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囚鸟影深深
囚鸟影深深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我本是要继承皇位的公主。
大婚之日,驸马变成了私生子哥哥。
他弑父篡位,逼我出家。
我在寺庙怀上「野种」,他火烧寺庙,把我囚进后宫,任凭皇后凌辱。
他说,只要你服个软。
我偏不。
我要利用他对我残存的爱,一点点毁了他。
1
入宫当天,皇后带人闯进我的寝宫,要把我拉去堕胎。
赵襄闻讯赶来,却不阻止她,只是斜倚在门上,笑:
「随便你,一个无名无分的贱婢而已。」
眼睛却在望着我,笑盈盈的、带着戏谑,仿佛在等我服软求饶。
可我偏不如他意。
在皇后得意的笑声和赵襄的冷眼旁观里,我被太监拖出宫门,拖去刑房。
耳边是大婚那夜,赵襄在我耳边的呢喃许诺。
他说:「宁曦,你可真柔弱,叫我看着心疼,恨不得用水晶罩子把你罩起来,不染一点风雪尘埃。」
2
刑房里阴冷无比,墙上挂满了刑具。
太监取下墙上最粗的一根木棍,阴笑着,冲着我的肚子高高抡起——
只要一下,我腹中骨肉就会化为脓血,流淌到刑房肮脏的地上。
或许我也会一起死掉。
也好,一了百了。
我扭过头去,闭上眼睛。
最终落到肚子上的,却是无比温柔的抚摸。
睁开眼,赵襄跪坐在地上,抱住我的肚子,仰头叹息:
「宁曦,你为什么不能跟我服个软?难道你不在乎这个孩子?」
我反问他:「难道你在乎它?他被打掉,不正如了你的意?」
我低下头,凑近他的耳朵,恶毒地笑:
「反正,他也不是你的孩子。
「他和你一样,不过是个野种。」
3
赵襄是野种。
他的母亲是凉国皇后,在他出生前被敌国将军俘虏。
三年后,他和母亲一起被送回凉国,凉王虽认下了他,却不许他继承王位。
这无疑向全天下宣告——赵襄是野种。
而我父皇,就是令赵襄成为「野种」的那个敌国将军。
父皇本是前朝将领,我十岁那年,他弑君篡位,建立大云朝。
或许是杀孽太重,他一生只得我一个女儿。
偌大江山,最后只能由我继承。
人人都想当我的驸马。
尤其是左相,他极力推销他的小儿子,说他是大云朝冉冉升起的将星。
可我偏不要别人为我做主。
我偷偷出宫择婿,爱上了乔装平民的赵襄。
没想到,大婚当夜,赵襄扯下大红婚服,露出一身闪着寒光的铠甲,他自称是父皇与凉国皇后所生的儿子,年长于我,是父皇长子,理应继承大云朝皇位。
我提起大红嫁衣裙裾,狂奔去质问父皇,却只见父皇七窍流血,早已死在龙榻上。
地上有一盏跌碎的茶盏,一个时辰前,赵襄曾经以女婿的身份,用它给父皇敬了一盏茶。
第二天,赵襄登基称帝。
他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儿子?谁在乎真相,满朝文武皆识时务,他们知道赵襄兵临城下,而我大势已去。
我被封为长公主,送去国寺出家,为父皇「积阴德」。
孩子就是在国寺怀上的。
听闻我怀孕,赵襄气到发疯,他血红着眼睛,掐着我的脖子逼问「野种」的父亲是谁。
我偏不告诉他。
最后他一把火烧了国寺,对外宣传宁曦长公主死于大火。
然后悄悄把我带回了宫。
他更换了后宫所有的宫女太监,没有人知道我是宁曦公主,他们只知道我叫爱奴,怀着赵襄的头生子。
赵襄的,哈哈。
真 TM 讽刺。
4
「野种」到底还是保住了。
赵襄亲自抱我出刑房,又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我肩上,仔细系好带子:「天冷,你有喜的身子,更要注意保暖。」
他拉着我手,往我寝宫方向走,语气温柔,话却如蛇蝎:
「我和皇后约定好,她若怀孕,我立刻堕了你的胎。」
他停下脚步,俯身在我耳边轻轻笑:
「可惜啊,她怀不上的。」
