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叹浮生且如梦
我叹浮生且如梦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人人都说国公府的二小姐放浪形骸,整日不是舞刀弄枪,便是骑马射猎,丝毫没有女子的韵味,比之大小姐谢婉更是天上地下。
家里的男儿都志在沙场,我亦立志做云合的女将军,然而姐姐却要我进宫为妃,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
我原先是不愿意的,那女人家的斗争对我来说比骑马射猎更难,可是为了谢家,为了阿姐,我又不得不争。
我叫谢瑛,阿爹曾说我是会高飞的鹰,可一朝入宫,时光流逝,却是和阿姐一般,成了高墙里枯萎的花。
1
父亲接到阿姐的懿旨时,我方从郊区的猎场回来,提溜了三五只野味想着晚上和兄弟几个加餐,顺道再给我的马儿穿云洗个澡。
猎的野兔还没来得及下锅,那旨就来了。皇后,也就是我的亲姐姐,她要我进宫为妃,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
我一开始只觉得可笑,之后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2
我叫谢瑛,人人都说国公府的二小姐放浪形骸,整日不是舞刀弄枪,便是骑马射猎,更是在京都拉帮结派,丝毫没有女子的韵味,比之大小姐谢婉更是天上地下。
的确,阿姐如她的名字一般性格温婉,自小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容貌教养更是一等一,刚及笄,求亲的人就快把门槛踏破了。
盛名在外,门楣加持,成为天家儿媳也是必然。
她 15 岁做了太子刘执的正妃,后先皇驾崩,太子继位,阿姐在正和元年生下嫡子景文后被册封为后,17 岁成了整个云合最尊贵的女人。如今不过六年,贤德之名更是传遍整个云合。
她是人人口中女子的典范。
不像我。
娘说我抓周便拿了弓,我自记事起便期盼着如父亲叔伯一般上战场守边疆,家中的男子皆从军,我的愿望便也是成为女将军。我不像姐姐,更不似京中的高门贵女。
我有我的抱负和野心,但绝不是嫁做人妇,入宫为妃。
更不可能和亲姐共侍一夫。
「阿瑛,今日起你在院里哪里都不要去,宫里的执教嬷嬷明日便会来教你规矩。」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他背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将我罩住,说出的话冰冷而又陌生。
「父亲,您说过我及笄后就能去往漠北从军,营中叔父们也说我天赋异禀,定能成为云合的女将军,我要是入了宫,如何还能完成夙愿。」
我不解,甚至有些愤恨,扯住父亲的衣袍死命攥紧,带着明显的着急。
「阿姐生来便是凤凰,可我不是,你说过,阿瑛会是高飞的鹰!」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上涌,最后凉得彻底,让我有些窒息。
「阿瑛,你阿姐如今在宫中举步维艰,除了母家,她身边没有可托之人了。你是她嫡亲姊妹……」
耳边是父亲弱不可闻的叹息声,母亲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不断擦拭眼泪。
「阿婉自小体弱,生下皇子后更是身体亏损得厉害,这几年她过得如履薄冰,天家后宫不比宅门后院,一言一行皆关系着整个家族,她为这个家已经竭尽心力了……
「如今她虽贵为国母,盯着她的眼睛却是只多不少,为父也不舍你入宫,可是这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脉,父亲老了,家里只剩下你了,不然你想让阿睿撑起这个家吗?」
说到最后,父亲扭过头一把拽紧我的手臂,朗声道:「谢瑛,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
这两字太过沉重,我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这么重的压力让我如何坦然承受。
我不甘,也不愿接受这沉重的枷锁,可我无法抗拒,侄儿阿睿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站在门口望着我,这偌大的谢家,让我内心一阵酸楚。
15 岁,我方知无能为力是为何意。
3
我在正和 6 年六月初八入了宫,女儿家的衣裙我平日里便觉得繁琐,今日更甚。皇宫的路好长好长,马儿几步就能到的地方,我用双脚走得无比漫长。
身后一扇扇宫门落锁紧闭,不由得回头望了望,我知道,我的余生大抵也是这般看不到出路了。
下意识地摸着胸口的玉珏,似乎才有了些许动力。
宦官通报,女官出殿接引,我终才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阿姐,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宫袍端坐在主位,头饰华丽,自带威仪。五官还是那般明艳,脸色却苍白得透明,仿佛一个没有生息的木偶。
我别扭地行了个礼,心想我谢瑛骑马射猎样样精通,偏偏学不来这贵女礼仪。执教嬷嬷教了我那么久,我还是学得四不像。阿姐似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抬手示意我不用多礼。
「阿瑛,你来了。」
阿姐还是那样温柔,她的语气带着丝愧疚,又带着些许惊喜,似是想与我倾诉什么,最后还是客套地说了句:「来了便好。」
后来,阿姐做主上呈了我的绿头牌,再后来我成了皇上的荣贵人。
侍寝那夜我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扑闪的烛火连带着我的心一同暗淡下来。刘执曾是我的姐夫,他与阿姐大婚那日,我只远远看了一眼,他一身红衣坐于马上,身姿挺拔,但也是这般看不清眉宇。
那时候人人都夸赞阿姐与太子爷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我却也成了他后宫中的一员。
不过于我来说,这也不重要,后宫的女人太多了,我不是为了他来的,他来也不是为了我。
夜深了,那红色喜烛也灭了。
我突然想起了昔日与我一起嬉闹犯浑的李小二,他是兵部侍郎的二公子,我俩都是家中行二,所以我叫他李小二,他唤我谢二妹。
想着前几日我们还在一起猎兔子,说好改日约上京安社的其他三人凝萃楼吃烤鸭斗蛐蛐。
又想起我入宫前夜,他不顾礼法翻墙入室,说只要我不愿,他就带我走。
李小二长得可真好看,怪不得这么多女娃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欺负了他这么久,以后就再没机会了。怪好笑的,可是眼泪却先落了下来。那一瞬间,我真的想过和他走,去塞外边疆,去江南烟雨,去草原驰骋。
可是我做不到,圣旨已下,不入宫便是死罪。我若一时脑热和他走了,牵连的是整个国公府与兵部侍郎全家。
哎,心中生出几分自嘲。
谢瑛,再也不能是高飞的鹰了。
4
承宠第二日皇上晋了我为贵人,初次侍寝便封贵人的我这也是独一份,但我并不觉得皇上有多喜欢我,这一举动很轻易地把我推到了众矢之的。
天将见晓,我被拽起来梳洗打扮,女官半推半送地把我推进了皇后的正仪宫。按惯例要早起拜见皇后,顺便认识认识宫里的「姐妹」。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来,一时间我竟有些少有的羞赧。
匆忙行了礼,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心里暗自祈祷不要被人注意到,然而屁股还没坐热,戏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荣贵人几年未见真是长得亭亭玉立,这脸蛋儿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要我说,咱们皇后娘娘真是大度呐,陛下的宠爱都能给亲妹,果真是贤德。」
说话的是在场我唯一认识的虞婕妤,孟雨嫣。她曾是阿姐尚在闺阁时的手帕交,我在府里也见过她几回。
当初她与阿姐前后脚进了太子府,我想着以她们的情谊也是有个照应,可如今看来,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和睦。
「阿瑛妹妹,你有一个好姐姐,从今往后怕是有享不尽的恩典了。」
被簇拥着的紫衣美人轻摇罗扇低声笑着,露出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眸。
她坐在阿姐身侧,显然也是位分极高,方才我竟没有注意到她,那张脸真真是美艳动人。令我莫名想起了一句词,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见她头冠上簪满了珍珠,样式看着甚至比身为皇后的阿姐还要繁琐,心下便也了然,这应该就是传言中皇上最宠爱的安贵妃了。
宰相独女,太后母家培养的皇后人选。
如果不是当初阿姐早一步生下了嫡子,恐怕这皇后之位早就是她的了。
「刚承宠便是贵人,妹妹真是好福气。」另一侧的黄衣妃嫔语气不善,对着正对面的郑秋月笑得别有用意,「怕是安贵妃姐姐,当年都不及其一二罢。」
她言语中明显的挑衅,安贵妃冷哼了一声,语气满是嘲讽:「本宫再不及,也比有些人好些,皇上怕是有阵子没来过琴妃的寝宫了吧,你还知道皇上喜欢什么?」
琴妃外貌并不出众,她的父亲是叶润之叶太傅,官级虽不高,但朝中有近一半人是他的学生。加上她生下了四皇子刘乾,母家亦是得脸,在后宫过得也算风生水起。
换言之,他们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阿瑛既已得了陛下的宠,便也是大家的姐妹了,从今往后还希望妹妹们能在后宫和睦相处,皇上在前堂才更能安心国事。」
阿姐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扫了眼安贵妃和琴妃,语气平和,好似她们刚刚那番挑衅根本不值一提。
是了,她一直都是这么温柔纯良的一个人。
但我不明白,这后宫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曾经那么交好的两人变得这样针锋相对。
更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这个地方,这些看上去笑得一脸无害的女人,可能比洪水猛兽更难对付。
我尽可能地把自己埋在角落里,这些的确不是我希望经历的。
5
再次见到刘执,是在郑秋月的生日宴上,于我第一次侍寝,已足足隔了三个月。
没办法,后宫的女人虽不多,但也绝对不少,想着办法贴上去的更是不在少数。他宠幸我,不过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抑或是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
而我的本身也不愿意牵扯进来,一直称病躲得远远的,阿姐时常对着我长吁短叹,却也是无可奈何。
我看着几个熟悉的面孔围着那个明黄色的人影叽叽喳喳,心中感叹。
做皇帝果然很爽,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上。这样想着,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近日来阿姐的身体差了许多,不过吹了点风,咳了半月还不见好,顺势也就推了今晚的宴席。
可作为末等妃嫔的我却是无法推托。
皇后不在,安贵妃是开心得紧,一副后宫之主的做派,扑在皇帝怀里各种谄媚。明明已经生养过二皇子,还能这般妩媚动人,倒也是个尤物。
边上莺莺燕燕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摩挲着酒盏,心中暗诽她们围着这个男人真的是因为喜欢和爱吗?
后宫的女人,有几个是真心的呢?只怕多是利益牵扯吧。一想至此,我又有点可怜刘执了。
酒过三巡,皇帝搂着安贵妃便走了,我规规矩矩地下跪恭送,一套流程下来已是疲惫不堪。
回宫的路上更是感觉眩晕得厉害,我还当宫里的酒性更烈,下一秒就被人推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
我自小水性极好,饮了酒也不该这般无力,拼命想要浮上水面,却只看到一个透着冷意的人影。如果不是阿姐身边的宫女正好来唤我,可能我就这样死透喂了鱼。
我谢瑛,5 岁跟着父亲学武,纨绔出名,与男子打架都不会落于下风,竟然被几个后宫女子算计了。
这个地方愈发地让我心惊胆战。
许是受了凉,我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再醒来便看到了阿姐满是疲惫的脸。
以及……
「姨母,你好些了吗?」
身后的景文露出个脑袋,虎头虎脑的模样看着分外可人。
「阿瑛,你昏睡这几日,陛下叫人赏了好些灵芝人参,你身子爽利些了别忘了去谢恩。」
「嗯。」
我知阿姐是想我和皇帝多走近。
可我谢瑛有铮铮傲骨,与那刘执更没有半点情分可言,让我放低自己去接近他真是难如登天。
「景文,今日不用去学堂吗?」我换了个话头,一脸慈爱地看着景文。半大的孩子正是好玩的年纪,眉宇间隐约已经有了俊俏的模样,不愧是阿姐的孩子,长得就是好看。
「母后身子久不见好,父皇特批我陪母后半日,吃完午膳我便要去书堂了。」
他回得乖巧,一双和刘执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亮晶晶的泛着光。到底是孩子心性,待了会子觉得无趣,就去前院和小太监们玩起了蹴鞠。阿姐看着院里蹦蹦跳跳的身影,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声音慢慢飘进了我的耳朵。
「伤你的内侍已经服毒自尽,死无对证。在这个宫里想要生存下去,有蛮力是不够的,还得有脑子、有依靠。
「阿瑛,阿姐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没有几年了。郑秋月现在是贵妃,我若死了她便是皇后,景文才 6 岁,我若现在闭眼,他一个人要如何争,又如何立足。
「如果我倒了,那谢家,还能依附于谁?
