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春光昭昭

春光昭昭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卫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内宫。

我去见他时,是他新封的贵妃只着薄衫来开门。

三年前,他曾为我拒绝纳妃,宫中只我一位。

后来,他拥着我说要立我为后。

而我已打定主意离宫。

1

晨起,我惯例去给太后请安。

看着面前与往常不同的路线,唤了元兴压低轿撵,垂眸问环溪:「今日为何走这边?」

「回娘娘,咱惯常走的那路,昨儿地砖发现了好些个裂的,这个时辰正赶上换呢。」

我点头,靠坐回去。前面不远处的宫邸住着最近新封的瑄妃。

路过时,我鬼使神差地偏头看了过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刚好出现在寝殿外,视线不期而遇地对上。

我似乎有小半个月未见过赵晔了,新帝登基,该是有太多事要忙的。

隔着他新妃的宫门,我和他遥遥相望。只一息,我平静地挪开视线,仿若没看到一般。

几许晨风掠过,我捏了捏发凉的指尖,说道:「今日似乎要冷上一些。」

环溪一笑,「娘娘可是在说笑?今儿个可比昨儿的日头要大上许多。」

我看着抬轿太监额上的汗珠,没说话。

向太后请完安,我让元兴带着众人先回宫,只环溪跟在身边随我四处转了转。

走到澄云台附近时,正逢宫人清扫。两名宫婢背对着我,边敷衍地扫地,边低声交谈:

「要我说,这明妃娘娘的封后大典等不来了。」

「姐姐怎么说?」

「明妃从当上太子妃至今都过两年了,依旧无所出,可见咱皇上曾是太子时就不喜她。更何况,瑄妃娘娘进宫便是妃位,皇上还亲赐封号,明妃都没有……」

环溪彻底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瞪着,「大胆!背后议论主子,你们是哪个宫教出的奴才!」

两人瞬间转过身跪在地上,脸吓得惨白,频频磕头,「参加明妃娘娘,娘娘饶命……」

环溪走过去。我站在原地出神,想着两人刚才的话。

太子妃无所出,无所出…….

顺和三十一年。那日我午憩刚醒,父亲已坐在院内等我多时。

我起身打开门,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娇憨:「爹爹。」

父亲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太子殿下今日跟爹爹说想求娶阿筝,阿筝以后会是太子妃。」

彼时我十五岁,刚及笄,才有了出门的权利。

太子赵晔说秦国公府仅我一个独女,顾念我父亲思女心情,已得皇上特准,允我十七岁再行成亲。

赐婚圣旨下来后,我还是有些茫然的。

我从未见过太子,只听别家小姐说过。太子殿下不仅长相隽秀,风光霁月,还极有治国之道。

去年靳隘关山体坍塌,山底多镇遭发泥石流,百姓流离失所,损失惨重。

当地官员私吞中央赈灾财物,是太子殿下亲自南下,不仅安顿好各地百姓,还整治了贪官。无一人对朝廷唉声怨道,均连连称赞。

即便是抛开他太子的身份,仍有一众贵女趋之若鹜。

我听得怔然,仍未有什么实感。直到不多日后,环溪从府外带回来一盏风筝,做工精致。

环溪摆在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语气激动:「小姐,这是太子殿下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单独给小姐的聘礼。」

皇家向秦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已然华奢的让父亲瞠目。但他说,这是他单独给我的。

风筝,取筝字。

他在一众送七弦琴中宛若一泉清流。

我怔怔地看着风筝,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尖,第一次感受到女儿家的心动。

后来两年,我几次进宫拜见皇后时,曾遇到过他。但碍于礼法,只远远地偷瞟过几眼,并未仔细见过。

直至大婚。

2

顺和三十三年,太子大婚当日,盛大程度被众人冠以空前绝后四个字。

洞房花烛夜,我被挑开盖头。柔亮的烛光映在男人清隽的眉眼,他温润地笑着唤我:「阿筝。」

我无措地看着他,一时全忘记宫里姑姑教的礼法,只听见自己极快的心跳声音。

夜半,几件大红寝衣不知何时滚落地上。赵晔俯身唇碰了碰我的耳垂,热气喷洒在脖颈出,用气音问:「吹不吹灯?」

我脸更烧了,连忙埋在枕头里,不答他。只听见他低声一笑后便有了动作。

翌日,晨起后,一婢女将一碗汤药呈在我面前,说:「殿下吩咐为娘娘熬的补药。」

婚后赵晔待我极好,也未纳侧妃妾室,偌大的东宫只我一位。

即便政务再忙,他一月也会抽出三日陪我出游。大多时我都提出去郊外放风筝,他每每也笑着颔首答应。

一日出游,马车停在路边,我顺手掀开帷幔,正巧看到一户人家门口的夫妇。

年轻的妇人剪下一缕头发塞进荷包里,放进将离别丈夫的手心。丈夫也连忙放进前襟的口袋里,以示珍重。

「在看什么?」赵晔悄然凑到我身后,贴在耳边问。

我连忙放下帷幔,呐呐道:「没什么。」

他笑着揉了揉我发热的耳朵,没说话。

立冬之际,北部的使者已逾三月未传回信,毫无音讯。圣上疑虑北部叛乱,欲派皇子私访查探。

然,朝中无一皇子愿隐匿身份,不带军队前往。

唯独太子。

临行前,只一辆马车,两个小厮。

「殿下,会不会有危险?」我拉着他的袖子,抬头看着他。

赵晔温柔地把我拢进怀里,轻抚了抚我的背,安慰道:「不会,阿筝。」

立时,我想起什么,忙从他怀里挣出来,跑到梳妆台拿起剪子,剪下一小缕头发,放进了两日前刚给他缝制的荷包。

「阿筝?」他看着我一系列的动作,不解其意。

我走过去伸出手,「它会代替阿筝陪在夫君身边。」

这一刻,我仅把面前的男人当作我的夫君,仅此。

因为我是太子妃,不能抱怨,不能阻止。但我也是他的妻,会担心,会害怕,会想念。

赵晔怔了一瞬,随即接过放进怀里的内襟,没同腰间的系在一起。

他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语气温和而认真:「等我回来。」

至他走后,眼眶里的泪才彻底忍不住,接连落下。

一晃两月,正是严寒,京中近日暴雪不停。

太子早已传信回朝中,只简言北部多个部落确有叛反之心,不宜久居,现已启程回京。但却迟迟未归,圣上眉头日渐紧皱。

我坐在窗边看着地下已积成厚厚的大雪,叹了口气。

京城都如此寒冷,北部更不必说。这几日我时常打着把伞在门口站着,期待能看到那一抹身影。

不知是第几日了,那日暴雪异常猛烈。我静静站在门槛边,仿佛已成一种习惯。

骤然间,我看到远处似是有人。

我紧握着伞柄,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一眼不敢眨。

雪地里,有两人正往这边走。在看清那一刻,我立刻扔开伞跑了出去。太子妃的仪态被全然抛在身后。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那人的怀里。

「殿下!」

赵晔身上寒凉,衣衫也沾着灰,和以前矜贵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不敢想象他吃了多少苦。