我的手里被塞了一包东西,是避子药,内有一味冰麝草,断人子嗣,毒辣至极。
赵襄冲我眨一下眼睛,粲然一笑,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可别被她发现哦,否则朕也救不了你。」
这个疯子。
他就是要让我十面埋伏、步步惊心。如此一来,才会把他当做唯一依靠,渴望他的施舍,期盼他的垂怜。
最终像条狗一样,在他手下摇尾乞怜地讨生活。
5
我被赵襄赐给皇后做奴婢,而皇后则大摇大摆地搬进了我的寝宫。
我从十岁起就住惯的华阳殿,被她恶紫夺朱,鸠占鹊巢。
她倚在我的梨花炕上,颐指气使,大言不惭:
「好难看的屏风,死猪血一样的颜色,一点也不富贵。」
那是我及笄那年,父皇送给我的生辰礼物,用珍贵紫檀木雕成屏风架,父皇亲自绘制绢画《福星高照图》,他说只盼我一生福星常伴,俗气欢喜。
「挂的什么破画,画中人一脸愁云惨雾,看着都晦气。」
那是我母后的画像,母后生我时难产而死,我是没娘的孩子,小时候老是哭醒,父皇抱我坐在他膝头,看他亲手画了这幅仕女图,挂在我床头,以慰我思母之心。
赵襄听得不耐烦:「皇后若不喜欢,换了就是。」
眼珠子又一转,望向我,笑盈盈地带着恶毒的戏谑:「或者,让爱奴把它们全都砸了。」
他在等我服软求饶。
我偏不。
我挽起袖子,拿起棍子,高高抡起,重重砸下。
父皇送我的屏风,成了一地木渣。
父皇手绘的母后画像,成了片片残纸。
还有小时候父皇陪我一起做的泥面人、陶虎头、瓷娃娃……整个华阳殿很快一片狼藉,满地残渣。
最后只剩下条案上的一对梅瓶,我冲着它们举起棍子。
赵襄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认出来了,那是我们大婚当夜,摆在洞房龙凤烛前的一对梅瓶,我和他亲手做的梅瓶。
我们一起挖的土、和的泥,他抱着我,手把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把梅瓶抟出形状,送进窑炉,我们还在梅瓶上亲手写了字,我写的是「永结同心」,他写的是「三生不负」。
记得那一天我的脸脏得像泥猴,他在我鼻子上刮一下,笑着说:
「宁曦的三生已经跟我绑定了,可不许你再爱上别人。」
我蓄足力气,将要挥棍,赵襄仓皇地喊:「你敢!」
他听上去好害怕。
我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他双眼血红。
狠狠砸下去,梅瓶瞬间碎成千片万片。
碎片溅起,划过我的脸,我伸手一抹。
舔舔指尖,腥甜浓郁。
真痛快。
赵襄看着我,怒极反笑:「华阳殿砸成这样,已经不能住人了,拆了重建吧。」
6
赵襄要把华阳殿拆了重建,皇后搬出华阳殿,暂居春禧宫。
我作为皇后的奴婢,也跟着去了春禧宫。
或许是因为前朝事忙,或许是因为被我气到,赵襄不太来春禧宫。
皇后把被冷落的气出到我身上,我成了春禧宫最卑贱的下人,每天挑水、浣衣、擦地,忍受其他宫女的奚落和刁难。
晚上,大着肚子跪在皇后面前,伺候她洗脚。
皇后嗑着瓜子,把脚漫不经心地伸进铜盆里,她猛地踢翻铜盆,尖叫着跳起来,踢打我的脸和肚子:「下流的贱婢,你是不是想烫死我?」
我被踢了满身水花和青紫淤痕,在大宫女凝香的推搡中,踉跄着走出春禧宫,去后花园湖面凿冰。
已是隆冬时节,冰冻三尺,我衣衫单薄,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凿子。
麻木地凿着冰面,直到身后响起抽泣声。
扭过头,一个梳双髻的小宫女正看着我哭。
她是谁,为什么要为我哭?
普天之下,竟然还有一个人会为我哭吗?
她哽咽着扑过来,夺走我手里的凿子,哭着帮我凿冰,一边哭一边说:「公主你受苦了,公主是整个宫里最心善的人,不该受这样的苦。」
她竟然知道我是谁?