「不要怨恨父亲,你是我的亲妹,我不愿拖累你,但我只能依靠你,景文如此,谢家亦是如此。」
阿姐的脸上没有笑容,因为久病未愈的原因,脸上甚至找不到一点血色,只有胭脂淡淡的痕迹。
我没来由地开始怨恨自己。
父亲是武将,年轻时为先皇守边疆,平叛乱,官拜大将军,受封谢国公,我两个兄长、一个弟弟全都死于北疆战役,三哥死时还未成亲,小弟才 13 岁,如今家中男丁只剩下 9 岁的侄儿谢睿。
换言之,父亲的孩子只剩我和阿姐两个女儿了。
入宫并非我愿,这些日子我时常赌着口气,倒从未仔细看看阿姐,今日才发现她竟已如此羸弱。她这样的性子,在尔虞我诈的后宫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如此深远的事情,才发现「责任」二字比我想象中更为沉重。
「阿姐,我知道的,我该做什么?」
更明白,我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自由了。
6
浅浅休息几日,我便恢复如常,庆幸自己是自小习武强身,身子比起寻常人要好上许多。阿姐赏了些料子,命人裁剪了几身宫裙,但都被我收起来了。
阿姐说得对,我要在这里找到我的依靠。
但我也自知自己,论相貌比不上安贵妃,论贤德比不上阿姐,琴棋书画我更是毫不精通,所以以色侍人这一套就对我不管用。
好在我自小便和李小二他们一起长大,什么伶人艺馆没去过,要论如何对一个男人投其所好,我自信比所有官女子都了解得深。
我开始每日在御花园中练武,连着几日一无所获后,才终于碰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姐夫,你也来赏花吗?」
一个收招,手中的百合花在男人身前猛地绽放,碎成片片花瓣,但是我没有畏缩,反而大大方方地走向前打招呼。
我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愣神,明明我与这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做过最亲密的事,他却连我是谁都不知。
「小主,您逾越了。」
边上的内侍却是被吓得不轻,看清楚是我后,又怯怯地介绍了起来:「皇上,这位是新晋的荣贵人,国公府的二小姐。刚入宫,想来是还不懂规矩,无意惊扰了圣驾。」
听着内侍的话,我后知后觉般慌忙行了个礼。
「给皇上请安,我,阿不……」
语气带着点懊恼的意味,我与刘执对视了一眼后便重重地磕了个头。
「臣妾罪该万死。」
除了第一次侍寝,我未再与刘执有过交集。
先前安贵妃生辰宴上,倒是远远端详过他。刘执生母德庄皇后是出了名的美人,他的容貌俊秀亦是个不可多得美男子,只不过他瞧着对谁都是情真意切的模样,喜怒从不形于色,看上去有情,却满是距离感。
「朕记得国公府的二小姐似乎名唤——谢瑛?」
一双微凉的手提起我的下巴,我看着那喜怒不定得帝王脸上闪过一丝探究,后又玩味儿地摩挲着我脸上的肌肤。
「是,谢瑛是臣妾闺名。您忘了吗?去年西山围猎,阿瑛与姐夫追过同一只小鹿。」
「你倒是跑得比男子都快。」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勾了唇角。可下一秒,又多了几分探究。
后宫女人争宠的手段,无非也就这么几种。
「你今天在这里,是特意在等朕?」刘执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想来是不喜别人算计自己。
「不,臣妾只是来练武的,臣妾的宫邸太小了,还不够我……啊,臣妾施展的,您这御花园就大得多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位分不高,住的地方也很偏很小,宫内禁兵器,我平日里也只能折些树枝过过瘾。
「谢瑛。」
他的嗓音其实很好听,我的名字在他唇齿中缠绵了一会儿,刘执淡淡地开口:
「听雨轩空着,地方够大,离宫内马场也近,等宫人收拾好了便赐给你吧。」
说罢,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轻笑着交代了句:「下次可不能再唤朕姐夫了。」便大步离开了。
要在这后宫扎稳脚跟,便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宠爱。而我赌的便是我能用最快的速度引起皇帝的注意。
刘执一出生便是嫡皇子,12 岁受封太子,所有人见到他时都是毕恭毕敬、束手束脚的模样,所以我要做的,就是特别,既然人人都围着他转,那我偏偏要和他们不一样。
看来,这一局我并没有赌输。
当晚刘执便来了我的寝宫,我按照规矩乖乖沐浴更衣,却并没有等到第一次那样的亲密接触。
「会玩投壶吗?」他问。
「谢瑛从未输过。」我答得自信。
刘执兀自笑了,竟有几分孩子气。
「你这性子,谢国公把你送进来,也是够大胆的。」
「所以阿瑛不想来呀。」眯着眼,将箭投入壶中,我笑得一脸认真。
「皇上,您本就是我的姐夫,还是这天下的主人,我天生便不是安分的性子,执教嬷嬷教了我那么多规矩我都学不会,我也怕一不小心惹事就被您拉去砍头了。」
「在你眼里,朕仿佛是那豺狼虎豹?」
「不!」我扯着他的腰带,抬头看着他的双眼,笑得顽皮,「您现在是臣妾的夫君。」
扑在他怀里时我有些恍惚,原来喜爱也可以这般假装。
一连几日他都翻了我的牌子,有时与我投壶射箭,有时是坐在那里看我斗斗蛐蛐,偶尔也会与我对饮几杯。
情到浓时,也会将我推入床榻,耳鬓厮磨。
我都快怀疑他是个昏君了,可他还是时辰到了便走,紧着时间赶去早朝。见我还是瞌睡连天,更是直接免了我的礼,吩咐内侍不必打扰我清梦。
我从原来的荣贵人,成了后宫盛宠一时的荣昭仪。
「阿瑛,你与皇后,倒是全然不同。」
我与阿姐当然不一样,除了相似的几分容貌,其他都是天上地下。
「但是你更能让朕高兴。」
刘执说这话的时候半眯着眼靠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细细摸着我的额尖的碎发,我感觉他的指尖温柔地穿过我的发丝,觉得自己莫名像他豢养的小宠物。
「阿姐心悦皇上,臣妾也是,所以您不能厚此薄彼。」
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我枕在他的胸膛,手指调皮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宠幸你阿姐?」他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悦。估计是觉得我一番话是在给阿姐邀宠,一下子心头闪过无数的阴谋论。我并未在意,仰起身子,带着撒娇的口吻道:
「不,是不能亏待我。」
话音刚落,刘执便笑了出来,脸上的乌云也在顷刻间消散。
「你真是个鬼精灵。」
「近些日子前朝那些个老匹夫又把手伸进朕的后宫,最近朕不能一直来陪你了,免得又要听那些人聒噪。」他说得很随意,却并没有被牵制得不悦,「阿瑛,你给朕生个如你一般的公主吧,朕要让她做这世上最快乐的女子。」
刘执的声音太具蛊惑了,我有一瞬间甚至想给他生十个儿子。
「皇子不好吗?」我问。
半晌,才听他喃喃一句:「生在天家,并没有旁人眼中那么好……」
也不知他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7
接下来一阵子皇帝果然没有再频繁地翻我的牌子,不过我也无暇顾他,入冬了,阿姐的咳病似乎更重了些。好几次,我看她偷偷把咳出血的帕子藏进袖口,不让我与景文看见。
「阿瑛,皇上对你可好?」
姐姐躺在榻上,端着手炉,看着窗外皑皑白雪,声音轻得像是飘过来的。
我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仿佛下一秒阿姐就会变成雪花,随风飘走。
「你若不想答,我便不问。」
「阿姐……」
「阿瑛,其实阿姐真羡慕你呀。」阿姐的话打断了我,她伸手将我的斗篷拢了拢,一脸慈爱地抚上我的脸,「你从小都是自由洒脱的性子,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跳进这个牢笼里来,别怨恨阿姐好吗?」
「阿姐,我没有怨过你。」我抓着她的手,言辞恳切,「阿瑛喜欢自由,但更喜欢阿姐,为了谢家,为了景文,也为了阿睿,阿瑛可以放弃所有。」
这是我的真心话。
「母后,姨母。」景文手中托着个小小的雪人,兴奋地跑了进来,炫耀似的举起来给我们瞧,「快瞧,这是儿臣自己堆的!」
我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刚想夸赞,下一秒,雪人就被阿姐拍在地上。
「景文,你是东宫嫡出,怎能玩物丧志。」
她的脸上浮着怒气,按着胸口猛地咳嗽起来:「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你的几个弟弟日夜勤勉读书,只有你在这边嬉闹放纵!!」
说罢,阿姐用力拍了拍床榻,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你有今日的地位是因为我还在这个位子,若我去了,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快活吗?」
我懂阿姐的心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病痛日夜折磨着她的身心,于是迫切希望幼子能快点独当一面。
可是景文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此时心智未开,哪会懂她的良苦用心。
「对不起母后,儿臣只是想让母后高兴点儿。」景文看了眼地上的雪人,眼中满是失落,诺诺开口道,「儿臣这就去读书,母后不要气坏了身子,儿臣告退。」
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我却莫名地想到了刘执。
当年的他是不是也如景文一般?同样的东宫嫡出,一出生就注定是未来的国主,不得有一丝自己的时间。明明是好动得性子,却被逼迫着成长,生在天家,好像的确并没有旁人想的那么好。
这么想来,好像做皇帝也没有这么欢喜。
8
半月后,听雨轩终于拾掇好了,我迫不及待地搬了过去,想着空了去马场骑射,然而没等到皇上,却是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请安贵妃安。」
看着那个一身华服、容貌艳丽的女人,我只觉得脊背发凉。
我与皇帝「御花园相遇」的事当然逃不过她的眼,刘执宠幸我多日,我一跃为昭仪,宫里多的是得了红眼病的。只是我还挺意外,意外她的眼线已经如此密集,甚至权力已经盖过阿姐。
也有点惊讶,第一个来的会是郑秋月。
「都说国公府的二小姐行事粗鄙,不懂规矩,本宫倒是小瞧了你,比起谢婉来,你的手段要厉害得多。」
她端坐在上,丝毫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看着我的眼神冷得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与我私下见面,却是连装都不装了。
「贵妃姐姐言重了,谢瑛并没有手段,有的只是对皇上的真心罢了。」
我各种伏低做小,只想着快点把这尊大佛送走。
「笑话!谢婉那个病秧子把你弄进宫,不过是想稳住她皇后的地位,你可是她的嫡亲姐妹,她这般对你,谢瑛,你难道不恨她?」
她直呼阿姐名讳,满脸不屑,想来也是从未把阿姐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我眉头微皱,手指不由得攥紧,看着她时的眼神不由得也冷上了几分:「安贵妃莫要污蔑皇后娘娘。」
「污蔑?」
郑秋月拨弄着护甲,言语不耐:「你的确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趣味,但皇上宠你也不过一时兴起。」
「你若安分点,本宫还能放任你在宫里蹦跶,若是肖想霸占皇上……」她笑得讽刺,并未明言,起身傲慢地将手抬起,身后的太监立马俯首接住。
「哼,还以为有多特别,今日看来也不过一个野丫头罢了。」
她丢下一句嘲讽,头也不回地走了。目送他们走远,我缓缓起身,拂了拂膝上的尘土。
郑秋月背后是整个相国府,更代表着太后一派的党权。这一次的敲打,恐怕也是她身后那人的意思。
要说这郑太后的手还真长。
她本也不是皇上生母,刘执的生母德庄皇后在他 7 岁便薨世了,先皇册立郑家女为继后,皇上登基后,便尊其为皇太后。
她膝下虽只有一个十四公主,但是母家在朝堂上分支众多,所以她迫切需要一个后位来稳住郑家的地位。
只可惜,被阿姐抢了先机。
阿姐生了嫡子,有阿姐在,郑秋月的儿子只能是庶子。后位和太子之位也永远轮不到她郑家的血脉。
现在,我又进了宫,她的忍耐估计也已经到了顶峰了。恐怕前阵子我落水之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皇后尚在,贵妃当权。人前他们都能这般肆无忌惮,看来阿姐的顾虑……是对的。
心里想着,我转身隐入了暗处。
阿姐的手不能沾血,那么便我来。为了谢家,我愿做那把利刃。
9
刘执已经好几日未召见我,前堂近日来风波不断,本想着带点羹汤来刘执面前露露脸,却偏我来得不巧,撞上了早一步来的虞婕妤。
此时刘执正认真地批阅着奏章,孟雨嫣则立在一旁研墨,两人郎才女貌,好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心中无名的酸涩蔓延。
「阿瑛,你怎来了?」
见我进来,皇上眼神一亮,扣上折子免了我的礼。明明内侍通报,他点头才允我进来的,这一出也不知是演给谁看,我内心莫名不满。
「听雨轩的炭火分得少,安贵妃姐姐说臣妾不配用,天凉了,臣妾只能来您这蹭蹭。」我答得随意,伸手解了斗篷,扭头将丫鬟手里温着的银鱼羹端出来,自己喝了起来。
阿姐久病,郑秋月代皇后掌管六宫,却是找各种借口刁难我,我宫中婢女去领炭火份例,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
想来她是觉得我必会闷声咽下这口气,如同宫中各种被她欺凌的妃嫔一般,但我是谢瑛。
「虞婕妤在这,想来皇上也不差这一口吃食,臣妾在这烤会儿炭火,吃会羹汤,您和姐姐继续忙,不用顾及臣妾。」
许是我讲话过于大胆,刘执愣了一会,转而又笑出了声,起身踱步过来。
「朕的后宫什么时候还能短了阿瑛的份例。」然后趁我愣神的片刻,一把抢了我的汤匙往自己嘴里送。
「皇上,你偷袭。」
我不服,想要抢回来,他却一把揽住我的腰,下一秒,附上了我的唇。
「既然阿瑛不满意,那朕就晋你为妃,如何?」
刘执的话音刚落,我立马站直了身体,怀疑自己听错了,边上的大太监更是惊得跪倒在地。
我不由得多瞧了他几眼。
「皇上,这于理不合呀。」
的确,我入宫不过数月,且未孕育皇嗣,连跳几级封了昭仪已是前无古人,如今若再封妃,怕是要惹人非议。
「这宫里,朕就是天理。」刘执并不买账,伸手勾了勾我的鼻尖,「还不快谢恩。」
我有些无措,却还是照做了。虽是有意和刘执告状,却也没想到他竟这般大方,直接给我提了位分。正二品以上嫔妃,宫内吃穿用度就不用再请示郑秋月了。放眼后宫,这已是极高的地位。
一屋子太监内侍,你看我我看你,面上均是难色,显然被这独一份得盛宠惊得说不出话来,而被晾了很久的孟雨嫣放下手中的磨条,缓缓走了出来。
「臣妾恭喜荣妃妹妹了。」
她脸上全是喜色,在皇帝身后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仿佛是真心为我开心。
她惯是各种娇娇弱弱的模样,我对此并不陌生,可是总莫名升起一股戒备。
孟语嫣是京都太守的庶女,太守夫人出了名的善妒。所以孟府的姨娘和庶子女自小日子便过得艰难。
直到她遇到阿姐。
阿姐与她不同,谢国公府的嫡长女出生便是天之骄女,她在迎花宴出手替被刁难的孟语嫣解了围,自此相识成了闺中姐妹。两人都是安静随和的性子,平日里也时常走动,对诗赋词,扶琴绣花。
幼时她来府上,也时常唤我一声阿瑛妹妹,带着好吃的饼饵诱我。
是从哪里开始变的呢?
当年孟雨嫣突然来府上道别,说家里给她指了门亲事,对方是礼部尚书的庶子,那人是出了名的纨绔,整日流连烟花地,府中更是妾室成群,嫁过去怕是没有好日子了。她哭得我见犹怜,阿姐不忍,求了一道旨。
言明二人姐妹情深,愿一同入东宫服侍太子,就如同当日命我入宫时一般。只不过孟雨嫣身份低微,因着阿姐,才得了一个良媛。
我还记得她与阿姐抱头痛哭的模样,说感谢阿姐伸以援手,此生愿侍奉阿姐左右,做一辈子的姐妹。
然而,呵,这才几年。
刘执仿佛这才想起房内还有个活人,有些震惊道:「哎呀,朕倒是把嫣儿忘了」
「都怪阿瑛这个小醋精。」他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转身往书案走去。
「朕觉得这『荣』字不好,既然升了妃位,那便得取一个顺耳的称号,嫣儿,你书读得多,觉得如何呢?」
「臣妾不敢妄言。」
「得之阿瑛,朕心甚悦,那就……」刘执提笔而书,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怡」。
怡,悦也。
他大抵是觉得开心吧。
可我也看见,孟雨嫣死死攥紧的双手,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不知为何,见她这样,我内心却愉悦得很。
当晚刘执并没有翻我的牌子,据说郑秋月在后宫闹了好一通脾气,传了太医说是心悸得厉害,引了皇上过去安慰一番。
其中真假暂且不论,看到美人受累,换我我都忍不住上去安抚,别说刘执了。
我本也乐得清净,但睡到一半,一个带着凉意的身体贴着我的背钻了进来。
我睡得并不熟,下意识地伸手便打了过去,不想被对方反握在了手心。他低声笑了出来,报复似的狠狠咬住我的脖颈,身上那熟悉的龙涎香,不是刘执是谁。
「阿瑛,朕想你得紧,你却要打朕,小没良心的。」他只着了亵衣,和我贴在一起,手不老实地探了过来。
「皇上,你怎么来了?今日你不是翻了安贵妃的牌子吗?」我死死按住他的手,没好气地往后退了退。
亏我前几日还觉得他不是昏君,这刚从别人床上下来又来我这,哼。
「啊,原是朕的小醋坛子又打翻了。」
「刘执!」我气得叫出了声,下一秒却是突然醒悟过来,惊出了一身汗。慌忙伏在床上,没好气道,「臣妾又没规矩了,直呼皇上名讳,真是该死。」
我虽平日里粗枝大叶,但也知这是天大的罪。好在皇帝也知我性子,没有怪罪于我。
「无妨,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可唤朕的名字。」他抚摸着我的头,笑得认真,「除了母后,已有许多年没人喊过朕的名字了。」
心中莫名地悸动,我承认这一刻的刘执令我有些心动,可人人都说帝王无情,不由得也让我揣测起他说这句话时有几分真心。
「皇上半夜来我这,贵妃姐姐怕是得怨毒了臣妾。」
虽接触不久,我也知郑秋月的气量有多小,此刻怕是都要扒了我的皮。
「说的也是,那朕还是回秋月那儿罢。」他说罢起身要走,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便扑了过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你敢!」
看到他眼里的笑意我才知又上了他的当!
