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再难予你

再难予你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被送去敌国当人质的那天,楚怀安来送我。

「等我,我会救你回来。」

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父亲临终前他拉我跪在床榻边,说我会是他唯一的皇后。

如今他佳人在怀,江山稳坐,何等意气风发。

当时年少的情郎,终究成了薄情的帝王。

1

宁安十二年腊月,大梁与骆越国交战,西南守卫军得胜归来,百姓夹道欢迎,满城欢喜。

我站在朝堂上,等着皇上给我论功行赏。

官居正二品,册封神威将军,作为女子,本就从无先例,再往上得是从龙之功才有的待遇了。

除了金银珠宝,他其实没有什么可赏赐我的。

「此役谢将军击退南蛮,虽大捷,却因此负伤,朕心深感痛惜。」

大殿之上,他的目光直直投过来,眼底暗色翻涌,情绪复杂。

我抬头望向他,时隔两年再见,他眉眼未变,只是褪去了一丝少年气,如今真正是个运筹帷幄的帝王了。

其实最好的赏赐就是兑现诺言,完成我们之间的誓言。

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谢允竹会是当今皇后,这是垂髫小儿都知道的事。

可这次交战负伤,不仅让我武功皆废,还让我失去了生育能力。

一个无后之人,如何能当梁国皇后?

他睥睨堂下,忽然缓和了神色。

「众爱卿都知道朕和谢将军的往事,如今谢将军凯旋归来,朕欲封谢将军为皇贵妃,择日大婚,众位可有异议?」

当今皇后绝不可能是个无法生育的女子,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皇贵妃虽低一级,却已是最大让步。

附和之声响起,大臣跪地拜服,称赞圣上贤明持重。

「陛下,臣有异议。」

周遭安静了一瞬,无数不可置信的眼神朝我看来。

我跨出一步,重复道:「陛下,臣不愿。」

「臣重伤难愈,今后无法为陛下诞下子嗣,听闻西夏公主徽音淑美,芳华蓉懿,待其入主后宫,定能事同政君,乃我大梁之幸。」

我拱手行了一礼,圣阶之上,他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我的背烧出个洞。

我武功皆废再难生育的消息传出,不过半月,他便下诏另娶西夏公主。

如今西夏公主的和亲队伍已在途中,又何必强留于我呢?

纵使出于万般无奈,我也不愿为此妥协。

良久,我才听到他开口,声音喑哑晦涩。

「谢将军,你可是怪朕?」

一丝酸涩浮上心头,我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御史大夫上前一步,对我怒目而视。

「谢将军,老夫知道你和陛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如今你无法延续皇室香火,封你为皇贵妃已是陛下宽仁守诺,你还有何不满?」

我直起身,摇了摇头,「程大人,我并非不满,只是陛下已有更好的良人相伴,而我习惯了征伐疆场,不如留我自由。陛下大婚之日,我必会送上厚礼,以示祝福。」

御史大夫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谢将军如今失了武功,谈什么征伐疆场。退居后宫仍能侍君,也成全了你和陛下的感情,岂不美谈?」

我攥起拳头,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我如今的现状。

没有了武功的将军,如猛虎失去利齿。

无论再大的荣誉,再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个空壳子。

「够了。」他终于出声。

大殿静得吓人,帝王的威压镇得众人再难开口。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官袍上的花纹,感受到他的目光犹如实质落在我的脸上。

良久,他终于做了决断。

「既然谢将军不愿,此事便作罢。」

他下旨赏赐了我二十四抬珠宝绸缎和金银首饰,为表殊荣,允我剑履上殿,驰马城中。

只是这种殊荣,在我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显得有点可笑。

2

我跟着刘总管进了内殿,里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楚怀安正端坐在御桌后。

内侍都已退下,我和他共处一室,一时间没人说话。

我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便先开了口:「陛下宣臣过来是有何事?」

一声轻叹落地,他走了过来。

「阿竹,让我好好看看你。」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脸,正对上他盛满疼惜的目光。

好像在这时,他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模样,不再是个冷冰冰的帝王。

我始终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阿兄带着他的同窗来家里做客,说这位是太子殿下。

即使是最普通的锦袍,穿在他身上也能让人联想到天潢贵胄,少年风流。

身姿如松,容颜如玉,只是望过来的那一眼,就让我记了好多年。

谁曾想到当年的陛下其实也与寻常少年无二。

他和阿兄甩开大帮随从,带着我一起去郊外踏青骑马,一起在梅林赏雪作诗。

我们一起翻过墙淋过雨,一起蹚过水捉过鱼,像市井小儿,干了许多出格又不合规矩的事。

跟着他们,我体会了所有闺阁女子不曾有过的自由与畅快。

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和逝去的阿兄一样,都一去不复返了。

我别开脸,语调平静,「若陛下没有吩咐的话,臣就先行告退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攒起眉头,像是很受不了我这样。

「阿竹,现在我不是在以君臣的身份跟你说话。」

「那是以什么身份?」

我反问他。

未婚夫的身份吗?

可我们之间没有婚约,除了那么几句诺言与誓约,什么也没剩下。

即使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却再也没人能宣之于口。

我不能,他也不能。

「阿竹,」他垂下眸,眼神紧紧盯着我,「我答应过你兄长,会好好照顾你。即使你做不成皇后,我也会给你无出其右的宠爱,没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那你记得在我父亲临终时,你拉着我跪在他面前,承诺我会是你唯一的皇后吗?」

「如今西夏公主已在和亲路上,如若反悔,你怎能保证她不会恼羞成怒,借机联合他国挑起战争?」

我慢慢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事已至此,已经不再是儿女情长,由不得我们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眸色深不见底。

