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终

五更寅时,夜色深深,天色将明。

姜虞终于带着一队侍卫紧赶慢赶到了宸阳城郊,在朝陵渡口勒马停下了。

周副统见远方火光旺盛,小心翼翼劝道:「娘娘,这仗恐怕已经打起来了,属下带您在城郊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躲吧?」

姜虞翻身下马:「躲?陛下养你当缩头乌龟的?」

周副统支支吾吾,最终才又道:「娘娘,您的安全要紧!」

姜虞不搭理他,走到湖岸边闭上眼,深呼吸一下,脑海中开始回想那日在此处见卢主事的光景。

那天卢主事衣衫褴褛,身上落着皮屑纸屑,手上烧伤了一大块,浑身散发着难闻的烟熏味,酸臭又带着艾草的气味。

她想起来了,这种味道她闻见过三次,在卢主事身上一次,在泽君殿养脚伤、温怀璧烧她写的《三从四德》时一次,还有刚才在车马行里一次。

烧艾草、焚字纸的味道,还有……卢主事手上的烧伤。

她倏尔睁开眼,扭头问周副统:「宸阳城郊有没有地方焚艾草的?」

周副统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娘娘,月老庙、土地庙都喜焚艾草,但离此处很远,咱们现在骑马过去大约也要半个多时辰。」

姜虞缓缓摇头:「不对,太远了。这附近有没有焚艾草的地方?」

她话音方落,突然又一拍手,眼睛发亮:「对,燃艾草生火焚烧字纸也可以!」

周副统问道:「娘娘,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姜虞撑着身子翻上马,道:「先前陛下在这见过卢主事,卢主事手上有一块烧伤在流脓,身上的臭味里还混杂着焚烧艾草、字纸的气味,衣服和头发上有纸屑,而且他给陛下写信用的纸也有焚烧过的痕迹,像是捡别人不用的。」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这说明他来朝陵渡口前,很有可能在棺材铺和渡口附近的一个焚烧东西的地方停留过。我刚才去车马行,那马夫正在烧字纸,他就是为了省钱才用艾草混着木炭焚烧,还说白鹿关一带有地方集中焚烧大量字纸,我们宸阳城附近有没有类似的地方?」

周副统急忙道:「有!有个焚字塔专门用来处理字纸,因为城里有专人负责收集废纸,而且焚字塔焚烧东西散发出的味道冲人,地方建得偏僻,所以很少有百姓知道城郊有专门焚字纸的地方!」

姜虞踢了踢马肚子:「带路,令牌可能就在焚字塔。」

周副统还有点犹豫:「娘娘,那令牌……」

姜虞拔高声音打断他:「带路!」

周副统不再劝阻,一夹马腹带着姜虞和一队侍卫往焚字塔赶去。

寅时六刻,他们到了焚字塔。

焚字塔是个五层的宝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从焚字塔里散发出来,再走近些就能感受到一阵带着艾草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姜虞进去看了一眼,就见每一层的正中间都有一个大大的炉子,里面用艾草、木头、炭火做燃料,上面扑着厚厚的灰白色纸灰,窗外风一吹进来,满炉子的纸灰就开始乱飘。

她掩住鼻子,隔着窗往外看了一眼,问周副统:「这焚字塔里除了炉子就没别的地方可以藏东西了,这附近有没有水井,能打水来把炉子里的火灭了?」

周副统道:「旁边的庄子附近有条小河。」

姜虞点点头:「走,去打水,一层一层翻。」

周副统应声,带着几个手下护着她又出了焚字塔,然后四处找了几个水桶,一人拎着一个桶轻手轻脚准备走到附近庄子外的河边打水。

姜虞跟着他们走过一个拐角,刚要再拐,就见前面的侍卫们陡然停下了脚步,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她微微抬眼,就见墙后斜前方有一队人马过来,而那队人马领头的赫然是李承昀!

她呼吸陡然一滞,虽然知道她所在的墙后是李承昀那队人马的视线死角,但还是死死抓着水桶握把又往墙后缩了缩,然后和身边的侍卫一样竭力放轻了呼吸。

这个点了,李承昀为什么会在宸阳城郊?

她警惕地盯着李承昀,就见李承昀带着队伍突然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看不见了,只能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墙后面的动静——

「将军,可需要属下下去看看?」有人问道。

「去把温怀璧那几条好狗一并处理了。」李承昀笑着吩咐。

姜虞闻言,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她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一只手落在腰间拍了拍,侍卫们会意,纷纷放缓了呼吸,慢慢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听着墙后的动静,随时准备拔刀拼命!