她抹一把眼泪,破涕为笑:「清退宫人的时候,我被遗漏了。公主不记得我了,但我永远记得公主的恩惠。」
恩惠啊,我是真不记得了。
从前我是宫里最心善的公主,,无论是宫人还是朝臣,犯了错总爱来求我,希望我可以帮他们说好话,减轻处罚,最后他们总能如愿。
父皇在世时总是笑我:「宁曦,你未来可是要做女帝的,这么心软怎么行?」
我对太多人心软过,可到头来,记得我恩惠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宫女。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受过我什么恩惠?」
她嗫嚅:「我叫阿媛,公主和皇上……驸马大婚那天,我布置华阳殿的时候,差点打碎一对梅瓶,总管大人要把我乱棍打死,多亏公主一句话,才保住了我的小命。」
那对梅瓶啊……
它们已经被我亲手打得粉粉碎了。
7
有了阿媛的帮助,我终于在天亮前凿到了一块冰。
把冰放进背篓里,刚站起来,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
阿媛忙伸手拉我,却被我拉着一起摔倒在冰面上。
我们两个望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
笑够了,阿媛利落地爬起来,背着手,开始在冰面上像燕子一样轻盈地滑来滑去。
「公主,我的家在塞上,一到冬天滴水成冰,护城河冻得邦邦硬,我们就会在冰上比赛冰嬉。等以后我们出了宫,你跟我回我的家乡,我教你滑冰好不好?」
她绕着我转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她的家乡、她的爹爹和阿妈,她擅长骑马的哥哥,和她的小红马。
她畅想着和我出宫后的生活,圆圆的脸因为冷和兴奋而冻得通红,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她想得那么美,好像我真的会有出宫的那天似的。
我不忍心打断她,就坐在冰面上,笑着听她讲,幻想塞上的红马和冰河。
仿佛我真的会有出宫的那一天似的。
8
阿媛没有等到出宫的那天。
她死了。
她死得很凄惨。
那双帮我凿过冰的手被拔去了指甲。
那双为我流过泪的眼睛被剜去眼珠,成了两个漆黑的大洞。
那只为我描述过塞上美景、畅想过未来的舌头,被割去一半。
她的尸体被悬挂在我的屋檐下,大清早,我推开门,抬头就看见那单薄瘦小的尸体在风中如枯叶般打转。
她嘴里的血还没有流干,滴答滴答地落到我仰起的脸上。
9
我赤着头光着脚,狂奔去找赵襄。
我朝着赵襄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又像个鬼。
「我愿意服软,赵襄,只要你杀了皇后,我愿意服软。」
赵襄疲倦地看我一眼:「别闹了,皇后母族有从龙之功,哥哥又是手握兵权的定远侯,我怎么可能杀她?」
我和赵襄的大婚之日,兵临城下替赵襄篡位的,就是定远侯。
皇后母族是凉国将门,正是因为赵襄先笼络住了皇后,许以皇后之位,才得到她父兄的帮助。
我冷笑:「何止有从龙之功,还有屠龙之功,只不过被屠的龙,是我的父皇。」
赵襄怒气冲冲地扫翻满桌奏折:「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下过去?」
我疯狂大笑。
哈哈,多好笑。
他杀了我的父皇,夺了我的江山,把我从最尊贵的公主,变成最卑贱的奴婢和囚徒,却问我为什么不能放下过去。
好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说:「你杀了她,我就放下过去。」
他移开视线。
他不肯。
「你不肯是不是?我会自己杀了她的。」
我死盯着他,再次重复:「我会自己杀了她的。」
10
阿媛只有十三岁,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宫里不许私祭,我从御书房里偷出几本书,撕下书页,折成纸钱,在后花园偷偷祭祀阿媛。
凝香突然出现,大喊大叫,说我偷皇家藏书,私祭奴婢,要踢翻火盆踩灭纸钱,把我送去刑房治罪。
我和她扭打起来,被她推落湖中,落进冰窟窿。
我在寒冷刺骨的冰水中挣扎,意识渐渐模糊,耳边一会儿是凝香的狞笑,一会儿是阿媛咯咯如银铃的笑声。
意识的最后,是赵襄跳进湖里把我抱起来时惊慌失措的面孔。
11
我发烧了,烧得一塌糊涂。
我梦到父皇,他面对朝臣时威严的面孔,看着我时却笑得花儿一样,他手里拿一包蜜饯,哄我吃药:「宁曦乖,喝完药吃蜜饯,嘴就不苦了。」
我梦到阿媛,她在冰面上燕子一样轻盈自在地穿梭,冲我笑:「公主快来呀,我教你滑冰。」
我还梦到赵襄,篡位前的赵襄。