「我父兄走的路,我会继续走下去。您安坐高台,早日诞下皇子,保江山社稷。」

3

大梁与南蛮向来积怨已久,摩擦不断。

镇国公守卫边疆多年,六年前负伤,命悬一线,退回京城养伤,不过半年便病逝。

大公子继承父亲衣钵,死守西南最后一道防线,带着全城五千多士兵壮烈殉国。

镇国公府一门忠烈,从祖父到父亲,乃至兄长,都已为国捐躯。

老一辈武将早已无法握剑,年轻武将对凶狠的南蛮难以招架。

至此,偌大一个梁国居然再找不出一个武将足以抵抗蛮夷。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楚怀安来府里找我,握着我的手,说希望我能代替父兄上战场。

谢家的儿女个个善武,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绝技。

父亲的长刀,兄长的银枪,还有我的双手剑。

但在武将家中长大的我,从小就浸泡在战事的生离死别中,早已恨透了打仗。

我只希望能嫁一个好人家,煮茶焚香,相夫教子,过着平和美满的生活。

他明白我的心愿,还是来求我。

可那个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第一次在我面前弯了脊背,展现出难得一见的颓丧。

那双凤眼里不再是温柔淡然,而是焦虑和不安。

我想,如果阿兄在的话,应该也不忍自己视为兄弟的太子殿下露出如此一面吧。

所以我心软了。

我重新拾起武艺,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便上了战场。

他在朝堂上,以太子之位作保,换得我金印紫绶,统帅十万大军,驰援边疆。

当朝从未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是正三品的云麾将军。

我阿兄跟随父亲镇守边疆十几年,以身殉国时,也不过一个从三品。

没人相信一个小小的女娃能带兵打仗,只觉得荒唐。

三个月后,边疆传来消息,与西南蛮夷的首战告捷,彻底打了那些人的脸。

我冲在最前面,用硬生生的劈砍和血肉换来胜利与功勋。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谢家的女儿照样不比她的父兄差,她担得起这统帅的名号。

我用三年时间,用几十场战役,用无数的鲜血和人命,将梁国西南的边界守得固若金汤。

至此,再也没人说女子为将不堪大用。

他们只说,虎父无犬女,谢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

4

回到家中,晴岚在门口迎接我。

她走过来轻轻扶住我,「阿姊,身上的伤还好吧?」

我摇摇头,示意没事。

一个多月前与南蛮的交战虽然险胜,却是我受过最重的一次伤。

一支毒箭几乎射穿了我的腹部。

箭头是南蛮特有的倒钩型,强行取出只会搅烂伤口,更深地扣进血肉里。

等回到军营找军医剖腹取出时,毒药已深入体内,对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阿姊,他有没有给你解释?娶西夏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对不对?」

晴岚凑过头来问我,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当年我为他披甲上阵守卫边疆,他替我力排众议封帅出征,京城中人人皆议论此事,成了一桩佳话。

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罢了。

我继续往府内走,用手指轻轻推了一把她的脑袋。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别过问。」

她停住脚步,面上显出一丝不忿,眼睛瞪得溜圆。

「他没有找你解释对不对?楚怀安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之前……唔。」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微微皱眉,「辱骂当今天子,你不要命了。」

晴岚拉下我的手,神色委屈,「阿姊,我只是替你不值。兄长平日里最疼你了,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会去找陛下给你讨个公道的。」

「可现在父亲和兄长都不在了,还要靠你背负骂名上阵杀敌来撑起这个家,我们镇国公府何时到过如此地步。」

眼里渐渐蓄起水汽,晴岚用力抹了抹眼睛。

我摸摸她的头,心里也有一丝酸涩。

「只要我还在一天,镇国公府就一天不会倒。晴岚,你记住,谢家的女儿照样能扛起家族门楣。」

我去了母亲的院子给她请安。

母亲的鬓角添了几缕华发,但依然难掩她雍容的气度。

自父亲走后,她便失了许多生气,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们这些儿女了。

「允儿,你受苦了。」

我在母亲怀里,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鼻子泛酸,我用力眨眨眼,笑着说:「娘,这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什么苦不苦。」

怕母亲看出异样,我松开她,抱了一把她身边的小糯米团子,语调轻快。

「岁安今天有没有用功读书?阿姊可是会考你的哦。」

小团子抿着一张小嘴,偷偷将身子立起来一点,乖乖点头。

「有的,岁安今日正学到《越绝书》的第六卷,温习之后又练了一百张大字,背诵了《素书》和《忍经》。」

我忍不住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蛋,「岁安真棒。」

谢岁安是父亲的遗腹子,今年六岁。

当年父亲受伤卧病在床,不过半年便溘然离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未出世的儿子。

母亲悲痛过度,没过多久便产下一子。

由于还未足月,这个孩子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没能活下来。

于是母亲给他取名为岁安,希望他能顺利长大,岁岁平安。

他出生不久我便上了战场,从此甚少回家。

小家伙被教得知书达礼、嘉言善行,或许是多年未接触,对我始终还是不算太亲近。

不过没关系,岁安是镇国公府最后的血脉,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他平安长大。

5

一个月后,和亲队伍到达梁国,楚怀安在宫中宴请西夏公主及其使者。

西夏公主的席位就在我对面,一袭面纱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通过那双顾盼神飞的美目看来,模样应该是顶顶好的。

席间西夏使者大声赞扬梁国陛下仁厚礼贤,姿容不凡,引得西夏公主倾心,携大批奇珍异宝进献于梁国陛下,祝愿两国友谊能够万古长青。

我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西夏公主往我这看了一眼,曼声道:「早就听闻大梁有一传奇女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

我把杯子放下,直觉她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谢将军英姿飒爽,倒是与我们西夏女子更为相像,当为女子表率,孤仰慕已久。不知能否有这个殊荣见识一番谢将军的武艺?」

乐声渐弱,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知我武功皆废,何谈展示武艺?

