让行人懂不懂?你这不仅磕到我脚,还吓到我了,医药费、精神损失费都得有啊!」
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转身打算上车,「您可以报警,然后去医院做个伤情鉴定,警察看了监控说要我赔偿的话您再联系我吧啊。」
「你!你……」
见状,大叔立马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车门处扯回来。
我吃痛得想要甩开,但是面前的人铁了心要耍赖皮,紧接着扯住我的头发不放。
「放手!」
「你今天必须得赔偿我!」
就在我们两个争论拉扯在一起的时候,我听见另一边的车门发出「咚」的一声响。
不过几秒间,大叔的手腕被煜反拗过去,随即整个人被踹倒在地。
煜骑在大叔身上,一拳,两拳,三拳,四拳……大叔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我看见煜的眼睛逐渐变成竖瞳,一丝丝金黄色正在渗进眼瞳中。
「够了!停下,煜!」我赶紧冲上前制止他的行为。
闻言,他倏地停顿,回头。
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嗜血的兴奋。
风一吹,我甩了甩头,回到了现实。
桌旁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已经 1 点 56 分了。
我疲惫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去上厕所。
夜里总是过分的安静,自从五年前半夜看见煜的血瞳,我就对夜晚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啪嗒。」
一声微响,我吓了个激灵。
回头一看,竟是煜的房门未关,露出一丝缝隙的门摇摇晃晃。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但是房里却空无一人。
这么晚,他跑去哪了?
想到 12 点之后他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我心里不禁担忧起来。
虽然药剂减轻了他的疼痛,但却无法改变他的形态。他这么贸然地出去,被人看到怎么办?
来不及换衣服,我就着急地冲下了楼。
然而周围一片寂然,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任何动静。
年久失修的路灯一闪一闪,入眼之处尽是漆黑,我有些害怕。
「煜——煜——」
「吱吱吱!」
突然,身后跑过一只偌大的老鼠,我惊得直接跳起来,直接跑回了家。
谁知一推开门,一个高大的黑影蓦地出现在我面前。
「啊!!」我尖叫出声,死命拍打灯盏开关。
「啪!」灯亮了。
煜跟没事人似的站在我跟前,血红的竖瞳里隐隐藏着兴奋。他脸上覆满黑绿色的鳞片,对我微微一笑。
牙齿露出,我清楚地看见他嘴里暗红的血迹。
对于自己半夜跑去哪,做了什么事,煜闭口不提。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只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
「散步。」
事实显然不是如此。那晚他嘴里有血,我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我却无法继续逼问他说出真相。
随着煜的年龄增长,他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思考能力。
我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不是我的儿子。
我们之间虽有依存,但实则更像实验者与被实验者的关系。
面对他的沉默,我只好作罢。
时间一天天过去,煜的行踪变得越来越神秘。
白天,他仍像往常一样在家中睡觉、晒太阳。可到了半夜,他便消失不见。
我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不安的情绪萦绕着我。
半个月后某个夜晚,我偷偷尾随煜出门。
他「散步」的速度很快,在各条小巷里左钻右窜,我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
小巷里往往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让人摸不着方向,只能靠月光捕捉前方移动的人影。
又是一个拐角,我累得背靠墙壁,大口地喘气。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散步时,不远处的黑影突然倏地一闪,一下子消失在黑夜中。
我立马直起身跑过去,然而为时已晚,周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吱吱吱……」
似乎有什么声音,我连忙竖起耳朵。
「吱吱……吱……」
是老鼠的叫声。
我正循着声音的来源沿路找过去,「吱……吱……吱啊!」
忽然一声惨烈的嚎叫,老鼠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心脏不禁加速跳动,脚下的步伐也变得着急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穿过第五条小巷的时候,我的脚步突然顿住,像被胶水粘在了地上。
余光处,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缓慢地蹲下身子。
他双手抓住一个未知的物体,头一点点地靠近它……
那一瞬间我失去了思考能力,直接转身冲到了黑影跟前。
黑影低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但我知道是他。
「煜。」
没有回应。
这时天上的云层被风吹散开,躲在云后的月亮重新露出了它的圆盘。
月光悄无声息地照亮了黑影。
我瞳孔倏地一缩。
面前的人已经完成变成蜥蜴的模样,他的后颈甚至长出了一圈像伞状的领圈。
他的手中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老鼠,头部被咬开一半,血和脑浆融在一起,流了满地。
整个身子被利爪紧紧掐在手掌。
他慢慢地把手放下,抬头看向了我。
那是一个长满鳞片的脸庞,血红色的竖瞳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嘴里满是鲜血,一张口,肠子混着脑浆流了出来。
我吓得跌坐在地。
胃里一阵阵恶心翻滚,「呕」的一声,我忍不住吐在一旁。
面前的人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出现,他慌张地把手里的死老鼠扔开,狼狈而逃。
我摔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时间无法动弹,脑海里只剩下肠子和脑浆的画面不断交替浮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一路摸回家。
回到家里,一片漆黑,煜的房门紧闭。
