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你吃过衢州烧饼吗?
饿死的人在临死之前是感觉不到饿的,全身会水肿,用手指一压,凹下去的坑半天都弹不回来。这个时候的人也没有多少力气,连睁开眼皮这样的动作都很吃力,所以有很多人看起来躺在那里半天没动,其实还活着,吃些东西,还是能救回来的。
唐包宗二十三年,江南大旱,地裂三尺,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衢州地区旱情最为严重,饿的将死未死的人,满山遍野。而已经饿死的人,堆积如山。
没有人知道应该去哪里找食物,好像所有人都在为吃发愁,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些人的家里好一些,什么人家呢?当然是有钱人家。
李家是江南大户,有传闻说,李家的钱占整个江南的一半,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是在大旱当前,李家没为吃的发过愁,这倒是是真的,最起码,在旁人的眼里是这样的。
李家不仅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活的好好的,连下人也都活的好好
的,派出去的挖野菜的家丁有几十个,按理说这李家有的是粮
食,没必要挖野菜呀,不懂事的人才说这种话,李老爷说了,这叫有备无患,把挖回来的野菜洗洗晒干,可以存起来嘛,万一以后粮食真不够了,还能有个保险。
众家丁都觉得李老爷说的真对,不愧是老爷,于是他们在挖野菜的时候格外卖力,那些饿的半死不活的男女老少根本比不上他们。
李老爷说了,每天挖到野菜的最多的,赏半碗米饭。在那个时候,半碗米饭就等于一条命,李老爷这相当于一天发一条命,没人不想要。
但凡事总有例外,还真有不想要的,李寺是李家的一个家丁,个头小,平时也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名字都是李老爷赏的。
李寺,是个好人。
李寺这天挖野菜的时候,被家丁队长派到了小山沟里,李寺没有任何怨言,他已经在李家呆了近十年,他知道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最好的。
山沟里虽然没有人喜欢来,但野菜有很多,在整条山沟走到一半的时候,李寺的篮子就已经装不下了。就在他刚想往回走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呻吟,李寺一愣,往前快走两步,在一棵倒下的枯树旁边,趴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手里抓着一把野菜,应该是在刚
抓到一把野菜的时候,心中一急,晕了过去,如果不是李寺发
现了他,恐怕这世上就又多了一具尸骨。
李寺把他翻过来,一看脸,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胡子很长,脸上就像白一块黑一块脏的不像个样子,嘴角干裂,气息很弱。
李寺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掏出自己的水袋慢慢的往他嘴里倒了一些水,男子一阵咳嗽,然后睁开了眼睛。
李寺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以后,把水袋给了他,让他慢慢喝,然后从自己包里又掏出了自己中午的干粮,放到了他手里,特意嘱咐,「慢慢吃,别急,都是你的,好不容易有点吃的,可别一下子噎死了。」
男子没回话,接过去以后,一小口水,一小口干粮的慢慢吃,李寺就坐在那里看着地面发呆。马上就要吃完的时候,李寺头上一阵炸响,「李寺,你干什么呢?」
他俩谁都没注意到家丁队长什么时候来的,李寺猛地站了起来,看了家丁队长一眼以后,低下了头,一句话没说。
家丁队长说话了,「行,把老爷家的饭给一个外人吃,我也不罚你,你不用回李家了,那篮子野菜算是我送你的行李」。说完,扭头就走了。
从一个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的家丁到一个不知道下顿饭在哪的游民,李寺只用了两句话的时间。
男子手里还拿着最后一口干粮,看着李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
是,李寺瞥他一眼,「你吃你的,那一口还有啥用」。于是,
李寺看了半响,像棵树一样,纹丝不动,男子说话了,「哎,我说小兄弟,你也别太着急,你救了我一命,我也得救你一命,你放心,会有你一口饭吃的」。李寺瞥他一眼,「有我一口饭吃?吃啥?这篮子野菜还是我挖的」。
男子一摆头,「哎,我说的不是吃野菜,是吃大米白面,正儿八经的干粮」。李寺乐了,「您这自个都差点喂了野狗,您还能分我大米白面吃?」
男子说,「哎!你这小兄弟怎么说话的,我这要是死了,那是喂了野狗,我这不没死的吗,没死就有大米白面吃」。李寺瞥他一眼,「行,那您和我说说吧,咱去哪吃,怎么个吃法?」
男子说「别急,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提着李寺的菜篮子就走。李寺现在整条命就靠那一篮子野菜了,二话不说,赶紧追在男子后边。
