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没个一百两绝对不接客

没个一百两绝对不接客

温怀璧神色未变,也拉着姜虞冲他行了个佛礼。

无厄摸着胡子,问道:「二位今日来访,是求香的?」

温怀璧淡笑:「今日是友人忌日,据闻友人被葬在孤鸿寺附近,故来此祭拜,还望长老告知附近有无葬人的地方。」

无厄摇头:「这附近没有葬人的地方,但寺中有片竹林里安置了坟冢,都是些给佛像捐香火塑金身的香客。寺中感念他们捐香火,于是赠了坟冢,好叫他们的至亲往生后长眠于此,一家受佛祖荫庇。」

温怀璧敛眸:「长老可否带路?」

无厄把他们请进茶房:「敢问施主友人名讳?若并非葬在寺中竹林,恐扰了旁人长眠。」

温怀璧点头:「裴辛。」

无厄扭头看一旁的小和尚:「和慧,去看看。」

和慧点点头,出门查看去了。

他走后,无厄斟了两杯茶:「二位今日到访,恐怕不止祭拜友人一件事。」

他把茶盏推到温怀璧面前,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公子,是吗?」

姜虞用胳膊顶了一下温怀璧,悄悄道:「他一眼就看出来我们互换身份了!」

温怀璧拍了拍她的手背,冲着无厄点头道:「是,半年前长老给了我一枚草人,里面还有一块魂引,说可保神魂归位。如今我神魂确是归了位,但前些天与内子逆转了阴阳。」

姜虞捧着茶盏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瞪温怀璧,小声嘀咕:「谁是你内子?」

温怀璧好像没听见,表情不变,只有嘴角微扬。

无厄摸了摸胡子:「公子应该没有依老衲的话把草人贴身佩戴。」

温怀璧敛眸品茗,默认了。

无厄一副了然姿态:「但换身那日,令夫人的血一定滴在了魂引里。」

温怀璧扬眉,转头看着姜虞。

姜虞咬了咬下唇:「不可能。」

无厄看着杯中一点茶叶碎:「应当是夜里换的身,夫人乃是换身前一日受了伤。」

姜虞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来了:「应该没有吧,我一整日都在卧室里。」

温怀璧目光落在她手臂上,语气里味道不对:「嗯,李大人的刀是自己飞过来往你胳膊上砍的。」

姜虞:「……」还真忘了。

无厄说:「魂引表示魂,草人表示身,做护魂之用。公子魂魄离体乃是歹人邪法所害,草人护着魂引,戴在身上方可护住魂魄,与歹人的邪法互相约制。」

温怀璧道:「先前我并未把草人随身佩戴,却仍回了自己身体里。」

无厄摸了摸胡子:「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夫人的身体有一段时间极度虚弱,束缚不住公子的魂魄,所以公子的魂魄会暂时回到自己身体里。」

他又道:「但神魂归位是暂时的,等夫人身体好起来,魂魄仍会往夫人身体里走,如此会产生头疼欲裂、魂魄抽离之感,只有靠近夫人身边才会好转。」

温怀璧想起姜虞伤愈后迁宫去长乐殿那段时间自己的情况,点了点头。

无厄也点头:「若歹人邪法不破,魂魄就算归位也难长久,除非佩戴魂引以制衡。如今公子与夫人互换身体亦是如此,夫人与公子八字相合、互相牵引,那日血又渗进了魂引里,叫你二人命运相缠,逆转了归魂之术,便会互换身体。」

