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和政公主
和政公主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爱上了和政公主。
为了她,我杀了父汗,嫁祸大哥,背叛北羌,成为大孟的一条好狗。
可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
我娶她的那天,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1
他们说大孟送来了个病恹恹的公主,此刻刚被马队护着到了可汗帐里。
那年我刚满十五,身着开春新做的鹿皮绒衣裳跪在父汗帐前听候差遣。
不料一会工夫便见父汗猛地掀开帐帘骂道:「老狐狸尽会拿些下等人肚子里出来的便宜货糊弄老子!」
父汗帐里迎面扑来的一股热流呛得我猛地一缩。
历朝历代,这中原王朝哪个不是舍不得自己亲生女儿便随随便便挑了个宫女塞过来,美其名曰和亲共修两国之好,实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前脚可汗刚把自己姿容俱佳的嫡女儿送了去,后脚大孟便把这不清不楚的公主送了来。
「传令下去,把这女人挪到那边空出来的帐子里先去晾着,别在这碍眼。」
北羌王如若洪钟的声音甫一落下,便斜着眼瞥了瞥还跪在地上的我,随口啐道:
「哪日得把你们中原人的心都剖开来看看,怕不是比乌鸦毛都黑!」
我被父汗眼中熊熊燃起的怒火吓到,冰雪覆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微微发抖。
2
我是北羌的二皇子,我的母亲是中原人,传言是镇北侯唯一的亲妹妹。
可她是被我父汗掳来的。
她生下我的当晚,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用一柄短刀抹了脖子。
腥黏的鲜血濡湿了整张羊毛褥子,
换来的却是父汗一声不咸不淡的冷笑和十五年来对我身上汉人血统根深蒂固的厌恶鄙薄。
此刻他正捏着三皇姐寄来的几页密函,扫了几眼便又扔到了我的脸上,「宫女肚子里出来的贱蹄子,还是掖庭出世的种!」
他又指了指一旁立着的大皇子,
「你三皇姐汐西可是正儿八经的可敦嫡女,他孟朝的皇帝老儿拿一个庶女来换我一个嫡公主?!」
我匆匆扫了几眼密函上龙飞凤舞的羌文,大意是这大孟来和亲的公主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可公主的生母却是个病死在掖庭的下等宫人,皇姊却是父汗的嫡公主,他觉着蒙了羞。
这和亲本是场闹剧。
大孟边陲另有寿溪、扶桑、越嘉等小国,可但凡是娶了中原公主的,哪个不是渐日被汉学里的妖风邪气所蛊惑最终沦为大孟的附属国,若不是北羌去年战败,又怎会沦落到送嫡公主和亲,迎中原庶公主的地步。
说起来我也实在算不得一个聪明的皇子,明知跟大孟沾上点边的东西装聋作哑才是上上之策,可偏偏有些时候嘴巴就是管不住舌头。
「汉人固然可恶,可这和政公主带来的嫁妆却是按中原嫡出公主的份例给的,即便出身不高,倒也能缓一缓我北羌连年雪灾、兵尽粮绝的颓……」
我自以为为北羌考虑得还算中肯厚道,可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被嘉措给生生截断了。
「父汗,你看这有汉人血统的人说话就是和我们这等俗人不一样,不光说话文绉绉的像汉人,连立场都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他抱着臂倚在旁边的柱子上笑得明晃晃的。
人人都说嘉措和父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父子,在仇汉这件事上,他们的步调向来出奇一致。
不出意外地,北羌王又噌地被激起了怒火,泄愤似的朝我腿上又踹了两脚。
我被吓得赶紧闭了眼,心想果然还是和以往一样装哑巴来得方便。
然既是战败的国家,北羌究竟是得怂点的。
大孟皇帝的亲女儿,杀之不得辱之不能,一不留神便掀得起边陲重地滔天的战火,
北羌战事甫息且天灾不断,父汗也只有在这里过过嘴瘾的份。
就是今年这场雪化得格外慢,也不知那被大孟舍了来的公主受不受得住。
3
姜明绣被送来那年其实只有十四岁,比我还小一岁。
父汗不喜欢她。
一则是年龄太小。
二则是她的存在,落在他眼里便是堂而皇之地昭示天下北羌受了辱。
她被塞到离王帐最远的帐子里晾了两月有余,北羌一众王族朝臣都默契地没人敢向他提起这大孟和亲公主婚期的事。
我遇见她的时候正是北羌紧锣密鼓筹备祭山神节的阶段。
族人们相信祈福的人血统越纯正,神灵恩施的福泽才会越扩越大,因此我倒落了个清闲:
漫山遍野只见那哑巴皇子无所事事地在雪地里驾着马乱跑,风刮到脸上也不觉得疼。
可这瓮山中却不止我一个闲人,
那汉家女子滚在雪地里玩雪的样子简直把我惊了个瞠目结舌。
我木讷地看着她拍拍身上的雪从满地琼色中蹦起来,满不在乎地朝我挑了挑眉:
「看什么看?没见过中原美女是吧?」
我有些错愕,可我也确实是没见过中原美女。
作为一个刚吃过亏的愚钝皇子,这一次碰到跟大孟沾边的事情我学了乖:
「没见过。」
她小脸一红,鬓间两只鎏金点翠步摇被震得摇摇晃晃:
「你们蛮夷男子果然既没见过世面也没礼数,放在我们上京谁家姑娘敢要你!」
她像是才意识到眼下她「要」的人似乎比我好不到哪去,
于是她蓦地止住了方才那汹汹的气焰,一屁股又坐回雪里,继续捏她手里那个丑丑的雪偶。
我撒谎了。
她怎么能不美呢?
