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笑着活下去
笑着活下去
姜虞搬进泽君殿有二十余日了,至今没见过温怀璧。
这二十多天里,她有时候会不自觉在心里叫温怀璧,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温怀璧已经不与她共享身体了。
有点不习惯,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伤得重,起初那几日趴在床上不能动弹,时至今日也才勉强能下床走动走动,仍是需要一日三餐地喝药,甚至入了夜还得喝一碗。
这天,宫女照例在夜间叫醒姜虞,一口口喂她服药。
姜虞一直嫌药苦,半梦半醒间试图把身体的控制权交出去,嘴里还嘟囔道:「鬼哥,喝药,嘟嘟嘟……」
宫女喂她喝了大半碗,听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于是凑近了听,她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宫女又舀了一勺药喂给她。
姜虞见冒着苦气的药汁又怼在了嘴边,继续迷迷糊糊念叨:「鬼哥你喝,干杯,嘟嘟嘟嘟……」
宫女直接把剩下的药都给她喂了进去,然后一头雾水问殿里其余宫人:「你们可听清娘娘刚说什么了?」
程吉夜里在这里守着,捂着嘴笑:「陛下二十多天没过来,娘娘说不定想陛下了,在叫陛下名字呢!」
宫女悟了,赶忙放下药碗在姜虞耳边哄:「娘娘,陛下这几日都宿在隔壁归燕台,程公公说陛下正不眠不休处理堆积的公文,等忙完了必定会来看您的。」
泽君殿不比西十所小,其中宫舍众多,姜虞宿在温怀璧的寝殿里,温怀璧也没叫她迁去泽君殿里别的地方,反而自己住去了隔壁经常用来处理公文的归燕台。
姜虞半梦半醒,根本不知道旁边的宫女在说什么,兀自又嘟囔道:「挨打也是因为你作妖,药你也不肯喝,嗝……」
宫女没听见,靠近了些,就听见她委屈巴巴在那里道:「你还不理我了是吧?」
宫女觉得姜贵妃怪委屈的,以为是她在怨皇帝不来看她,于是哄道:「陛下心中定是记挂着娘娘的。」
姜虞叫了他半天听不见回音,又大声道:「温怀璧!」
宫女连忙捂住她的嘴:「娘娘千万不可直呼陛下名讳!」
一边的程吉喜滋滋:「娘娘方才果然在唤陛下!我一会儿正要去陛下那里伺候。」
邓全离开后,温怀璧点程吉接替了邓全大太监的位置,大太监便是皇帝最为贴身的近侍,素日里皇帝干什么都是大太监跟着,皇帝更衣上朝也是大太监伺候。
眼下已是寅时,上朝是在卯时初,还有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温怀璧就该起身了。
程吉看了一眼熟睡的姜虞,又吩咐宫女好好照顾她,然后蹑手蹑脚去了归燕台。
他到归燕台的时候,温怀璧已经自己穿戴好了,正坐在桌前看批公文。
他想了想,去煮了壶热茶,一边给温怀璧斟茶,一边道:「陛下,娘娘念着您呢。」
温怀璧好像没听见一样,又打开本奏折批。
程吉犹豫一会儿,又问:「陛下不去看看娘娘吗?」
温怀璧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钝钝的墨痕。
其实这几日他自己也在整理思绪,那日邓全说他冲动了,他也觉得自己在长德殿做的事情冲动了些。承诺过保她性命并不代表要还她清白,不代表要升她位分,如此行事显得对她过于关心了些。
他为什么关心她来着?
因为她身陷险境是因他而起?
