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结同心人
不结同心人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我死了你就能娶她了,你难道不高兴吗?」我说完这句话,转身一跃而下。
其实我说错了,他已经娶了沈如莲了,不过是碍于我几次三番捣乱,以致她如今还是莲妃娘娘而不是皇后。
不过我已经没法纠正了,因为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飞速地下降。
嘴快就是不好,我也算是给诸位打了个样了。
不过从城墙上下落的时候,我依稀看见云岿然哭了。
还好那滴眼泪没落在我身上,我嫌脏。
他哭什么呢?
我死了,朝堂上那群老头子就会消停了。
我死了,天下就不会再有人说新君为妖女所惑了。
我死了,他就能将他心心念念的沈如莲册立为后,从此谱写一段明君贤后的佳话。
我死后,灵魂慢慢脱离肉体,等了许久都没见黑白无常来接我。
所以我决定回皇宫等,亲眼看一看自己的丧事。
这福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想我好歹也是个宠妃,那场面应该会很壮观吧。
我记得前朝太后殡天,后宫所有妃子外加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都过来守灵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子妃,晋朝的太子妃。
是以足足守了十日的灵,眼窝都凹陷进去了,太子说我像个厉鬼。
真是好笑,他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
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
我在瑶华宫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将自己的衣服首饰数了九九八十一遍。
还是很心痛啊,这些可都是我还是丞相府嫡女就开始攒的。
不过,为什么还没有人过来挂白绫?
难道云岿然不打算给我办丧事了?
真是好得很呐。
我越想越气,出了瑶华宫,正巧这会身旁经过两个宫女。
「陛下对贵妃娘娘当真是用情至深,竟要在承乾殿停灵。」
「依我看,陛下莫不是糊涂了,非但如此,还要以皇后的规格安葬那个妖女,这不平白叫莲妃娘娘伤心吗?」
「姐姐,慎言!」
「本就是如此,莲妃娘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主子了,偏生陛下被那个妖女迷了眼……」
「我的好姐姐,你可打住吧,妄议主子,罪不容诛。」
还真是不枉我这两年在后宫仗着恩宠作威作福啊,连这末等宫女都对我满是怨言呢。
至于莲妃娘娘,沈如莲。
放在往年,这种阿猫阿狗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不过是地方县令的女儿罢了,偏生学了那狐媚子作派,勾得云岿然对她死心塌地。
罢了罢了,我不计较。
很快就到了承乾殿,可是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了门外。
好吧,看来我终究还是没那个福气。
我坐在外头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数人。
丞相来了,太尉来了,光禄大夫也来了。
那些往常在朝堂上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来了。
只不过,你们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嘴角的笑意,我看着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等我数到五十的时候,大殿的门被推开了。
我看见灿烂而盛大的阳光争先抢后地倾洒进殿,落在我的灵柩上。
算云岿然还有点良心,给我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只是,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啊。
死的是我啊,是恶名昭著、嚣张跋扈的秋岁,不是你的白月光朱砂痣沈如莲啊。
我想了一下,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做戏得做全套。
不愧是你,真的,要不是黑白无常到这会还没来接我,我当真是没想到你爱沈如莲已到这种地步了。
这两年来,无上的恩宠是假的,那些甜言蜜语是假的,你的眼泪也是假的。
都是为了拿我当挡箭牌去保护沈如莲。
可是我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我早知道是假的了。
我早知道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的小将军云岿然不爱我了。
我早知道你连人带心都被沈如莲抢走了。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劝自己,我的小将军死了,死在五年前与敌国交战的战场上。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流泪啊?
洛姐姐,岁岁后悔了……
阿爹阿娘,岁岁不该不听你们的话……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在这会没人看见,不然我的仙女形象可就此崩塌了。
什么?我也是有偶像包袱的好吧!(叉腰)
太阳一点点落了下去,黑暗还未完全来临,宫中的灯就点起来了。
刘福公公提着一盏橘黄色的灯过来了,空气中隐约有火星「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坐了一天好累呀!
不对啊,我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会觉得累,肯定是我的错觉!
没一会儿,云岿然就从大殿出来了。
我凑近了去看。
他生得极好,五官艳丽惊人,又有一双桃花眼,低眉回首间眼波流转。
也难怪我对他一见钟情,这张脸谁看了能不迷糊?
不过他此刻神情悲戚,眼中一片空洞,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这个敬业程度属实是惊到我了。
刘福在身侧劝他:「陛下,还请以龙体为重,您这样贵妃娘娘……肃文皇后知晓了也会难过的。」
不不不,刘福你不懂我,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高兴还来不及。
真的。
不过,肃文皇后?
这两个字有哪个和我有关系吗?
云岿然,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云岿然动了动唇,哑着声音道:「刘福,她恨朕。」
我尚未来得及仔细思忖这句话,便听到了一阵诡异的铃铛声。
待回过神来,我已到了一处偏远的宫殿。
四周寂静无声,门窗破败,抬头望去,一轮皎洁如玉盘的明月挂在无边的夜空中,低头看去,满地的落叶和灰尘。
有两个男子在吵架。
一个着白衣,一个着黑衣。
看外貌,皆是俊朗非凡,貌若潘安,风姿迢迢。
我可以!
不过你们可不可以注意一下我。
我这么没存在感的吗?
昔年我可是与洛姐姐并列京城双姝的好不啦。
我就知道,这个称号肯定我姨母怕我伤心给我买的。
她当初还不承认!
话说回来,你们什么时候可以理我一下?
算了,坐着等。
毕竟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是我的人生信条。
我坐在了就近的石阶上,撑着脑袋听他们吵架。
在后宫的这些年,女人间的争吵见了不少,这男人吵架倒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
要是有瓜子就好了。
以往都说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可我现在是个鬼魂了。
嗐,将就着听吧,哪来那么多要求。
我听着正起劲呢,这两人竟然齐齐住了嘴转头看向我。
我有什么好看的,继续说呀,我还没听完呢!
「所以,小白你到底输了多少钱给孟婆的媳妇的哥哥的小舅子的邻居的奶奶?」我气都不带喘的,「小黑你真的打呼磨牙又梦游吗?你的脚真的臭晕了阎王种的一大片曼珠沙华了吗?」
我眨巴着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满脸好奇。
「你什么时候来的?」小白说。
「你怎么过来的?」小黑说。
我摊开手,一脸无辜,好脾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本来呢在围观我的葬礼,后来我听到铃铛声,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了。对了,我是在你们说偷看孟婆洗澡的时候来的……」
见他们二位面色不善,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好在他们最终还是秉承着良好的职业道德并没有同我计较。
「你的魂魄怎么是黑的?」不等我回答,小白又接着说,「你是异世之人?」
我点了点头,被你们看出来了,我是穿越的。
小黑叹了口气,缓缓道:「你的魂魄暂时收不了,待我等请教阎王后方可定夺。
「文件交上去大概要审核十日,你如果还有放不下的人可以趁着这最后一点时日……」
小黑话还没说完,就被小白打断了:「她是那个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贵妃啊,是自寻短见。」
「哪个?就是那个死得特别难看的那个?血肉模糊得连五官都看不清楚的那个?」
「快走快走,你看她要打人了。」
我确实很想打人,知不知道当面讨论女孩子的容貌是很没品的事啊!
不过我没打到,他们跑太快了。
好气哦。
不过我要去哪呢?
嗯……去成国公府吧!
如你们所见,我家世显赫,容貌出尘,偏偏又温婉端庄,才气逼人。
当真是世间少有,足以叫全天下的男子倾心,也让万千女子在背地里嫉恨不已。
没办法,谁叫我这么会投胎呢?
打住打住,介绍错了,这是我堂姐,秋洛。
至于我,那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小霸王,混不吝。
这么说吧,我可谓是人嫌狗憎,京城的公子哥见了退避三舍,京城的贵女没有一个是打心底里愿意和我玩的。
原因无他,我喜欢管闲事,我一个当代四有青年,一朝猝死胎穿到古代,总得发扬传统美德不是?
老奶奶摔倒了我不能不管吧,有恶霸强抢民女我不能坐视不理吧,那些世家贵女欺压下人我也看不下去啊。
好在我家世好,我都可以管!
我阿爹是晋朝右相兼太子太傅,我阿娘是定国公的嫡幼女,我的祖母是大长公主,先帝的胞姐,当今陛下的姑母。
我的祖父是成国公,曾经名震四海的虎威将军。
祖父和祖母生了三个孩子,大伯、我阿爹和秋婉姑姑。
之前说过的洛姐姐就是我大伯的嫡长女,是京城第一美人和第一才女。
在我还只会玩泥巴的年纪,洛姐姐就已经会背四书了。
在我出去打抱不平的时候,洛姐姐的刺绣、琴艺、舞蹈、书法、绘画样样都排在了京城贵女的榜首。
她每天都要学好多东西啊。
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只是这样她就没有时间陪我玩儿了。
不过每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都会温柔地用帕子给我擦手,和我说:「岁岁,姐姐给你留了你最爱的饴糖和桂花糕哦。」
所以我就原谅她不能和我一起看蚂蚁搬家吧。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十二岁这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祖父过世了,爵位由大伯承袭,阿爹带着我们搬离了成国公府,去朝廷赏下来的丞相府住。
我抱着洛姐姐哭了好久。
我再也吃不到饴糖和桂花糕了。
不过阿爹说我可以常常来找洛姐姐玩,我又不伤心了。
这一年阿娘说我不能再四处乱跑,将我关在了绣楼里。
成日地学那些管账、刺绣和琴棋书画。
真是无聊死了。
阿娘还说,等过了这三年孝期就得给我物色郎君。
阿娘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
转眼就是端午节了,阿爹说我们要一块回去成国公府陪祖母用膳。
阿兄还在外地求学,没法回来。
我想阿兄了。
阿娘就生了我和阿兄两个孩子。
阿兄比我大五岁,他和我不一祥,他是乖孩子,是京城名副其实的贵家公子。
文采出众,谦和有礼,君子端方。
所以京城里那些讨厌的贵女再怎么看不上我,还是会百般讨好我,因为她们喜欢我阿兄。
不说阿兄了,越说越想他。
我见到祖母了。
祖母好像病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她说:「咱们秋家,必须要有一个女郎入主东宫。」
树大招风,我们家权势过盛。
无论我们想不想,都得有一个人入宫。
祖母看向我,轻声问道:「岁岁,你想入宫吗?」
我斟酌了一番,回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见祖母眼中似有疑虑,我赶忙道:「当代青年,要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立鸿鹄之志,做奋斗者;要求真学问,练真本领;要知行合一,做实干家,要磨砺意志,不断……」
我话还没说完,阿爹就咳嗽了两声,朗声道:「你好好说话。」
行吧,我说人话。
「回禀祖母,我不想入宫。」
祖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问我身侧的洛姐姐:「洛洛,你呢?」
洛姐姐行了个晚辈礼,柔声说:「一切任凭祖母定夺。」
祖母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随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多向你堂姐姐学学。」
「岁岁谢祖母教导。」
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洛姐姐,我不想入宫倒是逼得她必须得进宫了。
所以我站在听澜院外不敢进去。
英妈妈见此,笑道:「二姑娘今日怎么不想着吃糖了?」
我没动。
我早就不喜欢吃糖了!