霜青色的毛绒刺绣披风上是中原独有的白梅青竹,明明只挽了一个髻,却在这无边的琼色中衬得分外出尘。
常年身披绛色的草原儿女哪及得上她,一袭素色倒像是要融在这雪地里似的。
当然,这赞美仅适用于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一旦张嘴开始胡诌,那美意怕是就要褪去大半了。
「可惜我这蛮夷身上还流了一半你们中原人的血,你若要嫌弃我不懂你们中原那套礼数,可不是间接在说你们中原男子也是如此吗?」
我从没这样跟人讲过话,她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气质一点都不叫人害怕。
她神情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我惊道:
「你是……你是那个……可汗和汉人的二皇子!」
书上说这中原女子不该一个个温良恭俭,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么,
可她脸上这略显夸张的神情便是北羌的王族女子里也挑不出几个这样放肆吧?
于是我一把把她翘起来的手指按回去,「既是中原公主,便是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授受不亲的。」
「殿下好歹顾念下自己身上担的名头,被人说了闲话可不好。」
她闻言眉头一皱,随即抱着手臂转过身去嘴里哼了一声,笑道:
「本公主清者自清,好不容易才从那规矩多如牛毛的地方逃出来,难道在这还要拿这些来庸人自扰吗?」
真有意思,她是不知道北羌世代可汗以踏平中原山川为己任吗?
她这样随随便便就嫁过来,倒好像自己不是身负两国谈和使命的和亲公主,敢情是来草原上游山玩水了。
我笑道:「殿下也知道自己是庸人?」
她愣了一下便抓起手上那雪偶朝我砸过来。
我慌不择路地扯过背上的斗篷挡着,却在她揉雪团的缝隙偷偷探出头来看她:
絮雪沾上了她的裙裾和发梢,她略带愠色的脸却比方才说话时分更加让人见之难忘了。
大孟皇帝送了个好女儿来,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笑容在回头见到面色阴沉的嘉措时戛然而止。
他立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兀自望着我们。
姜明绣这会子刚揉好一个雪团,抬起头来想砸我的时候却正巧对上了卑躬屈膝的我和嘉措那一张阴郁的脸。
她连忙扔了家伙也想行礼。
我悄悄侧目瞥见她手足无措地在行大孟的福手礼,便张了张嘴用只有我们俩才听得见的声音压着喊道:
「北羌礼呀!庸人!」
她却是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我一个大孟公主凭什么随随便便给陌生人行礼!」
我被她问的一噎,索性闭了嘴等着嘉措一步步走过来训话。
「野蛮人,他是谁啊,北羌竟生得出这么好看的男人。」
她居然还在那试图搭腔。
我无语地想翻白眼,
但是作为嘉措和父汗眼里向来不大聪明的哑巴皇子,我识趣地不再多话。
然她说得不错,嘉措的容貌俊俏的确是北羌出了名的。
他的瞳色和寻常羌人不一样,那样极为深沉的墨绿色,就好像当惹雍措的湖水一样,碧清似一块翡翠。
可敦嫡子,他出众的相貌和领兵打仗的好本事和在一起,连德高望重的根敦喇嘛都煞有介事地跟父汗连连赌咒说嘉措必是天神转世。
我就不一样了,根敦喇嘛见了我只会连连摇头。
这大孟公主和草原上所有的寻常女儿家一样夸他,我却头一次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但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在此刻跟我只有咫尺之距的嘉措面前低头道:
「臣弟远远瞧见这大孟送来的公主实在好看,忍不住便来多看了几眼。」
「你也知道这是你父汗的女人?」
他冷冷笑道,眼睛越过我看向后面不知所措呆呆望着他的大孟公主。
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却着实把那稚气未脱的姑娘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便是死了也轮不到你。」
嘉措冷哼一声便一甩缰绳走了,马蹄声把一地雪花扬得飘飘洒洒。
姜明绣等他身影消失在雪坡尽头才怯生生地上前来问我,「你们刚刚都聊了些什么?」
她得庆幸她不懂羌语,若是懂了之后听到这北羌王帐内是怎么议论她的,不得怒火攻心昏死过去?
于是我换了张脸转头悠悠笑道:「想知道?」
她木讷地点点头。
「你若哪日成了我的王妃,本王再告诉你也不迟。」
我趁着她还在晃神的功夫捧起一把雪掷在她身上,换来后者一阵声嘶力竭的「无赖」后,飞身跨上她来时骑的马,回眸璨笑。
「小殿下,你若应了我,我再考虑回头派人来接你。」
我与她算是结了梁子,从我固执地要把她丢在那片雪地里开始。
单纯如我,本是想借这个机会吓吓她,好让她把我记得更深些,有那么点依赖感便是再好不过。
我躲在雪坡后边留神打量她的反应,从一开始的骂骂咧咧变成后面的茫然无助。
天色将晚,我刚准备踏出的步子便被重新出现的嘉措刹了个措手不及。
可敦嫡子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皱着眉看了大孟公主半晌,继而朝着她缓缓伸出了手。
呼吸好像在刹那凝结,我僵硬地看着姜明绣在片刻犹豫后握住了他的手,旋即被轻轻一带跨坐到了马上。
前胸贴后背的距离,好似一捧凉水直接把我从头浇到脚。
这样熟悉的神情,恍惚间我想起了父汗身边常年不散的汉人俘姬。
姜明绣此刻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微红的眼眶配上凄惶的神色,我怔怔地看着嘉措一脸沉静的样子,心知这时有人不动心也不可能了。
4
入春的时候北羌发生了件大事:大孟来的公主中了毒。
那杯酒原本是给父汗的,兜兜转转被赏到了她手上。
她饮下那杯酒的时候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旁座的嘉措看。
是砒霜,中原最致命的毒药。
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被带进北羌的,总不可能是和亲公主自己下毒害自己。
难得一次家宴,席间骤然乱作一团。
第一个冲上前扶她的人亦是嘉措,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酒原本该摆在父汗桌上。
可汗的神色暗了暗,在一片骚动中也无暇顾及他俩。
姜明绣软软躺在嘉措怀里,虽然脸色惨白,嘴角却噙着笑意。
我远远望见,喉头有些发堵,却还是安安分分坐在了位子上,在一片嘈杂声中格外注目。