他把我紧紧摁在他的怀里,头埋在我颈边,发出一声喟叹:「我的阿筝。」

数九寒天里,我却感到回暖的迹象。

那晚赵晔像变了一个人,抛弃从前的温柔,力道大得我生疼。我呜咽着让他轻些,他只俯身吻了吻我眼角,力度却不减。

第二日醒来未起时,我窝在他怀里跟他讲着这两个月的闲事,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最后埋在他胸膛里哭。

这段日子,外界传着各种不同的消息。

更有甚者说太子多半已死,劝圣上改立他人。

失而复得的背后是无尽的后怕。他把我往上抱了抱,轻声哄着。

晨起,婢女按例端了补药上来。我正准备喝时却被赵晔叫住。

「殿下,何事?」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刻,接着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无事。」

我没在意,接过喝下。

3

成亲一年,我却一直未能有孕,皇后有意无意提过几次让赵晔纳侧妃,也均被他拒绝。

作为太子妃为他挑选侧妃是分内的事,但知道他拒绝后,私心里更多的是窃喜,并不希望他纳妾。

偷笑时被赵晔回头抓个正着,他也轻笑一声,回头牵上我的手,「就这么高兴?」

我努努嘴眼神乱飞,装听不懂。只轻挠了挠他掌心。

这种事没法承认。

我开始不断喝各种助孕的补药,他知晓后也并未有什么表示。

在一次又一次不见任何起效后,我日渐焦虑,时常难眠。

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身体有问题,却不敢让太医诊断。害怕若是真的,便离被废就不远了。

太子妃不可无法生育。

直至一日,我去偏殿的书房给赵晔送自己刚做的糕点。

太子议事时,由太监或侍卫守在门外。不得通报,不准入内。

那日我见门口无人,以为赵晔仅是在批奏折。走到门口,抬手敲门一瞬,屋内声音传来。

「殿下何不停了避子汤,让娘娘诞下皇孙?这样岂不更能巩固与秦国公的关系。」这是赵晔幕僚的声音。

我倏而僵住动作,脚上像被灌了千斤的铅,迈不动一步,被迫听着赵晔的回答。

「现如今,孤根基已稳。明疏鸿不仅是秦国公,更是右丞。朝内近半数的文官均以他为首,若皇室血统掺上明氏,不是给孤自己埋下外戚专权的祸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和,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娘娘!殿下正在内议事。」

赵晔的贴身侍卫从不远处跑来,瞬间横在我和门中间,堵在门口,神情透着一丝慌乱。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知道我在门口,依然没有出来。

半晌,我点点头,装不出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灰败地转身离开。

原来喝的补药是避子的。他其实从未想要过我与他的孩子。

我不知是怎样走回寝殿的,遣走侍女后,接着怔怔看着桌子上的风筝,眨了眨干涩的眼。

明日,他答应我陪我去郊外放风筝。他最初送我那只坏了,这是他命人新做的,更为精致,但还未来得及放。

早该想到的。

及笄后,向父亲求娶我的人不在少数,无一不是冲着秦国公的袭位抑或是尚书右丞的人脉来的。

他可是太子啊……该是他们中最看重权势的人。

我的恋慕不过一场笑话。

我抬起两只手紧紧捂住嘴,不让抽泣声泄出来一点。

而今,我已嫁给他,木已成舟。除了若无其事地继续维持常态,什么也改变不了。

殿内的响动仍惊动了门口的侍女。

「娘娘,出什么事了吗?」

我忍住了哭声,清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哑,只道:「无事。」

一刻钟后,我唤环溪进来把那盏风筝放在搁置嫁妆仓库里的箱子底,没再拿出来过。

这晚,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床帏直到天明。

殿外凉风习习,卷的窗桅颤了颤。

赵晔一夜未归。

4

翌日清晨,宫人将早食摆好,赵晔恰时回来。

我没问他昨晚为何未归,只微曲身子请安,他挂着如往常一般的笑,走过来伸手正想扶我,「无须多礼。」

我后退一步,面前的手落了空,接着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谢殿下。」

眼前滚着金线蛟龙纹的白袍顿了一瞬,随即他如无事一般坐下。

我并未像以前坐在他身侧,转而在他的对面落座。

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依旧自然而然地夹了块糕点放我面前,「阿筝,今日出门前让人多备些带着,你最是爱吃这些甜糯的。」

听罢,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看他,声音平和:「殿下,臣妾忽感风寒,身体不适,恐无法出游。」

空气静默下来,他停了动作,垂眼看着那碟糕点。

我也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决断。

再次开口时,赵晔仍神情未改,未如以往那般细问,只点点头,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便不去了,你留寝殿内多休息。」

我谨守着礼,随即又道了一遍:「谢殿下。」顿了顿顺势道:「殿下,臣妾自幼每感风寒都需独自静养,且恐过病气给殿下……」

「你要搬到偏殿去是吗?」

这是赵晔第一次打断我说话。

我静静地对上他的视线,他依然笑着,但不达眼底。

「是的。」我答。

看着面前的男人,我想大概是从前未细看过,他对我的爱意应是也似于他现在的笑,浮在表面,未曾入眼。

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粥腾腾的热气早已冷却下来,他才开口,

「太子妃随心便是。」

我暗松一口气,正准备拿起筷子,赵晔就已经放下。

接着缓缓道:「你且用着,孤吃好了,先去书房。」

话音刚落,人已起身离去,没给我行礼的机会。

我视线略过对面几乎未被动过的碗,没停留地收回来,用着早已凉透的早膳。

我搬到离正殿最远的一处,之后见到赵晔的次数骤然减少,除必要场合和几次偶遇。

起时每日我都找点事做,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闲时心口就会撕扯般的疼痛难忍。

后来,时间一长,不去刻意想起他的话,倒也不算难受。

赵晔不知为何也未再纳妾。但太子一直无所出,让皇后心焦得紧。

皇后再一次在我去请安时,提出让我规劝赵晔纳妾,明里暗里告诫我太子妃应心胸宽阔,不该善妒。

距离我搬出正殿近半年,再提起纳侧妃之事,我已淡然许多。

那股窒息而痛苦的感觉似乎已离我很远了。

5

迫于皇后的施压,回到东宫,我久违地去了趟正殿。

得知赵晔在书房后,我只带了环溪前往。

和我上次最后一次来时一样,门口并无人把手。但我也未再上前,只在不远处停下,让环溪前去敲门通报。

不多时,环溪对着我打开了门。

「你找孤何事?」

赵晔放下手中的公务,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声音却似乎听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屋内只有我们二人。我抿了抿唇,斟酌再三,道:「殿下是否该考虑考虑纳侧妃?」

案桌后的男人神色不明,并未回答。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叹了口气,坦白道:「太子一直未有所出,母后已然找过我多次,况且东宫只有一位太子妃也的确不像话。」

