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如果把宋高宗换成李世民,结果会不同吗?
靖康之变,不该成为靖康之变。
它本该只是一次土木堡。
北宋不缺李纲这样的臣子,更不缺将领,宗泽,岳飞,种师
道……北宋的名臣堪称磅礴,北宋的兵力并不匮乏,北宋的民
心可堪一用。
可汴梁偏偏陷落了。
山河破碎,帝王牵羊,千里江山易手。
北宋缺名君,北宋在最需要名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艺术家。
那就换一位名君。
让名臣坦荡,让将士安然,让大散关的秋风,奔腾在应该奔腾
的地方。
(一)
今天的康王殿下和往常似乎有点不一样。殿下对着童贯的行军路线考量许久,给出两字评价——菜鸡。
翠凤楼的酒宴。
童贯感觉非常不好,本来这次出征高高兴兴,结果康王突然跑
过来说了一串问题,好像……还都挺对的。
童贯面子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说:若是殿下雄才大略,不如
亲至西夏?
没想到康王眼睛一下就亮了,当场和童贯三击掌,抢到了西征
主帅的位置。
直到宴会结束童贯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说是打西夏,康王殿下却先到了青塘。
「青谊结鬼章,想不想做安西都护?」
「谨受命,不敢违。」
六月,康王入灵武,八月,西夏国除。
西军帐内,康王喃喃自语。
这就是藏卫三地啊,药师,知节,平阳,叔宝,你们当年没能
上去,我替你们去看看。
十月,康王入昌都,吐蕃诸部来降,昌都会盟,开疆六千里,
时有小唐宗之称。
消息传回,举国哗然,欢呼者有之痛斥者有之,是夜,十二御史连奏康王擅起边衅,太常少卿李纲闻言大怒,扔掉笏板,把为首的御史按在地上,当庭暴揍。
李纲打人很不讲究,巴掌拳头窝心脚,双龙出海猴子偷桃,只看得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倒吸一口凉气,太宰蔡京情不自禁捂住下体。
李少卿打起人来完全不像一个进士,迅速,敏捷,暴力,十招之内,便打的御史黄安不能人道,待到阶下卫士拉开两人,旁观的武将刘光世一度有了拜师学艺的心思。
徽宗哭笑不得,只得将黄安送去救治,至于黄安和李纲的恩怨,要两人私下解决。
退朝之后,徽宗连写一十七个构字,却不是他最擅长的瘦金体,看着纸上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字体,突然打翻砚台,喃喃自语。
「这真是我亲儿子?」
正在回军途中的康王也很迷茫,区区一座兴庆府,之前的宋军究竟是怎么输的?
西军比我的玄甲军是差了一点,但也不算弱啊,最后他决定寻求当事人的意见。
「李仁孝,有个问题想讨教一下。」
「殿下请说。」
「从你们西夏角度看,童贯是不是很弱?」
「殿下,我觉得你在黑我……」
一旁的青怡结鬼章想起康王三箭射死李乾顺的强悍武力,决定
不说话。
抵达开封城下,果然无人相迎。
康王叹了口气,赵桓也太小家子气了,这就威胁到了你的太子
位?
比建成差多了啊。
建成我想你了。
(二)
康王殿下最近很烦,只是去国字监转了一圈,身后便多了一个
跟屁虫,甩都甩不掉。
「殿下你能给我讲讲西征的故事吗?」
「殿下你觉得我朝什么时候能收复燕云啊?」
「殿下你看我新写的这篇文章怎么样?」
「殿下,我觉得当下奸臣当道。」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康王努力的回忆眼前这货从哪来的,好像是……太学学正吧?
这孩子这么多年不升职果然是有原因的。
「你到底想干嘛?」康王有点受不了这家伙。
「我想进康王府!」年轻人眼里闪烁着星星。
「行,做太监还是宫女,选一个吧。」
「不能是……别的吗?」
「太学不好吗?」
「小臣进士出身,遍揽百家精要,却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道理。
大宋拥兵三百万,为何拿不到一个幽云?
雍熙年丧师,景德年丧师,咸平年再丧师!
遇契丹败,遇大理败,遇西夏连年皆败!
大宋开国百年,兵越来越多,胜仗却越来越少,小臣想不清楚
为什么。
直到遇到殿下,小臣才知道,原来我大宋是可以胜的。」
年轻人猛然下拜。「夫皇天难亲,惟才是辅,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兹欲兴适致
治,必当革故鼎新!殿下既怀范公之心,当效太宗之志。复幽
云,征塞北,开阡陌,治万民!使我大宋,再复陈汤之胜!」
年轻人抬起头,一字一顿。
「我想看到,大宋君临北庭的那一天。」
康王坐直身体,第一次认真审视眼前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
「政和五年进士,江宁秦会之!」
(三)
下朝之后,李纲有些心神不宁,便打发老仆先行回家,自己去
相国寺附近的自家小院逛逛。
刚打开锁,门就从里面开了,在晕过去之前,李纲看到上百条
腌牛腿从门里压了过来。
门房用了半个时辰才把自家老爷从牛肉堆里挖出来。
在李纲换掉弥漫着牛肉味的朝服后,门房讪笑着告诉他,牛肉
是康王送的,西夏最好的小牛肉,有点多,院子装不下,康王
的手下就稍微的在院子里挤了一下。
李纲看着飞出去的半扇门,觉得这绝不是挤了一下。第二天,朝会草草结束,只因为李纲身上的牛肉味太勾引食欲
了。
上朝没一会,从官家到廷卫都开始咽口水,官家一饿之下宣布
下朝,大家集体回去吃饭。
(四)
开封最大的玩古铺子里,几位掌柜聚在一起,深情严肃。
他们要一起判定一副字帖的真假。
一副八尺长卷,品相完美,甚至和新的一样。据称是唐贞观朝
太宗皇帝的亲笔,开价八百贯。
最终,最有经验的老掌柜一锤定音。
「这字,确实是贞观朝太宗皇帝的字,给他八百贯,我们买
下。」
字帖的原主人目瞪口呆。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幅字帖的来历。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晴天的早上。他因为杀敌有功被康王殿下