真正的动乱还没有来。
我在心里数到十的时候,果然一支暗箭凌空飞来,急促而刺耳的破空声响,让在场的武将猛的噤声。
是对着可汗方向去的。
我脚尖一动,像阵风似的蹿了出去。
不过数秒的功夫,赤金色的箭头就给我胸前捅出一个血窟窿来。
「父汗……」
我口里涌出来大汩的血,唇齿不清地出声。
半撑着跪倒在可汗的几案前,他的眼中又惊又惧,怒气之外更有掩不去的不可置信。
北羌可汗的哑巴儿子,竟也有给他挡箭的一天。
而此刻,他颇为看重的大儿子却是抱着敌国来的公主,怜惜她怎么好端端中了毒。
滑稽而又可笑的场面横陈在众人眼前,在场的无不倒吸了一口气。
我颤颤巍巍用手捂上伤口,黏稠的血糊地我满手都是。
父汗阴沉着脸叫斟酒的女奴滚上前来。
我昏昏沉沉被抬走的时候,隐约听到父汗要把她绑去地牢里的暴喝。
至此,我才终于嘴角弯弯露出一个笑来。
同样不省人事的还有姜明绣,可惜我现下没力气看她如何了。
5
我的梦向来是不安稳的。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总是会一遍一遍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地放。
就比如这次的梦魇来势汹汹,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被父汗绑在马上的场景。
他绑我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年我的阿曼也是这样绑在马上被他拖回来的。
他咧开嘴朝着城墙上的镇北侯就是一阵张狂的笑:「喻洮,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亲妹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啊!」
我那时便觉得他不聪明。
若我是他,这么好的筹码拿在手里只用来羞辱,也太没见识了。
镇北侯是什么人啊,一座小小的朔州城他能在此和北羌数十三部周旋几十年。
活活熬死了两代羌王。
可汗正得意忘形的功夫,他已拈弓搭箭一下洞穿了我的左胸。
这是我第一次受箭伤,剧痛之下我把嘴唇咬出了血。
而父汗抛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之后,便和他心爱的大儿子去迎敌了。
分外好笑,我在梦中甚至笑出声来,黄土塞满了我整个嘴巴。
我是被呛醒的。
一阵咳嗽伴着一阵钻入骨髓的疼痛。
身边只有惯常跟着我的几个小厮,我问他们姜明绣怎么样了。
「公主高烧不醒,今晚再不醒,怕是捱不过去了。」
我心中一动,作势便要下榻。
「不过大殿下先前已派了巫医去,我们去倒显得多余了。」
我眸色一暗,复又躺回了榻上。
小厮张了张口,正想同往常一般同我禀报可汗在做什么,我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根本无需问可汗在干什么,他必是在地牢里对着那年岁不大的小女奴使烙铁。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
哪怕从上到下没有一块皮是好的,她还是会咬着牙说是大皇子指使她下的毒。
这世上对不起我的人太多,我对不起的人她却是头一个。
去岁塞上大雪压境,我便不该从一摞又一摞冻死的牛羊中把她拉出来。
她比姜明绣还小,哑着声音对我说她心悦我,必报我大恩。
偌大的北羌,说心悦嘉措是谁都会信的,说心悦哑巴皇子那准是在扯谎。
即便父汗不信她,可这么多年和汉人玩下来,猜忌和防备的本事也该学到一二。
至于那行刺的战俘身上怎么会有嘉措军中才有的赤金箭头,
那便是他的运气了,被刺了一箭竟还能拔下箭头保存至今,以往都是要回收的。
不过,横竖都是死的人是不会在乎早一刻还是晚一刻的。
我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对着月亮向奇木格山神祈福,
我希望那大孟来的小公主能蹦蹦跳跳地重新出现在我跟前。
若是我下的毒剂量太重,来日我愿以十倍偿还。
6
嘉措同可汗说他想娶姜明绣,被老东西扇了一巴掌。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手上正端了一碗药要去看她,差点被这一幕惊地打翻了药碗。
我觉得姜明绣是大孟送来的一颗好棋,或者说,一捧绝佳的祸水。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光是站在那里须臾,就已经惹得北羌父子反目,兄弟相争了。
当然我争也不全是为了她,可是若是不争,那肯定得不到她。
祸水本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掀帘进去的时候她正望着一卷羌文发呆。
见我来,她怒气冲冲地掷下了那张羊皮卷,质问我为什么把她就那样丢在冰天雪地里。
我笑了,说你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兴许还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她羞红了脸,匆匆忙忙推搡了我一把。
正好是伤口的位置,我连忙躬下身去说疼。
她终于慌慌张张地问我哪里疼,听说我受伤了,怎么先来看她的还是我。
我笑笑不说话,觉得她红了脸的样子真好看。
深宫里长出来的女儿家怎么会这样单纯的。
「你怎么对我一点戒心都没有?」
我由着她毛手毛脚地去差人热那早已凉了八百年的药,一面盯着她看。
「父皇说你会说汉话,你是半个汉人,你会护着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她摇头晃脑地说完,捧起那碗药吹了几口,递到我的嘴边。
也不知她父皇是无心还是有意,这么小的姑娘送到漠北来,也不怕风沙蜇伤了她。
「我不喝,苦。」
明明是我带来给她的药,她怎么还服侍起我来了。
「喝!」她不由分说地强道,徐徐冒出的热气把她脸上的红晕又晕染开来。
「我不。」
见我雷打不动,她也不依不饶,遍寻不得之后,我发觉她的神情有些怪异。
因为她下一秒托起药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撅着嘴就朝我凑过来。
我吓得不轻,她呼出的气息薄薄喷洒在我的脸上,我竟然有些心痒难耐。
或许那些中原老先生说的见色起意,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孽徒的。
那湿润润的触感就要贴到我嘴唇的前一刻,我终于大呼一声:「我喝!」
她狡黠一笑,随即也停了动作,拍拍手说:「早听我的,也不用受这罪!」
这哪叫受罪,我占的便宜不少了。
「我原先在掖庭的时候,那些个小宫女小太监染了风寒不肯喝药,我这个法子百试百灵!」