说完我偏头看向别处,不经意看到窗外的景象。

蓦然间,有些羡慕即将南迁远离的灰雁。

一直等不到赵晔的回答,再转回视线时,他正定定地看着我。

还未看清他眼里的情绪,他便已拿起新一份奏折,边垂眸看着边道:「孤知道了,若无事,太子妃出去罢。」

我起身行完礼,拉开门踏出去前一瞬,回头看去。

案桌上叠着一摞又一摞的奏折,身穿淡黄色窄袖长袍的男人时不时皱眉,批改认真。

他依旧是我曾经喜欢的样子。

这一刻,我恍然意识到,除去无情,他这辈子会是个明君。

我不知道赵晔跟皇后说了什么,但后来皇后确未再与我提过此事。

四个月后,皇上忽然犯了头疾,来得急烈且毫无预兆。

太子和众皇子奉命轮流侍疾,他变得忙了起来,见到他的时间变得更少。

再次传出消息便已是先帝崩逝,新皇登基。

赵晔甚至都未回东宫,日夜都在召谈不同的官员议事。

我被接至后宫后,有意无意中听闻,新帝近日召见新提拔上来的步兵校尉戴逍频繁。

却除上朝外,从未独召过文臣之首明疏鸿和掌握京中与延边大部分兵权的卫偃。

有些事似乎开始有了端倪。我想起一年前他对幕僚说的话,赵晔似乎对我父亲在朝中的地位早已不满。

我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还未待细思明白时,被一道声音唤回。

「在想什么?」

是多日不见的赵晔。

我看向窗外,天不知何时早已黑了下来,忙起身走过去行礼。

国丧后,他换上了玄金色的龙袍。

他托着我的手腕扶起我后却未放开,手指在我腕间摩挲着。

「这段时间朕一直在勤政殿处理政务,才抽出点时间来看看你。」他声音和缓道。

我僵着手腕,从善如流应道:「陛下无需担心臣妾,臣妾这边一切都好。」

赵晔忽然俯身过来轻拥住我,声音透着一丝卸下疲惫后的放松,「阿筝,朕有些累。」

我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动作,太久未与他距离这么近过,久违的熟悉中掺着些不适。

我在他怀里缓缓出声,「那陛下不若今日早些就寝。」

赵晔拥着我的力道松了松,垂眸看了我几眼忽然把我打横抱起,往床边走去。

我惊的下意识抓住他的前襟,「陛下……」

他从容地点点头,「是该就寝。」

我被放在床上。

他俯身过来时,我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头偏向一边,「陛下,臣妾风寒还未好。」

一年前他的话猝然闯进我的脑海里。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他一动未动,接着卡着我的下巴把我转了回来。指节处的扳指硌的我生疼。四目相对时,他眼里情绪讳莫如深。

「是么?」他淡淡反问。

我垂眼默着。

「阿筝,一年了。」他对我说。

我依旧没作声。

空气胶着了许久,他才慢慢起身,背对我站着。

「既如此,便等太子妃风寒痊愈再行封后。」

我走下床屈膝行礼,承应到:「臣妾遵旨。」

话音未落,他便走了出去。

6

此后,我便成了后宫中唯一的嫔妃,明妃。直到戴琅月入宫。

她入宫便由赵晔亲赐封号,封为瑄妃,在我之上。

玉之大者谓之瑄。可见皇帝对她的重视程度。

我并不认为赵晔多喜爱她,戴琅月哥哥戴逍最近在军中风头正盛。

赵晔频频提拔,甚至将他妹妹接进宫封妃,大都是为了打压卫偃,分走他的兵权。

南中大将军的官衔本已官至二品,兵权高度集权,基本均在他的手上。

卫偃已然功高震主,给赵晔带来威胁。

我父亲得知赵晔在封后前立了比我如今位分高半阶的嫔妃,不由愤懑,上朝时多次进言请求早起立后。

基本上都被赵晔敷衍过去,自他登基后,我父亲被提为正一品太师,实则明升暗降,空留虚职。

现如今的朝堂早已彻底大换血,以前与我父亲关系近密的官员大多被赵晔调离京中。

短短两月时间,赵晔就做到将核心权力彻底握在自己手中。

后位迟迟不立,原正统太子妃现以嫔妃身份居在后宫,本就是个荒唐的笑柄,难怪洒扫宫婢议论。

我看着面前边缘枯黄的叶子慢慢回神,环溪仍罚那两名宫婢跪着。

澄云台是宫内最大的凉亭,我却依旧沉闷得厉害,抬头看着晴蓝的天,无垠空荡。

去年南迁的灰雁没有再回来。

「罢了,环溪。」

「回去吧。」我的声音融进风中。

走到一处偏僻的拐角时,意外遇到卫偃。

「明妃娘娘安。」他微一行礼。

「卫将军,外臣不得随意出入后宫你不知晓吗?」我抿紧唇看着他。

卫偃闻言依旧神情淡淡,声音沉着,「臣今日入宫办事,得你父亲所托,顺路看看娘娘。」

父亲见不到我,必然担心,怕我在满宫风言风语中受委屈。

距离上次见父亲都已是半年多前。

我想起上次见他时微弓着的背和白鬓,止不住地心酸。

我垂眸掩下情绪,反复吞咽几番后才低声道:「多谢将军,烦劳告诉我父亲,本宫一切安好。」

「然,似乎并非如此。」他看着我道。

我不欲与他多言,只微微一福身,「劳将军把话带到。」

话毕就走向另一条路回了寝宫。

7

皇帝独宠瑄妃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前朝大臣的耳朵里。

今日朝堂据说发生一件大事。

打听回来的太监原话是:近日秦国公频频向陛下提出立后,语气激动,甚至有指责陛下的倾向。

今日在大殿秦国公再次提出时,陛下质问其是否仗着自己的身份打算逼宫,秦国公听罢怒极,直起身看着陛下浑身颤抖。

未等出声,人当场直直倒在了地上。送回府中到现在,至今未醒。

听罢,我不自觉抓紧桌角,立刻起身前去勤政殿。

还未进去就被门口的侍从拦了下来,「娘娘,陛下去了瑄妃宫中,不在殿内。」

我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往瑄妃寝宫走。

「本宫有要事需见陛下,劳你通报一声。」

我站在赵晔和他新妃的寝宫外。

这一刻,我终于有了实感。

他早已有了别人。甚至以后会有更多。

本该如此的,我对自己说。

宫婢通报完是瑄妃来开的门,她披着斗篷,头发凌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只看我一眼,便出去了,殿内应是只有赵晔一人。

我深呼吸口气,稳定好情绪后才进去。

门被宫婢再次关上。

赵晔穿着一身明黄的寝衣支起一条腿靠坐在床头,看着我笑了笑,声音温和,「来此有事吗?」

我忽略寝殿内靡乱的气味,走过去笔直地跪下,「请陛下恕我父亲不敬之罪。」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朕本就无意怪罪秦国公,明妃小题大作了。」

我终于松了松捏到泛白的指尖,倾身一磕头,「谢陛下。」

接着,我再次低声请求道:「陛下,臣妾听闻父亲迟迟未醒,请陛下开恩,允臣妾回府探望。」

「你究竟是想回府还是想出宫?」

我抬头看过去,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一时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只答:「臣妾担忧父亲身体,只想见一见父亲。」