接见,殿下问他想要什么,他就很老实地说他很缺钱。
然后康王就找了一卷旧宣纸,用了半个时辰写完这个,让他到
开封去卖,开价八百贯。康王还告诉他,卖出去后,来王府,王爷请他吃饭。
看着正在和食物战斗的属下,康王手里拿着一幅新写的字帖,
志得意满。
「朕的字还如往前一样霸气。」
(五)
徽宗寿宴,集英殿堆满了礼品,群臣觥筹交错,却唯独不见康
王。
没见到这位九弟,太子赵桓心中疑惑之余,也有窃喜。
寿宴不至,为大不敬。
宴至中段,祝寿即将开始,集英殿依然不见康王的影子,太子
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李纲皱起眉头,秦会之满脸焦急。
正当此时,康王晃晃悠悠走了进来,端起太子案上的酒壶,一
屁股挤开童贯,自斟自饮。
赵桓咬牙切齿,种师道神情自若,蔡京满脸疑惑,童贯哭笑不
得。
赵桓挤出笑脸,幽幽道:「今日父皇寿宴,皇弟两手空空,怕
不是忘了什么。」「韩良臣啊,他替我准备寿礼。」
康王已经半醉,面色酡红,完全不理太子,只是自顾自说话。
「不知什么寿礼架子这么大,日子到了也不肯上席,难不成是
一座山?」赵桓面露讥诮。
康王缓缓起身,神情自若,笑容醉人。
「一座山,哪够啊。」
「我定武军八千铁甲,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安南六千里疆
土,尽归我大宋版图。」
赵桓摔回位置。
集英殿内,无数酒杯摔碎的清脆响声。
「敢问太子,我这寿礼,如何?」
(六)
李仁孝浑身浴血,面前,辽兵尸体遍地。
虽然从西夏太子变成了夏州节度使,但他即将完成一个党项人
从未完成的伟业——打进析津府。
宋人称之为幽州。北方的女真人在白山黑水间迅速崛起,撕碎了契丹北方防线,
也让大宋看到了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希望。宣和二年,宋金海上
之盟敲定,宋军以康王为主帅,童贯监军,领六万大军北上,
李仁孝正是先锋。
李仁孝跨进帅帐,忽然发现里面静得可怕。宗泽表情压抑,青
怡结鬼章满脸怒容,童贯不说话,康王静静望着天空。
桌上散落着十二道金牌。
地上,扔了一地圣旨。
「殿下,明天我就能打进幽州。」李仁孝不明所以,但依然开
始汇报军情。
话刚说到一半,韩世忠拉住李仁孝,捡起一张圣旨递给他。
上面写着:兹令火速归京。
李仁孝怔住。
「殿下!我们……」
「通知全军休整,明天我们回师。」
「殿下你说什么?」李仁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回师吧。」
康王声音很轻,可在听者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殿下!」
「李将军,不回去的话,打下幽州,你们也拿不到功勋。」童
贯幽幽地说。
「殿下!让我冲一次,就让我冲一次,我们离析津府……只有
三十里了啊。」
李仁孝痛苦地把头砸在地上。
宗泽,韩世忠,刘延庆齐齐单膝跪地,整座大营静得可怕。
童贯深沉地呼吸,仿佛要把整座大营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老臣没看见什么金牌,也没看见什么信使。」
童贯下定了决心。
「王爷,打吧。」
「王爷,打吧!」李仁孝带着哭腔。
「王爷,打吧!」韩世忠和宗泽齐齐大吼。
「王爷,打吧!」六万大军,声音冲破云霄。
康王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
「童贯,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不班师,京城里那些人会干
什么。定武军会降为厢军,铁鹞子和青塘骑会被拆解,宗泽和韩良臣再也别想领兵。我是主帅,一切我回去扛,但不能拖累
将士。」
康王张弓对日,鸿雁应声而落。
「一年之内,我们会回来。」
(七)
康王回师不急不缓,太子东宫心急如焚。
十二道金牌意味着一件事,太子党准备击垮康王,为此不惜向
金人割地,为此不惜放弃追逐百年的燕云十六州。
谁都知道,太子背后站着陛下。
文德殿内,徽宗和太子沉默对坐。
「桓儿,这天下本是你的,但若是你拿不住,朕也可以给别
人。」
赵桓明白,若是康王真的起兵,父皇会立刻剥夺自己的太子
位。
「孩儿明白了。」太子走出文德殿,出皇宫去见一个人。
太宰蔡京。
「老九带兵回来了,当初我听你的,请父皇召回了西军,现在
他在东京百里之外按兵不动,你说怎么办吧。」「您不会不知道刘家如何夺了石家的天下,您不会不知道柴家
如何夺了刘家的天下,您更不会不知道,大宋的天下是从哪来
的……」
「他敢造反!」赵桓一怒之下,大力拍向书案,随后眉毛不自
然地抽动,缓慢地把手缩进袖笼。
「敢问殿下,京畿路诸军,比之耶律氏如何?」
「远远不如。」
「敢问殿下,耶律氏诸军,比之康王如何?」
赵桓突然听懂了蔡京的意思。
「再来一次陈桥兵变?不可能!我大宋养士百年,若有叛乱,
定当奋勇争先!」赵桓怒不可遏。
蔡京第一次对自己押注太子产生了怀疑,但依然耐心解释。
「殿下,康王同为陛下所出,康王坐了天下,大宋就不是大宋
了吗?既然大宋还是大宋,殿下以为,士子会作何反应?」
赵桓并不在意士子的反应,但他猛然意识到,康王已经掌握了
无比庞大的力量。
夏州李仁孝是他的人,青塘董毡是他的人,府州折家是他的
人,麟州杨家是他的人,青涧种家是他的人,安南道是他的
人,西军众将全是他的人。赵桓汗水涔涔而下,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那你说怎么
办?」
「太祖灭蜀时,玉斧分疆,曾言大渡河外,非吾大宋所有。」
蔡京字句斟酌。
「你是说?」赵桓愣住,而后一句一顿,表情狰狞。
「安南不是康王打下来的吗?给他!
吐蕃不是康王打下来的吗?给他!
夏州不是康王打下来的吗?给他!
他不是想开府吗?给他!
