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主是皇上_太子的古言虐文_

《终⽣误》(已完结)

皇上赐了我⼀碗避⼦汤,帝后新婚之夜后,阖宫都在等着看笑话。

我进宫,不过是⾃⼰求来的⼀场笑话。

我出⾝沈相府,名唤沈持盈,闺名满⽉,取⾃⽉满则盈。⽗亲与先皇亦⾂亦友,曾是当今圣上的⽼师,后⼜有从⻰之功。沈家⼏代不曾有⼥⼉进宫,故先皇⽣前便定下,沈家是要有⼀个⼥⼉进宫做皇后的。

可惜先皇天不假年,莫说皇后,太⼦妃都未曾看⻅,便驾鹤西去。太⼦承⼤统后励精图治,⽆暇后宫之事,宫中后妃等得跟⻘眼狼⼀样,也等不来皇上,更等不来⼀个皇后。

待⼭呼万岁海清河晏后,便不断有⽂⾂急得上⽕,催着皇上⽴下皇后,直道国不可⼀⽇⽆⺟。

其实,京城权贵⼈⼈都约莫能猜出⼀些,为何圣上⼀年来不曾娶正妻,幸后宫。当今圣上杀伐果断,勇武智绝,还是太⼦时便对我那庶妹沈昀婉情根深种,早有意在⼀年前登基时娶为皇后,独我这个嫡姐横拿着竖挡着,痴恋圣上,等不来册封皇后的圣旨便不肯出阁,说亲的⼈踏破了⻔槛也不肯点头。

与皇家结亲这等庄重到不可有半点诟病违礼之处的事,⾃然不可⻓姐未嫁,庶妹先成亲。

说来惭愧,我也曾是秣陵贵⼥第⼀⼈。

⼀⼿古琴冠绝秣陵,春⽇宴上作诗舞乐艳压群芳,原本性格恣意明媚,若说唯⼀的⽑病,便是过于喜⻝甜点。

奈何情字之上,偏偏任性妄为,不属圣意,依旧胡搅蛮缠,不知⽤了什么不⼊流的⼿段劝服丞相,宁可⾃毁名声,不惜⼀切也要嫁给圣上。

⽗亲在⾦⻰殿外跪了半宿,皇上终于点头,将我迎娶⼊宫为后。

我在明⾥暗⾥的冷眼讥笑中,还是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天下⼥⼈梦寐以求的宝座,成了江淮时的皇后。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与庶妹、圣上和漓王年岁相仿,⼜因先皇⾦⼝⽟⾔,便时常在⼀起玩耍,可以算得上都是⻘梅⽵⻢,只是可惜,⽵⻢都只绕着⼀朵⻘梅,⽽那⻘梅却只羞羞答答地⼼悦⼀⼈。对外⼈⽽⾔,⽆⾮是话本⼦上最喜欢的桥段,不⻝⼈间烟⽕的美⼈落⼊凡尘,为情所困。原本好⼀对⾦童⽟⼥,却被嫡姐横⼑夺爱。

可怜娇俏红颜不如嫡姐有⼿段,便被⽗亲许给了漓王。⽊已成⾈,楚楚可怜的庶妹只能含泪认命,实在是嫡姐作恶,误了⾃⼰⼜误了他⼈。

总⽽⾔之,在旁⼈眼中,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将⾃⼰⼀切优雅美好的东西都亲⼿剪掉,逼⾃⼰⾛进了⼀个死胡同。

我听着着实好笑极了。

当初皇上登临⼤宝,东宫未有太⼦妃,不知多少⼈虎视眈眈盯着这皇后的宝座。江淮时周旋⼀年才得了囫囵个⼉,可惜太后看中的仍是我这个⼀年来情深不悔,从⼩痴慕江淮时的沈府嫡⼥。

世⼈遇事不莞,总是要有⼀个出⽓筒的。皇上不能对⽩⽉光和漓王撒⽓,不可对太后诸多怨⾔,外⼈⼜多喜嚼⾆嘴碎、攀论编排,这个出⽓筒⾃然就是贱⽪⼦⼀样倒贴上来的我了。

我犹记得那夜⽉⾊如⽔,秋⻛萧瑟,甚⾄记得从祖⺟的院中出来后,⾛的那⼀段格外冰冷的路,我和沈昀婉跟在⽗亲⾝后,⼀⽚寂静。

⽗亲怔然回头,眼中带着⼏分怅然看着我,「你可知,⼀⼊宫⻔深似海,且⽇后等着你的还多着,你当真承受得下?」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概是恭恭敬敬地回道:「⽗亲,⽆⼈不知⼥⼉痴恋圣上,蹉跎数年。」

所以这后宫的波云诡谲,阴谋诡计,冷嘲热讽,我都受着。

所以这⼀碗避⼦汤算得了什么。

我呆呆地坐在⾦⽟贵妃榻上,望着雕花窗外出神,就像是今晨早起拖着酸软疼痛的腰肢,枯坐⾄江淮时醒来起⾝离开,⼀样的⿇⽊。

江淮时⾝边⼀直跟着的⼩太监如今也成了总管,那孩⼦叫福宝,机灵得很。福宝端着托盘,满头⼤汗,左右为难,「皇后娘娘,圣上体恤您刚⼊主凤仪宫,尚有六宫诸多事宜,不宜操劳……」

「⾏了,福宝公公⾟苦了,将药放在这⾥罢。」

⻘⽲是个直性⼦,受不得这拖泥带⽔的拐弯,径直打断了福宝,点了点⼋宝桌,⽰意他可以离开了。

只不过江淮时应该是吩咐福宝了,我懒得瞧福宝这窘迫的样⼦,端起避⼦汤⼀饮⽽尽。

福宝这才⼩⼼翼翼地告退,⼀路⼩跑离开了凤仪宫。

「⼩姐放宽⼼些,左右……」「⻘⽲,慎⾔。」

我在这宫中,这段姻缘,是⾃⼰求来的,哪⾥敢有半分伤⼼不满。

许是这药滋味太差,我再度望向窗外的时候,只觉得外⾯冷⻛吹得眼睛泛红⼲涩。

⻘⽲收拾好碗盘,端下去的时候仔细瞧了我,低头讷讷道:「这药难喝,奴婢去⼩厨房给⼩姐做⼀碟桂花糕清清⼝。」

我低头不语,⻘⽲等了良久才听⻅⼀句——

「⽇后在宫中,该唤本宫皇后娘娘。」

2

多少⼈都说我⾃讨苦吃,我却不觉得。

倒不是有情饮⽔饱,江淮时对我向来没什么好脸⾊,仅⼤婚之夜圆了房,光明正⼤赐了⼀碗避⼦汤,让那些个后宫嫔妃好⼀番讥笑我,便再未踏⾜凤仪宫。

当然,也不曾踏⾜整个后宫。

故⽽⻘了眼的后妃们出于某种含混⼼思,⽇⽇来凤仪宫跟我磨嘴⽪⼦,鼻⼦不是鼻⼦、眼睛不是眼睛,⼀个个如花似⽟的美⼈,活⽣⽣在⾖蔻年华活成了让⼈腻烦的样⼦。

唯独兵部尚书家的⼩⼥⼉赵临微⼀派活泼天真,她⽐我⼩三岁,正是刚及笄的年纪。吃了⼀次我这⾥的桂花糕,便时常赖在这⾥,还要讨些桂花酿喝。

每次⻅了她,我便觉得这后宫也不是⽆趣,何况还有明安。

江明安是江淮时⼀⺟同胞的妹妹。

在我年幼还在宫中⼤家⼀起玩泥巴的时候,她还是个⼩⾁墩⼉,跟在江淮时⾝后,扯着嗓⼦拖着鼻涕要跟皇兄们姐姐们⼀起玩,总是被当成碍事的跟屁⾍。

江淮时嫌弃她流鼻涕不雅观,漓王打⼩时候就没什么亲和⼒,沈昀婉倒是亲近她。

不过不知为何,明安更喜欢我,哪怕我从来在外⾯端得住架⼦,她也不嫌弃,⼗分黏我。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丫头看⼈本质的本事是⼀等⼀的。没⼏年我就被这古灵精怪的⼩妮⼦抓了个现⾏,什么桂花糕啊桂花酿啊爬树啊、偷偷摸摸玩⼉的那些不成体统的,都被她私底下学了个⼲净。

虽然我不讨厌就是了。我时常想,若是沈昀婉也是这般可爱的性⼦,我也会是⼀个不论嫡庶的好姐姐的。

我打⼼眼⾥喜欢明安,喜欢赵临微。待在她们⾝边,我总觉得⾃⼰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包裹,不再有烦恼。她们倒是志趣相投,⻅过⼏次便能熟络地合伙从我这⾥哄骗多些桂花酿去。⻘⽲每每⽓跳脚,直说是我惯出了两条⼩酒⾍。

我第⼀次听⻘⽲这般说的时候,不禁想到了这两个丫头讨桂花酿时的油嘴滑⾆,实在没忍住扑哧⼀声乐了出来,⼿⼀抖,说好的半舀⼦桂花酿,便成了⼀整舀。

明安眼珠⼦咕噜噜转,本是听了⻘⽲的话要辩驳⼏句的,看⻅多落在琉璃瓶⾥的酒液,反⽽连连称赞,「⻘⽲姐姐说的是,我和临微可要在盈姐姐讨⼀辈⼦酒喝呢,可不是盈姐姐惯着我们?」

⻘⽲是我的贴⾝婢⼥,我们形如姐妹,私底下明安⼀直觉着快嘴直⾆的⻘⽲极其令⼈有安全感,索性不需讲礼数的时候,就也⼀起叫姐姐。

⼀开始⻘⽲还羞窘,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与其说我惯着她们,倒不如说是⻘⽲怕她们这个年纪贪杯醉酒。

我私⼼⾥觉得,若这样插科打诨调笑的⽇⼦能⼀直下去就好了。

只是,开⼸从来没有回头箭。

⼈总是要为⾃⼰选择的路付出代价的。

不知不觉我⼊宫已然⼀⽉,眼⻅就要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的⽇⼦了。我并不觉着多畅快,夺了沈昀婉夫君的扭曲的快乐也⼤打折扣,从沈昀婉成亲的前⼏天便开始⼼绪不宁。

我有不少被祖⺟呵斥为不合规矩的坏⽑病,索性我⾃觉不傻,还知道将这些短板都藏起来。其中最让祖⺟头疼的就是,我有⼼事时最喜⽉夜饮酒。

祖⺟直叹,我这坏⽑病简直是随了我那早早去了的⽣⺟,⼀样的没规没矩。

⼩时候还不谨慎,有⼏次被祖⺟捉住,每次都要絮叨是我⽣⺟⾛了也不肯留沈府⼀个端淑嫡⼥。

我每每觉得刺⽿,却忘不了幼时⺟亲温柔地笑着,⼿把⼿地教我酿桂花的样⼦。于是我学得更聪明了,我将这些为闺秀不⻮的习惯藏起来不⽰⼈,不就好了?