原来自小就长在掖庭啊,那从小得受多少苦啊。
「后来我父皇昭告天下说我是公主,我那些娇滴滴的皇姐们每次生病见我去了就害怕,怕我一言不合就亲人家!」
我看她说得手舞足蹈,我自己也高兴。
姜明绣其实昏睡了三天三夜,老可汗不得已,不情不愿给她派了几个巫医来,她自己嫌人家是群魔乱舞,全给轰走了。
我一边大口吞着碗里涩到发晕的液体,一边看着她如此生龙活虎,恍惚间有点不真实。
毒是我下的,我其实做好了准备她或许回不来。
14 岁,身子骨又这样弱,又是被大孟舍了来的公主,和我同病相怜。
可奇木格山神垂怜了我,我日后必是要好好护住她,就当是赎罪。
「你是个顶好的公主。」
我这样说着,她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可你知不知道,大皇子说他要娶你。」
「谁是大皇子?」
我闻见这话,突然就笑出声来了。
7
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暮春了。
她被我父汗拖过来看羌人比箭,这是一贯以来的传统。
她看起来比那日家宴上好多了,除了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一切都好。
我冲她笑了笑,她停下来恶狠狠瞪了我几眼。
这是在怪我那日也没告诉她谁是大皇子,便拂袖而去了吧。
她其实最好永远都别知道他是谁,正如她猜不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一样。
我贪婪地吮吸了会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迷迭香。
这一毒一箭给我换来了爵位和真正可以领上战场的兵士。
哪怕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父汗终于对嘉措存下了几分忌惮和戒心。
我努力了多年的事,她一来须臾便办到了。
大孟皇帝送了个好女儿来,她必是被奇木格山神真正祝福过的人。
胸口的伤没好透,因此我换了张开得动的弩。
嘉措还没有来,我望见她时不时便左顾右盼。
是我自己有点过分出神。
场上人玩得正酣的时候,老可汗突然叫了停。
「换汉俘来!」
他声如洪钟,满脸晃动的褶子无不昭显了他的快意。
我从来便不觉得他聪明,正如这次
他叫姜明绣来又是为了羞辱,
亘古不变且毫无创新的目的。
她没有听懂,但她眼尖一下便看到了身负铁链被拖过来的汉俘。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冷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纷纷扬扬,我远远望见她眼圈又红了。
汉人们是聪明的,他们知道自己是这场上的活靶子,因而像惊弓之鸟一样四处逃窜。
可惜他们的脚上铐着生锈了的铁链,稍跑一步便会牵动着伤口蜇得人生疼。
满场的鬼哭狼嚎震得我耳朵有点疼。
我把玩着手上的箭弩,无意间对上了她朝这边焦急看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泫然欲泣的神情显然是在向我求助。
我自然清楚,现下我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
只是她在求什么呢?我去向父汗请命,放了这些汉人吗?
我扯开嘴角又笑了笑,然后背过身去将箭推进了弩机内。
她或许会错了她父皇的意。
铺天盖地一声弦响,第一个被射杀的汉奴应声倒下。
四座在冷寂了片刻后随即响起了雷鸣一样的叫好,我颇为自得地望向老可汗。
后者抖动了两下胡子,眯起眼睛打量我,那是他予人首肯的典型反应。
姜明绣却是腾的一下站起来,眼睛盯着我好像在盯一条毒蛇。
「骗子。」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羌语,不知她是从哪学来的。
表情一僵,下一秒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箭。
只是我失算了,这一次我还没来得及把箭推进去,我的箭就被尽数折断了。
是嘉措。
我了然地抬起头看他,后者流畅的下颚线条在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这便是北羌万众所归的未来羌王,行事作风向来不留余地。
他手里拿着半根残箭,眼神如同以往看我一般冰冷。
「兄长。」
我弯下腰向他行礼的功夫,他已经昂着头往可汗的方向去了。
「父汗,三皇姐还在大孟的皇帝老儿手中,连年的雪灾,北羌已经不起大的战事了。」
他说得凿凿,殊不知当初姜明绣刚来的时候,我说过一样的话。
嘉措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手软?
还是敌国来的女人,他从前最爱这样的凌辱。
老可汗的眸色冷了下来,似乎在打量面前这个儿子还是不是他从小捧在掌心里的那个。
一个女人便能解决的事,何必劳烦千军万马。
不知我那三皇姐有没有如此本事,也能将大孟的皇帝和他几个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姜明绣身上还披着如意缀花缎子,望着迎风而立的嘉措惘自出神。
那是三番四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大皇子啊,她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8
狩猎结束半个月,我终于逮到机会把她绑到了马上。
她奋力挣扎着要甩开我的手,被我一把死死摁住发不出声音。
哪怕是在马上,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我没心没肺,恩将仇报。
我呵斥她不准再说了,不然就不带她回岭北的朔州城。
她小鹿一样的眼睛愣愣看了我两秒,然后问我,真的假的。
我回她,你若是不信,现在立刻下马找你的嘉措哥哥去。
她忙理了理衣领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我知道我总是有办法让她听话的。
我载着她越过大漠一望无垠的原野和漫天耀耀的星光,她一路痴痴地望着,没有多话。
「我来你们北羌的时候,都是被蒙着眼睛的。」
「接我的莽汉说你们王帐的位置是大漠里的秘密,我差点以为他是半路杀出来的马匪。」
她突然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快速掠过去的景物,很新奇的样子。
「你现在不就被马匪绑在马上吗?」
听见我的话,她作势在我身后掐我的脖子,怒道:「你怎么能杀那些汉俘?!」
我怎么能杀那些汉俘?