但西夏公主亲自开口,若是拒绝,又太过不给脸面。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有意为之。

或许是从哪道听途说了我和楚怀安的往事,想要试探,又或许是知道我早已武功皆废,让我难堪,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我抬眼向主座望去,楚怀安也正盯着我。

他沉默着,眼神晦暗不明。

圣上没答允,一时之间没人敢开口。

我轻笑一声,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比我抢先一步。

「臣的武艺乃谢将军亲授,若公主想要一览谢将军的武艺,臣斗胆替谢将军展示。」

我转眼看去,右侧席间一人站了起来,几步跨到大殿中央。

侍从递来两把剑,他两手随意地挽了个剑花,随着乐声响起,刷地亮开架势。

少年身着银丝雪袍,舞起剑来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又稳健又潇洒。

一双剑舞得游刃有余,他还有闲心瞥过来一眼,眼藏星辰,唇角惑人。

那剑越舞越快,剑上的红穗翻飞,如白蛇吐芯,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

音乐激荡至极致,突然戛然而止,少年一手收势,另一手握剑直指前方。

银剑倏地停在西夏公主眼前,剑气使她的面纱荡起涟漪。

她看着面前闪着光的银剑,白了面色。

6

「放肆!」

座上一声冷喝,少年收剑跪下。

「借献艺之名对公主不敬,季泽,你好大的胆子!」

楚怀安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座下跪着的少年。

季泽低着头,嘴角懒懒地勾着一抹笑。

「臣技艺不精,害公主受惊,实乃罪该万死。」

「既如此,罚你下去领五十军棍,可有异议?」

五十军棍!

平常人受五十军棍能直接被打死,就算季泽是习武之人,这样打下来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楚怀安这是发什么疯,下这么狠的手。

我没法再冷静,站起身几步走到大殿上,跪在季泽旁边。

「陛下,季统领是臣手下的兵,冒犯了公主是臣管教不严,何况他本是为了臣向公主献艺,臣恳请陛下允臣一同受罚。」

季泽侧脸看我,面上没了笑容。

我能感受到他暗中扯我的衣袖,想要阻止我,但我没顾他,依然说了下去。

楚怀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任谁都看出他现在藏着怒气。

他知道我仗着他对我的情分想要保下季泽。

我旧伤未愈,根本受不住几十军棍。

若是受了罚,恐怕得去半条命。

季泽急忙开口:「陛下,臣之所为都是臣自己的错,与谢将军无关,臣自愿领罚,由臣一人承担。」

楚怀安怒极反笑,冷冷扯了一下嘴角,正要开口。

「既然季统领也不是有意为之,孤倒也不想做个恶人,伤了陛下和臣子之间的情分,孤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吧。」

西夏公主摇着一把丝绸扇,乜了一眼跪着的两人。

不过一瞬,楚怀安目光微敛,又重新回到之前冷淡的样子。

「季泽以下犯上行径可诛,但谅在公主大度不愿计较,便从轻处罚。自己去慎刑司领五十大板。」

我松了一口气,只是板子,总比军棍好。

季泽接旨下去领罚,临走之前回头望了我一眼,用口型告诉我不用担心。

我挂念着季泽的伤势,没注意到楚怀安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

7

宴会进行到末尾,我早已没了心思,提前溜走去看季泽。

我到慎刑司的时候刑罚还没结束,只能在门外等着。

听着门内棍棒砸在皮肤上的闷响,里面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刻钟后,季泽被侍从搀扶着走了出来。

侍从将季泽交给我,对我说:「谢将军,您放心,咱哥几个下手都有数的。」

我点点头,「有劳各位。」

我扶着季泽慢慢走着,看他出了一头冷汗还对着我吊儿郎当地笑。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上场的?还敢当众拿剑指着西夏公主。」

季泽把着我的肩膀,看起来完全没当回事,「我就是看她不爽,说是什么公主,心眼子可小得很。」

我没忍住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把你给能的。要不是人家松口,你今天就得横着出去了。」

季泽疼得龇牙咧嘴,还梗着脖子嘴硬,「小爷我今儿个就算横着出去,这个下马威我也得给。」

我俩拌着嘴往前走,季泽一个年轻小伙子真不算轻,压得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转过一个拐角,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我向上看去,龙袍金冠,漆眉墨眼,不是楚怀安还是谁。

他没带随从,身边只有刘总管一人。

我和季泽正了神色,各自站直了给他行礼。

楚怀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凉凉的,听不出情绪。

「谢将军对季统领倒是上心。」

我面不改色,「陛下爱民如子,应当也是理解臣的心情的。」

他沉默着,直到那双靴子从我面前走过。

我直起身,重新扶起季泽继续走。

季泽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终究也没再开口。

8

之后我没去上朝,在家里安心养伤。

期间专门找了御医去给季泽看病,不过七八天,他便又回到之前活蹦乱跳的样子。

伤好了之后他经常带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或者吃食来国公府串门,没过多久,跟晴岚和岁安就搞好了关系。

我在家休养身体的半个月,每天除了煎茶作画,就时不时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游玩,倒像是圆了我之前的梦,没有战争,只有家人在身边,宁静平和。

二月十五,帝后大婚,举行封后大典,行大礼,入宗庙,祭天地,大梁确立了第一位异族皇后。

我没去观礼,只送上祝福和礼物,做到了臣子的本分。

城外西山有一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城,过去不开心的时候,他和阿兄总能在那找到我。

我坐在最高处,看见宫门、殿门红灯高挂,御道上铺设红毯,民众都穿上了节庆盛服,到处张灯结彩。

我不止一次想过我和楚怀安的婚礼,举国同庆,万人空巷。

我会是个尽心的皇后,和他孕育几个孩子,彼此恩爱,生活美满。

只是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凤冠霞帔的新娘另有其人,而我孤零零地跑到山上来吹冷风。

真可笑啊。

我们仨的秘密基地,如今再来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

季泽一屁股坐到了我身边,语气轻快。

「喏。」他递给我一份热乎乎的红豆饼,自己也拿着一份大快朵颐。

阿兄走后,我和楚怀安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或许是不想被人遗忘,或许是为了留个念想,两年前离京时我带季泽来过。

但我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在这。

我怔怔接过,咬了一口,甜腻软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一如当年。

季泽跷着脚晃悠,转头状似无意道:「战事结束了,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若按我自己的心愿,如今我只想当个闲人游山玩水。