四百军州之外,孤许他一个世袭罔替!」
与此同时,西军帐内。
康王对着满桌书信,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八)
邕州,烟峰寺。
老住持感觉非常不好。
作为围棋大家,他曾和无数清流名士谈笑风生,接待过微服私
访的知州,也赢过棋风诡谲的道士,无论对方身份,心态始终平稳。
起码今天之前还是这样。
对面的年轻人顶着黑眼圈,塌着肩膀,困得都快趴在棋盘上
了,偏偏棋力极强,老住持已经连输7盘,没有一盘撑过中
局。
对面已经开始闭着眼睛下棋了。
老住持不忍心看自己的棋盘。
但年轻人只是棋力恐怖,他的同伴才真正让住持心塞。
在住持第七次被屠掉大龙后,年轻人的同伴以无可挑剔的礼仪
向住持表达了最诚挚的歉意,然后送了住持一把梳子。
住持摸着自己的光头,开始想念自己落在少林寺的熟铜棍。
所幸寺中又来了一位香客,住持赶紧请到座上,换下即将开始
输第十一盘的自己。
刚要离开,就听到香客问:「十万大军能打下大理吗?」
住持脚下一个趔趄。
年轻人的回答更加惊人:「韩良臣来大概需要8万,我来需要
5万,至于我旁边坐着这位,我也不太清楚。」
住持快要疯了。香客起身,对着年轻人拜下。
「大宋云南节度使、大理王段正严,见过康王。」
住持愣住,随即被年轻人口中的茶水喷了一身。
年轻人一边咳嗽一边伸手指向同伴,问道:「我是康王,那他
是谁?」
住持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这群人恐怕是佛祖派来考验自己
的。
同伴想了好一会,答道:「康王给你不合适。不过,鹏举你将
来打到北庭的时候,可以自己挑一个。」
(注:大理王段正严,字和誉,《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原
型。)
(九)
在大理,乌蛮高氏才是真正的统治者,而段氏只是高氏手中傀
儡,生死操诸人手,毫无选择的权利。
段正严不想这样,所以他前往烟峰寺,为段氏赌一个未来。
他赌对了。
多年以后,定国军节度使,太子少保,忠武公岳飞站在金吾卫
面前,依然会想起他遇到康王的那个遥远的晚上。那时的他还没有官职,捧着孔孟书卷,期待考取功名,还没拿
起那柄名扬天下的沥泉枪。
那是相州的晚上,东京传开了北伐的消息,老夫子在课堂上抚
掌大笑,连干三杯,出门一脚摔进了池塘里,依然走路带风。
那天晚上,岳飞读的是《出师表》。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
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不知何时,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人在旁边坐下,闭目静听,岳
飞也没有在意。
月下书声琅琅,两个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康王站在澜沧江畔,身边是被绑成粽子的高明量。
上次平定这里的,是道宗吧,当时孝恭在鄱阳湖大败,很长时
间没有下水,道宗还送了几根大象鼻子给他。
都不在了啊。
康王的身影无比孤单。
高明量也很孤单,不但孤单,还有点冷。
上次被抓之后,康王告诉他,不服可以整军再战,随时奉陪。
于是他就整军再战了。此后一个月内,高明量接连被俘六次,每次被俘,岳飞都会一
边回顾诸葛亮一边绑他。
他恨诸葛亮。
(十)
宣和六年,童贯感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这一年,童贯退休。
这一年,童贯复出。
这一年,童贯再次退休。
这一年,童贯再次复出。
这一年,辽国灭亡,将门看到了摆脱卑微的希望。
士大夫们不想给将门这个希望。
所以他们要毁灭童贯,就像当年毁灭狄青一样。
宣和六年,宋廷查禁苏轼诗文,消灭王安石时代最后的影子。
宣和六年,宋军攻燕京不下,金人看到了宋王朝的孱弱和混
乱。
宣和六年,金人南下,势如破竹。宣和七年,完颜宗翰领金军破太原府,完颜宗望领金军破燕山
府,宋廷再度起用童贯,已然无力回天。
宣和七年,太原惨败,童贯逃回京师,十五万大军覆灭。
宣和七年,山东叛,河东叛,燕山叛,河北叛;京师地震,河
东地震,陕西地震;两河水灾,京西水灾,浙西水灾……
天下大乱。
徽宗独坐了一天一夜之后,召太子进宫。
「桓儿,自今日起,你就是大宋皇帝,为父修道去也。」
此时,金军距东京不足50里。
(注:本段完全依照史实)
(十一)
赵桓登上了皇位,金军渡过了黄河。
以靖康为年号,赵桓宣示着他的时代。
罢李纲,罢种师道,东京守军出城迎敌。
名为迎敌,实为送死。
东华门外,太学生汇聚,百姓汇聚,群情激愤,沸反盈天。「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朕说可以,谁要是敢当真了……」
赵桓眼中泛起寒光。
「传令东华门外,领队者死!」
命令传下,东华门外多了一个沉默的身影。
太常博士李若水。
李若水闭上眼睛,把所有的嘈杂都放在脑后,声音清越而慷
慨。
大宋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
「今日集会,为首者李若水一人而已,李纲何罪之有?太学学
士李若水,请死!」
李若水背后,汹涌的百姓逐渐安静,三千八百太学生神色激
昂。
声音相继响起。
太学生江承岳,请死!
太学生朱弁,请死!
太学生常会申,请死!
……声音数不清。
他们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前程远大,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慷慨。
一样的热爱这个国家。
(十二)
种师中在城下,体会到了前朝哥舒翰的心情。
康王在奏折中提出,利用国力的绝对差距,在这场东京攻守之
中,聚天下之兵,以逸待劳,围剿金军,永久解决草原问题。
可赵桓否决了这份计划,反而令东京守军出城应战,把东京安
危交给一个名为郭京的道士。
郭京自称可以撒豆成兵,皇帝信了,所以其他人必须信。
所以种师中就到了城外,任由郭京招募的地痞流氓接手了东京
守卫。
出击等于送死,种师中知道,但他必须去死。为了兄长种师
道,为了种家还能在东京延续下去。
皇宫之内,蔡京和钦宗对坐。
「陛下真的相信那个郭京?」
「用他拿掉不听话的人而已,李纲种师道树大根深,朕贬他们
需要理由,郭京就是这个理由。」「陛下,那这金军……」
「他们想要钱,朕给他们,他们想要地,朕也给他们,而朕就
想要某人的人头,你说他们给不给?」
赵桓展开康王的奏折,正是这封奏折让他彻底动了杀机。
「夫期运虽天所授,功业必因人而成。今河淮之险,不如剑
阁;完颜之暴,过于耶律;金人之困,甚于巴蜀;大宋兵力,
盛于往时。此平四海,并九州之时也……」
金人南下的危局,在康王眼中却是一统天下的最佳时机,赵桓
自认拿不出这份气魄,所以某人就更该死了。
赵桓对康王始终提防,始终警惕,但不得不承认,康王真的是
一个无比精彩的人。
精彩到他没有信心控制。
真可惜啊,金人来了,
刚好请你去死。
(十三)
和亲近战场的完颜宗弼不同,赵桓只要待在皇宫,战场每天都
在向他靠近。
终于,金军已渡黄河。望着涛涛长河,完颜宗弼也有了霎那间的恍惚。
就这么,打到了宋人国都之下?