我和他走在路上,一个小孩儿嬉笑着跑过去,把一个鞭炮扔到我脚下,鞭炮炸开吓了我一跳,赵襄怒气冲冲地追上去,挥舞拳头,把小孩吓到大哭。
我嗔怪他:「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他凝望着我:「宁曦,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哪怕是个孩子也不行。」
……
睁开眼睛,我正躺在赵襄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生怕一个眨眼就不见了。
我伸手抱住他,大哭:「你为什么不跟我服软,过去总是你跟我服软的。」
我虽心软,却也被父皇宠爱得娇蛮,过去每次吵架,无论谁对谁错,最后总是赵襄认输。
他总是宠溺地刮一下我的鼻子,叹息:「谁让我爱你那么深。」
赵襄长长地叹息一声,把我抱得更紧:「好,我服软,谁让我爱你那么深。」
12
华阳殿没有被拆除,而是被大兴土木重新装修。
我被封琪妃,赐居华阳殿。
搬进华阳殿的那天,皇后气到发疯,带人来华阳殿大吵大闹,却被赵襄不耐烦地打发走:「皇家以繁衍子息为重,朕迟早是要三宫六院的,皇后要学着习惯,与其嫉妒别人,不如自己肚子争气。」
我看着皇后笑,她肚子怎么争气,她不知不觉喝了那么多避子汤。
皇后怒气冲冲地离开,我娇弱地欠身相送:「皇后娘娘慢走不送。」
13
封妃后,赵襄对我的独宠完全不加掩饰。
他每天一下朝就来华阳殿,陪我用膳、下棋,亲自过问我的饮食和用药,晚上留宿华阳殿,抱着我充当肉垫,缓解我大肚子的不适。
我小腿抽筋时,他甚至会亲自给我揉腿,从不假手太医和宫女。
好像我怀着的,真的如众人所说,是他的头生子。
多么虚假的幸福。
其实如果他没有篡位,我们的大婚照常举行,到现在,我们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大婚前,我们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男肖母女肖父,男孩就叫知宁,女孩就叫如襄。
皇后嫉妒得要死,天天在春禧宫摔摔打打,大吵大闹。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她的哥哥在边关,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赵襄每天都待在我身边,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来刁难我。
直到那一天,凉国来使,赵襄不得已出宫,去迎接使臣。
皇后终于对我下手了。
14
华阳殿里,我被几个宫女按住手脚,仰面躺在地上。
皇后握着刀逼近我:「你倚仗的无非是肚子里这个贱种,本宫这就给你挖出来,看你以后还怎么狐媚皇上。」
她疯了。
她嫉妒我怀有「龙胎」,深恨自己肚子不争气,特地从宫外找了「神医」来开方诊治,却从神医处得知,自己五脏被避子汤所伤,恐怕今生都难以受孕。
皇后冲着我的肚子举起刀,狞笑:「既然本宫不能生,那你们谁也别想生!」
15
赵襄赶到华阳殿的时候,只看见血流满地。
我握着刀坐在血泊中,皇后倒在我面前,被大卸八块,满身血洞。
赵襄不可思议地朝我走来,伸出手:「宁曦……」
我望着他,浑身战栗:「赵襄,我杀了你的皇后,你杀了我吧。」
他握住我的手,夺过刀。
手起刀落,站在他身后的凝香捂着脖子倒下去,死不瞑目。
16
皇后身亡,朝廷下令,治国丧。
诏书上说,皇后乃是被贴身大宫女凝香所杀,因凝香与人私通被皇后发现,故于慌乱中误杀皇后。酿下大错后,凝香惊慌不已,旋即自杀谢罪。
真相被掩盖了。
没有人知道,皇后是被琪妃所杀的。
而宫女凝香,是被皇上为掩盖琪妃罪行而灭口。
赵襄和我坐在血泊里,他紧紧地抱着我,拍打着我,像哄一个害怕的孩子:「我知道凝香曾经欺负过你,现在我替你报仇了,你开不开心?」
我浑身颤抖:「赵襄,我杀了人。赵襄,我过去连蚂蚁都不忍心杀的。」
我手脚并用地推开他,尖叫:「赵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你还爱我做什么?」
我疯了。
17
谎话终会被戳穿。
那一天,赵襄正在上朝。
突然有人带兵器闯进华阳殿,直闯到我的寝室。
那是一个威武的男人,满脸杀气,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一直拖去前朝,扔到金銮殿上。
他冲赵襄跪下,口吻却满满威胁:「琪妃才是害死皇后的真凶,请陛下治琪妃死罪,以告慰皇后在天之灵。」
他是皇后的哥哥,手握重兵的定远侯。
他千里迢迢从边关赶回来,为枉死的妹妹讨一个公道。