「岁岁,进来。」
我走了进去,窗前有一片明镜,洛姐姐正背对着我揽镜自照。
她真好看呀。
鹅蛋脸,五官小巧精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走近了,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我的样子。
明明只比洛姐姐小一岁,这样对比着看过去我好像还是那个只有几岁的黄毛丫头。
洛姐姐握住了我的手,放低了声音,我听见她说:「岁岁不要难过,不要觉得对不住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呀,就只管当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秋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我们在前头替你挡着呢。
「我们岁岁,要一直开心快乐才是……」
可是,悲伤痛苦好像才是我的人生,我前十几年里得到的所有的好,遇见的所有人,终究是一点一点失去了……
我的魂魄飘离了皇宫,来到幼时生活的地方。
昔年那么显赫的成国公府,坐拥着泼天的富贵和偌大的权势,以致门庭若市,熙来攘往。
可我如今再看去。
只见那满目的荒烟蔓草,尘封已久的门扉窗棂上,木质朽坏。
我映着月光沿着地上的青砖,来到了旧时的院落。
顺着门缝看去,但见房内家具四散歪倒在地,角落里到处都是蜘蛛网,遍地灰尘。
我甚至听到了老鼠的叫声,抬眼望去,果然见到几只老鼠如闲庭漫步一般走过。
我终于读懂了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坐到了院子里头的树上。
这棵树是我和洛姐姐一起种的。
一棵梨花树。
我记得那年梨花开得盛,隔远了望去好像白云朵,太阳的光芒一点点滴入其中,风一动,满棵树都摇曳起来,流光溢彩的好看极了。
洛姐姐看书,我玩泥巴。
有花瓣落在她乌黑的秀发上,如同仙女下凡。
这些事情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此时却一一明朗起来。
恍如昨日。
我在皇宫里待了好久好久,吃了太多的苦。
让我将这些快乐的时光都忘记了。
我只记住了那些恨、那些痛……
那日陪祖母用过膳后,一回府阿娘就将我叫到了她院里。
她拉着我的手问:「岁岁,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慌忙摇头。
她又问:「那岁岁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我一怔,少顷,才答:「我喜欢的男子呀……要像阿爹一样俊美,像祖父一样勇武,像阿兄一样温柔。」
阿娘笑了,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漂亮,她说:「这样的话,岁岁可就很难找到如意郎君了。
「不过岁岁不要忧心,阿娘会帮你物色的,定让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嫁娘。」
我想说和阿娘说,不难的,永平侯府的云岿然就是我想找的如意郎君。
但我不敢。
第一次见云岿然,是前年,我同父兄一起去永平侯府赴宴。
洛姐姐没去,我闲着无聊,也懒得听那些贵女捏着嗓子在我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所以我偷偷跑掉了。
再然后,我就迷路了。
我来到了一座破败的院落,寂静的庭院里穿梭着呼啸而过的冷风。
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窗前对着镜子蓖头。
一下又一下,好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的头发好长好长,都拖到地上了。
我被吓到了,慌乱往外跑去。
却不想,撞上了一个小孩。
他看着比我还小,穿得破破烂烂的,一张脸蜡黄蜡黄,头发也是稀稀拉拉的,手里还拿着一只老鼠。
我问他:「你是谁?」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是云岿然。」
「云岿然是谁?」
「……永平侯府的庶子,你又是谁?」
「我是秋岁。」
小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简单,我说服他丢掉了老鼠,那玩意儿怎么能吃呢。
而后将桂妈妈给我做的小零嘴都送给了他。
他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接过去了。
他说,他好久没吃到糖了。
他说,他阿娘是被永平侯强抢而来的民女,因不足月便生下了他,被主母编排是在进府前就怀下的孽种。
于是,永平侯就把他们娘俩丢在这荒芜的小院里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他语气低沉:「后来,阿娘在一次又一次地求见侯爷被拒后就疯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我抱了抱他。
他却像是被吓到一般,惊恐道:「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我看见他的耳朵红了。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不止一个人,是很多人在叫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参加永平侯府老太君六十大寿的。
于是忙把身上所有的零嘴都掏出来堆到云岿然的手里。
我对上他的眼睛,坚定地道:「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完这句话也来不及看他什么反应,我提起襦裙跑开了。
果然,我被阿爹训斥了一番。
还好阿娘不忍我受罚,一直在旁规劝。
阿爹见此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干脆不管我了。
晚上,我去书房找阿爹,顺带带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阿爹见了我,还是不高兴:「你这小混蛋过来干什么?」
我瘪瘪嘴,做出要哭的样子,阿爹立马就慌了,一手将我抱到了他的腿上。
什么?你们说我不要脸?
对此,我要澄清一点,虽然我是穿越的,但我是胎穿,而且我死的时候才十八。
这个年纪的孩子和爸爸妈妈撒撒娇怎么了!
好了,扯远了。
阿爹从怀里拿出手帕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阿爹错了,阿爹不该说你的,我的好闺女快别哭了。
「那阿爹也没说错,你去别人家做客,却四处乱跑,害得我和你阿兄着急不说,还惹得大家四处寻你确实是不对嘛。」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岁岁知错了,这是岁岁给阿爹赔罪的。」
阿爹这才注意到了桌上的银耳莲子羹。
刹那喜笑颜开,抱紧了我,说:「还是闺女好啊,岁岁你告诉阿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衣裳,首饰,还是吃食?阿爹定全都给你找来!」
终于等到阿爹亲自开口了,我立马说出了今天来的目的:
「阿爹,你知不知道永平侯府有个很可怜的小孩?」
阿爹摇摇头。
没关系,我继续说:
「就是今儿,我遇着了一小孩,是永平侯的庶子。」
我将云岿然的经历与阿爹说了,但阿爹只是看着我,并未做何表态。
我只好接着说:「阿爹,你能不能让他和阿兄一块去太学念书呀?」
古人不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
那就让云岿然去念书,去考功名。
这样他就不会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小院里以老鼠果腹了。
「不行,若是一般贵家子弟,阿爹尚能举荐,但你也说了,他是被怀疑血统不正的孩子,况且,阿爹也不能干涉永平侯……」
我又是一瘪嘴,顺势流出眼泪来。
「阿爹骗人,你说了什么都答应岁岁的。」
他果然慌了,只好说:「好好好,阿爹答应你,不过我得和你阿娘商讨一下,想个周全的法子。」
我抱着他亲了一口:「阿爹最好了,岁岁最爱阿爹了。」
那个时候我多幸福啊。
只要稍稍表现出委屈的样子,阿爹阿娘就什么都会应我……
翌日。
阿爹下朝后便带上阿兄及些许珍品去永平侯府拜访。
出门前,我再三嘱咐阿兄,一定要说云岿然曾经救过他一命。
阿兄浮茶水的手一顿,清了清嗓子,沉吟道:「阿爹,这真的能行吗?咱这不是骗人吗?」
我见阿爹听此有些迟疑,只好疯狂眨眼睛,不一会儿眼眶就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的样子看着可怜极了。
我嘟着小嘴道:「阿爹,你说了什么都答应我的!既然阿兄不愿意的话那就我去吧,就说昨日在侯府云岿然救了我一命。」
「不可。」阿娘将手按在桌上,一脸不认同,「女子的清誉何等重要,这般传出去人们只会说丞相府的贵女不知轻重,与那外男私会。」
我反驳道:「可是我才十岁。」
「岁岁,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同食。况且,你的名声也关乎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的女郎。」
于是阿兄到底还是去了。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云岿然不想进太学反而想入军营。
阿爹应允了,永平侯对此略有微词也无济于事。
他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落魄贵族,哪能和我爹对着干。
后来,云岿然在阿爹的举荐下投入了骠骑将军杨城的麾下。
再后来,云岿然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京郊练兵场的校尉。
我曾女扮男装偷偷去看过他好几次。
看着看着,少年就住进了我心里……
只是,我却是不敢和阿娘说的,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嫡庶有别,门第之见。
端午节后,日子过得稀疏平常,天气渐渐转热,阿娘又请了一众的师父来教我琴棋书画。
她说我要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贵女,以后方能担起一家主母的职责。
上要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帮扶夫君;下要掌管中馈,管教下人,镇压姬妾。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主母难为,却没想到这么难。
阿娘说:「你阿爹只有我一个夫人,由是后院那些争斗的手段我并不擅长,他日让你外祖母和你讲讲。」
我:「……」倒也不必。
闲时我也会去找洛姐姐,只不过她比我忙得多,祖母已经在用太子妃乃至皇后的规格要求她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着,转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久,院子里那棵不知名的树,在一个清晨落满了雪。
阿爹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皇上要去西郊狩猎,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前往。
我高兴极了,终于能出门玩了。
那日出门时天是灰的,整个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混沌的气象,有寒风呼啸而过,吹在人的脸上微微刺痛。