温怀璧皱眉看着奏折上的墨痕,半晌才又提笔落下几句批文,然后又翻开另一本奏折。
他头也不抬,状似无意问:「她伤康复了?」
她伤也算间接因他而起,长德殿种种就当他履行自己的承诺,旁的就算是他对她的谢礼,其余的就到此为止。
程吉看不清他的心思,小心试探:「陛下二十余日未去看娘娘,不如亲自去瞧瞧?」
温怀璧翻着奏折,声音有点凉:「朕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程吉连忙跪下:「奴婢多嘴!娘娘伤好多了,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温怀璧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半晌才道:「既然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把人送回西十所,搬长乐殿去。」
程吉蒙了一下:「啊?」
温怀璧放下最后一本奏折,起身去外朝准备上朝,临走前看着呆愣愣的程吉道:「去办。」
程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怀璧已经走了。
他挠挠头,满脸莫名其妙地回了泽君殿主殿,见姜虞还在睡觉,他也没敢吵她,等到日上三竿她起床的时候,才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要您迁宫去长乐殿。」
姜虞霎时就清醒了。
搬走?那还得了!太后能放过她?!
她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些:「去告诉你们陛下,就说我这一身伤也算拜他所赐,我现在伤口复发,疼得起不来。」
程吉还有点犹豫,脚黏在地上一样不肯走。
姜虞见他不走,咬着下唇又想了一会儿,道:「我要是搬走了,万一到长乐殿就水土不服、一命呜呼了怎么办?不就白费了陛下这几天特地把龙榻腾出来给我的一片好意了吗?」
她理不直气也壮:「去告诉他,本宫不是不想搬,是不能搬。」
程吉快哭了,赶紧又跑去归燕台通报给温怀璧。
温怀璧这会儿已经下朝了,正坐在桌前看书,听见程吉的脚步声,他连头也没抬:「办好了?」
程吉有苦说不出,摇着头战战兢兢道:「娘娘说她伤口复发了。」
温怀璧皱眉,捏着书的手紧了紧,半晌才轻咳一声:「复发了应当和医女说,和朕说有什么用?」
程吉笑得比哭还难看:「娘娘说她疼得起不来身,没法搬。」
温怀璧翻了页书:「那就拆了床把她抬走。」
程吉缩着脖子应了声,跑去主殿吩咐了几个粗使太监一起拆床,要把姜虞连人带床一起搬走。
姜虞都气乐了,她扒拉着床柱子,看着一旁哭丧脸的程吉:「行,你们陛下不是不想看见我吗?好啊,那这屋子里的桌子椅子,这屋里所有东西都沾了我的气息,陛下一定都嫌脏!」
有个粗使太监见姜虞不配合,害怕皇帝责怪自己办事不力,于是劝道:「娘娘,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这些东西脏了擦擦就行了,您还是赶紧走吧?」
姜虞咬牙:「咱们陛下是谁啊,九五之尊,脏了就擦擦,岂不是太寒酸?」
她目光落在程吉身上:「你这就去告诉他,本宫一定要亲眼看着这屋子里所有被我碰过的东西都和我一起消失!」
说着,她指了指前面一颗大大的夜明珠,使唤宫人道:「对,就是这个夜明珠,我天天摸它,它最脏了,还有那个那个这个,这些全都给本宫一并抬走!」
程吉心里发虚,又赶紧去了归燕台:「陛下,娘娘肯走了!」
温怀璧漫不经心转了转扳指:「不是伤口复发了吗?她自己走出去的?」
程吉抹了把汗,战战兢兢:「不是,娘娘是躺着出去的,但她说她碰过的东西脏,应该都搬走,然后把主殿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她还说……还说……」
温怀璧抬眼看他,皱眉问:「说什么?」
程吉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英雄就义似的闭上眼,重复姜虞叫他带给温怀璧的话——
「陛下当初不认李婕妤的孩子,如今连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认了吗?臣妾理解您这是关心社稷、心系天下,生怕臣妾与您同住被天下诟病,所以臣妾就是苦死累死,被别的妃子使绊子折磨死,也一定会在外头努力地笑着活下去!」
温怀璧太阳穴突突直跳,等程吉把最后一句话复述完,他直接哼笑出声,把书往桌上一砸:「满口胡言!」
程吉以往也一直在泽君殿里伺候,极少见温怀璧被气成这样。
他吓得「咚咚咚」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温怀璧深呼吸,深深呼吸,深深深呼吸:「去,把人给朕抬回主殿。」
程吉人都傻了:「啊?」
温怀璧站起身往外走,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来:「朕倒要去看看她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东西!」
程吉最后悔的事就是和温怀璧提姜虞,他见温怀璧走远,又赶紧起身跟在温怀璧屁股后面,一起从归燕台去了主殿。
到主殿的时候,姜虞已经被连人带床抬回来了,殿中那些值钱的摆设也原封不动摆了回来。
温怀璧屏退下人,走到姜虞床边。
姜虞还不能躺着睡,正闭眼趴在床上,眼皮子不停抖动。
温怀璧拽了把椅子坐下,尾音拉长:「姜贵妃——」
姜虞装死:「……」你怎么真来了?