姜虞抿了一口茶:「长老可有法子帮我们换回来?」

无厄摸了摸胡子,然后伸手缓缓比了个数银票的动作。

姜虞开始翻自己袖袋:「这个好说!」

无厄又道:「夫人,不急现在。孤鸿寺将有命劫,等劫难过了,若是有缘,便捐些香火给老衲的弟子和慧重建孤鸿寺罢。」

姜虞动作一顿:「命劫?长老可需要我们帮……」

话未说完,无厄又摇头:「命劫难解,孤鸿寺之劫亦是老衲命中之劫。出家人不贪生死,既是命数,顺其自然便罢。」

他说着,起身打磨了一块木头牌子,用刀往上雕刻:「老衲再制一道魂引即可帮二位换回身体,但真正神魂稳固还需破了歹人的邪法,那歹人手中或许还有一道魂引,若是把那道魂引毁了,诅咒的载体没了,或许邪法也会就此破了。」

姜虞闻言,扭头对温怀璧道:「难道是太后手上那个?」

温怀璧不置可否。

无厄嘴里开始低声念起他们听不懂的咒语,晦涩难懂的咒语充斥在整间茶室里,听久了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姜虞渐渐觉得有些头晕,她摇了摇头,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脑袋还是控制不住地上下晃动,像困极了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咒语停了,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姜虞突然清醒过来,她感觉到额头有些疼,低头一看,就见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一旁坐着的温怀璧赫然也用着他自己的身体!

她激动地伸手往温怀璧脸上捏:「居然真的换回来了!」

温怀璧黑着脸:「不许捏。」

姜虞讪讪放下手,突然听见一阵开门声。

她转头一看,是和慧进来了。

和慧冲着他们行了个佛礼,然后道:「师父,施主,裴施主的墓冢的确在咱们寺中,册子里记载的是一位捐了许多香油钱的女施主葬的他。」

无厄问道:「哪位女施主?」

和慧摇摇头:「不知,册子上并未留名,但那位女施主捐了很多钱,足够再建两座金佛宝殿了!」

说着,他又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小声嘟囔:「今日奇了怪了,怎么都来祭拜这位裴施主?」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今日还有别人来祭拜?」

和慧道:「对!还有一位施主来祭拜裴公子,小僧现在正要去回话呢。」

姜虞用胳膊肘撞撞温怀璧:「裴公子少有友人,这另外一位来祭拜的说不定和你多多少少也沾亲带故,你说是吧?」

「既然是故人,就更该出去敬杯茶了。」温怀璧掀唇冲着和慧笑笑,「劳烦小师父带路。」

和慧听说他们是故人,于是点点头,带他们一道去见另一位要祭拜裴辛的施主。

无厄见他们出门,并未起身相送,摸了摸胡子道:「佛门清净地,祭拜之日,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温怀璧步子一顿:「多谢长老提点。」

他走出茶室,又对身边的暗卫头子嘱咐了些话,才拽着姜虞加快步子跟上了和慧。

走到一处宝殿前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就见宝殿前有几个护卫正抓着个穿常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厮大骂道:「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

护卫狠狠一抓,把赵鉴腰间玉佩拽掉了:「哦?是谁?」

温怀璧目光在掉到地上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

他唇角微扬,走上去装模作样道:「这不是赵尚书吗?」

说着,他把目光挪到护卫身上:「赵尚书是朝廷重臣,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胡乱抓人?」

护卫松了手,给温怀璧行礼。

赵鉴见温怀璧就好端端站在面前,稍微愣了愣。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外之色,但很快就收敛起来,躬身道:「臣参见陛下!」

温怀璧点点头:「赵尚书今日来孤鸿寺,也是祭拜裴公子的?」

赵鉴抓着衣服的手陡然收紧,脸上挤出个笑:「裴公子是何人?」

温怀璧蹭了蹭扳指,神色晦暗不明:「朕的一位友人。」

「臣恐怕是没有那个福分认识陛下的友人,」赵鉴低头,「臣今日来孤鸿寺,是特地来给陛下祈福的,您在围场上失踪,前朝后宫都急坏了。」

温怀璧笑道:「赵大人一片苦心感天动地,朕如今就好端端站在你面前。」

赵鉴一直没直视温怀璧:「是陛下您吉人天相。」

「朕今日来给友人迁坟,」温怀璧叫和慧带路,然后漫不经心瞥了赵鉴一眼,又道,「赵大人既然在,就陪朕一起吧。」

赵鉴见温怀璧转身就走,于是在小厮耳边吩咐了几句话,等小厮走了才赶紧抬步跟上温怀璧。

他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陛下,迁坟动骨乃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啊,您……」