俩人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山沟的最里边,在来的路上李寺才发现,原来这半边山沟里的野菜基本上都没了,自己当时要是再多走两三步就能看见了,估计全让这个男子采走了。
二人到了山沟尽头,男子提着篮子,往一块大石头后边走去,
李寺跟过去一看才发现后面有个山洞,洞里有一个老头子,看
起来得七十多岁,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另外还有一
个女子,看起来也是四十多岁。三个人都躺在地上,奄奄一
息。中间围着一个简易的篝火堆,篝火堆上面挂着一个半破的
锅,火已经熄了。
男子连忙给几个人分别喂了水,然后往锅里又倒了一些水,把半篮子野菜扔了进去,开始生火。生完火以后,才坐在李寺旁边,和他说话。那几个人虽然醒了,但也半死不活,睁不开眼睛。
这几个人都是他的家里人,他爹,他弟,他媳妇,他们四个人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半个月了,没有人来,野菜也多,平日里都是他和他弟轮流出去采野菜,没想到今天居然晕在了那里,如果不是李寺救了他,那么饿死的就不会只是他自己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山洞里已经充满了野菜的味道,男子小心翼翼的拿起两块石头,对着锅蹭了蹭,这算是盐,然后分给了那三个人。
三个人吃完了野菜汤以后精神头好了一些,不再闭着眼皮,三双眼睛都在打量李寺,李寺后背一凉,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屠夫打量绑好的动物,看看从哪里下第一刀合适。
男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三人讲了一遍,三个人又把目光移到了李寺身上,不过这次像是看人的眼神了。
老头说,「小兄弟,你算是我们这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妇女也说,「是啊是啊,小兄弟,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为吃饭发愁了,有我们呢」。不过那位三十多岁的弟弟只是拿眼睛瞪着李寺,一句话没说。
妇女看到李寺在看弟弟,连忙解释到,「小兄弟勿怪,我这位
弟弟是个哑巴,不能说话的」。李寺了然,说:「原来是这
样,敢问各位长辈如何称呼?路上来的急,大哥还没有给我介
绍。」妇女连忙介绍各人,老头称呼为姬爷,男子叫阿叔就好,他弟就叫二叔,至于妇女,单有一个扈姓,叫扈大姐就行了。
当天夜里,几个人围着李寺问问家事,说说旱情,早早的就睡觉了,在李寺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听到他们几个人好像在说话,还没听清,就已经睡了过去。
李寺第二天早上是被憋醒的,觉得喘不上气来,一醒来就觉得头昏脑涨,连忙冲出洞外,大口喘了几口气之后才缓了过来,洞里太小,而且空气流通也很不好,应该是缺氧了。
李寺在外面缓了好一会才进洞,这才发现,洞里就只还有二哥一个人,其他三个人都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刚想问问二哥,二哥还没醒,而且二哥也不能说话,叫醒他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让他多睡会,起码在梦里不会觉得那么饿。
李寺自己在洞里光坐着也实在无聊,本打算拿着篮子去把山沟里剩下的野菜全都采了,结果找了一圈发现篮子也被他们三人拿走了。只好空着手去采野菜。剩下的野菜本来也没多少,两炷香的时间,李寺就已经采完了,用衣服包着,回到了洞里,这时二哥已经醒了,正在坐在地上发呆。
李寺把野菜放好,穿好衣服,坐在了地上,也盯着地面发呆,想和人说说话,可二哥又不会说话,只好憋着。
两炷香以后,李寺憋不住了,碰了碰二哥的肩膀,问他,「二哥,你知道他们去干啥了么?」二哥盯着他看了一会,拿起一根树枝,在二人中间的地上写下了两个字:「找饭」。
李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心想这群人自己昨天都差点饿死,结果一个个的都说要分我一口饭吃,真不到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年头出去要饭都要不到的,等他们回来以后,还是和他们打个招呼,自己出去找东西吃吧。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着洞外有脚步声,扭头一看,这三个人回来了,阿哥手里提着李寺的篮子,李寺眼尖,看到了那篮子里有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大吃一惊,他自己之前每天在李家干活,累死累活的最多也就能领到一小碗米饭,这几个人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也就是半天时间,是怎么弄来这么一大碗饭的?