他见她不说话,冷笑道:「这泽君殿有什么魔力,迷得姜贵妃都舍不得走了?」
姜虞:「……」主要是外面的世界太险恶。
温怀璧见她还趴着装死,于是伸手替她拨了拨额前碎发,凑近了些道:「朕这些日子时常想起与姜贵妃之间的过往,不知道姜贵妃是不是也一样?」
姜虞突然觉得他现在的语气有点像她从回忆画面中窥见的、他在刑室里和落秋说话的语气,霎时间浑身僵硬,撑起眼皮子笑道:「怎么会呢?臣妾都忘了。」
温怀璧看出她害怕,又柔声道:「姜贵妃怕什么?」
姜虞皮笑肉不笑。
温怀璧也皮笑肉不笑:「别怕,朕素来待人宽和,怎么会与姜贵妃计较呢?」
姜虞脑子抽了一下,脱口而出:「真的?」
她这几天就一直有点不安,好像他还是那个和她拌嘴的鬼哥,又好像他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
她既觉得与他熟悉,又害怕他那些心狠手辣的手段用在她身上,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一样,一个在说他不会,一个在说他有仇必报,她都快分裂了。
温怀璧点头:「自然,如果不是姜贵妃,朕也不知道自己不行,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个烂菜,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品味低俗的人。」
他把姜虞当初背后叽叽歪歪说他的坏话重复一遍,又问:「你说,朕该怎么感谢你?」
姜虞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她咬着下嘴唇,手抓着被子,想了大半天才硬着头皮道:「你自然该感谢我,要是没我的身体装你魂魄,你早就死了,哪里还有机会回自己身体里?」
她瞥了温怀璧一眼,心一横,继续说:「还有啊,我卷进你和太后的事也是因为你,你还想让我搬出去!我搬,我搬去哪?我搬去阴曹地府?你个鬼东西,一点也不讲义气!」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朕什么时候说过不派人保护你?」
姜虞眼珠子一转,撑着手臂要起身:「真的?那我现在搬……」
温怀璧站起身来:「算了,念在你伤还没好,就先在这住着。」
他指了指一边的耳房:「你住那儿。」
耳房就在主殿里,是专门给守夜下人住的小房间,虽然地方小,但床桌俱全。
姜虞:?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看着一旁的耳房:「为什么?」
温怀璧勾唇,指着她身下软绵绵的龙榻:「没有为什么,这是朕的床。」
姜虞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亦满脸淡笑地回望她。
又半晌,他道:「朕乏了,贵妃退下吧。」
姜虞咬咬牙:「臣妾遵命。」
她一骨碌爬起来,还牵到了背后的伤口,「嘶」了一声,然后慢吞吞往耳房里走。
等进了耳房关了门以后,她对着门啐了一声,小小声地骂道:「当初你吃我的穿我的,睡我床那么久,我说什么了?你就是欠!」
话音方落,温怀璧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进她耳中:「姜贵妃——」
她立马闭上了嘴,磨磨蹭蹭打开门,皮笑肉不笑:「陛下有什么吩咐?」
温怀璧坐在桌前写东西:「朕劝姜贵妃最好不要背后骂朕,朕都听得见。」
姜虞假笑:「怎么会呢?臣妾怎么敢呢?」
屋外天色将近黄昏,温怀璧往外看了一眼,继续埋头写东西,慢条斯理又道:「既然伤还没好就早些休息,少用你的脑子想那些浪费粮食的事。」
姜虞:「……」呸!