风声鹤唳,寒风还呼啸着在四周穿行,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丫被刮得狂舞不休,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厉鬼利爪。

空气里的弦紧绷到了极点,姜虞咬着嘴唇,伸手把手里坚硬的木水桶举到面前,全身上下各处的肌肉紧紧绷着,随时准备着爆发出一个动作。

突然,她听见墙后的李承昀轻笑一声,无所谓道:「罢了,别去了。」

「将军,为何不去?温怀璧那几个心腹就住在附近,我们顺路过去就可以把他们全家屠尽!」手下急吼吼道。

李承昀语气里笑意更浓:「我突然觉得,让温怀璧的狗看着他们的主人当阶下囚比叫他们死了更有趣。」

手下还想劝:「将军!」

李承昀直接笑出声来,漫不经心道:「不必了,刚才正好死了个老东西,我迫不及待要把消息告诉我那好姑母了。」

他好像挥了挥马鞭,声音兴味十足:「走,进宫。」

他好像真的骑着马走了,姜虞在墙后屏息听着,就听见墙后又响起一阵马蹄声,那些马蹄声渐渐往远处去,最后消失在她耳侧。

她又在墙后等了很久,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就见墙后已经没有人了。

她提着桶的动作骤然放松下来,张口吩咐侍卫们一起去对面的小河边打水。

正走着,她突然看见面前有细细白白的小颗粒飘落,她伸手去接,发现冰冰凉凉的,再抬头看去,就见有白色如柳絮的东西正纷纷扬扬从蒙蒙亮的天穹飘落下来。

下雪了。

起初,雪下得很小,落地就消失无踪;后来,雪渐渐大了起来,像鹅毛一样洋洋洒洒地打着旋飘落下来,在地上、树上都积了很薄很薄的一层白霜。

李承昀带着亲卫进宫的时候,肩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

他看着眼前溅满血的宫道,黑眸中的笑意浓厚,然后驾马踏着满地残肢绕小路去了长德殿。

长德殿外围了一圈侍卫,见是他来了,也没有阻拦,直接放他进去了。

他往里走,快到主殿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婢女却把他拦住了:「将军,您不是……」

李承昀手指在刀上敲了两下,然后直接拔刀抹了婢女的脖子,笑道:「嘘,你话太多了。」

婢女闷哼一声捂住脖子,血却喷溅个不停,她满脸不可置信,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李承昀蹭了蹭脸上的血迹,把刀插回去,然后缓步走进了主殿里。

太后正坐在主殿里下棋,听见动静也没抬头,轻缓道:「你来了。」

李承昀走到她面前坐下,伸手执了颗黑子,将黑子落在天元处。

太后掀起眼皮子看他:「这外面还刀剑声声的,你怎么有空过来陪哀家这个老东西下棋?」

李承昀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来见姑母最后一面。」

太后执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惊怒拍桌:「你什么意思?」

李承昀伸手按了按佩刀:「姑母当初是如何见李承欢最后一面的,侄儿就如何见姑母最后一面。」

太后突然扯着嗓子喊:「来人!来……唔唔——!」

李承昀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抵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姑母叫这么大声做什么,侄儿不过是来与您谈谈心,顺便……想看看您长德殿里那只猫大王。」

他刚凯旋回宸阳时,太后想与他合作杀了温怀璧,让他做她手中新的傀儡。当日在御花园里,她还用猫大王威胁过他,言下之意是她手上握着宸阳四分之一的禁军。

太后伸手用力要掰开他的手,一直不停摇头,嘴里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李承昀轻道:「姑母,您听这外面的厮杀声,可都是侄儿的人在冲锋陷阵。姑母想把自己手上的兵力留着坐收渔翁之利,过河拆桥,侄儿可没同意呢。」

他捂着她口鼻的手微微放松了些,又笑道:「对了,进宫之前我去看了祖父。」

太后挣扎的动作一顿。

李承昀伸手拨弄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姑母棋艺了得,不愧是祖父生前最得意的弟子。」

太后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气,她扯开李承昀的手:「生前?」

李承昀没有继续捂她的嘴,反而是站起身来蹭了蹭书架上的灰:「姑母这么惊讶做什么,您不是一直想让他死吗?」

他刚才去了李左相城郊处养病的宅子,原想亲手杀了他这个祖父,但一进宅子,就见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落了下来,祖父就坐在院子里的轮椅上安详地闭着眼,似乎已经断气多时了。

太后没再大喊大叫,而是怔怔地、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

李承昀拿出个玉佩在她面前晃:「怎么不会?」

他蹲下身去凑近她,骗道:「祖父死前问起您,侄儿告诉他,就是您叫侄儿去了结他的。」

太后倏尔转头看着他手上的玉,然后抬起胳膊要掐他,却被他牢牢攥住了手。

他笑得更愉悦了:「姑母,您猜猜,祖父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声音越来越低,凑在太后耳边用气音道:「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您。」

太后眼睛瞪大,难以置信道:「你说谎,你说谎!他后半辈子的无上荣光都是我帮着他得到的,李家这些年来不都是靠我帮衬着……帮衬着吗?……他怎么会恨我?你说谎!」

李承昀只是笑,并没有说话。

太后不停摇头,无力跌坐在椅子上,老态尽显,眼神也浑浊了许多:「不可能,他怎么会恨我?该是我恨他,该是我恨他为巩固钱权杀了我娘娶别的女人,该是我恨他把我丢在别院里不闻不问,该是我恨他拆散我与陈郎,把我送进宫换荣光!」