我挣扎着坐起来,抬起脸,拨开眼前乱发。
站在文官列队里的左相惊呼出声:「这,这不是宁曦长公主吗?」
整个金銮殿一片哗然。
18
左相代文武百官质问赵襄:「陛下,琪妃娘娘怎么会是宁曦长公主?是兄妹乱伦,还是说……」
言语锋利,杀人诛心:「陛下根本不是先皇之子,和长公主没有血缘,并非兄妹!」
一石惊起千层浪,百官窃窃私语。
赵襄面无表情地看着左相,又扭头看我。
片刻,他笑了:「我和宁曦长公主确实没有血缘。只不过,冒充先皇血脉的,不是我,而是宁曦。」
他拍拍手:「来人呐,召宁曦长公主的奶娘上殿。」
不多时,奶娘蹒跚上殿。
众目睽睽下,她跪倒在地请求赵襄宽恕:「老奴该死,当初先皇后生产时,身边只有老奴。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把亲生女儿与真公主调换。宁曦其实并非先皇之女,而是老奴的女儿。」
金銮殿一片沉默。
我坐在地上,仰头望赵襄。
他早料到今日,他早有准备。
大权在握,他敢指鹿为马,审时度势,谁又敢当面戳穿他的谎言?
定远侯不肯善罢甘休:「宁曦公主是龙种还是野种与我无关,我只求陛下杀凶手为皇后伸冤!」
赵襄冷冷地斜视定远侯:「宫女凝香杀皇后是朕亲眼目睹,定远侯信不过朕吗?」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出金銮殿。
19
回到华阳殿,赵襄把我扔到床上,爬上来,双手扼住我的脖颈。
他眼睛血红,呼吸急促:「皇后是你故意杀的,是不是?
「你是不早算好了今天?你杀皇后,诱定远侯绑你到金銮殿,让文武百官认出你是公主,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离开我,是不是?
「哪怕是死,你都要离开我,是不是?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留在我身边?为了离开我,你连杀人都肯做。」
最后,他趴在我肩上哭了:「宁曦,过去的你不是这样的。」
是啊,过去的我,是最心善不过的公主,脸软心软,见不得血,也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朝臣们才总说,我当不了皇帝。
可是毁了过去的我,把我变成现在这副怪物样子的,就是赵襄自己。
他凭什么问我,你为什么变了?
我在他耳边毒蛇一样咝咝笑:「是你毁了我,赵襄,是你毁了我。」
20
指鹿为马终不可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赵襄的恶行很快传遍了整个大云朝。
坊间传言,新帝赵襄罔顾人伦,强迫同父异母亲妹宁曦长公主为妃,还马上就要生下孽种。
坊间还传言,皇后就是因为撞破赵襄和长公主的乱伦,才被残忍杀害的。
在悠悠众口里,赵襄和我,一个成了暴君,一个成了妖妃。
我们是天打雷劈的一对。
2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云朝街头出现了一种穿黑衣戴斗笠的神秘人。
他们坐在茶楼酒肆里,默默地听百姓闲话。
每个他们出现过的地方,总会有一些百姓无故消失。
那些消失的百姓,都曾谈论过宫里那一对罔顾人伦的暴君和妖妃。
渐渐地,大云朝的酒肆茶楼前都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莫谈国事」。
22
有一天,我在华阳殿里遭到刺杀。
那刺客的剑离我喉咙堪堪一个指尖,幸亏赵襄及时赶到,一脚踢飞刺客。
我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赵襄怀里,颤抖着问刺客:「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肋骨被赵襄踢断,满嘴鲜血却还在狂笑:「妖妃,整个大云朝都恨不得把你食肉寝皮!」
整个大云朝都恨我。
就在一年前,父皇还在世,我以宁曦公主的身份巡游京城,全城百姓还在喊「公主千岁」,他们嘴里交谈着我善待百姓的善行,看我的眼神充满赤诚的仰慕。
而现在,整个大云朝都恨我。
23
赵襄来华阳殿的时候,我正在服食金丹。
赵襄怒目圆睁,一把打掉我手里的丹药:「你疯了?」
我醉眼蒙眬地看他:「不吃金丹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别人要来杀我。」
说着说着我哭了,伏在床头,一边哭一边吐,像秋风里瑟缩的枯叶。
赵襄心疼地抱住我:「宁曦,不是你的错。」
我摸索着拿起一颗金丹往他嘴里送:「你也吃啊,你不怕皇后来找你索命吗?」
不容他拒绝,我把药塞进他的嘴里,喝一口酒,吻住他,帮他咽下金丹。