「朕会让太医去为秦国公诊治,明妃无须担忧。」他淡淡拒绝。

我忙抬起头看他,张嘴还想说什么,就被他抬手压住唇。

他微微俯身靠近。

「你父亲今日是因求朕立你为后而昏厥,你也应该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求朕。」

「朕当日跟你说的话依旧作数,等你风寒痊愈,朕即刻立后。」

赵晔直直地看着我,放下手等我回答。

屋内淫靡的气息充斥在鼻息间,床内侧若有若无露出半截肚兜。

我不懂他在执着我些什么。

沉默的对峙中,我再次俯身磕头,平和而恭敬道:「谢陛下遣太医为我父亲诊治,臣妾会写信劝告父亲,让父亲日后不再执着此事。」

空气静默一瞬,接着赵晔轻笑一声,靠了回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朕静待佳音。」

8

赵晔说到做到,让太医院全力为我父亲诊治,但太医说我父亲郁结于心,药石无法医。

父亲投入全部精力扶持赵晔登基,虽人脉广泛,却一生清廉正直。但如今,他全心辅佐了四年的陛下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父亲的心结解不开。

太医院只好拿各种名贵的补药给父亲吊着,试图在身体方面弥补回来。

但瑄妃有孕忽然传来,陛下大喜,当即晋为贵妃。这一切在择日行册封礼时彻底垮台。

传回消息的人说,父亲得知后重病一场,最终中风半瘫,无法再起身走路。

我腿软跌坐在地上,无力感瞬间遍布全身,甚至没有发出声音的力气,头痛欲裂。

我倏然间意识到,好像所有事都是从赵晔登基后开始走下坡路。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不停传入我耳朵,我才慢慢醒神听清环溪说了什么。

「娘娘!娘娘!陛下今日说国公爷无子承袭位,便赐了国公爷的老家青州封地,让国公府上下举府南迁,致士归乡。」

「还特允娘娘回府相送。」

我不自觉地点着头,心底悲恸无力。

赵晔的目的达到了。

那日我出宫回府,赵晔遣了一队禁军跟着。

我时常对他的很多举动无法理解,他何故觉得需要一个队的禁军看着我。

经久不见,父亲早已大变了模样,仿若苍老到了暮年。

风吹在我脸上,有些凉。

我蹲在父亲面前,泣噎声咽不回去,如小时候一般开口唤道:「爹爹……」

父亲慢慢抬起手蹭了蹭我眼角,声音干涩颤抖,带着一丝无奈的悔恨,「是爹爹的错。」

我拼命摇着头,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父亲在说我嫁给赵晔是个错误,是他识人不清。

我想告诉父亲,不怪他,是赵晔无情。

然而,身边基本上全是天子的人,我只能三缄其口。

送别父亲后,正准备上马车时,乍然一孩童仗着自己矮小钻过外围的禁军,跑到我身边跌倒。

我蹲下把他扶起身时,他小手塞进我手里一张纸条。

紧接着,禁军把孩童拖了出去。我愣了一刹,随即无事般登上马车。

只我一人时,拿出打开。

「你父亲让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显然这是卫偃传来的。看完后,我平静地撕碎。

即便能顺利出逃,赵晔也不会放过我父母。

回宫后,我便大多深居简出。

除每日给太后请安外,基本上不离开自己的宫中。

那日请安正巧瑄贵妃也在,请完安刚出宫门,遇到赵晔正准备进来。

目光猝不及防相接,男人漆黑双眸中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我与他之间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鸿沟,再也无法填平。

明明才一年时间,眼前人已从亲密的枕边人变成疏离高位的皇帝。

从前是夫妻,现在只是君臣。

「陛下!」一声柔和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连忙垂眸移开视线,恭敬请安。

瑄贵妃从我身边跑过,站在赵晔身边。

「今日陛下怎的对臣妾这么好,还亲自来接臣妾?」

言语间满是撒娇,甚至赵晔都未责怪她无礼。

我没等赵晔的回答,眼睛看着地面,低头说道:「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

「臣妾告退。」

说罢,转身离开。直至走远,我都未听到赵晔的回答。

但也不重要了。

我和他之间早不止是一个戴琅月的问题。

09

戴逍前段时间打了场胜仗,现已凯旋,人在京中。

赵晔要在宫中为其洗礼庆祝,下旨前朝后宫有阶品的均须到场。

我不得不去。

夜晚,不仅有露天的歌舞,还有戴逍解救回的一支被敌军俘虏的杂耍队。

赵晔无可无不可,任他表演。

空旷的场地上被搬来四根近三尺的长杆,头部还燃着火。四人在空中相互抛着。

骤然,四人动作一变,长杆迸裂变成剑,齐齐朝赵烨刺来,嘴里喊着,「汉人皇帝,且拿命来!」

我忙转头看过去。

赵晔坐在上位岿然不动,神情丝毫未变。

我正要起身时,戴琅月已跑到他面前,「陛下!」大有以命为他挡剑之势。

我顿住动作。

但戴逍提前一步,击落两人的剑,还与一人纠缠着。

混乱中,剩下的一人视线落在我的身上,眼睛一眯,瞬间朝我刺来。

「阿筝!」是赵晔的声音。

我看过去,他平日的淡然乍然破裂,拨开瑄贵妃准备向我来。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刹,我想起了很多,竟突然有种不若就这样死了的想法。

刺耳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即到面前的剑被斩断,那人仍不死心,抬掌袭来。

我被猝不及防拦腰带进怀里,避开掌风。

卫偃只手持剑,仅两招,刺客便倒地不起。

我侧身挣了挣。

「冒犯娘娘了。」

他松开我,合上剑作揖。

「无妨。」我朝他谢道:「多谢将军相救。」

「臣之本分。」

「赏。」赵晔走到我身边,神情早已恢复从容。

「臣不敢当。」卫偃语气平稳。

赵晔笑着,「卫卿救了明妃,朕的后妃,合该受赏。」

我莫名觉得他的话意味不清。

卫偃没再多说,行礼谢恩。

闹剧散去,宴席结束,我也回了宫。到了寝殿内,赵晔正拿起我随手练的字看。

「陛下。」

今日戴琅月为他挡剑,他不去看看她吗?我压下心底疑惑,行礼请安。

「回来了。」他放下练字,朝我走来。

「时辰已晚,陛下有何事?」

他未答,却将手放在我的腰间,反复摩挲。我不自觉地想后退一步。

「站住。」他淡言命令。

我停下动作,便不再动。寝殿内安静沉寂了须臾。

「你与卫偃似是熟识。」他语气陈述,不像是在询问。

何有此一问?我不动声色地轻蹙了下眉。

「回陛下,并无此事。」

他对我的回答反应淡淡,只是手依然放在我后腰间。

直至隔着衣裙,我都感到有些疼痛,他才放开我。

他改抚我前发,动作温柔,不疾不徐道:

「朕若想做什么无须征得任何人的同意,然朕视你为妻,从未强迫任何。」

接着,视线对上我的眼,「但,试图挑衅天子的事,朕劝你权衡而后行。」

我五脏六腑像是被冻住,从内散发出的寒凉,让我逐渐僵硬。

这是赵晔第一次拿皇帝身份压我。

距离父亲举家离京已近两个月。近来我总是莫名焦灼不安,夜晚我左右反复睡不着,不由地心慌。

好几天后,我终于勉强睡了过去,却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一个山林间,两辆马车侧翻在一旁,大约十多人四散地倒在地上,横尸遍野,血迹四布。