「我得继续立在朝堂上,晴岚未及笄,岁安还年幼,镇国公府得有人扛起来。」

季泽轻轻啧了一声,语气调笑,「那我也安心当个将军好了,免得你在朝堂上被人欺负。」

我也笑了,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走,回去了。」

季泽吊儿郎当地走在我前面,随手在路边摘了根草叼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我忽然福至心灵,回头看了一眼,总感觉晃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个人现在应该正享受着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真是傻得出现幻觉了。

9

我没有想到战事重燃得这么快。

殿外传来急报,骆越国大皇子亲自上阵,来势汹汹,带领大军攻城,而我负伤回京,无人招架得住,西南诸城节节败退。

之前我将骆越国最得力的大将斩于马下,自己也没讨到好处,身受重伤。

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又对我们谢家恨之入骨,知道无法轻易对我下手,听闻我有一胞妹,便要求将晴岚交出去,换得骆越大军退兵。

我在朝堂上听闻这个消息,当场摔了手里的玉笏。

我双眼发红地盯着楚怀安,他若胆敢答应,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他改口。

其他大臣吵吵嚷嚷,七嘴八舌说他们欺人太甚,唯独没有人敢提议把人交出去。

谢家世代赤胆忠心,保大梁江山近百年,成年男子战死,嫡长女及笄后便上了战场,如今的血脉除了谢岁安,只有一个十四岁的谢晴岚。

骆越国想将谢家赶尽杀绝,没人能担得起这个骂名。

下了朝我直奔养心殿,在周围侍从惊恐的目光中,狠狠将剑拍在楚怀安面前的御桌上。

「想将晴岚交出去,除非我死!」

楚怀安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皱起了眉,「阿竹,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晴岚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可能将她交给骆越国。他们最终目的其实不还是我吗?我亲自去当人质。」

「不行。」他一把攥住我的手,「你如今没了武功,落在他们的手上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不在乎,我只要家人能够平安。」

「可我在乎!」楚怀安将我拉进怀里,力道大到仿佛要将我融入骨血。

「你在乎什么?你在乎自己是否能保住明君的名声,还是在乎自己的皇位能不能坐稳?楚怀安,你到底在乎什么?!」

多日来被我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委屈、痛恨、愤怒、无助,这一切仿佛要将我撕碎。

楚怀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像是怒极,又像是哀恸。

我挣扎着推开了他,迅速从旁抽出那把剑,抵在了他的脖颈边。

我眼中含泪,手都在抖,却依然咬牙切齿,「当我得知你另娶西夏公主时,我的那个楚怀安就已经死了。你既然做不到救我妹妹,至少别阻止我。」

「若你还念着我俩的情分,便答应我唯一的要求。」

「晴岚和岁安,再不可妄动。」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我收了剑,从楚怀安身上站起来。

他理了理衣袍,声音又恢复了毫无波澜,「进。」

拓跋颜走进来,她的目光在我和楚怀安之间巡视了一圈,眼神沉静。

10

最后楚怀安还是没拗过我,答应让我代替晴岚去做人质。

我俩心照不宣,都暂时没把消息传出去。

三天后是上元节,我让弟弟妹妹提前在家里沐浴兰汤后,带他们出城游玩。

我骑着马,本想让晴岚和岁安坐马车,但晴岚闹着想跟我一起骑马,我便也由她去了。

城外有一条溪,从西山上引泉而下,溪水清澈见底,许多京中小姐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漂亮的衣服,踏歌起舞,以驱除邪气。

上元节又叫女儿节,少女们一般在这个日子举行自己的及笄礼。

明年的今日,晴岚就该及笄了。

可惜我没机会看到了。

她从小就是个皮猴子,翻墙爬树、斗鸡走狗,把自己周围一圈的同龄人都打了个遍,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在学武的方面晴岚其实比我更有天赋,七岁便已习得一整套祖传武功,特别是一把神箭用得出神入化,能蒙眼穿透十丈外翻转的瓷瓶里的方孔铜钱。

我虽学武艺,但志不在此,心里终究向往平淡。

父亲总是说,可惜晴岚是个女子,若是男儿身,必定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可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再步我们的后尘。

晴岚快活地奔跑在溪边的草地上,身后是高高的风筝,待风筝平稳地飞起来后,她轻轻将握把递到岁安手上。

岁安小心翼翼地接过,脸上带着新奇的神色。

他太少有机会出来游玩了,同龄人都在奔跑玩耍的时候,他只能在书房一遍遍背书练字。

岁安也想过融入他们,可那些孩子明明年纪比他还小,却仗着岁安体弱将他推倒在地。

「别跟这个书呆子玩,他跑几步都受不了,怎么能跟我们一起呀。」

「我娘说他姐姐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他也一点都没有男孩子的样子。」

「哈哈哈,怪不得是一家人。」

我走过去将岁安扶起来,盯了他们一眼,那群孩子便一哄而散。

我用手擦去岁安脸上的脏污,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心疼极了。

晴岚和我都很疼这个弟弟,岁安的身体注定他无法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习武,这让他在同龄孩子中总是被嘲笑欺负。

即使我如今已是大梁最负有盛名的将军,可那些世家依旧不认同我女子的身份。

如今失了武功,将军的头衔不过是个空架子,朝臣们表面上敬我,私下却把我没当回事,偌大的一个镇国公府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岁安从没有给我讲过自己被欺负的事,他自己抹了抹眼泪,将身上的污迹拍走。

他眼神亮亮地看着我,小脸认真,「阿姊,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变得更强大,以后我来保护你和二姐,还有母亲。」

我几乎哽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岁安,阿姊相信你,你一定是最棒的男子汉。」

放心,无论如何,阿姊会保护你平安长大。

11

宁安十三年四月,神威将军谢允竹自愿作为人质将前往西南边境,交于骆越国。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谢将军武功皆失不是秘密,南蛮凶狠,对谢家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去了骆越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骆越国要晴岚做人质的事从朝中传了出来,我吩咐家中下人不准透露出一丝消息。