她咬咬牙,直接把耳房的门又关上了。
温怀璧执笔写了几个字,等听见关门声后才抬起眼来。
他看着那扇已经关掉的门,突然摇摇头笑了一声。
因为昏迷的时日太久,他还有许多公文没有处理完,和姜虞说完话后他就一直在埋头批奏折,直到入了夜才放下笔。
现在已经入了夏,夜里总会有聒噪的蝉鸣声。
温怀璧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准备洗个澡睡觉。
他伸手解自己的外袍,目光不经意扫过耳房的门,然后宽衣解带的手顿了顿。
他是皇帝,为什么要自己宽衣?这些年哪天不是有下人伺候他穿衣脱衣的?也就是那一阵在姜虞身体里才会自己穿衣服,她起得还晚,经常就是他亲手穿衣梳妆。
可他现在明明已经回自己身体里近一个月了,这么久以来,他竟然都是自己穿衣宽衣。
温怀璧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这和穿衣无关,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驯化了一样,于是他皱着眉把解了一半的外袍又穿了回去,看向耳房:「姜贵妃——」
姜虞都快睡着了,听见他叫她,也懒得起身。
她裹着被子,隔着门大声回话:「陛下有什么吩咐?」
温怀璧在椅子上坐好:「过来,服侍朕。」
姜虞睡意登时全消了,她表情僵硬,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衣裳:「不必了陛下,臣妾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
温怀璧眼皮子跳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殿中的空气不够新鲜,于是去把窗户打开了。
程吉见他开窗,走上来隔窗关切问:「陛下,可有吩咐?」
温怀璧摇头。
他走回桌前正要坐下,就听姜虞的声音又隔着一道门传过来:「臣妾一个人也可以睡得着,真的不必了。」
温怀璧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呼吸一下,直接走到耳房外面,「啪」地一下把门打开了。
姜虞听见动静,神色惊恐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温怀璧走到她床前,黑着脸道:「朕的意思是,给朕解衣服。」
姜虞:?
她一言不发地装死。
温怀璧眼皮子都快跳出火了:「你想多了,起来给朕宽衣。」
姜虞:「……」都要脱衣服了,哪里想多了?
她把被子又裹紧了点。
温怀璧眯了眯眼,伸手扯她被子:「姜贵妃,朕的命令你都敢不从了?」
姜虞感觉到他在扯被子,她胸膛里一颗心在怦怦直跳,咬着牙把被子又往回扯了一点。
温怀璧见她把被子往回扯,于是又把被子往外拉。
姜虞又把被子继续往回扯。
她拉一下被子,他就扯一下。
他越扯她的被子,她就越拉被子。
一拉一扯,一拉一扯,一拉一扯。
姜虞闷在被子里死咬着下嘴唇,直接铆足力气猛地扯了一下被子,想把被子从他手中扯出来。
温怀璧没料到她会突然用这么大力气,他一个不留神,直接被被子扯着一个踉跄摔在床上,整个人「啪唧」一下压在了她背上。
「啊——」姜虞伤还没好,被他压得直接尖叫出声,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温怀璧也愣了一下,一转脸就对上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她眼睛里还雾蒙蒙的,眼周红彤彤,像被人欺负狠了。
他赶紧撑起身,刚站起身想走,看见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又停住了脚步。
他声音冷冷的:「姜贵妃,你本就是朕的女人,朕与你有夫妻之实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不必满脸委屈。」
姜虞对上他的眼睛,吞了吞口水,心里打鼓,他的语气是真的凉,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她咬唇纠结一会儿,然后吸了吸鼻子,满脸大义凛然地掀开被子:「那来吧!」