「无妨,是友人昨夜托梦,说在这里睡得不安稳。」温怀璧扭头看他,轻笑道,「赵大人很热吗?怎么满头的汗?」

赵鉴笑容勉强:「是有点热,多谢陛下关心。」

温怀璧瞥了眼前面的竹林:「坟冢就在林中,进了林子会凉快些。」

说着,他又唤来暗卫头子,让找两个手下来挖坟。

赵鉴深吸一口气,还想劝:「陛下……」

温怀璧回过头去看他,笑意未达眼底,声音也凉:「嗯?」

赵鉴吞了口口水,直接闭上了嘴,手狠狠扯着自己的衣袖。

姜虞一直跟在后面,现在凑到温怀璧身边小声道:「他不想让你挖。」

温怀璧点点头,也小声与她耳语,从旁人的角度看就像是一对情人在低声说体己话。

他道:「按太后的性子,当年裴辛被灭口下葬应该有很多人盯着,落秋很难在棺木里做手脚,他们不会想到东西和裴辛埋在一起。现在应该是遍寻无果,加上我又把围场设在放鹤山,才会想到来裴辛的葬身地看看有没有落秋藏的东西。」

姜虞舔唇:「你的意思是他也不确定棺材里有什么?」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否则不会等现在才来。」

姜虞点点头,目光转到前方不远处的坟冢上。

暗卫们好几个人一起挖坟,很快就把棺材抬了出来。

那具棺材很简陋,上面甚至连漆都没有上。

因为被埋得太久,棺材已经开始有些腐朽了,暗卫们刚刚把棺材盖子掀开一条小缝,就有一股腐臭的气味冲了出来,散在空气里。

姜虞捂住鼻子,微微退远了两步。

温怀璧站在原处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变化。

只有赵鉴皱着眉又靠近了些,目光不时往棺材上瞟。

温怀璧见状,慢条斯理笑道:「赵大人在看什么呢?这棺木中只有朕友人的一具白骨罢了。」

赵鉴身子一僵。

「莫非赵大人也认识朕这位友人,还是……」温怀璧掀起眼皮子看了他许久,才扯了扯唇,笑问,「还是在找什么东西?」

赵鉴眼神游移,伸手虚扶住棺材边缘:「陛下,挖坟到底是晦气事,臣身为朝廷重臣,理应守在陛下身前,若开棺有什么万一,臣就能第一时间保护陛下!」

温怀璧打趣似的说:「赵大人有心,倒显得朕这几个护卫多余了。」

姜虞瓮声瓮气开口:「陛下,赵大人若不说他保护您,臣妾见赵大人满眼深情的,还以为大人在看自家娘子呢。」

「姜贵妃!」温怀璧咳嗽一声,伸手掩住有些上扬的唇角,假意责备,「不得胡言。」

姜虞抿嘴,唇角也在往上扬:「是是是,臣妾遵命。」

温怀璧道:「开棺吧。」

暗卫们应声,直接「咔」的一声把腐烂的棺材盖子给抬了起来。

一瞬之间,棺材里的腐臭味铺天盖地灌满了整个林子。

赵鉴屏息凑近棺木,微微把身子往棺材边上倾,伸手就想往棺材里摸,看起来就像是要摔进棺材里了一样。

温怀璧伸手一拽,把赵鉴给扯了回来,假模假样道:「赵大人小心。」

赵鉴咬牙,强颜欢笑:「多谢陛下,若不是陛下,臣就要摔进去了。」

温怀璧点点头,也往棺木中瞥了一眼——

棺材里竟只有一具白骨而已!