不过到西郊之时,风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冬天的太阳一点也不暖,就像我在现代那会冰箱里的照明灯一样。
我见着洛姐姐了,她在和太子说话。
我对太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以前,他来家中拜访父亲,看见了在院里看蚂蚁搬家的我。
他在我身侧一眼不霎地看着,顿了许久才道:「秋姑娘今日的字都临摹完了吗?」
从此,我见太子就躲。
现下太阳高挂,映着满地满山洁白的雪,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太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竟惹得洛姐姐掩唇轻笑。
真的,我当年在叙利亚打仗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好在阿爹牵过一匹马让我骑,我想都没想,翻身上马。
我的骑术是祖父教的。
小的时候他总爱牵着我抱着我,任我扯他的白胡子玩,他总说:「岁岁最像阿祖了。」
我觉得他很遗憾,两个儿子没一个继承他的衣钵去当守家卫国的将军。
所以才这么稀罕我这个老是嚷嚷着要学武的孙女吧。
我许久不曾在马背上奔驰,如今骑上的时候倒觉得有些陌生。
我告别阿爹,骑着马进密林与阿兄会合。
年轻人就是要和年轻人一起玩,就短暂地伤一下阿爹的心吧。
我打马前去,沿途树叶全都掉光了,倒挂着好多冰溜,眼前所见俱是银装素裹,好一个冰雪世界。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身下的马会突然发疯。
它带着我一路如脚底生风,很快我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吓坏了,想了好多办法勒令它停下来,但都无用。
突然,我看到了前面的悬崖。
一瞬间我连遗言都想好了。
可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甚至还闻到了腊梅的冷香。
是云岿然救了我。
可还不等我发表获救感言,他就将我推开了。这一推不要紧,我直接摔倒在地,脚还给扭了。
我很气,瞪着眼睛看他:「云岿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有刹那的无措,最终不动声色道:「方才是在下冒犯了,但情况紧急……」
我懒得听他瞎扯,与他道:「这都是小事,你先扶我起来,地上冷死了。」
「啊……这于理不合。」
「这又没人,你快点,我脚扭了站不起来。」
他这才过来扶我。
我又说:「现在我走不了了,你得背我。」
云岿然顿了顿,说:「等会自然会有人来寻你。」
「可是刚你把我推地上导致我的衣裳被雪水浸湿了,要是一时半会没人发现我不见了,这样冷的天我怕是会感染风寒的。」
可他只是面上微微一怔,脚却像被冰冻住般没挪动分毫。
我只好颤声道:「无事,说来岁岁还要感谢云校尉救了我一命,你且自行离去吧,不用管我。」
片刻后,云岿然一脸视死如归地背起了我。
我双手挽住他的脖子,就感觉他明显一僵,片晌后才往前走去。
我看见他的耳朵又红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云岿然背我回去的场景。
绵云层层叠叠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树枝被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腰,冰凌也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云岿然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耳畔传来脚踩在雪上吱吱嘎嘎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腊梅的冷香。
从我的角度看去,是乌黑的发,如玉的下巴。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云岿然早不是初见时那个营养不良又胆小怯懦的小孩了。
我见过他在军营里的样子,少年身子挺拔矫健,墨眉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五官恰到好处地艳,身着银盔,意气风发。
让我想到那句,「少年将军健如虎,日夕撞钟捶大鼓」。
只是用在云岿然身上,让我觉得很搞笑。
想到这,我在他身后嗤嗤笑了起来。
云岿然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问:「秋姑娘在笑什么?」
我艰难地忍住笑意,和他道:「未曾,你听错了罢。」
毕竟我不知道那句诗是不是可以说的。
那日我一路都在同他讲话,说阿娘对我的管束,说阿爹,说洛姐姐,说我又吃了什么好吃的糕点……
刚开始他只是简短地回我一两句,后来倒也主动和我说起他的阿娘和在军营的日子。
他说,侯爷如今对他和阿娘好了许多。
他说,多谢我帮他,他日定执鞭坠镫结草衔环相报。
这句话我听他说了许多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先前我就告诉他,我天生心地善良不求回报。
这一次,鬼使神差地,我说:「要不你以身相许吧。」
话说出来,我和云岿然都是一惊。
他哑然,一张玉面染上红晕,好半晌才说道:「秋岁,莫要信口胡吣。」
他从不直呼我的名字,这三年来,每一次相见,他都恭而有礼地唤我一声「秋姑娘」。
我按下心中悸动,正色道:「我并非胡吣,你可以好好……」
可终究,我只得到了一句「岿然配不上秋姑娘」。
从西郊回来后,我病了一场。
大夫说是惊吓过度又感染了风寒,要好生将养着。
可几服药下肚这病总不见好,以至于我人都瘦了一圈。
阿娘日日揪心,背着我抹眼泪。
我不忍她伤心,强打着精神和她说笑:「阿娘往日里不总说岁岁太胖了吗?如今倒是可学那飞燕作掌上舞了。」
阿兄直接给了我一记爆栗。
看来这逗人笑也是需要天赋的,而我显然没有。
我一日一日地梦魇,梦中全都是穿越前的事。
我三岁就被诊断出身患神母(神经母细胞瘤),从此我们一家成了医院的常客。
我的头发都被剃光了,日日躺在层流床里接受治疗。
化疗真的好痛啊,但我不能哭,那样妈妈会伤心的。
八岁那年,父母再也承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将我丢在医院走了。
我就这样被送往了孤儿院……
之后在国家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治疗也依旧继续着。
只是接二连三的手术让我苦不堪言,我有的时候想着就这样死掉吧,但到底还是不甘心。
我想活下去,我只是想活下去……
然而,我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十八岁这一年,我的病情再度恶化。
我偷偷出了医院,想最后看一眼我的父母。
可惜没见到……
我从邻居的口中得知他们十年前就搬走了。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好在菩萨保佑这孩子没有生那怪病。」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菩萨保佑。」
「爸爸妈妈,再见了,要幸福啊。」我在心里说。
十年前他们丢下我时我也是这么在心里说的。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骗我说是去给我买糖。
如此我只好配合他们的表演,表现出一脸期待的样子。
只是在他们推门出去后抹了一手的眼泪……
「岁岁,岁岁,醒醒!」
是洛姐姐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一张姣好的面容落入眼中。
她从丫鬟手中接过拧干的帕子给我擦脸,语气关切道:「我听说你从西郊回来便病了,一直也不得空过来探望你,方才听叔母说你日日梦魇,我原是不信的,如今见了才晓得你病得这样重。」
洛姐姐眼中闪着泪花,继续说:「这到底是梦见了何事,竟惹得你在梦中哭成这样,姐姐不都和你说了,万事都有我们在前头替你挡着呢。」
我见此,鼻头一酸,说:「洛姐姐,没事的,岁岁好好吃药,我会好起来的。」
我穿越过来后打小就壮得像头牛,鲜少生病,如今也难怪他们忧心。
又过了十日,我的病才好彻底。
转眼除夕已至,新年伊始,上元灯节,又是一年。
立春那日阿娘带我去了寺庙,她大抵是被我之前那一病吓到了,说要给我去请平安符。
我不愿去见住持,阿娘拗不过我,只得自己去了。
其实我是害怕,怕被送回原来的世界。
在后山闲逛时我碰见了云岿然,他今日着了一件青衫,墨发高高束起,戴了一顶白玉冠。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云岿然给了我一个香囊,说是可以安眠。
我没问他为何知道我今日会来此,也没问他我在病中时他为何不曾前来探望。
我谢过他,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的一角。
他说:「秋岁,你再等等我。」
我想,那个时候的云岿然大抵对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转瞬便到了我十五岁这一年。
我依旧还是那个喜欢打抱不平的秋岁,却也慢慢长成了阿娘想要的世家贵女模样。
洛姐姐和太子的婚期去岁即定了下来,是今年的八月初十。
听闻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吉日。
阿娘见此,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岁岁,阿娘给你选了这么多郎君你当真没有一个中意的?」
我摇摇头:「并非岁岁无中意的,只是阿兄尚未娶妻。」
参照物选得好,催婚远离我。
果然,阿兄从翰林院放衙归来就被阿娘叫去谈话了。
阿兄,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这两年间,云岿然虽已升至从五品游击将军,但与我还是天差地远,更遑论他还是一介庶子。
我曾探过阿爹阿娘的口风,结果没一句我爱听的。
干脆不听了。
过了几日,阿爹在席间同我们说,西北战事已起。
我原想安慰他:「多年来,大晋与西凉小打小闹不断,无须过分担心。」
但见他面色沉重,这句话我到底没说出口。
翌日。
丫鬟阿花传话说云岿然约我在听雨楼相见。
我心底更是不安。
果然,他要上战场。
他说:「秋岁,你别担心,你信我,待我博得功名再回来娶你,届时丞相大人也不会反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好。」
我想说,没事的,阿爹阿娘最疼我了,不会让我伤心的,他们会让我嫁给你的。
可是我看他一脸希冀,满腔抱负,那要说出来的话终是落在了喉咙里。
我的小将军,心中也有家国,也有自己的理想信念。
云岿然出征那天,我站在人群里为他送行。
少年一身戎装,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英姿飒爽。我立在城门外,与他遥遥相望,满心忧虑。
他一步一步往风沙边关走,我一日一日抄写经文为他祈祷。
可是啊,漫天神佛没有听到我的恳求。
我的小将军还是死在战场上,被一捧黄沙埋了尸。
我站在阿爹书房外,如当头一棒,两眼发昏,身体里的血也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再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只有阿娘在我身侧,我顾不得太多,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阿娘,云岿然……他……没有死是不是?我听错了是不是?」