我要是不杀他们,我就是北羌永远有名无实的叛徒。
「我不杀他们,就会死。」
我回头说道,看着她怔愣的神情一时有些好笑。
她犹疑了一会,问我:「真的?」
我告诉她,你父皇没跟你说过,北羌的老可汗每天都疑神疑鬼自己的二儿子是不是通敌,要杀掉他吗。
她听了有些难过,于是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又抱得紧了些。
我觉得朗月当空的晚上,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于是我用手遥遥一指:
一座隐在浓重夜色里的边城,内里是璨璨灯火。
「是朔州城。」
我轻轻说道,身旁女子掩面眺望的样子却比那火树银花般的朔州城更为诱人。
我突然真的有点想当马匪,就这样把公主截了去,天涯中人也不知我们究竟是谁。
9
我来朔州城,动用了我刚到手的权力。
老东西是派了好几个暗卫一路盯着我的,因此我甫一进城,便让几个小厮扮作我的样子四散逃了。
至于是怎么进得去的……自然是翻城进去的。
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姜明绣,确认她轻纱掩面常人瞧不出五官之后,大摇大摆地闲逛了起来。
我正思索着怎么才能跟老家伙解释掳公主出来这件事,姜明绣回头叫住了我。
「你尝尝这个,是梅花烙,你们北羌永远也吃不到的玩意。」
托在她掌心的是几片被做成花瓣样式的糕点,或许那确实是叫梅花,可惜我只在书上见过。
我摇摇头拒绝了她,我不喜甜。
她从不善罢甘休。
这次她狠狠踩了我一脚,迫使我张开嘴巴,然后娇笑着把那泥糕塞进了我的嘴里。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嘴唇,我没想到她的指腹都这样软。
我于一处攘攘花火中看她奸计得逞一般地跑开,身后的绫罗绸缎却翻飞如同蝴蝶。
玩至子夜的时候她着了魔要去醉仙居,我长臂一拦说不让。
她也不管,疯里疯气地就闯进去了,说是要看岭北边地的美娇娘。
于是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旁边看她饮酒,目光流连在台上的西域舞姬身上,叫好最是响亮。
她自然是漂亮的,醉醺醺的时候一双眼睛流转得让人不忍挪步。
我在第 N 次亮出弯刀吓退前来搭讪的男子之后,终于禁不住想把她拖回家去。
「我不!我也要做这朔州城里的舞姬!」
她如是回答我,酒气缠得满身都是。
我不依,还想拉她,她却是一把栽进了我怀里,问我舞姬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好看,她又问我那大皇子喜欢这样的舞姬吗。
「是喜欢汉人风情的多些?还是西域风情的多些?」
我一时无言,狠了狠心把她横抱起来大步踏出殿外。
「我喜欢你这样的多些。」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湮没在呼呼的风里,长街上此时空空荡荡就剩了寥寥几个人。
她醉了,头枕在我肩上,步摇穗子打在我脸上,有点疼。
快到城门的时候,路旁的叫花子拦住了我。
我和气地笑笑,说内子睡着,我现在腾不出手来拿铜板。
「公子,你今天身后的尾巴有点多啊。」
他这一声突兀使得我抱姜明绣的手僵了僵,我一下就知道了他是谁派来的人。
叫花子有意无意地扫了正熟睡的姜明绣一眼,继续道:「难得来一次朔州,怎么不去见见侯爷?」
我重新调整了个姿势,让她靠得离我更近些,展颜一笑:
「我做的一切,舅舅不都看在眼里吗?」
10
我那夜回宫之后,一切照旧。
或许羌王知道那些尾巴已经被换掉了,又或许他还被蒙在鼓里。
他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
我将更多的精力花在练兵上,一不留神便能在边防待到半夜。
姜明绣或许知道那晚是我抱她回来的,总之她一连好几日羞于见我。
其实也无妨,至少这一夜彼此都尽兴。
这夜我回大营的时候,她那顶帐里还亮着烛火。
我问小厮她这是偷吸了底也伽吗,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他回我说公主近来勤学苦练,立志要将羌文融会贯通,好效仿史书上的文成公主,福泽羌民。
我觉得这个愿望永远都不会实现了,以羌民的觉悟,把她抢来当老婆是正经。
我潜入她帐中的时候,她又正对着一卷羌文愣神。
我定睛一看,这不还是数月前她刚病好的时候没看完的那一卷吗。
匿笑一声,我在她房梁上看得很是惬意。
她发现了我,指着我的鼻子呵斥我早点滚下来。
我轻盈一跳落到了她面前,她虎着脸问我那些个字怎么念。
我说这都是黏着语,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区分的。
「那你便告诉本宫这一个个字母都是什么意思!」
我又一笑,说它们没有意思。
她着了脑,一屁股蹲坐在榻上不想理我。
「可我要是学不好羌语,他就永远听不懂我说话。」
我心下咯噔一声,我还当是为了什么,原来又是这个缘由。
见我脸色不好,她忽道我一个北羌生的人,怎么汉话说得这样好。
我揉揉她的脑袋,说我要是学不好汉话,她也永远听不懂我讲话。
「你有喜欢的人啦?」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陆一样,手撑着脑袋到离我很近的位置,「那这么说,我有嫂子啦?啊不啊不,我有妯娌啦?」
我苦笑着敲了敲她的头,转身又爬回了房梁。
她嘟囔着真没劲,继而熄了灯去睡觉。
我犹豫再三,还是把她案上那一卷羌文给带走了。