「朕不敢,朕真是被你这小人精咬得死死的。」
10
刘执终还是力排众议,将我推上了妃位,给了我无上的荣宠和特权。后宫谁人不知,怡妃谢瑛已是能与安贵妃平起平坐的存在。
我深知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枪打出头鸟,太过耀眼,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阿姐召了我入正仪宫,我端端正正地行礼,比起刚入宫时不知好上了多少。
「阿瑛,我就知你是聪明的。」
她的眼神温温柔柔的,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昨日太后寻我问话,明里暗里指你锋芒太露,让我敲打你一番,如今你在后宫风头正盛,怕是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她费力地说完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见状,我赶紧支开边上的宫女,让身后跟来的人前去诊脉。
「这是?」
阿姐疑惑地看着我,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声道:
「阿姐,你若信我,便不要多问。」
先前见阿姐的咳疾有加重之势,日日三顿太医开的药方却一点好转也没有,我便暗地里托人回府让阿爹找了个靠谱的郎中进宫。
这于礼不合,却也是唯一能消除我疑虑的方法。大夫摸须测脉,半晌,不紧不慢地起身,跪地回道:
「草民斗胆问下,娘娘平日里是否畏寒畏热,月事也是拖沓许久?」
阿姐略有羞赧,还是点了点头。
「本宫还时常头疼难忍,浑身无力。一开始只当是产后气血亏空,可吃了那么久的药却是不见一点起色。」
「那便是了,依着脉象看来娘娘早年伤了根本,后又食用了过量阴寒之物,身子亏损这般,亦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娘娘平日里的药汤先停了吧……」
大夫并未明说,我却已经听明白了大半。果然是有人在害阿姐!
「你只管说,我阿姐可还有生机?」
大夫皱了皱眉,伏地磕了个头:「草民医术不精,病入肺腑恐已无力回天。日后不论寒暑多用生姜洗浴,切不可再受寒风,也不可吃任何寒物。草民再开些益气养血的药,还能保娘娘三五年安稳。」
三五年?
阿姐,竟只剩下三五年的光景?
我错愕地愣在原地久久不语,阿姐倒是淡定,似乎早已猜到这结局。
唤人将大夫送出宫,我的泪水才终于止不住地落下。
「阿姐,终究是我来晚了吗?到底是谁这般害你!」
我扑在阿姐怀中哭得不能自已,她轻拍着我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安慰着我。
「阿瑛,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原先我只怕景文无人托付,怕无人能再护着谢家,如今你来了,阿姐便再无遗憾了。」
「是她们吗?是太后和郑秋月吗?」
我抬起头,眼中闪过杀意。
除了郑家人,谁会这样恨阿姐呢?原先我只想着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现在,我只想杀了她们。
「不可乱说。」
阿姐慌忙捂住我的嘴,示意隔墙有耳。
「阿瑛,你记住,不管何时都要以你的安全为先,切不要鲁莽行事,知道吗?」
我只得点头。
这一夜阿姐与我讲了许多潜邸时的旧事。
那时她与皇上年少夫妻,志趣相投也算相敬如宾。刘执自小看够了后宫争斗的尔虞我诈,他生性多疑,东宫几乎没几个女眷。所以只有她一个太子妃,孟语嫣和徐良玉两个良媛。
景文之前,阿姐还曾有过两个孩儿,可惜均在第二个月突然小产。
因为这两次变故,阿姐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以前,为此先帝和皇后多次敲打,让她不要误了刘执开枝散叶的大事,阿姐心中不愿,可还是皇后的郑太后却趁机往府里塞了许多新人。
包括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侧妃郑秋月。
阿姐原先也会嫉妒、会难受。可是,她是太子妃,各种人言可畏和规矩礼法让她不能也不可以表现出来。加之刘执少年心性,很多时候得阿姐在身侧敲打鞭策,两人为此不乏争吵。
很多次刘执并不愿宠幸别人,都是被阿姐以「不合规矩」推了出去,为此惹得刘执很是厌烦。
而孟雨嫣就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阿姐也不明白,当初明明二人这么要好,却从她成了刘执的良媛后渐渐离了心。
至于郑秋月,刚进门时阿姐也是真心相待,两人前后脚有了身孕,一直也算相安无事。
当时刘执刚刚登基,郑氏一派想让皇帝立郑家女为后,为此还搬出了太后。谢氏当然不肯,毕竟阿姐在潜邸时本就是太子正妻,太子即位,理应为后。
前堂吵了三天,刘执为了两边不得罪,便下了诏书,谁先生下长子,谁便立为后。
阿姐说,皇上还是有私心的,因为郑秋月的肚子比她大了将近一个月,怎么算都不可能她先诞下皇子。可就是这么巧,许是阿姐连着失过两个孩儿的缘故,怀胎八月,阿姐便早产了。
景文出生的时候小小一个,刘执只看了眼,冷眼留了句:「谢婉,为了个后位,你何至于此。」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阿姐成了皇后,却是和皇上成了只初一十五相见的夫妻。而宠爱,却是都给了郑秋月,更是在她生下二皇子刘越后,晋她为一人之下的贵妃。
刘执给她的封号为安,寓意与之相安相受。
那是个极尽宠爱的字,阿姐提起这段时言语中满是艳羡。郑秋月成为贵妃后更是一步登天,她当阿姐是为了后位,不惜自贱身体催生的心机之人,此后每每见面必会言语挑衅。
再后来,宫里有了琴妃、闻嫔、瑶美人、洛答应……后宫的女人越来越多,纷争也就越多。
就这样,阿姐熬了六年。
她对刘执早就没了当初的心动,可是为了景文和谢家,她又必须当好这个皇后。
「阿瑛,我真的太累了。」
夜深了,阿姐靠在我肩头沉沉睡去,我看着窗外的月,心情复杂。
原先我以为阿姐是命定的凤凰,却没想到,是与我一般折了翼。就像我原以为自己该是天边翱翔的鹰,终还是如阿姐一般困在了这里。
11
翌日,我早早地起床梳发,套了许久未穿的骑马装,命婢女给刘执宫里的太监捎了口训,约他下朝后来宫内马场相见。
三月初春,宫里的雪已化了大半。
想着景文已经很久未松散了,便趁着阿姐不注意,悄悄带着他一同去了。
「姨母,我若不去学堂,母后又该生气了。」
他眨巴着眼睛,脸上有些许颓然,又害怕又有点期待。
「景文莫怕,天塌了姨母给你兜着,平日里学习刻苦,也应当放松放松。」
我抓着他将他扔至马上,随后也越了上去。
「姨母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景文,你是男儿,万不能输给我。」
到底是个孩子,怎能不贪玩。
不过景文倒真是个有天赋的,我不过提点了几句,他便能做得很好,甚至比虚长几岁的阿睿更要聪慧些。
皇上来时,我还是抓着景文的手,教他如何拉弓才不会伤到自己。
满弓放手,箭矢牢牢地钉在靶心,6 岁的孩童兴奋得跳了起来,下一秒似乎是注意到了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赶紧跪了下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从前我只是听闻刘执不喜嫡长子,今日亲眼看到后才发觉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皇帝冷冷应了声,半晌无话。
刘执与景文交谈,询问他的功课。景文一直低着头小心回复,二人站在一起,只像君臣,不似父子。
「皇上。」
我在一旁看了半天,皱着眉不满道:「这都下朝了,还一副君臣做派,孩子哪敢与你接近。难道你与其他皇子也是这般冷漠?还是说,你只对景文这般。」
我三言两语怼得他说不出话来,刘执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景文是嫡子,自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我有些不依不饶,心里只觉得替景文和阿姐委屈。
「我看您啊,不过是厌烦他是阿姐生的罢了,若他也是从安贵妃或琴妃肚子里出来的,你难道也会这般无情吗?」
刘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他看着我,言语失了耐心:「谢瑛,朕是不是平时太惯着你了,如今倒是愈发的大胆妄为。」
我俯身下跪,毕恭毕敬:
「臣妾只是觉得,大人间的隔阂,不应当代入到孩子身上,景文是嫡子,但亦是您的儿子。他每日早早起来便是排得满满当当的功课,所有人都让他做好嫡子的样子,可嫡子是什么样的呢?
「您正值壮年,几个皇子也才几岁,就真的这么急于一时吗?
「帝王有帝王的威严,但至少在与孩子接近时,您可以只做一个父亲。」
刘执脸上有些许动容,他背着手踱了几步,侧过脸看着我,又看了看景文。
我不懂他此时在想什么,但是我必须要为景文争取。
「皇上,您之前也是嫡子,那您又是怎么样过来的呢?孩童的日子,又能有几天呢?」
可能刘执也清楚,景文其实才是最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中宫嫡子,从小如履薄冰地长大,一举一动皆是束缚。景文算不得聪慧,在众多皇子中也不出众。
他甚至没有一个如德庄皇后一般,令先皇念念不忘的母亲。
刘执厌恶阿姐,将来阿姐若不在了,再没有父亲的庇佑,那景文的日子万不会好过。我也曾见过安贵妃的二皇子刘越,的确机敏聪慧,年纪轻轻讲话却是滴水不漏且知分寸,一言一行都像未来的君主。
那四皇子刘乾不过 4 岁,也是能言善辩,诗词文章对答如流,比之刘越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孩子是会得到别人的关注,也是众多大臣竞相推崇的储君人选。
但是刘执是帝王,是经历过夺位之争的帝王。
他要的,不只是储君。
「朕知道了。」
半晌,他丢下一句话,然后留给我们一个背影,大步离开了。
「姨母,是景文惹父皇生气了吗?」景文小心翼翼地开口,眼底满是失落,我起身并未言明,唇角却微微勾起。
「景文莫慌,以后你便会知晓。」
12
刘执最近几个月时常召景文进殿,亲自授课。
孩子每次回正仪宫请安都高兴得蹦蹦跳跳,说父皇又夸他了。刘执生性阴晴不定,但只要他能和景文多接触几日便定会喜欢这个孩子,景文虽不聪慧,但是为人敦厚善良。
他对父亲有天然的崇拜,不是臣子对君主的,只是孩子对父亲的天性,这世上唯有真诚是旁人不能教的。
「阿瑛,我知是因为你,皇上才对景文多有关照。有你在,我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看着父子俩的关系有所缓和,阿姐跟着开心了好几日,连带着咳嗽都好了大半,难得的能与我出来走走。
「阿姐,莫要说胡话,我也没做什么,皇上和景文亲近,只是因为景文乖巧懂事罢了。」
话虽如此,但我内心也是希望景文能争气些,毕竟比起刘越和刘乾,景文会是那个更合适的储君。
他有仁君的风范,对所有人都心存善意,这样的人如果将来能继承大统,那么对于百姓而言,也是幸事。
与阿姐在御花园走了没一会儿,好巧不巧地就遇到了郑秋月和叶昭岚,两个人此时看着便是剑拔弩张的模样,边上一众阿谀奉承的妃嫔,看来是早就站好了队。
那架势我甚至觉得她俩才是皇后。
几人面上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边见到我们。片刻后才开始陆续行礼,琴妃笑着请安,一副笑面虎的模样。郑秋月瞥了她一眼,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看着很是不屑。
见郑秋月没有表示,我只得起身福身,唤了声「安贵妃安」。
然而她未理会我,转而径直坐在阿姐的对面,丝毫没有要请安的意思,傲慢地摸了摸头上的珠钗。
「真是难得能在此处碰上皇后娘娘,还未恭喜您,那半吊子的嫡子终于在皇上面前得了脸。」
她笑得嘲讽,眼神冷冽,我却瞧见一向沉稳的阿姐在桌下死死地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我原先以为,拿孩子吸引皇上注意这种事只有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人才会做,今日倒是开了眼了。」
「你不是一向自诩清高,怎么就一而再地拿孩子争宠,可惜了,景文那孩子先天不足,愚钝不堪。谢婉,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啪。」
未等她说完,我的巴掌已经狠狠甩了过去。郑秋月惊呼一声,细嫩的脸上瞬间红肿一片。她捂着脸,似是不敢相信我会动手。琴妃不着痕迹地收住了笑意,边上众人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谢瑛!你竟敢打我!」
半晌,她终于是反应过来了,起身便要还手,我早已先一步扭住她的臂膀将其甩在地上。
我本就是武将女,这几个世家小姐出生的娇娇女哪会是我的对手。
「打你就打你,还要看敢不敢?」
我原先只不过是不想惹事,一味地对她忍让,想着顾全大局。如今见她这般嚣张,对着阿姐和景文欺辱至此,真是恨不得将她打杀。
「安贵妃平日里折辱嫔妾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咒骂起皇后娘娘和嫡子了。」琴妃跪倒在地,用帕子抹了抹泪,对着阿姐哭诉着。
「娘娘,你得为嫔妾做主啊。」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本宫将这贱人拿下!」她扶着腰躺在地上尖声喊着,对着琴妃更是一阵辱骂,只见她衣裙凌乱,梳好的发髻早就散乱不堪,哪有半分贵妃的模样。
「藐视皇后、妄议皇子,本宫替皇后教训,谁敢阻拦?」
内侍全都瑟缩着跪了下去,几个妃嫔踌躇着不敢上前。阿姐再不受宠也是皇后,孰轻孰重她们也算分得清。
「够了!」阿姐拍着桌子,对上一众人扶额叹了口气,「安贵妃今日行事疯迷,罚其禁足自省十日,撤绿头牌。」
「谢婉!你怎么敢!我要告诉姑母和皇上!」
的确,郑秋月是太后的亲侄女,还是皇帝的心尖宠,她背后更是有相国撑腰。这样的身份地位足以让她在后宫横着走,这么多年阿姐从未与她正面冲突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如今倒是明面上撕破了脸。
「叶昭兰,别以为你那儿子能胜过阿越,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
「还有你,谢瑛,你给我等着!我倒要让你知道,这后宫是姓谢,还是姓郑的。」
她狠狠地瞪着我,似乎要我把千刀万剐,见我并无畏惧,便恨恨地拂袖而去。
我真的大为不解,郑秋月这般只有美貌没有头脑的人到底是靠什么在这宫中行走的?