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将我叫到她房里。

她眼含热泪,嘴角微颤,却只是搂紧了我,说:「好孩子,娘为你感到骄傲。」

我沉默着抱紧她。

晴岚哭着来找我,「阿姊,让我去!我去当人质把那什么骆驼皇子给宰了!」

我觉得好笑,拿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你这么厉害呀,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皇子给宰了。」

晴岚抽噎着说:「阿姊你十五岁上战场,我也可以!我是谢家习武最有天赋的女儿,我能替你去。」

我把着她的肩,认真地说:「阿姊当然知道你将来肯定比阿姊更厉害,但现在不行。等阿姊离开后,你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镇国公府就要交给你了。」

晴岚面上还有些不服气,但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突然有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谢将军,季统领听闻消息大怒,去找陛下收回成命,如今已经在养心殿外跪了三四个时辰了,您赶快去看看吧。」

我没有犹豫,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天气阴沉沉的,有雷电在云层穿梭,快要下雨了。

我到养心殿外的时候,季泽依旧跪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面上没了一贯的笑容,只剩下严肃。

「季泽,别跪了,回去吧。」

他眼神未动,「今天见不到陛下,我不会回去。」

「这件事是我自愿的,陛下也同意,没有转圜余地了。」

季泽像是被这话刺到,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泛着血丝,「你知道自己去了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吗?他同意了,他怎么会同意?他凭什么同意?!」

天边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

我俩一时都没说话,只余天地间轰响的雨声。

终于,我重新开口,声音艰涩,「是我逼他同意的。」

季泽那双桃花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不然他怎么可能放你去骆越国。」

我没有再多说,吩咐手下:「把季统领扶回去。」

季泽被人扶着从我身边走过,剧烈的雨声中,我好像听到一句话,轻若呓语。

「那我怎么办?」

12

三日后,押送人质的队伍准备出城。

许多百姓自愿前来送行,道路两旁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啜泣声。

我看见了城墙上的楚怀安,看见了人群里的母亲和晴岚,唯独不见季泽。

多半是怨我了吧。

我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楚怀安,他目光沉沉,似有暗流涌动,辨不出情绪。

许是我的错觉,竟觉得他眼中有一丝悲切与哀伤。

队伍行驶了月余,终于到了约定交人的地点。

骆越国大皇子亲自来接,看来是真的对我恨之入骨。

我被他一把从马车里拉出来,用绳索捆住,绑在马尾上。

起初我还能勉力跟着跑,但失去武功后我体力大不如前,没多久就双腿乏力,只能被拖行在地。

一路的沙砾和碎石划破衣袍,染上道道血痕,我咬紧了唇,没泄出一丝痛呼。

等到了王帐时,我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大皇子推了我一把,我踉跄跪倒在地,听见头顶传来大笑。

「哈哈哈哈,谢允竹,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我抬头望去,是骆越国的可汗,蒙吉莫托。

大皇子俯身行礼,「父汗,谢允竹如今武功尽失,不足为惧,我们可以慢慢折磨。」

「将她关去地牢里,严加看管!」

我作为大梁统帅,掌管西南大军七年,知道太多军情与国事,哪怕从中获取一点情报,也抵过他们的探子太多。

大皇子来到地牢对我施加酷刑,势必要撬开我的嘴。

我被吊起来抽打,鞭子淋过辣椒水,一鞭下去,彻骨的痛伴着火辣辣的疼,疼得人浑身战栗。

我吐出嘴里汗湿的头发,笑了一声,「你是哪来的信心,觉得可以从我嘴里问出些东西?」

大皇子气极,一掌扇过来,「不过是个娘们儿,嘴还挺硬。」

我俯视着他,没有半点退让,「你不该小瞧一个将门世家的后代,哪怕她是个女子。」

第二天,他们将银针刺入我的指尖,用绞棍夹住我的脚踝,我蜷缩着,将自己咬得满嘴是血也没有吐露一点讯息。

第三天,他们一根根拔掉了我的指甲,用铁钩穿过我的锁骨,像是要将我整个人劈裂,连呼吸都牵连起疼痛。

为了挫伤我的锐气,他们将我牵到部落里游行示众。

我感受着一道道怨毒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那些民众一边咒骂一边将臭鸡蛋与烂菜叶砸到我身上。

我的脚腕几乎快断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锁骨上的铁钩将我像牲口一样圈禁起来,扯动之间让我痛不欲生。

可他们越是恨我,我就越是畅快。

骆越国杀我大梁百姓无数,我谢家一门几乎都死在与他们的斗争之中。

他们如此怨恨我,证明我同样让他们死伤惨重。

用他们的血肉与灵魂祭奠我谢家先祖,倒也不枉我镇守边疆近七年。

之后的刑罚已经数不清了,时间变得很慢,我不知道自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多久,只知道最后自己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奄奄一息。

意识混沌间,我听到有人进了地牢。

「这臭娘们儿都这样了还不肯说,今儿就把她赏给你们了,你们可要好好伺候。」

是大皇子的声音。

突然有人一把将我提起来,好几双手在我身上游走,我睁眼一看,几个大汉将我团团围住,面上是难掩的兴奋与垂涎。

被当作人质时我没有怕,被用酷刑逼问的时候我也没有怕,可现在,恐惧几乎将我淹没,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尖叫着挣扎,用尽全力推拒着。

可多日的折磨让我没有一丝力气,哪怕是我以为的嘶喊,在他们听来也不过猫一般的嘤咛。

腿被狠狠拉开,我心中近乎绝望。

13

「等等!」

身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急忙捡起衣服紧紧将自己裹住。

「大哥,你赏给下人,不如让弟弟我先尝尝鲜。」

「不过一破烂货,你也看得上?」

「这娘们好歹是个梁国将军,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倒也想知道,她的身子是不是像她的嘴一样硬。」