我有时觉得⾃⼰着实有天赋,这些年的假壳⼦也戴下来了,算是隐藏极好。

除却⼏⼈,世间竟⽆⼈知我沈持盈真性情。

我⼀杯杯地灌着⾃⼰,只觉得送⼊⼝中的不是上好的红尘醉,⽽是泛苦的意乱。

花间⼀壶酒,独酌⽆相亲。

永结⽆情游,相期邈云汉。

世⼈不懂便臆测,不⻮便诋毁。我许是醉了,毫⽆仪态地倚靠着这百年桂花树,将放在地上的

酒杯酒壶囫囵全推倒了去,抬头眯着眼去瞧这盛放的满树桂

花。

洁⽩,不惹尘埃,澄澈到尘世不谙。

像是记忆⾥某双琥珀⾊的瞳孔,在⽉⾊映衬下,泛着盈盈的

光,满眼都是我的倒影。

真好。

什么都好,桂花好,桂花糕好吃,桂花酿好喝。凤仪宫好,好

在有这⼀株百年桂花树,可供我如此潇洒在这树下痛饮。

我想我的眼眶应该是红的,否则⻘⽲不会如此担忧地看着我。

「去将我从府中带来的陈年桂花酿,盛⼀杯过来吧。」

「只要⼀杯。」

我认真地看着⻘⽲,「喝光了,就没有了。」

这可是我的宝⻉桂花酿,甚⾄未曾给明安和临微尝过,埋了地

下六年之久,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我只接过来尝了⼀⼝,阖眼回味了⼀会⼉,就在嘴⻆舔舐到了

苦咸的泪⽔。

我努⼒地抬头往上看,看星汉,看⽉亮,可是怎么也看不清,

我的眼前⼀⽚模糊,我怎么才能看得⻅那云汉啊?这本是个圆满的抒愁的夜晚,若是江淮时不突兀出现,破坏了

这份宁静就好了。

「⻘⽲呢?」

我喝了酒,有些底⽓,平静地靠着树⼲问江淮时。

「朕让她退下了。」

江淮时瞥了我⼀眼,居⾼临下的样⼦⼀如往常。

「堂堂皇后,成何体统?」

他声⾳不⼤,却带着⻛⾬欲来的架势。

我扯了扯嘴⻆,努⼒想露出⼀个平⽇端庄得体的笑,但是失败

了。

我拧着眉头,有些迟钝,只有被打扰的不快。

「江淮时,所有⼈都知我喜你甚深,你给我的却只有羞辱,我

⼼⾥苦闷,还不能喝⼏杯酒酿?」

「你,⼼悦朕?」

他罕⻅地顿了⼀下。

「你不过⻅不得婉⼉压你⼀头罢了。」

他语⽓⾥的嘲讽都要溢出来了。

江淮时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他眼⾥是什么情绪。

「是啊,毕竟⾂妾与陛下⻘梅⽵⻢,陛下⾃然知道⾂妾是如何

想的。」

我⾆头有些发⿇,咂了咂嘴,还是觉得该顾些君⾂礼仪。

「皇上今⽇来凤仪宫做什么?」

江淮时沉默了太久,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索性直接

问他,若是能将⼈快些赶⾛就更好了。

江淮时意味不明地冷笑⼀声,「⺟后想要个嫡⻓⼦。」

「嫡⻓⼦不就是您⾃⼰?」

江淮时确实是先皇的嫡⻓⼦。

我脱⼝⽽出,⾔罢觉得懊恼,只觉喝酒误事,尤其是在江淮时

⾯前。

打⼩被江淮时瞧⻅我喝酒就没有好事。

「沈持盈,朕不管你在盘算什么,既然已经⼊主中宫,你就该

知道今后⼀⽣等着你的是什么,不要跟朕装傻,更不要故作姿

态。」

江淮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臂⼀伸,捞起我就往凤仪宫内

殿⾛去。他倒是挺孝顺的。

若是江淮时对我有对太后⼀半的敬重,我也不⾄于如他给我设

想的后半⽣⼀般——清冷孤寂在这后宫枯熬⾄死。

江淮时不喜欢我端庄矜持的样⼦。

幼时江淮时还是更喜欢揪我的辫⼦,反⽽是沈昀婉像我的影⼦

⼀样,畏畏缩缩。

什么时候变了呢?

嫡⼥⾃然是未来哪家主⺟的命,当然不能恣意随性。

我还在昏头涨脑地想着别的事,就已经被江淮时扔进了帐⼦

⾥,摔在床上。

我这辈⼦反应没这么快过,直接⼀个鲤⻥打挺滚了起来。

我知道江淮时想⼲什么,仿佛⼀盆冷⽔从头浇到了脚跟。

起码不能是今晚。

宫⼈早就⾃觉退了出去,拾掇好了⼀切,⻘⽲焦急地在⻔⼝

转,却被福宝拉着,直道这是好事,⻘⽲姑娘这是做什么?

是啊。

是好事吧。毕竟算来,江淮时只有我这⼀个⼥⼈。

可我还是拼了命地发了疯地厮打他,我想踹开他,让他滚远⼀

些,我觉得恶⼼,觉得什么都恶⼼。

可事情都是我⾃⼰求来的,这⼀年来情深不悔的痴缠传闻,也

是我⼀⼿塑造出来的。

我好像骗过了江淮时,好像骗过了⼤家,好像我真的得偿所

愿,狠狠将沈昀婉踩在地上,让她求不得。

可起码不能是今晚。

我发狠,他也发狠。

我将掌⼼抠得鲜⾎淋漓,下唇咬出了⾎也不肯出⼀声。

「你还在,想谁呢?」

我被折腾到筋疲⼒尽的时候,好像听⻅江淮时低语了⼀句。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我也能幻听江淮时说出这般语⽓轻颤、

带着脆弱的话。

在我失去意识前,好像有⼈轻轻掰开我攥得紧实的拳头,轻轻

碰了我掐出⾎的⼿⼼。

动作很轻柔。

像是从前有⼈在夜半悄⽆声息帮我掖好踹开的被⻆那般温柔。3

醒来的时候早已⽇上三竿,浑⾝疼痛。

我猛地坐起来,满头冷汗,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连忙拍了拍我的背,细⼼地替我在后腰垫好靠枕。

「⼩姐做噩梦了?」

我看着她,眼神闪烁。

「不是噩梦。」

「会做梦,也是好的。」

不是噩梦,是美梦,只不过有些撕⼼裂肺罢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梦⻅他了。

这⼀年,我⽆时⽆刻不有⼀种背叛的负罪感,可我还是第⼀次

梦⻅他。

他从不会让我伤⼼。

他会怕我露出难过的神情。

所以在梦⾥,他还是笑得唇边⼀个梨涡轻陷,眼中盛着璀璨星

⾠,⿎⾜勇⽓悄悄碰碰我的⼿,⼀触即离。我和他⼀起站在桂花树下,他说⽇后要为我栽满⼀院的桂花。

越是如此,醒来时越是期盼落空,越是抽筋拔⻣⼀样的疼。

我都不知是不是该谢谢江淮时没有送避⼦汤来让我喝了不舒服,雪上加霜。

约莫是江淮时有点良⼼,昨夜叫⼈帮我清理了⼀下,省得我浑⾝狼藉。

今⽇还差了个太医来替我看看⼿⼼,瞧着那须发皆⽩的太医哆哆嗦嗦拿了瓶药出来不敢看我的样⼦,我只觉得好笑。

⾃昨夜后,⼀直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前的这些时⽇,江淮时就跟发病⼀样,夜夜来凤仪宫折腾我。

我着实不懂他到底觉得⾃⼰是在惩罚谁,还是他当真要遂太后的愿,让嫡⻓⼦从我肚⼦⾥爬出来。

⽇⼦还是要过,眨眼就到了沈昀婉成亲的⽇⼦。

漓王是先皇膝下的⼆皇⼦,故此帝后是该驾临漓王府贺喜的。

明安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怕江淮时和沈昀婉眉来眼去,看着⽓⼈;不⼀会⼜改⼝,说反正今⽇本公主也去,若看⻅沈昀婉不要脸,定当场让她下不来台。

就连临微也跟个⼤⼈⼀样,⼀本正经地让我宽⼼。若沈昀婉让我不快,待沈昀婉进宫⾯⻅太后宫妃的时候,她要好好磋磨⼀番,好给我出⽓。

我笑着给她们倒⼀杯桂花酿,打趣她们可别⽓性这么⼤。

不过我的确许久不曾⻅沈昀婉了。

⾃我⼊宫⼀⽉有余,倒不曾听闻她闹些什么。只有那⽇我出阁时,她恶狠狠地对我说,属于她的她早晚会拿回来的。

我还能如何,不过⼀笑了之。

漓王府修建得⽓派,依⼭傍⽔,⻜檐流丹。后庭有⼀湾湖,岸边栽满了垂柳。不过秋⽇难免落寞了⼀些,晚间有湖灯看着倒还好。

果不其然,沈昀婉席间拜帝王之时欲语还羞,眼神柔得能掐出⼀汪⽔,众⼈都在偷偷摸摸地等着瞧我这个笑话皇后的热闹。

我懒得搭理,也懒得去看江淮时是什么反应。⾃顾⾃吃了些酒觉着有些微醺,便绕去湖边吹吹⻛。

我也曾⻅过⺠间的灯⽕,那些河灯不如王府的精致,却有烟⽕⽓得多。

「花满市,⽉侵⾐。少年情事⽼来悲。」

我望着河灯,有些出神,不⾃觉喃喃低语,⾔罢最后⼀句,喉头哽住,再说不出来。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缓缓归。」我猛然回头,⼼脏骤然抽紧,只望进了⼀双琥珀⾊的清澈双

眸,⾥⾯是我的倒影。

我看⻅了眼中熠熠⽣辉的⾃⼰。

然后转瞬熄灭。

有⼈曾提了⼀盏⼩⻥⼉雕花的河灯,灿笑着将灯把递给我。

那盏河灯可真好看,星星都跟着凑热闹,缀了⼀颗在上⾯发

光。

「你知晓此诗?」我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了他。

这倒是失了礼数。

「略知⼀⼆。皇后娘娘精通⽂辞⾳律,⻛华绝代,今⽇⼀⻅,

此⾔不虚。」

真是个没规矩的。

不过我也失了皇后的礼数。

「今⽇⼀⻅?本宫确实不曾在秣陵⻅过你,也未⻅过如此没规

矩的。」

我冷下脸来,旋⾝欲⾛。

「是⾂失礼了。」他摸摸鼻⼦,恭恭敬敬地⾏了个礼,颇不好

意思地开⼝,「家⽗朔边将军陈峻,⾂名陈⽞,冲撞皇后,还望皇后恕罪。」

原是边疆来的,怪不得带着不羁,没这秣陵的规矩。

朔边将军这些年节节⾼升,其家眷确实可回秣陵,这漓王⼤

婚,怕就是陈家在秣陵权贵圈⾥第⼀次露脸。

我不欲多⾔,更不想再看⻅那双眼睛,却再次被叫住。

「皇后娘娘不开⼼吗?」

他⽆辜⼜好奇地看着我。

四下⽆⼈,我不知为何,⻤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认真地看着我,⼀双琥珀⾊的眸⼦在⽉⾊映衬

下。如同流淌的蜂蜜,泛着动⼈的光泽,「像皇后娘娘这般如

仙⼥的⼈,怎么会有⼈舍得让您委屈呢?」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让皇后娘娘不开⼼的。」

「边疆不似秣陵城规矩多,顾忌这个那个。我只是觉得,皇后

娘娘这般雪胎梅⻣、璞⽟浑⾦的⼥⼦,应当眼中有光,⽇⽇畅

快罢了。」

雪胎梅⻣,璞⽟浑⾦。

油嘴滑⾆。我勉强笑了笑,「这⾥是秣陵。陈⼩将军还是谨⾔慎⾏罢,今⽇本宫就当没⻅过你。」

我⼏乎是逃⼀样地离开湖畔,⾝后少年没忍住的脆笑还是让我觉得丢⼈。

旁⼈从前赞我⼀句霞姿⽉韵,秀外慧中,⼀看就是当家主⺟的好料⼦。

除却还有⼀⼈,称我鲜活昳丽。

如今倒⼜多了⼀个。

⼀个两个眼神都不太好。

回了席间,不觉⼜贪了⼏杯,越喝越⽆趣,以⾄于沈昀婉上来挑衅,亲⼿要给帝王皇后斟酒的时候,我只颇为⽆语地瞥了她⼀眼。

⼤⼤⽅⽅地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我撑着额头,看沈昀婉向江淮时不断情意绵绵楚楚可怜地投着眼波。

江淮时出乎意料地⼀直看着我。

我看他带着探究地瞧着我,就知道这位嘴⽪⼦上下⼀碰。放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屁,连忙正襟危坐。

「你当了皇后,倒是没有以前规矩多了。」

我⼀脸严肃地点点头⼜摇摇头。江淮时没为难我,没在席间继续说我的不是。

他就好像没看⻅沈昀婉那眼⽪⼦抽筋⼀样的暗送秋波。

⽓氛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哪怕漓王在旁边,漓王府的⽼太君还是遣了个婆⼦连拉带拽地

将沈昀婉弄⾛了。

我寻思着今后沈昀婉恐怕不太好过。

⽼太君都不顾漓王的脸⾯了,可⻅漓王⼀意孤⾏给⾃⼰戴个绿

帽的⾏为,有多让⽼太君难以理解。

回宫的路上明安蹭上了我的⻢⻋,跟我絮絮叨叨了⼀路。

我看她那兴奋得意,就差拍⼿叫好恶⼈⾃有恶⼈磨的样⼦,忍

不住掐住了她的⼩嘴,跟个⼩鸭⼦⼀样的明安瞬间⽓⿎⿎地要

来挠我的痒痒。

真是年轻,我三年前就不玩这套了。

回到宫中之后,明安兴冲冲地要到临微宫中去给她讲沈昀婉多

出糗,还是被我拦下,才不情不愿地去休息了。

今天可真是不早了,不过⽉明星稀,夜⻛爽朗,是最适合散步

消⻝的。

我下了⻢⻋,拒绝了轿⼦,和⻘⽲⼀路漫步,慢悠悠地回了凤

仪宫。

才知道江淮时差了⼏个太监侍卫,在宫中寻我了半个时⾠了。

「这么晚了不在宫中,去哪了?」

江淮时神⾊晦暗难辨地把玩着我放在⼋宝桌上的酒壶。

「轿夫应是早便回了,皇上应该知道⾂妾是⾛着回来的吧。」

我好⼼委婉地提醒他,派⼈去找我这件事真是脱裤⼦放屁。

「夜深了。」

江淮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句。

我⼜不是三岁稚⼉,宫中巡卫森严,灯⽕通明,我还能怕⿊不

成?