我躺在自己床上,一夜未眠。
清晨,天刚微微亮,我「咻」地从床上弹起,然后直奔肉菜市场。
……
「啪嗒。」
「啪嗒。」
刚一进门,煜恰好从房间里出来。
我们相视两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昨晚血腥的画面再次涌进脑袋,我使劲晃了晃头,强扯出笑容对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猜猜这是什么?」
他果然被吸引,两只浅棕色圆瞳好奇地上下打量。
「我买了鸡、鸭、鹅,还有鱼。这些都是活的。」我走近他,把袋子里的家禽一只只拿给他看。
看到活的家禽,煜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奋,但他的眼眸深处却有几丝光亮在隐隐跳动。他吞了吞口水。
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如果以后半夜你想吃生肉,就吃这些。不要跑去外面捕猎了,好吗?」
他定定地盯着我,良久,才从嘴巴里吐出一个字:「好。」
我松了口气,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然而正当我以为一切都能走回正轨之时,一条新闻快讯打破了我的妄想。
一星期后,向来和平的村子里,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起杀人案。
「接下来播报一条新闻快讯:今天早上 8 点,乡齐村发现一具男尸。死者生前全身多处遭受攻击,受伤严重。具体死因暂未知晓,警方对此非常重视,连夜成立专案组。据悉,这是乡齐村上发生的第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情节严重……」
电视新闻播出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切水果。
听到「攻击」二字,我的心没来由地慌了一拍,手一滑,刀切到了手指。
我的内心深处缓缓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不可能的。
煜只吃动物,他不会去攻击人类的。他没有攻击人类的理由。
我不断地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可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距离我发现他生吃鼠肉,仅仅过了一个星期。
在基因突变这个前提下,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人类的肉对于他来说更具有诱惑力……
「砰」的一声,我把刀扔在了洗手槽。两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连忙跑出门。
我需要知道这具男尸的死因!
案发现场被围了一圈警戒线,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八卦的村民。
尸体早已被警察带走,现场留有大摊的血迹,还有一些细碎的物体。在血的沾染下,我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你们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人命了。」
耳边传来村民细碎的讨论声。
「哎哟,不知道呀!咱们村上可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一位妇女手捂着胸口,惶惶然道。
「听说是村口李老头第一个发现的,他早起开店,被吓得整个人都傻掉了,身子抖的哟……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听老刘说这人死得可惨了?身上没一处是好的?」
「是的呀,也不知道得罪谁了,这死后都无全尸!」
起初我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男尸死状惨烈,身上无一处好地方时,我急忙扯住了说话人的袖子。
「老刘看过死者死去的模样?死者身上是怎样的伤痕?打伤?抓伤?还是咬伤?」我急切地看着跟前的妇女,渴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否定我的猜测。
「你……不止老刘看过,他……他还拍了照片发给我们看呢……」妇女像被我吓到,磕磕巴巴道。
「可以把照片给我看一下吗?」
「你确定?这位姑娘,现场照片太血腥了,看了指定要做噩梦的呀。」
「我不怕的,麻烦你了,给我看一下。」我恳切而坚定地望着她。
闻言,妇女只好悄悄地把我拉到人少的巷子。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右手笨拙地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然后才皱着眉头递给我。
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我的手就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不像是一个人身体,用「骸骨」来形容更加贴切。
尸体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那是啃咬的痕迹。
他的手和脚上的肉被基本啃完,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细小的白骨。
胸口和肚子被一分二,从中剖开,大片暗红的血把皮肤染色,内脏通通被扯出来。
唯一相对完整的部位,是他的头。
他双眼瞪大,见鬼似的凸出,快要掉出来。嘴巴惊恐地张开,舌头只剩一半。而右颊被撕下一大块肉,骨头隐隐欲现。
我飞快地用手捂住嘴,强行压下胃里的不适。
男尸惨死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倏地站直身,绷着脸快步离开现场。
这绝对不是一起简单的杀人案!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造成的伤口。
这更像是……一头猛兽撕咬的痕迹。
我的眼神冷下来,回想这些天煜的行踪,然而却找不出一丝异常。
自从我每天给他买活家禽,他半夜便很少出门捕猎。
这起杀人案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思虑半晌,我决定开始 24 小时监视煜的行动。
这天夜里,已是凌晨 4 点 26 分,我背靠着床,两只眼皮子上下打架。
正当我打算倒头就睡的时候,「啪嗒!」隔壁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开门声。
我瞬间来了精神,拍了拍脸,挺直腰板。
很快,门口传来关门声。我赶紧跳下床,披了一身黑衣服紧随其后。
煜走路的速度很快,在各条漆黑的小巷里左钻右窜,似乎在寻找什么。
原来每天晚上我睡着后,他都会偷偷溜出来继续寻找猎物吗?