他眉头微皱,但很快又对赵鉴笑道:「朕这友人与赵大人一样两袖清风、为国为民,他生前散尽家财救济百姓,棺木中连丁点陪葬也没有。」

赵鉴躬身拱手:「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他压下心中怀疑,又道:「陛下,先前您围场遇刺,那歹人没得手,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臣方才已经派人回宸阳通报,想必明日就会有大批侍卫前来护驾,今日不如就宿在孤鸿寺?」

温怀璧似笑非笑看了他许久,等看得他开始头皮发麻,才道:「有劳赵大人了。」

说罢,他又吩咐暗卫们处理了裴辛的尸骨和迁坟事宜,然后才出了林子。

孤鸿寺香火旺,寺中所剩的厢房只有三间,正好温怀璧、姜虞、赵鉴一人一间。

这三间厢房相隔甚远,温怀璧想了一会儿,退了自己的厢房,然后去了姜虞房里。

他过去的时候,姜虞正在吃晚饭。

她听见敲门声,警惕地抓住袖袋中的匕首,一抬头见来者是温怀璧,才又把匕首放了回去。

她干咳一声:「你……你来干吗?」

温怀璧坐到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寺中就剩你这间房了,我今夜暂且将就住下。」

姜虞搅着碗里的饭:「和慧说有三间房。」

温怀璧敛眸喝茶:「没了。」

姜虞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往门边走:「有,我去问他。」

温怀璧起身扯住她,不着痕迹挡在门前面:「赵鉴诡计多端,今夜恐生事端,你一个人住,我……」

说着,他一抬眼,就见姜虞凑在他面前,正一言不发地眨巴着眼睛看他。

他话音突然顿住了。

姜虞见他不说话,开口道:「我一个人住怎么了?你不放心?」

温怀璧伸手把她的脸掰开,不和她对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铺张浪费。」

姜虞眼皮子一跳,正要说话,就见他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

她也「嗒嗒嗒」地走回去坐下了,就坐在他对面撑着脑袋看他。

他根本没抬眼看她,又倒了一杯壶里冷掉的茶闷头喝。

姜虞眼睛眯了眯,直接凑到他面前,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他。

温怀璧喝完茶,一抬眼就看见她的脸怼在他面前,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他皱眉:「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姜虞突然笑眯眯道:「哦,我知道了,你不就是关心我嘛,说出来有那么难吗?」

温怀璧直接夹了一筷子素鸡怼进她嘴里:「食不言,寝不语。」

姜虞被塞了一嘴吃食,嘴里鼓囊囊的说不出话,于是瞪了他一眼。

温怀璧像没看见她的目光一样,直接换衣服去沐浴了。

孤鸿寺的厢房不大,屋子里除了一张大床以外没别的地方能躺人,姜虞和温怀璧睡一间房,夜里睡的一张床,他们一人盖了一床被子,两个人一左一右躺得远远的。

姜虞起初还僵着身子、心脏扑通扑通跳,但没过一会儿困意就袭了上来,渐渐地她也放松了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温怀璧的手下来敲门,得了他的允诺后便推门进屋。

温怀璧刚起床,正在床边系腰带,姜虞还躺在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身上的被子被她踢得老远。

见手下进来了,温怀璧直接伸手把被子往姜虞身上一盖,把人蒙得严严实实。

他冲着手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

手下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眸色晦暗:「退下吧。」

手下恭恭敬敬又退下了。

等人走远了,温怀璧把姜虞身上的被子一掀:「起床了姜虞,客人来了。」

姜虞没睁眼,把被子又拽回来裹在身上,含含糊糊说梦话:「不接客,不接客,没个一百两我绝对不接客……」

温怀璧脸色发黑,扯开被子抓着她的肩摇了摇。

姜虞哼哼唧唧继续睡。

温怀璧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凑到她耳侧小声道:「姜虞,你藏花瓶里的一百两银票被人偷了。」