「哈哈哈哈,那就送你了!别弄死了就成。」

我被一路拖进了帐篷,紧紧盯着座上的人,生怕他再对我动手。

可他一眼也没看我,只吩咐奴仆:「把她弄干净。」

那老嬷将我带去沐浴洗漱,换上干净衣服,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我怔怔问她:「二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到救我的人会是二皇子,毕竟我从未接触过他,他也没理由帮我。

老嬷只盯着自己手里的事做,一言不发。

我再次被送进二皇子的帐篷里,他拍拍床榻,「上来。」

出于救我的举动,我对他防备没那么深,却依旧浑身紧绷。

刚一挨着榻边,他便将我推倒压上来,凑到我颈边。

我心里一惊,用力推他,没想到他竟真是抱着那种想法。

但不过片刻我就被放开,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我。

「今晚你就在这儿睡。」

说完,竟是直接在我身侧躺下,再无动作了。

自那之后,我住在帐中养伤,人人都知道我是二皇子的人,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面上却对我不敢怠慢。

二皇子不碰我,只是天天让我跟他同寝而眠。

我知道他这是在庇佑我,可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

我的身体一天天变好,受过的刑罚将伤痕烙在我的肌肤上,狰狞而丑陋。

后来我的行动范围扩大到了王帐方圆二里内,我便每天都在范围内走动,锻炼体魄。

即使身边总有人监视,至少有了些许自由。

二皇子起居议事都在帐中,书桌上就是信函军报,大大咧咧地摆放着,从不避讳我。

帐中他常用的书架,我不时去找书来看。

他看见了,并无什么反应。

有天我趁二皇子不在时,偷看他的密函,没看两行,便有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攥住我的脖子。

二皇子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语气像蛇一样阴冷,「还想着窃密,你以为自己还有活着回梁国的一天吗?」

我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收紧。

他突然放开了我,转身离开。

「你若安分些,我还能留你一条命,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我撑在书案上,呼吸急促。

宴会上,我侍奉二皇子左右,蒙吉可汗面向这边,语气低沉:「默连,谢允竹是敌国质子,不可为你妻妾。」

「父汗放心,不过玩物而已,儿子有数。」

他的眼神戏谑,把玩着手里的酒盏。

我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14

夜里,帐外忽然呼喊声四起,人人奔走,像是有大事发生。

二皇子翻身披衣下床,出了帐外。

没多久他回来,盯着我眼神复杂,「梁国居然敢主动打破约定,对我们发起进攻。」

这不可能,我来做人质就是为了两国息战,楚怀安再清楚不过,怎么会主动挑起战争。

第二天周围人明显神情紧绷,我听见有人在讨论。

「谢允竹已经在我们王帐,有谁还能率领大军跟我们一战?」

「听说是谢允竹亲手教出来的手下,想要找到我们王帐的位置,昨晚在兰峰脚下跟我们外围守卫军撞上了。」

「胆子真够大的,几千人就敢来。」

「谁说不是呢。」

两人走远了,我逗着手上的鸟儿,装作没在意。

是季泽。

是他带人来寻我了。

楚怀安顾虑太多,不会随意打破来之不易的平衡,这不可能是他下的命令。

季泽擅自打破两国之间的约定,若被问罪,必定难逃一死。

部落里氛围渐渐紧张起来,每天都有不少士兵进出。

二皇子不时也会召人来帐里议事,我又被囚在了帐中,一步也不能踏出。

战事越来越频繁,就连大皇子都亲自去过几次战场。

看二皇子的神情并无急迫,季泽应该没讨到什么好处。

梁国和骆越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却始终无法清除这些蛮夷,原因就是他们居无定所,行踪难觅。

骆越国由多个部落组成,游牧民族的天性使得他们会随着季节更替进行迁徙,冰川峡谷,草原湿地,蒙吉可汗的营帐在哪,王帐就在哪。

我们从未找到过他们王帐的具体位置,又对骆越国境内地势不熟悉,因此每逢追击的时候,便被他们逃匿。

如若能找到他们的大本营,取得胜利也并非难事。

我困在二皇子帐中,每日除了看书逗鸟,无事可做。

他有时坐在书桌后,看我整日与鸟为伴,仿佛事不关己,便冷笑道:「有人想来救你,开心吗?」

我面色平静,「进了王帐,我便没打算再回去。他资历尚浅,也救不了我。」

「我倒是忘了,你是他师傅。」

二皇子走过来,捏住我的双颊面向他。

「那依你看,我能不能把他也抓回来,给你做个伴?」

我唇角勾起,「你没那本事。」

二皇子面色一沉,抬手甩了我一巴掌。

「那你就好好看着,我怎么把他抓回来给我当牛做马。」

二皇子待在帐里的时间变少了。

部落里的民众变得更惊慌,不像之前那样紧张却自在,多半战事并不顺利。

我依旧每天逗逗鸟,翻翻他的书架。

他少有的几次回来都带着伤,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沉。

是夜,号角吹响,部落里又一次出兵了。

我将一个小小的竹筒绑在鸟脚上,嘴唇开合,声音细碎清脆,与鸟啼无异。

小鸟啼叫几声,顺着窗口飞出帐外。

忽然背后一股大力袭来,我被狠狠拂在地上,脖子被人紧紧掐住。

翻倒的书案上烛台滚落,火舌舔上帷幔,迅速蔓延。

二皇子面色发狠,指尖几乎掐破我的肌肤,「你竟然会鸟语?」

我望着他凶狠神情下难掩的慌张,露出一个微笑。

「你们派过多少探子,截获的信鸽无数,却依旧摸不透我们的行踪,就没想过为什么?」

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片刻,几乎整个营帐都被围在火海之中。

「原来信鸽里的消息都是假的,你们只是掩人耳目。」

二皇子恨得磨牙,却碍于火势过大,不得不打算先撤出营帐。

见他想走,我从后掣住他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困住。

「已经晚了,这次你们休想逃掉。」

15

宁安十三年十一月,西南守卫军统领季泽擅自返回边界带兵对骆越国发起进攻,破坏两国约定,其罪可诛。

念在其有踔绝之能,带领将士直逼王帐,一举歼灭蒙吉可汗,骆越国大皇子负伤弃甲而逃,便将功抵过,待班师回朝,另行封赏。

骆越国内如今局势大乱,群龙无首,部落之间争夺吞并,人人自危,再难有一战之力。

至此,梁国与骆越国维持了几十年的战火彻底平息。

消息传回京,举国欢腾,民众歌功颂德,称赞季统领英勇神武。

楚怀安看着信笺上的字,手止不住地颤抖。

「谢将军以身为饵,与骆越国二皇子双双葬于火海中,尸骨难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就这样没了。