「岁岁,他死了。」
我听到阿爹这样说。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心疼。
他说:「岁岁,阿爹知道你喜欢他,我和你阿娘原也想着倘若这次他能立下些许战功,倒也可以考虑考虑你们的婚事,只是,你们到底没缘分……」
他们还在继续说些什么,我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我只知道,那个在校场壮志凌云的小将军,那个面对我时总是一脸羞涩和局促的少年,那个陪我去看花灯与送我香囊的永平侯府庶子再也回不来了。
云岿然他骗了我。
算了,天下男子千千万,凭我的家世容貌还怕找不到一个比他云岿然更好的。
我一点儿都不伤心,真的。
如果我夜间不再独自一人流泪就好了。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云岿然失去的只是一条命,我失去的可是我的爱情啊。
五月初,前线传来捷报,这场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战事宣告结束。
就差一点点,云岿然就可以同他们一道班师回朝了……
我日日神思恍惚,食不知味。
洛姐姐便约我一同去京城贵女们的举办的游湖宴散心。
我原本想推辞,原因无他,每逢游湖必作诗。
起初我得知有这项活动还雄赳赳气昂昂。
以我九年义务教育所学习的诗词,还怕比不过你们这群闺阁小姐。
在宴上,我直接拍案朗诵:「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秋二姑娘,这不是李太白的诗吗?」尚书府的姑娘一脸不解。
懂了,那来一首宋词。
我稍加思考,继续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
洛姐姐只得打断我,压低了声音道:「岁岁,是自己作诗。」
我知道,我这不是不会嘛。
我还是不死心,眼中一亮,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
这一次,洛姐姐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我被死去的回忆攻击完,便对上了阿娘满是期待的眼神。
好吧,那就去吧。
游湖这一日,天气十分好,万里碧空如洗。
我和洛姐姐相伴而去,到时她被一众贵女团团围住。
我只得带着阿花去船头看风景。
好在阿花长得漂亮说话又好听,削减了我被旁人抢走洛姐姐的悲伤。
突然,我听到船上一阵躁动。
有人大喊:「快来人呐,秋大姑娘落水了。」
我浑身如堕冰窖,仿佛忽然之间,乌云蔽日,凉风袭遍全身。
我来不及多想,扒开人群,跳入湖水之中。
洛姐姐,你等我,岁岁会救你的。
可我找了好久好久,直到刺骨的湖水冻得我手脚发僵,才在湖心深处看到了不断下沉的洛姐姐。
我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她拖拽上岸,又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无暇顾及周遭的许多人,立马对她进行心肺复苏。
这一刻,我无比庆幸自己在现代时曾学习过基本的急救技能。
按压,渡气,不断重复。
好在,洛姐姐终于醒了过来。
她轻轻抚上我的面庞,轻声安慰:「岁岁,你别哭,姐姐没事。」
黑夜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打湿了一切,又好像一切都是新的。
我推开窗,倦意被一阵清新的风卷走。
洛姐姐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大夫说她寒气入体,又在湖水中耽搁了太久以致伤了心肺。(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说,是溺水救治不及时导致的脑水肿和肺水肿甚至并发缺血缺氧性脑病。)
她死的那一日,是七月十五。
窗外下着些淅沥的微雨,迷蒙的水雾把院中的景物隔绝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空茫地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冷色调。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脸上却写满了笑意,一个一个唤人过去说话。
轮到我时,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岁岁,今后姐姐不能护着你了,你要好好的,凡事三思而后行……
「岁岁,要快乐安康……」
说完,她那双好看的水眸永远地闭上了。
这一年,她十六岁……
窗外一切若无,唯有雨滴在檐间跳荡,不时伴随着风声,天地间仿佛只有听雨人与潺潺雨声共存。
我静静聆听着自然的声音和内心的回响,任由淡淡的思绪飘散在窗外。
「姑娘,切莫站在窗边,仔细着凉。」
是阿花。
「明日便是姑娘的大婚之日了,快些歇着吧,届时可有的忙呢。」
是了,洛姐姐去世后,她与太子的婚事就落在了我身上。
人们都说,我捡了天大的便宜,得以入主东宫,成为大晋的太子妃。
可谁知我压根就不想捡这个便宜,我只想洛姐姐和云岿然都活过来。
沉默良久,我合上窗扉:「去睡吧。」
八月初十,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不愧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吉日。
相府到处都贴着「喜」字,挂着红绸,连带着府中的下人都是一团喜色。
阿娘在我身侧抹眼泪:「岁岁,今后万不能任性了,阿娘之前教你的可还记得?记得便好,阿娘的岁岁啊,还未及笄呢,我和你阿爹原想着给你找个世家子弟,一世安稳,如今到底是不能了……」
我说我都知道的,我不是小孩了,不用为我担心。
阿爹拍我肩膀的手停在空中,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领受太子妃印后便是吉时,阿兄背我出府。
他语气认真道:「岁岁别怕,相府永远都是你的靠山。
「入了宫可不比在府中,万事多留几个心眼,旁人给你的吃食切莫轻易入口,其他的你只需记着有阿爹和我呢。」
我点点头,恍然想起他看不到,轻声回道:「阿兄宽心,说不定今后还得岁岁护着你呢。」
他笑了,声音温柔:「好,岁岁可要说到做到。」
我再不是相府千娇万宠的秋岁了,而是大晋的太子妃。
皇家的婚事很是烦琐,好在太子一直牵着我的袖子,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夜间,我揉了揉被凤冠压得酸痛的脖子,而后在一众丫鬟的惊呼下脱下流光溢彩的嫁衣,取下雍容华贵的凤冠。
总算是解放了,这凤冠霞帔穿戴着简直是遭罪啊。
希望没有第二次,真的。
桂妈妈见此一脸愁容:「娘娘呀,这太子殿下还未与您喝合卺酒呢,这般实在是于理不合呀。」
我在镜前卸妆,学着她的语气道:「桂妈妈呀,您看眼下都几时了?太子殿下要来早就来了,听娘娘我一句劝,咱们赶紧洗洗睡吧,明儿还得去拜见皇后呢。」
太子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因此今晚他是不会来的。
也就是桂妈妈和这几个丫头想不通,硬是不去睡。
好吧,那我先睡一步。
我才十五岁,还要长高的。
果然,成婚这一夜太子睡在了书房,来都没来我的漪兰殿。
就连第二日去皇后宫中拜见都不见他人。
没事,我又不是不认路,我自己去。
嫁给太子之后的生活很是无聊,皇后说我不必日日前去拜见,太子也不来看我,东宫又无姬妾。
嗐,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与姬妾争宠。
拿着宫中分下来的月银,日日睡到自然醒。
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出宫,也不知时间久了,我在外头认识的那些个小娘子还记不记得我。
不过还不待我伤心完,就被桂妈妈告知太子新纳了两位良娣。
不错嘛,年轻人,闷声干大事啊。
我说皇后昨日召见我说的那一箩筐话是什么意思呢,敢情是要给太子纳人。
早说呀,害得我搁那听了半天的女诫。
桂妈妈说:「这二人一位是御史中丞家的嫡长女赵锦云,一位是云麾将军家的庶女江咏青,听闻都是皇后娘娘给殿下指的,今儿个就入宫了。
「娘娘入宫不到一月,皇后就……」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缓缓道:「无事,早晚而已。」
她们二人来时,我正以书覆面在院中那棵大树的躺椅上午睡。
真是扰人清梦啊。
于是我给她们表演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又唤来宫女上茶。
「妾身见过姐姐。」
我笑了笑,说:「二位妹妹请起,这么热的天,倒是难为二位妹妹过来。」
这二人我在闺中时都是识得的,不过都是点头之交罢了。
说来我比她们年岁都小些,如今倒是得自称姐姐。
没办法,我可是正妻。
我记得这位穿着鹅黄色百褶如意月裙的江家姑娘似乎与洛姐姐交往颇深。
倒是没想到她也会入东宫。
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说话,我因着想到了洛姐姐,心情霎时低落起来。
我两边各挑了一眼,垂下眼皮,静坐不语。
我想起洛姐姐病着的那些时日,我时常趴在她的床边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连睡觉都舍不得松开。
她醒来见着了,总笑着说:「岁岁别怕,姐姐不会有事的。」
「秋岁,你在闹什么?」
我从回忆中抽出身,抬首看去,只见太子一袭蟒袍,腰间系着一根黑色龙凤纹银带,上面挂着一块龙纹玉佩,容色清冷,背光而立,阳光在他身后聚拢,带着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
我微微一怔,朝他行了个宫礼:「臣妾不过在此与二位妹妹闲话家常,倒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仔细睇着我的神情,语气满是不耐烦:「你这般恶毒的女人,谁知背地里又想着如何害人。」
我尚未理解透彻这句话,就闻太子同她们道:「你二人今后不用上漪兰殿给她请安,好生在自己殿中待着即可。」
说完,他一手一个拉着两位良娣离开了。
只留我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恶毒?这是何时的事?我怎的全然不知?
不过,太子这句话委实没有说错。
因为一年后,我亲手杀了江咏青,一击致命。
自那日过后,我的漪兰殿愈发地冷清。
人人都言我这个太子妃空有家世,却不得太子爱重,实在是可怜得紧。
我倒是无所谓,毕竟也没有那不长眼的宫人敢因我没有宠爱而克扣我殿中的月例用度。
只是桂妈妈和阿花一天到晚的愁得不行。
桂妈妈张了张唇,念叨道:「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娘娘总不能与殿下一直这般罢,依老奴说,娘娘您就服个软……」
阿花点头附和:「可不是呢,那两位良娣可是日日想着法子在殿下跟前晃悠,今儿煲汤明儿又是香囊手帕的,娘娘的琵琶不是弹得极好吗?何不请太子殿下来漪兰殿一听?」
琵琶?我记得初随阿娘在院中研习曲谱时,每每都能撞上太子来府内找我阿爹。
难得有一日阿娘允我出门玩,在大门处见到太子时,他意味不明地对我说了一句:「秋二姑娘可要在城内多逛一会。」
说完还给了我一锭金子……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太子殿下那是嫌我琵琶弹得不好……
见我不为所动,桂妈妈又道:「娘娘便是不为着自己,也该为小皇孙想想呀!」
听此我被一口茶给呛住了,直咳到面色泛红才稍稍缓解。
太子都不来我殿中,哪来的小皇孙?这个时代还不能无性繁殖吧?