11
我熬了一夜,终于把羌汉对照的羊皮纸标注完,给她还了回去。
翌日我瘫倒在案上爬不起来,门外的动静闹醒了我。
是一个姑娘,厚重的盘花珠帘把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
她正在教训身边不知礼数的婢女,起因是她们冲撞了我帐前的侍卫。
我认得她,是翁波将军的女儿,叫塔娜,翁波意西是老东西的心腹。
她端庄大方地朝我施礼,声音脆脆地叫了我一声二皇子。
我其实不认识几个北羌的贵族女子,她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因为长得美,所以闻名北羌十三部。
我淡淡问道她今日怎么会来王帐,她迟疑了一下说是可汗叫她来的。
我那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挑中了几个姑娘给嘉措做大妃。
以这个速度,他下一步要做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塔娜又施施然朝我一礼,「二皇子,外面风大,你早些回去罢。」
她和姜明绣是两个极端,一个满腹礼仪却是草原上的姑娘,一个生性放肆却是宫里长出来的女儿。
我嗯了一声,嘱咐她早晚都是一家,不必为小摩小擦拘礼。
她前脚没走多远,后脚姜明绣就来了。
「这样好看的姑娘,不会就是我未来的妯娌罢?」
她向我眨眨眼,许久没凑在一处玩,她的疯劲又回来了。
我瞪她一眼,甩身回帐。
「呼延忻,你给本宫站住!」
我心中一动,她头一回直呼我的名字。
于是我顿住脚步,难得好脾气地回了身,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
所见之景是那微微冻红了脸的姑娘提着裙子朝我奔来,一个没刹住撞了个满怀。
真笨。
骂归骂,短暂的怔愣过后我还是屈尊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她甫一立起来就骂骂咧咧说我不长眼睛。
「本宫见你为本宫劳烦忧心了一夜,特做的桂花酥,你一推,差点都撒了!」
我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左手把那盒糕点拿出来,右手还捏着我给她批注的羊皮卷。
她有些扭捏,握着柄的手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我把她的手拍开,她缩回去之后又在说我白眼狼了。
也不知谁是白眼狼。
我颇为夸张地用指尖捻起一块塞进嘴里,一瞬间的甜腻味充斥了整个唇腔。
我突然好像也有点喜欢吃甜的了。
「不错,罚你以后天天给本皇子做!」
她白了我一眼说想得美,略施粉黛的脸却衬得她像一朵刚盛放不久的格桑花。
要是能一直这样,其实也不忿。
12
我今儿来得不是时候。
我进来的时候,他俩正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见我来了,嘉措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后者也神色尴尬地退到一边。
我是来交接兵权的。
嘉措大张旗鼓地拒绝了父汗的赐婚,言辞恳切地说不过娶一个年龄相当的异国公主,也没什么。
老可汗这次没再给他一巴掌,只是神色如常地让他把边防统司的职位给了我。
我总觉得他老了,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原来不是这样。
我在帐中站了许久,帐内一直静默无言。
或许不是姜明绣吸了底也伽,而是嘉措吸了底也伽。
去岁安息战败,上贡了不少这玩意,说是治头痛的偏方,饶是王族内不少人都对它上瘾得很。
此刻他玄金色的衣袍衬得他一如既往的俊秀,只是看我的眼神多少有层愤懑。
那片碧色里原来可是清一色的蔑视和冷漠。
我也不曾想过一个姜明绣能把他迷得这样神魂颠倒。
他或许是该读读《左传》,毕竟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也。
他又扫了眼姜明绣,然后柔着声音和她说先出去吧。
姜明绣的神色有些凄惶。
她或许也感受得到北羌的变数,不过她只是忧戚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便径直离去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我哪怕一个眼神。
嘉措目送她离去,然后沉着声音开口道:「你变了许多。」
我稍稍弯了弯嘴角,变得再多,也不及你的多。
他顿悟一样又凝神盯了我一会,兴许是在琢磨我是不是还是当初那个哑巴皇子。
哑巴皇子,我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我若是兄长,塔娜这样的女人,我求之不得。」
他发火似的把一个尖尖角的东西朝我这边砸了过来,我侧身躲过,发现那是兵符。
我皮笑肉不笑地把它捡起来,然后又恭恭敬敬对他行了礼,这才退下。
他坐在那一处黑暗里静默了良久,然后问我:「你会背叛北羌吗?」
这个问题,你不是自己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吗。
我没回答他,脚步仅仅停了那么一瞬,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13
入秋了。
大孟皇宫里传来消息,说汐西死了。
三皇姐生得妩媚风流,才智自小便不输嘉措,怎么会死?