按照他和完颜宗翰的商议,这只是一场武装讨薪。
打到宋人把赖账的岁币结清,让他们明白做国要讲诚信。
然后开开心心回家。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突然就打到东京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啊。
攻城的话,准备不足;退兵的话,以后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吧?
完颜宗弼忽然想起,宗干家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欢宋人的书画
啊。
不知道城里有没有会做写字画画的宋人,走之前带一个最好的
回去,就当给完颜亮这小家伙的礼物。
东京城楼之上,郭京神色坦然,副将满面愁容。
「将军,这守城如何安排?」
「守城?守什么城?」副将愣住。
「谁告诉你,陛下是让我来守城的了?」郭京撇了副官一眼。
「陛下让您统辖全城兵马,执掌六丁六甲,搬山填海,飞剑斩
头颅……」
「飞剑斩头颅?」郭京乐了。「咱哥俩认识二十年,你不知道
我什么底细?」
郭京顿了顿。
「陛下要的,是把不听话的挤出去,打仗?打什么仗?蛮子要
钱,给不就好了。那些大人物眼里,曹杨折种诸位大将,比蛮
子麻烦多喽。」
「可蛮子不知道啊。」
「陛下知道,种令公知道,这就够了。」
郭京按着副官的脑袋,幽幽道:「熊瞎子两只巴掌,采蜜擦腚
各有分工,既然是擦腚那只爪子,就别想着采蜜的活。」
(十四)
战争揭开了京军的真相。
戍守京城的中央禁军,不过是天下最贵的马戏团,只适合年节
的排练表演。捧日军战力之差,逃兵之多,军纪之败坏,已经到了所有人都
看不下去的地步。
临敌之时,冲阵者仅一人而已。
未死者仅一人而已。
其余皆逃,其余皆死。
开封告急,天下震动,钦宗急调西军精锐入京。
西北门户大开。
夏州。
女真围宋,西军入京,边州空虚,我党项甲马俱备,此复国进
取之时……李仁孝看着亲信的密信,右手举起又放下。
亲信说的没错,三万秦凤军离开之后,复国如探囊取物,扩张
如探囊取物。
但那人还在。
李仁孝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秋风有些萧索。
京军无能,所幸西军依然是西军。三万秦凤军入场,连挫金
军,京师大定。
赵桓多了些议和的底气,重臣们松了一口气,退位的太上皇也
开始召见童贯,回顾旧事,言语之间,对皇宫旧景十分怀念。一时间,京城暗流涌动。
朝内开始诛除国贼,标准心照不宣。
王黼死于贬官途中,死时内卫恰巧路过。
朱勔斩首,梁师赐死,童贯赐死。
当蔡京也被迫病死的时候,太上皇主动回到道观,不见大臣,
开始认真修道。
(十五)
是战是和,朝中论战激烈。
「不过是边荒之地几座山而已,他们要,就给他们,金兵断了
河北的联系,钱粮积压在当地,这才是朝廷的大事。他们尽快
撤兵,朝廷也安心一些。」
龙图阁学士汪伯彦力主和谈,身为泰州知州,相比金人,他更
担心宋人。
「真定转运使战死,泰州知州张叔夜散尽家财,募兵勤王,现
在就在大殿之下。各地勤王兵马不断赶来,金人深入宋地,难
以补给,时间越长越对我大宋有利,学士还要如何安心?」
以宗泽为代表的将门并不认可。
「边荒而已,泰州一年产出,是金人所要地方十年以上,泰州
青州这些重镇联系不上,才是真正要着急的事。」李纲怒视汪伯彦,厉声斥问。「边荒?此地汉为中原,唐为中
原,为何到我大宋就不算中原了?」
「今日割城,明日割城,是不是哪天东京也成了边地?
李唐时冀州还是中原,后晋时中原南退到真定,如今中原已经
退到黄河边了。
西域没了,河西没了,关中没了,幽云没了,我们已经从海河
退到黄河,下一步是不是要退到长江?再退下去,是不是子孙
只能在广州遥拜先皇?」
赵桓看着李纲等人,有不耐也有失望。
初到东京的张叔夜大步走出,面向群臣,一字一顿。
「请诸公,对我大宋多一些信心。陛下,臣张叔夜,求战!」
赵桓声音低如蚊蚋:「都试一试。」
(十六)
完颜宗弼感到无比沉闷。
张叔夜部抵达汴梁之后,秦凤军立即开始行动,一连串的试探
之后,张叔夜不断推进。
张叔夜手下士卒,和他遇到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
这支军队称不上强悍,却拥有惊人的韧性。步步为营,不冒进也不退缩,绝不同金军正面厮杀,却恰到好处地堵死了金军所有的活动路线。
纠缠之下,金军甚至无法实现最擅长的骑兵冲锋。金军无法撤退,无法冲锋,无法配合,甚至无法以命换命,张叔夜军如泥潭,浑浊不堪,难探深浅,一旦陷入,再难脱离。
完颜宗弼并不知道,就在一年之前,张叔夜用同样的方法把宋江逼上了绝路。
完颜宗弼不知道张叔夜推演过多少遍,研究了一辈子以步克骑,张叔夜相信,在他的指挥下。
泰州步卒,雄甲天下。
前后夹击之下,金军愈发焦躁,张叔夜逐渐露出笑容。
谁说步不如骑?
战场北方,烟尘四起,大股骑兵从烟雾中现身,直扑张叔夜部后方——又一路金军抵达战场。
完颜宗望。
完颜宗弼大笑着命令骑军展开,全力阻挡秦凤军。战场形势反转,夹击之下,此战必灭张叔夜!
现在,轮到秦凤军选择了。救张叔夜,就要用步兵硬接骑兵冲锋,定然死伤惨重。
不救张叔夜,金军合流,秦凤军又能守多久?