我清了清嗓子,对上她二人满是担忧的眼神,轻声道:「我没事,你们先下去吧,我有点累了。」
阿花还想再说些什么,好在桂妈妈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后便招呼一众宫人下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任凭旁人百般规劝,我都没有主动去找过太子。
我时常一个人坐在院中发呆,人也变得无趣了许多。
阳光铺满在这里,灰尘飞舞在这里,落叶盘旋在这里。
同样,我也会永远停留在这里,在满宫的红墙绿瓦下,对着四四方方的天,守着没有感情的婚姻。
天气逐渐转凉,朝中也越发地不稳。
自去岁陛下迷恋道家方士所炼之仙丹,荒废朝政伊始,便时有大臣上谏。
这日我阿爹也因在朝堂上当众斥责陛下痴迷炼丹修仙,被罚了廷仗二十。
朝中百官由是惶恐不已,自此再无人敢上谏。
我得知消息后便想着出宫探望,然而太子不在宫中,皇后太后皆避见于我。
于是只得叫内侍挑些滋补的药材送去。
却不想这宫中的人是如此地拜高踩低,说是江良娣前些时日染病太子赐了不少,这东宫中的药材又久未填补,是以无法领命。
真是荒谬。
偌大一个东宫竟是连一点滋补的药材都拿不出来。
我心中生出了无限悲凉之感。
还不待我发作,便有宫人通报江咏青来了,我只得按捺住满心的厌烦出去见她。
她还算懂事,将自己殿中的药材都拿了给我,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连连致歉。
江咏青柔柔一笑:「妾身今儿听说了秋相之事,想着姐姐定是心急如焚,这才将我有的一些药材拿了过来,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许是外头的阳光太盛了,叫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妹妹客气了,不过这些东西还请带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顿了顿,又说:「妹妹头上的簪子不错。」
她轻抚发髻:「这个啊,是我父亲从边关带回来的,原是一对,不过另一支丢了。」
我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是吗?那倒是可惜了。」
「姐姐若是喜欢,妾身愿意相赠。」说着便要拔簪子。
我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你且自己留着吧,我不夺人所好。」
「如此……那好吧。」
江咏青见我兴致不高,没一会就请辞了,那些药材在我的再三推托下好歹是带走了。
桂妈妈有些不满,给我新添了茶。
「娘娘做得对,这江良娣虽是好意,但您若是承了却是不妥,往后这宫中还不定怎么传呢,再说咱们相府也不缺药材,娘娘不过想着尽个孝心罢了。」
我低头不语,桂妈妈又接着道:「您且宽心,刚听闻太后派了太医前去府中,相爷已无大碍。」
几日后,深夜,青石地砖上铺满了银色的月光,有几片枯黄的落叶,在风的带动下一一向后退去,只在耳边,还响起阵阵清脆的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悄悄去了江咏青的寝宫。
她尚在熟睡中,于是我只得坐在床沿看睡美人。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好一张温婉的面孔,怪不得洛姐姐那般相信她。
我从袖中拿出小刀,百无聊赖地在空中比划。
该从哪里下手呢?真是苦恼。
不想冰凉的匕首甫一贴近她的脸,她便张开了眼睛。
我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妹妹怎的不继续装睡了?还是说,你害怕了?」
江咏青对上我的眼神,嘴角轻勾:「姐姐这是何意?」
「妹妹不愧是将门之后,好胆识,不妨猜猜看?」
「妾身愚钝,还请姐姐赐教。」
忽地,身后的窗扉开了,吹来一阵凉风。
我站起身来,竟自踱步将窗子合上:「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和妹妹说了,你宫中的人呀都被我迷晕了,要说这药可不便宜,不过一分钱一分货嘛,今晚她们定能做个好梦了。」
江咏青也坐了起来,看向我道:「太子妃今夜是想杀了妾身吗?」
我摆了摆手,将小刀收起,温柔地回道:「女孩子家家的,成日喊打喊杀的像个什么样子。」
面前的江咏青一身素衣,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身形单薄,肤色冷白,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带着破碎的美感。
「我来呢,只是想问妹妹一个问题。」我拿起梳妆台上那支金镶玛瑙簪子,说道,「去年五月游湖,你可曾见过成国公府的秋洛?」
江咏青神色微变,轻声回我:「见过,妾身与秋姑娘乃闺中好友,那日也是她邀我前去赴宴。」
「闺中好友?是吗?」
江咏青赤脚从床上下来,跪在我身前:「妾身不敢欺瞒太子妃,秋姑娘生性高洁善良,从不介意妾身是庶女,反而对妾身照顾有佳……」
我蹲下身子与她对视,冷笑一声:「所以你便推她入湖以作报答吗?」
江咏青仰头辩驳:「妾身冤枉,不知娘娘是从何处听来这些谣言,但妾身实在没有做过对不起秋姑娘之事。」
「你的演技实在高超,若不是我早些便派人查了,这会怕也会相信你了。」
说话间,不想江咏青猛然起身,竟是将我撞倒在地。
额头有些疼,我用手一摸,果然流血了。
而江咏青像是被我戳穿了一直隐瞒的事实,眼中满是偏执。
她自顾自地在梳妆台处坐了下来,拿起梳子蓖头,语气阴冷道:「姐姐,你今日不该过来的,如今秋相为陛下所恶负伤在家,成国公府因着你顶替秋洛嫁入东宫而心生不满,偏偏你还与太子不和,我的好姐姐啊,你怎的还敢来威胁我呢?」
她眉眼弯弯:「而今太子不在宫中,是我除掉你最好的机会了。」
窗外长风鸣鸣,江咏青已经为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似是不满意,拆了重绾。
她又接着同我说话,所说与我之前查到的并无差别。
游湖那日,她趁着洛姐姐独自去更换衣服之际,差人引走了她的丫头,而后又演了一场要跳湖自尽的苦肉计。
借机让洛姐姐落入湖中,随后一边说着前去找人一边躲在附近观察,直至有人来了才装模作样地大喊。
「那日之后我去成国公府探望她,她还安慰我不用自责,是她自己没注意,你们这些嫡女,惯会做样子的。」江咏青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转头对我说道。
我冷声道:「洛姐姐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
她听了,将梳子一丢:「不薄?她明知我爱慕太子,却还是要嫁入东宫,让我不能做殿下的正妻,你说她待我不薄?那日我设计她踩空落湖,她从我头上取下了那个簪子,不就是想留把柄?」
错了错了,都错了,洛姐姐入东宫是祖母所求,并不是想与她相争,那个簪子应该也是落湖之际人的本能所驱,毕竟她至死都未曾言及此事。
不然,以祖母的性子江咏青能活到今日?
只是,我并不想告诉江咏青真相,她这样偏执自私的人,不配知道曾有人真心待她。
江咏青抬步来到我身侧:「人人都说成国公府的秋洛如何温婉贤良,却不知这样的天之骄女竟是被我一个庶女给设计害死了,秋岁,你配不上太子,你也真是蠢笨,轻易就上了我的当。
「说来秋洛最恨的人应该是你啊,你用那古怪的法子救她一命,再让她饱受病痛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死去,你还真是她的好妹妹,我这就送你去见你姐姐,你们都该死……」
她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砚台,正要向我砸来。
我连忙侧过头,慌乱之中用手中的簪子刺破了她的胸膛。
窗外雷鸣响起,江咏青的脸被闪电照亮,我看见了她眼中的诧异与不甘。
她痛得抽搐:「你刚……刚……是装……的。」
是啊,天这么冷,我被你撞倒了,顺势躺会呗。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咒骂我。
我没有理会,只将她拖至镜前,而后拔出那只簪子。
我将簪子上的血迹擦净,簪在她方才梳好的凌云髻上。
只是我的手颤得厉害,不受控制。
又是一道闪电破空落下。
镜子里,江咏青已然断气了,头轻轻地垂在我的肩头,而我嘴角带笑,满脸鲜血,好似恶鬼。
我突然想起幼时,因为偶然见到大伯母在院中杖打下人,回去后便做了许久的噩梦。
我也是那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在现代了。
在这里主人家随意打杀奴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我只是很幸运地投生在成国公府。
所以我能过得好,是因为我是那万分之一的上位者。
于是我开始行侠仗义……
不过,你看,人总是会变的,在深宫中的人尤是如此。
这才一年,我都敢杀人了。
门在这时由外推开,我回过头,看清来人后,笑得越发肆意。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除夕宫宴,文武百官携家眷而来,共贺新年。
但太子对外宣称我病了,将我关在漪兰殿,独独带了赵良娣前去。
我倚着一帘明且宽的轩窗,远望着殿外,对着一轮残月自斟自饮。
这是我在东宫过的第三个除夕。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呐。
第一年还去了宫宴;第二年碰着太后崩逝,是为国丧;今年就只能独守空闺了。
明年,说不定就到冷宫去了。
皇宫摆烂第一人是我没错了。
我和太子的关系越来越差,几乎到了一见面就要吵架的地步。
我也不懂,在外人面前温和有礼、品性正直、博学强识的太子殿下为何每每见了我就是冷嘲热讽的。
大概是幼时他被狗咬过的缘故吧,我就说让他接受治疗,他不听,你看现在发作了吧。
下回我再劝劝他好了。
我记起那日在江咏青的寝殿,他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何要那样做。
那天我怎么说来着。
我说:「江咏青她死不足惜,臣妾原还想着怎样让她生不如死呢,不过夜长梦多,如此最好不过了。」
太子掐我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动怒道:「你这个疯子,你当真是恶毒至极,老师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进气多出气少,却还是不肯认输:「多……多……谢……美誉。」
「秋岁,你怎么不去死啊。」他到底是松开了我的脖子。
我被他摔在地上,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哑着嗓子道:「祸……害遗千年。」
我坐在地上,仰头去看殿外。
残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周围没有星星,是那样暗沉的黑夜。
太子欺身逼近我,他温热的鼻息吐在我的脖颈上:「秋岁,你害了你姐姐还不够,如今又杀了江良娣,孤早晚会废了你。」
「行啊,这太子妃谁爱当谁当呗,真以为我在乎呢,殿下最好明日,不,现在就下令废了我。」
我「啧」了一声:「不过,殿下不会这样做的,非但如此,江咏青这事还得有劳殿下给我断后,给她安排个什么罪名好呢?」
「与人通奸?身染恶疾?谋害正宫?还是……失足落水?」我笑着给他提建议。
不过很可惜,太子最后用了第二个理由。
算了算了,不去劝他了,我不想和他吵架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赢,但总有那一两次发挥不好的啊。
以致我夜间越想越气,恨不得重新再来一次。
我兴致不高,早早就睡了,连阿花进来叫我与宫人们一道吃饺子、放烟火我都赖在被窝不想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徒然感觉身侧多了一个人。
我吓得要死,毕竟我手里也是握有人命的,万一那江咏青来找我索命就完了。
我一边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一点一点慢慢扭过头去看,却见太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我。
我稳了稳心神,好歹没有尖叫出声。
我声音中满是疑惑:「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把衣裳换了。」我这才看清太子手中拿了一套女装。
我承认我之前对太子不满的声音是大了点。
我道歉,我反思,我悔过。
谁能想到太子今天脑子抽了居然带我出宫了呢,出宫啊,我两年多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太子,你是我的神。
我沿街买了很多东西,因着没带下人,太子一脸不爽却也只得乖乖在身后给我结账。
他几次三番出言讽刺我,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姑奶奶我今儿心情好。
我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明月正照耀着这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人间,月光勾勒出山河无恙、万寿无疆的模样。
终于不是四四方方的天空了!