明明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

楚怀安心里突然泛起剧烈的疼,眼前又是她离京的那天。

神情无悲无喜,只余平静,仿佛要去做人质的不是她。

可明明说好等他接她回来,她怎么能食言呢?

「陛下,臣妾带了点心来,您尝尝吧。」

拓跋颜将食盒轻轻放在御桌上。

楚怀安突然一把掀翻了食盒,怒吼道:「滚!都给朕滚!」

拓跋颜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跌跌撞撞跑出门外,只听见殿内依然传出器皿破碎的声音,仿佛气到了极致。

她心有余悸,一抬头,星星点点的白絮飘扬而下,降在琉璃瓦檐,落在青石砖上。

今年的第一场雪,到了。

16 番外——季泽

1

我第一次见谢允竹,是在边疆军营的校场上。

她在擂台上,最后一掌将对面的人打倒在地,看见我被人押着过来,眼中有些惊诧。

「这是季太傅家的幺子,季泽。」

我恨恨挣脱侍卫的钳制,揉揉手腕。

她面上恍然,我不禁心中有些得意,连她也听说过小爷的威名。

「原来你就是那个鸡嫌狗厌的季老三?」

在她戏谑的目光下,我大声反驳,「你才鸡嫌狗厌呢!小爷打遍京城小儿无敌手,你算什么东西?」

她面色冷了下来,凉凉道:「季太傅把你送到我这来,你就得听我的管教。」

「还想管着小爷,没门儿!」

「既然这样,你跟我打一场,如果你赢了,你继续在这当个小霸王,输了的话,就得听我的。」

我一口答应下来。

看她的样子也跟我差不多高,一个小女娃,能厉害到哪去。

我可是跟着禁军统领学过两招的,打赢她还不简单。

可我没想到的是,只一招,我便被打趴在地。

听着周围人的哄然大笑,我涨红了脸。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着说:「手下败将,以后你归我管了。」

2

自那之后,我在她手底下学武。

虽然不太乐意被一个只大我两岁的女子所管教,但小爷我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哼,迟早有一天我能打败她,到时候让她哭着求饶。

谢允竹是个很严厉的师傅,也是最荒唐的师傅。

我仅仅在她手下学了六个月,她便推着我上了战场。

即使只是围剿一小波残兵,对我来说也足够惊险。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鲜血溅在我的脸上,看着他僵硬的面容,我突然意识到一条生命的逝去也不过如此。

战场往往比想象中更残酷。

那天回去连着一个月我都沾不了荤腥,晚上梦里全是满地的残肢和不能瞑目的双眼。

有一次我们中了敌方的埋伏,在一处峡谷中,丛林两旁全是隐藏的弓箭手。

我们不得不往峡谷深处撤离,身边人一次次分散,到最后只剩下我和谢允竹两人。

我和她躲在山洞近五天,只有野果饱腹,雨水止渴。

谢允竹召来一只鸟,嘴唇轻轻碰两下,那只鸟又飞走了。

我惊呆了,这种只在话本里出现的巧技,竟然真的有人会。

她侧头看我,笑了一下,「想学吗?要是这次能平安回去,我就教给你。」

我突然想起京城里的流言。

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谢允竹会是当今皇后。

可及笄之后,她没有进入后宫,反而上了战场。

大梁没有合适的武将对抗南蛮,甚至让一个女娃带兵打仗。

是当年的陛下亲自开口,让她来守卫边疆。

为了一个男人去出生入死,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值得吗?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她平时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这么傻。

后来我们顺利回到军营,她也将鸟语教给了我。

通过这种不要命的方式,我进步得飞快,一切武功的基础都能得到实战反馈。

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武功,我只追求快准狠,能将敌人一击毙命。

没过多久,我也在军中有了职位,靠自己的努力换来功勋。

说实话,比在京城里欺负小孩儿有意思多了。

3

回京前的那一场仗,让我悔恨终生。

骆越国领军大将被谢允竹斩于马下,我军士气高涨。

我没能拦住她持续追击四下逃散的敌军,也没能及时支援,待我到的时候,她已身中毒箭,昏迷不醒。

我火急火燎地将她带回军营,让医师救治,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即使后来她的身体痊愈,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失去了成为皇后的机会。

我知道她有多想和陛下在一起,毕竟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幻想中的美好生活。

可听闻陛下另娶的消息时,我在她脸上看不到怒气或悲切。

她只是怔了怔,说:「这样啊。」

然后便没了言语。

连我都惊怒交加,她竟对此毫无波澜。

帝后大婚的那天晚上,我其实还问了她一个问题。

「为他守卫边疆这么多年,他却失信负了你,会觉得不值吗?」

她沉默了很久,说:「我谢家世代守卫西南边界,不为他,只是为了国家。我也不例外。」

我想起回京前,她重伤将养的那段时间,城中的百姓自发前来看望她,府外每天都放有许多篮子,或是水果,或是粮食,都是他们的一片心意。

他们不介意将军是否是受人鄙夷的女子,他们只知道她为他们带来了安定与平和,不让他们流离失所。

他们甚至修建了一座庙宇,里面供奉的都是牺牲的将士。

谢家几代人的名字就摆在最前面。

有人自愿住在庙里洒扫庭院,打理庙宇。

之前他们保护了百姓的家园,如今百姓守护他们的英灵。

可能在那个时候,守卫边疆对于她来说,是不是为了某个人,早已不重要。

4

她为了救胞妹,主动前往骆越国去当人质。

我阻止不了她,连陛下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是我呢。

所以我先一步回到了边疆。

陛下不救她,我去救。

边疆的百姓听闻消息更加群情激奋,谢将军于他们而言,是救命恩人,是保护神。

怎能让她落得如此下场。

我没用多大功夫,就说服了跟着她多年的将士们。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最初战事并不顺利,敌军狡诈,行踪难觅。