姜虞猛地睁开眼,「嗖」地一下坐起身:「谁偷的?!」

话音方落,她就瞧见温怀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里还抓着一床被子。

温怀璧慢条斯理地把被子一扔:「起来了就梳妆一下,有贵客在外面等着呢。」

姜虞揉了揉眼睛:「贵客?太后?」

温怀璧「嗯」了一声,扭头看屋外大亮的天光。

夏天白日里的光总是刺眼些,亮得人有时候睁不开眼,天上太阳也大,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晒得花花草草都有些发蔫。

孤鸿寺背靠着大山,还算是凉爽些,但也还是热,太后在屋子里慢悠悠打扇子。

赵鉴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把昨天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太后打扇子的手顿了顿,过了很久才道:「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已经找到落秋藏的东西了,但故意做了一出开棺的戏,假装东西不在他手里?」

赵鉴犹豫道:「臣也只是推测,但棺中确实是空的。」

「那依赵大人之见,这东西,皇帝是拿到了,还是没拿到?」太后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

「臣……」赵鉴深吸一口气,「臣不知。」

「咣——」

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瓷片碎裂声。

太后伸手把桌上的茶盏全扫到地上:「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哀家要你何用?!」

赵鉴「扑通」一下跪在她脚边:「娘娘,说不定他那句裴辛两袖清风是故意说给臣听的,想让臣觉得他欲盖弥彰,不想让臣继续找,特地来迷惑我们。」

太后阖目不语,胸口上下起伏。

赵鉴又道:「娘娘,我们千万不可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先把陛下留在孤鸿寺,其余的再从长计议。若他真拿到了东西,放他回宸阳城里,我们可就都完了。」

他眼珠子一转,又起身凑到太后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太后这才掀起眼皮子看他,不置可否:「罢了,叫个下人进来给哀家梳妆,哀家去见见他。」

赵鉴恭恭敬敬告退,然后把屋外站着的婢女叫了进来,他自己则站在门外等着。

孤鸿寺的厢房里并没有女子梳妆的器物,就只有一面铜镜。

姜虞昨天住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里只有一面铜镜,特地吩咐温怀璧的手下去买了些胭脂水粉和小首饰过来。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好,额前的头发梳起来后,露出了她额头上那枚小小的伤痕。

伤是昨日的新伤,上面结了层红红的痂。

她手微微一顿,目光在桌上扫来扫去,最后拿了串额饰戴上,遮住了那个伤口。

额饰是一串珍珠流苏,戴在脑门上丁零咣啷的,她左看右看,然后扭头凑到温怀璧面前:「好看吗?」

温怀璧伸手把她那串额饰往下扯:「太吵了,你戴这个做……」

说着,他看见她额头上的伤,话音顿住了。

这两日她也只在刚刚划伤额头的时候和他叫唤过,后来一路紧张,在寺院又换回了身体,她没再提额头上的伤,他差点都把额头的事情忘了。

额饰左右是固定在头发上的,他刚才一扯,姜虞就「嘶」了一声,整个人脑袋都被扯到他跟前去了。

她把他的手拍掉:「不好看就不好看,你扯我干吗?!」

说着,她把那串珍珠额饰取了下来,转身坐到妆台前面继续挑别的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串铜花串的出来,朝着他晃了晃:「那这个好看吗?」

温怀璧把她手上的额饰拿到一边,然后直接在她身后坐下来。

他从桌子上拿了支描花钿的笔,然后用笔尖蘸了点脂膏,伸手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不必戴。」

姜虞一愣,刚想说话,就听见他道:「别动。」

她立刻不动了,耳朵发热,手指紧紧攥着衣裙,连呼吸都轻了。

温怀璧喉结动了动,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敢随便下笔,于是先凌空在她额头上比画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落笔,在她额上红彤彤的伤口边上画下一片小小的花瓣,然后一笔一笔勾勒,过了很久才画好。

