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庭院深似水

庭院深似水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在姜浔筹备出嫁的时候,

一道懿旨给她未来夫婿赐了婚。

人人都笑她姜氏为他人做嫁衣,

劝她正妻做不成还能做妾。

在所有人以为她只能咬牙接受安排时,姜浔重生了。

和风醺暖,鲜花烂漫,正是江南云苏热闹的大好时光。

然而离这片喧闹甚远的一处府邸,此时却大门紧闭,安静得仿若与外界隔绝。

向里看去,青砖黛瓦,亭台相接,轩榭起伏,曲廊云影,陈设布置并不一味奢华,自有雅韵妙趣在其中。

其中一处院落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几位身穿青色襦裙的丫鬟们,在廊下轻声谈论,这些忠仆脸上,都带了些愤然与担忧。

「唉!小姐怎么样了……」

「嘘,小声点,让小姐好好休息。自昨夜听闻那消息后,小姐便没怎么睡了……」

明明在前几日,府内还在因京城传来的两个好消息而欢声笑语,今日却人心惶惶,不敢多言。

只可怜她们家小姐了,好好一桩姻缘……

——

小丫鬟们不知道的是,姜浔重生了。

她知道了,原来这世界只是一本小说,自己是小说里的「无良」女配。

姜浔的父亲,是前任内阁首辅姜听,母亲是户部尚书之女李雪遥,兄长是礼部侍郎姜褚。

只可惜父母皆在她六岁时辞官回云苏途中遭歹人所害,姜家便渐渐没落了,如今教养在祖父膝下,三岁识字,五岁吟诗,是云苏有名的才女。

姜家世代喜爱读书,祖父姜仲在江南亦是有名的教书先生,学子们皆尊称他仲元先生,在他一次下乡游历讲学时,一位七八岁的少年郎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人名为程子深,为父母抛弃,住在一处破败小屋,家徒四壁,但仍不放弃求学。

姜仲怜惜他家境贫寒求学艰难,便收作门下学生,资助教导他。

此后更是发觉程子深聪敏好学,处事不惊,仲元先生颇为欣赏。待姜浔及笄后,祖父便为她与程子深定下了这门婚事,但未曾与他人说过,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程子深入京参加春闱,不负众望,进士及第,是天家亲口夸赞的状元郎,一时风光无两。

仕途走上正道,婚约也该履行了。可就在这时,一道赐婚的懿旨突如其来。

太后懿旨:侯府嫡小姐慕又灵温婉贤淑,聪慧灵敏;程子深博学多才,品貌非凡,可为佳偶。

消息传到江南,对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姜浔心思单纯,对程子深又早已倾心,未曾想是否他攀附权势,也未曾想他是否告知侯府已有婚约,只巴巴央求祖父入宫请陛下收回懿旨。

虽说赐婚懿旨已接便无法改变,但祖父姜仲最是心疼自己的孙女,入宫便递上一份弹劾侯府与皇权的奏本,使得皇帝大怒,年老体弱的姜仲还生生受了十大板的刑罚。

之后姜浔更是不顾祖父与兄长的劝说,执意嫁与程子深为妾。

她没想到的是,本以为程子深对自己亦是倾心,总不会待自己不好,但没想到他竟如此冷心冷情。

在兄长姜褚卷入朝堂党争的暗流涌动中,成替罪羔羊获罪下狱时,竟毫不理睬姜浔的苦苦哀求,置之不理。

兄长死后,姜浔偶然发现兄长竟是顶替那程子深获罪,顿时气血翻涌,心中郁结,加上她本就身体纤弱,小产三回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更是被他软禁在后院不再理睬,下人们便借此欺辱她,姜浔每日吃着发馊的饭食,心中是深深的悔恨,每日抄经念佛替家人祈祷。

几年后,听闻祖父故去的消息,便再也支撑不下去,三尺白绫便到了现在。

而,程子深平步青云,在他二十九岁那年赴任内阁次辅,权势赫赫,慕又灵也成了次辅夫人,荣华权势皆有,一生顺遂,子孙满堂。

姜浔凄惨的一生,在时间的长河中,变成众人茶余饭后偶然提及的一则笑话。

礼部侍郎的嫡亲妹妹、仲元先生宠爱的孙女,非状元郎不嫁,巴巴嫁过去做妾,可不惹人叹息笑话么。

重生后,姜浔想起前世,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她深深后悔生前,没有听从祖父与兄长的劝告,一厢情愿地忍受屈辱甘愿做妾,只为嫁给那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程子深。

他步步为营,踩着姜家上位,那些在祖父面前的乖巧,在自己面前的深情不过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姜浔心想,重活一世,定然不会走此后路,此后她会活得肆意潇洒,幸福圆满。

她还会查出父亲母亲被害的凶手,手刃仇人!只可惜书中对于不重要的配角只用「生」或「死」概括,并未讲清其中来龙去脉。为何人所害等个中缘由,只待她亲自徐徐探之。

2

程子深的赐婚懿旨下来的第三天。

姜浔京城任礼部侍郎的兄长姜褚,迟迟没有等到程子深的只言片语,甚至他本人也一直避而不见。

怒不可遏的姜浔,派人快马加鞭地将消息传给远在江南云苏的姜府。

重生后的姜浔,听闻此事,内心依旧一颤,脑中如走马观花。

全是那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为她朗诵独属于她的诗句;为她送来他亲手制作荷花灯;也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安抚她……的场景。

蚀骨一般的失恋之痛,再次让重生后的姜浔难受得浑身颤抖,委屈至极,不由自主地独自在闺房哭泣许久。

身处这个时代,女子的婚事为大,就算退了婚,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为了等待未来夫婿参加春闱,姜浔已经十六岁了,及笄已过一年,他们定下婚约也已经四年。

姜浔望向梳妆台上安置的铜镜,只见镜中的少女面容苍白,眼角微红,犹如一只茫然无措的小鹿。

听见自家小姐呼唤推门而进的侍女兰儿,瞧见小姐的憔悴苍白的样子,愤愤不平,心疼不已。

「小姐,不歇息了么,还是饿了?」

姜浔摇摇头:「替我梳妆吧。」

「是,小姐。」

见小姐终于振作起来了,兰儿也很开心,看着姜浔的神色柔声劝慰:

「程公子心里是只有小姐的,若不是迫于权势定不愿娶那蛮横的侯府小姐的。」

兰儿从小便跟在姜浔身边,知晓小姐早已倾心于程公子了,慌乱无主,只能挑拣些好听点的话来说,想安抚自家小姐:

「听说那侯府小姐骄纵跋扈,仗着有太后和贵妃宠爱便任性妄为,从前戏弄过许多官家公子与小姐,名声狼藉。这种人程公子定不愿瞧她一眼的,小姐莫要太忧心了,担心身子。」

姜浔一声叹息,身边人也待重新好好培养啊,于是,她打断小丫头的话:

「你说的这些,与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今后不必再说。

「祖父现在在何处,我要去找他。」

兰儿有些怔愣,一瞬觉得小姐有些不一样了。

祖父姜仲,也独自待在书房一夜,案桌上整齐摆放着一本奏折,笔墨未干,显然是刚写完没多久。

正负着手来回踱步,眉头紧蹙,面容凝重,也在思量着这桩婚事。

见到姜浔到来,姜仲立即露出了和蔼亲切的笑容,眼底还带有一丝歉疚难过。

重生归来再次见到气质儒雅、面容温厚的祖父,姜浔眼角微微湿润,油然生出一种濡慕敬爱之情,先是行了一礼:「浔儿见过祖父。」

「浔儿快坐下吧。」

祖父神情欲言又止,只觉孙女面色苍白委屈,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浔直直走到书案,拿起奏折翻阅,只见上书:「为感念天恩、舍身图报,乞赐圣断早识巧妄专权之臣……」

祖父是两朝闻名的大儒,是有资格拜见圣上传递奏疏的,只是……

姜浔叹了口气,心想难怪前世皇帝大怒,一代老臣,为孙女亲事,居然这般不理智。

关心则乱,看着祖父殷殷的眼神,心下十分感动,定定神,姜浔说道:

「我来找祖父,是想说婚约之事的。」

姜仲疼爱孙女,见她直接观阅奏本一点没怪罪,只是叹了一口气:「是祖父不好,误了你。」

定亲后,他知道孙女与程子深常有往来,互写私信、互赠礼物,自家孙女对他的情谊老祖父了然于心。

「此事怨不得祖父,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姜浔摇了摇头,又认真说道:

「既程子深已经接了这道赐婚懿旨,时至今日,并没有任何的话传到兄长和祖父处,说明他心早另有所属,那我们就没必要再掺和了,这婚约就此作罢吧,祖父意下如何?」

姜仲微微一惊,本以为她会不顾一切嫁入程家,没有想到现在说出这番话来,但又怕她因一时赌气并未考虑清楚。

「浔儿,我知你与那小子早已感情深厚,若你不想放弃,祖父可以再上书……」

姜仲说完,姜浔扭头坚定地看着祖父:

「祖父,他未拒赐婚,已是心中有思量了,不必再上书,我要亲自去京城退婚。」

姜仲抬头却见自家孙女目光清明,神色坚毅,与往常不一。

他略微思量答应了下来,如此处理是最好。

只是没想到一向略微怯懦敏感的孙女,突然这般有主见,神情也不再瑟缩,便感欣慰,只觉自家孙女终于长大了。

已决定了要取消婚事,姜仲也不再拖泥带水,立刻派人先与姜褚传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便翻出名帖印章与婚书交与姜浔带着一众侍卫奴仆,向京城赶去。

——

此时京城西街一座邸宅门庭若市,热闹不已。

朱漆大门,雕甍秀槛,门顶匾额写着「状元府」三个金漆大字,乃是天子亲笔所题。

如今,程子深在京城炙手可热。

不仅年纪轻轻便三甲及第,还被侯府榜下捉婿,得了一道赐婚懿旨,如此深受权势高门的垂青,惹得人人羡慕不已。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状元郎容貌清俊,品貌非凡,惹得侯府小姐倾心也实属正常。

侯府嫡小姐,面若桃花,貌美如玉,无论是权势抑或容貌,对江南乡下而来的寒门学子程子深来说,亦是天上之星,难以拒绝的。

程子深幼时被父母遗弃,没有其他亲人,带上京的也只有在姜府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福安。

福安听闻赐婚消息,不但没有为姜府难过,反而是万般得意,脚下带风,可见这人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自家公子不仅春闱夺魁,连侯府那般令人仰望的高门都垂青,还亲自去请太后赐婚,可不令人飘然自傲吗,这会脸上的笑容都快成褶子了。

「公子,侯府派人过来了,要与你商量定亲事宜呢。」

程子深正为不知如何和恩师交代赐婚的事头疼,听闻此话,想到那清丽柔美眼里满是自己的慕小姐,嘴角多了丝不可见的笑意。

他与姜家定亲之事,一直说得很隐晦,大概是有些身不由己。

果然,侯府嫡小姐「雷厉风行」「见义勇为」,居然直接请旨赐婚,现在懿旨已下,无法改变,只能说他与姜家有缘无分。

想到姜家,他心头又是一慌,还是得找个机会周旋一番,毕竟姜家还是用得上的,不知道从痴情自己的姜浔入手,是不是有回旋的机会?