比起那口蜜腹剑的琴妃,真是差得远了。
13
想过会被郑秋月报复,实属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我前脚刚回听雨轩,后脚太后的人就到了。
平时守在门口的内侍此刻却像是消失了,四五个婆子穿过一众侍女,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带头的嬷嬷上下打量了我,福了福身。
「小主金安,老奴名唤莲萃,是太后宫里的执教嬷嬷,此番奉太后懿旨,来教小主规矩。」
规矩?
我皱着眉有些不解,那莲萃眼神示意边上的人将我按着,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挣脱,半晌还是缩了回来。
「莲萃嬷嬷,这是为何意?」
话音刚落,腿上受了两棍我直接跪倒在地,接着脸上便一阵吃痛。
「这便是太后的恩典,小主,您可得受着。」这几个老嬷嬷手劲不小,加上八月正是酷暑,衣料也穿得少,我只觉得两条腿疼得发抖。
若是换作还在府邸时,这几个老妖妇我不过两拳头便能解决,然而现在入了宫,根本是身不由己。
我不但不能还手,甚至还得接受这劳什子的恩典。不然她们又得有借口牵连我的母家,甚至阿姐。
「以下犯上,魅惑君主,扰乱宫闱,皆是错。太后仁慈,只罚小主十日掌掴之刑。」
她冷冷宣告着太后给我定的罪名,事实上在这后宫,太后想要处置什么人根本不需要理由。不过,我好歹也是谢国公的女儿,她奈何不了我,只能用这种小动作恶心人罢了。
我扇了郑秋月一个巴掌,她倒是一点亏也吃不得。
「小主,老奴明日再来。」
看着那几个嚣张的老妖妇走远,侍女才敢来扶我。我愤然起身,只觉得小腹跟着一阵胀痛。然而还没站稳,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耳边只有侍女慌张的喊叫声。
太医说我有孕了,看脉象已两月有余,因着动了胎气有了小产迹象,这才昏倒了。索性不严重,服点安胎药修养一阵子便好。
我摸着肚子有点无措,那里有了我和刘执的孩子。想着自己是太过于马虎,都忘了自己两个月没来信事了,幸亏也是这孩子命大。
阿姐来得最快,她坐得远,说是怕把病气过给我,眼中却满是心疼与责怪。
「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还这般莽撞。受了委屈也不叫人来喊我!是以为阿姐已经弱得不能护着你了吗?怎让人伤成这样,跟着阿爹叔父学的功夫可是还回去了?!」
她本就是不愿惹事的性子,却是为着我,第一次动了怒,甚至怨我没有还手。
「阿姐,我怕我动手她们更有理由编派你了。」
「我说过,任何事都比不上你的安危!」阿姐说罢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唇角渐渐染了血红。她好似平常得用帕子轻轻抹去,对我挥手示意没什么大碍。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山呼万岁。
慌乱中我赶紧又给了自己两巴掌,阿姐不解得地看了我一眼,来不及解释,刘执后脚便进来了,张口便是责问:
「皇后,你是怎么管理的后宫?」
阿姐只得慌忙下跪,对着刘执,眼中并无波澜,只轻声说着:「臣妾该死。」
他来时步履匆忙,看样子原是想来问罪的。因我有了身孕,只得把气撒在阿姐身上。
真是可恶。
「还有你!」他板着脸,大概是想到了前几日我还马上驰骋的模样,又一阵气急。
「有孕了还这般上蹿下跳的,简直胡闹。」
「我……臣妾又不知自己有孕了。今日我还奇怪,不过被打了两棍子,怎么就晕了。」
「谁人敢打你?依你的性子,秋月怕是连你的衣袖都碰不到,你倒是胆儿肥,越级掌箍贵妃的事也做得出来。」刘执的声音都跟着高了,开口便是替郑秋月出头,让我莫名恼火。
「明明是她先编派阿姐,折辱景文,我没忍住这才替阿姐动了手……再说,她不是已经让人打回来了吗?」
我抬起头,展示着自己红肿的两边脸,故作委屈地抽泣着,就郑秋月那点小计量,谁不会?
「这脸怎么伤成这般?」刘执抬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了番,似乎才注意到我的伤。他手指微凉,夹着冷汗,想来是来得匆忙。
我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没照镜子都知道必是肿得厉害。估计他也想不明白,我好歹也是他的怡妃,后宫中谁有这个胆子打我。那婆子下手虽狠,却没有那两根闷棍厉害,越不想做得明显,我就偏摆在明面上。
没有掩饰,我直接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阿姐慌张上前,似乎不想让我提及,然我早就快一步开了口继续说道:「平日里她仗着受宠,不向阿姐行礼也就罢了,毕竟她姑母可是太后娘娘,母家又是相国!我和阿姐怎么敢动她,可她今日当着阿姐这个母后的面说景文是半吊子的嫡子,说他天生不足,愚钝不堪,这教我如何能忍?她说她要向太后和皇上您告状,这不太后便派了几个嬷嬷来,又是打又是骂的。」
我好似有些难受地捂着肚子,刘执下意识地便将我揽在怀里,我顺势有些委屈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低声道:「臣妾又不敢还手,怕一不小心伤了太后娘娘边上的嬷嬷,又要给妾身安上什么罪名,毕竟安贵妃说了,后宫是姓郑的。」
我刚说完,刘执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与他相处多时,我当然知道如何能取悦他,也知何事是他的逆鳞。想来他此番本也是为了郑秋月来责问我和阿姐,知是错怪了阿姐,也明了我受了委屈,内心一阵愧疚,当下便下旨道:
「来人,但凡今日来过怡妃宫里的嬷嬷,有一个算一个,找出来通通杖毙。」
「听雨轩的宫奴护主不力,惊扰龙胎,赐死。」
「安贵妃言行有失,罚俸禄半年,收回协理六宫之权。宫里的执教女官既然没教会她如何向皇后行礼,留着也是无用,赐杖杀。」
我内心有些许触动,他不过舌齿相碰,几条人命便没了,这便是帝王吗?
虽做好了会沾血的准备,真的经历时却又本能地恐惧。但是我又想起那些人如何对待阿姐和景文的,还是强忍着,劝自己狠下心。
毕竟别人绝对不会因为我善良而对我仁慈。我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学会心狠。
「婉儿,你是朕亲封的皇后,我知你不是好争的性子,但是在后宫,你是后宫之主,不用一味地忍让。
「平日里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伸手将阿姐拉了起来,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
「景文是个好孩子,是你教养得好。阿瑛有孕,她是你亲妹,日后起居饮食便交由你照顾了,朕信得过你。」
突然的亲近让阿姐有些错愕,她还是点了点头,退后两步规矩地行礼。
「臣妾知晓。」
「传旨下去,怡妃孕育皇嗣有功,晋怡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阿瑛,从今以后在这宫里无人能再欺辱你,待你生产后便举行册封大典。」
我一愣,这刘执封妃也太随意了些。
他登基多年,许是经历过夺帝之争和后宫争斗,他的后宫女眷并不多,位分高的也就那几个,连带着子嗣也很稀薄,除了嫡子景文、二皇子刘越、四皇子刘乾,便只有祥嫔生的三皇子刘哲。
此刻他的眼中满是装不下的柔情,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道:
「阿瑛,朕希望这一胎能如朕所愿,是个公主。」
我突然想起了那日他与我随口说的话,摸着还未隆起的小腹,心中一阵波澜。不知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但是对这个孩子大抵是真的欢喜吧。
14
郑秋月不过被罚禁足三个月,想来皇上是真的动怒了,但不知是忌惮她的母家,还是心疼他的爱妃,也没给什么实际的惩罚。
我安心待在阿姐宫里养胎,过了好一阵舒坦日子。刘执时常下了朝便过来看我,偶尔也会去阿姐那儿看看景文,这些日子阿姐眼看着精神也好了大半,只是对着刘执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亦不想自讨没趣,每次坐会儿便找个借口回去批折子了。
前朝那些个老顽固提议刘执多纳新人,好充盈后宫,左右推托不过,选秀的日子就定在八月。
我私下暗骂刘执薄情寡义,阿姐见惯不怪,一旁的祥嫔却是笑出了声。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在梦里才会有罢。
「阿瑛妹妹,何况那人是皇帝呢。」
我只觉得阿姐的神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祥嫔姐姐简直是宫里最清醒的人了,她本是宫中小小的官女子,与刘执也只有过一夜情缘,却是意外怀上了三皇子刘哲。
无奈她父亲只是个八品的典籍官,母家并不出众,哪怕生下皇子也只封了个小小的嫔位。当年安妃盛宠,仗着自己地位高,想把三皇子过给没有子嗣的虞婕妤抚养,若不是阿姐,恐怕皇子哲也无法平安在祥嫔姐姐身边长大。
她生性不争,如她的名字陌荷一般淡然,甚至于在这后宫没有存在感,也就偶尔来阿姐宫里走动。三皇子刘哲是个随性顽劣的性子,比不得其他人那般好读书,不过祥嫔却很是满足。
祥嫔姐姐说她从未想过得到谁的宠爱,也没有想过交出自己的心。她只想活着,只想哲儿平安长大,平淡过完此生便已足矣。
明明她与阿姐都是这么好的人,却是被困在这高墙之内,刘执从出生便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思绪飘过我的脑袋,我心头那阵隐隐的悸动,终是被我藏在了最深处。
正和 8 年,春节。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铺了满满一地。
这段时日,郑秋月复了宠,宫里也多了几个新面孔,虽说刘执不近女色,可自打那几个新人入宫,来我这的次数却也是肉眼可见地少了。
身体变得愈发笨重,我摸着圆滚滚的小腹,坐在院子里的软榻上,碰着手炉,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刘执远远地站着,笑声却是先传了过来。
「朕的阿瑛,愈发像只小猫儿。」
我并不理会他,往嘴里塞了几颗南方上供的樱桃,咀嚼了两口嘟囔着。
「不去陪您的新欢,跑来臣妾这作甚子。」
「你怎又吃醋了。」他披着一个大裘大步过来,脚下都是嘎吱嘎吱声,手上还拿着碧玺手串,俯下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笑得合不拢嘴。
「朕方才上朝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咱们的公主就叫晋阳,如何?」
「晋阳,听着倒是和景文相似,是个好名字。」
我点头认可,心想再过不到一个月这小家伙也该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晋阳来得这么急。
请平安脉时太医让我多走动,到时更好生养,我闲来无事在宫中闲逛,想着去看看温池里养着的锦鲤,然后碰到了虞婕妤和刘执新纳的几个美人。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后宫能走动的地方也就这几处。她们请完安各自散了便是了,偏偏有个不长眼的邓美人,我与她并不相熟,左右不过给阿姐请安时见过两面。
我只记得她似乎叫邓瑶,父亲是三品参将,她是家中独女,也算将门出生。之所以对她有些许印象,是因为她与我极其相似,不是指外貌,而是性格习性。
她进宫不过两月,刘执倒是翻了她好几次牌子,甚至带她去过几回听雨轩旁的马场。
见她畏畏缩缩地行礼,起身时踉跄站不稳的模样,我下意识地便伸了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却满是怨恨。
还没明白过来,整个人便被推在身后的石桌上,霎时,身下一股热流控制不住地流淌,肚子更是传来一阵阵要命的疼。
我心道一声不好,这是要临盆了。
还未足月,胎位不正。
几个婆子一会儿按压我的肚子,一会儿喊我用力,我生生疼了一夜,被折磨得几乎精疲力竭,好几次觉得自己要归西了。
阿姐不断喊着我的名字,就连祥嫔姐姐也守在一旁,我昏昏沉沉,交代了许多后事。可是我又有些不甘,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怎就……
「娘娘,再用把力,孩子在肚里闷得久了,怕是快喘不过气儿了。」
稳婆焦急地喊着,我听后只在心里暗骂着刘执。
刘执啊刘执,我谢瑛要是今日交待在此,做鬼都不放过你!
在日出的那一瞬,我的晋阳终于降生了,她浑身红通通的,小小的,像个没有毛的小猴子。
我无比庆幸她是个女儿,却又开始心疼她会如我一般身不由己。
伸出手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她哭的小脸儿皱巴巴的,那模样也看不出像谁,我太累了,眼一闭便昏了过去。
15
晋阳的满月宴和我的册封大典一并举行,17 岁这年,我迷迷糊糊地成了后宫一人之下的怡贵妃。
因我早产伤了元气,阿姐勒令我整整一个月没有下床,好好休养。那推我的邓美人直接被打入了冷宫,可我每每想到她看我的眼神,总觉得心神不宁。
刘执对晋阳真的是爱不释手,每日下朝便会来我宫里看他女儿。嫌弃路程远,又想着让我搬到离他的乾清宫最近的宁心殿。
我并不愿,听雨轩虽远,但是离阿姐和祥嫔姐姐近,更远离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在这日子也过得舒坦。
「朕的晋阳又重了些许。」
他逗着孩子,看着才真真像个慈父。
「景文和哲儿这么大的时候朕竟是没抱过几回。」他嘟囔着,似乎有些遗憾,转而又对着我道,「哲儿的生母祥嫔,母家不得势,朕对他的关注也是少了许多,那孩子志不在读书,我想着过两年他再大些,请个功夫好的老师给他开蒙,将来做个闲散亲王,辅佐他的兄长也不错。
「景文这孩子天赋不高,但胜在刻苦,我时常说过几遍他便也记住了,而且他心地善良,对待所有人都谦卑有礼,他是嫡子,若立为储君也是名正言顺,阿瑛,你觉得如何?」
我心中一惊,不懂他对我说这话意欲何为。难道前堂发生了什么,刘执故意来敲打我,借此打探谢家的想法?君心叵测,我只能恭敬下跪,故作惶恐道:「后宫不得干政,您是天子,此事该由您做决定。臣妾还是最初的想法,您正值壮年,考虑此事为时尚早。」
「阿瑛,你倒是和其他人极不相同。」
他把孩子放在小床上轻轻晃着,没一会儿晋阳便睡了。
「这些日子前堂几个老臣一直在提立储的事,朕也在思考。」
「乾儿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个聪明的,朕时常也觉得他能堪大任,可他那母妃心思太重免不了生出别的心思,朕想着他到年岁了,给他个亲王,批个封地就出宫罢。
「越儿是朕几个儿子当中最聪慧的,很多事不用我多言他自己便能领悟,可他虽天赋极高,却是被秋月教养得极其暴戾,对着宫奴也是动辄打骂,我对他本是寄予厚望的,但这些年我对她们母子极尽宠爱,却是害了越儿。」
我不明白他对我说这话有几层意义,难道是他与郑秋月之间发生了什么?