天佑大金。
秦凤军帐内,种师中和曹晔剑拔弩张。
「听我的,放弃阵地,出击救援。」种师中红着眼睛,不断给
自己打气:「我们能过去,我们能过去。」
「不行!秦凤军绝不能动!」
曹晔坐在地上,语速极快。
「我比你更想去救他们,捧日军死的只剩我一个人了,你以为
我不想去死?可有些事你们西北将门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告
诉你,城里的天武军和神卫军都是废物,比捧日军更废的废
物,指望他们守城还不如指望那个郭京!定武军过来最少要三
十天,现在能战的只有我们,我们输了,大宋就输了。」
「那你就看着他们去死!」种师中抓着曹晔的衣领大吼。
「他们死得其所!」曹晔把种师中掀翻在地,大吼着泪流满
面。
山坡上,康王闭上眼睛,任由秋风呼啸着从掌心穿过。
来不及等待韩世忠的三千人了。八百骑一同提枪。
(十七)
五代以来,中原疲弱。朱温丢了西域,石敬瑭献了幽云,接连失去最重要的两大养马地,潭渊之盟葬送了最后万余战马。中原缺马已经由秘密变为常识,军方再没有抗衡骑兵的手段。
没有马,便没有骑兵,便没有玄甲军纵横千万里,高仙芝万骑斩西域更是渺远的传说。
以重步兵为主力的中原军团,面对驰骋如风的草原骑兵,最好也仅能做到不败而已。
咬不住,追不上,防不胜防。
自周世宗柴荣开始,如何对阵骑兵,中原琢磨百年,尝试百年,却始终找不到可行的方案。
种世衡招抚羌人,离间西夏,筑城安边,将烽燧连成一片,配合仆从军打造防线,效果显著,可惜范仲淹被贬之后,朝中再无支持,原本稳固的西北防线终究逃不过人亡政息。
狄青有希望打开缺口,却被来自宋廷内部猜忌打压所阻,郁郁而终。
王安石将战马散养于民间,马数大增,但百姓养出的马只会推磨,战场转圈成为天下笑柄。西夏战事中,童贯以数倍之兵以多打少,依然胜的勉强。
张叔夜对骑兵彻底不报念想,试图用计谋和战阵弥补速度的绝
对差距。
所有人都想弥补缺陷,所有人都无法完全弥补,无论如何调
整,缺马都是不争的事实,在北宋政争激烈文强武弱的环境
下,所有依靠智谋和机变的手段都注定难以长久。
想要战胜骑兵,终究需要更强的骑兵。
狄青已经指明了路,组建少数精锐骑兵,突击打开缺口,占据
养马地,而后天高地阔。可狄青做不到,骑军在敌人手中比在
狄青手中更让朝廷放心。
所幸,康王做的到。
康王不在意祖宗之法,更不在意文武之争,强算辈分的话他是
所有人的祖宗。徽钦两朝,宦官买来了王爷,画家进入了中
枢,文臣失望武臣堕落,唯有弄臣感慨这是个美好的时代。
早在进军安南之时,康王便选取蜀中精英子弟,建立玄甲书
院,以蜀中大儒苏符为山长,钻研儒道,融汇百家。
神奥为玄,孟阳为甲,书院以玄甲为名,表究天人通古今之意
——康王授意,秦会之出品。
康王自然不会去组织学习伏羲八卦。
唐有百战精骑,其号玄甲。苏符并没有想到,百家中有一家叫兵家。
(十八)
以童贯为代表的中枢将领认为,只有达到两倍以上的兵力,宋
军面对草原骑兵才有获胜的可能。
但康王不这么想。
汉时陈汤记录,匈奴五人只当汉军一人;李靖苏定方以少打
多,一生不败;王玄策三千兵破两万敌;安西三万唐军,震慑
西域无数枭雄。
两军相争,在气,在势,在将,在甲,唯独不在数量,以少破
多,自为天下名将。
此战,为中原骑军正名!
三千拐子马,一战皆亡。
完颜宗望眼神炽热,这种冲锋的风格和用兵的方式,都让他想
起早年的自己。
面对着辽军挣扎求活的自己。
完颜宗望提刀前指,八千骑徐徐展开。
我来教你冲锋。
康王俯身,扭头对牛皋道:「伯远,随我破阵,刺杀敌酋。」「殿下,正面怎么刺杀?」
「知道聂政么?」
「心神往之。」
牛皋手持双锏,顷刻间便将四五人撞落马下。完颜宗望策马奔
驰,直冲而去,战意磅礴。
双方相距不过百步。完颜宗望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宋军面甲上的
花纹。
他的马上,好像还有一个人?
完颜宗望瞬间明白了什么,可惜为时已晚。
康王回身,刹那间弯弓如满月。
残阳如血。
「射雕手……」
完颜宗望抓着穿胸而过的铁箭,强行拗断,继而双目血红。
「铁浮屠,冲锋!」
「两翼展开!」完颜宗弼无愧名将之名,面对张叔夜的纠缠,
当机立断放弃秦凤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和完颜宗望的合
流。他看的很清楚,宋人骑军极少,冲锋声势虽壮,却无法改变双
方实力对比,只要铁浮屠成功展开,援军必灭,张叔夜必灭,
宋廷野战力量将彻底崩溃。
面对,完颜宗弼惊诧之余,也长舒了一口气。如此精锐却只能
单独出击,宋军投送能力已达极限。至于精锐骑军,我大金最
不缺的就是精锐骑军。
两支金军合流,两翼拐子马展开,铁浮屠开始着甲,传令兵极
速奔驰,金兵阵型快速转换,有如巨人苏醒。
成功汇合张叔夜的康王神色凝重。
张叔夜轻声说:「殿下不该来的。」
康王看着夕阳下的汴梁城。
「这天下没有谁不能死的道理,但也没有谁必须死的道理。」
(十九)
「王爷能来,张叔夜此生无憾矣。决战之时,还望王爷莫要亲
冒矢石。」
「冲阵之时射中了一个人,好像叫完颜宗望吧。」康王洗刷马
口,顾左右而言他。
「您说谁……那敢情好!」「王爷,给老臣透个底,您是不是还藏着几千几万骑军。」张
叔夜凑到康王耳边,小声询问。
「真没有了。」康王苦笑。
秦凤军阵中,种师中曹晔对望。
「曹晔,不想和我一起交代在这的话,京军的后手是不是该拿
出来了?」
曹晔摊开双手。「真没了,愿意陪老子出城的你也看到了,都
死了。」
「八十万京城禁军,人呢?」
「吃空饷的一大半,领兵的全是京城世家的酒瓤饭袋们,他们
不敢出来,出来也只能给蛮子送军功。」
「你曹家世代领军世代公侯,就没有几百部曲?你家是怎么传
到今天的?」
「就是因为我家没有部曲,才能传到今天。」
曹晔苦笑着解释。
「京城将门和你们西北将门不一样,我们想绵延下去,就不能
会打仗……先祖后周便官至引进使,太祖黄袍加身时,先祖犹
在石守信之上,封中书令、济阳郡王——我们这些后人哪还敢
往上走?不过是尽量让子孙平庸些,守着这份富贵罢了。」
「天子念旧,使我曹家世代为将,我曹家自然要投桃报李,兵法是万万不能学的,京军众将,要会喝酒,要会作诗,要能上青楼,偏偏不能会领军,否则就是狄青的下场。」
曹晔望向天空,嗓音低沉。
「龟缩一世,难复先祖万一,我曹家已一退再退,我将门已一退再退……孩儿不孝,始终不曾往岐沟关敬酒,今日便以血代酒。」
(二十)
秦凤军前排竖起重盾,选取悍卒身着步人甲,长刀结阵,几道绊马索已经拉好;秦凤军剩余骑军在曹晔带领下拉开距离,张叔夜部则以箭雨呼应。
康王把十六支铁翎箭插入箭囊,骑士们沉默着在他身后汇聚。
完颜宗望背后,五千铁浮屠沉默并列,铁甲反射日光,夕阳下光芒万丈。
双方同时开始冲锋。
靖康元年,宋金双方向天下宣示了何为重骑,康王四次往返冲锋,三千拐子马死尽。铁浮屠面对宋军步卒,同样是惨烈屠杀。也正是在这场战争中,张叔夜证明了步卒的价值。
两千步人甲密集列阵,配合长刀重盾,面对金军冲锋,损失惨重却始终不倒,死死钉在阵中,直到秦凤军主力完成合围。铁浮屠以下,人马当之即碎。
那是踏白军第一次向天地间放声。
但即使张叔夜也承认,战争的胜负手,是一个没有出现在战场
的人。
青怡结鬼章。
那是战争最惨烈的阶段,曹晔部轻骑同拐子马数次对撞,所剩
不足百人,两千踏白军于箭雨下面对接近万骑的连续冲锋。几
乎每一处战场上,金人都有着绝对的数量优势。
直到西北方烟尘四起。
突然出现的骑兵猛扑金军侧翼。这群人披发跣足,装备杂乱,
悍勇难当,举着木叉的汉子,却能将装备重甲的铁浮屠挑落马
下。
完颜宗翰愣住。
吐蕃人?