话音方落,她眼前突然一黑。
温怀璧都被她气乐了,他直接把被子往她脸上一蒙:「但姜贵妃实在不合朕的口味,朕难以下口,扫兴得很。」
姜虞伸手掀开被子,正要说话,就听见殿外守夜宫人们的声音模糊传进来——
「陛下和娘娘好……好激烈啊!」
「陛下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娘娘背上伤还没好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娘娘方才叫的那一声听起来就很疼!」
「话说陛下也昏迷刚醒呢。」
「陛下毕竟年轻气盛,应该的应该的。」
温怀璧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又摸了摸耳后,随即直接甩袖子走了,还「咣」的一声把耳房的门给关上了,然后直接走到窗前「哐」地一下把窗户也关了。
空气突然安静。
温怀璧深吸一口气,直接把自己衣服解了,咬牙切齿地上床睡觉了。
而后一连几天,他都没主动找姜虞说过话。
他不找姜虞说话,姜虞也不找他说话。
日子就又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许久,姜虞背后的伤也慢慢愈合了。
温怀璧见她伤好了,就叫她迁宫去长乐殿。
搬走的时候,姜虞拿了个大床单,她慢吞吞地把耳房里值钱的东西往床单里兜。
温怀璧见她一直在耳房里不出来,以为她是在拖延,于是走过去推开耳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虞听见开门的响动,立马回过头去,和温怀璧撞了个眼对眼。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温怀璧竟和她同时开口——
「怎么,姜贵妃不会舍不得走吧?」
「怎么,陛下不会舍不得臣妾走吧?」
话毕,他们又同时把头扭过去不看对方,阴阳怪气却异口同声:「你别做梦。」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夹枪带棒道:「你学朕说话?」
姜虞舔舔嘴唇,阴阳怪气:「臣妾怎么敢呢?」
温怀璧视线落在她摊在床上的大床单上:「姜贵妃,朕一点也不嫌弃这些被你用过的东西,你不必带走。」
姜虞把床单打了个结:「陛下可是九五之尊,臣妾身份低微,用过的东西断然不配再放在泽君殿里。」
温怀璧伸手把床单又解开了,对着门比了个「请」的姿势:「不劳姜贵妃操心,朕自然会叫下人扔了烧了,姜贵妃放心地去吧。」
姜虞咬咬牙,看着床单上的东西,半晌才摸了摸袖袋,不情愿地哼唧:「走就走,谁稀罕留在这!」
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温怀璧在后面道:「慢着。」
她脚步一顿。
温怀璧慢吞吞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姜贵妃,太留恋泽君殿的东西可不好。」
姜虞努努嘴:「臣妾留恋什么了?」
温怀璧勾唇:「袖袋抖一抖。」
姜虞不情不愿地掏出袖袋里的黄金匕首:「这外面可都是想要臣妾小命的人,臣妾拿它防身。」
温怀璧手还摊在她面前:「朕给你派了一队侍卫,你回头。」
姜虞一回头,就见禁军周副统站在她身后。
见她回头,周副统朝着她行了个礼。
姜虞牙痒痒,嘟囔了声「小气」,然后把匕首放回温怀璧手里,气哼哼跟着周副统走了。
长乐殿占地很大,在西十所最偏的地方,靠近宫中的马场。
整间长乐殿只有姜虞一个人住,宫人们都不敢怠慢她,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但她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然后下意识往泽君殿的方向看一眼,发一会儿呆,再恍然回神去做别的事情。
她素日里上午绣绣帕子,绣功还是一如既往地烂,下午会算算账打发时间,再就是看看闲书。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一晃眼已是盛夏。