我敷衍地点点头,却没想江淮时起⾝向我⾛来,站定在我⾯

前,不得不说,他⻓得确实丰神俊朗,俊美⽆俦。

我可以清晰看⻅他削薄唇瓣上新鲜未⼲的琥珀⾊酒液,呼吸间

泛着馥郁的桂花⾹⽓,缱绻暧昧。

我应该没有喝多,也没有醉,但是我从江淮时的眼中清晰地看

⻅了爱欲。

也有可能只是欲。

总之他不由分说⼜将我拦腰抱起,在凤仪宫的浴池搅乱了⼀池

春⽔。我是江淮时的皇后沈持盈,最近⼗分嗜睡。

唯⼀能让我瞌睡清醒⼀下的,是明安⽕急⽕燎来凤仪宫讲的事。

原是⼤婚之夜,漓王府⽼太君⾝边跟了⼏⼗年的姑姑亲⾃送来了⼀帕⽩⽅⼱,刺激到了沈昀婉。她便割了⼿腕,以死明志,不肯失了清⽩。

偏漓王还遂了沈昀婉的愿,听说⽼太君⽓得摔了⼏盏茶,直骂不肖⼦孙,⽆颜⻅⼈。

闹得如此磕碜,不可能将原委传到宫中。还是成亲半⽉该进宫请安的沈昀婉⼿腕上缠着厚厚的⽩纱,这事才被抖擞出来。

其实漓王那般爱慕沈昀婉,她⼤可不必作这⼀出,漓王也不会强迫她的。

我斟茶的⼿⼀抖。

「你这丫头从哪知道的漓王府⽼太君摔砸茶盏,还知道啐了什么?」

「我叫了个暗卫去盯着点啊。」

明安⼤剌剌地喝了⼀⼝茶。

「……」我⽆奈地看着她,「倒也不必,仔细给你皇兄听了去,要说你惹是⽣⾮。」

明安⽆辜地眨眨眼,权当作没听懂。

我知她是为了我好,怕沈昀婉来横插⼀脚,但她⼏乎忘记了,是我横亘在沈昀婉和江淮时之间。

「我才不管那些,皇兄也不会管的。盈姐姐,好姐姐,你和皇兄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怎么能让那个⼥⼈再碍⼿碍脚的?」

明安撒娇似的跟我说这些,⽑⼿⽑脚地,还要从临微的盘⼦⾥偷⼀块⽜乳酥。

临微⼀直在认真地边吃边听,但当明安的⼿做贼⼀样伸过来的时候,还是眼疾⼿快地保住了⾃⼰的点⼼,边嚼还要得意扬扬地看着明安。

「明安再多吃,今年内务府给你送的⾐裳腰⾝就要粗两圈了。」

「……」

我想说明安这话错了,江淮时和沈昀婉两情相悦,怎么能是我和江淮时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好像经历了多少磨难⼀样呢?

只这两个丫头吵吵闹闹的,很快就没有不太轻松的话茬接下去的余地了。

我叹了⼀⼝⽓,「两个幼稚⻤,加起来有五岁了吗?」这回她俩倒是异⼝同声地回答我,今年刚及笄呢。

我起先还惊讶明安未说江淮时留沈昀婉在宫中⽤午膳,以为是这丫头打着岔就给忘了,所以当午间江淮时来凤仪宫⽤膳的时候,我饭后甜品惊得都少吃了两⼝。

江淮时不轻不重地敲打了闹腾的明安和临微,倒是没在意午膳扑了个空,也没问我们为何这么早⽤膳,转脸挑眉问我:「改开稚⼦园了?」

「皇兄讨厌!」

江淮时向来很喜欢逗弄明安。

阖宫嫔妃除了我,连江淮时的⾯都不曾⻅过⼏次,都是家中利益相关才进了宫。江淮时似乎也没有幸后宫其他⼈的意思,若不是我领教过,还以为这是个守⾝如⽟的性冷淡。

故⽽临微在这⾥也没什么尴尬的。

临微天真活泼,性⼦单纯,不会多想。江淮时知道明安与临微厮混玩耍,直接将临微也划到了⼩孩⼀列。

这⾥反⽽是我最尴尬。

江淮时倒随意,端起桌⼦上晾好的⼭楂茶喝了⼀⼝,还讲究地吹了吹。

我撇了撇嘴,等着看他笑话。他的俊脸扭曲了那么⼀瞬间,极难察觉。

还不是酸的。

「沈持盈,你煮这酸东西的⼿艺,还真是⼀如既往。」

他感叹了⼀句。

我不爱放冰糖,所以每次江淮时出其不意地喝⼀⼝的时候,总

是被酸得龇⽛咧嘴。

不过那是幼时了,现在他表情管控好了很多。

可能这⼀杯⼭楂茶唤醒了江淮时许多记忆,他对我⼀天⽐⼀同

温柔,惊悚得我经常起⼀⾝鸡⽪疙瘩。

同样惊悚的还有沈昀婉。

她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从⽇⽇想法⼦递牌⼦进宫,到今⽇求到了我凤仪宫中。

沈昀婉变了很多。

我记忆中的沈昀婉,琪花瑶草,螓⾸蛾眉,柔弱清纯,惹⼈怜

爱。

如今的她跟⼲枯的莲花⼀样衰败,眼中爬满红⾎丝,⼿腕上带

着⼀道结痂的狰狞伤⼝,偏执地盯着我。

⻘⽲下意识要将⼈赶出去。

她不过成亲将将⼀个⽉罢了,就成了这副模样。

瞧我在这后宫中,从⼀开始嫔妃的冷嘲热讽、权贵的私下笑柄

中熬出来,到现在好像也和出阁前没什么变化。

可能还更圆润,肤⾊更光泽细腻了些。

毕竟宫中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这个皇后,江淮时虽然⼀开始不给

我好脸⾊,⾐⻝住⾏上倒不曾苛待我。

「沈持盈,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和阿时两情相悦,你偏偏

要求⽗亲将你送进宫!你明明知道漓王府的⽼太婆是个什么扒

⽪性⼦,还要让⽗亲将我嫁给江淮泽!」

这歇斯底⾥的样⼦,疯疯癫癫的,有够难看。

「是啊,我是故意的。」

我嗤笑⼀声。

「沈持盈,你以为你这副样⼦,到了地底下,有什么资格去⻅

君宥啊?那个贱种,临死前好像都攥着你给他的铃铛链。」

「结果呢?」

「要报复我?你也难免太恶⼼了——让我也尝尝什么是求不

得?」沈昀婉神经质⼀样地笑。

「可我还清清⽩⽩的,我还活着,阿时也活着,你呢?」

「听说我成婚前⼏⽇,阿时⽇⽇宿在凤仪宫,我伤⼼极了,你

也伤⼼极了吧?毕竟,那⼏⽇前后是君宥的祭⽇吧?沈持盈,

你可真是恶⼼别⼈⼜恶⼼⾃⼰。」

「那个贱种⻣头挺硬的,怕不是嫌⼊你的梦都恶⼼吧?」

我觉得沈昀婉有病。

因为她不该在我⾯前,不该有脸在我⾯前,提起君宥,还说得

这样,字字诛⼼。

我霍然起⾝,带倒了软榻边的茶具,叮叮咣咣碎了⼀地。

「沈昀婉,你有的,还是太多了。⽣别离,求不得,你才体会

了多少?」

我深吸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送漓王妃出去。」

4

我病了。

⾃那⽇沈昀婉⾛后,我便发起了⾼烧,⼀病不起。也不知是不是⽼天爷都在谴责我的恶⼼,诊出我有孕⽉余还胎

像不稳的同时,太医跪倒⼀⽚,直说⽆能。

当然⽆能了,我这是⼼病。

明安和临微⼀⽇三趟地往凤仪宫跑,我⼀直昏昏沉沉的,分不

清现在是什么时⾠。

直到有⼀⽇,明安趴在我榻边,泪眼吧嗒地讲最近发⽣的事。

沈昀婉出⼤事了。

她带着漓王妃的名头,想做的却是皇后,执着地来宫中,就在

年少江淮时经常爱⾛的林荫道和桂花林旁边等着。

明安说,江淮时不耐烦沈昀婉。

来凤仪宫的必经之路就是那⽚桂花林。

江淮时良⼼发现,加上我肚⼦⾥是他的种,时不常会来凤仪宫

看我。我偶尔清醒的时候,破天荒能看⻅江淮时坐在我旁边。

故⽽沈昀婉真的守到了⼏次,不过最后⼀次,有宫⼈听⻅圣上

和沈昀婉吵了起来。

多是沈昀婉⼀味地暴怒发泄和歇斯底⾥地吼叫,跟个疯婆⼦⼀

样,最后失魂落魄地出了宫。

回了漓王府的沈昀婉病得⽐我还重,不是寻常病灶,倒像是疯

魔了,每⽇只会咕咕哝哝——我的阿时,他⼀直是喜欢我的。

他喜欢的是我啊。

漓王府的⽼太君可不像江淮时对我这样好⼼,沈昀婉⼜没揣着

漓王的种,⽼太君连郎中都晦⽓给她请⼀个。

漓王江淮泽倒是对她痴⼼⼀⽚,只是可惜沈昀婉⻅⼈就疯喊疯

叫江淮时要娶她为后,尤其⻅了江淮泽连踢带踹,恨不得⽣吞

活剥了他。

就似江淮泽是⼀个不可逾越的绊脚⽯⼀样。

江淮泽再宽的⼼再深的情,也在这样⽆休的反复下⽇渐消磨。

好笑的是,明安说江淮泽近来有意纳⼀房和沈昀婉性貌六成相

似的⼩妾。

情爱⼀说,有时当真廉价恶⼼。

都不过如此。

我也是。

我觉得不痛快。

不过病倒是⻅好,肚⼦⾥的崽⼦也不怎么闹腾。

等我⼜能和两条⼩酒⾍谈笑⻛⽣的时候,已经是来年春天了。除⼣的宫宴本是该皇后主持,太后体恤,没让我操劳,将活计

满后宫洒,倒是给那群闲得没事嗑⽠⼦、谈⼋卦的宫妃们找了

点事堵住嘴。

过年的时候很热闹,在宫宴上我⻅到了⽗亲。

⽗亲总是疼我的。

他颤着嘴唇本想对我说些什么,看⻅我宽松⼤氅也挡不住的微

微隆起的⼩腹的时候,还是噤了声,只与我话⼏句家常平安。

江淮时是真的转了性⼦。

辞旧迎新的第⼀天清晨,冬⽇独有的细碎阳光穿过窗棂,映着

宫室暖洋洋的。

他特地来凤仪宫,送了我⼀条⼿链。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脸部僵硬了⼀下,放在⼩腹上交叠的⼿