我都恨不得喊一句「全场消费由我秋小姐买单」了。
没一会儿,我手里就拎满了大包小包。
这个是给阿花的,她喜欢吃酥饼,还老是抱怨宫中的没有外头那个味儿。
这个给桂妈妈,她喜欢的豆儿糕和酸梅粉红薯条。
我正想着给自己带些话本回去,宫里的那些我都会背了。
太子却在这时拉着我在一家卖汤圆的小铺坐了下来。
「她们说你没吃什么东西,我记着你往日里最喜欢吃这些又糯又甜的东西了。」他语气温柔,转头和店家要了两份汤圆。
我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拿住,这还是太子吗?
怕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他身侧,也不敢说话了,更别提四处疯跑。
店家是位老婆婆,两鬓斑白,那张蜡黄又苍老的脸在汤圆的映衬下更加黯淡无光。
她眉眼带笑地看着我们,那是一双疲劳的眼,我想里面应该会微微浑浊,带着红血丝。
她把汤圆端上桌,皱纹顺着眉眼爬进鬓角:「二位客官,请慢用。」
我安安静静吃完了汤圆,又仔细看了一眼太子,他今晚太不正常了。
「老婆子我好久没看到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了,还愿公子和夫人长长久久。」老婆婆突然说道。
我连忙反驳:「婆婆你误会了……」
「多谢吉言。」太子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婆婆,今儿除夕,拿着钱早些收摊回去吧。」
又朝我微微一笑:「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我嘴唇嗫嚅了几下,到底是把话咽下去了。
我们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太子挨我很近,我却有些害怕。
我正出神想着,太子突然靠近我,在我耳侧低语道:「夫人很喜欢孩子?我方才见你给一个小孩买了糖葫芦。」
「不是吧,你堂堂大晋太子不至于这么小气吧?不就给一个小孩买了糖葫芦,又没几个钱,你至于嘛,大不了回了宫我还你。」
果然,太子还是那个太子,绝对不是被什么山野精怪上了身。
他今晚这般反常一定是想了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一定是的。
「夫人误会了,我是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要个孩子了。」太子轻轻抚上我的脸,神色认真。
我浑身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脑海中浮现之前他同我说的那句话,他语气阴沉:「秋岁,你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
那是去年我及笄后,太子第一次宿在漪兰殿。
我被他压在床榻上折磨了一夜,却在清早被他亲手灌了一碗避子汤。
那之后,太子只要与我欢好,第二日都会让人给我端上一碗。
好在,他并不喜欢我,也极少来我殿中。
想着我唇舌间好似又泛起了那一碗碗汤药的味道,又苦又涩。
「夫人?」
太子轻轻摇了摇我的衣袖,将头埋在我的脖颈处,好似在撒娇。
对此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惊惧不已,手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臣妾这样的人不配有殿下的孩子。」我眼中毫无波澜。
于是旖旎的气氛消散殆尽,太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听此,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我熟悉的太子终于回来了。
我忙不迭地说道:「殿下放心,臣妾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事实证明,太子就是个小气鬼,他进宫下了马车就把我一个人丢那自己坐步辇走了。
送佛送到西啊。
我这一个抱病在床的太子妃深夜不睡觉在皇宫乱走会被误杀的吧。
而且,我买的东西怎么也给我拿走了?
太子你这个老六你没有心!
我和太子再一次进入了冷战,严谨一点来说,是他对我的单方面冷战。
我都习惯了,冷战就冷战吧,只要他不像之前那样反常我就谢天谢地了。
只是不想变故来得那样快,数月后,我们竟天人永隔……
除夕过后,陛下因着新得了一番邦进贡的美人,竟要大兴土木,在宫内修建番邦样式的宫殿,浑然不顾国库空虚。
我阿爹上疏劝诫,直言此举劳民伤财,是为国之大忌。
言语触怒陛下,被贬官外放。
半月后消息传来,我阿爹死在了去往岭南的路上。
而我阿娘因为伤心过度,染上了重疾,不过几日,竟也随我阿爹一道去了。
我每天悲痛欲绝,泪如泉滴,求着太子让我归家守孝。
但他说不行,我嫁入了皇家便是君,我的爹娘为臣,哪有君为臣守孝的道理。
我气极了,随手抄起身侧的某只瓷器向他砸去:「殿下,那是我阿爹阿娘!」
太子一偏头,那只上好的青花瓷在他身后碎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拂袖而去,只留满地碎片映着殿外刺眼的阳光。
我的眼睛好似被那光刺伤了,眼泪一颗一颗砸落在地板上,在这寂寥的宫殿中尤为醒目。
可是我流了再多的泪,最终还是没能回去见我爹娘最后一面。
自那日起,我就病了。
一开始只是觉得做什么事都累,提不起劲来;再后来,我夜间常常惊醒,醒了也无甚睡意,就对着一盏烛火睁眼到天明。
我睡的时间越来越少,旁人同我说话也时常出神,有时对着朱红色的宫门便可以坐上一日。
太医来看了,只说我是忧思过重,心中郁结,还得放宽心态……
我充耳不闻,倒是阿花每天都在我身旁叽叽喳喳的,我嫌她吵,赶她走,可一回头对上那双泪光闪闪的眸子,到底是不忍心。
她说我阿兄接任我阿爹前往岭南,现已上任,万事皆好,只是放心不下我。
她说祖母几次三番向皇后递帖子想来宫中见我一面都被拒了。
她说祖母派人传话让我好好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还有好多事,诸如陛下年事已高,如今越发地痴迷炼丹,追逐长生不老。
且自我阿爹去世后,陛下又扶原工部尚书杨亚为相。
这杨亚非但不对陛下所言所行加以规劝,反而大力支持,一时间龙心大悦,陛下自此不上朝,并将朝中事务都交其处置。
杨亚私心过重,卖官鬻爵,引起朝堂不满,但都无济于事。
陛下一意孤行得很。
甚至一日杀二子,就因为那宫外请来的仙师一句「此二人恐夺陛下气运」。
我听了只觉得荒唐至极,但我一个深宫女子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大晋皇室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久,皇后被废,陛下改立那番邦女子为后,太子也被下令禁足于东宫,无召不得外出。
「娘娘,宫里的人都说,陛下……要废太子了。」阿花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哑然,垂眸道:「慎言。」
放在往日我可能会觉得奇怪,阿花一个宫女是从何得知那朝堂之事的,但是那时,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无甚兴趣,常常是今儿听了明儿就忘了。
太子被禁足后,宫人走了许多,每日的菜色也少了,就连那夏日里的冰块都没了。
桂妈妈每天哭丧着脸,阿花也一脸愁容,再加上一个病怏怏的我,活像漪兰殿是什么苦海。
又过了几个月,大抵是十月初罢。
我如往常一样坐在窗前,听着窗外草虫的低鸣,静望檐上一轮清冷的月牙儿。
红色的珠帘映在镜子里,风吹着直动,将清辉与烛光都筛入其中。
猛然在镜中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太子时,我心中毫无波动。
我敷衍地同他行了礼,一时间相顾无言。
半晌,他开口道:「你瘦了许多。」
我垂头不语,一想到要同他说话便有倦意袭来。
「最近朝中发生了很多事,西北的戍边将军夏攀发动兵变,一举攻下丹阳城,丹阳守将带领百姓退守云州,但父皇听取杨亚的上谏,嘱其下令出关迎敌……全军覆没,不少百姓惨遭屠杀。」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晋承平已久,无人可用,由是数日前父皇下令让原征西将军骆勇毅带兵平乱。」
我听了,不禁讶异:「骆将军年已花甲,一身病痛,如何上战场?」
「皇命不可违。」太子微微一晒,嘲讽道,「所以,今日战报传来,骆将军不敌,现已为国捐躯,眼下叛军直逼京城。
「如今军心浮动,江南一带又有百姓揭竿而起,江山倾覆,山河破碎,已无可避免。」
我抬眼看他,印象中不管是处于怎样的境地,我认识的太子都是高傲的、自信的、斗志昂扬的,如今却是满目死寂,一脸沧桑。
我沉默良久,方轻轻动唇:「那殿下有何打算?」
是打算逼宫取而代之吗?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敢说,只是静默着坐着。
太子垂目沉吟,而后看向我道:「我给你安排了马车,明日清晨便走,你仔细收拾看看有何需要带上,银票我也给你备着了,往后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宫里,但也够你一生无忧了……」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打断道:「你呢?你要怎么办?」
「我?自然是同大晋共存亡了。」他闻言失笑,「我走不了的,就算走了这一生也需东躲西藏,何不以身殉国,名留青史。」
他拍拍我的头,喟叹道:「这三年是我对不住你,往后……」
话音未落,殿外哗然。
原来叛军已攻破城门,现直奔皇宫而来。
太子走了,走前还不忘让我赶紧收拾细软到光化门等人接应。
他说得认真,我的眼睛却酸涩得很。
我从来都看不懂他,他明明那样讨厌我,留给我的永远都是背影与冷嘲热讽。
可为什么又要为我谋划?