想到姜浔,他脸上多了几份嘲讽,定定神,笃定道:「这便过去。」

刚说完,一个面色慌张、匆匆进来的下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公子不好了……姜府来人了,说要退婚!」

程子深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

几个时辰前,姜浔抵达京城。

姜褚也早早在城门口迎接。

「阿兄……」

姜褚一身蓝色锦袍,身材挺拔,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一看就不苟言笑,此时却略显疲惫,眼中还带着未曾消融的怒气。

见到姜浔后收敛了一些,上前道,「浔儿一路赶来,想必是累极了,先随我回府,其余事容后再说。」

到了京城姜府后,姜浔便将自己与祖父的打算悉数告知。

姜褚将她推去厢房歇息,保证此事交予他办必然妥帖,便派姜府管事拿上祖父的名帖印章与婚书,带上一众奴仆将提前放置在此的聘礼全部退回。

程子深刚入住状元府,许多文人墨客都慕名来道贺,络绎不绝。此刻,见他被另一位小姐退婚,即使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也挡不住八卦之心,渐渐围观者众多,议论纷纷。

一百二十抬的聘礼,由姜府下人一台一台地送回状元府,这般架势,怎么能不引人注目好奇。

程子深更是站在一侧,一脸错愕茫然,不知所措。

他知道这懿旨一下,姜家必然不高兴,但恩师和姜浔向来宠爱自己,定会顾及他刚刚进士及第,不会让他名声扫地。

没想到,恩师竟这般果断,还未与自己私下商讨便直接命人前来退婚。

程子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对着姜府管事弯腰作揖。

「还望转告恩师与姜小姐一声,赐婚懿旨我亦不知情,此事并非我所愿,能否先当面讨论一番再做决定。」

姜府管事却只是冷冷地瞥他一眼道:「程公子不必再多说了,随我去官府销了婚书吧。我家姜侍郎传仲元先生的话,从此以后不必再喊他恩师了。」

众人才知,原来这仲元先生是这状元郎的恩师呀,难道是这状元郎早与姜家有婚约,才使仲元先生气得要恩断义绝。

这时众人看向程子深的目光不禁带着些鄙夷,一阵指指点点,原来堂堂状元郎竟是趋炎附势,抛弃糟糠之徒。

姜府管事一点也不怕众人围观,反而觉得此时人越多越好。

让大家知道,姜家哪怕是来退婚,那也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理亏的是旁人。

而程子深在听到那句从此再无关系的话后,顿时脸色煞白,双拳紧握。

恩师为何如此绝情,可是这能怪他吗?

自己只是一个寒门学子,即使进士及第,也是太后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小人物而已……

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仲元先生是养育教导他的老师,于他有恩,如今方才走上仕途,还未报恩便断绝关系,定会惹人非议,就等于他是背弃师门,再无法自处了。

「知晓他已有婚约么?」

「可怜了姜家小姐,遇上这种糟心事。」

「我看这状元郎也个攀附富贵权势之徒,怕不是早就与侯府小姐暗通曲款咯!」

每字每句令程子深十分羞耻难堪,连背脊都被压弯了两分。再侧首望去,侯府管事也立于一旁,虽不曾说什么,但眼里也隐隐透出些不屑的神情来。

翌日,程子深便来到姜府求见。

他不愿随姜府管事去官府销毁婚书,想着此事应还有转圜的余地,姜浔与自己已经如此亲密了,这婚事怎能说退就退呢?

他还准备了好一通辩白请罪的言辞在腹中,见到姜褚后,他正要开口说,便被打断:

「你与我说无用,有什么话等浔儿来了与她说吧。」

姜褚神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对一边的下人道:「让浔儿过来一趟吧。」

姜褚为人正派,内心忍不住暗骂程子深像孙子一样,没有拒接懿旨的胆量,为何连联系姜家的勇气都没有。

尤其听闻,程子深直接拜谢接旨了,一丝犹豫都没有。

想到此,姜褚不禁冷哼了一声,心里又心疼起自家妹妹来。

——

姜浔正在书房照着以前的字帖练了一会字。

姜家世代书香门第,姜浔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琴棋书画与女红,没有一项是自己不擅长的。

方抄写完了一篇文章,小丫头进来禀报:「小姐,程公子来了,还说让您过去一趟。」

此时兰儿与梅儿正巧抱着一堆东西缓步走到了书桌边:「小姐,东西准备好了。」

姜浔放下手中笔墨,笑道:「走吧,带上东西,换个地方烧。」

穿过荷塘水亭之后,沿着长廊直走便到了姜府待客所用的敞厅,移步易景,煞是奇巧。

姜褚受大儒祖父影响,喜素雅之风,布置装饰一应只蕴含巧思,清逸秀美,古朴素净。

此时,姜褚正坐在敞厅上首,面色冷凝,另一旁的客座上还有一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面色羞愧,垂首低语。

就在等候姜浔的这段时间,程子深紧张不已,浑身都绷紧了,目光屡屡投向外面,内心期待又彷徨。

敞厅外的一条小小长廊,边缘摆放着几盆菊葵,少女梳着青云莺丝髻,饰以碧兰双合玉簪,一袭素色百水裙,窈窕秀丽,眉若远山,缓步从容地走了进来,好似染了菊葵幽雅清凉的花香与气息。

看着眼前这许久未见的少女,程子深心情复杂,在收到侯门婚约前,他从未想过放弃与姜浔的婚约。

他毫不怀疑姜浔的情意思慕,且她容貌出众、温柔娴静,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名满天下的大儒祖父和礼部侍郎的兄长,能给予自己仕途上的支持。

此刻,程子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假如能哄得姜浔做妾,那就不虚此行了,正好能弥补前日退婚的名声受损。

但见,姜浔自动略过程子深,先是向姜褚屈身行了一礼:「阿兄。」

「姜姑娘。」程子深忍不住上前道。

姜浔这才侧首看向这厅中外客,只见他长身玉立,俊秀挺拔的外形、斯文儒雅的气质,的确符合当下世俗美男子的标准。

程子深对上她的湛然清澈、毫无波澜的目光,一时间满腹辩白竟梗在了喉咙里,甚至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

他深吸一口气辩解道:「姜姑娘,赐婚懿旨我亦不知情,此事也并非我所愿。」

姜浔见他这副虚伪的模样,暗道前世的自己可真是瞎了眼了,她知道明明是程子深步步为营,是他的纵容和不拒绝,才使侯府小姐跌入情网。

「程公子不必再说了,既接了懿旨,便好好待那侯府小姐吧,你我无缘。祖父更是不愿再见你,你与祖父师徒缘分亦已尽。」

少女清冷的声音落在厅中,使程子深脸色一白。

他原以为姜浔定是不愿退婚的,只是恩师和姜褚不满那宫中懿旨执意要退婚,她才不得不听从家里长辈的安排。

程子深握了握拳,恳切道:「我对姜姑娘是真心实意,心里只有姜姑娘一人,从未变过。」

姜浔却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目光明亮,唇角的微笑似是讥讽。

「程子深,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做妾吗?」

「姜姑娘,不管如何,子深心中只你一人,你还记得『欲呈纤纤手,与郎赠指环』吗,岁末时你寄与我的如今仍珍重保存,不敢妄动。」

虽说程子深知道在姜褚面前说这些有所不妥,但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姜浔眉头紧皱,心里涌起一股作呕感:「从前我不懂事,那些话请当我未曾说过,如今正好当面说清楚,赠物归还,书信焚毁。」

接着她朝门口说道:「拿进来吧。」

只见两位身着花边青色襦裙的丫鬟走近,一位抱着一个木箱与一沓书信,另一位抱着火盆。

看着有些眼熟的物品,程子深内心不安起来。

姜浔打开木箱:「这是程公子赠与我的物品,如今留着却是大不适宜了,指环玉佩皆在内,如今原物归还。

「至于这些书信,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为了以后着想,还是一并焚了吧。」

少女此刻笑意吟吟,却让程子深微微颤抖:「不要……」

谁知姜浔却置若罔闻,随手丢进火盆,十分无情。

「也请程公子把我遗留在公子那里的物品也一并烧毁吧。」

如此决绝的行为让姜褚也微微吓了一跳,内心却是暗暗点了点头,面上却是冷淡疏离:「子深以后不要再来了,以免有损我妹妹的清誉。」

随后,姜府管事便将他请出了姜府,他不屑地撇嘴,这人既辜负了小姐,又要再来纠缠他家小姐,怕是只想着做东食西宿的美梦吧。

紧闭的姜府大门前,唯留下程子深孤零萧瑟的身影,他抱着木箱茫然地站了许久。

至此,退婚之事已差不多解决了,命人拿着两份婚书去官府做个公证便可以了。

夏日炎炎,连人心也开始燥热起来。

坊间热闹极了。

听闻那状元郎竟是背弃师门趋炎附势之徒,原本与那姜家小姐已有婚约,却为了攀附权贵勾搭上了侯府小姐,使得姜家被迫退婚。

若是十年之前的姜府,那侯府必然是不敢如此嚣张,可惜遭受皇帝忌惮的姜首辅,即使携家人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亦是难逃一死。

如今,姜氏血脉伶仃,只有长子姜褚尚在朝堂之中,只不过他为人清正不苟,敢于直谏,因此许多人都看不惯他,不与他一处。

这可不就是欺负姜氏权势低迷么。

此事迅速流传,连酒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都编了好一段风流韵事,侯府千金与状元府的名声迅速降到了谷底。

侯府的慕侯爷仗着手里握有黑羽军的兵符狂傲许久,对传闻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本就看不上那些文臣,一个小小状元郎他更是看不上,只是自家女儿喜欢,便由着她去了。

侯府嫡女慕又灵,被宠溺长大,被慕侯爷纵容得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虽然,她已经提前知晓程子深之前曾有婚约,有所不喜,如今,见程子深已退婚,她便不再多管。

想到自己日后会嫁与那芝兰玉树的程公子,俏丽稚嫩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薄红,心中忍不住生出期盼来。

其实慕又灵第一次见到程子深,是在一个月前在某个春日她与大哥坐着马车出游,偶然遇见了那时才刚上京备考的程子深。

只见那身穿水墨色衣袍的郎君,长身玉立,眉如墨画,手里捧着一本书卷,如同一道风景落入了掀起帘子的少女眼中。

那之后一向高贵骄纵的慕又灵便借着各种缘由接近他,与他相识。

甚至还将随身香帕给了他,且程子深也接了收入袖中。

那日金榜题名,他成了前程似锦的新科状元,他们欢喜相拥,那一刻慕又灵便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

于是悄悄求了爹爹与贵妃姑姑,这才成全了她的心愿,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虽听闻他与姜家的事,慕又灵相信他,定是因为那姜仲是他恩师,不好拒绝,才有了婚约。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婚已退,今后自己便是他唯一的妻子,那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

消息传到皇宫里时,皇帝直接摆驾慈宁宫向太后询问来龙去脉。

太后正在宫内与几位妃子讲话,见皇帝面容难看,急忙屏退众人。

「哀家听闻舒贵妃娘家侄女又灵喜欢上了状元郎,慕侯爷特地跑来请哀家赐婚,哀家便做主赐下了这道懿旨。」太后不解,「难不成堂堂侯府千金还配不上那状元郎吗?」

皇帝叹了口气:「母后,不是这个问题。你可知那程子深已有婚约。」

太后不以为然:「先前不知,前几日方才听闻,不就是那姜氏女吗,姜家如今早已不以为惧了。」

「母后难道忘了十年前的黎难之变吗?姜首辅与他妻子的死……」

要知道十年前那件事,早就已经惹得天下百姓不满,如今他死了,女儿还要被欺辱蹉跎,恐怕要被指着鼻子骂恩将仇报以德报怨了。

太后闻言脸色变了变,若不是皇帝提起,她早已忘了那件事。

可是懿旨已下,也不可能收回,她喃喃道:「是哀家对不起姜家……」

皇帝摇了摇头:「待朕好好想一想,如何补偿安抚姜氏女吧。」

说罢便回了养心殿,不多时,皇后正巧带着亲自熬制的参汤来到殿外求见。

皇后见皇帝面色不虞,盛了一碗汤递给他,温声劝慰道:

「太后身在后宫,年纪大了,对于一些事难免糊涂,如今姜家已经主动退婚,便将那姜家的姑娘召进宫来好好安抚补偿一番,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这事也就过了,陛下不要思虑过多,担心身子。」

皇帝闻言思量了一番,同意了,如今只能这样。

虽说是太后赐婚,罪魁祸首却是侯府。

皇帝思量一番,外面这流言蜚语正需要推一人去顶着,侯府动不得,只能弃了那新科状元了。

他早已知道侯府有异心,平日打压太子,想辅佐五皇子上位,不过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正好借机削弱侯府。

只见皇帝脸色迅速冷了下来:

「舒贵妃真是越发恃宠生骄了,竟越过皇后行事,传旨,舒贵妃恃宠生骄,欺上瞒下,品行不一,禁足半月,每日于宫门口罚跪两个时辰。」

皇后微微垂首,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舒贵妃向来自傲,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想着这本是一桩小事,便直接向太后请旨赐婚了。

当陛下身边的传旨太监奉命训斥并要她禁足罚跪后,舒贵妃难以置信,差点晕了过去。

不久后,宫里上下盛传:

「新科状元程子深心思深沉,已有婚约却瞒着侯府,是嫌弃那姜氏门第不高,想攀附权贵,已惹得皇上不悦,前程恐灰暗。」

——

次日的朝堂上暗流涌动,姜褚上书弹劾慕侯爷仗势欺人,皇后与太子隐在朝堂的势力趁机顺势而上,跟着弹劾侯府与新晋状元程子深。

姜褚不动声色,御史言官没有放过程子深,一位翰林内相更是直言:程子深品行有待考察,暂不宜入翰林院。

如此看来,即便程子深以后入了翰林院,估计前头的日子也不好过。

被仕林清流排挤抵触,仕途前程遭受打击。

自那日被退婚后,程子深就料到了现在的处境。

如今他的状元府不只是门可罗雀,甚至有路过的百姓朝他府门口扔烂菜叶、鸡蛋。

朝堂之上被众人弹劾的事情,他也知晓了,只觉自己一腔抱负、一生仕途均被毁了。

他恨透了养育他的姜家。

要不是姜家非要退婚,自己何以会沦为这番境地,明明前几日被圣上亲口夸赞,如今却被厌弃了……

程子深垂眸掩去神色,如今他没有权势能力,也不得不低头了。

宫中第三次派人来请时,姜浔叹了口气。

前几日,都以称病推托,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姜浔梳妆完毕,确认自己姿容得体后,便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

前世自己从未想过能踏进皇宫,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难免有些紧张,不禁掀开了帘子向外看去。

只见一层层的秦砖汉瓦,紫柱金梁,都极尽奢华。

身旁坐着的嬷嬷看出了她的紧张,笑道:「姑娘不必紧张,只要注重礼仪不越矩便好,皇后娘娘为人和善,听闻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委屈,特地派人来请您,想必是心疼安抚姑娘的。」

姜浔回以微笑,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恐怕不止这么简单,皇后与舒贵妃之间的斗争她也有所耳闻,如今侯府被打压,舒贵妃被禁足,正是她扬眉吐气的好时机。

——

巍峨高耸的宫门之上,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负手而立,面如冠玉,风姿隽爽,眸若寒星。

他紧紧盯着宫门下经过的马车,神色有一丝波动,问道:「方才进宫的是何人?」

身边一名小将连忙回道:「回将军,听闻那是礼部侍郎姜褚的妹妹,今日皇后娘娘宣她入宫问话。」

少年呼吸骤凝,是她……

姜浔走进坤宁宫,只见殿顶满铺琉璃瓦,殿内陈琉璃宝座、凤凰彩屏,两侧设熏炉、香亭、烛台一堂,雍容华贵,张扬奢华。

「臣女姜浔拜见皇后娘娘。」

「快请起,赐坐。」皇后将姜浔扶了起来,温声道,「你便是姜浔吧,果然如传言一般容貌过人,叫人喜欢得紧。」

「皇后娘娘谬赞了。」

问了几句家人安好否的话后,皇后便切入了主题:「你的事本宫也听闻了,着实可惜,不知道姜姑娘如今是否心有所属。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本宫之侄霍家十一郎,听闻你与霍小将军儿时便有一段渊源,如今他年近十八了尚未娶亲,便替他探探口风了。」

姜浔暗暗警惕,面上却没有错漏,以刚经历退婚之事如今只想回云苏孝敬祖父,暂无其他想法推拒了。

霍十一,霍司珏?想起小时候他欺负自己的样子,姜浔一阵恶寒。

前世自己与他并没有交集,嫁人的时候他好似在边关奋战吧。

幸而皇后没有加以为难,回到姜府后还派人赏赐了不少东西,珠玉珍宝、珍贵药材应有尽有。

为防止留在京城生出诸如给她赐婚等异变,姜浔决定把返回江南之事提上日程。

三日之后,姜浔忽略姜褚「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抛弃我」的满是控诉的眼神,拎着大包小包便和侍卫奴仆踏上了去往江南的征途。

说是赶路,其实是一路游山玩水,倒是极为闲适。

这日姜浔一行人到达了江州,听闻江州淮山的日落彩霞之景颇为绝妙,便准备在城中停留几日歇息整顿。

正往客栈赶去,平素稳稳当当的马车突然猛地一个踉跄停了下来,马车外的马夫正用力拉着受惊的马匹。

姜浔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便听见兰儿在外头道:「你们怎么走路的?突然从边上蹿出来是不要命了吗?」

一个嘶哑的声音唯唯诺诺求饶:「对不住对不住,都怪这贱人突然蹿出去,我是急着追他才冲撞了各位贵人的马车。想跑是不是?看我不抽死你!」

说着那人便拿起鞭子要教训跌在地上的少年。

「慢着。」

姜浔不禁皱起眉头,掀开帘子走下马车。

只见那拿着布满倒刺的鞭子的人牙子高大威猛,看上去凶悍无比,一旁跪着一个异常瘦小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浑身布满伤痕。

他并没有因为众人的话而抬头,枯燥杂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

他低着头,把脸埋在阴影中,忽然见一双金丝绣莲的锦绣长靴出现在他视野中,干净得一尘不染,不难看出这双鞋得主人平日里被照顾得有多精细娇贵。

「把他卖给我吧。」

「卖给你可以。」人牙子听见有贵人愿意买他,立即扬起笑脸,「本来是想把这小子卖到花楼做小倌的,这价钱嘛,可不低。」

兰儿瞪了这可恶的人牙子一眼,把银钱塞给了他。

人牙子拿到银钱,便拎起少年往前一推,把卖身契交给兰儿,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只见面前这少年身躯单薄,十分羸弱,被这么不算用力地一推便摇摇欲坠,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就在少年即将倒在地上时,一双手臂忽然挽住了他的肩膀。

姜浔叹了口气,其他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她出手扶着了。

「小姐小心!」兰儿、梅儿急忙上前接过这脏兮兮的少年,又递上帕子,「小姐快擦擦手,这人一身污泥,可别弄脏了您的手。」

众人以为已经昏迷的少年此刻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微抬的眸子里布满阴沉。

对这些人来说,他就是地上的烂泥,没有人瞧得起他。

天色渐晚,客栈就在前方不远,这场乌龙结束后,众人便继续往前,很快便到了地方。

姜浔也有些疲惫,吩咐下人给这少年清理上药后,便回了房,沐浴更衣。

门口传来敲门声,接着兰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小姐,已经酉时了,要传晚膳吗?」

「传吧。」确实有些饿了。

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那人醒了吗,叫他过来一趟吧。」

「是,小姐。」兰儿应声退下。

不一会儿,兰儿便带着那少年进来了。

洗净之后,便看清了他的面容,瞳色微浅,面色疏离,敛着下颌,一副自卑怯懦的神色,看上去还有些青涩年幼。

姜浔眉头微蹙,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少年沉默了片刻,然后嗓音嘶哑地低声道:「洛胤。」

姜浔震惊了一秒。

在前世,洛胤的名声很大,大到连在后宅深院的姜浔也听过他的恶名。

听说他不知是那个眠花宿柳的世家子一时纵情留下的种,母亲在烟花之地可怜又可悲地死去后,便成了孤儿。

顶着这样的出身,又生得一副好容貌,便被人肆意践踏欺凌,无所顾忌。更有人直接动了歪心思,幸而他机灵聪明,及时逃离了那烟柳之地。

只是刚出狼穴,又入虎窝。逃出来的洛胤身无分文,只能行乞,万般伪装还是被人牙子发现了他的容貌,把他强行带走,准备再次卖入花楼。

后来得势之后,将所有曾经轻贱过他是娼妓之子出身的人千刀万剐,抄家灭族。

天下百姓皆恐惧他,文官清流唾骂弹劾他,连太子也十分厌恶他,若不是皇帝护着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所以也有传闻说洛胤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所以皇帝才会那么宠信起用他,甚至不顾他娼妓之子的出身。

但传闻是假的,是洛胤独自把控了朝廷的命脉,皇帝的弱点。

而他最后下场也是十分凄惨的。

在皇帝重新把握朝廷大权后,为他列了《百宗罪》,满门抄斩,悬颅十日。

自己路边随意捡的人,竟然是以后把持朝纲的大奸臣吗?

在见识了江州淮山的日落后,姜浔一行人再次踏上回乡的路程,只是这次多带了一人。

而这一路行来的经历,让姜浔见识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也见识到了祖父仲元先生的影响力,几乎每到一处地方,听闻她是姜仲的孙女,便有许多文人清流前来询问祖父近况。

仲元先生虽然无官无爵,但他学识渊博,闻名天下。

赶路时姜浔常常练字打发时间,某次被大风吹走了一张,被洛胤瞧见,他捡起纸张,看着上面端正漂亮的簪花小楷,露出了羡艳的神色。

姜浔见他这般神色,便知道他不甘落魄,想要读书学字。

在前世,她被软禁后便每日抄写佛经为家人祈福。久而久之,姜浔喜欢上了书法。

如今哪怕在颠簸行走的马车上,姜浔也可以悬腕静神而书。

除此之外,她还每日执琴而挽,可以说姜浔的后半生除了青灯古佛,便是以抄诵与练琴为伴了。

——

「小姐回来了!」

自接到小姐要回云苏的消息后,云苏姜家的管家奴仆就翘首以盼了。

结果苦苦等候,日日打扫,原本半月的路程,小姐硬是慢悠悠地走了两个月。

如今见到人才放下心来。

高大的乌漆铜环门前,管家笑容可掬,对着从车驾上下来的人躬身行礼。

「祖父呢?」

「老太爷跟好友在后庄园钓鱼呢。」管家应道。

京城烦扰的事情解决,姜浔心情愉悦,抬步慢悠悠地去找祖父了。

此时日光正好,树荫乘凉处,姜仲与前来看他的好友坐在湖边一边钓鱼,一边感叹担忧。

这几日收到许多来信,皆是听闻姜浔退婚,让仲元先生考虑一下自家孩子。

考虑什么?想做老夫的孙女婿?想都不要想!

姜仲对那些世家子弟的风流名声向来不喜,自家的嫡亲孙女,可是很多人上赶着想求娶的,那些肆意风流的世家公子哥怎么配得上!