来使又说,汐妃娘娘深得圣心,承宠不久便有了皇嗣,可惜是难产死的。
父汗默了一默,又问道:「尸骨何在?」
「尸骨自当是迁入妃陵的。」
父汗当即便想吆人斩了来使,嘉措拦住把人带下去了。
汐西老在信里说,孟皇怜她,多次允她死后尸骨归故里。
想必她是真的信了,这漠北风沙呛人,她却还是不喜欢繁华遍地的京都。
我并不意外。
若我是孟朝的皇帝,我也不允一个染了敌族血脉的孩子在我眼皮底下苟存。
究竟是难产还是蓄意毒杀,或许我父汗并不是没有数。
姜明绣才来了不到一年,北羌竟已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我在曳曳烛火中看着满脸疲态的北羌王,第一次觉得他已经迟暮。
「哪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父汗您不娶她,倒好像我们北羌怕了它,不敢动他们大孟的人。」
「毕竟我们自己的女儿,都被那大孟的皇帝老儿玩死了。」
我说这些的时候,嘉措正送来使出去,闻言转过身一双眼睛恨不得把我的心剜出来。
他必是想动手的,但是他当着老可汗的面已经不敢造次了。
我只是低头不语。
可汗目光炯炯,盯得我有些不自在。
他不过是借着我的嘴,说了自己想做的罢了。
14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姜明绣了。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不过这不要紧。
我喜欢她便够了。
我走进她帐中的时候,她正在描眉。
用的是中原的螺子黛,应是她带来的嫁妆。
画的是京都贵族小姐都爱的罥烟眉,袅袅似青烟。
她并不欢喜,尤其在知道来人是我之后。
「二皇子怕是来错地方了,这是你庶母的帐子。」
她不曾看我,数月前还跳脱似鹿的眼睛里如今盛满了轻蔑和木然。
还有一些其他笼杂的情绪,我辨不清。
「那又如何?」
「你从一开始不就是要做我庶母的人吗?」
我说完这些话,她的巴掌已经落到我的脸上了。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还是太软,打得不够疼。
「镇北侯为抗羌流了多少血,怎么会有你这种外甥?」
她怎么又红了眼睛,我舍不得她老是这样红眼睛。
「你还是考虑考虑你自己吧,谁才是能在这鬼地方保护你的人?」
我撂下话,冷笑一声便转身掀帘走了。
余光处瞥见她怔怔地扶着桌角,各式头面散了一地。
才走出帐门,我对上了立在门口的嘉措。
此刻他碧色的眸子不似以往那样只是阴沉如深潭,里面还包着积蓄已久的怒火。
想必他此刻应该很是后悔没有早些得空结果了我。
「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这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我想不到什么答案,于是我侧过头想走。
他长臂一横,拦住了我。
我今年十六了,个子蹿得飞快,已经不用抬头看他了。
对上他的眼睛,我牵起嘴角笑了,「兄长若是护不住自己的女人,臣弟不介意来助一臂之力。」
我话音刚落,又挨了嘉措一拳。
我吃痛地捂住嘴角,血一点一滴渗出来,至此我也没有收了笑容。
他扬手还想再给我一拳,被路过的可汗喝停了手。
老可汗虎着脸走过来,众人皆凝神屏气。
我原以为挨打的还是我,不承想那道鲜红的掌印竟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嘉措脸上。
我吃了一惊。
他亦吃了一惊。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为姜明绣犯险了。
长久以来高高在上的可敦嫡子,这回竟是直接被这一掌打得半跪在了地上。
可这又如何,他不还是钦定的未来羌王吗?
身后的帘子被姜明绣一把掀开,她怔怔地望着我三人对峙的局面,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本来想给她使个眼色不要乱来的。
但她显然比我更懂事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说参见汗王,汗王息怒。
这样标准的羌语,她想必一个人学了很久吧。
我堪堪别过了头。
15
婚礼那晚的星星很疏。
嘉措一剑挑开王帐帘门的时候,我恰巧坐在不远处与几个将领头子吃酒。
北羌不似大孟,婚礼本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新婚夫妇只需执手向奇木格山神共誓相爱偕老,在众人欢呼下赤脚走过石子路便是礼成了。
不过公主嫁的是北羌可汗,又非正室,没有可汗出来迎的道理。
因此数十米的石子路,只有她一人拿了一捧鲜花,徐徐往可汗帐里走去。
众人对老可汗突如其来的娶妻用意心照不宣,或许也觉得尴尬,因此气氛格外冷清,没什么人洒烈酒祝词。
嘉措一直没来,众人原先也都不以为意。
直到她入帐,人们纷纷收了目光,眼下该是可汗与公主的主场了。
场上稀稀拉拉还剩下几个人,我颇有耐心地留下来劝酒。
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了,那几个将领头子调侃说二皇子是因为娶不到媳妇哭的。
我借着酒劲说什么样的女人我搞不到,只要有钱和有权。
他们哈哈大笑,举杯称是。
可惜了。
她方才那样冷静,那样淡然,憋得多狠啊。
她这次连眼眶都没红一下。
我还在醉醺醺地抹眼泪的时候,一声惨叫盖过了在座所有人的攀谈声响。
我转身抬眸的功夫,那道黑影已经窜入帐中了。
我认得嘉措那把剑,夜色中总是泛着浅浅的青光。
目的达到了。
原来他真的敢做出抢亲这样荒唐的事情。
还未散尽的北羌朝臣酒被叫醒了大半,一窝蜂一样地涌了进去,我迟迟没有动。
惨白的月光洒下来,我孤身一人立在空空荡荡的宴席上,静静地听王帐里的动静。
不过须臾。
姜明绣被玄衣执剑的嘉措从帐里背出来的时候与我对了个正着。
云鬓散乱,衣裳破烂。
凌乱的头发与妆饰缠在一起,一袭红嫁衣衬得她像是刚刚被拉去配冥婚的女鬼。
哪有半点和政公主的样子。
她看我的眼神写满了惊恐,好像我是什么不得了的怪物。
「是你啊……」
她颤抖着声音开口,指甲却死死攥住嘉措的前襟。
我复又看向嘉措,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神色狠戾。
若是他眼下杀得了我,想必我此刻已经悬尸示众了。
我朝着那眼角通红的姑娘轻轻笑了笑。
大地猛烈地震动起来,溅起来的石块引得王帐骚动更甚。
我缓缓转头,埋伏已久的镇北铁骑此刻已经撕开穿了半月有余的羌人军服,仪容整肃地等在营前了。
为首的人是镇北侯,他的目光一眼便落到了我的身上,颇有赞许之意。
我略一颔首,再回头的时候,嘉措早已抱着姜明绣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方才同我吃酒的几个将领头子把老可汗尸身从王帐里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北羌年轻的二皇子面色从容地立在帐前,他身后是黑压压的镇北铁骑。
16
杀父弑君,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从我被允为边防总司的那一刻开始,镇北铁骑便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北羌。