「阿瑛,朕喜欢你直言不讳的性格,人一旦有了欲望便没有那么纯粹,朕只希望你能一直这般。」
我是在第二日才知道郑秋月被降为嫔位的消息,不仅我,整个后宫都是极其意外。问了阿姐才知,这蠢女人见皇上愈加重视景文便坐不住了,闹着让皇上立她儿子为储君,为此和刘执大吵了一架。刘执这次并没有放任她,而是直接降了她的位分,连带着儿子都给了虞婕妤抚养。
虞婕妤,不,现在应该叫虞妃了,因着这层关系顺理成章得晋了位。
我原先觉得孟雨嫣不过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小人物,现在想来,却是我小看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最聪慧的皇子,看来她这是要效仿郑太后啊。
刘执昨日来找我,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他的心思我向来猜不透,看上去确实极其宠幸我,就譬如他宠幸郑秋月。但将余生倚仗于男人的真心是极其愚蠢的事,特别是这个不缺女人的地方……
原先觉得这宫里最大的对手,是郑秋月、是郑太后、是这宫里的所有女人。现在才发现,是礼法、是规矩、是命,也是刘执。
16
景文 10 岁了,渐渐有了少年的模样,话还没说利索的晋阳总是像个小跟班一直跟在他身后。
没个公主的样子,倒像个野丫头。阿姐和祥嫔姐姐倒时常笑话我,说晋阳简直是我的翻版。
正和 10 年春天,雨就没有停过。
郑秋月自从失了势,我便鲜少再见她。这段日子磋磨掉了她的自信心,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郑太后倒是手快,往宫里又塞进了另一个郑家女郑落雁,据说是旁支的庶女,样貌比之郑秋月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的心思太过明显,这一次刘执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收入宫中,而是随手指给了恭亲王当侧妃。
没多久,太后便薨逝了,连带着消散的,还有她曾经的荣宠。这里头是否有刘执的一份力我不知,可是我却看到他在太后的葬礼上暗暗扬起的嘴角。
我莫名觉得,我好似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他。
琴妃原先以为郑秋月倒了自己能就此一跃冲天,但自去年叶太傅过世后她也渐渐失了宠。帝王的宠爱,本就是短暂的。
这两年阿爹年纪大了,交了兵权和皇上告病养老。阿睿已经长成了 13 岁的毛头小子了,上次得到消息是跟着李小二一起从了军。
相国府势力锐减,朝堂也是大洗盘,30 岁的刘执已然达到了权力顶峰。
他不再频繁进入后宫,反而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政治,我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夫君和父亲,但至少是个好皇帝。
「阿瑛,陪朕去马场走走。」
睡了会儿午觉的工夫,许久未见的刘执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竟也没让人喊我。我打了个哈欠忙不迭地行礼。
「怎还像小猫儿一样。」他笑着拉起我,弹了弹我的脑门,「还不赶紧起来,朕可是为你准备了惊喜。」
一听到惊喜,我可是来了兴致,换了身轻便的衣裙就跟着去了。
马场内到处是食着草的马儿,可我还是一眼便看到了我的穿云。
「穿云~」
那一瞬间无数个曾经的画面在我脑中转瞬即逝,我跑过去揉着它的鬃毛,眼泪止不住地流。
「皇上,您怎么会把它接进宫来。」
我内心是感激的,看皇上的眼神也多了许多激动。也顾不得什么礼法,直接扑过去揽住他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我真的太开心了。」
这是我入宫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只要是阿瑛喜欢的,朕都能满足,」他很受用地揽住我的腰,笑道,「还不去和你的老朋友叙叙旧。」
我点点头,熟练地跨步上马,拎着马绳在马场内驰骋,熟悉的感觉让我此刻分外愉悦。
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北疆送公主来和亲,换两国交好,不日将入宫为妃。阿瑛,朕并不想瞒你,如今边境战乱频发,云合的百姓已经经不起战争了。」刘执看着我,脸上带着几分严峻,我一怔,却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般。
我的兄长弟弟都死在北疆,如今却是要用和亲换两国交好?那我死去的兄弟又算什么?
「此事,皇上与我父亲说过吗?」我语气尽量平和,抓着马绳,远远地站着。
「谢国公体恤,朕只怕朕的阿瑛不高兴。」
不高兴?
我当然不会高兴,我们谢家与北疆有血海深仇,北疆太子将我兄长们的头颅挂在墙上,我 13 岁的弟弟被万箭穿心。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亲手报这个仇,却阴错阳差入宫成了刘执的妃子。
如今北疆的公主还要堂而皇之地入宫,与我日日相见,平起平坐,和我共享一个丈夫,这让我如何能平静下来。
「臣妾以为皇上带穿云来是为了让我开心的,原来不过是补偿罢了,谢瑛的心情能补偿,我兄长和弟弟的心情谁来安抚呢?」
皇上不语,冷峻的脸色表达出了他的心情。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任何结局,若是寻常妃嫔,肯定借势下坡,还能得皇上一点愧疚心软。
但我不行,我们谢家人没有软骨头,我做不到这般云淡风轻。
17
正和 10 年秋。
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冷宫里的邓美人复了宠,他的父亲去往敌国谈判有功,升了归德将军,她也跟着升了位分,成了邓嫔。
二是北疆的娑达公主入了宫,皇上大手一挥,还未侍寝便封了她为丽妃。
她入宫那天,宫门外十里飘红,到处是喜炮轰鸣,我和阿姐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满是苦涩。
「阿瑛,前堂是战场,后宫亦是。」
我才 19 岁,阿姐亦才 27,在这后宫挣扎着,却像是过了半生。
那娑达生得艳丽,且年轻有朝气。怕她住不习惯,刘执特地辟了个院子给她,顺道免了一切晨昏定省,给足了一切特权。
我并不嫉妒她得到的,却分外厌恶刘执的做法。然而在这里我做不了什么,只得心中祈求此生与她别要有任何交集。
祥嫔姐姐最近心情不错,时常往我的听雨轩跑。听说刘执给哲儿请了个开蒙师父,教他习武。
孩子一早便在一旁的马场等候着了,祥嫔姐姐想来看看热闹,就来了我这,听雨轩有个三楼窗户正对着马场,位置极佳。
我听着也起了兴趣,便跟着上了楼。
哲儿是四个孩子中最顽劣的,他不善读书,最是喜欢舞刀弄枪,和晋阳倒是能玩到一起。
我时常玩笑,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祥嫔姐姐能生出来的,反而更像我生的。教他的师父怕是要头疼了。
正想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由远而近,胯下骑着的正是我的穿云。
那张熟悉的脸上不再有年少时的纨绔,他的五官挺拔深邃,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脸径直穿到衣襟深处,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却又有些成熟的韵味。
「李……」
我张了张嘴,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嘴巴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始终没有落下。
「那便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李朗了,他现在是最年轻的忠武将军,前途不可估量。听闻他在漠北的时候孤身突围入敌营取了对面将军的首级,立了大功。受了重伤这才回家休养,皇上看中他的才能,让他给哲儿开蒙。」
祥嫔姐姐看着那个身影,细细介绍着,言语中满是称赞。
「早些年还听说兵部侍郎头疼,说是自己的幼子不学无术,整日在京都拉帮结派,组了个叫什么……?」
「京安社。」
我接过话,祥嫔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笑道:「对对对,据说都是几个世家子弟,不过这两年倒是都陆续参了军,除了李将军,其他几位也是立了功,倒也是热血儿郎。」
京安社是我与几个好友创的,志在京都锄强扶弱,我们志同道合约定一起参军,他们从不因为我是女子便轻看我,也坚信我会成为女将军。
当年和我一起斗蛐蛐、偷地瓜的纨绔小子竟然都建功立业了,他们真的完成我们的夙愿了。
真好呀,京安社。还有……
李小二。
我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他却像是听到了一般看了过来,与我对视时,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谢二妹。」
他的嘴唇动了动,喊着我的名字,我俩遥遥望着,隔着四年的风霜,隔着银河星月,隔着山川大海。
终究是不会再会合。
祥嫔关了窗户,她的脸色认真而又严肃。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后妃私会男子,是死罪。」
我笑得苦涩,却也能了解祥嫔此刻的震惊?
「陌荷阿姐,我与那李朗自小一同长大,他亦是我的兄长,我与他之间,坦荡分明。」
从前的谢瑛未曾与他有过什么,将来也不会有,只一眼,知道彼此安好,足矣。
她见我眼中坦荡,终是松了口气。
18
我本以为这事已经到此为止,却没想到,第二日邓瑶就在刘执面前告发我私通外臣。
这个罪名太过严重,接到皇上传唤我的消息,我心中无比震惊。我与邓瑶并无多少交集,当年她害我早产被打入冷宫也是咎由自取,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恨我。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
我规矩行礼,皇上和阿姐坐在上座,阿姐满是担心,刘执脸色不善,他闭目沉思着,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碧玉手串。
「怡贵妃,邓嫔告发你与李朗有私情,你可认?」
他睁开眼,眼中清明,看着我时,竟也有一丝动摇。
李小二?
昨日我只与他遥遥见过一面,话都不曾说过,今日私通的帽子倒是扣了上来。
我坚信祥嫔姐姐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事来的,却也意外这个宫里,到处是见不得光的陷阱。
「她既然告发臣妾,不应当是她拿出证据吗?怎需要臣妾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内心极度不悦,连带着回话时也满是怨气。刘执似乎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先前为着娑达的事,我俩有了隔阂,我原以为他对我和阿姐心中会有愧疚,没想到等来的是愈加离谱的指控。
「谢瑛,你敢说你与那忠武将军不是旧识?当年你还未入宫时,可是与他日日厮混在一起,满京都的人谁不知你谢瑛与李朗是焦不离孟。」
邓瑶跪在我身侧,笑得讥讽,似乎是认定了我和李朗有私情。
「昨日你借着看皇子哲练功的名头,与李朗私下会面时,不是郎情妾意得很吗?你们二人身上戴着相同的玉珏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脸上写着明晃晃的恨意,还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不等我反应过来,邓瑶继续说道:
「皇上,若非实情,臣妾万不敢污蔑,妾敢以整个邓家起誓所言非虚。」
好一个拿全家起誓。
想来这邓瑶是做好了拖我下水的准备,我与李小二相识是真,厮混也是真,昨日见过一面更是真。
而这玉珏是我进宫唯一戴着的东西,那是我们京安社的证明,是我们五人友情的信物,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定情信物。
可这些事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完全变了味道。
「皇上,阿瑛的性子你最是了解,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阿姐有些焦急地替我解释,得到的却是刘执更为恼怒的斥责。
「说起来,当初还在谢府时,这李二公子的确经常来找阿瑛妹妹……」
孟雨嫣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又慌忙地遮住了嘴。刘执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当年知道阿瑛入宫时,妾还有些惊讶,毕竟李二公子可是不止一次说过要娶阿瑛妹妹的。
「不过那时皇后娘娘也是卧病许久,想来,阿瑛也是谢家送进来照顾皇后姐姐的吧……」
她好似替我解释,却又是给我坐实了罪名,顺带着抹黑了阿姐一番。刘执多疑,不难猜出她话中有话。
此刻我却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
刘执的脸色青得可怕,我看着周围人看笑话的嘴脸,笑得苦涩。
什么叫百口莫辩,这不便是。
「皇上,外头忠武将军求见。」
太监传话进来,刘执看了我一眼,冷哼出声:「好啊,胆子倒是挺大,朕给了他宫中行走的特权,他倒是全然不顾规矩了,让他进来,朕倒是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戏码上演。」
刘执用力一拍,手串散落一地,我抬头望他,想来他心里已经给我判了罪。
我满心满眼皆是失望,这个我日夜相伴的人,此刻却是如此陌生。
男人风尘仆仆地进来,径直下跪作揖,没有半个动作是多余的。
「微臣从未想过进宫,唯这一次也是因着陛下的旨意,没想到却是惹得旁人妄加猜测,是臣罪该万死。」他看了我一眼,又是恭敬行礼,转而对着刘执继续道,「微臣与娘娘的确是旧识,但并无越矩,谢家几个兄长皆是战死沙场的血性男儿,娘娘亦是生性刚烈,若非她愿,她万不可能进宫为妃。」
「她若对臣有情,臣亦不可能将她推给旁人。」
李小二,这么多年了,原来还是你最懂我。
看着他替我求情,我不禁潸然泪下。
「臣妾年少时也曾志在参军,妾身是女子,但是家中叔伯都赞阿瑛会是云合最好的女将军。谢瑛曾与几个小友在京都创了京安社,玉珏便是信物,如今却是让人误会了,这是臣妾的不是。」
扯下胸口的玉珏,放在手中仔细摩挲,我看着李小二,俯身端端正正地推了过去。
「谢瑛今日将此物交给李将军,还望将军能带着谢瑛的这份,同昔日京安社的好友一同完成我们的夙愿。」
我答得卑微,也明白自己的梦再也不会实现了:「臣的双手还要替皇上守卫边疆,断指只为自证清白。」他接过玉珏放入怀中,然后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的两截手指,冷漠地扯下一节衣料包扎止血,却是连面色都不曾改动。
边上胆小的女眷早已惊呼出声,一个个从座上弹了出去。
他是有血性的军人,碰过后妃之物的手指尚且说断就断,又岂会和皇上的女人私相授受,这怕是对他的侮辱。李朗,这是用他的方式证明自己,也是为了救我。
「皇上,嫔妾给怡贵妃做证!」祥嫔推开内侍的阻拦在门口大声喊着,她惯是不喜人多,今日为了我,竟是直接壮着胆子闯了进来。
「李将军教授哲儿学武,是嫔妾求着怡贵妃让妾身远远看一眼的,贵妃娘娘整日都与嫔妾在一起,与李将军更是从未有交集,又何来私通一说?皇上若不信,问问听雨轩的内侍和嫔妾身边的侍女便知。」
她说得有理有据,到底是聪明人,说的话极具信服力。仔细一想,那邓瑶说的话的确经不起推敲。
李朗看着邓瑶,语气不善。
「邓嫔娘娘,昔日还在府邸时你我曾有过几面之缘,您当年自荐枕席被臣拒绝,昨日又故伎重演,微臣食君之禄,万不可能做这般有辱皇上的事,您今日便想至臣于死地。」
他双手抱拳,对着刘执便是一拜:「皇上圣明,臣敢以项上人头起誓,今日所言非虚。」
皇上暴怒,拿起手中的茶盏朝邓瑶头上砸去,后者瞬间头破血流,刘执大骂其贱人,随后下了道旨意,将邓嫔处死,连带着撤了她父亲的职。
被拖走的邓瑶望着李朗,笑得疯魔。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谢瑛?!李朗!!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刘执面上挂不住,自己的女人竟如此痴迷自己的臣子,而他又对自己另一个女人爱慕多年,发生这种事对于皇室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深知惹祸上身的李朗直接跪地叩首。
「微臣有负皇恩,怕是无法再教授三皇子。此生愿以身许国,终生留在漠北,非死不回,还望皇上成全。」
我内心无比震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朗谢恩,退下,与我擦肩而过。
在这,他的下场只有死,留在漠北尚有一线生机。
原先我一直跟着他后面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了,终于也让我欠了他一次人情。
只是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还了。
李小二,此后天南地北,再无相见时了。
19
人的心中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它便会生根发芽。
「阿瑛,告诉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入宫?为了什么留在朕的身边?