就算找不到合心意的,老夫的孙女就是不嫁人,姜氏也能养她一辈子。

这时听闻自家孙女已经到门口了,便急急忙忙丢了鱼竿跑出去了。

此时姜家一片和乐融融,京城有人却过得不甚如意。

——

初秋某日,正是黄道吉日。

今日侯府嫁女,状元府的门口,来祝贺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一改前几日的荒凉,仅仅收礼便收了半个时辰。

相比于身边的福安满脸喜气洋洋,程子深则越来越阴沉隐忍。

他曾经的同窗故旧竟无一人愿意来,放眼望去,除了原本状元府的奴仆,其余几乎都是侯府邀请来官员。

程子深只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别人丢在地上踩踏,难堪至极。

慕又灵身着凤冠霞帔坐着花轿从侯府抬到了状元府,满面桃花,欢喜无限。而此时心情与她仿佛是两个极端的人就是新郎程子深。

原本他也对慕又灵心生好感,幻想过双妻和乐的场景,但如今内心如坠冰窟,已经无比怨恨她了。

他对自己曾经的动心十分唾弃,却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全都怪这蛮横骄纵的侯府小姐私自请旨赐婚,才害得自己万劫不复。

于是除了成亲那日,此后再不曾踏入那间房过,日日借由事务繁忙对慕又灵避而不见。

对婚后生活满怀期待的慕又灵见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便指着他鼻子骂,外面流传的那些污秽之词也统统不经脑子脱口而出。

她本就被宠得骄纵蛮横,若是程子深对她百依百顺还好,如今这般冷淡她当然受不了了,本性毕露,归宁回门时还急忙找到母亲哭诉,言程子深对她极其不好,夸大其词,惹得侯府大怒,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此后程子深只能忍气吞声,开始虚与委蛇地对慕又灵好,将对侯府和慕又灵的恨意深深隐藏在心里,只静待着一朝爆发。

慕又灵在程子深的温柔深情的攻势下,又迅速陷入了进去,只当夫君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好,渐渐爱上了自己。

慕又灵心想,等时间一长她怀上了孩子,夫君也就会待他更好,再也不会念着别人了。

——

话说回来,姜浔带着洛胤回到江南后便开始了养娃过程。

洛胤的童年怎一个「惨」字了得,便是仲元先生听了也难免心生怜惜,难怪前世他长大后会是个性格暴虐、睚眦必报的人。

为了磨练磨练他的心性,防止他长歪,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姜浔每日教他识字练字。

原本要教他先学会写他自己的名字,没想到洛胤悄悄拿了她的字帖照着上面的落款之处练,姜浔拿着洛胤递给她的纸张,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姜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一次体验到了带娃的乐趣。

他过目不忘,十分聪敏,姜浔教起来并不费劲。

连仲元先生都认可他是块璞玉,待他识得基本的文字,已经能快速地翻阅文章后,便将他送到了祖父面前。

祖父人到晚年,每日钓鱼、下棋,也是十分无趣,因此在考察了洛胤一番后,便满意地收作了学生倾囊相授。

洛胤平日跟着仲元先生学习,得空便抄书练字,每隔几日便会将抄写的书递给姜浔检查,十分乖巧,姜浔已经把他当作弟弟宠爱了。

当然,在姜浔认真养娃之余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着姜浔重生归来后,不太愿意与他人接触,深居简出,便将那些邀约宴请一应推拒了。

连原来与姜浔交好的小姐妹们也忍不住埋怨,渐渐与她疏远了。

久而久之,大家便恶意地猜想姜浔怕是退亲后伤心自卑,于是便把自己关起来,更有未曾见过她的人说她许是容貌丑陋,所以才被退亲的。

姜浔听闻后,哭笑不得,看来这邀约,是得去一趟了。

「这两日有多少帖子?拿来给我看看。」

管家依言拿来了雕花锦盒,里面整齐放置一小沓纸笺。

姜浔从中随手抽出一张来,便前去赴约了。

事实上,这宴会气氛平和,只是姜浔觉得有这时间她宁愿在书房窗边静心练几个时辰的字,实在无趣极了。

却不知自己正在被许多人暗自打量着。

眉若远山黛,淡然如玉,这般容貌气度,便直接将之前的流言蜚语给打碎了。

不久,终于有人出声想请教她一番。

「听闻姜姑娘自幼才情无双,能否指教一番在下的琴艺。」

姜浔闻言起身屈了一礼:「公子请。」

这位白衣公子生得倒是俊朗,屈指一弹,玄妙的琴音便泻了出来,惹得许多贵女小姐频频侧目。

姜浔前世日日抚琴,早就已经到达了一个境界,所以丝毫不慌。

她纤细的指尖轻抚,便闻琴声初时曲调趋缓,气息清和,但随即便响如乱雪,如急流奔川海,一时间震慑住了这群公子小姐。

仅此一曲《广陵散》,姜浔便名震江南,那些公子小姐竟直接将她称作琴艺第一人。

这下便有人不服了,要知道,原本这第一人的称号可是另有他人,是那爱琴如命的江南沈家五小姐沈思思。

听闻自己的名号被夺,她有些不服,心里暗忖得找个时间与她切磋切磋,毕竟她还没听过这位姜小姐的琴音呢。

谁知等她前往云苏姜府拜访求见时,姜浔早已不在江南了。

不知不觉两年便过去了。

虽说这两年姜浔看似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但其实早已与兄长姜褚一起在暗查当年父母的死因,大致事件已有眉目。

她父亲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内阁首辅,母亲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

当年先帝极为信任父亲,与父亲共议天下之事,更是出秉了《百姓赋税策》与《学田策》,姜听姜首辅亲自赴各省推行新策,使得天下百姓不再食不果腹,寒门仕林学子也有书院可进。

那时天下昌盛,百姓皆信仰爱戴先帝与姜首辅。

可惜好景不长,先帝虽子嗣旺盛,共有十五个皇子,但中年便卧病在床,子嗣争斗,天下大乱。

待他弥留之际,仍未册立太子,只在床榻宣姜首辅觐见,那时便只剩下三位有能力争夺皇位的皇子,如今的皇帝便是其中一个。

姜浔不知先帝在最后与父亲说了什么,只知道先帝驾崩后,蛮夷敌国乘虚而入,本不欲管朝堂皇位斗争的父亲,与镇国将军霍良结盟,霍将军带兵去往边关,而父亲迅速清理朝廷内纲,扶持如今的皇帝上位,这便是「黎难之变」。

而皇帝上位后,无比忌惮权谋深远、深受百姓爱戴的父亲,父亲虽已做好打算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但不知为何在回乡之时仍遭暗算。

霍将军打了胜仗赶回来时已经迟了一步,幸而父亲当时察觉不对,将祖父与一双儿女托付他人,兵分两路去往江南,祖父、兄长与自己才得以保全性命。

按道理当时父亲虽遭皇帝忌惮,但他及时辞官回乡,皇帝不应该会冒着被百姓唾骂他以德报怨的风险去把父亲杀了,而且当时皇帝上位不久,朝堂各势力还尚不稳定。

究竟是谁如此狠辣,想灭姜家满门却不得而知。

就在姜浔百思不得其解时,远在京城的姜褚派人来传消息了。

姜浔听了消息后不禁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她远在江南还有人惦记她?

——

姜浔无奈地又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征途,只是此刻却没什么心情游山玩水了。

她自然是将洛胤一起带上了,却是有重要原因的。

姜浔第一次见洛胤,便觉得他有一丝眼熟,只是他当时无比瘦弱自卑,总是低着头。待到他被养得精致,长胖了一些后,姜浔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熟。

他与父亲在时的内阁次辅卫之礼,如今的首辅大人,长得颇为相像,眉眼之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于是便派人探查洛胤的身份。

洛胤的母亲是落魄的官家小姐,她父亲本是一方父母官,却贪污受贿,被抓后子嗣斩首,女流外放。

而她母亲因容貌出众被卖到了花楼,先前抵死不从,后来听说遇见一位权贵,便爱上了他。后来她怀了孕,正想把消息告诉他,哪知那位权贵突然不见踪影不告而别,只留下了一些银两和一封信。

信上说有急事先走,以后会回来找她并娶她,并交代了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再让她接客。

可惜等了一年又一年,直至病死,始终不见那名权贵的踪影。

洛胤的母亲先前对他很好,可后来等不到那人,心里怨恨,便把气撒到了洛胤身上,整日打骂侮辱他。

姜浔查过了,那时的卫之礼,正巧去了江州,待了一月后返回了京城。

如今,正是要带他回去「认亲」。

——

边关传来大捷,百姓皆高声欢呼。

听闻霍小将军率领霍家军接连攻破蛮夷三阳关,一路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纷纷请降,那些驻守三阳的十万蛮夷派出去的求援传令兵,也在他的谋策之下轻松伏杀。

这是数百年来蛮夷第一次被逼退三阳关外,大胜后,蛮人便派使臣来到京城向大黎皇帝表示臣服,签订百年不战并每年向大黎献贡的协议。

皇帝大悦,御笔一挥,定下了封侯圣旨。

在这议论纷纷中,迎来了霍小将军以及立下功劳的众将士入京之日。

霍小将军和他麾下的军队有种莫名慑人的凛然气势,围观的京城百姓都不敢直视。直到目送这支军队入城后,才敢抬起头来议论纷纷。

众人这才发现,在一片黑压压的军队中心,竟然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那马车的檐角高翘,上面缀着的流苏玉佩随着轻轻的摇晃,其上隐约可见一个「姜」字。

这辆马车居然是霍小将军亲自护送进京的!这里面究竟坐着什么贵人,竟有如此之大的权力。

就在昨日,姜浔一行人慢悠悠地在山间小路行驶。

日头正毒,忽然听见不远处呼哨一声,面前突然闯出二十余人来,马夫急忙拉住缰绳。

姜浔心中隐隐不安,掀开帘子往后看去,果然在马车后面的小道上也出现了十余人。

这群人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

洛胤拉住姜浔的衣角,面色凝重:「姐姐,是山贼。」

还未等她想到办法,那些人便攻了上来,并且好似受过训练般有条不紊,姜浔带的一众侍卫很快抵挡不住,死的死伤的伤,被他们团团围住。

她不由得下车出面,冷冷地问道:「诸位是要钱财吗,我这边有不少银两等贵重之物,可以全部交与诸位,诸位能否商量一下不要伤人,放我们走。」

那山贼领头人不屑地笑道:「钱财只不过是战利品,『战绩』好看才能被主上重用,你们这些弱质女流如果不反抗没准还能带回那边去养着。」

一旁的其他山贼闻言纷纷吹起了口哨哈哈大笑。

姜浔敏锐地注意到「主上」二字。她听闻数百里开外的西部罄南山有一前朝叛国余孽占山为王,许多山贼土匪皆投奔于他,已经有不小规模。

但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带呢?

洛胤听见这些人对姜浔不敬,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但此时他亦无能为力,只能暗恨自己没用。

此时突然听见一阵规律的马蹄「嘚嘚」声越来越近,连地上的细沙都微微跳动。

山贼土匪面色一变:「有人来了,快,把这些人抓起来就撤!」

说完那些人便一哄而上,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直直朝姜浔身后而来。

「姐姐小心!」

姜浔闻言立马往旁边一扑,粗粝的沙子顿时磨破了她细嫩的皮肤,膝盖和手臂皆渗出血来。

「臭小子,杀了你再去抓你姐姐!」那人一怒,提刀便砍向洛胤,姜浔的心顿时高高提起,无比焦急担忧。

此时一身穿银甲的青年突然出现,执剑挡住了那向洛胤砍去的刀,姜浔顿时松了一口气。

「撤!快撤!」山贼们顿时慌了,「是霍家军!!」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身着黑甲的霍家军骑着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不一会工夫便将他们拿下。

洛胤急忙冲过去扶起姜浔:「姐姐,你受伤了。」

「霍将军稍等。」姜浔见那青年要直接处决这群山贼,急忙出声阻止。

霍司珏听见声音便转了过来,沉静的眼眸将她笼罩。

姜浔扭到了脚,被洛胤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近:「霍将军,请暂留这些人一条性命。方才我听闻他们提及『主上』之类,或许与那罄南山的叛贼有关,也许能从他们口中知道些什么。」

霍司珏颔首示意手下,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腿,直接将姜浔横抱起来,吓得姜浔瞪大了眼睛:「霍、霍将军自重!请放我下来。」

霍司珏将她抱进马车,心中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声线紧绷着:「别乱动。」

「你的腿扭伤了,手臂与膝盖也擦伤了。」霍司珏审视着她的伤处,眉峰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微蹙起来,「这是我在边关的常用药,记得涂上。」

一边候着的兰儿、梅儿见他出来立马进了马车,一边哭一边给姜浔处理伤口。姜浔拿着那瓶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到了一边,用了自家带来的金疮药。

马车外等着的洛胤面色不善地盯着霍司珏,沉声开口:「即使霍将军与姐姐有了婚约,但未成婚,便要注意男女大防,请霍将军今后离姐姐远些。」

然而霍司珏毫不在意地转身处理军务去了。

接下来一整天,霍司珏都带着他的霍家军以保护的姿态跟着姜浔的马车,浩浩荡荡,无比引人注目。

这让原来想低调行驶的姜浔头痛不已,毕竟救了自己,也不好将他赶走,只希望到了京城能退了这桩婚事。

她这一生,只想自在地活着,不想将自己困囿于后院宅庭之中。

短短几年间,京城也发生了许多事。

侯府占着兵权又不去边关效力,皇帝趁机渐渐夺回侯府的军权势力,反而重用镇国将军府。

侯府子孙中也没有出现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便开始没落下来。

而舒贵妃前几年因赐婚之事被皇帝厌弃,之后绞尽脑汁才重获恩宠,如今已然不敢再嚣张,只想暗暗培养一些势力以后为五皇子所用。

但娘家子侄个个纨绔不成器,指望不上,于是第一次注意到了侄女婿程子深。

想当年他能高中状元,还受到陛下的亲口夸赞,即使后来遭受打压没落了,但也不可否认他自身的优秀才能。

这些年程子深被调到内阁,从芝麻小官做起,竟也做出了不小的成绩,如今更是升任内阁大学士。舒贵妃便打算扶持他,让他以后成为五皇子朝的助力。

程子深明白他们的打算,十分不屑,让他扶持侯府和五皇子?凭什么?