画好后,姜虞迫不及待往镜子里看,就见额上好像生了一朵小巧的梅花,花瓣呈鲜艳的朱红色,花蕊是有些发黑的血痂,放在一起却很协调。

她唇角上扬,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却不饶人:「你画得这么娴熟,是不是以前早就拿你后宫三千佳丽练过手啊?」

温怀璧把手上的脂粉擦净:「这叫天赋。」

姜虞捧着脸:「莫非你上辈子是个女子,所以描花天赋异禀?」

温怀璧脸黑了:「你……」

「我?我怎么样?」姜虞打断他,捧着脸笑眯眯看镜子,「我现在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觉得自己当得大邺第一美人!」

温怀璧被她弄得无话可说,直接撂下笔,一甩袖子走了,唇角却忍不住上扬。

过了一会儿,姜虞收拾好出来了,跟着他一起到了一座宝殿里。

他们一进宝殿,就见太后正跪在前面的佛像前礼佛,赵鉴站在她身后,旁边还跟了几个小和尚和大臣。

小和尚双手合十:「有您的祈愿,陛下定能福寿安康。」

太后捻着佛珠回礼,一转头就看见温怀璧和姜虞站在后面。

她脸上浮现出担忧和后怕的神情,一手拉住温怀璧:「陛下可有伤着?」

温怀璧按住太后的手安抚,淡笑道:「劳母后关心,朕没事,倒是姜贵妃被歹人攻击,伤了身子骨。」

姜虞一愣,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然后目光突然扫过赵鉴和周围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朝臣。

她眼珠子一转,立马捂住额头,踉踉跄跄往温怀璧身上靠:「陛下,臣妾头好疼。」

温怀璧捏了捏她的手,托住她的身子正色道:「爱妃放心,朕一定替你做主,找出围场刺杀的主谋。」

他抬眼看太后,装模作样问道:「母后一路可查到什么线索?」

太后摇头,面色很是后悔:「哀家已经命赵大人彻查此事了,围场刺杀是禁军保卫不力,主谋现在下落不明,哀家总担心禁军里有人心怀不轨,此次会着重查禁军的人。」

她拍了拍温怀璧的手,又道:「在查出结果之前,回宸阳一路上的风险太大,姜贵妃又带着伤,路上难保不会出意外,不如就等到姜贵妃养好身体再回去?」

温怀璧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也好,全听母后安排。」

太后脸上堆着笑,点点头,又和他装模作样说了些体己话,过了正午才离开。

她走后,姜虞道:「这个老妖婆,明摆着就是拖着不想让我们回宸阳。」

温怀璧敲了敲她的头:「无碍,不急着走。」

姜虞想了想,问他:「难道你觉得落秋藏的东西就在孤鸿寺里,想留下来找?」

温怀璧轻笑:「嗯,脑子不笨,就是反应慢半拍。」

姜虞拔高声音:「什么叫反应慢半拍?我那是懒得想!」

温怀璧捏了捏她的手:「太后不可能只叫落秋一人去善后杀裴辛,赵鉴、王观海也知道孤鸿寺的事情,结合夹道上的刻字,应该当年王观海是参与了善后的,那么多人都看着,落秋不把自己赖以活命的筹码埋在裴辛墓里也情有可原。」

他接着说:「而且昨天和慧说过,落秋给孤鸿寺捐了很多香火钱。」

姜虞掰着手指开始算账:「对哦,两座宝殿的钱,那得好几千好几万两了吧,当太后的婢女这么赚钱吗?」

她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在温怀璧面前:「贵妃的年俸才两千两,我还不如去当太后的婢女!」

温怀璧把她的手指折回去,语气凉飕飕:「姜贵妃,贪得无厌可不是好习惯。」

姜虞小声嘟囔:「我贪得无厌?你自己小气还说我,以前你还答应给我当皇后呢,还不是抠抠搜搜给了个贵妃的位置,皇后和贵妃年俸差了两千两左右,你就是小气!」

温怀璧气笑了:「我小气?」

姜虞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冲他摊手:「那你补差价给我,两千两!」

温怀璧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最后一巴掌拍在她掌心:「欠着。」

姜虞舔舔唇,强买强卖:「说好了啊,欠我个皇后的位置!」

温怀璧:?