她突然又开始尖声大笑,抱着脑袋喘气:「是我恨他才对,他凭什么恨我?!」

她目光落在棋盘上,突然大笑着伸手拿起一颗棋子:「我下了一辈子的棋,就是为了赢他一局,哈……他死了?他死了?!」

李承昀冷眼看着她发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更浓。

她恍惚了一会儿,眼神逐渐涣散,然后把手中那颗棋子送进嘴里狠狠咽下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吐,却自己伸手死死掐住了喉咙,逼迫自己一边干呕一边把棋子吞进肚子里:「我玩弄权术了一辈子,就是为了做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再一点一点,呕……」

她猛咳一声,又开始干呕。

李承昀笑眯眯给她斟了一杯茶,伺候她服下:「是啊,姑母弄了一辈子的权,就是为了做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再一点点把祖父手中的权势夺走,亲手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诛心道:「可是姑母,祖父死了。」

太后听完他的话,好像彻底发了疯,手臂狠狠一甩,把桌上的茶具、棋盘、棋子都一起扫到地上,然后又一边呕一边笑地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把掉落的棋子捡进手中。

她把棋子往嘴里塞,一边干呕,一边把棋子一颗一颗吞进去:「凭什么啊……」

她「嗬嗬」喘着气,喉咙里溢出诡异的呼噜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还是在不停往嘴里塞棋子,一边塞一边吐,最后整个人扭动着倒在地上,掐着喉咙又道:「凭……什……么……」

李承昀玩味地看着她在地上抽搐一会儿,才笑着蹲下身去,拔下了她头上的龙凤簪。

这龙凤簪是权力的象征,太后日复一日戴了许多年,不肯叫别人碰它。

李承昀拿着簪子把玩一会儿,然后伸手掐住太后的脖子,一点点用力收紧:「姑母,侄儿见您这么痛苦,心中不忍,且送您一程。」

他等到太后彻底不动了,才松开手,拿着那支龙凤簪走出了主殿。

他的亲卫立即迎了上来:「将军,咱们的人已经攻到玄华门了,再前面就是俘萤阙,您可拿到信物了?」

李承昀点点头,手指蹭了蹭簪子上的凤头:「我拿它去调太后的兵增援,你去玄华门等我。」

亲卫目光落在龙凤簪上,然后激动地点点头,转身就上马往玄华门的方向赶去。

玄华门外尸山血海,宫道上都淌着一条血河,风一刮就有漫天腥味卷入鼻腔,漫天都是飞溅的血珠子和刀剑厮杀声,甚至连有些光秃秃的树枝丫上都挂了残肢。

郑都统带着一队禁军等在玄华道后的拐墙处,他远远看见李家将士们一路骑马厮杀过来,握着缰绳和长枪的手越发用力。

他听见李家副将纵快马赶来,高声喝道:「我李家将士们听令,今日在场的都是开国功臣,都给我杀,割耳计数,杀百人者赏万金美婢!」

郑都统身后的禁军们啐道:「狗日的国贼!我等今日就算身死魂消,也誓要屠尽这些窃国狗贼!」

郑都统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等他们过了玄华门,杀到玄华道上,我们就上。」

禁军们低声应是,一个个都攥紧了手上缰绳,浑身肌肉紧紧绷着,眼睛死死盯着拐墙后的李家将士们。

天还未亮,宫墙上嵌着的灯烛还亮着,灯火被风吹得晃动,照得将士们脸上明明灭灭,把玄华道上覆着的红色绒布也照得明灭,与外头的满地血海浑然一色,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道长长的红色地毯从外面蜿蜒进了玄华道。

眼看着李家将士士气高涨、越杀越近,郑都统咽了口唾沫,突然抬手比了个手势,紧接着他一夹马肚子,提着长枪就从拐角处冲了出去!

他趁李家将士猝不及防,杀进人群中,挥动着长枪狠狠捅穿了几个李家将士的胸膛,把他们从高高的战马上扫落,然后持着长枪一下刺穿李家佰长的脖颈,听着耳边黏腻的血肉「扑哧」声把长枪转了个圈,一用力就直接斩下了李家佰长的头颅!

那颗头颅被长枪挑动甩动,一下就飞了出去,圆滚滚血淋淋的脑袋借着力「咣」地一下砸在宫墙上,摔成一摊红白色的烂肉,而那具没了头的尸身还呆愣愣地在马背上晃了几下,随即直愣愣地重跌下马!