他恨不得送整个侯府下地狱。

知道他们在笼络自己,于是便在慕又灵怀孕后,以怀孕当借口,不再留宿她房中看那令人厌恶的面孔,更不再整日哄着慕又灵委曲求全。

正巧当慕又灵辛辛苦苦养胎时,却发现夫君又开始不关心自己,当即就忍不住发起脾气。

然而程子深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在某日还带回一个容貌过人面如桃花的侍妾。

而慕又灵怀着孕,脾气更加暴躁,仗着娘家撑腰,趁程子深不在,亲手将那侍妾鞭打致死。

程子深十分震惊,厌恶地盯着她:「慕又灵,你果然是个十分恶毒、令人恶心的女人。」

前世对姜浔的评价,竟到了慕又灵身上。

慕又灵听着丈夫对自己的评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撅过去,便动了胎气,生下一个体弱多病的早产儿。

——

而此时,姜浔才将将抵达京城姜府。

听闻状元府那两人的八卦,也觉得万分不解,还以为没有自己,那两个人会幸福地在一起呢。

不过她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如今已经十八,本不欲再嫁人,谁知突然传来一道赐婚圣旨,将她和霍十一绑在一起。

在路上遇见霍十一时,她好几次想要询问,但女子主动谈论自己的婚事还是不妥,便生生地忍了下来。

如今一番折腾终于到了京城姜府,她得好好问问兄长到底事怎么回事。

「浔儿来了,快让阿兄看看长胖没有。」姜褚头戴乌纱帽,着一身红黑官服在门口候着,一见到姜浔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恐怕是一下朝便等着了,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

姜浔看着丰神俊朗却带着傻笑的兄长,忍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拉着他匆匆进了书房。

「阿兄,我的婚约怎么回事,圣上为何突然给我赐婚?」

姜褚挠了挠头:「不知道呀,边关捷报传来那天,圣旨便下来了。这回是陛下亲自赐婚,不得不接,你要看看圣旨么,我找来给你。」

姜褚打开一处暗格,将里面的圣旨取出,递给姜浔。

姜浔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可惜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就是一份普通的赐婚文书。她不由得叹了口气:「阿兄,你妹妹的终身幸福都要没了,你还笑得出来。」

「浔儿放心,镇国将军府我熟悉,镇国将军霍良与父亲从前是至交,她妻子病故后便未再娶妻,姨娘侍妾一应没有,并不会为难你。霍司珏更是洁身自好,十岁便随父出征了,至今未娶。

「唯一要注意的便是他们府内长房,也就是霍司珏的伯父,听闻他流连酒肉,极好女色,子嗣众多。到时候咱家的陪嫁丫鬟可别被糟蹋了……」

姜浔忍不住打断:「这件事没有回旋余地了么,阿兄。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陪着你和祖父。」

姜褚看着姜浔一脸委屈的样子,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妹妹柔顺的黑发,「办法倒不是没有。如今霍司珏大胜归来,封侯拜相。如果他向陛下请求的话,应该能成。」

「浔儿真不再考虑考虑吗,霍司珏人还不错,应当会对你好的。再说了,你小时候不是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闹着要嫁给他吗?」

「小时候的玩笑话岂能当真?况且他那时经常欺负我,后来回到江南更是再无联系了。」姜浔叹了一口气,只能再找个时间约霍十一出来见一面了。

「你也十八了,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的,也许慢慢与他相处就有感情了呢。对了,你在信中说的洛胤是刚刚在你身旁那位吗?」

姜褚摘下官帽放到一边,在姜浔控诉的目光中及时转移了话题。

「对,他是个好孩子,阿兄可不要欺负他。」

「胡说,你兄长是那种人吗?他的卧房早就收拾好了,比你阿兄的还奢华。不过……你确定他的身份是?」

姜浔眉头微蹙道:「我问过他,他想去认亲,至于到底是不是,见一面便知晓。只是这件事要劳烦阿兄了。」

「这有什么,阿兄这就下帖宴请他,三日之后行么?五日后是大胜蛮夷的庆功宴,这两日赶路辛苦,正巧在府内好好歇息。」

姜浔点了点头同意了下来,这两天正好找个机会与霍十一讲清楚,让他在庆功宴当面拒婚再好不过。

翌日,姜浔便听闻礼部尚书文云微文大人宴请邀约姜褚、霍司珏等人,当然还包括众多权贵世家小姐,姜浔也在其中。

只是霍司珏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不知会不会前往。

姜浔犹豫片刻,便跟着姜褚一同赴约了。

到了文府,便看见门口已经候着七八位奴仆,将帖子递上后,便有一奴仆上前道:「姜侍郎,姜姑娘,这边请。」

跟着他走进一处极其宽阔的院落,姜浔看到了与自家完全不一样的布置风格。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四周摆满奇花异草,整个院落富丽堂皇。

正厅、雅阁皆已摆好宴席,只不过因时候尚早,此时并无人上座,皆在四处游走赏花观景。世家公子小姐,还有一些闲逛的夫人,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脸上带着笑,看到什么别致的景色,便开始吟诗颂词,紧接着便簇拥着相互吹捧喝彩。

与兄长分开后,姜浔便听见不远处一身着鹅黄色芙蓉对襟长裙的女子道:「宴席快开始了,司珏哥哥会来吗?」

女子身旁还围着三人,其中一身着粉色蝴蝶裙的女子听她语气失落,便安抚道:「湘姐姐别伤心,你与霍小将军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你父亲邀约他,他定会来的,只不过许是被其他要事绊住了脚,晚点来罢了。」

文湘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失落不安地看着门口。

姜浔眉头一挑,心道这霍十一还挺受欢迎,便听她们继续谈论道:「不过传言陛下给霍小将军赐了婚,好像是那个……」

话还没说完,文湘便沉了脸,面带不甘:「她算什么东西,先前与那程子深退婚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还有脸回来缠着司珏哥哥?」

「就是,她无父无母的,咱们要欺负她不是很简单。」

姜浔默默听着这些诋毁自己的话,默默地摇了摇头,她重活一世,只觉得她们是群稚嫩地小女孩罢了,并不想与她们争论。

此时院门口突然踏进一只黑色锦纹长靴,只见青年身穿深蓝色金边锦袍,黑发只用一支羊脂玉发簪挽起,面如冠玉,只是面容冷峻,略显不悦的神情使人退避三舍。

不远处响起女子惊喜的叫声:「湘姐姐你瞧,霍小将军来找你了!」

褪下铠甲可真是个俊逸如玉的世家公子,只是这表情让姜浔有些瑟缩,本想上前与他谈论,抬起脚却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水亭走去。

算了,算了,下次再找机会吧。

谁知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姜浔差点撞了上去,稳住后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那霍十一么。

「不是派人告知你了吗?让你在姜府等我接你一起过来。」

姜浔吸了口气,先行了个礼:「见过霍将军,正巧我与你也有事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谁知霍司珏却没有动作,只是抿着唇:「你讨厌我。」

姜浔一愣,微微叹了口气:「霍将军多心了,十年未见,谈何讨厌不讨厌呢?」

幼时那些记忆,早已随着时间远去,她只想远离。

霍司珏顿了顿,看着她脸上的疏离,忍不住摸了摸腕上陈旧的菩提手串,冰凉的触感令他飘浮烦闷的心微微沉静了下来:「跟我来吧,借用一下文家的侧厅。」

「司珏哥哥!」

姜浔看了看身后咬牙切齿的文湘,又看向身前一步未停的霍十一,还是急忙跟了上去。

文家侧厅此时已经摆好了茶水,屏退了下人,姜褚也匆匆赶来。许是霍司珏考虑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时宜,何况这是在文家,怕传出一些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便请了兄长过来。

姜浔笑了笑,心倒是挺细的。

「你要同我说什么,说吧。」

「霍将军也知道,陛下突然赐婚,使我们彼此都措手不及,且霍将军与我已经十年未见,也不太了解对方,只怕是太仓促。」姜浔顿了顿,继续道,「霍将军也应当听过我曾经退婚之事,自知配不上将军,不如霍将军在两天后的宴席上拒了陛下的赐婚圣旨吧。」

霍司珏骤然沉默,修长的指节微微蜷缩,「我说配得上,便配得上。」

姜褚见气氛不对,便笑呵呵地打圆场,抬头骄傲附和:「废话,我妹妹天下第一,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

他的意思是,他同意这桩婚事?姜浔不解,幼年与他分开时,他分明是厌恶自己的。

姜浔审视般瞥了他两眼:「我怎么记得霍将军从前并不待见我,况且你我并无情谊,我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还请您体谅,将这桩婚事作罢吧,就当我姜家欠您一个恩情。」

霍司珏垂眸掩住酸涩:「姜浔,如果你就是跟我说这个的话,我不拒,如今朝堂分歧严峻,姜家若不站队,很快便会出事。你与我成婚,是最好的办法。」

姜浔神色微凝,是了,她姜家不可能站在舒贵妃与侯府身后。

霍司珏呼吸微乱,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等待面前少女地审判:「我不该欺负你,姜浔。那时在你父亲书房听见与我父亲交谈的声音,凑近听见你父亲逼他出征,那时母亲病重,已经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让父亲出征……后来差点被发现,躲着躲着才不小心落水。其实我那时心里早已承认是你救了我,只是因为迁怒你,才不愿相信,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姜浔沉默,其实幼年的事情,她早已不再在意。

看着霍十一离开的背影,头疼地抚了抚额,又看见姜褚讪讪逃走的身影,忍住将他揍一顿的冲动,抬脚也往外走去。

其实姜浔也不介意找个「合适的伙伴」定亲过日子,但是实在是幼时被他欺负得有阴影,且霍司珏这人十分固执,性情淡漠,不好掌控,不在她的选择之内。

幼时姜浔与霍司的确有一段「渊源」。

姜家与霍家世代交好,小姜浔与霍十一更是形影不离的幼年玩伴,那时她总追在霍十一身后跑,连姜褚也比不上他在姜浔心中的地位。

她幼年调皮,总是闯祸,霍十一嘴上嫌弃,却替小姜浔背了好几口黑锅,受家法、跪祠堂,小姜浔看着因为自己受伤的司珏哥哥,抽抽噎噎哭得很惨,霍十一那时不耐烦地替女孩擦去眼泪,只哼声道:「哭什么,我皮糙肉厚的,这点伤不算什么,你下次能乖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句话她记了很久,后来她也真的变得乖巧懂事。

后来,姜浔五岁时救了霍司珏一命,那时是祖父寿宴,文人墨客众多,但姜浔只觉十分无聊,便找了个借口去找霍十一玩。

走到后山时她便隐约听见呼救声,走近才发现是霍十一溺水了,姜浔从小便会凫水,见他逐渐停止了挣扎,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急忙跳水救人。

好不容易将七岁的霍司珏拖上岸,小姜浔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十分狼狈,见他还有呼吸便松了口气,又怕挨父母骂便匆匆地去换衣服了。

之后再去湖边看霍司珏已经不见了,小姜浔也没在意,很快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霍司珏都阴魂不散,不是为了感激她救命之恩,而是欺负她。