但是他好像也不了解我,我不会走的。
我们秋家的女郎,也有气节。
清晨,我哄着桂妈妈与阿花去了光化门,言说她们先走,我随后便来。
许是形势紧急,她们倒也信了。
如今能救一个是一个了,她二人服侍我一场,又非皇家之人,没必要同我一道赴黄泉。
待她们走后,我对镜梳妆,画娥眉,点朱唇。
随后翻出白绫。
三尺白绫轻轻越过房梁,我站在凳子上,长叹一声。
殿外传来宫人的说话声。
「太子为乱军所杀,死状惨烈,那舌头都被拔了,可惜了……」
「不止呢,听说太子死而眼不闭,直勾勾盯着光化门的方向,那些乱军便将他的眼珠也剜了……」
声音渐渐远了,两行清泪从我眼中滑落。
我记得阿爹曾说,太子有明君之相。
也确实如此,前些年,水患、瘟疫、赈灾,每一样他都做得很好,为百姓和朝臣所称赞。
只是没想到,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用白绫套住脖子,又踢了凳子,窒息感随即而来。
两辈子的回忆也在脑海中浮现。
前世我为病痛折磨,为父母抛弃。
我曾以为是天神慈悲,才让我来到这异世,身体强健、父母宠爱、手足爱护,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恍惚中,有人踢开了厚重的宫门。
晨曦初上,秋日里凉爽的风在这一瞬间扑了过来,惹得满室纱幔飞舞,如梦似幻。
我好像,又闻到了那一年的腊梅花香,久久萦绕在鼻尖。
片刻后,有人将我放了下来,空气重新涌入胸膛,眼睛也清明起来。
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喃喃道:「是你啊……云……岿然。」
是你啊……
是大晋那个原该在三年前就已成了枯骨残骸,也未曾青史留名的游击将军。
也是那说着此生不负家国,却负了我的云岿然。
那天,太阳破云而出,朝霞满天,我被我的小将军捡回了一条命……
大晋灭亡,新朝立。
云岿然登基称帝,改国号为「赵」。
他待我极好,一力压下前朝非议,立我为贵妃。
赐居瑶华宫,金银珠宝、华服美食更是如流水般下来。
宫里的风言风语不少,大抵都是说我非但不以身殉国,反倒一女侍二夫,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来着,对,伤风败俗,水性杨花。
我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但云岿然得知此事后很是发了一通脾气,甚至下令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入瑶华宫。
他似乎很怕我再寻短见,明明有那么多事要做,却日日都记得过来看我。
他实在是固执得很。
今日带我去御花园赏菊,明日又拉着我去摘星阁看星星……
就算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说,我面无表情地坐着,也依旧乐此不疲。
还真是好笑,明明从前都是我缠着他说话,他一脸的不耐烦。
果然人只要活得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说我阿兄如今是荆州通判,再过两年便可回京任职,我们兄妹也可以相见了。
见我面露疑虑,云岿然微笑道:「前朝皇帝昏聩无能,你阿兄又非愚忠之人,投靠大赵乃大义也。」
我点点头,信了。
他说他是大晋朝西北大将军陈礼之子,当年陈礼因三王之乱被文臣构陷通敌叛国,陈家满门抄斩。
他因为尚在襁褓,被忠仆带着逃到了京城,机缘巧合进入永平侯府方得以长大。
我点点头,信了。
他说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依旧是显赫的国公府,我祖母一切都好,只盼我在宫中顾全自身。
我点点头,又信了。
为了向他证明,我于是一遍一遍地向他承诺:「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所有的胆量都耗尽了。」
话虽如此,我往日里最常做的,依旧是木然地坐在殿中发呆,或立在院中看鸟儿从宫墙高处飞过。
偶然会听到洒扫的宫人压低了声音议论:「贵妃娘娘莫不是疯了?真是可惜了,那样美的人儿……」
后来,云岿然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竟将阿花和桂妈妈找了回来。
我抱着她们大哭了一场,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从那后,我性情大变。
宫中无后,贵妃即正宫,云岿然虽没给我统领六宫之权,但架不住我位分高又兼有宠爱。
有不长眼的宫人出言不逊,那就杀了吧。
在这人命比草贱的深宫中,死个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珠从檐间落下,击打着青砖上小小的苔花,水花四溅。
行杖时我就站在殿外看着。
看她从一开始的反抗辱骂到只剩痛苦呻吟,最终了无声息。
看她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六十杖下去已然成为一摊肉泥,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血与雨水混杂着,以致地上四处都是深红色的血水,可怖极了。
雨慢慢停了,厚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风一吹便直直地涌向鼻尖,叫人作呕。
我拿过手帕嫌恶地掩住口鼻,轻飘飘道:「死了便带下去烧了罢。」
次日,铅色的重云依旧镇压在天空中,云岿然来了。
他面色苍白道:「你都知道了?」
我轻摇团扇,缓缓道:「知道什么?臣妾只知昨夜有宫人言语冲撞了我,所以一气之下便下令将其杖杀了,皇上这又是何意?莫不成臣妾身为一宫主位,连随意处置下人的权利都没有?」
他听我这么说,慌忙摇头:「未曾,只是你短短几日便下令杖杀了好几个宫人,于你的声名不利,前朝……罢了。」
空气中又归为一片寂静。
我侧首看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有几只麻雀飞过,好像一团团灰黑色的污点,落寞如斯。
放眼看去,殿中都血水早已清扫干净了,青翠的树叶在风中曳荡,地上绣满了艳丽的繁花。
云岿然说:「秋岁,我想与你长长久久的,你信我。」
他的声音那样柔和而坚定,我多么想相信啊……
当晚,云岿然与我有了肌肤之亲。
红烛帐暖,夜雨巫山不尽欢。
转眼到了四月,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一天一天地翻过去。
这日我坐在院中那棵大树下看书时,猛一抬头却瞧见了一位女郎。
无心一瞥,我在心底感叹,她生得真好啊,鬓发如云、皓齿明眸,笑起来唇边会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那是我第一次见沈如莲。
她同我行了礼:「妾身见过贵妃娘娘。」
不过还不待我与她说话,阿花就急急地冲了出来:「奴婢见过莲妃娘娘,还请娘娘饶恕奴婢多嘴,瑶华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如莲走了,不请自来又匆匆而走。
我手执一杯菊花茶,饶有兴趣地看向阿花:「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十年了,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阿花咧着嘴笑,「桂妈妈做了茯苓糕,娘娘要吃吗?奴婢给您拿。」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语。
十年,好似我与有一个人也是十年前相见的……
我低头看向杯中,小白花吸饱了水,正一朵朵缓缓浮了上来……
傍晚,霞光满天,红彤彤的落日高挂天空,连带着浮云也镀上了一层金光。
真美啊,如果能站在高处就更好了。
云岿然像往日一样来我宫中陪我用膳,只是这一次他神色怅然:「莲妃的孩子没了。」
我将书随意搁置到窗边:「是吗?那还真是可惜了,不过莲妃妹妹年纪小,好生调养着,今后还会有孩子的。」
「秋岁……」
「皇上是怀疑臣妾?」我笑了笑,「臣妾若是真要害她,可不会选在今日,毕竟……谁人不知莲妃娘娘今日不顾皇上您的诏令强闯了瑶华宫。」
云岿然踟蹰良久,艰涩道:「秋岁,莲妃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她救过我一命,你别害她。」
我对上他的眼睛,浅浅淡淡地看着,静默不语。
先前他选秀女时,我很是闹了一场,其实也没做别的,就是日日去储秀宫让那些秀女在烈阳下头顶瓷罐走路。
当然也有满目怨毒地看着我的,我见了,便唬她们要将那人的眼珠子剜下来摆在宫中观赏。
我可太喜欢看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了。
当时云岿然得知此事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胡闹」。
不想如今为着一个入宫不久的沈如莲却是直接坐实了我害她腹中胎儿的罪名。
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沈如莲小产一事在后宫并未激起太多的波澜,倒是前朝口诛笔伐我的人又多了不少。
那日我刚好在承乾殿内,于是便将那些话一字一句听了去。
而后,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方才言语最激烈的徐远道:「徐大人,许久未见了,本宫还未祝贺徐大人高升呢,本宫记得,大晋那会,徐大人还只是户部的主事呢,不料如今竟已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
我轻声笑起来:「徐大人口口声声说本宫身为前朝太子妃,理当以身殉国,本宫却是想问,徐大人身为一介文人,应当最看重风骨才是,怎的大晋国破之日你却选择投靠新朝了呢?」
徐远哑口无言。
只是那日后,我又多了个「巧言善变,颠倒是非」的罪名。
转眼已是深秋,树木上只剩几片残叶还挂着,触目之处满是萧瑟。
云岿然最终还是听取我的建议下令将前朝宫妃尽数送往宫外的尼姑庵。
说是尼姑庵,实则并无人看管。
再加之我先前暗中发下去赏赐,今后到了宫外年岁大的可安度余生,年岁小的也可改名换姓另行婚配。
她们出宫那日,我没有去送行。
甚至,我很怕见到她们,因为每一个都会让我想起宫变那一日,那些死掉的人。
临近年关,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天冷得要命,听闻有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冰灾,云岿然忙得手脚不沾地,自是不得空来见我。
他不来,我宫中的守卫便松懈许多。
夜间,潇潇北风吹得殿外的树木摇晃不止,连带着窗纸也扑簌簌地作响。
我让桂妈妈带着一众宫人退下,又熄了几盏灯,独留桌前的那一盏。
那灯上结了很大一朵灯花,是以殿内视线并不清晰。
我低声道:「都查清楚了?」
这时,从房顶跳下一个女子,她一身黑色劲装,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正是那日太子安排接应我出宫的暗卫阿菱。
「都在这了。」阿菱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我,「娘娘若是看了,现在的安稳生活……」
我接了过来,笑道:「查了这许久,总要知道的。」
我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给她:「多谢,这是给你的酬金。」
阿菱连忙摆手:「我欠太子一条命,他让我带娘娘走,我没有做到,帮娘娘查……也是应该的,不用同我道谢。」
「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我温声道,「往后你便自由了。」
她走后,我找来剪子将灯芯往外拔,屋里立马亮堂了起来。
于是借着烛光,我看到了云岿然所隐瞒的真相。
有些事情是我早就知晓的。
诸如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早已不复存在。
祖母和大伯以及嫡系一脉全都在国破之时选择了悬梁自尽。
而旁支大多也因不愿臣服新朝被杀或者流放。
诸如我杖杀的那几个宫人,皆是云岿然一派安插在宫中的细作。
太子受尽屈辱而死与之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但除去这些,还有更多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我眼前……
又过了几日,罡风停歇。
太阳迎着面上照进来,眼睛都睁不开。
云岿然笑着在与我说话,他说这次冰灾幸而朝廷控制得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我听他说完,轻启朱唇:「后宫不得干政,皇上将这朝堂之事告诉臣妾,届时群臣又该说您了。」
我顿了顿,接着道:「只是,皇上可有何事瞒着臣妾吗?」