这日,温怀璧正在归燕台处理公文,突然道:「最近后宫倒是安静。」
程吉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给他斟了杯茶:「是呀,从前也就是李婕妤闹腾些,现在进了永安宫,也闹腾不起来了。」
温怀璧看起来像是随口问问:「姜贵妃呢?」
程吉躬身:「奴婢昨日和长乐殿的姑姑聊天呢,姑姑说姜贵妃一切都好。」
温怀璧转了转扳指:「朕怎么听说宫里都传她失宠了?」
程吉总觉得温怀璧对姜贵妃特殊些,每次提起姜贵妃的时候,温怀璧的情绪就会格外难以捉摸。
见话题转到姜贵妃身上,程吉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会儿,才道:「是有些嘴碎的嚼舌根,不过娘娘看得开,心情很好,并未受流言的影响,听说昨日还去蓬莱池消遣了呢。」
温怀璧「嗯」了一声,又是大半天没说话。
程吉感觉温怀璧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战战兢兢守在一旁,又过了很久,听见温怀璧道:「把姜贵妃饮食上的份例改成一日三餐青菜豆腐。」
程吉挠挠头:「啊?」
他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也不对,他只说了姜贵妃每天过得很开心,总不会是陛下其实和姜贵妃不对付,看不得姜贵妃开心,所以非得给姜贵妃添堵?
温怀璧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她伤刚好,医女叮嘱过叫她吃些清淡的素食。」
程吉眼神瞬间变了,拍马屁:「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能想着娘娘,真是用情至深!」
温怀璧眉头微皱,好像想反驳,但半晌才道:「你亲自去办。」
程吉赶忙道:「现在正是午膳的点,奴婢这就去,陛下可要奴婢看着娘娘吃?」
温怀璧唇角勾了勾:「也好。」
程吉应了一声,赶紧屁颠屁颠去内务司安排了,还特地提了一篮子青菜去长乐殿的小厨房。
长乐殿的小灶今日给姜虞准备的午膳是清炖鹿肉、山珍烩豆腐、糖醋鲤鱼。
厨娘见程吉拎着一篮子青菜来了,满头雾水:「程公公这是?」
程吉笑吟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娘娘身体刚好,要吃些清淡的,这段日子长乐殿的份例都改成青菜了,娘娘可得早些养好身体!」
厨娘接过菜篮子:「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惦记娘娘的餐食?」
程吉舔舔嘴唇,看向桌上做好的菜:「这就是爱。」
厨娘恍然大悟:「娘娘知道陛下的一片心意,定会开心的。」
说着,她赶紧和程吉一起把盘子里的烩山珍、糖醋鱼都吃了,然后做了几道青菜,程吉还说温怀璧特地嘱咐了要少油少盐,所以大多是用的水煮。
程吉端着食盒亲自送菜,一见到姜虞就献宝似的把盒子里的青菜全拿出来摆在桌上:「娘娘,陛下念着您呢,您瞧瞧这些青菜,里面可全是陛下对您的一片心呐。」
姜虞的脸和青菜一个色:「他什么意思?」
程吉替温怀璧邀功:「陛下特别关心您的身体,政务之余还给您换了食谱,今天晚膳是黄连炖豆腐,得陛下如此相待,娘娘真是有福气!」
姜虞:「……」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她坐在桌边上,看着一桌子青菜,半天没动筷子。
程吉等了一会儿,又道:「娘娘,不合胃口吗?」
姜虞扭头看他:「你不回陛下身边伺候?」
程吉笑道:「陛下让奴婢看着您吃。」
姜虞看着满桌子的青菜,皮笑肉不笑:「陛下的意思,臣妾怎么敢不从呢?」
程吉见她拿起了筷子,开心地点点头:「娘娘能理解陛下的心意就太好了。」
姜虞搅着碗里的饭:「你出去。」
程吉不敢走:「奴婢得看着您吃……」
姜虞把碗里的米饭捣碎:「本宫还能把陛下的一份心意倒了喂狗不成?」
程吉不动。
姜虞看着一桌子青菜假笑:「这青菜在你眼里是陛下的心意,在本宫眼里它就是陛下,我许久未见陛下,想念得很,要、和、这、些、青、菜、独、处!」
程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奴婢该死!奴婢这就走,不打扰娘娘和陛下独处!」