她不明白温柔的司珏哥哥为什么突然变了,将她抄写的作业撕掉,将她喜欢的糕点踩扁,骂她「骗子」「喜欢霸占别人的功劳」,甚至放狗咬她,虽然最后霍十一还是牵走了那条狼犬,但在她心里还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很久以后姜浔才知道,他以为是文湘救了他,并且那时她和文湘的关系不好,文湘经常在霍司珏面前诋毁污蔑她,霍司珏便欺负姜浔「给她出气」。

解释是自己救了他,但他根本不信,他当时说「你当我傻子么」。

嗯,确实是傻子。

姜浔那时哭了许久,后来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不再理他。

只是后来也管不了许多了,朝堂动荡,父亲不许她再与朋友们往来,更不许出府,六岁时更是失去了父母,此后便一直生活在江南云苏,再也没回来。

姜浔心想,权宜之计,暂时只能如此,待这场朝风过去,再行打算。

在与霍司珏交谈之后,姜浔收获了一些重要信息。

那时被霍司珏偷听到的父亲与镇国将军的密谋,她心中有了答案。

不是逼镇国将军出征,而是当时先帝驾崩,蛮夷乘虚而入,需要有人解决「外患」。蛮夷十分高大、力气也大,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当时带领三十万大军进攻,势如破竹,镇国将军霍良受父亲所托临危受命,带着所有的军队迎难而上,保住了大黎王朝。

而父亲自然留在朝堂解决三位皇子争夺皇位的「内忧」。顺利解决后,知晓皇室秘辛的父亲也将自己暴露在了危险当中,皇帝忌惮他,唯恐他留有自己残害宗亲的证据,又无人保他,他辞官回乡的计策也行不通,被人截杀在半路上。

镇国将军正是担忧父亲的安全,才不肯出征,犹豫不决,需要「逼」他出征。

只是姜浔隐隐觉得不只这么简单,真的只是因为皇帝忌惮而被他灭口吗?

夜色渐深,月光朦胧,彩灯与火烛交相辉映。

姜浔坐在荷花池边的亭中,有些迷惘,不禁又想起那个像只小狗崽的青年来。

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个机会?再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姐姐,怎么还不去睡?」

一少年踏着月色而来,替姜浔披上了一件披风。

「阿胤,认亲之后,你有想做的事么,以你的才能,定能创出一番事业的。」

少年垂眸,略长的睫毛在眼窝投下一片阴影:「阿胤……都听姐姐的安排。」

两人缄默一瞬,只听少年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姐姐,不想嫁就不要嫁,姐姐暂且拖着,等我,我会帮你的。」

姜浔愣了愣,摸了摸洛胤的脑袋,此时她不清楚「等我」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安慰自己。

待到日后想起来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

很快,便到了宴请卫之礼卫首辅的日子。

地点定在东街百翠楼,听闻这里是某位神秘权贵的产业,富丽堂皇,每道菜品都极其新颖,令人赞不绝口,其中还有专请的名人大家弹奏丝竹,十受。

此时三楼某间雅阁内,坐着姜褚、姜浔、洛胤,对面是卫首辅,以及一位年龄与姜浔差不多的少年,此时五人正面面相觑,那位少年更是瞪大了眼,拍桌而起:

「什么?!你说他是我弟弟?就他一个娼妓之子,他也配?」

这位脾气暴躁的少年是卫之礼的嫡子,卫临。姜浔皱了皱眉,心里担忧洛胤回去后的日子,会不会受欺负,她也没想到这卫临也在附近,并且还在门口偷听,造成了现下无比尴尬的局面。

侧首却见身旁的少年虽垂首未动,却浑身紧绷,微微颤抖,姜浔不禁默默握了握洛胤攥成拳头的手。洛胤反握了姜浔一下,朝她露出一个干涩的安抚性的笑容。

姜浔抽回手,一边的姜褚心大,丝毫未发现两人的小动作。

「放肆!给我坐下!」卫之礼揍了卫临一拳,看他面色通红地坐下不再说话后,又朝姜褚、姜浔道:「犬子性情顽劣,让诸位见效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如果姜姑娘说的没错的话,那这孩子确实是老夫的……当年是我不对,对不起他们呀……」

说到这却缄口不言,不愿再说下去。

其实姜浔也猜得到,卫之礼的妻子是先帝的长公主,听闻长公主从前性情暴虐,对卫之礼动辄打骂,丝毫不尊重他。

先帝派卫之礼去江州查证江州知府贪污案时,见到温柔解意的落魄小姐便动了心,只是后来被长公主发现了端倪,为了保护洛胤的母亲匆匆离去,之后在长公主的监视下更是寻不到机会再去江州,渐渐地遗忘了他们母子。

很难说对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在向姜褚、姜浔再三保证日后会善待洛胤后,便将他带回了卫府。

姜浔叹了口气,想到方才洛胤悄悄对她道「姐姐,我走了」时失落的表情,心里也涌起一股不舍来。

毕竟是自己带大养胖的小崽子,一时间还真有些不习惯。

——

在忙忙碌碌中,令姜浔无比纠结的庆功宴也到了。

宴席设在宫内百香园中,此时正是夏季,园内盛开的奇花异草不胜其数,其中花香亦令人心旷神怡。

席间丝竹声响,轻歌曼舞,美酒佳肴,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皇帝身边的太监便上前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军霍司珏弘毅忠勇,宣德明恩,大败蛮夷,以安社稷,实为天赐之英才,朝廷之菁华,朕甚嘉之,特加封长平侯,益封三千户。」

此外,副将、军师、府尹等人一并封赏。

得了封赏的几人纷纷起身叩谢:「臣领旨,谢主隆恩。」

席间一片欢声笑语,众臣皆举杯庆贺,位于王座之上的皇帝笑道:「大喜之日,朕还有一事要宣布。」

姜浔心里「咯噔」一下,将目光投向上首,而霍司珏抿了抿唇,看向不远处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子身上。

皇后看向姜浔,笑道:「本宫侄儿司珏多年于边关抗敌,年已弱冠还未有家室。如今得胜归来,也是时候考虑成家了,姜家姑娘品貌出众,聪慧灵敏,本宫甚喜,可为佳偶。

「本宫与陛下便做主赐婚了,望二人同心同德,勿负圣意呀。」

姜浔犹豫一瞬,便起身与霍司珏一同叩谢。

回座时便隐隐感觉身上黏着一道复杂不甘的目光,抬头去看却又不见身影。

而此时坐于她附近的文湘突然开口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在民间习得一舞,愿为陛下、娘娘献上一曲。」

皇后闻言与皇帝对视一眼道:「如此甚好,文家姑娘有心了。」

少顷,文湘换了一身仙绣广裙,眉间一点朱砂,面似芙蓉,款款而来。

此时乐器齐奏,舒徐和畅,只见文湘徐徐趋近,若仰若俯,若来若往,目光流转,舞姿轻盈飘然。

连姜浔也有些侧目,一舞毕,皇帝皇后皆颇为赞赏。

谁知文湘突然看向姜浔:「听闻姜姑娘虽在江南长大,但才貌双全,不知能否一展才艺?」

姜浔默默将刚夹起来菜肴放下,无视文湘挑衅不屑的目光,正准备开口拒绝便听见舒贵妃笑道:「本宫也有些好奇,姜姑娘不要叫大家失望呀。」

姜浔心中悠悠叹了口气,只好起身道:「臣女不才,唯琴音尚能一听。」

她弹奏的是先辈名家的琴曲《阳春白雪》。

只见少女身着浅梅百水裙,垂眸抬臂,素手一弹,悠韵的琴音倾泻而出,琴音空灵清透,韵味悠长,前音犹袅,后音继至,仿佛流水疾徐相继,泠泠铮铮。没有繁杂多变的手法,仿佛只是在以心弹琴,是以听起来格外的写意。

文湘攥紧了拳头,有些不可置信,这乡下来的土包子,琴居然弹得比自己还好,怎么可能?

一曲奏毕,皇后连连夸赞,姜浔行了一礼回到了宴席,刚坐好抬头便对上了青年幽深的目光,姜浔镇定地移开目光,当作没看见。

此后更有众臣之女接连献艺。

姜浔看了一会儿,渐渐有些坐立难安,她本就不喜热闹,更不欲饮酒,看着远处喝得正欢的姜褚,无奈地叹气。

「喂,姜浔。」

姜浔循声望去,只见邻案已经换回锦裙的文湘面带恶意地看着她:「别想着能嫁给司珏哥哥,你配吗?如果不想被欺负就乖乖去退亲。」

文湘身旁一紫衣女子附和道:「你一个被退过亲的别人不要的女人,也敢觊觎霍将军,他可是湘姐姐的青梅竹马,霍将军和湘姐姐才是天生一对!」

姜浔闻言转过头认真道:「文姑娘、王姑娘,有件事必须说明白,当年是姜家主动退亲的,请不要颠倒是非,再者,我也不想和霍司珏成亲,你随时可以和陛下要求取消我与他的婚约。」

文湘气结,正要再骂却被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湘儿,不许无礼。」

一位身穿月白色罗裙的女子略带歉意道:「姜姑娘,对不住,湘儿被宠惯坏了,口无遮拦,请不要在意这些话。」

文湘见姐姐说话,又不敢反驳,憋得面色通红,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一旁那紫衣女子更是讷讷不敢再言。

话说这文湘这么怕自家姐姐文漪,也是有原因的。

她父亲文云微是如今的礼部尚书,母亲洛轻虽门第不高,却与皇后亲如姐妹。文漪自小便才华横溢,深受皇后喜爱,被准许与皇子们共同启蒙受学,更是自小便被当作太子妃培养,礼仪才学心性过人,文湘从小便最怕她这位姐姐。但这也是她嚣张的本钱。

姜浔朝文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不多时虽推拒了好几次酒,但还是迫于无奈饮了几杯,姜浔知道自己的酒量,为了防止自己喝醉,更是实在待不住这热闹场景,便向皇后申请去御花园走走,获得准许后与姜褚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兰儿离了宴席。

姜浔走后,一面容冷峻的青年来到文湘面前警告道:「再插手我与她的事,你知道后果。」

出了百花园,再经过一座湖上桥便直接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以石画路,路旁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几处亭台楼阁,嶙峋山石,倒是布置着极为巧妙。

姜浔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来到一处亭台,望着小池中游的欢快的锦鲤,接过兰儿向附近宫女讨来的鱼食,执起一些,便朝池中撒去。

「小姐……」

专心喂鱼的姜浔默默等着兰儿下文,见许久未听见声音,才停止动作。侧首望去,却见身着深蓝色锦服的青年站在一旁,兰儿早已立于十米开外,正在疯狂朝自己比划。

「我听见了。」霍司珏抿了抿唇,「我知道你不想与我成亲。」

「……」

「我来这是想告诉你,成亲后我一切都听你的,不会干扰你做你想做的事,更不会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你不必担心。如果你担心我对你不好,那我愿意把我的家产都交予你。」

姜浔看着霍司珏硬塞到自己手中的地契、银票甚至兵符,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霍十一,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因为小时候的误会而愧疚?