缓缓拿开。

江淮时拿得出的⼿链当然精致华丽,他告诉我,这叫花晨⽉

⼣,取意美好的时光景物。

上⾯有⼀个妃⾊琉璃镂空的⼩铃铛,⾥⾯隐约可⻅⼀个⽉字。

我出⽣时,⺟亲便备好了⼀串⼿链,上⽤艳红琉璃雕刻镂花⼩

铃铛,⾥⾯也刻了个⽉字。

⺟亲说那是要给⼼上⼈的。

故⽽我虽戴了⼗数年,却没有丝毫不舍,早早给了君宥,他⼀

直爱若珍宝。

「⼩⽉⼉,戴上它。」

江淮时温柔极了。

我伸不出⼿去拿,慌乱地别开眼睛。

「⼩⽉⼉,以前的铃铛丢了便不要了,你也喜欢妃⾊的。」

江淮时极尽轻柔地拉过我的⼿替我戴上,揽过我,拍拍我的

背,似在安抚。

我只觉得冷。

我忽然想起来,⼩时候江淮时就是个臭脸王,跟谁说话都是⼀

副拽得⼆五⼋万的样⼦,就连想要我的⼿链都理直⽓壮。

「这⼿链好看,⼩爷要了。」

我那时还不太收敛,没忍住直接给这位蛮横的当朝太⼦爷脑⻔

⼀个暴栗。

「再教皇后娘娘听⻅你这般说话,定要打你的屁股。」

我⻜快地跑远,未注意到这位尊贵的爷是什么脸⾊。

现在我可能知道了。他到底和沈昀婉说了什么,沈昀婉才疯疯癫癫的?

她还算是个⼼⾼⽓傲的⼈,哪怕尘埃落定时,都颇有⽃志地扬

⾔会拿回属于她的⼀切。

我本以为她有多少锲⽽不舍,爱恨折磨。谁料想未曾开始,便

已结束。

江淮时向来不吝给予绝望,哪怕是对昔⽇红颜。

我想去⻅沈昀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迫切。

出宫出乎意料地顺利,江淮时⼤⼿⼀挥,我就带着皇后的仪仗

驾临了漓王府。

真是⽆⽐奢华。

侍⼈单独领我进了⼀⽅偏僻荒凉⼩院,我才知道为何江淮时这

么痛快,他当然不怕沈昀婉说些什么刺激我。

因为沈昀婉就不像是神志清明的样⼦,遑论交谈。

⽽我是⾼⾼在上的皇后,是旁⼈眼中和江淮时天造地设的⼀

对。

——世⼈变得总是很快。

沈昀婉的情深不寿在他们的嘴上⼼中成了不⾃量⼒,什么⾦童

⽟⼥,早就⼀拍两散。再没有⼈敢刺我⼀句横⼑夺爱,⾃作下贱。

江淮时给⾜了我胜利者的姿态。

他那颇为恶劣的性格,或许还以为我今⽇来能从中寻到优越趣

味。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带着满腔恨意⽽来。

出宫前我静下⼼来想了许多,发觉其实我已不甚在意江淮时到

底说了什么。

但只有江淮时说出的话才能让沈昀婉仔细品嚼。

就算是最锋利的⼑⼦扎出来的伤⼝,她也能⽢⼼藏在最柔软

处,哪怕溃烂发脓。

只要能让她如此求不得的疯魔,我便满意结果。

我只想让她好好品尝锥⼼刺⻣的绝望。

你瞧,你的⼼上⼈,满眼都是别⼈。

甚⾄愿意,谈笑间将你随⼿抛弃。

所以沈昀婉⽐来凤仪宫那次,还要破败。

形容枯槁,柴毁⻣⽴。她真可怜,依旧在呢喃着,阿时要娶我为后。她仿佛活在了⾃⾔⾃语中。

我站在沈昀婉⾯前,静默地瞧了她许久。

我尚未开⼝,她早已溃不成军。

但凡事总有意外。

许是沈昀婉对我执念太深,许是我瞧得太久,沈昀婉安静下来,竟清醒了些。

她费了好半天⼒⽓,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吐出⼀句不⼀样的话。

「沈持盈,你别来看我笑话。」

我觉得这话有些⽿熟。

我依稀记得幼时冬岁,祖⺟教布庄的⼈来府上给我量新年的袄⼦,还要为我做⼀件⽑⾊雪⽩、⼗分惹眼的兔绒披⻛。沈昀婉就躲在屏⻛后⾯看着,直⾄祖⺟皱眉让⼈将⼆⼩姐带出去。

祖⺟亲昵地告诉我,嫡庶有别,沈昀婉的新⾐裳晚些时让布庄的⼈随意赶制⼀下就有了。

我觉得不是滋味,沈昀婉眼中满是单纯的渴望。

于是我叫布庄的师傅也去给沈昀婉量量,却莫名被她指责⼀通。也是如今⽇这般,让我不要看她的笑话。

她不觉得⾃⼰可怜到需要我的施舍,她⻣⼦⾥还是有股拧劲

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了?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看⻅她这样,也只是想⼀遍遍

地将她的伤⼝撕开,直到⾎⾁模糊。

所以我问她,提醒她——

「我很好奇,江淮时和你说了什么,你才如此不堪⼀击?」

沈昀婉忽然笑了。

疯⼦的笑⼗分瘆⼈。

她破罐⼦破摔,卸去满⾝的防备,「是我遭了报应。」

「我向⽗亲告发你与侍卫有私情的时候,真的没想到有这⼀

天。」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两个像困顿的野兽,要挣扎中互相撕咬着对⽅的伤疤,才

能势均⼒敌,不落下⻛。

她最清楚我的痛处。

我闭了闭眼,那⼀⽇的所有都历历在⽬。

如果不是沈昀婉在祖⺟⾯前三分真七分假的告发,也不会有后

⾯的事。

刻意夸⼤的编排,沉默不语的⽗亲,替我挡了祖⺟暴怒的⼀拐

杖的君宥,乱作⼀团的茶室。

实在兵荒⻢乱。

不是阿宥痴⼼妄想,更不是他祸乱我的名声,要毁了我的锦绣

前程。

我的少年郎那般朗然,温柔⼜果敢,守护着所有我藏着的天真

烂漫。

我当是,极其喜欢他的。

以⾄于祖⺟震怒下罚我跪七⽇的祠堂,我也⽢之如饴。

只要我穿着⼤红嫁⾐那⽇,迎⻛朝我⽽来的是我的阿宥。

⽗亲疼我,不忍⻅我做傻事,并未听祖⺟所⾔将阿宥杖杀,⽽

是给了阿宥⼀个机会,将他送到了边塞羌戎的军营。

若能凭本事荣耀加⾝,便允他娶我。

我⼀直等,等得望穿秋⽔,春去秋来。

等到他⼀封封凯旋信书,等到他战功累累,终要归来。可我还是没等到他。

他死在了羌戎,死在了沈昀婉⽣⺟的⺟族⼿⾥。

本是最后⼀场荣归论功的战役,我收到的却是他的⼫体。

是她们要置阿宥于死地,要我不好过。

错误的情报,贻误的战机,夹击的伏兵,迟来的后援。

我的⼼上⼈就这样永远睡在⽆花⽆草,云深遮⽉的边疆,带着

遗憾,做着⼀场醒不来的梦。

他再摘不到桂花,⻅不到他的⼩⽉亮。

「是你害死了他。」

所以你也别想好过。

你有的,你期盼的,你爱的,我都要抢⾛。

可我真没⽤,到现在提起,连眼泪也控制不住。

「不管你信不信,沈持盈,我没有在那场战役上做⼿脚,我没

那个本事,⺟亲家族式微,也没有那个能耐左右战场。」

沈昀婉舔了舔⼲涩的嘴唇,⾃嘲⼀笑。

她该知道的,我早就查明,⽆论怎么推脱编谎,我都不会信与

她⽆关。「你不信吧?你肯定不信,我夜半梦回,也会想当初我不争那

⼀次赢过你就好了,这样所有⼈都好好的。」

「我会嫁给我的阿时,哪怕他给我的都是谎⾔,可我依然幸

福。你也是,你和君宥好好的。可我做了,我遭报应了。」

她反反复复地说,她遭报应了啊。

她应当不是将死,为何⾔善?

「我原本才是个笑话,从来都是。」

沈昀婉痴痴地望着我,将我⼀遍⼜⼀遍从头到脚地打量。

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太多,绝望淹没了我。

「他说,帝王⼼中⼀⼈⾜矣。」

「可那个⼈,不是我。」

沈昀婉⾃顾⾃地说,⾃顾⾃地撕⼼裂肺。

我摇摇头,轻声告诉她,带着胜者的悲悯——

「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论她说了多少真话,⼜到底有⼏分后悔,我⾄死也不可能原

谅她。

⼜有谁,来宽谅我的⼼上⼈,许他归来娶我,⼀⽣顺遂?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离开的时候,才惊觉腿脚酸软。

在我即将踏出院⻔的时候,我听⻅沈昀婉叫我。

我回头望去,只⻅光影斑驳间,沈昀婉第⼀次朝我笑得酣畅淋

漓,杏花美眸带着⽔意。

再之后,泪如⾬下。

「沈持盈——」

她嘶鸣⼀声。

「我可怜你。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不值的棋⼦,但

你也不过是⼀步步按着精⼼设计的⽅向,落⼊笼中为囚的

⻦。」

「可我也真的,羡慕你。」

羡慕我?

我恍惚透过那双泪眼,⼜看⻅了那个曾经羞怯⼜不服输的⼩姑

娘。

都是错觉。

⼈⽣若只如初⻅,何事秋⻛悲画扇。

⼈间从来,不美满。5

我回宫后不可避免地郁郁寡欢,⼼事重重,看⻅挂在⼿腕上的

铃铛链就烦闷焦躁,连累着明安和临微绞尽脑汁搜罗⼏箩筐笑

话来逗我笑。

两个⼩丫头还以为我孕中易燥,成⽇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肚⼦讲

故事,希望这还未谋⾯的⼩家伙不要折腾我。

只有我⾃⼰知道,沈昀婉的话在我⽿边翻来覆去,我⼀直在胡

思乱想。

我不愿承认,我⼼中有⼀个刚萌芽便被狠狠摁灭的猜测。

我不敢想。

如此再⾯对江淮时的时候,我有些⼿⾜⽆措。

江淮时再来凤仪宫的时候,我正在酿酒。

明安和临微陪在我跟前,⼩⼩的欢呼雀跃,真⼼实意地为我不

再忧虑⽽⾼兴。

「稚⼦园开了新课了?」

江淮时甫⼀进殿,就要将明安和临微惹得炸⽑。

明安敷衍地嗯嗯哦哦两声,吐了吐⾆头扮了个⻤脸,「皇兄再

这样,酿好的酒可没你的份。」

「那是⼩⽉⼉说了算。」

江淮时斜了明安⼀眼,径直朝我过来要揽我⼊怀,毫⽆作兄⻓的仪态。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清了清⼿,准备封坛。