他刚要说话,姜虞就「嗒嗒嗒」地跑回屋子里去了,一点说话的机会不给他留。

他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转头吩咐暗卫在各个宝殿里趁机搜一搜,看看有没有落秋藏的东西的线索。

这一搜,半个多月就过去了,连带着夏天也只剩了个小尾巴,可他们仍是一无所获,连东西的影子都没找到。

这日,赵鉴给温怀璧和太后呈了折子,说围猎刺杀的幕后主谋已经找到,是卢主事。

卢主事自围猎后就失踪了,太后下令要海捕卢主事。

他们回宫的意思明显,温怀璧也觉得再留在孤鸿寺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于是部署好了回宫随行的暗卫以防李家出手,又让姜虞装作好起来的样子,一行人就各怀心思地准备回宫。

回宫前夕,孤鸿寺住持准备了斋宴给他们送行。

姜虞席间还在装病,怏怏地指了道豆腐羹:「陛下,臣妾想吃那个。」

温怀璧给她喂了一勺。

她又指了一道烩山珍:「陛下,臣妾还想吃那个。」

温怀璧看了她一眼,还是给她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姜虞美滋滋,又指了指山药甜糕,笑嘻嘻:「陛下,臣妾还想吃这个。」

温怀璧拧了她一下,把山药甜糕塞她嘴里,在她耳边低语:「姜虞,适可而止,别太过分。」

姜虞扯了扯他的衣袖,拔高了声音:「陛下,臣妾现在每天都在做噩梦,一闭眼就会想起那支箭穿过臣妾额头的样子,现在想吃一碗土豆粉都不可以了吗?」然后又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花钿,「疼!」

温怀璧皮笑肉不笑,给她盛了一碗土豆粉,咬牙切齿道:「当然可以。」

姜虞心满意足靠回他怀里,捧着土豆粉嗦嗦嗦:「陛下真好。」

对面太后突然道:「姜贵妃看起来精神头倒是好多了,回宫哀家叫刘太医给你开方子再调养调养,争取早日痊愈。」

姜虞笑道:「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点点头,目光又挪到温怀璧身上:「哀家这几日顾及姜贵妃的身体,都不敢多加打扰陛下与姜贵妃休养,今日我们一家聚在一起吃饭,哀家倒想起来赵尚书说陛下是来给友人迁坟的。」她垂眸道,「不知这友人是何人,能叫陛下这样上心?」

「赵大人,」温怀璧看向赵鉴,「那日朕给你介绍过这位友人,不如你来给太后讲讲?」

赵鉴抹了把汗:「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已经有些不大记得了。」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笑道:「这友人是朕年少时偶然结识的,前几日托梦给朕,说与他合葬的一块令牌不见了,他睡不安稳,要寻那令牌。」

他知道太后在试探裴辛墓的事情,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拿到落秋藏的东西。

不过既然太后要试探,那他就再抛个饵出来好了。

前几日李家下令通缉卢主事,他之前在王观海身上没摸到的令牌很可能就在卢主事身上,这令牌对李家应当至关重要,至于用途……他已有猜测。

太后听见令牌二字,手中碗筷发出「铛」的一声。

温怀璧看过去:「母后?」

太后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哀家只是感慨,这孩子太可怜。他梦中可说过令牌的样貌?若是知道令牌样貌,也更方便寻找,或者再造一块与他合葬。」