郑都统一下斩杀几人,举着滴血的长枪继续往人群里冲杀,嘴里嘶吼:「诛灭国贼!」

李家将士们霎时怒红了眼,挥舞着刀枪就骑马冲过来与他们厮打,领头的嘴里恶狠狠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郑都统举枪刺人,温热的鲜血从对方胸膛飞溅出来,洒了他一脸,他身后有刀刃破风的声音,于是他飞快地俯身避开一刀,然后转头挑飞了对方的长刀。

他余光瞥见自己的手下被人挑下了马,于是又狠狠两枪杀了两个李家将士,纵马到手下身边弯身想把他拽上马,不料身后突然有个李家将士一刀刺入他侧后腰,哑声嘲讽:「不自量力!」

「嗖——」

「锵!」

郑都统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赤红着眼又一挥长枪,杀了后面那个李家将士。

身后不知道是谁的残肢断臂飞了过来,他又拿长枪一挡,然后掉转马头,就见禁军小队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几乎是一人打十人地还在洒着热血奋战。

郑都统满嘴血腥味,身上连中几刀,手臂上也有深深的刀口,流着血,疼得几乎要抬不起手来了,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挣扎着提枪准备与李家将士杀个你死我活,马腿却被人拍了一下。

马撅起前蹄子嘶鸣一声,郑都统没勒住马往后退了几步,就听脚下半死不活的一个禁军嘶声道:「都统快跑,去给……咳……去给陛下报信,叫陛……啊啊啊啊!」

那禁军话都没说完,就被李家将士的马蹄子踩了好几脚,鲜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滴在地上,他的手最后又动了一下,拍在郑都统的马腿上:「走——」

郑都统眼睛里发烫,烫到几乎要滴出血来了,他见到旁边的手下们一个个倒下,狠狠咬了咬牙,一踹马肚子准备掉转马头,身后却有个大汉提刀砍来!

那大汉挥刀高声笑道:「你们就这么点儿兵?不会都已经被兄弟们杀完了吧?」

郑都统往左一侧身,肩膀还是被砍了一刀,眼见着那滴血的大刀要朝他脖子斩来,他提枪要抵抗,却见那大汉先松了手。

大汉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瞳孔震颤瞪大了眼——

一支箭从郑都统身后破风而来,掠过郑都统脖颈侧边两指宽,径直贯穿了大汉的额头!

「咚——」

大汉睁大着眼,从马背上坠了下去。

郑都统惊愕回头,就见一个人影站在俘萤阙上正握着弓弩,又慢条斯理搭了支箭瞄准这个方向!他听见倒地的手下们声嘶力竭叫他走,见四周已无人再与他并肩作战,于是赤红着眼,紧紧握着长枪纵马撞开前面的李家将士们,咬着牙不回头看,往后面撤去。

他纵马狂奔,直到到了前面有防守禁卫的地方才弃马往前飞奔,跌跌撞撞跑到俘萤阙里,上了最顶层。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着面前那人:「陛下,玄华门已经失守了,李家人现在正在玄华道上杀,前面只剩三处设防,恐怕他们打到俘萤阙也最多半刻!您要不先往后撤,换个安全些的地方避避?」

温怀璧不置可否:「再等等。」

郑都统擦了擦脸上的血,跪在地上喘气,目光落在越杀越近的李家将士们身上。

又过一会儿,李家将士们已经突破了玄华道上的第二层防守,正往玄泽桥而来,过了玄泽桥就该攻俘萤阙了。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然后微微抬手,紧接着,旁边一排窗户突然全都打开了。

随即,有几十个弓箭手挽弓站在窗口,冲着下面李家将士们瞄准了弓箭,箭头上还闪动着耀眼的火星,在将明未明的夜色里显得耀眼极了。

「上来的时候可关了俘萤阙的门?」温怀璧勾唇,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郑都统点点头:「关了!」

温怀璧颔首:「放箭。」

他话音一落,弓箭手们拉弓的手就松了开来,离弦的箭载着火光像流星一样冲着李家将士们飞去,第一支载着火星的箭就正冲着李家副将的面门!

李家副将一刀砍断迎面飞来的箭,猖狂大笑:「这狗皇帝竟然想靠着十几个弓箭手歼灭我等,也不怕叫后世笑掉……」

「副将小心!」他话音未落,身后就有将士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他提枪回看,就见那支断箭带着火星落在地上,把后面的绒布毯子点燃了。

紧接着,从俘萤阙上如陨星般坠来的箭雨落在他们周围,箭方才落地,周围的地面上就跟着燃起了熊熊火焰,火焰围成一个火圈子把他们包围在里面,甚至愈燃愈烈的大火在不停向里蔓延!

李家副将霎时瞪大了眼,高声嘶吼:「这布下埋了油,快走!」

他一边喊,一边纵马要奔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熊熊烈火借着油越烧越猛,北风呼啸着旺了火势,地上乱成了一团,他身下的战马被大火烧得发了疯,马儿跳不出面前高高的火墙,就横冲乱撞地载着他疯跑,身边其余将士的战马亦是如此,甚至有些将士直接被颠到了铁蹄底下!