「谢瑛,你究竟爱朕吗?」
刘执问了我许多问题,却让我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为了阿姐进宫?为了谢家争宠?为了保命在这深宫中苦苦挣扎。
我爱刘执吗?
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谎言。
「你做的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为了保全你谢家的后位?
「谢瑛,这么久了,朕发现,朕竟从未了解过你。」
他的眼神冷漠凌厉,右手钳住了我的脖子,我甚至相信,只要我点头承认,他下一刻便会要了我的命。
「皇上,这重要吗?」
半晌,我低声开口,带着些许自嘲。
「从你不顾我和阿姐,让那娑达公主进宫,到听信别人的谗言,污蔑我与李朗有染。这桩桩件件,又有哪一件是爱呢?」
「大胆!」他大声呵斥,转而给了我一个耳光,「谢瑛!不要仗着朕宠幸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从前,他说他爱我的直言不讳,纵容我的娇蛮任性,允我喊他的名字,做尽所有大不韪之事。
如今,却是多说一句皆是错。
「皇上,这么多年了,我亦是才发现自己看不透你。你看上去对所有人都有情。实则,对谁也没有爱。」
帝王之爱,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呢?又怎么配得到真心呢?
「怡贵妃谢氏,以下犯上,恃宠而骄,褫夺封号,降为嫔,即日起非召不得面圣。」
我失宠了,连带着失去的,还有抚养晋阳的权利。
小小的孩子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我跪在地上祈求他们不要带走我的孩子,可是于事无补。
最后还是阿姐出面,将晋阳养在自己名下,听说她在御书房和刘执大吵了一架,刘执大为气恼,将砚台砸得阿姐满头是血才收尾。
我听到后心中无比酸涩和自责,这世上只有阿姐会替我遮风挡雨。
可是,我欠阿姐的也更多了……
20
正和 12 年。
下月便是新岁,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除了冷宫和我的听雨轩。
我是罪妃,自从失势后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我便也心安理得地在听雨轩做着缩头乌龟,小院很安静,阿姐拨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女照顾我的起居,平日里阿姐与祥嫔姐姐倒是常来看我,也不至于受委屈。
因着三皇子逐渐长大的关系,祥嫔姐姐跟着晋了位分,成了祥妃。
孟雨嫣最近收敛了许多,对孩子还算上心,刘越在她的教导下性格也是沉稳了许多,连带着刘执对她也多有照拂。
晋阳正是顽皮的年纪,时常跟着哲儿一起惹是生非,景文和二皇子刘越书读得好,还未开府已经破格去太和殿听政了,四皇子刘乾年岁小一些,也有了少年的模样。
父亲身体还算硬朗,阿睿已经长成了 15 岁的毛头小伙,在军营历练了几年,听阿姐说那小子在营中表现不错,没有丢父亲和谢家的脸。
这几年后宫又多了许多新面孔。
圣眷正浓的是辰妃傅柔,她是傅太尉的亲妹,那傅太尉傅崇年纪轻轻却是手段雷厉风行,很得刘执的心,连带着他妹妹也在宫中一路晋升。
其次便是梅妃、竹妃,她俩原是边境小国进贡的舞姬。入宫便得了宠,先后生下了二公主刘莹和五皇子刘祈后更是风光无限。
丽妃娑达是个坏脾气的,到底是公主出生,忍不得被几个舞姬踩在头上。刘执怜香惜玉,对她也算宠爱。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怀了三个孩子都小产了。
为此娑达对生了孩子的梅妃、竹妃分外厌恶,几人相见,必要吵闹一番。
听着阿姐说的那番场景,我不由得想起当初的郑秋月和叶昭兰。
真是有意思。
「阿瑛,皇上偶尔还会向我问起你,想来也是气消了,不管为了什么,已经这么久了,也该放下了。」
他气消了?
听着阿姐的话我反而气笑了。
我与刘执其实并无矛盾,只是我们都无法跨越心中的鸿沟。他执着于我的真心,我执着于他的真心。
不,我忘了,帝王是没有心的。
「阿姐,罢了,如今你身体安好,景文争气,晋阳养在你名下我也放心,阿睿大了也能承继家业,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只想平凡过完此生,如同祥妃姐姐一般。
「阿瑛!」
「我去喂喂穿云……阿姐,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随便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我看着天,脚步却沉重。
这两年瞬息万变,我容颜未改,心却日渐衰老。
来到马场,习惯性地吹了声口哨,却没有看到穿云,心中莫名有股不安。
「穿云!」
我不断呼喊,找了几圈,却再没有听到它回应我的马蹄声。
「别喊了,谢小主」
扫洒的太监低头清理着马草,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
「丽妃娘娘今日来马场,看中了您那穿云,那马儿太烈不服管束,伤了丽妃娘娘,叫人打断了脊梁,没两下就活不成了。」
我这才看到地上有一摊红色的血迹,他脸上带着讥笑,头都未曾抬起,说着的话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那是我的马,那娑达有什么资格处置它?」
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想到穿云无辜的眼眸,我只觉内心一阵刺痛。
娑达,又是娑达。
我谢家的马,那娑达怎配骑?她北疆与我有血海深仇,如今他们的公主堂而皇之地杀了我的穿云。
「你们是死人吗?竟不阻拦,也不来通报!」
我气急,哪怕有人来告诉我,我都不会让穿云受伤,这一瞬间我无比怨恨自己没有早点来。
「谢嫔,从前您是贵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现在您不过是罪妃,别看还是嫔位,比之宫里的内侍,也没高上多少。」
太监抖了抖扫帚,冷哼一声。
「您现在若跑得快些,指不定还能看到那马儿的尸首,晚了估计被内侍拖去外头乱葬岗埋了。」
耳中听不到其他声音,慌乱地牵了匹马,我不断往宫外飞奔。
我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回家,可是我还没有跑出几步路,就被宫中的禁卫给拦了下来。
他们把我从马上扯了下来,用剑指着我的喉咙,我像疯了一般不断撞开他们,想走出那扇大门。
后来,门又关了。
我看着娑达挽着刘执高高在上地从我面前走过,刘执面色沉着没有给我一个眼神,娑达的脸上满是笑意。
「皇上,那便是谢家的女儿?
「哼,她好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她将手帕放在鼻子前,好似十分嫌恶,
我的手指在地上磨出一条条血痕,被人拖拽着回去,眼中只剩下一道道紧闭的门。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再次睁开眼已是几日后,阿姐和祥妃不眠不休地在我床头照顾我,令我好生愧疚。
「阿瑛,你是疯迷了吗?宫内骑马冒犯天颜,若非皇上仁慈,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阿姐有些后怕,握着我的手满是不解,她脸上没有血色,一看就是辛苦了好几日。
「娑达杀了我的穿云,我要她的命!」
我嘶声喊着,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像是涌出血来。可是那股子恨意,却同那血液一般在我身上游走。
「不可胡说。」
祥妃姐姐捂着我的嘴,身子往外探了探,确定无人后低声道:「丽妃是北疆公主,两国关系方才缓和,不到万不得已皇上必不会动她,这几年你失了宠,我与婉姐姐亦不得势,这宫中多是踩高捧低的人。
「阿瑛,若是想要报仇,你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万不可再如现在这般颓靡,知道吗。」
阿爹曾说,我是高飞的鹰,我比许多男儿都要强。可是我现在却是他人口中——
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呵,如此可笑。
李小二走了,现在,连穿云也没了。
我仿佛失了斗气的鸡,整个人再没有以往的朝气。
见我这一阵子浑浑噩噩,陌荷姐姐提议晚上去守岁,今夜是大年夜,宫中照例会放烟火与民同乐。左右我们三人不得宠,也没人会来找我们。
我本不愿,阿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又开始频繁咳嗽,我心里隐隐不安。
但是看阿姐也很是欢喜的模样,还是无法推托。
记得前几年我还得宠的时候,每年岁末刘执必会在登燕楼摆一桌家宴,那儿赏景位置极佳。
失宠后,别说大年夜了,我却是连门都不大爱出。
子时锣声敲响,万千烟火齐鸣。
「真美呀,阿瑛,还记得年少时二哥偷带我们出门,那时你与阿洛还小,珏哥哥便将你俩放在肩头,我们也是这样一般,看着烟火灿烂。」
阿姐脚步有些踉跄,扶着城墙望着远处,微微笑着,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候的家里真热闹呀。」
幼时有记忆开始,大哥谢安与父亲便常年驻守边塞,但是家中人多,有阿娘、有二哥谢珏、阿姐谢婉和我,还有小我一岁的小弟谢洛。
彼时我不过像现在的晋阳这般大,却是几人中最不让阿娘省心的。
没过几年大哥娶了妻,生下了阿睿又重返军营,阿姐也嫁了人,成了太子妃,二哥则追寻父兄从了军。
谢家,彻底没有往日的烟火气息了。
又过了几年,阿姐成了皇后,我成了京中的女纨绔,12 岁的小弟不顾母亲阻拦,留了封家书偷偷去了北疆历练。
再后来……
我的兄长和弟弟都成了祠堂里的小木牌。
倚在城楼一角,我看得欢喜,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笑容还在脸上,转头却只看见捂着嘴不断咳嗽的阿姐。
身旁的陌荷姐姐慌忙伸出手,阿姐像是破碎的蝶,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姐!」
「阿婉!」
急急上前,我抱着阿姐,方才发现她此时瘦得可怕,身上的骨头膈得我生疼。
「真的太……累了,我该走了。」
她呢喃着,口中不断涌着鲜血,瘫软着像是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
「婉姐姐,我去请太医过来!你莫要说胡话!」
耳边是陌荷姐姐惊慌的声音,她慌乱地跑了出去,口中满是祈求。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不冷静,也没见过阿姐这般痛苦,整个人只能坐在原地不断发抖。
「多活这几年已是上天垂怜……看着景文长大阿姐已无憾了,接下去就靠你了……阿瑛。
「你要……好……好……活下去……」
火炮的声音太大,我看着阿姐的嘴张了又合,心中的悲伤被无限扩大。
「求求你,阿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阿瑛不行的,阿瑛真的不行的。」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阿姐啊。」
我的声音喊哑了,阿姐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
「阿瑛……兄长和弟弟……来接我了……」
我抱着阿姐,呆呆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感觉她的温度一点点消散。
烟花散尽,耳边是他人的欢声笑语。
而我却没有阿姐了,这世上我最后的手足在这年远去了。
21
正和 13 年,皇后薨逝。
国丧钟声响彻宫内外,红色的锦缎窗花陆续被撤下,换上了丧幡,没有新年的喜气,一时间整个皇宫都是白色,人人脸上皆是哀容。
阿姐躺在梓宫中,她身上穿着云合皇后的朝服,头上戴着代表后位的凤冠,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皇后,那是多少女人挤破头都想坐上的位子,却是成了我阿姐一辈子的牢笼。
我一身素缟,长发未梳,木讷地往火盆里递着纸钱。陌荷姐姐已经哭得昏厥多次,我让宫人将她带回宫照顾妥当。
刘执来时,我并未看他,这个男人是我谢家两姐妹悲剧的开始。
他一直盯着阿姐的脸,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就那么站着许久,脸上满是悲伤,细细看了眼,竟还流出泪来。
这个男人,阿姐活着时与她离心,却又在她死后假装深情。
「阿瑛……」
他叫着我的名字,一如当初那般温柔,也许还带着丝对阿姐的愧疚。
年少时我对他也曾有过爱慕,即使我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对他动心,但还是动心了。
过去几年的爱恨纠缠,有谎言,也必有真心。
然而现在,我有多恨这个地方,就有多恨他。
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已经失去阿姐了,这世上再没有能护我周全的人了
现在,我要为了谢家,为了景文,为了晋阳,为了陌荷姐姐和哲儿活下去。
丢下最后一张纸钱,火苗灼得我指尖刺痛。我整理了下心情,噙着泪抬头望向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卑微的祈求。
「皇上,阿瑛只有你了……」
我愿意,再次陷入这泥潭。
22
许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新鲜感,又或许是等到了我的低头,刘执心中男人的征服欲被无限放大。
他像个胜利者,一连多日宿在我宫里,一次次霸道地占有着我。
皇后新丧,她的亲妹妹迫不及待地爬上皇上的龙床,后宫多少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甚至于连景文都不解,好几日不愿理我。
可是我不怕,也再没有后路让我害怕了。
我与刘执似乎又恢复如初,他来我宫里的频率也是勤快异常。回到我身边的晋阳看到她父皇也很是开心,时常脆生生地喊着抱抱不撒手,逗得刘执分外欢喜。
他甚至已经拟好旨意,等着阿姐丧期一过,就立刻恢复我的贵妃之位。
谁也没想到,我谢瑛,就这样死灰复燃了。
我也没想到,我恢复恩宠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郑秋月。
印象中的她一直是那副明艳动人高高在上的模样,此刻却像苍老了几十岁。
依旧绝美的脸上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明明才刚过 30 的年纪,却是满头白发。就连原先爱穿的紫色锦缎也变成了素色的粗布,远远看着,竟像个老妪。
我还未恢复妃位,与她同阶,她却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个礼,我虚扶了一把,淡淡道:
「郑嫔,于理不合。」
「谁不知道皇上已经拟旨,你早晚是贵妃,我行礼也是应当的。」
身子弓得像只虾,她看着瘦弱了许多,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曾经的傲气,作为相国府和太后的弃子,这些年恐怕也是并不好过。
「谢瑛,当年你刚入宫,我当真是轻看你了,你比我更适合在这宫里生存。」
她看着我,微微笑着,言语中满是诚恳和自嘲。
「你今日来我宫里,不会只是来说闲话的吧。」见她还是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也懒得理会,拨了拨茶盏,小口抿了一口。
毕竟,她做过的那些事,我还记得。
「谢瑛,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和谢婉虽然时有争吵,却从未害过她,你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刘景文得了皇上的心,他成为储君和帝王是早晚的事,但是我希望,我求求你……不论如何,饶我越儿一命。」郑秋月跪在我脚下,不断磕着头,没多久额头便流了血。她说的话我只听懂一半,心中对她也还是防备。
「孟雨嫣绝非善辈,她看着无辜,实则心狠手辣。我的越儿被他教养得起了祸心,从前我想让他当储君,我想做皇后,可是失宠的这几年我才明白,我只想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
「我并不是想来投奔你,你也是母亲,我只是在祈求你……哪怕是,看在你阿姐与我也曾交好过的情分上。」
在她口中,我却渐渐听明了了另一段故事。
阿姐还是太子妃时,与刘执是两情相悦的。阿姐温婉善良,也有少女的天真烂漫,刘执生母死于宫斗,所以他厌烦女子间的争斗,与她在一起时,便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先帝和太后不断施压,刘执是未来的天子,怎可只有她一个女人。特别是当阿姐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以后,她终于妥协了,在刘执的不解中,阿姐不断地把他推了出去。
连带着推出去的,还有刘执的真心。
从那之后,刘执身边便多了许许多多的女人,包括郑秋月,也包括入府许久却不得宠的孟雨嫣。他本不喜孟雨嫣,起初是觉得她与阿姐性情才情相像,才渐渐开始出入她房里。
刘执当着阿姐和众人的面在酒后指着孟雨嫣说:「孟氏,若非你与谢婉几近相似,孤万不可能宠幸于你,可惜那谢婉,是根木头。」
而孟雨嫣,却是为了这个原因恨上了阿姐。
她身后并无权势,可是脑子还算聪明,主动邀请成为郑秋月的盟友。
郑秋月原本是真心想和阿姐做姐妹的,可是渐渐地,太后和母家的期望压得她不得不争。
「孟雨嫣把自己的把柄给了我,甚至不惜在我面前喝下绝子药,用一生不育皇嗣作为代价取得了我的信任。」
孟雨嫣,竟是如此心狠之人……想着她平日里谨小慎微的模样,我听着不由得后背发凉。
「她的把柄,是什么?」
「谢婉小产后,孟雨嫣日日在她的汤药里放了至阴至寒之物,让她日渐身竭,若是她再有孕,便是催命符。孟雨嫣说,她只想谢婉死,我便信了她。」
茶盏被我亲手捏碎,残渣在我手中扎得鲜血淋漓。
这个恶毒的女人,我阿姐竟是被她害死的!她将真心托出,却是得到这般回报。
「我受孟雨嫣蛊惑惹怒了皇上,她趁机抢了我的越儿,我虽有她的把柄,可是她拿捏了我儿的性命,我根本不敢动她分毫!