他一怔,一只手将我揽入怀中,声音涩然:「未曾。」
我心中一寒,看着退居远处的宫人,轻轻抚上头上的簪子。
下一瞬,我拿起尖锐的簪子刺破了云岿然的脖子。
他一把推开我,用手捂住伤口,看向我的眼神满是疑惑。
我面色清冷,垂眸不语。
瑶华宫霎时乱作一团,尖叫声、呼喊声,还有兵器盔甲相撞的声音。
御林军将我团团围住。
我听见云岿然说:「即日起……封锁……瑶华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就这样被关起来了。
这天,阿花跪在我身前,开口道:「娘娘都知道了。」
我哽咽道:「知道了,知道我阿爹去岭南的路上是为云岿然的副将所杀,因为那更能引起天下对朝廷的不满,也知道我阿兄死守岭南梅关半月有余,最终为叛军所杀,数箭穿心。
「我阿爹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本应该儿孙绕膝,共享天伦的。我阿兄,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五,尚未来得及娶妻……」
「娘娘……」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眸望着她:「那年去永平侯府赴宴,是你故意引我去见云岿然的吧?」
「奴婢万死。」
我苦笑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
那时候京城人人都知成国公府的二姑娘秋岁是最爱管闲事的了,所以他们便给我做了一个局,而后借我阿爹的权势将云岿然送入了军营。
有了我阿爹的推举,他在京城的谋划更加顺利。
随后他们又在皇宫和世家大族安插奸细,于军营中不断笼络人心。
待时机一到,戍边将军夏攀连同番邦假意发动战变,为的便是让云岿然领命前去,自此金蝉脱壳。
而夏攀,是云岿然的亲舅舅。
而后,番邦战败,向大晋献上胡姬女子无数。
其中有一人更是迷得陛下对其听之任之,最后不惜废后另立……
晚风吹乱了我耳边的碎发:「沈如莲呢?」
阿花叹了口气:「莲妃娘娘是西北乐昌县县令沈万里之女。」
如此结合先前阿菱给的消息,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年陈家满门被灭,夏攀年岁尚小并无权势,因而只得将尚在襁褓中的云岿然养在沈万里家中。
但终究百密一疏。
云岿然五岁那年,因相貌酷似其父陈礼被人上报,只得釜底抽薪来到京城。
偌大的京城,世家是最好的去处。
永平侯在朝中声名不佳,又无权势,且后院女眷众多,是最佳的目标。
于是他们杀了其中一个被怀疑是私生子的庶子,让其取而代之。
真正的云岿然,永平侯府的庶子,实则早就死了。
我将自己的论断一一说给阿花听,其实心中还是存了侥幸。
希望她告诉我不是的。
我的人生并不是处在他人所做的一场局中。
但阿花支吾着说:「娘娘聪慧。」
我抱紧了我的小手炉,心如死灰。
被禁足于瑶华宫的第五天,桂妈妈告诉我云岿然醒了。
我翻书的动作一顿,对她说:「那还真是可惜了。」
云岿然许久没来看我,只不过我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我好像又病了,变得越发地嗜睡厌食。
太医把完脉告诉我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发抖。
因为他说我有喜了。
云岿然得知此事很高兴,下令解了瑶华宫的禁令。
不过短短一月,我又成了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
前朝后宫都说我命好,刺杀天子都未被降罪。
云岿然像之前一样日日都来看我,陪我用膳,绝口不提那日之事。
他说:「秋岁,你把他生下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大概是以为,我有了孩子便不会计较往昔了罢。
可是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所以我偷偷将孩子流掉了。
那天晚上,云岿然就睡在我身侧,他一直在与我说话,说的全都是关于孩子的憧憬。
他说,要是个男孩他就教他骑马射箭,要是个女孩就让我教她弹琴作画。
他说,孩子的眉眼最好是像我,鼻子像他。
他说,等孩子长大了就带我们一块去江南看看,去看那诗里「江中绿雾起凉波,天上叠巘红嵯峨」的景色。
直到我忍不住痛呼出声,他才停下来。
随后,他脸色惨白地唤人宣太医。
他说:「秋岁,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躺在那里,虚弱地冲他笑:「皇上演戏演久了,如今连真假都分不清了?莲妃娘娘才是你心爱的女子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至于我,不过是颗棋子……」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有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巾里。
小产过后,我的身子修养了许久。
而云岿然再也没有踏足过瑶华宫。
我并不在乎,只是常常坐在窗前,眼睛漠然地看向远方,了无生气。
我只觉得这朱墙黄瓦似囚笼,不知有红颜枯骨葬其中。
整个三月一直都在下雨,很快地,四月就来了。
云岿然身边的刘福公公过来给我传话,说是明日皇上要带我出宫祈福。
于是,我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第二日,天气晴好,我随云岿然出宫。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愤怒、悲伤、仇恨,太多的东西沉淀在我们之间。
出城门的时候,我主动握住他的手:「皇上,臣妾想上城墙高处看看。」
他微微一愣,点头应允了。
我快步下了马车,快到高处时,我推开阿花,直往上跑去。
周围传来一阵阵惊呼,我听见云岿然大喊着:「拦住贵妃,拦住贵妃……」
他的声音中满是害怕,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只得用尽全力往上跑。
我的发髻散了,珠花步摇掉了一地,满头青丝随风而动。
云岿然追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
我说出了故事开头那句话,随即一跃而下。
我终于,自由了……
阳光透过树叶倾洒下来,有点点光斑落在我的身上。
我看着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恍惚中我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我远远地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二姑娘,二姑娘,你今日还没去夫人房中练琵琶呢。」
「岁岁,快过来,阿爹今日给你买了九层糕。」
「岁岁,你看阿兄新买的画……」
我回过头去。
突然间,有关过往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真实的场景开始回到我的眼底。
澄净的蓝天,破败的院落,远处有一道木桥。
木桥下没有水,表面乌黑的石头和腐烂的落叶清晰可见,呈现出腐朽的趋势。
原来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不是梦啊……
我站起身来,有风吹过,摇落了一地的花雨,空气中都飘浮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我啊。
想去北境看看巍峨的雪山,想去大漠看看无边无垠的戈壁沙洲,想去北海看看百川归海的壮阔景象。
想去看看空旷的原野,去看看万物飞禽……
但是,我还没有走出京城,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回了皇宫。
我放眼看去,神情茫然。
云岿然这是闹哪出,怎的这承乾殿集结了这么多方士,难道他高兴过了头,要给我办一场欢送会?
「你来了。」
我正发呆,身后走过来两个人。
不对,两个鬼。
正是我先前见过的小黑和小白。
我愉快地和他们打了招呼:「这是要做什么呀?不是说有十日的时间吗?我都准备出城了,突然被拉了回来,真晦气!」
小黑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不出来吗?大赵的皇帝召了数百方士在为你招魂。」
我听不懂,但我大为震惊:「不是,云岿然他疯了吗?姑奶奶我好不容易逃离了这囚笼,又要把我叫回来。」
小黑听我这么说,微叹了口气:
「你阳寿已尽,复生可谓难于登天,只是这人间的帝王执念很重,又拿了……和阎王交换。」
我没听清,只觉得浑身寒凉,心神惶惶:「我不要复生,不要……」
小黑沉默良久,又道:「你放心,你是异世之人,且怨念极重,你若实在不愿,阎王也没法。」
小白轻咳一声,对我说:「你先随我们回地府吧。」
去地府的路上,小白问我:「你……为什么要自杀?而不是杀掉皇上,再随便抢一个孩子过来当上太后?我看话本里都这么写。」
我勉强笑道:「我是前朝宫妃,母族败落,夺权谈何容易。其实,祈福那日我原是想同他一道赴黄泉的,宫外可比宫里好动手多了,但是……」
我顿了顿,继续道:「但是,那天我在马车上隔着珠帘缝隙窥见了民生百态,我听见他们说新君仁慈,说希望再无战乱。」
「我们凡间有句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没有战乱没有夺权之争百姓的日子总会好一些的,我更愿意见到国泰民安,人声鼎沸的世间……」
一路无话。
我们来到了地府。
阎王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容貌说不上出尘,但正义凛然,看了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听了我不愿复生的祈求,什么也没说,只是问我,有何心愿未了。
我恭恭敬敬地回:「未有。」
最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在他这地府当鬼差。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给我机会我得中用啊。
再说了,这投胎不都是去受生老病死之苦吗?
我经历了两世,实在是不想再来一回了。
于是,我成了一名地府的编内人员,和小黑小白混成了同事,也算是成功进入体制内了。
在地府工作的第一年,无事发生。
第三年,阎王说要学习天庭全年无休的制度,还得随召随到。
我感叹,真是资本家看了都落泪。
第五年,沈如莲死了。
我其实都快忘记她了,还是小白跑过来问我:「你要去给她引魂吗?」
我有些不屑:「她哪来这么大的面子让姑奶奶我亲自去接?」
小白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十年,云岿然死了。
又是小白兴冲冲地跑过来和我说:「他死了。」
我头都没抬,问道:「谁?」
小白小嘴叭叭:「大赵的皇帝啊,说来人家当年可是用了三十年的帝王阳寿和阎王做交易换你复生呢,没承想这才十年你就把他给忘了。」
我心下一惊,有些无措道:「三十年?」
小白点了点头:「对啊,你能当鬼差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阎王他不想欠下因果。不过,这皇帝可没忘了你,我和黑无常观察过了,这十年他找的每一个妃子都有和你相像的地方……」
闻他这么说,我之前那一丝愧疚消失殆尽,甚至突然感觉一股恶心涌上心头。
云岿然做出这深情的样子给谁看呢?
小白见我面色不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只是问我:「你要不要去当他的引魂人?」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小白再一次骂骂咧咧地走了。
后来,我听说云岿然迟迟不愿喝孟婆汤,说要在奈何桥边等一人。
然则,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孟婆就开始催人了。
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一个快快乐乐的地府打工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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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几许轻
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糖炒栗子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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