李寺想不明白,问:「阿哥,这外面旱情这么严重,你们是怎在哪里弄到的米饭啊?」
阿哥笑着说,「帮大户人家干活来着,人家给的,我们三个都吃过了,这碗饭你和二哥吃就行了。」李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寺当然不相信这个回答,这年头半碗米饭就是一条命,哪个大户人家也不会这么大方,阿哥一定是在说谎。但现在拆穿他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说实话自己也没办法逼着他说实话。还是老老实实的填饱肚子最实在。
李寺和二哥吃完以后,李寺把碗放回到篮子里,在靠近篮子的那一瞬间,李寺闻到了一股味道,血腥味,很淡,但确实是有这股味道。李寺没有声张,静悄悄的回到了自己躺着的地方,其他四个人也都呆坐着,一言不发。
没多久,三人又再次出去,黄昏时又带着一碗米饭回来,而这次不单有米饭,甚至还有咸菜。李寺依然是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和二哥把那碗饭吃了,依然是李寺把碗放回篮子里,这次,篮子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闻到那股味道,李寺刚吃的饭涌到了嗓子眼,但被硬压了下去,那个年头,一粒粮食都不敢浪费。
在把碗放下的那一瞬间,李寺突然发现篮子的底部好像卡着一小片东西,仔细一看,李寺浑身汗毛炸起,那是一片指甲,完完整整的一片人的大拇指的指甲。
晚上的时候,李寺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但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自己要怎么办,自己一走了之,不一定会饿死在哪个山沟里,自己不走,吃到嘴里的粮食不一定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也许知道真相后,生不如死。
到了后半夜,李寺下定了决心,哪怕是饿死,自己也要走。
李寺,是个好人。
刚起身,一只手猛按住了他的肩膀,李寺一时没有防备,顺着力道又躺下了,回头一看,是二哥。
李寺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很快,砰砰作响。二哥把李寺的一
李寺想不明白,二哥怎么没睡?二哥怎么知道自己要走?这些问题显然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就是今晚他是走不了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后,李寺听到那三个人开始动了,二哥没动,李寺装成睡熟的样子,生怕他们三人发现自己醒着,没想到一不留神,真睡了过去。
李寺是被二哥拍醒的,稍微缓了缓神后,二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后自己往洞外走去,李寺赶紧起身,跟在二哥身后也向外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了,气温有点低,李寺不禁打了个寒颤,二哥一言不发,还在往前走,李寺也一言不发,心里在盘算,如果二哥要对自己不利,自己是否有机会逃走?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捡起了一小块石头紧紧地握在掌心。
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他们已经走出了山沟,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二哥自己坐了下来,然后让李寺也坐了下来。
二哥在二人中间的地上用树枝写字,告诉了李寺第一件事情,从这个山坡往北走,会有活路,那边是中原地区。李寺点点头,然后二哥告诉了李寺第二件事,他一会要告诉他一些事情,听完这些事情以后,马上就走,再也不要回头。李寺又点了点头。