「姜浔。」青年与她目光相撞,神色认真,「将幼时那些事想通之后,我便想来找你,只是那时霍家亦身陷囹圄,陷入朝堂旋涡。后来你及笄的时候我想叫父亲去江南提亲,又因一道圣旨远派边关而搁置。之后才知道你早有婚约。

「我一直在关注着你,只是脱不开身,只每年拜托姜褚将礼物带给你。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你退婚后,皇后曾经问过你。」

姜浔一愣,想起自己每年都能收到兄长的两份礼物,其中总有一份十分新奇,她从未见过,听说是兄长托人从边关带回来的。

原来是他……

姜浔心中复杂,叹了口气,将手中物品归还,垂眸道:「年幼时嫁娶的玩笑话,也不必记到现在。」

霍司珏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总是听姜褚说,她会写诗了,她又长高了,她养了一只兔子,她交新朋友了,她有喜欢的人了……最后是,她有婚约了。

她年幼在寺中随手求的菩提手串,他戴到了现在,每每在危机四伏的战争中身陷囹圄,摸一摸它,心境便沉静下来,仿佛重新有了力量。

他从没喜欢过别人,不清楚喜欢是什么,只是他的喜爱、憎恨、悔悟、思念……他的情绪,全部来自她。他好像陷入了旋涡,像是星火坠落般毫无征兆,就这样惶惶不安地过了五年、十年,他在等她,她于之他,是清甜诱人的蛊惑,只有她才能将他从旋涡拉起。

青年睫毛颤动,袖间的指节紧紧蜷缩:「于我来说,不是玩笑……那时袭攻三阳关危险万分,我便书信一封恳请陛下与皇后,如果我得胜归来便予你我赐婚。」

姜浔看着湖中嬉戏争食的鲤鱼,执着鱼食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顿了一瞬。

罢了罢了。

不知不觉姜浔已在京城待了五个月,天气渐凉。

镇国将军与霍十一亲自去了一趟江南,听闻哄了半月才将祖父哄好,终于与祖父商量好了定亲事宜,婚期定在明年九月。

姜浔也时常与洛胤小聚,不对,如今应该叫卫胤。

令姜浔欣慰的是卫胤十分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卫首辅的重用,如今已经入了内阁,任内阁大学士。

听闻他待人谦逊有礼,处事果断,连姜褚都曾提及夸奖他。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很快便到了一年之末,除夕。

因着宫里传旨让她与兄长入宫一齐过除夕,姜浔便打消了回江南过除夕的想法。

本想将祖父接来京城过年,令她哭笑不得的是祖父回信说他与好友在京城过二人世界,让她和姜褚不要打扰他。

姜浔知道祖父年老不想再奔波,便不再强求,心道除夕过后再回一趟江南,她也十分想念祖父了。

只是在除夕前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边关急报,西部罄南山的前朝叛贼突然投入蛮夷麾下,本在北方盘踞休养的蛮夷突然撕毁休战之约,率兵攻打大黎。

因着战起毫无前兆,且听闻三阳关已经快支撑不住了,霍司珏便率兵十万火急前往支援,只来得及留给姜浔一封信。

此时信已到了姜浔手中,姜浔看着上面的字,眉头紧蹙。

「不必等我,各自珍重,战毕则解除婚约。」

——

京城三日前便开始布置除夕夜了,此时十分华丽喜庆,连落叶凋零的树上都包了彩绢,剪了绿绸作叶,一色圆彤彤的深红宫灯犹如玉珠飞天,连倒映着的皑皑白雪也流光溢彩起来。

因边关告急,宫宴也临时取消,此时京城毫无除夕气氛,城门关闭戒严,最近又大雪盈尺,路滑难行,街道上基本没什么人了。

「姐姐,不开心吗?」卫胤轻轻问她,给她盛了一碗热汤。征得卫首辅同意后卫胤便匆匆来到姜府,与姜浔兄妹俩一起过除夕。

姜浔摇摇头,看了看一旁恭立的众多侍女,又看了看开心吃饭的姜褚,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今年除夕气氛不好……有点想祖父了。」

这一年年夜,有人于高堂之上觥筹交错,有人于边关忍受风寒挥剑杀敌。

只是蛮夷为何会突然撕毁休战条约突然向大黎发起进攻呢,真的仅仅是因为那罄南山的叛贼归降吗?他们有这么大用处么。

「浔儿不必想太多,过几日你阿兄休沐,带你回江南。」姜褚喝了杯酒,笑道。

卫胤有些失望:「可惜最近内阁事务繁忙走不开,不然我也想和姐姐一起去江南看望老师。」

姜浔思绪被打断,只点点头笑道:「还是正经事务重要,你就留在京城跟着你父亲吧。我与阿兄去便好。」

卫胤乖巧地点了点头,心道姐姐去了江南更好,不然还有些束手束脚呢。

——

三阳关内。

「关前路和东部已经被蛮夷占据压制了,西部地势略高,也已经被叛贼刘续带领山贼占据了……嘁,还真会挑时候啊,将军,现如今怎么办?」王副将指着案桌上的三阳关舆图,头疼道。

虽霍司珏已封长平侯,但将士们唤将军已经习惯,在他的默许下便没有改口。

霍司珏刚经历一战,铠甲未卸,坚毅的脸上还溅着些血迹来不及擦。他望着几乎已经全面奔溃的战线,手中长剑被攥得吱吱作响。

「固守三阳关。」

「啊?固守?难道我们要当缩头乌龟?去他娘的,直接跟他们干得了!」

军师皱着眉头道,「王副将少安毋躁,将军说得对,刘续带了八万山贼,个个训练有素,蛮夷在关前路与东部虽只有十万军队,可他们耐寒善用风雪。我们关内近五万大军,粮草不足,怕是很快便到强弩之末了。」

霍司珏抿着唇:「谨慎一些好,没想到蛮夷能破解这个兵阵,而且还是以这样的速度……」

因西部地势重要,更是运输粮草近路,所以最先攻打刘续。先是悄无声息地灭了对方的侦察兵,再带了两万军队于深夜偷袭,其中一小队放火烧粮。

只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不仅活捉了奉命烧粮草的军队,而且支援极其迅速,为了防止额外的损失,只能及时撤退。

不仅这次,好几次都是如此,对方好似已经知道了计划似的,三个月了,已经快耗不起了。

分批派出去的传令兵即使被伏杀,也应当有漏网之鱼,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京城吧。只要坚持到粮草补充与支援,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只是如若我们一直固守的话,蛮夷叛贼们叫战却不应战,恐怕会很伤士气啊……」军师叹了口气道。

霍司珏道:「当然要出去迎战,我亲自去。」

军师又叹了口气,霍将军骁勇善战,只有他亲自去迎战,让对方攻势折戟,才能震慑蛮夷与叛贼,减缓他们攻打的速度。

从这一天开始,三阳关内加强防守,幸而三阳关作为大黎与蛮夷的边界,地势对于防守十分有利,如今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而内贼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如今正好加以利用。

3 月,春,冰雪消融,嫩芽抽绿,生意盎然。

姜浔回到江南后便直接留下了,整日与祖父下棋、钓鱼,得空便去姜府藏书阁翻阅整理书籍。

姜氏数代皆为远近闻名的大儒,藏书阁中收藏着数代先祖收集、编纂传下来的心血。

在大黎王朝之前,皆是重武轻文,文人求学者甚少,想出人头地的人皆参军去了。只有姜氏,一代一代刻在骨子里的好学,所以至今,天下名画藏书典籍一大半都收在姜氏藏书阁中。

此外,还有一人,沈家五小姐沈思思,听闻姜浔回了云苏,便匆匆赶到姜府要与她比试琴艺。甚至牺牲自己陪祖父下棋讨得祖父欢心后在姜府住下,日日扰她要比试,惹得姜浔烦不胜烦。

在姜浔安稳度日时,边关急报,三阳关危。

粮草供应已断,即使封关固守,也犹如瓮中捉鳖。

令姜浔感到意外的是,许久未关注的程子深居然自请出征,带兵支援。

听闻皇帝大受感动,虽是文臣,但有保家卫国之气魄,当即加封中郎将,武卫将军辅佐,掌侯府黑羽卫兵符即刻出征支援三阳关。

如今朝中武臣甚少,只有镇国将军府与侯府尚有兵权。霍家长房虽子嗣众多,但与侯府子嗣别无两样,个个流连花丛不堪重用。

程子深自请出征,侯府也是一万个赞同,很快便将另一块兵符交予他。如今侯府正缺一位能扶持五皇子的权臣,如若得胜,那五皇子便有夺取太子之位的能力,侯府也可再获辉煌。

很快程子深便与霍司珏联系上了,虽内心对程子深有所怀疑,不过到了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最后由霍司珏召集关内将士商议攻打之策,引蛇出洞,诱使内奸与蛮夷联系。

看似霍司珏带兵攻打东部蛮夷,实则潜行五里后延泗水河绕路返回西部,与程子深前后夹击刘续。

若重新战领三阳关西部,便能扭转局势,攻退蛮夷。

谁知霍司珏却在返回夹击西部的路上遭受伏击,胸口正中一枚冷箭,与心脏只差毫厘。但霍司珏折断箭尾后依旧按原计划领兵进攻。

虽活捉刘续,大败蛮夷,但霍司珏负伤奋战,已危在旦夕。

姜浔心中也有些担忧,便向祖父告辞,赶往京城。

——

历时三月余的大战终于尘埃落定。

皇帝大悦,连程子深押送刘续的路上出现意外,导致刘续死亡也未曾追究。

正巧内阁次辅年老病逝,程子深便顺理成章地上任内阁次辅了。

说来也是,冥冥之中,他还是上任了内阁次辅。

可程子深却迟迟不愿将兵符归还侯府,侯府才知道程子深根本不与自己站在一处,为了取回兵符,侯府直接上书弹劾自家女婿。

皇帝听了也疑心程子深另有所图,正待问责,朝堂上爆出一桩通敌卖国案,直指侯府在统领黑羽军时利用权势私通外敌,导致三阳关前几月大败。

程子深更是交出了一沓书信与一本暗账,书信为刘续与侯府暗中密谋交流之证据,指明是侯府撺掇刘续投入蛮夷,并在霍家军安插眼线,暗账则注明侯府买卖运送兵器到蛮夷与刘续手中。

更令人震惊的是,十年前先帝病逝之时,侯府也曾向蛮夷通风传信,诱使蛮夷乘虚而入进攻大黎。

让人不禁怀疑,十年前姜首辅被杀,是否也与侯府相关。

这一下迅速将侯府推上了风口浪尖,闹得朝野内外沸沸扬扬。舒贵妃和五皇子也受到牵连,被禁足于后宫和皇子府,再掀不起风浪来。

这个大案经六部联合彻查,很快便证实了此事,侯府除程子深与慕又灵外满门抄斩。

姜浔知晓此事时,便已明白。

十年前父亲定是查到了侯府通敌之事,只是当时镇国将军出征在外,父亲在朝中便无帮手,为了保全家人不引火上身,才及时辞官,但仍遭灭口。

只是如今皇帝如此着急定罪斩首,怕也是知晓此事的。

姜浔叹了口气,刚知晓仇人是谁,不用自己动手便结束了,内心有些茫然。

听闻慕又灵央求程子深未果,更是陷入了疯癫,带着自己的儿子便跳井了。

她想杀死自己与程子深的儿子来报复他,可却不知道程子深对她们母子俩毫不在意,只草草地埋了,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

霍司珏病危,宫中日日派御医前往镇国将军府,救治十余日仍不见好转,都说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皇后也时常安慰姜浔,叫她不要担心。

姜浔摇摇头:「我与霍将军并无感情,只是他作为大黎的英雄,为国捐躯,应当人人都担心的。」

皇后笑道:「你这个样子,心里当真不担心他吗?」

我这个样子?姜浔回府后便拿起铜镜好好地看了看。只见镜中少女身着素色襦裙,面容恬淡,略带苍白,眉头微蹙。

兰儿在身后心疼道:「小姐最近吃得少,瞧着脸都尖了不少。」顿了顿又补充道,「未来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小姐别太担心,注意身子。」

姜浔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是下定决心去一趟镇国将军府。

翌日,姜浔取了当初霍司珏临走时留给她的信,坐上了马车。

行了一阵,马车来到一处颇有气势的府邸前,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将军府」的匾额,大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门口立着几位士兵守卫。

在禀明身份求见后,姜浔很快便被请了进去。

经过一处威严的演武堂,景致才亮堂起来,进入一处庭院雅厅,姜浔便见到了霍司珏的父亲,霍良。

他身着黑色长袍,面色疲惫,立于雅厅中。姜浔不经意扫过他略带别扭的站姿。听闻他十年前以一人之力带兵攻退蛮夷,却断了一条腿,从此留下了病根。

姜浔端正地行了一礼:「霍伯父。」

「浔儿来啦,快坐,伯父有好多年没见你了。」霍良勉强地笑了笑。

「伯父,霍司珏他……」

霍良苦笑:「箭上有毒,箭头又留在胸口好几个时辰,救治至今仍昏迷不醒未有好转,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不过浔儿你不必担心,将军府不会拖累你,过几日便派人前去姜府退亲。」