以前阿宥陪着我酿酒,我们在相府的桂花树下埋了⼏坛⼦桂花酒,约好了成婚的时候取出来喝。

现在只有我⼀⼈带着这些酒和记忆,珍惜地⼀⼩⼝⼀⼩⼝回味。

时光⻜逝,兔缺乌尘。

凤仪宫的桂花树下,如今也零零星星埋了⼏坛⼦桂花酒。

物是⼈⾮,⼭⻓⽔阔,死去的⼈时间停滞,活着的⼈还要向前⾛去。

阿宥不吝所有美好词句来形容我,他说我⼼性坚韧,我就笑着捶他,直道我⼀个娇娇⼩姐,说不定⼀个变动就垮了。

确实如此,⽇⼦过得⻜快,近来我只是孕中胃⼝⽋佳,就折腾整个后宫兴师动众,实在娇弱。

事情还要从李贵嫔送来凤仪宫的⼀碗阿㬵⻩芪羹说起。

药都是好药,补品也都是上品,就是⼀起炖出来的味道能让⼈捏着鼻⼦⾛。明安和临微只⼀闻,⼿上的点⼼就咣当⼀声落下砸在桌⼦上,碎屑四溅。

更何况是我这种参鸡汤油腥味⼉都闻不得的。

我觉得李贵嫔不是要毒害我,只是单纯的⼈傻,鼻⼦还不⼤好使。

揭开⻝盒的那⼀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咕噜了⼀下,随后吐了个天昏地暗。

若不是我没吐昏过去,拦着点江淮时,他就将李贵嫔提着脖⼦丢出宫去了。

江淮时认真地握着我的⼿,另⼀只⼿拨弄了两下⼿链上的⼩铃铛,听着脆响对我说:「等有了嫡⼦,就将她们都送出宫去,省得只会惹是⽣⾮。」

他说完觉得差些什么,不⼀会⼉⼜补了⼀句。

「你要是喜欢赵家那⼩姑娘,就留她在宫中封个⾼位和你做伴。」

我⽊着脸,只觉得吐得⽿畔嗡嗡的,脑⼦转得也慢。

「她们进宫⼀遭,再完完整整地出去,后半⽣如何过?」

她们是嘴碎⼋卦、爱看⼈热闹,可除此之外,也未曾得罪暗害过我。江淮时探了探我的额头,温声哄我。

「你总想着别⼈做什么。⼩⽉⼉不需要担⼼这些,她们⾃有活

法。」

我⼀⼝⽓上不去下不来,闹得胃中难受,懒得和他辩⽩。

⽇后再说。

我⼜连着⼏天闷头喝药,临微研究了⼏种蜜饯果⼦给我清⼝,

和桂花糕⽐起来也不差。

每⽇给我请脉的是那个最开始给我看⼿伤的⽼太医,他早从战

战兢兢变得从容⾃得,时常还能与我聊上两句。

没⼏句话我就知道这是个⼈精,难怪⼀直是江淮时最信任的太

医。

所以当我试探地问他,曾服⽤避⼦汤会不会影响腹中胎⼉的时

候,他⼀张⽼脸直接笑开了花。

「皇后娘娘说笑了。越矩⼀⾔,⽼⾂是看着圣上⻓⼤的,圣上

别扭,在哪⾥都要胜⼈⼀筹。」

「哪有什么避⼦汤,当初那⼀碗药是⽼⾂亲⾃煎的,都是些上

好补品。」

他⾔之凿凿,我肚⼦⾥的孩⼦⼗分健康。

我将⼿中药碗放下,⼿⼏不可察地颤抖。他定是想让江淮时满意的。所以他知道该说什么,江淮时的态度可⻅⼀斑。

等太医⾛后,⻘⽲搬了⼀张红⽊躺椅到凤仪宫的桂花树下,铺了⼏层锦缎。我在上⾯躺了很久,漫⽆⽬的地数着桂花的枝丫,想了很多。

我垂眸瞧着⾃⼰⽇渐滚圆的肚⼦,觉得⾃⼰有时真没⼼没肺。知道这个孩⼦之后,我也闹不出来寻死觅活的找落胎药这种事。

这个孩⼦来得突然,却不是意料之外。

当我⾛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进宫是我⾃⼰求来的,我最想要的也在实现。

⼈⽣在世除了情爱,还有更多的东西,⼜岂能⼀直如意?

我还有⽗亲,还有沈家。

我知道⽗亲每每欲⾔⼜⽌时想说些什么。

⽗亲那么疼我,明知道我求进宫是为了什么,仍旧⽆条件地包容我,哪怕牺牲另外⼀个⼥⼉。

他问我⽇后可承受得下,他甚⾄更担⼼我,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都是偏⼼的,谁都不例外。我终于想明⽩为什么沈昀婉说羡慕我了。

知我者谓我⼼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永远也⽆法和沈昀婉

感同⾝受。

我做不到原谅沈昀婉,但我可以记住⼀个也曾娇羞的剪影,余

⽣偶尔回想起来,只觉得世事唏嘘,不堪看破。

我想,我也应该可以带着对阿宥的眷念活下去,⽤我的双眼替

他看这世上⼭川相缪。

哪怕他不能再陪我说笑,世上也有沈持盈,依旧记得他。

⼀晃春闱殿试,江淮时亲开恩科,点了⽂武两个状元。

江淮时想让我也跟着喜庆喜庆,特允我来观⿅鸣宴。

他说,⼩⽉⼉也曾词绝秣陵,想来会觉得热闹。

江淮时所知道的我,真真假假。

我觉得好笑,但架不住明安也嚷嚷着想⻅⻅世⾯,索性就陪了

她去。

我没想到能在宴上⻅到陈⽞。

原是今年的武状元。

宴上,明安⼀眼就瞧上了探花郎,我能看到她收敛了⽑躁,有

些忸怩的姿态。

这模样真可爱。

我不着痕迹地将明安带到了那探花郎跟前,⾃⼰寻了个借⼝远

远⾛开。

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怎么瞧怎么让⼈⼼⽣欢喜。

我嫌那群酸唧唧的⽂⾂作诗⾼歌过于聒噪,便想在御花园转

转,也舒缓⼀下孕中坐久了酸胀的腿脚,倒是没想到陈⽞胆⼤

如斯,⼀路追我出来。

「皇后娘娘留步。」

我不打算停留。

⼀⾯之缘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娘娘!」

「边疆不讲究墨⽔,⼥⼦个个粗犷,⾂第⼀次知道⼥⼦冰魂雪

魄、钟灵毓秀是因为⼀本秣陵传来的词集。⾂那时就想,能写

出这般词句的⼈,⼀定是雪⼭上的神⼥,只可仰望。只⼀挥

袖,就遁迹⼈间。」

难为他能说得⼜急⼜快,还这般天花乱坠,⽣怕我不停下。

我不得不驻⾜,回头看了他⼀眼。我最怕⻅到这双相似的琥珀⾊眸⼦,带着同样的热忱和澄澈。

「你想说什么?」

我⼼平⽓和地问他。

他嘴唇翕动,似在踌躇,声⾳卡在喉咙⾥,半晌才答道:「我

没想在秣陵做官,也不想在秣陵当个没仗打的将军,我想回边

疆,可我怕再也⻅不到我梦中的神⼥了。

「我想抓住神⼥的⾐袖,想问问她,她在宫中到底开不开⼼。

「如果,如果她不开⼼,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回边疆。」

我听罢,真切地冷笑了⼀声。

「本宫看你是拎不清,⻘天⽩⽇说什么浑话。本宫是皇后,轮

不到你来惦记。你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多少⼈望着你的位

置,盼着你的将来,这般没出息就想回边疆?」

我不想说这么多的,但或许陈家崛起,还要看这个年轻有为的

⼩辈。

陈家应当对他有诸多期待,他却如此不争⽓。

听着就让⼈⽓不打⼀处来。

我不想再听他说出什么痴妄呓语,直接将话挑明,「带本宫

⾛,且不提本宫愿意与否,你没那个本事。「也不必痴⼼妄想,本宫不愿。」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可我更知道若他抱着这般念想,终究会

作茧⾃缚。

我看着他难过⾄极的表情,泛着红的眼眶,像是被抛弃了⼀样

的⽆措,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我在离开前轻声低语,愿他能听进去。

「年少⼼动确实美好,只是难以美满,⼤多都是执念⼀起罢

了。」

不过是⼀时新鲜,不必因此魔怔。

他值得更好的。

⿅鸣宴后,我再也没有⻅到过陈⽞。

⼀切都是岁⽉静好的模样。

我也再没听⻅过沈昀婉的消息,只有她的⽣⺟吴⽒⼏次恳求进

宫⻅我,皆被我拒了回去。

后宫也在江淮时杀鸡儆猴后⻛平浪静,听不到闲⾔碎语,我反

⽽觉得少些什么。

我的⾝⼦越来越重,粗略算⼀下,还有两个⽉⼩家伙就要出⽣

了。明安和探花郎⾛得越来越近,⽽临微有⼀⽇忽然兴冲冲地告诉我,若有机会,她以后想开个糕饼铺⼦。

她⾃⼰喜欢吃点⼼,也喜欢看别⼈吃得⾹甜。

她说这样很有成就感。于是我敞开肚⽪吃,为了给她捧场,⽐平⽇多吃了好⼏块糕点。

临微备受⿎舞,摩拳擦掌地誓要成为秣陵第⼀糕饼铺⼦的掌柜。

我⼗分中肯地告诉她,⼀定会的。

做点⼼的⼈满⼼喜悦认真,怎会不好吃呢?

只闻⼀闻,都觉得暖烘烘的熨帖。

我本以为这份平静能维持到我产⼦之后,不成想在平平常常的⼀天,我听到了羌戎吴⽒卖官鬻爵、决疣溃痈,罪⼤恶极满⻔抄斩的消息。

沈昀婉的⽣⺟,出⾝羌戎吴⽒。

害死阿宥的那个吴⽒。

彼时我正喝着消⻝饮,⻘⽲来和我说的时候,我权把消⻝茶作酒,喝个痛快。

也算是,不枉我⼼⼒交瘁集了证据带给清官,送了这欲壑难填的吴⽒最后⼀程。我要亲⾃去⻅吴⽒,我恶劣地想看她伤⼼欲绝的模样,质问她⾃⻝恶果的感觉如何。

只是这次,江淮时皱着眉头,不允我出宫,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安⼼养胎。

我听闻吴⽒病⼊膏肓,等不及两个⽉了。我想出宫,可江淮时变相将我软禁了起来。

我⼼中陡然升起不安,与⽇俱增。

明安⻅不得我烦恼,急得团团转,最后偷偷摸摸派⼈送了我出宫。

沈府还是⼀如既往,花草树⽊倒是越发繁茂,⽼管家喜出望外地接我进府,直说⼤⼩姐许久没有回来了,可惜祖⺟今个⼉不在府中。

君宥死后,我形迹颓废了好⼀段时间,祖⺟从那时起便经常去礼佛寺,我也不知道祖⺟这迟来的宽容,到底算是什么。

⻘⽲说明来意后,⽼管家就领着我去了吴⽒如今待着的院⼦。

我打量着吴⽒,跟她问好:「别来⽆恙。」

吴⽒睁开浑浊的眼睛,⻅到是我,嗬嗬地喘了⼏⼝粗⽓,胸⼝起伏,不知道哪⾥来的⼒⽓,直接裹挟着床褥滚到了我脚边。

⻘⽲吓了⼀跳,反应极快地挡在我⾯前,防⽌吴⽒冲撞。吴⽒趴伏在我脚边,像⼀头被逼到极致,却依然⽤肚腹保护着

幼崽的⺟兽。

她涕泗横流,开⼝就是她⼀直递牌⼦想告诉我的真相。

「⼤⼩姐,我吴家两年前不过边关⼩族,⼈轻⾔微,若⽆⼈相

助,何能置⼀个崭露头⻆的将才于死地?」

我当年不肯相信君宥的死讯,所以查了⼀遍⼜⼀遍。

为什么沈昀婉和吴⽒,都这样垂死挣扎?

我⽆悲⽆喜地打断她。

「时⾄今⽇,你说这些是想求本宫饶了吴家?⼈做了什么,是

会遭报应的。」

吴⽒拼命摇头,她是知道的,我不会信。

她泪流满⾯,⾔语悲凉,「皇后娘娘,我就要死了。」

吴家没了,她要死了,何苦攀扯?