李家副将咬咬牙,滚在地上灭了身上的火,就见身边有些手下浑身着火跑出火圈子想自救,结果还把身后火势没蔓延到的地方的地毯点燃了。

他闻着空气里焦肉的气味,不甘地往前面的玄泽桥冲:「走!去玄泽桥!」

他一边说,一边往玄泽桥下的宫河里跳,然后拖着沉重的铠甲浮在水里,看着玄华道上的将士们被火烧得失了准头,只有少数人找到路跳进河里。

他抬眸看向俘萤阙顶楼,赤红着眼骂道:「贱人!」

郑都统见他们这样,早已经不在意李家副将的口型了,满目欣喜若狂:「陛下,这……这……」

温怀璧并未回他的话,拉弓瞄准了个浑身是火往俘萤阙跑的将士,「嗖」地一下把箭射了出去。

程吉向郑都统解释:「陛下早在玄华道四周凿了空,里面就埋了油,绒布沾油又容易点着,陛下就把绒布扑在了上头以遮掩,李家将士们从玄华道攻进来不会贴着墙走,都统您又带队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自然没时间思考。」

郑都统点点头:「所以等他们杀近俘萤阙,再用箭载火,直接射在绒布周围的油沟上引燃绒布,正好能筑火墙把他们包围!」

程吉点头,又叹:「可惜了我大邺这么多忠心的将士们,唉。」

郑都统也沉默一下,道:「弟兄们只盼这仗能赢,杀光李家狗贼!」

温怀璧听着他们的对话,阖目一息,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程吉,几时了?」

程吉立即回答道:「陛下,差一刻辰时,这天都快亮了。」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又问:「宫外迁的暗卫还有多久能到?」

程吉道:「约莫还需半个多时辰,陛下,奴婢看这李家将士们已经溃不成军,或许咱们能在暗卫来之前速战速……」

话音未落,西边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厮杀声!

温怀璧眉头微皱,向玄西门看去,就见不知道从宫里的哪个地方杀出了一队禁军,李承昀就在禁军前带着人从里到外攻破了玄西门的防守,然后和玄西门外尚未攻进来的李家将士里应外合,冲杀着朝玄西道里面杀!

郑都统在俘萤阙上看着,瞪圆了眼,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啊,玄西门和临泽门外的李家将士怎么可能现在杀进来?!」

温怀璧袍袖中的手握紧,沉声道:「是太后的人。」

程吉也慌了:「这……这些人是借太后在宫中留的道杀出来里应外合!」

温怀璧目光落在玄西门禁军的身上,就见他们腹背受敌,防守得格外艰难。

领头的钱将军受了重伤,浑身都溢满鲜血,不出一会儿就已经退到了俘萤阙前,已是退无可退,而身后还有几个李家将士挥长枪往他身上砍去!

温怀璧拿起弓箭,沉下呼吸来三箭连发,「嗖」地射死了三个围攻钱将军的李家将士!

他见已有人在往俘萤阙里冲了,于是又是一箭射穿一个敌军的脑袋,抽刀从窗间跃出去,足尖点在檐上瓦片间,从天而降杀了钱将军身后一个偷袭的小卒。

程吉在上面着急大喊:「陛下!」

温怀璧没抬头,沉声道:「往后撤!」

程吉有点无措,扭头看郑都统:「都统,这……」

郑都统看了温怀璧一眼,拽着程吉、带着一排弓箭手下了俘萤阙,从后门去小道上:「走,俘萤阙被攻,我们兵力空虚,站在这里只能当靶子!」

说着,他让弓箭手们护着程吉撤,然后自己又拔刀去了俘萤阙前,飞起一刀斩了两个人。

温怀璧见他来了,只点了点头,然后又伸手从扑过来的李家将士手上夺了把刀,舞双刀把旁边的几个李家将士斩了头颅,喷涌而出的血把他锃亮的盔甲都溅满了。

他问钱将军:「将军可还能撑?」

钱将军挥刀又杀一人,往手下们身后撤了一步:「臣这条命就是给陛下留的,今日纵使身首异处,也绝不让这些叛军占了大邺宫!」

温怀璧目光飞速在前面仅剩的一队禁卫上转了一圈,转头吩咐郑都统:「玄华道上还有兵力,你带着他们分散进窄巷夹道,消耗为上。」

他们现在兵力空虚,李家兵力足以碾压他们,所以没办法大面积交战,只能进窄巷以宫墙为后盾,和李家将士胶着,窄巷只能容许小队小队的人马进入,更能消耗时间等援兵。

郑都统明白了他的意思,领命直接杀去了玄华道。

温怀璧冲着钱将军道:「朕把俘萤阙门打开,你带队从后面拐出去进窄巷,朕带人去议政殿前,拖过半个时辰即可。」

钱将军点点头,于是温怀璧直接踹开俘萤阙的门,足尖一蹬瓦片过前面去斩杀了几个敌军,见钱将军带着人绕进俘萤阙,他也带着一队人马一路踏雪往议政殿杀去。

地上在打滑,窄巷里、夹道里、议政殿路上,因为人迹罕至而积起的薄雪被人踏碎消融,但天穹上的大雪还在落,像有人把纸撕碎后从高楼上扬下来一样。

辰时一刻,长夜尽,灰白的天幕上堆满厚厚的云,雪下得更凶,混着细小的冰雹往下砸。

姜虞的手都被冻僵了,但还是坚持死死攥着马绳,骑马跟着前面大批人马冲进了大邺宫。

她刚才在焚字塔里找到了调动李家私兵的令牌,调了大批兵马紧赶慢赶,才终于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大邺宫。