看来他之前一直都在欺骗我!
就在我走神的几秒钟,前面的人影倏地一下,又消失不见了。
我急得在巷子里到处找,然而却完全见不到他的影子。漆黑的深夜,别说是一个人,我连一只老鼠都看不到。
眼见着夜色逐渐淡去,我再次搜了一遍附近的巷子,没有活人,没有死人,也没有死老鼠。
我这才稍稍松口气,准备回家。
不远处的一堵墙后,一双血红的竖瞳出现,静悄悄地盯着我的背影。
当我回到家时,煜已经回来,房门紧锁。
我累得衣服都懒得换,头一倒,直接昏睡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晚都跟随煜出门。可奇怪的是,他往往只是在周围小巷搜索几圈便打道回府,即使有老鼠跑过,他也不感兴趣。
他到底在找什么?
难道他发现了我在跟踪他?
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可却也在暗自庆幸没有新的受害者出现。
然而这一份庆幸没有持续两天,我就听到了新的噩耗。
乡齐镇上同时发现了两具女尸!
她们的死状跟第一具男尸一样惨烈,四肢的肉被残忍地撕咬,只剩白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她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随着死亡人数不断增加,各个电视台开始争相报道。有专家分析,死者生前很有可能遭到山里某种野兽的袭击。
……
我在冷风中一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脑海里仍回荡着白天专家在新闻里说的话,野兽……
我抬头看向前方的黑影,人类基因和蜥蜴基因的结合使得他拥有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从这两点来看,他比野兽更加凶猛。
忽然,前面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他低吼一声冲过拐角。
「咚」的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
我赶忙跑过去,当我看见眼前的景象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黑暗的巷子里,一个人被掐住脖子高高举起,他挣扎地踢踹着双腿,嘴里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我依稀看见墙上映着一只「手」,五根指头上冒出尖利的爪子。一声低吼,一条粗硬的尾巴敲打地面。
「……煜。」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煜……放下他,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听到我的声音,煜反而像受了刺激,他蓦地转过头,黑暗中一双血瞳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从裤袋里掏出准备好的药剂,一边哄他一边靠近。
谁知下一秒,他将手里的人用力一甩,速度极快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等救护车把受害者接走,天已微亮,我立马冲回家里。
果不其然,煜的房门紧闭,明显不想与我交谈。
我气冲冲地推开门,把躺在床上装睡的人抓起来。
「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动物的肉已经无法满足你了是吗?」我拎着他的领子,质问道。
他露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别再装了,你刚才还在我面前掐住一个人的脖子,事到如今你觉得演戏还能骗过我吗?」
他挣扎地把我的手扯开,两眼已恢复清明,但隐隐有些怒气。
「我没掐任何人的脖子,你说的不是我。」
「你每天半夜跑出去做什么了?」
提到这里,他的眼神不安地晃动,不敢跟我对视。
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还在否认!
我气不打一处来,过往几具尸体惨烈的死状再次浮现在我脑海,我狠下心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以后你就不能踏出家门一步!你还想回笼子里住吗?」
话毕,煜双瞳一缩,他僵硬地抬头看着我,脸上是受伤的表情。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
还未等我开口,他转身回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砸上。
我看着紧闭的房门,陷入了沉思。
难道是基因突变使他产生了另一个无法控制的意识……?