我⼼跳得极快,觉着腕间的琉璃铃铛⼀⽚冰凉,我问她:「你

说,是谁帮你?」

我只是想看看她还能咬谁,可⼜觉得有些喘不上⽓来。

吴⽒胡乱地在袖中掏了许久,终于摸出了⼀封信笺。她竭⼒地举给我,要我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佐证她所谓的真相,「这是当年太⼦寄去羌戎的,都是太⼦,是江淮时啊!」

「……」

我似乎不觉多讶异,除了⼀瞬间如坠冰窟的感觉,竟只觉得⾃⼰真是⾃欺欺⼈、⼼盲眼瞎。

我那个刚起便灭的猜测,终究是成了真。

江淮时为我戴上的⼿链,被我扯得稀巴烂,⾦线⽟块割得我⼿腕道道⾎痕。

妃⾊的琉璃掉在地上,彻底碎裂。

「婉⼉告状那⽇,转头夜⾥太⼦便派了⼈来,问我吴家想不想要⼀个机会。⽼爷将那侍卫送去军营出⼈头地是想看他的本事,可太⼦要的却是他的命啊!」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了半步,只觉得扒着我腿的吴⽒是来索我命的厉⻤。

「太⼦⼼悦您,是婉⼉看不清,太⼦对她仨⽠俩枣施舍打发⼀样,她⼀意孤⾏不肯听劝。她觉得,终于赢了你⼀把。

「这事婉⼉并不知道,她当真没有我这么贪的⼼,她已经疯了,好⽍你们都出⾝相府,您留她⼀命吧?」

吴⽒苦苦地哀求我,说出这些,竟是为了给沈昀婉开脱,只是死前想给沈昀婉留⼀条活路。虎毒不⻝⼦,吴⽒原也还是有⼼的。

我站在原地,置若罔闻。

就因为想赢我⼀次,就因为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我的阿宥就要死。

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只是沈昀婉的错,阿宥不该死的。

那我的阿宥,⼜是因为什么死的呢?

因为江淮时?

因为我的喜欢?

因为江淮时的⼼悦?

吴家⻢上就要满⻔抄斩了,除了嫁出去的吴⽒。

吴⽒已经药⽯⽆医,这怕是她⺟性使然,⼀⽣中最后清明的时

刻了。

那我呢?

我才是活了个荒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沈府的,该庆幸⽗亲此刻上朝不在府

中,免得不孝⼥让他徒添担忧。⻘⽲看着我发⽩的脸,疾步上前扶着我上了回宫的⻢⻋。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江淮时。

他换下了朝服,⻓⾝⽟⽴,在凤仪宫⻔⼝等着。

还难得笑着。

笑得⽐那⽇的沈昀婉,更加瘆⼈。

⽐疯⼦还瘆⼈。

他⼀双凤眸⿊沉不⻅底,藏着埋葬我的深渊。

「明安呢?」

是我⼲涩发哑的声⾳先打破了这份僵持。

江淮时和往常⼀样,在听⻅了我开⼝第⼀句问的是明安之后。

他呵退了⻘⽲,到我跟前⼉,谨慎地像是呵护易碎品⼀样揽着

我,护着我的肚⼦,半拖半扶地将我带到了贵妃榻上。

「明安啊。」

「⼩丫头不听话,胆⼦⼤,我关了她⼀⽉禁闭。」

江淮时漫不经⼼的,仿佛⾔论间谈的不是他亲妹妹。

「你放了明安,是我让她遣⼈送我出宫回府⼀趟的。」我能听⻅⾃⼰的声⾳在颤抖。

江淮时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腕,抚着道道⾎痕,他倒不嫌脏,

拉着我的⼿腕,低下头⼀⼨⼀⼨地亲吻那些颇为凌乱的⾎痕。

「⼩⽉⼉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出去⼀趟就丢东西。从前莫名

丢了串⼿链,怎么如今连这串也丢了?」

他怎敢如此说?

那是我给出去的真⼼,回不来的故梦。

「不过没关系。」

我看⻅江淮时笑了,他带着⾎的唇瓣轻轻覆在我额头上,带着

缠绵。

他的声⾳低沉喑哑,是亲密私语。

「我这⾥还有很多,丢了再拿新的就是了。」

我如坠深渊,推开他,复⼜死死抓着他的⼿臂,抠出道道伤

⼝。我反复诘问:「是你做的?你知道?你都知道?」

我⼀遍⼜⼀遍重复。

江淮时沉默不语地圈着我,倒是承认。

那他当知道,沈昀婉成亲的前⼏天,是阿宥的祭⽇。他是如此恶⼼,他才是索我命的厉⻤。

我凄厉地吼他滚,声声泣⾎。

我要杀了他,拉他⼀起下地狱。

我将最尖锐锋利的⼀根发簪扎进他的⼼⼝,只想让他给我的阿

宥赔命。

他任由我踢踹打骂,胸⼝渗出的⾎层层晕染,眼中仍是令⼈⽑

⻣悚然的⽆尽温柔,浑然不在意我的发疯。

就好像包容我耍闹⼀样。

终究是我⾼估了⾃⼰,没等江淮时死,反倒是我急⽕攻⼼地咳

⾎早产。

我想掐死这个孩⼦。

我醒来就看⻅了他的睡颜,皱巴巴的红通通的,不好看。我将

⼿放在他的脖⼦上,只要拢紧,他就会窒息⽽死。

我想吴⽒尚且虎毒不⻝⼦,我却只⼀⼼想掐死这个孩⼦,倒是

讽刺极了。

冲进来阻⽌我的是江淮时,他抱⾛了孩⼦,像是还要说些什

么,可⻅我这副模样,只能噤了声。

我吊命活过了半⽉。这些时⽇的药都是江淮时亲⼿灌给我的,我不喝他就硬渡,我

恶⼼得要将胃都呕出来,推拒不得就将他咬得鲜⾎淋漓。

他跟不知道疼⼀样,哪怕我下了死⼝,下次依旧这样。

后来,我已经没什么⼒⽓了,整⽇如丢了魂般,⾏⼫⾛⾁⼀般

活着。

江淮时终于忍不住问了我,他眼睛通红,鼻尖也通红,唇上都

是我咬出来的⾎⼝⼦,狰狞交错。

他捏着我的肩膀,眼中都是病态的爱意。

「⼩⽉⼉,你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哪⾥,好不好?」

他是这样强硬的态度,却不知哪⾥显得那般脆弱,不堪⼀折。

我转过脸去不理他,他就逼着我看他,回答他。

我感到厌倦疲惫,直⾄崩溃。

他怎么还敢提起阿宥?

他哪⾥配和阿宥相提并论?

我恶狠狠挣扎着撕开他的⼿,报复似的扯断他新给我戴上的铃

铛链。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像暴怒的野兽⼀样横冲直撞,哪怕

我的伤⼝结痂再次迸开鲜⾎,也低吼着要驱逐开卑鄙的他。我冲他⼜哭⼜笑,「我的阿宥,哪⾥都好。」

他⾝上的每⼀道鞭痕,每⼀道伤疤,都与我有关。

我的阿宥,替我捱罚,陪我玩耍,我们⼀起去看河灯,逛庙

会。等⼤些,他陪着我酿酒,许诺我,要为我种⼀院的桂花。

他真傻,不会甜⾔蜜语⼜害羞,每次被我逗弄都要红了脸⽪,

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叫我⼩姐,叫我⼩⽉亮。

我流着泪,痴痴地低语:「他真的特别傻。我想吃琳琅铺的桂

花糕,却被嬷嬷瞧⻅告诉了祖⺟,得了好⼀顿数落,他为了不

被发现便半夜偷偷溜出去,在铺⼦跟前熬到清晨再买回来给

我。我怕⿊,⼤冬天的他也守在⻔⼝,灯都不知道给⾃⼰点⼀

盏,隔天瞧⻅,眼睫上落满了冰霜。」

他死后,我不怕⿊了。

因为再没有我的⼩侍卫替我守夜,没有⽐这更让我害怕了。

江淮时的⼿在抖,他听了这些,低声笑开,带着⾃嘲。

他问我:「那我呢?」

他近乎疯魔的、失态地问我:「⼩⽉⼉,明明是我先来的,可

我怎么⼀转头,就把你弄丢了啊?」

我与君宥初⻅那⼀年,江淮时被先皇抓去恶补为君之道,很是

消失了⼀段时间。我听着简直可笑。

这种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他⻅我漠然放空的样⼦,终于绷不住了。

「⼩⽉⼉,我对你的喜欢,从不⽐他少。我求求你,你能不

能,也喜欢我啊?」

他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再看不出来半分素⽇的倨傲。

我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下,回过神来。

我流着泪叫他:「江淮时。」

「你是皇帝,你坐拥四海,什么不只是你⼀句话?你若真所谓

⼼悦我,沈家何能抗旨不遵?我也求求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杀

了他啊?」

我早便想这般问他,可我怕开⼝的⼀瞬间就忍不住全线崩塌。

只要我的阿宥还活着,就算不能在⼀起⼜怎样。

只要他还活着。

他怎么也不该,不该死在那般美好的年岁,尚未娶妻⽣⼦,看

遍花开。

我从不知道,⼈的⼼可以这般疼,疼得我百般折磨。江淮时渐渐沉默地隐在⽉⾊中,轮廓模糊。隐约间我好像听⻅

他喃喃低语——

「朕是皇帝。可世上也有太多皇帝做不到的事。」

「我羡慕他。」

「……」

「我嫉妒他。」

我同夜⾊⼀同沉沦,没⼊⽆边寂静深海,再也看不清夜⾊中影

影绰绰的江淮时。

我的⼼结也再解不开。

我依旧缠绵病榻,不愿喝药,不愿宽⼼,江淮时灌药都不成,

到最后我形销⻣⽴,⾃觉也⼤限将⾄。

江淮时许⽗亲进宫来看我,⽗亲半鬓花⽩,苍⽼了许多。

他还捎了祖⺟的话给我。

祖⺟说,对我不起。她让我做想做的事,不要顾及沈家如何,

是她这些年,苛待我了。

我听罢,哑声哭得撕⼼裂肺。

⽗亲第⼀次在我⾯前落泪,如此颓废。他也说,不要什么沈

家,只求他的⼩满⽉⼀个⾃在。他颤抖着告诉我,他后悔极了,他当年该直接成全我的年少爱恋。

那样,所有⼈都好好的。

⽗亲说了跟沈昀婉⼀样的话,那样所有⼈都好好的。

可我们,都⾛到了这⼀步,到底是哪⾥出了错啊?

我也跟着他⼀起哭,放声⼤哭,哭这些年,所有的悲哀,所有

的委屈。

7

⽗亲出宫后没⼏⽇,江淮时来了凤仪宫。

他抱着承⼉,⼀遍遍地跟我说,⼩⽉⼉,你看看他。

他⻓开了,他那么⼩,那么软,带着奶⾹味,⼩⼿⽤⼒地张

攥,朝我吐了个泡泡,笑了开来。

我们这位圣上,如此盛世英明,却⼜如此偏执卑劣。

他⽴了承⼉为太⼦,遣散了后宫嫔妃,留下在史册上诟病的⼀

笔,即⽆论承⼉如何,都会是他唯⼀的⼦嗣,未来的皇帝。

我⼀⽇⽇地好起来,只是再也不愿⻅江淮时。

他每⽇都要带些新鲜玩意⼉给我,今⽇是琳琅铺的桂花糕,明

⽇是新的铃铛链,后⽇是承⼉涂得花⾥胡哨的字帖。这些都被⻘⽲堆去了库房,我不想和江淮时有⼀点牵扯。⿇⽊地活在宫中,我倒真遂了沈昀婉那句话,不过是江淮时囚在笼中的⻦。

偏江淮时要反复告诉我,成亲那⽇,是他最⼀⽣中开⼼的⼀天。

真是笑话。

我还是只恨他。

他带我出宫去逛⺠间的庙会,看众⽣的烟⽕。我听着三三两两⽂⼈吟诗赋词当今圣上千古功德,万⺠之幸,忽⽽想起⿅鸣宴上那些个酸唧唧⽂⾂的⾼歌赞颂。

江淮时确实是个好皇帝,内平新政,外抵蛮夷。

没有⼈⽐他更适合当皇帝。

只是这和我的恨意⽆关。

⽃转星移,我甚⾄熬过了沈昀婉,可我并不畅快。

听到了沈昀婉的死讯后,我静默了⼀瞬,只觉得怅然若失。

只剩我在满腔恨意中继续撕扯着煎熬,数着年⽉缓慢了。

等我的承⼉能跑会跳的时候,明安终于和她的探花郎成亲了。临微出了宫,也成了个⼩⼤⼈,操持着赵家给她开的糕饼铺⼦,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我猜测她多半和我扯谎,这丫头的⽤料⼗⾜,恐怕要亏,定是林家的⼩公⼦偷偷摸摸背着她,帮她添钱,哄她⾼兴。