周副统护在她身侧,提醒道:「娘娘,进宫了。」

姜虞点点头,目光所及就见玄华道上全都是焦黑的尸体残肢,旁边还有些地方火焰未灭,宫河里也浮着死尸,远处七零八碎响着厮杀声。

她咬了咬下唇,忍住想吐的冲动吩咐周副统:「叫几个手下分头带兵去找陛下增援,你护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她只会一点防身的功夫,这种情况下找个地方躲好才是最不拖后腿的。

周副统点点头,吩咐几个手下带着前面的大队兵马分散开来,然后又带着几个手下一路左右护着姜虞:「娘娘,俘萤阙好像失守了,属下带您去议政殿后躲着,现在辰时二刻不到,议政殿应该没被攻破。」

姜虞点头:「走。」

她跟着周副统他们走,因为马匹的目标太大,于是弃了马,一路上挑着没什么人的小路去了议政殿后面。

议政殿很大,最前面的前殿是大臣们上朝的地方,下有玉阶近千阶;前殿之后的宫舍都是些书房、藏书阁一类的地方,屋舍之间小路更多,没什么太开阔的地方。

温怀璧带着一队人马把人引到议政殿后面,在夹道窄巷之中防御着,拖延了一刻多的时间,来来回回杀了李家几拨兵,先前从俘萤阙拐过来的钱将军、郑都统也已经带人和他会合。

他们以防御为主,所以伤亡不算多,温怀璧正准备做个计划反攻的时候,却一抬眼就看见远处有几个侍卫护着个女人走过来,那女人赫然就是被他送去白鹿关的姜虞!

姜虞远远地也看见他了,惊愕地瞪大眼,压低声音道:「周副统,议政殿去不得了。」

周副统跪地告罪道:「是属下失策!」

姜虞寻了个隐蔽的拐角靠住,环视四周,就听见稍远些的地方又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厮杀声,她微微动了动脑袋去看,就见是她用令牌调的李家私兵和李承昀的亲兵打起来了,周副统的人正带着兵往议政殿的方向杀,不过多久就会杀到他们这里!

她急忙道:「不行,不能回头了。」

周副统也急,目光在四处乱扫,突然道:「娘娘,我们进议政殿前殿,去里面藏着。」

姜虞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于是点点头,和几个侍卫一起飞奔去了议政殿前殿。

议政殿前殿里金碧辉煌,视野开阔,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他们环顾一番,最后在唯一能藏人的龙椅后藏了起来。

方才藏好,殿外的厮杀声就愈发响了起来,是李承昀亲卫与李家私兵杀到了议政殿前!

马匹嘶鸣声、北风呼啸声、刀剑锵锵声、冲锋陷阵声都混杂在一起,议政殿前后的声音震天响,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给震聋了去。

钱将军在殿后听见声音,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嘶声高呼道:「是援兵!」

他一声高呼后,禁军们士气大振,全身好像不知道又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举着刀枪就转守为攻,生生在李家将士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一路振奋着往前殿杀去,准备和援兵里应外合。

温怀璧的铠甲上已经洒满了鲜血,他整个人像是从血池子爬出来的一样,但他自己受伤不多,见士气高涨,于是又在前面狠狠斩了几个敌军的首级。

郑都统眼睛也亮亮的,难以置信道:「陛下,这才辰时三刻,我们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早?!真是天助我大邺!」

温怀璧杀敌的动作没停:「先杀出去,朕要去见一个人。」

前面有个李家将士举枪直愣愣飞扑过来,他一个闪身用刀挡下一击,然后顺手拽起旁边一个敌军挡在面前,活活用人家做了人肉盾子,而后他伸手夺了那肉盾手上的长枪,狠狠贯穿了前面那敌军的胸膛!

他有想去见的人,杀敌的动作也更急,一路上带着将士们踏过尸山血海、满地残肢杀到了前殿,但见前殿白玉阶上陈尸无数,血腥气滔天。

他握着长枪的手愈发紧了,眼神飞速扫过殿前不停厮杀的人,未见姜虞和周副统的身影,于是松了一口气,提着长枪奔上台阶准备进议政殿,但一抬眼却见李承昀带着几个亲卫正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

李承昀舔了舔唇上血迹,笑着冲他做口型:「晚了一步。」

他比完口型就转身进了前殿里,见周副统和几个侍卫如临大敌似的把姜虞护在身后,他笑意更浓,踱步靠近道:「周副统,别来无恙。」

周副统握刀的手紧了紧,低声吩咐几个手下:「一会儿找到机会护送娘娘走。」

李承昀笑出声来,摊开手掌给他看:「周副统何必这么紧张,我可是什么都没带。」

周副统见他越走越近,直接挥刀往他身上刺:「闭嘴,狗贼!」

李承昀闪了个身,赤手空拳与他过了两招,身后亲卫们也直接扑了上来与他们交战,不多时,议政殿里就乱成了一团。

姜虞身边的护卫都去御敌了,她被他们挡在身后,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终于在一个李家亲卫倒在她脚边时弯身夺了亲卫的刀握在手里,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李承昀杀了两个护卫到了她身侧。

她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握着刀的手用力到发白。

李承昀轻笑:「又抓到你了。」

姜虞见退无可退,于是铆足力气拿着刀就往李承昀身上刺,不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他一拧!