渐渐地,赵襄也离不开金丹了。
22
就着酒服下金丹后,并排躺在床上,是一天中我和赵襄最平静的时光。
金丹把我们的脑子弄混沌了,让我们忘了金銮殿上的侧目而视和宫外的滔天骂声,仿佛回到从前。
每到这时,我喜欢抱着赵襄说个没完,边说边咯咯笑。
但一个转身,脑子又有片刻的清醒,回到现实。
我推开赵襄,跳起来大骂他,骂他杀我父皇篡我皇位,把我囚禁在宫里,把我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把我从大云朝最受人爱戴的公主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妃。
赵襄悲伤地望着我:「宁曦,我只有你了,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高兴起来:「我要做皇后,你封我做皇后。」
赵襄犹豫:「皇后尸骨未寒,这时候册封你,朝野上下肯定会反对的。」
我冷笑:「嘴上说只有我了,其实在乎的不还是你的皇位。」
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门口,推开门:「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23
赵襄在早朝上宣布,要册封琪妃为皇后。
满朝哗然。
朝臣们激烈反对,怒斥我是狐媚子、妖妃、祸国妲己……这些话传到后宫,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微微一笑,在镜子前转个圈儿。
身上穿的,是当年和赵襄大婚时的红嫁衣,如今怀胎七月,嫁衣不适合穿了,应该让内务府做一套新的。
24
赵襄无视满朝反对之声,执意立我为后,大婚之期,就定在两个月后。
春禧宫的白幡还未撤下,华阳殿已经被妆裹得一片朱红。
举国上下,咒骂我和赵襄的声音越来越大。
最气不过的,还是定远侯。
赵襄颁布大婚之期诏书的那天,边疆传来消息,定远侯反了。
消息传到京城,满朝文武吓坏了,有大臣当场上书,提议赵襄杀琪妃以安抚定远侯。
赵襄脸色铁青地命太监把这个大臣拖出金銮殿,在殿前直接乱棍打死。
消息传到后宫,我对着镜子描眉,微微一笑。
当年赵襄篡位,这个大臣是第一个跪下山呼万岁的。
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乱棍打死?
25
或许是杀鸡儆猴起了作用,满朝文武不再明着反对赵襄立后。
赵襄决定发兵讨逆。
最终,左相的小公子,威远侯李准被任命为讨逆元帅,领虎符出发,前往边关讨伐定远侯叛军。
26
或许是天助赵襄,战场捷报频传。
威远侯奇袭定远侯,收复了失地。
威远侯打退了定远侯进攻,绞杀叛军三万人。
威远侯诛杀了定远侯,叛军树倒猢狲散。
威远侯带领大军返回京师。
威远侯发出讨逆书,要讨伐的对象,是暴君赵襄。
27
封后大典前一天,威远侯已经率大军兵临城下,即刻就要攻入京城。
我笑着对赵襄说:「我们两次成亲,都兵临城下,或许是上天不要我们在一起。」
赵襄抱紧我,脸色冷峻:「天塌下来,我也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依偎在他怀里,喃喃:「或许明天我们就都要死了,真想再出一次宫,去看看山谷里的杏花啊。」
我和赵襄初见,就是在京郊山谷里。
那是一个春天,满树杏花盛开,他牵着白马朝我走来,花瓣落了满肩,拂去又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28
城破在即,我和赵襄偷偷溜出宫,来到京郊杏花谷。
他打扮成普通少年郎,我荆钗布裙扮做少妇。
我们去拜访那年曾落过脚借过一碗水的农家,只见满眼张灯结彩,原来他们家在办婚礼。
我们喝了一碗喜酒,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听喜宴上的人闲谈国事。
有人问我们:「听说叛军马上就要进城了,我们打算离开京城,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饧着眼,看着赵襄笑:「你说呢,我们也离开京城,好不好?」
我指着羊肠小路的尽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离开京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就现在?」
不等他回答,我哧地笑了:「可惜啊,天下之大,我们无处可去。」
29
琪妃封后大典当日,威远侯率领讨逆军攻入京城。
赵襄倒行逆施,满城百姓无人助他,纷纷大开城门迎接威远侯。