姜浔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信:「伯父,我来此还有一事,您看看这封信,是他亲笔所写么。」

霍良接过信细细端详,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道:「字迹是司珏的没错,可是这……从前他便请求过我去姜府提亲,去边关奋战对他来说也是寻常之事,不应当会写这样一封信呀。

「你将信暂留在这,伯父去查明。」

姜浔点点头,心里有了答案,朝霍良温和道:「伯父,霍司珏上阵杀敌才保卫了家国,浔儿愿意等他,相信他能好起来的。」

「好、好……」霍良眼中泛着泪光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一连几日过去,霍司珏退了烧,居然逐渐好转了起来。

霍良也传来消息,送来了另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他说,这才是霍司珏写的信,被人调换了,与信一起的还有一枚腰牌,如今不知所终。只不过那人已经死了,查不到背后是谁。

姜浔站在窗前叹了一口气,朝着身后帮她整理书籍的少年轻声道:「是你,对吗?」

少年身躯一顿,复又笑道:「姐姐在说什么,阿胤听不懂。」

姜浔转过身来,仿佛在陈述:「调换书信,与程子深合谋通敌,侯府覆灭,都是你,对吗?」

卫胤走上前来,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始终带着笑意:「姐姐,霍司珏帮你翻了旧案,虽澄清了姜伯父的清白,可仇人却未得到惩罚,如今阿胤帮你报仇了,不开心吗?」

姜浔愣住,原来父亲的案子是霍司珏替自己……

洛胤不满她的走神,上前将披风覆在姜浔肩头,像三年前那样将头轻轻埋在她的颈窝,闷声道:「姐姐,你不是不想嫁给他吗?阿胤只想帮你。」

姜浔退后一步,避开卫胤的亲近,蓦然想起那夜月色朦胧,少年清润的声音:「姐姐,不想嫁就不要嫁,姐姐暂且拖着,等我,我会帮你的。」

他在赌,赌姜浔不在意霍司珏,如果她不在意,便不会去问那封信,如果在意,便是他输了。

他是故意留下那封信,成为把柄。

姜浔沉默一瞬道:「阿胤,你这种方法,是不对的……」

她别过头,轻声道:「我父母的仇更加不需要别人帮我,我会亲手报仇。」

少年握住她的肩膀,有些用力:「所以我是别人吗?姐姐,我只想帮你呀。」

——

姜浔与卫胤恩断义绝了。

姜浔说:「你还是祖父的学生,只是不再是我的弟弟了。以后也不必再来姜府,好好地在卫府为朝廷效力吧。」

那天卫胤眼角泛红,身材瘦削,在姜府门前站了许久。

有日姜浔出府透气,一位小女孩上前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便飞快地跑了。看了一眼手中印着「珏」的腰牌,姜浔便抬头望了望四周,便离去了。

又三天过去,听闻霍司珏已经好转了,应当很快就要醒来了。

姜浔派人送过去许多人参雪燕等补物,收拾了一下又回到了江南云苏,她也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祖父依旧身体健朗,沈思思依旧不惧驱赶,顽强地找上门来比试琴艺。

这天,姜浔找到祖父问道:「祖父从前说想建一座书院,将藏书阁的书籍供给天下学子观阅,还作数么。」

看着姜浔明亮的目光,姜仲犹豫片刻道:「此事不简单,祖父年老,怕是没有这个精力了。」

姜浔露出最乖巧体贴的笑容:「祖父别担心,此事交予我,祖父就等着教教书养养老吧。」

姜仲有些踟蹰,不过看自家孙女这踌躇满志的样子,便同意了,自家孙女想搞事业,他还能不同意么,况且即使失败了,姜家也耗得起。

姜浔做事向来认真,这些事务虽一开始有些不熟悉,但很快就得心顺手起来。

书院的选址最后定在城郊梨归山,那里幽然静谧,清韵雅致,还有一处山泉湖泊,最适合不过。很快便召集工人动工了。

与此同时书院所需的教书先生,便由仲元先生负责邀请。

那些文人墨客许多都是仲元先生的学生或好友,纷纷收拾收拾行李就赶来了。

姜浔忙着建书院的事时,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来。

这天姜浔正在建了一半的书院监工,见一旁有只雪白的兔子跳过。她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兔子,后来兔子年迈去世的时候大哭一场,她很喜欢这种毛茸茸、胖乎乎的动物。

这只白兔圆滚滚的,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娇养的家兔,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流泉处才停下。

姜浔抬头,便看见那只雪白的兔子此时正被一青年抱在怀里。

「姜浔,我来了。」

——

霍司珏来了之后,在他的插手帮助下,建书院的速度变得更快,不到半月便建成了。

由仲元先生取名为百川书院,意为海纳百川,云集天下才学之士,不分贵族寒门。

因为仲元先生的盛名,加上进入书院便能读阅姜氏先辈们的藏书,想要入书院的学子络绎不绝,然而通过考核的,仅仅百余人。

在姜浔与教书夫子们的共同管理下,书院气氛融洽,互相尊重,平等相处了起来。

姜浔终于放心了。

听闻程子深也因贪污受贿获罪入狱了,之前大义灭亲检举了侯府,这般冷心狠绝之人恐怕也已引起了皇帝的不喜与忌惮吧。

不知不觉她又想起卫胤来,会与他有关吗?

九月婚期渐渐趋近,说起来霍司珏已经陪她待在江南六个月了。

在与霍司珏相处的这段时间内,姜浔越来越喜欢他了。他能给予姜浔足够的空间与尊重,帮助她,关心她。

支持她建书院,甚至对她说,战乱已平,日后辞官回乡便随她共同打理这所书院。

他做武术先生,她做院长大人。

姜浔想,这样也不错。

——

京城热闹非凡,百姓们都知道今日是长平侯与姜家姑娘成亲之日。

长平侯上阵杀敌保卫大黎家喻户晓,如今深受百姓爱戴。若是错过了这场热闹,作为京城的百姓,也着实说不过去。甚至有的外地人听闻长平侯娶亲也赶到了京城凑热闹。

早早地,街道便开出一条无人通行的大道,静静地等待远处的迎亲队伍。

一少年早已在此处楼阁定了位置,此时他执着茶杯立于窗前,心绪复杂,垂眸等待。

有个孩子拿着一串糖葫芦在街上追逐嬉戏被绊了一跤趴在了地上,吓得母亲急忙上前扶了起来,正要拾起地上的糖葫芦时却见人群涌动,开始热闹起来。

只听远处不知何人传来一声「来了来了,迎亲队伍来了!大家快闪开些!」那母亲立刻抱起孩子闪到了一旁,连糖葫芦也没来得及捡。

远远地,一队身着红衣的人影渐渐清晰,像一片晕开的朝霞,照得人脸上、眼睛里都是一派喜庆之色。

这一路鞭炮雷响,鲜花铺满街道,铜锣齐鸣,丝竹悠扬,金铃声声。

百姓翘首踮足,个个伸头探脑地簇拥观望着这场盛大的婚礼。

只见队伍前方正中,一红袍青年骑着马,头戴红锦玉冠,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俊逸的脸色带着一抹笑意。

随着队伍徐徐前行,便见到由八人齐抬,四角缀着玉珠凤锦流苏的轿子。

一阵风吹来,轿窗方帘微微卷起,只见轿中女子明眸皓齿,螓首蛾眉,笑靥微弯。

番外

两年后。

宫中太后突然薨逝,皇帝大恸。

听闻皇帝突然性情大变,命人请来了玄清道长,开始求仙问道,寻求长生之道,连朝政之事也撒手不管。

姜褚连连上书,开始还是客气劝谏,身为皇帝应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见再三劝谏不听,便直接弹劾圣上,痛骂玄道乃是虚无,长生不死更是绝无可能。

惹得皇帝大怒,直接将他打入牢狱。

姜浔听闻此消息一惊,感慨兄长胆大的同时,急忙想要动身回京救他。

但不待她动身,便又有一消息传来,兄长又被赦免放出来了。

姜褚出狱后便和众臣一起辅佐太子,幸而太子聪慧异常,待人谦恭,虚心求教,渐渐掌管了朝堂之事。

姜浔想起自己十分欣赏的温润如玉的文家长女文漪,听闻她也已成为太子妃,如今辅佐太子,将宫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文湘嫁给了七皇子,虽说七皇子品性顽劣不堪,可待她是极为不错的。

霍司珏笑道,「你那个弟弟真是好手段,我们不用去管京城之事了。」

说着又捏捏姜浔的脸颊,将脸埋在姜浔颈窝委屈道:「说好的陪我游历江湖,都一年了都抽不出空闲。如今东西都打包好了,浔浔是不是该陪我去一趟了。」

姜浔脸颊微红,故作为难道:「那好吧,虽然不是很想去。」

——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沈思思穿着一身清薄的翠色纱裙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躲懒。

天气炎热,即便是这种透气冰凉的布料也让人出了一层薄汗。

自从被姜浔拐进书院,书院那群小兔崽子便整日烦她,要与她谈论琴艺,让沈思思不仅怀疑是姜浔特意指使的。

如今倒一点也不想找姜浔切磋了,看到琴手就抖。

然而难得能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也免不了有欠揍的呆子跑过来打扰她。

几位十三岁模样穿着深蓝色院服的俊秀少年犹犹豫豫,涨得满脸通红才道:「沈先生,李俞盗了我的墨玉砚。」

正巧姜院长这日与霍先生外出游历去了,便只好来询问她。她虽是书院内除了姜浔之外唯一的女先生,可才华出众,琴艺高超,学子们都很尊敬她,

沈思思眼睛都未睁开,懒洋洋地呵斥道:「没看见为师在这忙着吗,找你洛先生去。」

忙着?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先生这不是在这偷懒么。

不过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撇撇嘴,便匆匆离去找洛先生去了。

话说两年前卫胤在京城略施小计,迎合皇帝的心思,便轻松将程子深推下水。此后更是知晓皇帝猜出心思,故意替他寻来「玄清道长」。

虽说皆是他推波助澜,但当事人却直接辞官,告别卫首辅便来到了江南。在他的努力下,姜浔最终同意他进入书院当一个教书先生。

学生们不知他是何身份,只知道他是仲元先生的得意学生。

这事还要推说到几日前,学生王熙放假归家,一向带着的名贵的墨玉砚却不知所终。思来想去便怀疑到了与他同住一宿舍的李俞头上。

李俞出身寒门,且为人一向孤僻,可不就是偷盗墨玉砚最大的嫌疑人么。于是几人一返回书院便拦住了李俞质问他,看他拒不承认还发生了小冲突。

几人很快便找了在书楼一脚默写藏书的洛胤。

只见他一袭青衣,安静地坐在案前,眉如墨画,面如冠玉,自有一股书卷气息,脚下还伏着一只胖乎乎的白兔,正捧着萝卜啃。

可见他是真心放下了世俗。

洛胤淡淡瞥了这几位少年:「事情未经查证,便冤枉同窗,甚至聚众欺凌,再多犯一条规矩,你们就不用待在书院了。」

后来经过查证,原来那墨玉砚是不小心落下了,如今正放在床头。

几位少年面红耳赤地道了歉,乖乖地去抄写一千遍院规了。

此事过后,众学子更加严守规矩,相处融洽了。

书院流泉湖泊旁,仲元先生与几位在书院授课好友坐在此处,一边钓鱼一边吹捧自家孩子。

其中一位感叹道,「还是百川书院好呀,我家那逆孙都懂得体谅老人了,昨天还给我按摩捶背呢。」

另一位大儒装作不经意拿起一边的食盒:「哎呀,诸位应当有些饿了,快来尝尝我孙女亲手做的糕点。」

姜仲摸了摸胡子,抬头傲娇道:「我要有曾孙了,谁能同老夫比。」

此时艳阳高照,暖风习习,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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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花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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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芋头央央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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