她闷哼一声,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在了脚边。

李承昀将她囚在怀里,于她耳侧道:「我说过会来接你。」

姜虞额上冒出些冷汗来,手臂挣了一下:「李大人真有闲心,死到临头了还和本宫说笑话。」

李承昀语气缱绻:「你猜,温怀璧一会儿带人杀过来,看见你被我挟持,会不会直接拱手把皇位都让出来,嗯?」

姜虞手臂快被他拧断了,她忍着疼,也笑:「大白天的,李大人怎么开始做梦了?」

李承昀也不恼,他听见殿外的厮杀声近了,玩味道:「他要来了。」

姜虞被他拧着一只手臂跪坐在地上,她目光在殿门口停了停,然后缓了两口气,另一只手开始悄悄往脚边那把刀上够。

又过了一会儿,殿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她抬起眼,就见温怀璧带着人杀进来了。

李承昀在笑,胸腔在微微震动:「臣参见陛下。」

温怀璧带着人停在殿门口,没再往里走,看向李承昀的目光里蕴着杀意。

钱将军怒喝出声:「大胆反贼,你李家兵马已被歼灭,你还不束手就擒?!」

李承昀不理钱将军,笑着问温怀璧:「臣有些好奇,陛下究竟更爱江山,还是更爱美人。」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嗤道:「朕若说更爱美人,你当如何?朕若说更爱江山,你又当如何?」

李承昀手掐在姜虞脖子上:「陛下若更爱江山,那美人就陪着臣长眠泉下。若更爱美人,臣怎么说也要用美人换个玉玺才不亏。」

温怀璧唇角突然勾了勾,反问他:「你说呢?」

他目光落在姜虞身上,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嘴唇微微动了动,朝着她比了个口型:「别怕。」

姜虞与他对视一瞬,点点头。

李承昀漫不经心道:「呵,臣怎么敢猜陛下的心思?」

温怀璧无声笑了,从身后弓箭手身上取来弓:「朕更想让你死。」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看他,然后舔舔唇,一把把姜虞扯到身前,冲温怀璧比口型:「射啊。」

温怀璧眼睛眯了眯,从旁边侍卫的箭袋中拔出支箭,缓缓搭在弓上,箭头对着李承昀,但迟迟没有下手。

郑都统看了他一眼,就见他表情虽镇定不变,但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纵使箭术无双,拉着弓弦的手也几不可见地在微微发颤。

姜虞抬起眼,就见温怀璧一箭迟迟不射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冲着他点点头。

温怀璧握着弓弦的手紧了紧,目光与她的对上。

姜虞深呼吸两下,隔了一会儿,又冲着温怀璧点点头,然后整个人猛地往后一撞!

与此同时,温怀璧握着弓弦的手也突然松了!

李承昀根本没抬眼看,他听见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却配合着抓着姜虞往后退了一步,拽着姜虞的身子把她的脖颈置于箭飞来的地方!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姜虞,这些小伎俩……唔!」

他话音未落,那支箭就直愣愣射穿了他的肩胛骨!

他目光里难得有惊愕这种情绪,垂眼看向姜虞,就见她方才在箭射过来的时候微微偏了偏脖子,往旁边亲卫的刀刃上靠,正露出了他肩胛骨的那一块地方,而她为了让箭射到他,不惜让箭也穿过了她自己肩头的皮肉。

姜虞趁他吃痛,挣开了钳制,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刀。

她一只手捂着流血的肩,额头上都是冷汗,但拿着刀喘着气冲温怀璧笑,冲他点头。

温怀璧见她彻底脱开了李承昀的钳制,又见周副统带人在往她身边靠,于是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将士们往前冲,杀光殿中李家最后的亲卫们。

殿中厮杀声又起,周副统把姜虞一把扯到身后,然后一边杀敌一边带着姜虞往外挪。

李承昀忍着肩上的痛站起来,在原地拿起长枪开始杀人,他面色阴沉,手下动作每一下都带着戾气。

突然,有个李家将士拿着刀往姜虞背后飞扑,嘴里愤恨喊道:「老子带你这个祸水下去给我李家将士陪葬……唔——」

他话音方落,就闷哼一声,手上的刀「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就见有柄长枪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吐着血回过头去,就见扔出长枪的人是……李承昀!