我心里反复默念不可能,然后一步步走向一个趴在地上的人。

我抑住颤抖,看了半天,才敢伸手把他翻过来。

父亲嘴角正淌着血,尸身早已冰凉。

砰的一声开门声把我惊醒,我猛地坐起来,浑身冒着冷汗,不断急喘着气。

环溪跪在我面前大哭,说不清话。

我失神地看着她摇头,嗫嚅道:「不可能。」

「国公爷和夫人在路上遇到一群盗匪,杀人劫财,没……没一人活下来!娘娘!」

灭门这件事,我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似乎睡得很沉,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伊始,父亲摸着我的头笑着告诉我,「阿筝以后便是太子妃了。」

后来出嫁前夕,母亲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阿筝终于要嫁人了,太子妃不同平常妇人,你一定要恪守规矩。」

之后是赵晔一边喂我避子汤一边冷眼看着我喝助孕的补药,还有他对幕僚说的话。

最后是父亲在大殿跪着上谏的样子,「圣上!迟迟不立后是想让您的正统太子妃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我想去拉起父亲,不要惹怒赵晔,没有好结果。

但我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到父亲直栽倒地。

太子妃,太子妃……

这三个字,限制着我的人生,也举家为我烦忧,最后害得家破人亡。

「爹爹……」我从梦中哭醒。

一只手擦去我的眼泪,我转头看过去。

赵晔看我醒来,叹了口气,「朕已厚葬秦国公与夫人。」

思绪一瞬间聚到一起,心底有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且越来越响。

我一瞬不眨地看着赵晔,手攥紧龙袍的袖口,沙哑地出声,「赵晔……」

我直呼着天子的名字,但我已处于崩溃的边界,无暇顾及。

他被我拉得俯身下来,距离瞬间拉近。

赵晔平静地看着我,半晌,才缓缓问:「阿筝,你怀疑是朕派人下的手?」

我没答,只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看出一丝心虚。

但里面映着的除了自己,便是一片坦荡。

我脱力般松开了手,侧身过去,躬着身子蜷缩在一起,窝在被子里隐忍地哭着。

的确,不会是赵晔动的手,父亲已经对他毫无威胁。

更何况父亲这个节骨眼出事,太多人都在盯着皇帝。

赵晔没有怪罪我,反常地躺在我身侧,把我摁进怀里。

热气喷在我耳根,他低声道:「你还有朕,你是朕的皇后,不久就会举行封后大典。」

「我们忘掉以前,阿筝。你为朕诞下皇子,朕只会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

赵晔温热的体温包裹着我,我却心底一片死灰。

如今明家势力被他逼得彻底垮台,只剩我一人时,他来告诉我,他要我为他生孩子。

我不由地想起第一次看清赵晔样貌的那天,那是洞房花烛夜,他笑得温柔又好看。

我记得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

以为他如我爱他那般爱我的,实际上他眼里毫无风月。

他不爱我,不爱戴琅月,只爱权力,只爱他自己。

10

圣旨下来,封后大典就在册封贵妃仪式后三天。那是钦天监算出的黄道吉日。

我宫内的所有人都笑得开心,连环溪也弯了弯眉眼。

这段时间我异常平和,对任何事都谈不上抗拒,即便是赵晔。

他最近常来,也只是陪我一起用膳,下棋。

天色一暗,我道自己身体乏累,他没说什么仅点点头离开,第二天依旧会来陪我用膳。

有一日他没来,我吃得就简单些,不用过于繁琐。

午后出去散步消消食,不觉已走到御花园。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亭中的两人。

赵晔背对着我站在亭边,瑄妃扶着肚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晔怔了一瞬,随即抚了抚她的肚子,温和地笑了。

大概是历过千帆,我已回忆不起当时喜欢赵晔的那种感觉了。

那时只觉美好,实则是浸着无色无味的剧毒。触碰过才后怕。

我淡淡收回视线,心底平静无波。

「娘娘是想留在皇宫当皇后?」

卫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内宫。

赵晔当时分他兵权,他很利落地全交了出去,只留了北部的一小支。

我审视着面前的外臣。

他曾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胜仗累累,后也是实权在握的南中大将军。

他最鼎盛时期完全有能力拥兵自立为王,但他没有,甚至自愿散兵,让出兵权。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沉闷乏味了许久,却第一次在卫偃身上感受到轻松自由的气息。

册封贵妃前日,天色已暗,但赵晔却未像往常那般,我委婉拒绝后便离开。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拾起我的右手贴在他左胸膛上,我垂着眸任由他动作。

良久,他才说道:「一些话,封后大典那晚我再与你说。」

我不知他注没注意到,他用了我,而不是朕。

我乖觉地点点头,「好。」

第二日,晋封贵妃,赵晔留宿了在戴琅月那里。

所以他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京城了。

月色朦胧,我坐在马背上,回头深深望了眼宫门。

只一眼,便回身对卫偃说道:「走吧。」

随即马便疾步跑了起来,离身后越来越远。

卫偃说赵晔很快就会发现,派人追来,甚至全国搜捕都有可能,一马两人是最快的方法。

无暇顾忌男女有别,我只望尽快逃离。

我坐在前面,感受着风扑在脸上的压力,似乎压在心底多年的顽石忽然消散了,它带走了我对赵晔仅剩的一丝执念,只余畅然。

如卫偃所说,第二日不到晌午,宫中便传出明妃昨夜被潜进皇宫的贼掳走的消息。

圣上大怒,全国散出去逮捕令,那纸上却只有明妃的画像,说是无人瞧清贼人长相,只寻明妃既可。

几日后,前南中大将军卫偃被查出有谋逆之心,现已潜逃。

圣上下旨,全国搜捕,若各地发觉疑犯,无须上秉,即时杀无赦。

后妃失踪,陛下却与平常无二般上朝处理政务。

众人皆道明妃于圣上而言,无可无不可。

后某一日,皇帝又去明妃宫中时,寝殿的梳妆台被挪了位置。

遣人来问才知,新来负责打扫的宫婢认为梳妆台挡了窗外照进来的光,便自作主张挪偏了些,不过几尺而已。

圣上听罢,只平淡地睨了一眼,便吩咐道:「拖出去,杖杀。」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多,向来以仁和著称,未曾因此等小事罚过底下。无论前朝后宫,不少人听说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背后闲议明妃的宫婢,欲向上书指责皇帝为一后妃大肆搜捕而劳民伤财的言官均止了心思。

无人再敢轻易提起那位明妃娘娘。

对明妃的重视程度,圣上从未言明表现出来。一切不过简在帝心罢了。

我听说这些时,已逃到北部,卫偃执意留下兵权的地方。

受这里民风的感染,我已然与以前大相径庭。

一年时间里,不仅马术,轻弓射箭也颇为娴熟。

但大多闲时,我都是拎着一小壶酒,坐在镇前的那颗梨花树下独饮,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待着。