她们哄我欢笑,替我侍疾。她们这些年陪着我熬得太苦了,真是⾟苦她们了。

明安和临微都能各有所属,我头⼀次这样欢欣。

近来消息扎堆,我倒是没想到,还能收到陈⽞的书信。

江淮时在我收了陈⽞的信后⼏天都脸⾊不虞,但还是没说什么。

我也不在意他怎么想。

我猜他早知道陈⽞,也知道那⼀双琥珀⾊的眸⼦和阿宥如此相似,否则他那般爱惜⼈才,当年就不会存了私念,轻易遂了陈⽞的愿,将武状元放逐⼀样丢回边疆。

信中陈⽞告诉我,他在今年仲春的时候,娶了⼀个边疆⼩⻔⼩⼾的姑娘。她天真纯粹,虽不懂⾳律诗⽂,却做得⼀⼿好菜。

他说多谢皇后娘娘当年提点,少年⼈不懂事,给我添了许多⿇烦,真是诸多抱歉。

我笑着将信折好,跟⻘⽲说,你瞧,年少的惊鸿⼀⾯,哪有天⻓⽇久的情⻓。

哪有天⻓⽇久的情⻓。我⾝⼦越发不好,多活了这⼏年已是不易,每到冬⽇,太医院

都要绷紧⼼弦。

我想,这⼀年,我是真的熬不过这冬岁了。

我这⼀⽣,除却这些年病魔缠⾝,当是外⼈羡慕的⼀⽣⽆忧,

安平喜乐。

我沈持盈,是天下⼥⼦羡慕的独宠皇后,是江淮时⼀步步圈牢

的妻⼦,是当朝太⼦的⽣⺟。

回顾⼀⽣,仿佛除了年少意难平,我过得尚且不错。

有亲朋好友在侧,有⼉承欢膝下。

可外⼈不知道,我的⼼上⼈死在⼗九岁的秋⽇,带着鲜活的沈

持盈⼀起,⻓眠地下,永远都是最好的模样。

⾄我⼆⼗六岁辞世那⼀⽇,我所有的年少欢喜⽇久情⻓,从始

⾄终也只给了⼀⼈。

那个⼈叫君宥,美好到只能沉眠在我⼼底,藏在我的记忆中。

⼈间从来不曾太过美满,我知道的。

这⼀点向来公平,不论⾝份。

所以当我最后弥留之际,江淮时倔强问我到底有没有对他⼀丝

⼼动的时候,我笑着告诉他:「我是恨你⼊⻣,⼀刻未歇。」世⼈各⾃奔忙,皆有⽆妄。

他第⼀次哭得如此狼狈,顾不得体⾯。

我挣扎着,⼀如那⽇的沈昀婉般嘶鸣。

「江淮时——」

「我恨你。」

他死死攥着⼜被我丢掉的铃铛链,那样哀恸,那样绝望,眼眶

⻘⿊,眼底猩红。

他像是要将我刻⼊记忆中⼀样,执拗不堪,「可我喜欢你。」

「⼩⽉⼉,不要离开我。」

我阖上眼,觉着困,觉得累。

我恍惚⼜看⻅了悲鸣的沈昀婉,在她眼中我看⻅了如此不堪的

⾃⼰,如此哀恸绝望的江淮时。

我也遭报应了,我们都遭报应了。

谁不是输得⼀塌糊涂。

在我离去前,我恍惚地想到,我已⾛过半⽣路,再配不上我的

少年郎如⽟⻛⻣。

所以,他⼀定不会来接我了。那我想好好睡⼀觉,再也不要尝这滋味,这⼈间姑且算我来过⼀遭。

也不算浓烈。

番外1:君宥

我出⾝羌戎君⽒,论起⾝世当真平庸。家中从商,不想⼀朝没落,兼之蛮夷劫掠,⽗⺟便带着我和阿姊⼀路北上,逃往秣陵。

只我当年尚且稚幼,在逃难的路上被拍花⼦偷偷迷晕了带⾛,辗转之下才到了秣陵。

按那拍花⼦的说法,原本是⻅我⻓得俊秀,乍⼀看像是富贵⼈家娇⽣惯养的⼩公⼦,细⽪嫩⾁,故⽽打算将我卖去秣陵当个⼩倌。

我这⼀路,脑中都在想如何逃出来去寻⽗⺟阿姊。

不曾想,甫⼀到秣陵,我便被那四处搜罗侍卫苗⼦的沈府管家瞧上了。拍花⼦拿着钱袋⼦笑得⽛不⻅眼,直说⼤⽓。

我能瞧出那⼀袋⼦沉甸甸的分量,知晓以后的主⼈家⾮富即贵,若是真成个侍卫,⽉饷想必不少,⽇后寻到亲⼈后,也好替他们分忧⽣计。

何况沈府救了我。

我觉得当真幸运。那时我不曾想过,这不只是幸运,更是上天的恩赐。我从未奢望过能够得到天上的⽉亮,我的⼩⽉亮却点亮了整个夜空。

我是被带去侍卫营后才知道,出⼿阔绰的沈府是什么样的庞然⼤物。我⽐旁⼈更刻苦些,带着对⼀家团聚的憧憬和报恩的希冀。

⼀晃春去秋来⼏载,我从六岁的⾖丁⻓成了⼗⼆岁的少年⼈。

期间好⼼的教头替我寻了家⼈,⻅过⼀⾯后,我感激不尽,愈发精进。

沈府的管家偶尔来巡视时,频频夸我天赋异禀,⼜夸我如浊世公⼦,颇有⼏分⻛⻣。

我倒不觉得我⻓得如何,只在意我能不能配得上沈府侍卫这⼀位置。

好在在⼗⼆岁这⼀年,我跟着管家到了沈府。

沈府的⽼爷看了我⼀眼,便定了我去⼩姐的院中。

他说,我和⼤⼩姐年岁相仿,什么地⽅都便于看顾些。

可⼀连数⽇我都未得⻅⼩姐。院中嬷嬷好⼼告诉我且休息⼏天,⼩姐在明安公主那⼩住⼏⽇,约莫还有两天回来。

我不敢有⼀丝懈怠,⽣怕负了沈家的恩。偶尔桂花落下来的时候,我才会偷个懒,将这些桂花搜集起来

洗⼲净晒⼀晒,留给阿姊做糖渍桂花。

她惯爱抱怨家中新种的桂花树⻓得太慢,失了许多美味。

在我⼀次铺开洗净的桂花时,忽然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有⼈⻤⻤祟祟。

我正转⼿抽剑时,那⼈不轻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带起⼀阵

桂花⾹。这些洗净的桂花合该味道淡下去些,这般馥郁的馨

⾹,是来⼈⾝上的。

嬷嬷说,⼩姐和辞世的夫⼈都喜桂花,这院⼦⾥的桂花树,是

沈府⾥最好的⼀棵。

我回头,只觉⼼头⼀滞。

神仙⽟⻣,余霞成绮。她好奇地望着我,翦⽔秋瞳映着皎洁⽉

光,美好得像是桂花树中⼀时顽⽪跑出来的⼩精灵。

她问:「你就是新来的侍卫?」

我⽊讷地点头。

她咕哝了两句我听不清楚的,⻅我低眉顺眼,似是不悦,她命

令我抬头,对视的⼀瞬间,我看⻅她眼中亮了亮。

「你这些桂花摘来准备做什么?「你从哪⼉来啊?秣陵可没有这样琥珀⾊的眼睛,瞧着可真好

看。

「你也喜欢桂花吗?

「⼩侍卫,我问你话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

她⼀连串的问题让我⽆所适从,不过我想我应当知道她是谁

了。

「这些桂花不是摘的,是落下来的。这种桂花适合做糖渍桂

花,⼩姐要是喜欢……」

她听罢直摇⼿,「就是要摘桂花才有趣呢,再好吃也不抵。」

「⼩侍卫,你会不会爬树?

「你会不会⻜啊?像阿爹的侍卫那样,唰的⼀下⻜出去可远。

「我们还是爬树吧,我怕你带我⻜,再摔着我。」

她悻悻地低头,有些打蔫,俨然是初⻅不知底的谨慎。

我想了想,告诉她:「⼩姐要是喜欢,属下可以⼀试,不会让

⼩姐摔着的。」

她闻⾔瞪圆了眼睛,眼珠⼦咕噜噜转,似在打什么坏主意,

「那我可把话先放这,不是我不信任你——「你可千万不能跟阿爹和祖⺟说。」

我⽐⼩姐⼤两岁,背起她还是绰绰有余。我束⼿束脚,真的开始有些担⼼⾃⼰会不会摔到⼩姐。

我⼼跳得极快,只觉得阿姊苦⼝婆⼼告诉我秣陵的⼩姐们⼀个⽐⼀个刻板规矩都是假话。

最终⼩姐如愿以偿地摘到了桂花,她兴奋之余告诉我:「你不必⾃称属下,私底下哪有这么多规矩。」

我正要婉拒,却听⻅⼀个丫鬟在树下怒吼:「⼩姐,我⼀个没看住,您怎么⼜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朝那丫鬟吐吐⾆头,转脸看我,忽然伸⼿捂住我的嘴,冲我粲然⼀笑,「不许说扫兴的话。我这⾥⼀个⻘⽲就够了,可不能再来个少年⽼成的侍卫。」

我不记得那夜我是如何⼊睡的,辗转反侧望⻅窗隙间漏尽来的⽉光,满⼼满眼都是⽐⽉亮还要美好的⼩姐。

边疆⽉满,是最安宁的时候。所有尘埃浓云散尽,⼀年也就那么⼀次。我有时还会想念,那云开雾散的⼀瞬。

可⼩姐,明灿到我记忆中的皎⽉都黯然失⾊。

我不该有这种⼼思。

我告诫⾃⼰,终于囫囵睡着。隔⽇⼩姐便被⽼夫⼈叫去院中,狠狠地训斥了⼀顿。⽼夫⼈要惩戒⼩姐⻜檐⾛壁,罚她跪三⽇祠堂。

那⼩⼩⼀个⼈⼉,跪三⽇祠堂可了得?

我揽下所有的错,⽼夫⼈似也是不忍多罚⼩姐,⼼软之下只让⼩姐跪半晌祠堂,我却要捱⼀顿鞭⼦。

⼩姐焦急地挡在我跟前,同⽼夫⼈求情,结果差些⼜惹得⽼夫⼈震怒,将拐杖砸得乒乓作响。

我忽地想起阿姊说秣陵的⼩姐规矩当真多如⽜⽑。

那她,⼀直是这样⻓⼤的吗?

稍有不合规矩,被发现便是严苛的惩罚。

我出神地想,那她是如何还能这样开怀肆意地笑呢?