李承昀手中没了兵刃,于是将士们直接持刀往他身后刺,他中了几刀,最终溢出鲜血来,却也没挣扎,只是突然扯过姜虞的手,又把她扯到自己身边。

周围的将士们齐刷刷停手不敢动了,生怕他会伤了姜虞。

姜虞连手都是抖的,她攥着刀要动,不料李承昀先行握住她的手腕,用了十成力道带她握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姜虞被溅了一身血,她惊愕地瞪大眼,要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李承昀其实也没力气了,他后退两步,整个人踉跄倒在龙椅上,但是抓着她的手没松开。

他看着姜虞满脸惊愕,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笑出声来:「姜虞,我输了。」

他喘了两口气,按着她握刀的手继续往自己胸膛里捅了两寸:「我活不了了,但你得记住我。」

「我要你亲手杀了我,」他笑声更加肆意起来,「我要你这辈子记得我,记得是你亲手杀了我,我要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夜夜噩梦,我要你记得……」

姜虞把手往外抽,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

李承昀阖目,死死钳制着她的手腕,声音却轻了:「别忘了我……」

他嘴中溢着血,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你很傻。其实初见的时候,我想杀了你的,后来进宫参加仲夏宴,我带你去青梅林,也是因为我杀了人,想让你证明我不在场……再后来,进长乐殿挟持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帮我逃走……现在我也还在利用你……」

他咳了一声,嘴中又涌出一股血来:「从小到大,从始至终,都是我利用你,只有你一个傻子,把利用当感情,呵……」

姜虞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一直用力把手往外抽。

她身后还有将士们在厮杀,她急得额头冒汗,手也有些抖。

突然,后面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就见是温怀璧杀过来了!

温怀璧一刀刺在李承昀胳膊上,李承昀终于吃痛松了手,整个人倒在龙椅上呕血不停。

姜虞急忙抽开手,见温怀璧有些紧张地上下打量她,于是道:「我没事,先出去。」

温怀璧点头,抓着她往殿外走,一路上还有几个李家亲卫要拦,都被他挥刀斩了头颅。

李承昀在后面看着她走远,突然闭上了眼,血淋淋的手指蹭着龙椅上冷冰冰的龙纹浮雕,小声道:「算了,还是……咳,还是忘了吧……」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竭力翻了个身,让胸膛和下腹挨着龙椅,像是在藏什么东西一样。

「我当上皇帝了,我来……娶……」他蹭着龙椅的手指力道渐弱,最后无力地停住了,嘴中最后一句话终究是没说完整。

寒风卷着血腥气吹进议政殿,屋外还下着鹅毛大雪,在满地尸骨上覆了层霜。

温怀璧拽着姜虞杀到殿外,然后转过身看着她,哑着嗓子道:「我不死一天,你就不听话一天,是不是?」

姜虞别过头不看他,眼眶发热:「要不是我不听话,你早就死了!」

温怀璧看了她许久,然后伸手把她的脸扳正,要她与他对视:「疼不疼?」

姜虞知道他在说她肩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关你什么事。」

温怀璧捏捏她的手:「不关我的事?」

姜虞突然红着眼眶抬眼看他,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狠狠甩在他身上:「和、离!」

她话音方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洪亮的号角声,紧接着就听见一阵铁蹄声往宫里冲!

她霎时间警惕起来,浑身紧绷,正想从地上捡一把刀,却被人抱进了怀里。

温怀璧在她耳边轻道:「别怕,我们的人。」

姜虞愣了一下,突然喃喃道:「同辉药堂?」

她拔高声音,恍然道:「围猎的时候李家在马场做手脚,为的就是你察觉到惊马然后派出暗卫跟从,这样他们就可以派人跟着你的暗卫摸清你养兵的地方。但你知道他们会这么想,所以故意陪他们演了一场戏,让他们跟着暗卫回同辉药堂……」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所以在玉人峰和孤鸿寺的时候我发现你暗卫少了很多人,你把大部分兵力都借机报了战损,其实却偷偷把人迁去了另外的地方,所以当时我看见你地图上用朱笔圈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同辉药堂,一个是他们要迁去的地方!」

温怀璧把她抱紧了些:「什么都瞒不住你。」

姜虞目光看向漫天大雪:「下雪了。」

温怀璧下巴抵在她发顶:「嗯。」

姜虞小声道:「其实那天你打晕我,我听见你说话了,你说要陪我看第一场雪,但落雪的时候你没来接我,所以我进宫来找你了。」

她感觉到他把她抱得更紧,于是伸手要推开他:「但我后悔了,我不要你陪我看雪了,我年纪轻轻俏丽无双,大邺多的是人要陪我看雪!你离我远点!」

温怀璧低声道:「不行。」

姜虞声音颤颤的:「和离书都写了,你还想反悔不成?」

温怀璧突然轻笑出声,他仍把她圈在怀里,但手上动作不停,直接把那封没拆开的和离书撕成碎片:「嗯,反悔了。」

姜虞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要脸。」

温怀璧握住她那只手,过了很久才认真唤她名字:「姜虞。」

姜虞反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嗯?」

温怀璧小声认真道:「我想给你画一辈子花钿。」

姜虞耳朵有点热,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笑。

风好像停了,耳边一时无声,只能听见冬月大雪纷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