说罢,他直接小跑着溜了,跑去屋外守着。
姜虞见他走了,冷笑着起身,准备把这些菜端去倒了。
还没动呢,殿中的窗户突然轻轻响了一声,随即是一阵风掠过她耳侧。
姜虞警觉回头,就见一个黑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她急忙抬步往屋外冲,张嘴就准备喊人,不料却直接被人给拽住,嘴也被人给捂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微弱的「唔唔」声。
她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就听身后那人凑近她轻笑:「是我。」
姜虞身体一僵:「李承昀?」
话音方落,屋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程吉在外面喊:「娘娘,奴婢方才听见些动静,您没事吧?」
姜虞刚要喊人,脖子上就被横了一把匕首。
冰凉凉的刀锋贴着她的脖子,好像再往下压一点就能划破她的喉咙。
她抿了抿唇,平复下呼吸:「本宫无事,你不必进来。」
程吉应了一声,就稍微走远了些。
李承昀垂目看她:「伤好了?」
姜虞不敢乱动:「托令妹的福,大好了。」
李承昀「嗯」了一声,用匕首的刀背轻轻划着她的脖颈,没留下一点伤,更像是百无聊赖在打发时间一样。
姜虞两指并拢,把刀片夹开一些:「李大人过来就为问我一句话?」
「不是。」李承昀答得干脆。
他话音方落,又有宫人敲门:「娘娘,方才有贼人进了马场,现在阖宫在寻那贼人呢,您可安好?」
姜虞还未开口,脖子上方才被夹开的匕首又贴了回来,冰冰冷冷的,像毒蛇的芯子一样。
她咬着下嘴唇,深呼吸一下,平静道:「本宫无事,你们退下,别扰了本宫午睡。」
屋外宫人们道:「那奴婢们在屋外守一会儿,免得贼人进长乐殿。」
姜虞「嗯」了一声,然后没再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李承昀用刀背在她脖子上又蹭了蹭,笑道:「不把我交出去?」
姜虞垂眼看着那把匕首:「你若不拿刀抵着我脖子,我第一个喊人。」
李承昀「啧」了一声,把刀收了回去:「我怎么舍得杀你?」
姜虞松了口气:「你刚才去了马场?」
李承昀把玩着匕首,一双凤目映在刀刃上,答非所问:「关心我?」
姜虞摸了摸脖子,没说话。
他又哼笑一声:「还是关心他?」
再过几日就是围猎,他今日进宫的确是来马场的。
温怀璧认马,一匹汗血宝马差专人养了许多年,素日里围猎都骑的是那匹马,今年围猎也不会例外。
他来马场就是给那匹马下药的,那匹马若是死了,温怀璧只能骑马场中其余的马,而马场中其余的所有马匹都被太后买通专人训练过了,听见特定的哨声就会发狂。
他做事情向来干净,今日给那匹马下药,被温怀璧发现也并非意外,李家要的就是温怀璧发现马被下了药,毕竟钓鱼也需要用饵,所以他故意闹出了些动静,还在马的食槽边上留了些药粉,然后温怀璧带人阖宫寻他,他就进了长乐殿。
「自然是关心我夫君。」姜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李承昀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突然,门外远些的地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守在姜虞寝房外的下人远远就看见温怀璧带着几个侍卫往这边走,他们急忙要跪地请安,温怀璧却伸出食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们噤声,不要发出动静。
他屏退身边侍卫,一个人往姜虞的寝屋走,临了还示意宫人们都退下,于是寝屋外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就静静站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手推门要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