「谢瑛,我看得出来,皇上是真的喜欢你。你言行大胆不收礼教管束,却是得了他的心。我原以为他爱我,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所以我愿意赌一把,赌最后的赢家会是你。只求你能让我越儿活着,哪怕是被贬为庶民。」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信你说的话。」我看着她,神色不明,我承认她的话言辞恳切有几分真情实感,但是并不代表就会相信她。
郑秋月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个礼:「贵妃娘娘,你就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她叩首跪别,然后缓缓退下。
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她第一次来听雨轩的模样,那般趾高气扬,那般自信美丽。
这后宫啊,究竟是蹉跎了多少人。
23
三月丧期一过,刘执便恢复了我的贵妃之位,中宫空悬,更是大手一挥指了我代使皇后之责,移居正仪宫。
还特意下旨,不准人改动里面任何陈设,就如同阿姐在时一般。
原本对我复宠颇有微词的人见此再也无话。
我让陌荷姐姐住进了我原来的听雨轩,那儿位置偏僻却安静惬意,离马场近,她平时也能时常看看哲儿。
阿爹又捎来了家书,言语中满是关心,又怕言多有失,只愿我身体康健。
我心中酸涩,竟晕了过去,御医探脉道我已孕一月余,刘执大喜,直接册封我为皇贵妃,那是仅次于后位的位子,且与皇后一般,独一无二。
我似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权力,甚至比之之前更甚。
可每到深夜,还是让我极度孤独。
「阿瑛,你在想什么?」
身后多了一双手将我紧紧环住,男人惯有的龙涎香渐渐清晰。
「皇上,我想家。」
刘执将我扳过身,一脸认真地反问:「阿瑛在说什么胡话,这儿不就是你的家?」
我心道,不,这儿不是。但嘴上还是应着他:
「是啊,皇上在的地方就是阿瑛的家,所以皇上不能走远,你若是去那梅兰竹菊那儿,我就跟着搬过去。」
我故作吃醋地揽住他的脖子,话中半真半假。
「啧。」
他哭笑不得地「啧」了一句:「朕只封了个梅妃和竹妃,哪里来的竹菊,你可莫要无中生有。」
「谁知道您会不会再收几个春夏秋冬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
「哪里会有这么多女人,朕嫌烦,这就回去草拟一份圣旨,以后再无选秀可好?」
我知他说的也是真话,但还是有些不依不饶:
「那可是您说的,臣妾可没说。」
「你啊你,真是朕的小醋精。」他伸手指了指我的脑袋,似是拿我全无办法。
最为炎热的八月是我的生辰,我已怀胎四月,胎像稳定,刘执允我回家省亲,这是后妃少有的恩典。
正和 13 年。
于我进宫已经整整七年,这条路我曾走过无数次,只是这次,我终于踏出了这扇高高的宫门。
此时我不过 22 岁,却如同过了半生。
路上很是安静,我有些好奇地轻撩开马车的帘子,百姓被官兵拦成两排,整整齐齐地跪地接迎,不敢喧哗。
熟悉的街头巷尾,熟悉的烟火气,曾几何时,我骑着马和李小二在此穿梭,所到之处,叔伯爷婶无一不摇头,几个支着摊位的大娘只要远远听到马蹄声就赶着收拾东西。
「那谢家二小姐,真真是顽劣不堪,以后可怎么嫁人。」
「整日就知道和那几个纨绔子弟厮混胡闹,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
「真不知道以后谁家少年郎倒霉,娶了这小祖宗哟。」
想到曾经他们对我的评价,我下意识地笑出了声。
谁能想到国公府那出了名的顽劣二小姐,竟然成了皇上的宠妃。想必当年我入宫时,他们比我还要意外。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国公府门口,内侍太监朗声道:「怡贵妃娘娘回府省亲,众人跪迎。」
阿爹阿娘,携着我几个叔伯,还有我的堂兄堂姊妹们跪成一片,我惊得差点从马车上跳下去。
「阿爹阿娘,你们这是作甚。」我刚想要扶起阿爹,却是被他轻轻推开了。
「娘娘,不可。」
「这是规矩。」
规矩,又是规矩。
这所谓的礼法困住了我阿姐的一生,现在又要拿来困住我吗。
我真的不服。
遣散众人后,我抱着阿爹,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阿娘衰老的脸庞,终是忍不住落了泪:
「女儿没有用,没能留得住阿姐。」
「傻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父亲心疼地将我揽在怀中,如同我小时候一般摸着我的头。
「是为父错了,是阿爹不该啊,不该把你们姐妹推进火坑,可怜我阿婉啊,才 30 岁就去了……每每一想至此,爹娘的心都要碎了。」
年逾 50,早年丧子,中年丧女,唯一的孙子参军后杳无音信,仅存的小女儿,还在后宫挣扎,常年见不了一面。
父亲一生为国,却是一无所有。
好在因我得宠,叔父家几个堂兄弟都得了好差事,周围人也未曾薄待我父母,让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临行前,叔父暗示我,家中堂妹年岁适宜,想让我送进宫,也好替我分担分担。
我笑了,望着他身后那刚刚及笄的稚嫩脸庞,的确也算得上是貌美。
「那不是个好地方,给妹妹寻个寻常人家作妻,也总好过来皇宫做妾。」
说罢,懒得理会他们铁青的脸,转身上了马车。
前脚刚入宫,后脚刘执便来了。
他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看穿,惹得我后背一阵发凉。
「阿瑛,我听闻你叔父要将你堂妹送进宫来?」
不过刚刚问过几句,怎的就传进了他耳里,我大为不解,并极其震撼。
又有些生气于他竟然派人监视我?
「是啊,皇上看上去似乎很是期待?要不赶紧下旨,今夜就侍寝吧。」
板着脸一把推开他,我转头坐在镜子前开始卸下这一头珠钗。
「阿瑛明明已经替朕拒绝了,朕又怎会你对着干呢。」他接过我手里的步摇安置妥当,又拿起桌上的木梳,温柔地替我挽着头发,嘴边始终噙着笑。
「阿瑛,在朕心里,你不是妾,你是朕的妻子。」
这个男人又开始他惯有的巧舌如簧。
「那阿姐呢?」我还是忍不住扫了他的兴,替阿姐问了他,「阿姐在你心中算什么呢?」
他猛地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低语道:
「阿婉……她自然也是朕的妻子。」
24
初见谢婉,是在二人大婚之日。
起初刘执并不情愿,他想找的是一个能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妻子,但是父皇选的正妃不容自己拒绝,大婚那日刘执喝得烂醉,被人扶进了新房。
未揭盖头,未喝合卺酒,谢婉就这样呆坐了一夜,刘执起来后看着还端端正正坐着的谢婉,突然就笑了。
谢婉的确温柔体贴,与当年自己的母后一般无二。
刘执是爱过她的,甚至在与她恩爱的那段时间,也从未宠幸过其他人。
说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也是真心的。
可是谢婉,她变了,不知道是从失去孩儿开始,还是从皇后宫里回来以后,她变得古板又迂腐。
满嘴的规矩礼法。
父皇皇后又往潜邸塞了很多女人,说是要为刘执开枝散叶。刘执并不喜欢被女人围绕,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总会让他想起母后。
那是并不美好的回忆,他的生母德庄皇后,死在宫斗里。所以他自小就怨恨后宫里女人的争斗。
可是谢婉,一次次地把他推走。
刘执顺着她的心意,宠幸了郑秋月,宠幸了徐美玉,宠幸了和谢婉交好的孟雨嫣,然而谢婉还是不快乐。
后来他当了皇帝,却不想让谢婉当皇后了,那个位置太高太累,母后坐上去便丢了性命,就像太子妃的位置一样,压得谢婉不能做自己。
可是谢婉还是早一步生下嫡子,成了皇后。
这都是命数吧……
谢婉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像当年的母后一般。连带着景文都像透了曾经的自己。
可怕的宿命感席卷了全身,哪怕他已经坐上了皇帝,成了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依旧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他开始害怕。
开始疏远他们母子。
刘执一开始并不是成功的帝王,朝中党派丛生,他登基不久手中并无多少实权,相国公独大,起初有谢国公与其制衡,后国公府渐渐落寞,太傅势力又崛起,各种各样的权力牵制暗潮涌动。而他们又有相同的行为,就是喜欢把家中的女儿塞进宫为妃。
不能反驳,只得默默接受,可是心中又满是反感,反感带着目的的接触,也反感别人把自己当作工具。
这宫里看着人越来越多,可是却没有一个刘执真心喜欢的。
后来,甚至连谢婉都没忍住把亲妹妹塞进来了。第一次宣她侍寝,只感觉她和谢婉长得很是相似。不是秋月那般明艳的长相,却也是令人心动的绮丽。
一夜缠绵后,他便忘了这个人。
某一天,又突然相遇了。她大胆而又特立独行。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那是谢家的次女,谢婉的妹妹谢瑛。
她叫自己姐夫,的确胆大得很。
起初刘执也有点怀疑,谢婉那般端庄的性子怎么会有这样胡闹的亲妹。也曾怀疑过对方的用心,是否带着目的。可是渐渐地,他又忍不住被她吸引了。
谢瑛总是恰到好处地迎合了他的心意,虽然不懂规矩,可是天真得可爱,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所有情绪摆在脸上,而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放在心里。她的醋意总是明显,惹得自己很是欢喜。
刘执心动了,那是他原本想要娶的女子模样。可是偶尔的,他也会想起那个如母后一般温柔的女人,感叹后宫这个吃人地方,总是将美好的事物打断。
之后,谢婉死了。
刘执的心像是空了一块,那个和母后一样的女人,终究是走上了和母后一样的命运。
25
阿姐竟是到死,也不曾知道过刘执对她的心意。
她是刘执年少时第一个欢喜的女子,却是像花儿一样,枯萎在深宫。
可是,这一切又该怨谁呢……
「阿瑛,我也只有你了。」
刘执抱着我,不再自称朕,他看着很是疲累,我忍不住伸手将他揽住。
像两个怕冷的人,拥抱着取暖。
前堂又在为谁该成为储君吵破了头,连带着空悬的后位也被提了又提。
刘执说的时候满是不悦,似乎也是不满这群人左右他的决定,惹得他很是头疼。
嫡子景文,论才学比之二子略微逊色。虽是中宫嫡出,然皇后早薨,加之谢家没落,一时间失了势。
二皇子刘越天资聪慧,入殿后更是风头崭露,储君呼声最高。虞妃母家不盛,可是这些年也是积攒了不少势力,加之越儿在她名下教养,一时间倒是后位的热门人选。
琴妃虽失宠,朝中还是有些许势力支持刘乾为储君的,甚至连一向躲清闲的祥妃都被提了一嘴。
辰妃未有子嗣,但她母家正得脸,兄长也是朝中重臣,提议立他为后的也不在少数。
丽妃与梅竹二妃虽得宠,毕竟是他国血脉,她们生的孩子不可能为储君,连带着她们也绝不可能成为云合的一国之母。
「皇上,那您心中属意谁为储君?」
「后位,朕只属意与你……」
我被他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气得出声,回头轻捶了他肩头一拳。
「阿瑛,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储君吗?那可是未来的天子,只要你愿,朕不会拒绝。」他摸着我已显怀的肚子,言语中竟有着些许期待。
「臣妾不愿。」
我回得干脆,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储君是为天下选的,阿瑛与夫君生的儿子,不必做那不自由的帝王。」
他抱着我,久久不愿松手,如获至宝。
「朕说过,朕会让晋阳做最快乐的公主,也会让我们的儿子做最自由的皇子。」
半夜,内侍急促的喊声唤醒了刘执。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书递了过来,刘执披着外衣在烛光下仔细看完,眉头渐渐舒展,然后拍着大腿走了过来。
「阿瑛,大喜!我云合大喜!」
北疆背信弃义,不顾约定突袭驻疆大营。幸得小将谢睿突出重围,将敌方将领斩于马下,震喝住了敌军。
我方主将为国身死,但谢睿临危不惧稳住军心,后又携大部队乘胜追击,直接扫平残兵,一举拿下北疆帝都莫萨。
北疆皇室男子一律斩首,首级挂于城墙示众,女眷一律发配流放。
谢睿……
终于亲手替他的父亲叔伯报了仇。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踉跄着抢过刘执手里的书信,在阿姐的画像前哭得泣不成声,这么多年压抑在胸口的怨恨终于得到了倾泻。
我谢家儿郎,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隔日,我便行使了代后的特权,一众妃嫔大早便来向我请安。无上的权力果然好用,就像当初我羡慕刘执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向我下跪。
辰妃身子不爽,已经喝了多日的药汤,便告了假。虞妃近来常在佛堂礼佛,平日里与人也鲜有交集,我心道违心事做多了,求佛有何用。然而我并不急着报复她,所以也懒得理会。
娑达惯是那不服气的模样,对着梅妃和竹妃各种阴阳怪气,更是屡次出言顶撞于我,我只觉得好笑。
见我莫名笑出了声,众人很是不解的模样。
「我还记得丽妃,曾说本宫像条苟延残喘的狗,如今我看她,却更像是无能狂吠的疯狗。」
她当即气急,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
「你!谢瑛!我可是北疆的公主,你竟敢这般辱我。」
我只给了一个眼神,身旁的女官对着她的脸便扇了过去。
「这是云合的后宫,娑达公主还以为这是你的北疆?」我冷冷地笑着,拨着茶盏,「这些年你在后宫横行霸道,是当真以为无人能治你?」
我看她依旧执迷不悟的模样,笑得更是大声。这蠢货显然还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情况。