明昭二年,朝廷撤销一切关于明妃的逮捕令,说是皇宫得了消息,明妃已薨。

在我出逃一年后,赵晔终于放弃追捕我。

直至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因劳思过度,急疾而驾崩,仅在位十六年。

明昭年间,百姓安居,无战乱纷扰,是经久未现的盛世。但更令后世津津乐道的谈资,是皇后之位从伊始悬空至终。

有人认为是因为熙景帝好男色,但大多数都认同的观点是,懿景帝与他最爱的女子分离,爱而不得以此纪念。

后有野史记载,懿景帝死前曾不停地念着那名早已被贼人所杀的明妃。

但最终也没有任何考究到切实的证据,证明此事。

彼时,我正靠在梨花树底,拎了壶桑落。

从城里回来的人路过边跑边喊着:「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了!」

我喝酒动作顿住,出神了许久。

树荫下映着点点光斑,枝干暂歇的新雀抖翅离开,带起的树叶簌簌做响。

我眨了眨眼,视线清明。许久,我似乎什么都想了,也似乎什么都没想。

片刻后,把手中的桑落来回倾倒在面前,直至一滴不剩。

树上的梨花瓣落在眼角,我抚去,假装没感受到一滴湿润。

空酒壶在手中掂了掂,接着被我抛进旁边的溪流里,随即启步离开。

梨花树很美,但我不打算再回来了。

【番外】

1

「殿下,此次前往靳隘关,您……」

「爹爹!」

明疏鸿正与太子在正厅议事,小明筝不知何时从后院绕到前厅来了。

秦国公看着女儿有些头疼。

只好拉着明筝到赵晔面前,「筝儿,不得无礼,见过太子殿下。」

赵晔坐在主位上,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他俏生生地行礼,牵了下嘴角,

「免礼。」

女孩儿点点头,起身又回头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爹爹,筝儿的风筝挂在树上了。」

仿若太子殿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还不如她的风筝重要。

明疏鸿神情都僵了,正要唤侍从将她拉走。

「无妨,右丞先去便是,孤也该启程了。」

看着小姑娘都快急哭了,赵晔起身准备离开,不打算让明疏鸿为难。

「多谢殿下。」明疏鸿忙作揖。

赵晔没让他们送,自己带着人和明家父女在小径岔口分别。

小明筝拉着父亲的大手走出两步,又忽地回头。

不期而遇地对上赵晔的视线。

看着小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看他,又转了回去,赵晔摇头轻笑出声。

太子此行有公务在身,没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再次想起她时,已过去两年。

顺和三十一年,太子十九岁,早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纪。

「殿下,肃平侯的嫡女,金吾将军的嫡女与秦国公的独女皆是太子妃的上佳人选。」幕僚说道。

赵晔屈指敲着桌面,两年前的一面猝不及防闯入回忆。

仅是短暂地见了一面,但分别时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眼神,依然清晰地映在记忆里。

良久,他淡声说道:「明日孤会登门秦国公府,再请旨赐婚。」

思及明筝年岁尚小,且秦国公爱女心切,便特意推迟了两年婚期。

赐婚圣旨下来后,皇后便定好聘礼着人送到明家。

赵晔晃然想起什么,差京城内最好的师傅做了一盏风筝,私下送到明筝贴身侍女手上。

彼时,明筝早已忘了两年前那一面。

明筝十七岁那年,太子大婚。

花烛的映衬下,女孩儿亭亭而坐,五官彻底长开,娉婷不可语。

四年前的小桃子已然成熟,粉嫩清甜。这是赵晔低头看着身下人时的第一反应。

随即,他吻了上去。

娶她最初是为了她背后的明府,但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儿美好的让他有些失控。

明筝学不来换气,忍不住张嘴呼吸。

明筝被亲得意乱情迷。

「吹不吹灯?」耳边响起低醇的喘声。

明筝愣了愣,霎时红透了脸,埋在枕头里不答他。

殿内光线慢慢暗下来。

翌日天亮,赵晔微睁眼就看到怀里的小姑娘正软软地看着他,羞怯的眼神里透着水光。

「醒了?」他开口的声音还有些低哑。

明筝点点头,耳尖也泛着红。

赵晔又低头去亲她。

明筝乖乖地任他索取。

在意识沉沦之前,赵晔及时停下动作。

身下的女孩还有些迷乱,不知道怎么了,抬起双臂勾着男人的脖子,微抬起头又去寻他的唇。

赵晔止住她的动作,蹭了蹭女孩嘴角上的水光,低声道:「今日要进宫请安。」

明筝一僵,猝然醒神。

赵晔看着瞬间藏进被子里的小鹌鹑,低笑一声,先行起身,留给她调整的时间。

不多会儿,明筝还坐在梳妆台前,赵晔已洗漱完倚在她身后的太师椅上看书。

抬眼透过镜子,他的小太子妃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和最初见面时,将他视若空气的样子截然相反。

她果真是长大了。

赵晔眼里漾上点点笑意。

「娘娘,这是殿下吩咐下面为您熬的补药。」侍女呈上一碗药至明筝面前。

赵晔眼里的笑戛然而止。

明筝回头看着他,弯着唇道:「多谢殿下。」

赵晔冷静下来,温淡地点了点头起身往殿外走去,背对着那一幕。

2

东宫的侍从都觉得最近太子殿下温和了许多。

虽然从前殿下脸上也总挂着笑,但不免疏离淡然,近来倒是和煦不少。

想来,是太子妃的缘故。

「殿下,您送臣妾的风筝坏了。」明筝手支颐着下巴,黯然地抿了抿唇。

赵晔听罢,放下手上的书,看着面前的小妻子。

手背蹭了蹭她的侧脸,「命人再做一盏就是,明天似是来不及放了,下次出游再放好不好?」

明筝眼睛又亮了起来,点头道:「好。」

但她没等到下次出游,先等到了太子暗访北塞的消息。

「它会代替阿筝陪在夫君身边。」明筝声音抑着哽咽。

赵晔看着手里的荷包,还有耳边那句夫君。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他心底微动,涌起一股不明的情绪,是二十多年来没有过的。

皇后的母家日渐式微,九皇子势力已到他不得小觑的地步。从小太傅和母后都告诉他,那把皇位会是他的,万不能被别人觊觎。

因为这个信念,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稳固他的太子地位,甚至甘冒生死存亡之事。

包括娶她。

但现在,因为她的这份惦念,他在这世间有了放不下的东西。

明明眼泪已经蓄满眼眶,她却依然强装无事。

赵晔挪开目光,把她摁进怀里。

半晌,只简言道:「等我回来。」

本就是严冬,暴雪在北塞尤为常见。赵晔回京路上更甚。

只有在日落前下山,才能避开雪崩。

同行的一个随从不幸在护送赵晔时意外伤到膝盖。赵晔没扔下他,三人借宿在山腰出的一户人家。

暴雪已连着下了五日,路面积起三尺高的雪层。

户主是位老人,对赵晔说:「现今大雪封山,公子不妨多歇几日再赶路。」

赵晔笑着摇了摇头,「多谢您好意,我们急于赶路,雪停后便启程离开。」

「公子可有要紧事?」老人不解。

赵晔转头看着外面,暴雪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依旧持续肆虐着。

他蓦地轻笑开来,温和道:「我娘子正等我归家。」

似是雪也听懂了赵晔的话,夜晚悄无声息中没再落下一片。

翌日尚早,三人已经准备下山。

天气寒冷,雪层未化,下山的路很艰难。

在不知几次差点跌落悬崖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赵烨在离东宫不远处似是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怔了一瞬,随即否定了猜测。