回望这群人掀起的烟尘,完颜宗弼准备速战速决。只要五千铁
浮屠踏碎敌阵,胜利依然属于他。
如果只有这些吐蕃人的话。
可天命终于偏向宋人一次了。吐蕃人身后,数不清的骑兵整装备甲,蓄势待发。
一骑冲至康王身侧,骑将掀开面甲,露出面容。
李仁孝。
「尼雅部,桑卧部,角厮罗部,奉命前来!」
「夏州精锐都在这里了,殿下。」
李仁孝目光清澈。
「青怡结鬼章赌你赢,我赌你赢,陇右三十三州,都赌你
赢。」
两人身后,吐蕃上师且歌且舞,骑士振臂,数十只金雕振翅而
起,直扑云霄中的海东青。
铁浮屠面前,两千重骑接手战场,同样的人马俱甲,同样的钩
索绞联。
西夏铁鹞子,李元昊以此开国。
残阳如血,天地赤红。
(二十一)
汴梁一战,完颜宗弼以葬送五千铁浮屠的惨烈代价争取到撤出
战场的时机,李仁孝拢兵追击,这次,再没有人能阻止他打进
析津府了。康王府内,觥筹交错。
「种公和沙州还有联系吗?」
「王爷是指?」
「归义军!」康王眼神明亮。「守汴梁必守河洛,守河洛必守
关中,守关中河西为必占之地,西域之地,归义军孤守百年,
存一日异族便阻一日,归义军不可不复。」
「复西域,马政自解。」
……
康王说了很多理由,唯独藏着最重要的一个。
归义军为唐守土五十年,我便保你张家百年富贵平安。
张家必须有人活着,哪怕是废物,也会做二十年的西域都护。
至于甘州回鹘,待到北疆事了,本王亲赴西北,以回鹘覆灭,
祭张议潮。
酒至半酣,大学士汪博彦悄然离去,集英殿内,钦宗已等候多
时。
「他要什么?」
「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我朝绝无此官!」
「康王说……他在,就可以有。」
汪博彦小心翼翼地劝诫。
「官家,臣以为康王如此行事,朝中便可以放心了。」
「放个屁心,当朕没读过史书不成!」
「康王所求不过是一个名分。朝廷给与不给,安南大理都在康
王手中,大宋四百军州,康王分毫不取,老臣以为……康王,
很有诚意。」
「他要长安!」赵桓面色铁青。
「长安还在女真手里,官家。老臣斗胆劝一句,汴梁一战,若
是康王不来……」
……
康王随手捻起一只酒杯,一饮而尽之后,便是杯子碎裂的清脆
声响。
「看来没有刀斧手啊,吓死我了。」康王醉态显露,语调慵
懒,目光却清澈无比。
康王起身离开,临行之前,转身微笑。
赵桓屏退左右,亲自磨墨,写信给一个人。陈桥门外,康王悠然仰卧。
丙申,风清气朗。
宜放马,宜远行。
(二十二)
小朝会一场密谈,当夜吐蕃骑兵回返,康王亦挂甲西行,以保
党项不生二心。一时之间,朝臣齐奏官家英明神武,信手之
间,连退两敌,汴梁之患解矣。
康王西行途中,金军拦路,天下皆惊。
数日之后,金军回转,再逼汴梁。
朝廷开始推选倒霉蛋负责议和,张邦昌众望所归地倒了大霉。
看过朝中提出的谈判条件后,他觉得朝廷不想议和,想让金人
剁了他。
敦煌城外,一骑悄然下马。
苏符笑着迎接,言语热络,骑士摘下斗笠,露出清丽的女子面
容。
双方谁也没提此行目的。
一脉赵氏宗亲的隐秘押注,庆历朝堂的陈年旧案,散而不倒的
临川王氏,隐忍多年的元丰党人……无数人注视着此次西行,
但前来者不该是她。事到临头,家族子弟尽皆退避,包括她的丈夫。
但她愿意来,因为她父亲是李格非,因为她师伯是黄庭坚,因
为她师祖是苏轼。
李清照踏入城关,极目远眺。
城楼上,康王望着云开雾聚,长枪斜靠,手握一卷兵书,安静
等待。
西北关城,风沙弥漫,做不来剑斩桃花的中原雅事,更没有醉
卧酒沽的江南闲愁,唯有一人一卷一枪一马一天一地。
天命风流。
东京城里,向来疼爱晚辈的汪博彦大学士黑着脸动了家法,不
许任何人求情。
寿宴之上,侄子送来了唐太宗的真迹,据说是意外流出的王府
密藏,曾是康王书房之物。
得意的汪博彦邀诸位同僚共赏。
只看了一眼,李纲的茶壶就掉在了地上;李若水表情抽搐,大
声赞美;张邦昌脸憋成猪肝色;秦会之说到一半的祝酒词戛然
而止,腹部起伏剧烈。
汪博彦看向字帖。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二十三)
按照惯例,秦会之早该是从七品的太常博士,可他始终是正九
品的学正,秦会之明白,正是恩师暗中压下了他的升迁。对这
个关门弟子,汪博彦期望极大,汪博彦始终认为,秦会之会继
承他的衣钵,成为未来的主和派领袖,执掌朝堂。
秦会之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遇到康王。
老师给他铺好了一条通天大道,他明白。
可他更明白,走上这条路,就再也别想看到封狼居胥的一天。
无论未来还是眼前,秦会之都很苦闷。
眼前更苦闷一些。
眼前坐着一个驴脸绿豆眼的家伙,长相猥琐,表情龌龊,一边
大谈对时政的所谓看法,一边对着侍女猛瞧。
此人名为毕入舟,也曾与秦会之一处求学,后来秦会之考入太
学,毕入舟不出意料地落榜,便做些偷鸡摸狗地勾当,听闻秦
会之已经是太学学正,便以拜访之名跑来蹭吃蹭喝。
两人关系说不上如何紧密,但耐不住毕入舟死缠烂打,秦会之
只好本着同窗之谊,略作接待。
同学相见,毕入舟先声夺人:「我没带钱」。汴梁百物皆贵。太学俸禄不多,房租却一涨再涨,秦会之从内
城搬到外城,从外城搬到城外,依然生活拮据。直到康王帮他
搬到王府附近,这才攒下些钱。
结果此人一来,积蓄全空。
见到王府之中的莺莺燕燕,言语污秽,多有不堪,见了花厅摆
件,还想偷走。连吃带拿,满嘴喷粪,直让人想把他扔出去。
毕入舟一边吃秦会之付账的上好羊肉,一边批评大宋经济。