我带人好多次寻找他们的王帐,只有一次在兰峰脚下接触到了他们的外围守卫军。

我们一次次被打退,我也越来越心急如焚。

她在敌人那多待一天,便多受一天的折磨。

骆越国的人有多凶残,我最是清楚。

那天,一只鸟飞到我窗沿上,喳喳叫了两声。

我喜不自胜,她知道我来了,还带来了情报。

定下了伏击的时辰,到时候大皇子会被出兵支走,她则想办法留下二皇子。

有了她的帮助,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王帐的具体所在。

我们的出现让敌军猝不及防,在我们的强硬攻势下,他们溃不成军。

可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一剑斩下蒙吉可汗的头颅,便急忙去找她。

我随手抓住一个侍女,「谢将军在哪?」

那侍女战战兢兢,指了指一旁明火渐熄的营帐,「在,在里面。」

我肝胆俱裂,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吓人,那侍女快要哭了,「真的,我没骗你,谢将军和二皇子都在里面。」

可那营帐只剩寥寥火苗,几乎全是灰烬。

我仿佛遭到重击,心里狠狠一痛,站立不稳,半跪下去。

我那不安的念想,竟是成了真。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离去?

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他,也不能让她有留下的决心吗?

谢允竹,你好狠的心啊。

5

陛下抓住我的肩厉声质问我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到一丝痛快。

他双眼发红,面上少有的一片狠戾。

「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你没找到她吗?」

我面无表情,「她跟骆越国二皇子一同葬在了火海中,化成了灰烬,找不到了。」

陛下像是被魇住,喃喃道:「不可能,不会的,她不会就这样没了。」

「你去把她找回来啊,把她带回来!」

我看见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忍不住想再往他心上狠狠插一刀。

「她已经死了!化成了灰烬,连骨灰也理不清!你明不明白!」

终于,他颓然倒在椅子里,双眼没了神采。

我心里冷笑。

风水轮流转,这是他应得的。

谢允竹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她做到了。

用自己的生命,换他的悔恨与愧疚,护他们一世安宁。

可我又怎么忍心真的让她孤零零地留在遥远的敌国呢?

她的骨灰,我带回了西南边界的小城里。

放在那座庙里,和她的先祖在一起。

我会一直在那,守着西南边界,守着那座城,守着她。

17 番外——拓跋颜

1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身为皇后,在新婚之夜,居然被抛下,独守空房。

楚怀安只丢下一句「你早点休息」,便一个人离开了。

我双手绞紧了喜帕,心里愤恨不已。

我知道他是去找谢允竹了。

那个女子我早有耳闻,梁国的传奇女将军,还是梁国皇帝的青梅竹马,就连这皇后之位,也本该是她的。

我本无意跟她争夺这个位置,可见了楚怀安后,我改变了主意。

梁国与骆越国缠斗已久,却僵持着难分胜负。

他与我和亲,不过是为了我西夏在必要时可助他一臂之力。

既然如此,他给出的皇后之位,我为何不要呢?

接风宴上,我明知谢允竹武功尽失,还让她上台献艺。

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楚怀安对她是否还有情意,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让我猝不及防,我不愿事情闹大,便也算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看出来,楚怀安对她余情未了。

那晚楚怀安还是回来了。

他在我身侧躺下,只字未语。

但我明显能感觉出来他心情并不愉快,气息冷厉。

待到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你坐在这个位置,就要安安分分,至于其他的,休要肖想。」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2

我成了梁国的皇后,可楚怀安对我,就像对任何一个侍女,并无二样。

我除了能跟他睡在同一张床榻外,连话都多说不了几句。

唯一好一点的是,他对我总是送点心的行为,尚能接受。

那天我又给他带了点心,御书房内却空无一人,隐隐有声音从内室传来。

应该是楚怀安在和人议事。

我将食盒放下,桌上的一封信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将信纸拿起来一行行看过,心中的震动与惊诧越来越强烈。

脚步声渐渐传来,我忙不迭将信纸放回原处,提了食盒回去。

直到回到寝殿,我依旧无法平息心中难言的情绪。

原来谢允竹作为人质去骆越国,本就是楚怀安的安排!

骆越国二皇子早就不堪为人下,想从大皇子手中夺权,于是发密函给楚怀安,两者做个交易。

二皇子在信中说,大皇子对谢允竹恨之入骨,若是能将她交于骆越国,便可退兵。

谢允竹才为梁国立功,于情于理,楚怀安都不可能放人。

卸磨杀驴,为天下人所不齿。

但他知道谢允竹的软肋,就是她的亲人。

只要骆越国要求其胞妹作为人质,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楚怀安会帮二皇子一同将大皇子拉下马,而作为交换,二皇子会尽量庇佑谢允竹,至少不让她死在大皇子手里。

我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股寒意。

楚怀安这人太过可怕,连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能作为筹码交易。

帝王薄情,果真如此。

3

那天他在御书房里发了很大的脾气,我吓得跌跌撞撞跑出殿外,听到里面不断发出器皿破碎的声音。

明明季统领打了胜仗,他怎么还不高兴呢?

后来我才知道。

谢允竹死了。

在那场仗中,和二皇子一起葬在火海里。

原来他那样怒极气极,不过是为她的消逝。

可明明是他亲手将她送入敌人手中,难道他就没想过今天这种结局吗?

如今做出这副样子,又是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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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鹿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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