京城虽不若北塞,却也寒冷得刺骨。

她那么娇弱,有次晚上他没控制住,第二天还发了高烧。

走近后,他看清的一瞬,那人儿也扑进了他怀里。

赵晔抱着她,却觉得小妻子的身上比他还凉。不知她已经站在外面多久了。

赵晔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茫茫天地间,他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夜晚赵晔沐浴出来,小姑娘跪坐在床上,还一直追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发不发热。

明筝正说着,就忽然被堵上了嘴。

数月未见,他变得不太有耐心。

明筝双手抓着帛枕的两侧,赵晔眸色沉沉,他拉下两只小手,强势地分开十指,与他的大手相扣。

淡黄色的床帏摆荡到半夜。

「想我了么?」赵晔低声问道。

明筝不知道平时霁月清风般的太子殿下还可以这样坏的,逼着她回答。

明筝呜一声,妥协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想了……」

听罢,赵晔闷笑一声。

后来,赵晔撑着头侧身看她。

女孩儿红扑扑的小脸,赵晔拨了拨她的头发,神情餍足。

这是他的太子妃。

3

天将亮未亮时,帐内的两人几乎同时醒来。

明筝窝在他的怀里讲着这两个月的近况。她没有向他抱怨,只挑趣事讲着。

但讲着讲着,小姑娘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带着哭腔。

太子失去音信大半月,皇帝都日日眉头紧锁,更何况他的妻子。

赵晔低头亲掉她眼边的湿润,温柔道:「不哭了。」

抱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子,才将将哄住。

已到辰时,赵晔又哄着小妻子起身洗漱。

侍女照例端着补药上来。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赵晔鬼使神差地叫住了明筝。

阻止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前朝魏成佲外戚专政导致国灭的事猝然晃进他脑海里。

「殿下何事?」明筝看着他问。

他不能对任何一个人放下戒心,赵晔如是想。

「无事。」他背过身看着窗外。

厚雪压断了枯枝,毫无生机。

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他的掌握之内,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明筝会发现。赵晔气定神闲了二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一丝无措。

幕僚提出以太子妃腹中之子使秦国公彻底倒戈东宫时,赵晔没犹豫就否决了。

他说的这番话不仅是反驳幕僚,更是提醒自己。

然而,他从未料到会被明筝听见。

听见外面的声音后,他整个人僵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外面,但他没得辩解。这本是事实。

所以,他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了。

几位幕僚确定太子妃走后刚松一口气,便听见上位开口:「今日先到这里,回去吧。」

偌大的书房只剩他一个人。

她会哭吧,赵晔垂眸想着。从太阳高西沉黑夜,再到日初。

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殿外的侍从怕太子出事,偷摸地透过窗户缝隙看了一眼。太子面无表情地静坐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直至他对着殿内说道:「殿下,该用早膳了。」

赵晔回神,他下意识端起面前的茶。

早已凉透了。他默了一瞬,随即一饮而尽。

她已嫁做人妇,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即便她知晓了一切,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赵晔对自己说道。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明筝。

她不再让他碰,甚至也不愿与他出游。

女孩儿眼睛红红的,是哭了很久留下的痕迹。而那双眸子里彻底暗淡,再也无爱意。

赵晔的若无其事在明筝提出要搬到偏殿时全然瓦解。

他不想吓到明筝,依然笑着。缄默良久后,他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样也好,他似是有一丝释然。

赵晔端起粥,碗沿却瞬间迸出一道裂痕。

明筝没听见,她看起来轻松许多。他平静放下碗,手垂在桌子下。

赵晔实在笑不出来,便起身离去,没看她一眼。

那天书房烛火亮到深夜,太子才起身回的寝殿。

侍从已将床榻整理成一套寝具。

赵晔站在床前,眼神无波。

未被关严的窗户外忽透进一缕风,吹灭殿内最后一支烛火。寝殿瞬间暗了下来,空寂的气息又重了几许。

良久,他鼻息逸出一丝轻笑。

比冬风更凉。

4

那半年里,他很少见到明筝。

她有意在躲着他。

太子身边的侍从叹了口气,明明冬天已经过去,为何东宫像是刚入冬般清冷。

两人唯一一次的交谈,便是明筝主动询问他何时纳侧妃那次。

彼时,她跟他说话的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她只将他视为太子,殿下。

赵晔定定地看着她。

半年前,她还曾为他拒绝纳妾高兴了许久,现今仿若一片死水。

毫无生气,毫不在意。

她早不似从前那般恋慕他,赵晔很清楚。但他也不知为何,即便这样,他也无心纳妾。

在本以为的漫长之路中,赵晔猝不及防登基。

对于先皇的崩逝,他来不及难过,成堆的政务等着他处理。等他终于缓出空闲时,国丧早过。

侍从说太子妃已入宫。新帝没有休息,直接去了寝宫。

她穿着一身宫装唤他陛下,在他拥住她时,她也没有挣开。

声音温和的仿若最开始的阿筝。

赵晔一瞬间以为他们会重修于好。然,她依旧不让他碰。

她不是温和,是对天子的恭顺。她把自己当做他的臣。

是他想错了。

赵晔从她身上起来,漠然地下旨延迟封后。

侍从吓了一跳,本想圣上会对太子妃发怒,怎的看起来那么平和。

赵晔登基后更会隐藏情绪,从不外显。没人猜的透天子现在在想什么。

无论是戴琅月进宫,还是亲赐封号。赵晔都不过是为了安抚戴逍。

从未想过碰她。

那日是意外。

太后规劝皇帝,不该接了人家姑娘进宫一次都不去看,戴将军也会有怨言。

是以,他第一次去了戴琅月宫里。

「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珍重无比。」戴琅月羞怯又大胆地拉起赵晔的手,把荷包放上去。

「这是臣妾的一缕青丝,以后琅月就把自己托付给您啦……」

这是她喜欢赵晔的第五年,她终于如愿以偿。

赵晔看着手心里的荷包,一瞬间与一年前重合。

大概是因为于此,她问赵晔今晚是否在这里休息时,他点头答应了。

赵晔不允许她出声露面,甚至也没有亲吻。

狂虐的快感后是无尽的悲凉。

赵晔看着身下一丝不挂的女人,干涩的眼睛里漆黑一片,似是无任何情绪。

身上的热汗冷却下来,密密麻麻地包裹着他。

明筝该是再也无法原谅他了。

赵晔自行清洗完穿戴整齐出来,手里把玩着戴琅月送他的荷包。

戴琅月拥着被子坐起身看他。

只看了两眼,他便随意扔在桌案上,眼神又游离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中带着微妙的快意,「送朕你的头发是想与朕结发?」

戴琅月惶然,她的心思被轻飘飘地挑明。

赵晔似乎思忖了半刻,才不疾不徐问:「但,朕有发妻你不知道?」

戴琅月忙答:「臣妾晓得,明妃娘娘便……」

「她是皇后,身体不适而延迟的封后。」赵晔打断她。

戴琅月双手已将被褥抓的死死,却还强颜欢笑应着。

赵晔点点头,随即施然一笑:「所以,朕要你这头发做什么?」

言罢,没管女人笑得有多僵硬,转身离开。

一眼都没看桌子上孤零零的荷包。

5

赵晔知道,总有一天明筝会知晓他与戴琅月的事。

一日清晨,他从戴琅月宫中出来刚好和路过的明筝对上视线。

但很快,她便平静地偏头移开离去。

赵晔走出去伫立在她刚停留的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道路尽头是宫门,宫门打开还是路。循环往复,看不到终点。