⼀定是个⼼性坚韧的姑娘。

我本觉得这⼀顿鞭⼦不算什么,但⽼爷叹了⼀⼝⽓,还教我去休息⼏⽇养养伤,让旁的侍卫私下多看顾我些。

⼩姐跪完祠堂后来看我,⼀⻅我⽪开⾁绽的伤⼝,便眼中泛起泪花,她难为情地抓着⼀瓶伤药,局促不安地告诉我这药有奇效。

她当是觉得连累我了。她⼀连说了好⼏句对不起,⼩⼼翼翼地替我将药瓶揭开。

我笑着告诉她,没关系的。

她呆了呆,伸⼿戳了⼀下我的梨涡,「⼩侍卫,这样疼你也笑得出来呀?」

「不疼的。属下⽪糙⾁厚,这点伤……」

没等我说完,⼩姐就顺势掐住了我的嘴巴,我腮帮⼦⿎⿎的,跟个⼩鸭⼦⼀样说不出来话,这才听⻅她哼哼两声,似是得意,「这样你就说不出来话了,看着才可爱。我早便与你说了,我这⾥⻅不得尊卑规矩。你再这样⻅外,我就将你调到外院去。」

我连忙举⼿保证,她才满意地松⼿。

「你还是第⼀个敢拦着祖⺟,替我挨打的⼈。」

她顿了顿,忽然这么说了⼀句,眼中有泪光闪烁。

后来我才知道,⾃夫⼈逝去后,再⽆⼈能替⼩姐与⽼夫⼈说情。⽼爷不能管,仆⼈管不得,她⼀直想着,若有朝⼀⽇能有个盖世英雄从天⽽降,便好了。

我们⼀起⻓⼤,她会调侃我是英雄。我每每觉得⾯⽪发烫,她便跟着笑。

只年岁⻅⻓,她笑容少了许多。⽆论是⽼夫⼈的惩戒,还是秣陵闺秀明⾥暗⾥的攀⽐,她都烦

恼得要多饮⼏杯桂花酿。若再恼⼈些,她就拉着我⼀起酿新鲜

的桂花酒,⼀起埋进院中的树下。

她神情满是落寞,⽓质沉静地站在那⾥,⽐谁都要出尘脱俗。

她说,⺟亲在时,我们常⼀起酿酒,那是最⽆忧⽆虑的时光。

可惜良⾠美景,都如⻜沙烟散。

她也和最初的沈满⽉渐⾏渐远,要成为祖⺟期盼的沈持盈了。

我摇头认真告诉她,不会的。

旁⼈可以束缚你的⾔⾏,却不能否认你的⼼性。

旁⼈都不认可,都认为你不该做的事,未必是错的。

如果他们⼀定要说这样是为了你好,那么是他们错了。

不是你。

我犹豫了许久,没有说出,我会替⼩姐守着藏起来的沈满⽉,

守着她所有被⽣硬剥离的美好。

夜⾊春⻛之中,她似有所感地极⽬远眺,喃喃低语——

「⼩侍卫,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她冲我笑,笑得明艳殊丽。再后来啊,那是⼀段世上最美好的记忆。

⼩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丝不苟地帮她寻来找来,每

每⼩姐都⽓急败坏地说我傻,随⼝⼀句⽆⼼之话,也只有我这

般认真了。

最惹⼩姐⽣⽓的⼀次是,我在冬夜熄灯后⼩⼼翼翼地在⻔外替

她守夜,隔⽇早晨起来冻得发⽊,没来得及早些离去,被她瞧

⻅了好⼀顿数落。

她鼻尖红通通,眼睛也红通通的。

她看着我,⼀边数落,⼀边要替我擦去眼睫上落结的冰霜。

我看着难过极了。

她问:「你每次都趁着熄灯后再来守⼀夜吗?」

她问:「你不知道休息,不知道冷的吗?」

她⼜⼩声地问:「那你,都不知道给⾃⼰点盏灯吗?」

她碰了碰我冰凉的指尖,轻轻说:「⼩侍卫,你真傻。」

她说——

「我没有那么怕⿊呀。」

可她在雷⾬夜惊悸,⼀个⼈偷偷地低泣,⼩声呓语着娘亲。可她在夜⾊降临,烛⽕熄灭后,定在原地,浑⾝发抖。

可她不曾跟别⼈抱怨的地讲,不要熄灯啊,要灯⽕⻓明,要替

我守夜。

因为就是这样普通的⼀个⿊夜,悄⽆声息吞噬了她的娘亲。她

在睡梦中惊醒,奔在⿊夜中。条条⽩幡群魔狂舞般,是⿊夜中

唯⼀的亮⾊。

她要顺着那刚挂起的⽩幡的指引,跌跌撞撞地赶去⻅夫⼈。

却终连最后⼀⾯都未赶上。

——这些都是这些年,⼩姐断断续续跟我说的。

她说得很含糊,她说提起来会很难过。

像是独⾃舔舐伤⼝,却强⾏摆出⼀副矜贵清雅模样的雪兔,⽐

谁都要昂⾸挺胸。

我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揽过她,告诉她,你当然有资格

害怕⿊夜,这是理所当然。

哪有什么⼗全⼗美的嫡⼥,哪有什么尽善尽美的⼈。

可我忍住了。

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资格。我知道,⼩姐⽇后⽆论嫁到哪家,都会顺遂富贵⼀⽣,钱权名利,都该围绕着她这般美好的⼈。

就像我没有资格说出「你可以做你想的⼀切」这般话⼀样,我也没有资格给她徒添烦忧。

她该是锦绣前程,该是外⼈艳羡的聚光点。

⽼夫⼈会替她安排最好的归宿,⽼爷会竭尽全⼒促成这⼀点。

⽽我只要默默跟在她⾝后,替她记得,她本性如此率真明朗。

便是我⼀⽣所求。

只那⼀⽇后,⼀切都有些失控了。

在⼀次逛庙会时,⼩姐拉着我甩开了⼆⼩姐,只因太⼦派来⼆⼩姐⾝边的⼩厮婢⼥勤勤恳恳地跟着,扰了她的兴致。

她撇嘴道:「知道江淮时宝⻉着婉妹,倒也不必看得这般紧。瞧就是宫中出来的,⼀双双眼睛精明着,阵阵眼⻛扫过我,都能将兴致败光。」

我摸了摸腰间塞得⿎⿎囊囊的锦绣荷包,知道这趟多带些钱出来是对了。

⼩姐惯爱甩开他们,偷偷带着⻘⽲与我四处乱逛。

她满意地指着我的荷包,「眼光不错,这是我绣得最好看的⼀只。」⼩姐⽇⽇都要练⼥红,左右也是练针脚,便经常绣些送给我。

我常⾯红⽿⾚地拒绝,可⼩姐⾚诚地看着我,⼜好像没别的意

思。

其实我是想要的。

卑劣极了。

不知不觉,⼏年下来,我已有了⼀堆荷包。

⼩姐状似⽆意地提醒我戴,⻅后便偷笑,还要假咳嗽两声故作

正经。

庙会上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姐⼀路⾛⾛停停,吃

了不少苹果糖和蜜饯果⼦。她捧着⼀袋坚果,胖松⿏⼀样磕

着,⼀路欢快地⼩跑向放河灯的地⽅,要去瞧个热闹。

岸边许多卖河灯的,还有个西域⻓相的络腮⼤汉,吆喝着瞧瞧

琉璃花灯。

边疆毗邻西域,我幼时家中富有,每和阿姊去花灯庙会上玩,

⻅了琉璃花灯必是要买上⼏盏的。

秣陵不常⻅这些,我⼼念⼀动,上前仔细挑选了⼀番。

泛着晶莹琥珀光泽的琉璃灯,雕刻着各种讨巧的花样,其中⼀

柄雕了⼀条栩栩如⽣的⼩⻥⼉,还有⼀柄俨然是个⽑茸茸的⼩

兔⼦。

我买下两盏,希望⼩姐能瞧了⾼兴。恍惚间,我觉着回到了⼩时候,远在边疆,⽆忧⽆虑。

⼩姐讶异地看着两盏花灯,随即⼀⼿⼀个提了过来,她绽开⼀

个⽐烟⽕还要绚丽的笑,笑得眯起了眼睛。

她扬⼿,将那盏⼩⻥灯漂在了河上,她说——

「阿宥,你看。」

「它⾃由了。」

⼩⻥花纹的花灯回了⽔中,真的活泛了起来,畅游着⼀路浮

远。

她将兔⼦灯递给⻘⽲,拉过我,背对着烟⽕的光亮,沐浴在星

河灯⽕中,美到千红闭落,璀璨耀眼到天地失⾊。

她将腕间的铃铛链摘下来,郑重地交到我⼿⾥。

她说:「⼩侍卫,你这么傻,我怕回送你别的糊弄了你,你都

不知道。所以,这串⼿链送给你了。」

「收好了,不许丢。」

我在她眼中,瞧⻅了⾃⼰。

她惯爱调侃我这副模样,⽿朵会发红,如蜜的琥珀⾊眼睛⾥流

淌着澄澈热忱和⼀⼼⼀意的专注。

纯净到让⼈沉沦。她将天上的⽉亮送给我了。

她⾃⼰便是那⽉亮。

……

我再叫过她许多次⼩⽉亮,我许诺过她很多。种满桂花树的院

⼦,岁岁年年陪她酿酒,替她再买⼀辈⼦的琳琅铺的桂花糕,

带她去边疆瞧千仞孤⼭,⾛遍江南的春⽔、塞北的孤烟……

我想去军营,想去春闱秋闱,想挣功名,堂堂正正娶她过⻔。

她还是那个尊贵的嫡⼥,⼀⽣⻛光。

她笑着告诉我不必。

她说,⽗亲和祖⺟是最疼她的。她的哥哥、沈家的⼤公⼦,虽

从⼩便养在江南外祖那⾥,但求学谋官已是颇有所成,⽽妹妹

与太⼦江淮时⻘梅⽵⻢两情相悦,沈家这般蒸蒸⽇上的⼤家

族,实在不必再攀扯⼀⻔新贵。

她掩嘴偷笑,说难免太树⼤招⻛些。

其实我知道,她明⽩我不爱这些功名利禄。

她说,能做个商贾家的夫⼈也不错。

规矩还少些。

到时候便要天天开⼼玩耍。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委屈了她。

待我年满⼆⼗,便可离开沈府了,到时我定要争个功名的。

我不想让我的⼩⽉亮委屈⼀点,哪怕这些委屈是外⼈认为的。

她该活在鲜花锦簇、⼈⼈簇拥的⻛光⾥。

她总说我傻,她也傻。她不能同⽼夫⼈与⽼爷求早些放我⾃由

⾝,便⼀直不肯出阁。好在那时先皇还在,东宫的太⼦妃之位

也不急着坐⼈,多余了⼏年,反⽽给了⼆⼩姐许多时间学着宫

中的规矩。

只世事难料罢了。

先皇去得匆忙,我与⼩⽉亮也被揭发得匆忙,就连我如今倒在

这⾥,⾛⻢观花地看我这⼀⽣,都显得如此苍⽩匆忙。

——我死死攥着那铃铛链,任凭艳红琉璃破碎,扎进掌⼼。

我想将它永远烙在我的掌⼼⾥,哪怕我再也⻅不到它的主⼈。

因为我再也⻅不到它的主⼈。

错误的情报,贻误的战机,夹击的伏兵,迟来的后援。

我逃不掉的。

逃不出这边疆,回到了最初的地⽅,仿佛我不曾去过秣陵,不

曾⻅过我的⼩⽉亮。我伏在地上,⽀离破碎的肺脏只能为我的喉管送出⼀段段嗬嗬的死⽓,⾎汩汩⽽出,汇成⼀摊汪洋。

我努⼒地抬头,撕扯着腹部的伤⼝,想再看⼀眼云间⽉,想让⽉光捎信给我的⼩⽉亮,不要因为我的失约伤⼼,不要因我再难过。

我从不曾奢望过的⽉亮,降临在我⾝旁。我甚⾄以前从未想过,能光明正⼤地站在她⾝侧。

我曾⽢愿当⼀个影⼦,默默跟在她⾝后便已⾜够。

能有这样的造化,已是幸运,已是上天的恩赐。

我只希望她幸福,只希望她快乐,只希望能再看她⼀眼。

远远⼀眼也好。

我想她了。

艳红琉璃碎⽚被我嵌⼊掌⼼,我想,这般我也算和她永远在⼀起了。我要⽤这琉璃记得我的⼩⽉亮,在奈何桥上等她。

等⽩发苍苍、⼀⽣顺遂平安的她,到时候问问她,还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再努⼒地最后看⼀眼⽉亮——

可云深遮⽉,只有浓⿊的云翻腾涌动。我看不⻅了。

我的视线渐次模糊,带着腥⽓的罡⻛吹散这⼀场⼈间屠戮,吹

⾛我的最后呢喃——

「⼩⽉亮,我失约了。」

……

「⼩⽉亮,我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