—2018 年 1 月—
这一天来……比我想象中要快。
煜的本体发展方向已经超出我的可控范围,H17-K 药剂无法再抑制他体内变异细胞的疯狂生长。
村子里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我必须尽快研制出新的药来压制他体内的变异细胞。
我扶额撑在实验台上,头有些疼。
「滴——呜——滴——呜——」
突然,楼下响起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一直开到了这栋楼的后面。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吵闹声,楼道里不断地有人跑下楼。
我立刻感觉到异常,马上推开实验室的门走到客厅。在客厅的尽头,煜的房门又一次打开着。
来不及思考,我当即冲出了门,心里面的恐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千万不要是你,煜。我头一次如此虔诚地祈祷,眼眶急得红了起来。
我顺着警笛声一路跑,很快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看见一群围观的村民,还有几辆刺眼的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闪得我睁不开眼。
我用手挡着光,侧着身子迟疑地往前走。
「发生什么事了呀?」隔壁传来疑问。
「哎哟,你还不知道啊!听说袭击人的野兽出现了!尖齿獠牙,眼睛血红血红的,吓死人了啊……」
听到这,我脚步一顿,然后飞也似的直冲到最前方,警察见状连忙将我拦住,把我使劲地往后推。
「警察办案,这里很危险,赶紧往后退!」
警察将我用力往后一推,我趔趄了几步绊倒在地。透过警车间的空隙,我看见一个身上填满黑绿色鳞片、脖颈长出一圈伞状领圈、尾椎骨处伸出一条粗硬尾巴的人蜥。
他手下抓着一个昏迷的女子,嘴里满是鲜血。女孩的脚已被咬得只剩白骨。
「煜!!」
我疯了似的推开拦住我的警察,冲到了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听到我的声音,煜呆滞地抬起头,他的眼神里有害怕,有兴奋,有陌生,还有……难过。
「煜!煜,冷静一下。你可以不伤害她的。」我慢慢地伸出双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身后的警察见状,并没有马上将我拉走,他们没有想到人类竟可以跟「野兽」沟通。
面前的人眼里忽然涌上了泪水,我愣愣地看着他,过去的十八年,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我控制不住……我不想吃她,不是我……芩,不是我……」他艰难地开口,满是痛苦。
在他开口说话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一片哗然,警察悄悄地掏出了枪。在他们眼里,煜是个怪物。
「不要害怕,煜,我在这里,我相信你。」
我缓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我心里十分难受。
「你把女孩放开,让警察带她去医院……」
「不!不是我,她知道不是我,我是为了救她!」提到女孩,煜失控地大喊,他的爪子将底下的人抓得更紧。
见状,警察立马冲到我身旁,举起枪对着他的头。
「警告你最好立刻投降,把人质交出来!不要再伤及无辜。」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连忙转身张开双臂,挡住警察的枪口,祈求争取更多的时间。
「煜,放了那个女孩,不然警察会开枪的。」
「……」
「煜!」
「……芩,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吃了人,你也这么认为……」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苦涩道。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抓住女孩的爪子抠进了她的皮肤,开始渗出鲜红的血液。
「砰——」
身后的警察持枪朝天空打了一枪,然后再次将枪对准面前的人蜥。
「最后一次警告,放开人质!」
「哔——」
刺耳的枪声让我一度耳鸣,我捂住耳朵摇晃地转过身。
周围的声音像经过处理器一样变得异常难听,我听不清警察说了什么。
我的视线也因枪声的震慑而有些许模糊,远处的树木左摇右摆……
忽然,一双熟悉的血红色竖瞳从一棵树后出现。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
我死命揉搓眼睛,可这不是我的幻觉!
煜就在我的跟前,那树后一双血瞳的主人是谁?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到答案。
我微张着嘴,右手着急地指向隐藏在树后的那个「人」。
那是另一只人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身后再次传来刺耳的枪声。「砰砰——砰——」
我回过神来赶紧寻找煜,然而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昏迷的女孩躺在血泊。
「煜?煜!」我着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我跟着警察一路追到了树林里,漆黑的夜里,我感觉到有黑影在周围飞快地移动着。
「砰——砰——」
又是一阵枪声。
我顺着声音跑到一块石头前,两名警察在这里手持警枪,警惕地观察四周。
蓦然,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慢慢地将身子向后转,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黑影静静地注视着我。
酸涩瞬间涌上心头,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他的身上流着血,有些滑稽地佝偻着一侧的身体。
红色的双眸与我遥相对望,他的眼中有不舍,有难过,有伤痛。
一旁的警察像是看到了他的身影,连忙举起枪扫射。
煜定定地看了我许久,随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黑雾当中,消失不见。
无论警察怎么找,他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任何一点踪迹。
我固执地在树林里从黑夜等到了白天。
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或许那一刻我就该知道,我们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
那一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后记:
—2018 年 12 月—
四处寻找煜的下落,仍一无所获。
另一个人蜥究竟是谁?
他/她从哪里来?到底有何目的?
难道是研究所派来的「人」?
看来我必须回一趟西非秘密研究所了……
煜……你到底去哪了?
- 完 -
□ 法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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