赵鉴也点头:「是啊,陛下若是知道那令牌样式,不如再造一个一样的!」

「若是伪造一块,恐怕朕的友人会更加难眠。」温怀璧意味不明道,「还记得前几个月白鹿关闹贼寇,有些难民无家可归,朕拨款救济,底下私吞钱款又伪造了折子递给朕,说难民已得救济。」他目光落在赵鉴身上,「若不是朕派人彻查,恐怕那些难民也死不瞑目吧?」

赵鉴垂眸:「陛下说得是。」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话中有话:「朕记得那些贼寇手里有朝廷军械,是赵大人负责彻查的,赵大人如今可查明了?」

赵鉴告罪道:「臣定当早日查明真相。」

「罢了罢了,怎么又聊起政务了?」太后插话打圆场,「哀家觉得这寺中的野菌羹甚是美味,大家都尝尝。」

她摆了摆手,示意寺中的和尚把羹汤端上来。

负责端汤的和尚似乎从来没见过这般阵仗,给大家分发羹汤的时候一直哆哆嗦嗦的,到后来直接一个踉跄,不小心把滚烫的野菌羹洒在了姜虞身上。

「嘶——」姜虞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险些下意识蹦起来。

温怀璧皱眉,把她的胳膊抓起来看:「烫伤了?」

姜虞摇摇头,拿帕子擦身上的羹汤。

一边的和尚吓得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开口道:「娘娘,寺中有厢房可更衣,就在这附近,可要贫僧带您去?」

他们吃饭是在孤鸿寺前院的宴厅,睡觉的厢房离这里很远,走过去大概要半个时辰,等走过去衣服都干了。

姜虞听见离得近,身上衣服又湿又烫弄得她也难受,于是她点点头道:「好,那你带我去。」

温怀璧道:「快去快回。」

姜虞点点头,然后跟着和尚走了。

他们出去以后,太后不经意地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回过神来,祥和地笑着与在座的人侃侃而谈。

现在天已经黑透了,四周黑灯瞎火的。

姜虞不认识路,她跟在和尚身后走了一会儿,心里陡然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简直安静到吓人……

夜里的风把她衣服上的羹汤吹凉,湿乎乎的衣服贴在她身上,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然后将脚步放缓了些。

「嗒……嗒……嗒……」

「嗒……嗒……嗒……」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摩擦着她的神经。

她越往前走,心里越虚,准备悄悄转过身原路返回,还没动呢,前面带路的和尚就突然停了下来。

他打开面前的一扇门,躬身道:「娘娘,请。」

姜虞没往前走,她抬眼看那间屋子,就见屋子里有一尊大大的佛像。

那佛分明慈眉善目笑着,笼罩在夜色中却显得分外诡异。

真的有哪里不太对……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好像空荡荡的没有活物,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等等,脚步声?

为什么……她听不见这和尚的脚步声?

只有比较厉害的习武之人才能隐匿自己的脚步声和气息,一个寺院里的和尚也会有那么厉害的武功吗?

她死死咬住下嘴唇,脚上的步子往后退了一点,与那和尚拉开距离:「这是个宝殿吧,本宫怎么能在佛祖面前更衣?」

和尚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挂了丝诡异的笑。

他盯着姜虞,一双眼睛在夜里发亮,声音僵硬,没有起伏:「宝殿里有一间厢房,施主随我进来一看便知。」

姜虞眯眼看他,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于是倒数三声,转身撒丫子就跑!

她跑出去两步,肩膀却突然被人捏住了。

「啊——」

空旷安静的宝殿前突然响起一声惊叫,但很快,那声音突然停了,好像是发出声音的人被堵住了嘴。

孤鸿寺中最偏僻的宝殿前发出一阵响动,随即「吱呀」一声,门关了。

一颗佛珠「咕噜噜」地滚落在了门口,隐匿在浓浓夜色中。

而远处灯火通明的宴厅里,温怀璧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一样,皱着眉头往外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