汴梁羊肉涨价,西夏羊肉一文钱一斤,大宋要完;女真骑兵无
敌,大宋要完;什么你说康王赢了?那一定是女真诱敌深入,
总之大宋要完。
秦会之告诉他:西夏也没有一文钱一斤的羊肉,此人嘲讽秦会
之没有见识,说虽然他也没去过女真但女真一定有;秦会之给
出户部和皇城司的档案,他说户部骗人,大谈太祖太宗全是混
蛋,石敬瑭才是正统。
秦会之面色僵硬,王府侍卫青筋暴露,若非顾及秦会之的面
子,毕入舟的门牙和牙床已经产生了一条街以上的距离。
恰逢太学生朱弁来访,秦会之拉来陪坐,毕入舟又开始喋喋不
休。
听了一会,朱弁笑了。
「这有何难?」说罢抄起酒壶,扣在了毕入舟的脸上。
毕入舟捂脸惨叫。
朱弁大笑。「子曰:遇不要脸,干丫养的」。
秦会之扶额,「夫子没说过。」
朱弁拍着秦会之的肩膀,语重心长。
「就不能是朱夫子?东坡先生做得,你我如何做不得?东华门
外,请死喊得激昂慷慨,遇到一个废物反倒优柔寡断,你挂念
旧情,这一路吃喝嫖赌给他擦了多少屁股,名声受损还落得荷
包空空,他念过你一句好处?
当断则断,还等什么啊秦学正,诸位军爷过来一下,学正大人有
令,关门,喂毕公子吃狗。」
忍了很久的侍卫立即出现,表情酣畅淋漓,为首汉子笑的憨
厚:「贵客前来不能怠慢,王爷征安南时还带回几只狮子,小
的一起牵过来?」
毕入舟脸色由青转白,连说不用,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地向着
门口逃去。
朱弁耸肩。
「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句真是夫子说的。」秦会之扶额苦笑,很快转为微笑,直至畅快大笑,笑出眼泪,
笑得蹲在了地上。
许久之后,秦会之起身,整理仪容,对朱弁恭敬一礼。
「朱兄教诲,秦某感激不尽。」
语毕,秦会之大步走出,神采飞扬。
「此去汪府,秦某想和老师论些道理。」
(二十四)
城楼之上,汉子捧着大饼,悠哉悠哉。
他是随康王西征的宋军一员,战斗中肩膀中箭,便留在城内养
伤。
随意向城外看了一眼,汉子眯起眼睛,面色凝重。
三十里外,烟尘四起,以烟尘大小判断,人数不少于六千。
回纥人!
宋军攻下敦煌之后,在康王统率下继续向西突进,绞杀回纥主
力,并未留军守城。回纥化整为零四处偷袭,眼前所见,应当
是被打散的回纥残兵一类。
不少百姓同样见到了烟尘,一个个锁紧家门,面色木然地四处
躲藏。沙州乃四战之地,城头变换为常有之事,回纥也好党项也罢,烧杀抢掠从不缺席。
归义军覆灭九十年矣。
汉子沉默片刻,反身走向马厩,从草垛摸出酒囊,小心翼翼喝
了一口,想了想,觉得不用节省了,便一股脑都咽下去,酒有
些辣,汉子找来一袋干豆子,自己抓了两把,余下都倒进马
槽。
马是老马,兵是伤兵,难兄难弟谁也不嫌弃谁。大敌当前,哥
俩都吃点好的。
打了半辈子窝囊仗,唯独跟着王爷冲进兴庆府的时候,那叫一
个痛快。
那副字卖了八百贯,十辈子都值了,家里孩子争气,被王爷送
到苏先生门下,想到臭小子也会吟诗,日子就有了奔头。
汉子喝完了酒,牵马走出城外,反身关上大门。
敦煌城外,黄沙漫卷。
有人一骑当关。
(二十五)
西军破敦煌,入晋昌,鸣沙山一战大获全胜。而汴梁同样反应
极快,沙州尚未稳定,朝廷便火速任命陈渊为沙州转运使,即
日走马上任。康王西进以来,后勤辎重,抚境安民,皆出苏符之手。陈渊出
身濂溪一脉,声望极高,陈渊与苏门的不对付,同样天下皆
知。
本该与西军划清界限的陈渊,赴任之后,却主动宴请康王。
酒楼之上,宾主尽欢。
待到酒酣耳热,陈渊举杯,康王一饮而尽。
陈渊放下酒杯,轻声道:「王爷,酒里有毒。」
满座哗然。
陈渊取出一根银针,插入杯中,瞬间由银转黑。卫兵当场红了
眼睛,却被康王拦住。
康王看向陈渊。
「为什么?」
「有人押注王爷,有人心向官家。而陈某,只求一个天下太
平。」
苏符怒极反笑。
「戕害皇室,罔顾忠良,这就是你要的天下太平?」
陈渊面露悲哀:「先生可知,元丰以来,逃禅的有多少?乌台
诗案,新旧党争,元佑元丰多少冤案,中原文脉残破难数。」
「王爷平安南定大理,开疆何止千里,可王爷毕竟不是官家,王爷做的越好,将来乱的也就越大,党争之祸,陈某感同身受,兵甲之乱,陈某不敢想象。」
「王爷还在,宋金战事便不会停,战事一起,天下哪还容得下一张书桌?陈某不懂兵事,但明白一个道理——顾吾国之大患,莫过于武人之争雄,周如此汉如此晋如此唐如此五代依旧如此,既然我大宋断绝此事,陈某就不想让它续上。」
陈渊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
「无悔,有愧。」
康王拔剑起身。
「书生说什么,我不在乎;百姓做什么,我很在乎。」
「司空图写过一首诗,你也听听,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你要太平,边疆的百姓要不要太平?西夏擒生军,契丹打草谷,那些死在农田死在边境死在异族铁蹄下的百姓就不是人了!」
康王拔剑抵住陈渊脖颈,一字一顿,面色狰狞。
「你陈家不过仕途不顺十数年,陇右五十三万户,任人宰割,已经一百五十年了!」
陈渊呕出鲜血,脸上却露出微笑。
「陈某嘴馋,毒酒自己喝了,王爷杯中,只是糖霜而已。」他来西域,本为掣肘西军,陈渊只是读书人,胸中一腔热血,
财货一窍不通,选他做转运使,是汴梁堂堂正正的阳谋。
以陈渊之刚烈,物资调度绝不被他人控制;以陈渊之能力,后
勤供应定然一塌糊涂。后勤崩溃,西军还能打什么仗?