接下来二哥告诉李寺的事情,让他在走之前,把昨晚的饭吐得干干净净。他们一家是暗士的后人,暗士是指在宫中替皇家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在明面上却不为皇家所承认的人,暗士的职业也分很多种,专门来满足皇家各种不能公开说的需求。后来一些豪门望族自己府中也培养自家的暗士。
姬家这一族是暗士中最为特殊的一派,称为入月族。太平盛世的时候,用不到他们,只有在发生大饥荒、大洪水导致没有食物可以吃的时候,这群暗士才开始发挥作用。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找食物,而且只有一种找食物的方式——以肉易粮,什么肉?人肉,哪里来的人肉?饿死的人身上。
入月族的人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为天理所不容,而且也多遭报应,所以基本上所有的入月人都在想方设法的逃离权贵,但权贵们也有办法留住他们,每次入月族的人出去行动前,都是「走老子,留孩子」,父母出去找食物,孩子要扣押下来,如果约定好的时间内不回来,孩子会被当做「菜人」。
「菜人」就是专门被当做食物培养的人,在生前给最好的饮食,每天提供任何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满足他们一切需要满足的需求,据说这样长出来的「菜人」味道最好。
暗士里有一支就叫「养菜」,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由于这套体系的存在,使得一代又一代的入月人被困住,无法逃出去。
一般来说入月人很少会直接卖生肉,因为血腥味过重,大多是做成面食,烧饼是最主要的。而且与一般的烧饼铺不同,入月族的烧饼铺门口会挂上一顶草帽,草帽越旧代表着烧饼中的肉越多。民间是有很多人知道这顶草帽是什么意思的,有的会避开走,而有的则专门找旧草帽的店去买烧饼,而且给的银子很足,凡是这样的人全都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而且一定是跟从了主人很多年的老仆人,他们是受家中主人之托来买的。
这种大户人家的主人都是以前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他们在荒年的时候就吃过人肉,然后再吃其他动物的肉觉得味同嚼蜡。所以,每次遇到灾年,他们不感到难受,反而觉得兴奋。
入月人极为擅长察言观色,能够轻易的看出来的客人是什么人,所以,二哥能够发现李寺想走的想法,丝毫不奇怪。
姬家一家人并不是皇家的暗士,而是某巨贾家中的暗士,到姬爷这一代已经是第十六代,十六代,代代为暗士,这次能够逃出来实属不易,也实属天意。
他们主家的老爷子暴毙身亡,下面的几个儿子忙着争家产,无暇顾及暗士们,他们趁机逃了出来。本来是想再也不碰这一行,但天灾在前,如果没有李寺,他们一家就全都饿死在这山沟里,因此只能重操旧业,而且他们没有本钱,没法做面食,只能从卖生肉开始,然后赚了粮食后,留下一部分做本钱,攒够了以后再开始做面食。
像入月族这样的暗士大多不能善终,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没有人会走这条路。他们或是祸及自己,或是祸及亲人,像二哥,他本来并非哑巴,是上次大旱后才突然失语的,其他的有聋的,瞎的,瘸的,暴毙而亡的,全看造孽多少。而且遭祸后,右耳背上会出现一朵梅花形状的斑点,是为印记。历史上,姬家不是第一家逃出来的暗士,在衢州这里,也并不只有姬家逃了出来,逃出来的暗士大都改头换面,从事一些日常最常见的行业,但是有个怪咒,凡是从事的工作与吃无关的入月人,不多久就会生怪病,骨头会慢慢软化,到最后生不如死。而离开衢州地区太远,也会产生这样的病状。所以留存下来的暗士基本上都从事与吃打交道的行业,比如说包子铺,烧饼铺,而地点都不会离衢州太远。
几百年上千年过去以后,入月人已经彻底地融入了这个社会,但他们做包子和做烧饼的手艺一点都没变,只不过肉馅换成了其他动物。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你猜现在杭州所有卖烧饼的小铺中,叫什么店名的最多而且烧饼味道最好?
「衢州烧饼」。
只手拉过去,在他手心上写了四个字:明日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