几个侍卫将她擒在地上,我起身缓缓向下走去,伸出脚在她脸上蹍了两下。
「好好的一张脸,怎么就没有头脑。」
「啊!我要让我父兄踏平你们云合,把你们都发配南蛮!谢瑛,你算什么东西,你几个兄弟都是我阿哥的手下败将,我早晚也要将你砍头!」
她越说越疯迷,不断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北疆早就破城了,还做着公主的春秋大梦。娑达,你北疆与我谢家有血海深仇,我侄儿谢睿已将你父兄斩杀,如今我也该向你拿回你欠我的。」
她睁大了双眼,显然不信。可我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接过内侍递过来的长棍,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她的后背,亦如当初她对我的穿云一般。
耳边是娑达求饶的声音,渐渐地,声音小了。我看着她只进气不出气的模样,手却因为大仇得报忍不住地颤抖。
丢下棍子,冷冷下令:
「拖下去乱棍打死,扔到乱葬岗。」
穿云,我的穿云,我也替你报了仇了。
丽妃以下犯上,被皇贵妃处死的事很快就在皇宫里传开。
那本就是两国筹码,如今北疆国破,更是失了价值。这么多年刘执虽对她多有宠幸,但是并未让她生下过一个孩子,为的就是像今天一样,能毫无顾忌地处死她。
刘执有些愠怒地闯进了我的寝宫,却不是为了我处死娑达的事。
「这些事你让侍卫去做就罢,何必亲自动手,是忘了你腹中还有孩子吗?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冲动。」
我嘟囔着,满是不满。
「谢瑛,从来都是睚眦必报。」他看着一脸认真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真是拿你没法子,日后可必定得小心为上。」
我点点头,乖巧地伏在他胸口,摸着肚子,却有了别的考量。
26
阿睿立了大功,不日班师返朝。刘执大喜,下旨封他为一品大将军,为了抚慰谢国公府,更是下旨,准备册我为后。
虞妃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事实上我已然等了她多时,也忍了她多时。
「臣妾给皇贵妃请安。」
她端端正正地给我行了个礼,满是恭敬的模样。原先我看她,宛如小花娇弱不堪,如今却只觉得宛如蛇蝎。
「今日是什么风,把虞妃吹来了。」
摸着隆起的肚子,我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平日她惯是小心谨慎,也从不会主动落人把柄。今日倒是单枪匹马就来了,也是稀奇。
「娘娘,妾是来和你结盟的。」
发觉她真是惯爱用这一招。
「结盟?如今这后宫一片祥和,本宫何须盟友,况且虞妃,本宫与你也未有同谋。」
我故作不解,打着哈哈。
「不,是替您腹中的骨肉有所求,皇上已拟旨册封您为皇后,您腹中的便会是未来的储君,可是嫡子景文对这孩子来说,是威胁。」
呵,这女人可真是狠毒,竟是想让我来害景文。是觉得我会像郑秋月一般是个草包脑袋?
看着她谄媚的嘴脸,我脸色晦暗不明。
刘执不日便要册封我为后,她的计划再一次被我打乱。若是等,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特别是我此时又有了身孕,我估计她知道消息的时候,指定是快气疯了,所以想着铤而走险。
最好我与景文两败俱伤,她好渔翁得利。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你说得对,我肚中的孩儿是有威胁,但不是景文威胁到了他,而是他威胁到了景文的储君之位。」
她眼中骤然震惊,显然是不相信我是真心想让景文成为储君。
那是必然,她这个人对谁都急功近利,哪怕对着那么好的阿姐也满是算计。一个不相信真情、不真心待人的人又怎么会被真心对待。
「孟雨嫣,你很厉害,朝中多是你的人,只要扶持刘越登上了皇位,你便能如当年的郑后一般成为太后。我想,这就是你与相国党权之间达成的协议?」
郑秋月失宠,郑太后突然薨逝,孟雨嫣却是从中得了利,我不信这中间没有她的推波助澜。
「不!不可能,有哪个母亲不想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以后成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呢?」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孟雨嫣,正是因为你没有生养过,所以才不会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我的话似乎是刺痛了她,她红着眼,满是愤恨之色。
「当年你与郑秋月联盟,用饮下绝子药作筹码换得她的信任,更是害了我的阿姐,后又哄得郑秋月失宠抢了她的孩子,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想骗我除了景文。可是你打错算盘了,景文是阿姐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我捧着药盅,轻轻吹了口热气,对她笑得诡谲。
「哪怕是我肚子里的亲生子。」
她看着我将绝子药一饮而尽,才明白中了我的计,惊慌着想要逃离,我却先一步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嘶喊着:「虞妃,你为何要害我!」
孟雨嫣羽翼丰满,我无法动她,她多年筹谋,朝中多的是会为她辩驳之人。早些年她的种种阴谋诡计也都做得滴水不漏,我更是抓不住一点证据。可若是她谋逆,残害未来皇后的嫡子,那便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谁也救不了她。
绝子药下得凶猛,我的孩子没了,那是个成形的男胎,而我也一度血崩差点归西。
刘执来我宫里的时候满脸震怒,当即下旨杀了正仪宫当日伺候的所有内侍,更是直接将虞妃打入了死牢,择日处以凌迟。
她不断高呼着冤枉,可是哪里会有人信她。
谁会相信,一个未来的皇后会用自己肚子里的嫡子谋害妃嫔,甚至还差点丢了性命,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孟雨嫣这一派,是彻底失了利。
可是我这番虽损伤严重,以后再难生养,却是名正言顺地将景文养在了我的名下,他来叩拜我时似有千言万语,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为他铺好了路,铲除了所有的障碍。
「景文,我 15 岁入宫便是为了阿姐和你,即便没了阿姐,我亦会站在你身后,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便是。」
「是,母后。」
14 岁的少年郎,总算成长起来了。
27
正和 22 年夏。
这是我成为皇后的第八年,也是我进宫的第十六年。
31 岁的我站在后宫权力的顶峰,成了云合最尊贵的女人。我穿着阿姐当年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冠。学着阿姐的模样,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琴妃前两年殁了,那风光过一阵子的辰妃也是缠绵病榻,死在某一年的春天。刘执已经许久没有让新人进宫了,他忙于政事,宫里也算祥和。时过境迁,我感觉和他携手已经走了许久许久。
景文早些年成了储君,娶了妻也生了子,这两年常常出入前堂,替刘执分忧,代行朝事。
为人处世成熟了不少,也很得民心。
二皇子刘越自当年孟氏死后便失了势,那本是个聪明孩子,可惜被人当了棋子。刘执不忍,赐了块番地,让他成了地方一主,虽偏远但是富饶,他聪慧,只要好好经营足以他施展才能。
我倒是替郑秋月求了个恩典,郑秋月久病缠身,时日无多。让她跟着刘越一起前往安度余生,也是成全了她俩的母子情义。
郑秋月临走前感激地朝我跪了许久,我并不知道她有几分真心,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那么清晰的恨了。
哲儿成人后,他的正妻我与陌荷姐姐挑了许久,架不住孩子的执拗,将选择权给了他自己。刘执见他喜欢自由,便干脆随了他的心,封了哲儿一个闲王,准他不入朝堂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宫中的孩子一时少了大半。
晋阳已经 14 岁了,渐渐出落得楚楚动人,可她性子急躁,与我当年如出一辙。刘执宠她,像他说的,让她快乐地长大,成为最快乐的公主。
我内心也是欢喜,可也想着她能替我去看看更广阔的天。
阿爹身子已不大好,好在阿睿这几年也算得脸,他的妻子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女儿——李悠然。
那姑娘长得颇有几分她兄长李小二的模样,却是比他这般年纪时稳重许多,这两年和阿嫂一起把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想是悠然命中多子,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阿爹在府中闲怡弄孙的日子想来也过得快活。
说到李小二,他驻扎漠北已久,尽心尽力,刘执曾下过旨许他回家,他却是充当不闻。
听说在漠北娶了妻,却也不知真假。
我似乎老了,晨起梳发时也有几根白发。刘执见我对着镜子唉声叹气的模样,笑着扯了扯我的脸颊。
「阿瑛,为何愁眉苦脸。」
我朝他展示着刚拔下的头发,一脸不悦:「臣妾许是为陛下的后宫太过操劳,竟是生了白发,臣妾老了吗?」
「不会啊,阿瑛还是朕印象里年少的模样。」
「阿瑛年少时是何模样?」我问。
「嗯……」刘执皱着眉,在寝宫里踱了两步,「大概是,骑着马,追着鹿儿,转过身来与朕说,『要是敢抢我的兔子我便与你没完』这样凶狠罢。」
嗯?
我何曾与他这样说过话。
也不知是真是假,40 岁的人了竟还学孩子逗乐。可自己还是忍不住跟着笑。
我已多年没有骑马,也很久酣畅淋漓地奔跑过了。原先会怀念从前,如今却只剩下唏嘘。
正和 30 年。
刘执病重。
他的身子久不见好,如同当年的阿姐一般日日咳嗽。我时常对着菩萨拜了又拜,只希望刘执平安。
我对这个男人的心情很复杂,嫁给他时并非我愿;他误会我时,我怨过他;他让娑达进宫时,我恨过他;阿姐死时,我甚至想过让他死。
可是陪伴半生,他对我的宠爱,那点点滴滴的岁月也是真的。
现在,他好像真的快死了,我心中那股无名的悲伤却令我心脏都快跟着碎了,可我明明那么悲伤,为什么半滴眼泪也没有。
「阿瑛。」
刘执握着我的手,声音弱不可闻,只有起伏着的身子告诉我此刻他还活着。
「我在。」
他双眼微睁,看着远处窗外的雪白,我突然发现这个自己日日看着的男人不知何时突然变得这般苍老,他还不到 50,却是两鬓斑白。
在位三十年,他为整个云合也算得上呕心沥血。
「当年……问的……问题,你还未回答朕……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谢瑛,你到底爱朕吗?」
爱是什么呢?
年幼时我初次见他,他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阿姐的丈夫。
后来为了谢家,我入宫成了他的妃嫔,他是我的丈夫。他说他爱我的直言不讳,爱我的胆大妄为。
他只愿我能做自己,可是又把我困在这高墙里。
原先我是不爱他的。
可是后来呢。
「我……」
张了张口,刚想回答,却看到刘执的眼睛闭上了。像当初阿姐离开我一般,再也没有了回应。
他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里头还有残留的温热,可我叫他,他再也不回唤我一声阿瑛了。
那隐忍着,不愿落下的眼泪。
这才终于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正和 30 年冬。正和帝驾崩,结束了三十年在位的时光。太子刘景文称帝,改号永德,尊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永德 3 年,我与陌荷姐姐在院子里晒太阳,景文仁德,原来宫里的老人被景文陆续送出宫安享晚年,只有陌荷姐姐还在宫里陪我。
父亲母亲虽去世多年,谢国公府却是日渐兴旺,这些年阿睿战功赫赫,底下几个小子也是青出于蓝,总算也是给我们谢家挣了脸面。
晋阳嫁在洛阳,夫君是洛阳刺史赵魏,那赵家小子还是当年刘执点头钦点的,他性格敦厚善良,与晋阳也是相配,两人一见钟情,刘执心疼女儿,可看着那小子对晋阳真心,家中公婆也是明理之人,便也同意了。
晋阳嫁去一经多年,生了一儿一女,与赵魏仍是恩爱非常,我心中宽慰不少。
而我,孤独地在这宫里度过了我人生的第四十二个年头,送走了最后一个朋友——
「陌荷阿姐。」
我叫着她的名字,她在榻上安睡着,然后再也没有醒来,我喝下了那杯与她一同斟的茶,望着天空,突然一阵落寞。
我向景文讨了个特权,说我想骑马踏出这宫门,他本想拒绝,可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而我看着他,从他身上突然看到刘执的影子。
我要走了,余下的时光,我想看看塞外的景色,听听边疆的风声,嗅嗅江南的花香。
我骑着马,一步步踏出了那座朱红色的门。
那是我年少时想做却又不可及的梦。
漠北的草原一望无垠,风中满是青草的味道,我心中的荒野仿佛填满了花朵。
「谢二妹,是你吗?」
身后的声音有些迟疑着,却带着明显的期待。我转过身,看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他坐于马上,努力直着背,皮肤黝黑,两鬓斑白,露出的皮肤上有许多刀伤剑痕。
看着可真老啊。
「还以为你不来了,今晚猎了兔子下酒,你还不快点走,其他几个可是等你等急了。」
他随手将东西扔了过来,缺了两节手指的手上拎着两只野兔。
我接过丢过来的玉珏,戴在身上,朝他大声笑着。
「知道了,李小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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