汴梁算定了陈渊不会投身康王,文脉所在,陈渊改换门庭,家
族便是数百人的人头滚滚。
可汴梁终究小看了书生意气。濂溪一脉固执死板,一旦认定绝
不更改,对外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陷入死局,那就以死破局。
遇乱臣贼子,自当舍命诛贼,遇英杰明主,当如何?
陈渊脸色愈加苍白,眼神却越来越亮。
「随行之人,鱼龙混杂,事出不严,恐有泄密,唯有以此试
探,贻笑诸公。」
已经看不清的陈渊,用最后的力气抓紧康王衣袖。
「恳请王爷,为万千黎庶争一争。」
(二十六)
康王推窗,俯瞰窗外万家灯火。
毒酒而已,怎么可能伤他第二次。陈渊不会知道,西行路上,他遭遇了三波刺客。
刺客出自皇城司。
陈渊悠悠醒转,只觉头痛欲裂。
口舌酸涩,下意识地吞咽之后,喉间仍有些温热的物质。
陈渊艰难地睁开眼睛。
康王坐在床前,目光诚挚,言语温和。
「砒霜而已,催吐便好,先生刚刚已经吐过一次,但以防万
一,最好再来一次。」
「事急从权,只能就地取材,还望先生不要介意」。
「伯远,喂先生服药。」
牛皋抄起一勺大粪,笑容狂热地有点微妙。
(二十七)
女真来使,使者为辽国旧臣。宋廷以密信劝其反金,共复辽
国,不料消息败露,转瞬之间,金军再至。
朝会之上,依然战和不定。待到朝会结束,种师道慢慢地向后
走,日暮的阳光打在身上,照出干枯蹒跚的背影。
种府。「要打大仗了,传信给天威军,让师中回京。」
老令公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
「传信给敦煌,让那一位,无论如何都不要回京。」
既然止不住火,那就让火烧大一些,把朽败的东西都烧干净,
留给后人一个清清白白的世界。种家忠义百年,哪怕赵氏不领
情,也要替赵氏留下种子。
是太祖最好,如果成了太宗,种家也认。
「都安排好了。」管家轻声禀报。
老人微微点头。
靖康元年,种师道闭目于东京的风雨中。
(二十八)
金军再至。
女真人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李纲被放逐,种师道离世,由
种师中构建的北方防线被朝廷以经费不足为由裁撤。西军残
破,康王的定武军被回鹘人死死钉在西域,纵使整军回师,也
定然趋之不及。
赵桓遣散了几乎所有老臣,放逐了几乎所有主战派。汴梁城
中,已无可用之将,只有一个郭京——所虑不过如何降,几时
降而已。金军推进的速度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兵临城下,金军要求议和。
赵桓信了,摆出文武百官的盛大阵营,前往金营,而后被不出
意料地扣押。
城破,财伤,人离散,金人翻倍得到了他们想要地一切。山河
破碎,这次,不会再有一支奇兵力挽狂澜了。
原济南府知府刘豫判宋自立,号伪齐,尽掘北宋八代帝王陵。
金人于汴梁立张邦昌为帝,号伪楚,掳掠之后,扬长而去。
敦煌城。
陈渊从没见过那么冷静的康王,也从没见过那么愤怒的康王。
「王爷安心北去,留给我三百人就好」「韩世忠红着眼睛,」
末将立誓,以命保沙洲不失。」
「末将求战。」李仁孝下拜。
岳飞下拜,牛皋下拜,满营官将齐齐下拜。
「良臣你去京畿,种家的天威军会配合你,鹏举带两千骑去江
南,给你两个月,最少拉起万人。剩下的兵马留在沙洲,弹压
不臣,帝都必须收回,但西域同样不能沦丧敌手,宝应年的错
误,不能犯第二次。」
康王转向李仁孝。「通知青塘各部,整军,准备北上,幽州由你主攻,我答应过
的。」
是夜,康王百骑出城,方向直指东京。
伪齐令曹烨领禁军迎击康王。
翌日,康王入凉州,凉州再起宋旗。
(二十九)
狭路相逢。
康王身侧不过百骑。
曹烨下令放箭,而后闭上眼睛。
弓手四顾,骑士沉默,军官低头不语,唯独没有人拉开弓弦。
康王转身下马,张开双臂,让每个人看清他的脸。
「将士们,是我。」
「如果你们,想对你们的王爷放箭的话,那就来吧。」
声音回荡。
开始有人收弓,很快传导到所有人。
前来围剿的士兵,在相遇的一瞬,再度成为等待检阅的军队。曹烨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恍惚下马,走向康王,
康王笑着看着他。
曹烨释然下拜,捧剑举过头顶。
康王接剑,迎光高高举起。
「此去东京。」
身后,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全文完)
□路上不吃牛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