就像是他和明筝,已然没有结果。

赵晔曲了曲冰凉的手,近来酷暑天,他却冷得有些反常。

忽地,他轻咳一声。

侍从正想呈上帕子,动作骤然顿住。

「陛下……」

赵晔也似乎感受了什么,抬手碰了碰嘴角。

接着笑意倏起,觉得不免有些荒唐,他才不过二十余岁,怎的就咳血了。

朝堂之上,他无意激怒明疏鸿。他却频频提起立后之事,赵晔不得不被迫回想到明筝拒绝他的样子。

他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惹得他那么大反应。

明筝来寻赵晔时,他刚好抽身离开戴琅月的身体。

他抬手点了点门口,「带着你的东西先出去。」

戴琅月咬着牙捡起自己的衣服开门离开。

明筝随后进来。赵晔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再想起她嘴角漾着笑的样子似是上一世。

他本以为他会这样和明筝过一辈子。

明筝待他的爱意已所剩无几,他没再去她跟前自讨没趣。

但这不代表,他要放开她。

明筝说仅是回府看望父亲,但赵晔有种直觉:放她回去,她不会再回来的。

于是他拿立后之事威胁她。

果不其然,她没再提过离宫。

赵晔转着手上的扳指,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明筝走后,他抑不住地又咳了几声。这次他连嘴边的血渍都懒得擦了。

他私心地将明筝困在这个死板的皇宫里。即便他是皇帝,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些。

那日,卫偃私入内宫的消息传到圣上耳朵里。

赵晔手指敲着书案,淡淡听着。

在听到:「卫偃进宫似乎只是为了见明妃娘娘一面」时,他顿住动作。

暗卫通禀后没得到指示,便出声提醒:「陛下……」

赵晔回神,面不改色地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兵权上交后,杀了。」他边看边说着。

上次陛下明明打算仅撤他兵权而已。暗卫按捺下疑惑,作揖退下。

卫偃如今手上还有一部分兵权,赵晔想到了戴逍。

正思虑如何提拔戴逍时,戴琅月跑来告诉他,她怀孕了。

赵晔眯了眯眼笑着,理由充足了。此时,他已无暇顾忌明筝听后的反应。

她也许会难过,也许依旧漠然。但他不能给她留出一点出逃的余地。

趁着晋封贵妃,赵晔提拔戴逍,又分出一部分卫偃在京中的兵权。

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宠幸戴琅月,爱屋及乌晋了戴逍的位。

紧随其后的,便是秦国公气急攻心中风半瘫,最后异死归乡途中。

赵晔手中的奏折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跌坐回龙椅。他不再在意明筝有多抗拒他。

她现在该有多难过。

她才十九岁,仍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一年前的她还会因为一点不顺意都会娇娇地掉两滴眼泪。

往后,他只想待在他的阿筝身边。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发妻。

即便她不信他,怀疑她父母是他杀的。

6

此事过后,明筝不再对他那么排斥,赵晔近日的咳嗽都缓解了不少。

虽然仅是陪她下下棋又或是一起用膳,但这种平常事赵晔都似乎恍若隔世。

两人久违地下棋时,他输了一局接一局。并非故意让着她。

无人料到,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也会无措到思绪混乱。

赵晔依然还有些不可置信,仿若半梦半醒间。

但晌午的日光打在面前人身上时,整个人都像是披着一层柔雾。

她从棋局里抬眼看着自己,说:「陛下,该你了。」

赵晔又莫名被安慰下了浮躁。

卫偃已把兵权尽数交出,除北部延边地区一小部分。

暗卫跪在赵晔面前,「陛下,是否要对卫将军斩草除根?」

赵晔垂眼看着拟定好的封后圣旨,那日宫宴遇刺的事乍然从回忆中冲出。

明筝腰上环着别的男人的手尤为刺眼。

两人看似正常的对话,他却看出一丝熟稔感。

皇帝隐没在阴影里,看不见神色。须臾后,暗卫听见上位传来声音。

「尽快。」

自从和明筝的关系似有缓和后,他没再见过戴琅月。甚至她挺着肚子来勤政殿找他,也闭门不见。

他想还给他的妻子一个干净的自己。

即便,有些事已成事实。

这时戴逍忽通传消息进宫,说是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卫偃下落,且已递消息给瑄贵妃。

听罢,赵晔冷然地嗤笑一声。

又是一条喂不熟的狗。

如戴逍所愿,他去见了戴琅月,在御花园。

戴琅月拉着他撒娇游玩,他均应了。

她最后提出的要求,是行晋贵妃礼前一天再陪她待一晚。

赵晔笑着应道,内心的不耐没有表现出分毫。

只有随行的侍从才知道,他碰过戴琅月的手洗了多少遍。

与近乡情怯一个道理,赵晔和明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只留意了她的心情,忽略了很多更为重要的东西。

册封贵妃前日,他依然陪明筝待在一起。

即使已过去一段时间,不是明筝情愿,他甚至连自作主张地牵她的手都做不到。

不仅是明筝的原因,他对于自己碰过戴琅月这件事,似乎永远也对她张不了口。

但那日,他直接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一如从前。

阿筝,这是我从未宣之于口的爱。

可惜明筝没理解他的意思,也没直视他的眼睛。

赵晔手心难得冒了些汗。空气沉默半晌,他还是没说出口。

最终,他打算封后那晚认真地跟她说,为他以前道个歉。

这一年多来,受了很多委屈吧阿筝。

以后不会了。

他踏出正殿门前,回头唤了一声:「阿筝。」

明筝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疑惑道:「嗯?」

赵晔笑得柔和,「无事。」

那晚后来成了赵晔多年直至死的噩梦。

明筝几乎与卫偃同时消失,有些事不言而喻。

得知明筝走后,赵晔在她的寝宫待了一天。所有侍从都被遣出去。

他从前襟内拿出一个有些泛旧的荷包。最初明筝给他时,里面只有她的一撮青丝。

现在多了一撮他的。

赵晔靠在床边拿出早已混在一起的头发,指尖动了动,挽了一个结。

偌大而空虚的殿内,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后记:

明昭元年,皇妃明氏惨遭贼人掳走,圣上大怒,全国搜捕。

明昭二年,懿景帝私访边北部落,仅几人知晓。数月归来后,下诏,明妃已薨,停止任何对其的搜查。

同年,谏议大臣上书立后被懿景帝否决。

明昭四年,大臣上书纳妃充盈后宫被否。

明昭七年,骠骑将军戴逍不幸战死沙场。

同年,贵妃戴氏被废,一生无所出。

明昭十二年,懿景帝痨病加重,经太医诊治,已不足五年阳寿。

明昭十三年,言官指责皇帝后宫虚空,无留子嗣。懿景帝遂下罪己诏。

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咯血到无法出声,气息奄奄。彼时,众大臣结党营私,分派推举异性王。懿景帝最后一道圣旨是追封已故明妃为正统皇后,逝后与其合葬。

先皇后的棺椁里只有先帝亲手放入的一个荷包,一个旧的发白的荷包。此事无人知晓。

至此,懿景帝短暂而辉煌的一生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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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13 17:4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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