满朝文武再次发挥贰臣本色,集体在皇城门跪迎威远侯入驻。
威远侯长驱直入,直捣后宫。
华阳殿门外,赵襄手持宝剑横在门前,大喊:「不许伤害皇后!」
殿内,宁曦皇后正在生产。
威远侯搭弓射箭,一箭射穿赵襄膝盖,赵襄跪倒在地。
威远侯大步流星地踏上台阶,踹翻赵襄,踹开殿门闯进去。
赵襄狼狈不堪地拖着腿往华阳殿里爬,嘴里大喊着:「不许你们伤害宁曦,宁曦,宁曦,我和你同生共死。」
殿内,威远侯把弓箭一扔,单膝跪地,朗声高喊:「臣救驾来迟,请长公主恕罪。」
风吹进华阳殿,吹开床幔。
床上,宁曦公主抱着孩子端坐,一脸尊贵肃穆。
赵襄一愣,片刻后仰天狂笑:「同生共死,哈哈,同生共死!」
他喷出一口血:「宁曦,是你算计了我,是你算计了我。」
30
我把孩子递到威远侯怀里,走下床,走到赵襄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是你算计我在先,不是吗?」
他以为我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小公主,心软慈善,满脑子只有女孩儿家的情情爱爱。
所以他轻视我,算计我。
可是他忘了,我从小就被父皇当成储君培养,那些残忍的帝王心术是我的必修课。
我只是不爱,并不是不会。
我原本只想做一个幸福的平凡女子,是他逼我的。
31
赵襄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呵呵笑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他留我一命开始吧。
篡位成功后,他没有杀我,反而封我做长公主,送去国寺出家。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对我并非完全逢场作戏。
他真的爱我。
因为爱我,所以留我一命;因为爱我,所以逼我出家,因为他顶着兄妹的名分不能娶我,却也不能忍受我做别人的妻子。
于是我决定,利用他对我那一点爱算计他,让他粉身碎骨。
或许他比我想象中心硬,那么粉身碎骨的便会是我。
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32
威远侯抱着孩子走到我身边,我笑着给赵襄介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现在他就在你眼前。」
在国寺出家后,有一天夜里,威远侯李准突然出现在我房里。
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他是左相之子,左相曾极力向父皇推荐他做驸马,说他是大云朝冉冉升起的将星,能为我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国寺一见,我惊讶地发现,李准原来是故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左相之子。
他是前朝皇子。
我说过,父皇是篡位得来的天下,他的皇位,就是从李准父皇那儿篡来的。
父皇还是将军时,我常常出入后宫,因此认识了李准。
那时的他,不过是后宫诸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他母妃是被偶尔临幸的宫女,他的出生只是个意外,他在皇宫角落里生长,甚至连他的父皇都不记得他。
也正因如此,他侥幸逃过了我父皇篡位时的那场血腥屠杀,得以被左相秘密收养。
左相想让他做驸马,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兵不血刃地替他夺回江山。
我和李准策划了一切。
数度春宵,终于珠胎暗结,消息传到赵襄耳中,引他狂怒,把我带回后宫。
杀皇后、逼定远侯造反,让李准借平叛掌握兵权。
李准到边关后,根本没有与定远侯交战,而是直接投了降书,向定远侯陈情自己对赵襄的不满。
然后李准借机刺杀了定远侯,整合大军,掉头讨逆逼宫。
而因为我这个「妖妃」,赵襄早已在朝野内外,人心尽失。
33
大云朝历十三年,前朝皇子、威远侯李准讨逆大获全胜,暴君赵襄被逼退位。
废主赵襄罪行罄竹难书,被打断四肢关节,永囚天牢。
34
我去天牢见赵襄。
自从他被关进天牢,就每天嚎叫着要见我。
一朝沦为阶下囚,他憔悴了很多,四肢被打断,骨瘦如柴地锁在天牢里。
见我来,他的眼里绽放出光,旋即又暗下去。
他苦笑:「封后大典那天,我本来想,大不了与你同生共死。
「可是没有想到,你才是想要我命的那个人。」
我想笑。
他杀了我的父皇,践踏我的尊严,还试图把我变成一条战战兢兢依附于他的狗,他凭什么觉得,我不想要他的命?
我握住锁他的锁链,抖一抖:「这副镣铐,是熔了王座打造的,开心吗?」
既然他爱权力,那就让他永囚于权力吧。
我捏着他的下巴:「可是王座有什么好的?你记不记得,我们有过一张竹榻,无数个夏夜,你抱着我在竹榻上安眠,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仲夏之夜,满天星斗,树上蝉鸣,耳畔呢喃,交颈缠绵,百世永欢。
「你知道吗,我本来打算禅位给你的,我不想做女帝,我只想做一个大夫,补偿父皇篡位时造的杀孽。
「江山美人,你本来可以兼得的。
「可惜你被自己的执念蒙了眼,毁了我,也毁了你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扔在他面前:「这是凉王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那信上的内容,是凉王自白。
凉王说,他一直都知道,赵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剥夺赵襄的继承权,只是因为他不爱赵襄这个长子,他爱的是次子,他只想让次子继承皇位。
「野种」不过是个暧昧的借口。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赵襄的父亲不爱他。
我对赵襄笑:「你也知道的吧,可是你不愿承认,你宁愿想象自己是个私生子,也不愿承认自己是被生父厌弃的孩子。」
我残忍地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你一生都在渴望被爱,但最后谁都会抛弃你。」
凉王那封信的最后,允诺与大云朝交好,答应永不干涉大云朝对赵襄的处理,并且,剥夺了赵襄的姓氏,把他彻彻底底从凉国皇室除名。
在赵襄绝望的嚎叫中,我大笑着离去。
35
三个月后,废主赵襄在天牢中听到国丧钟声。
宁曦公主死了。
因在后宫久受赵襄折磨,宁曦公主于新帝李准登基后香消玉殒。
天牢狱卒说,那天晚上,废主赵襄像只野兽一样哀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狱卒去看赵襄时,只见他满头白发如雪。
36
我没有死。
我只是,要离开了。
我不想再和这个皇宫有任何牵扯。
李准问我:「姐姐,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他喊我姐姐,从小如此。
小时候,我是将军之女,他是冷宫皇子。
我进宫玩耍,看到他独自一人寂寥地蹲在墙角,心里同情,便去和他搭讪。
其他公主皇子都嫌弃他,说他是贱婢所生,让我不要和他玩。
我偏不。
我对他说,以后我罩着你。
他仰起脸冲我笑,软软地喊我,姐姐。
父皇篡位那日,我偷偷进了宫,不为别的,只为救这个我承诺了要「罩着」的弟弟。
我抢先父皇的士兵一步,跑到冷宫,帮他从狗洞钻出皇城。
李准柔情似水地抚摸着我的脸:「钻出狗洞前,我回头看了姐姐一眼,以为那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天可怜见,现在我们又能在一起了,可是你却要离开我。」
李准的母妃和左相有旧,他投奔左相,被左相当做自己的私生子,送去边关参军。
李准看着我,满眼哀伤:「如果那一年,你答应了选我做驸马,该有多好。」
如果那年选了李准做驸马,就不会遇到赵襄,不会有后来的家恨国仇。
可是没有如果。
我温柔地回答李准:「我做过一朝公主一朝皇后,不想再与皇宫有任何交集。」
皇宫是个怪物房,所有与它相关的人都疯了。
我慈爱的父亲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曾许诺一生一世的驸马成了篡位暴君。
连我自己,也为复仇葬送了无数无辜的性命。
我曾对赵襄说,我爱的少年郎,死在了篡位的那一刻。
可是他爱的那个少女,何尝不是死在了决意报复他的一瞬间。
像是看透我的心,李准庄重地承诺:「姐姐,我不会变的。」
我笑。
我不信。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同意用自己的骨肉做诱饵,去获得权力。
李准和我一样,早已是个被权力操纵的怪物,只是他不自知罢了。
但我不会说破的。
我只是回答他:「嗯,做个好皇帝,这样的话,无论我流浪到哪里,都能从你的德政中受益。」
37
带上阿媛的骨灰,我离开京城,策马向北去。
北方有塞上,塞上有阿媛许诺过我的红马和冰河,我将在冬天抵达那里,我将学会冰嬉,我将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平凡而快乐地活下去,连带阿媛的那份一起。
备案号:YXX1b6roGkNsjkwBnGuAGEz
桃桃灼其华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安心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