大婚前夜我抓来了戍营长一家老小,威逼利诱下他换去了原本守营的侍卫,乔装打扮的镇北军乘虚而入。
只是事后我还是将他夷了族,同着不愿臣服于我的北羌旧臣一道,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
两鬓霜色的镇北侯一面心满意足地踩着羌刃鲜血染就的草地,一面攀上我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外甥,做起事来和你阿娘一样狠!」
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箭伤,我吃痛一笑,他也随即讪讪收回手去。
「依我说,你就该直接杀了那个老东西,何苦用金丝把他勒死在公主面前?这样,兴许我们还能把那罗刹一道捉了,公主也不必被掳走。」
罗刹是嘉措,他 16 岁成年的第一战歼了近半数的镇北军,吓得孟朝直接把镇西军调来供老侯爷调遣。
他是岭北郁结已久的心病。
镇北侯说话时的表情不无遗憾,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想必他觉得还不够完美。
「北羌产不出金丝,唯一一捆抢来的金丝,去年被赏给了呼延嘉措。」
「舅舅,若是不给他安个合适的罪名,北羌的民众怎么愿意相信我的王位来得名正言顺呢?」
垂涎公主美貌,大婚之夜弑父夺妻。
众目睽睽之下一顶斗大的帽子箍在了嘉措头上,大多数人还没从这场惊天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当然,缓过神来明白我造反的人已经尽数是我的刀下魂了。
我恭恭敬敬说完,镇北侯爽朗地笑了,「真不愧是你小子,帝王家的手段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还得归功于舅舅的铁骑训练有素,神不知鬼不觉就潜入帐中把老家伙勒死,寻常人可办不到。」
我讪讪一笑,目光越过他落到了正被焚烧殆尽的老可汗尸身身上。
膏脂流了满地。
羌人们向来是实行天葬的,独独可汗的尸体不会被暴尸荒野遭兽啃噬。
「我会把他的骨灰送上梅里雪山,祈求奇木格山神降福于中原和北羌,佑万世和平,边疆无战事。」
镇北侯颇为满意我的话,拍了两下我的肩,方背着手去了。
我目送着他怡然自得地走进了原本属于老可汗的王帐。
天色将暗的时候,下头来报说北面都找遍了,依旧没有找到姜明绣和大皇子的影子。
那必是混入南面边境的流民中去了。
我冷冷一笑,拿上刀便出了帐门。
17
北羌落了雪。
我把肃羌的重任交给镇北侯扫尾,随后便领着铁骑把边境翻了个底朝天。
临行前镇北侯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切勿过于疯魔。
那时我朝他宽慰一笑,心却道这自然不可能。
我如何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跳脱开去,从今天起我才算真正有能力保护她。
找到她的时候她还穿着那夜从王帐里逃出来时穿着的嫁衣,如血般的红色在大大小小的雪垢中颇为亮眼。
后来我才知道那红不是衣服本来的颜色,是人血才染得那般艳。
也不知是她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数月的东躲西藏让她憔悴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她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像是看一个怪物。
无妨,找到便好了。
「绣绣……」
我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她听见之后却是蹙着眉咬着唇往嘉措身后躲了躲。
我太熟悉这样的反应,我将它归结为嫌弃。
侧过脸,我开始打量起一旁灰头土脸的嘉措。
他彻彻底底变了样,我有点不认识他。
青色的胡茬和疏于打理的头发上粘着些我分不清的东西,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翠色的眼睛没了神气。
许是连日的奔袭和随时随地的刺杀,他才会困顿至此。
只是我唏嘘不起来,因为我的公主还在他身后。
他那把剑横在身前,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把她交给我。」
我沉着声音开口,把手伸了过去。
嘉措闻言作势便要拔剑来砍我的手,一瞬涌出来的青光几乎刺伤了我的眼。
背后窜出来的铁骑几乎是在同时持刀把他架在了中间。
他若敢贸然行动一步,我必让他千刀万剐。
嘉措被押着走过我的时候,看我的神情终于恢复了和以往一般的轻蔑。
「果然是汉人养的一条好狗。」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你还不是只有被咬的份。」
我复又看向了姜明绣,手还是保持着伸出的姿势。
她迟迟不肯走过来,双手护住了腹部。
襦裙似乎被撑得有些小。
我的笑容猛地一僵。
嘉措癫狂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重重地锤击着我的耳膜。
疯了,全都疯了。
姜明绣把身体蜷缩起来,失去了庇护的她单薄得像一卷秋叶。
我有点找不回她原来的样子了。
18
姜明绣恨我,不过这不要紧。
她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我下了朝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帐内喝药。
她帐里的人都是我亲自挑的,一切用来伤人和自伤的东西都给我去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她面色从容地在给自己大口大口地灌着药。
「喝的什么?」
我问道,暗红色的浆液上折射出我俯下来的身影。
「藏红花。」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喝了碗水那般平常。
我轻愣一下,继而开口道:「你不用这样。」
「朕不会杀它的。」
它是胎儿,我确实没必要忌惮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
她不说话,药灌得太猛,有几滴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绣绣。」
我又叫了一遍。
「那生下来,是和你一样,还是和我一样?」
「你会养一个仇人的孩子在身边吗?呼延忻?」
她抬起眼睛看我,我从她无悲无喜的神色中隐隐读到了名为恨意的东西。
我一时无言,她从刚被我掳进帐中时的大哭大闹到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才过了半个月。
我有点歉疚,于是我蹲下来,一直到和她坐着一样的高度。
「绣绣,你服个软好不好?」
她不曾看我,和没听到一般。
「绣绣,你忘了吗,你父皇说过我是能保护你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想覆上她的背,她的脊梁却在一瞬僵得像石头。
变故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她从头上拔下来一支珠钗,对准我的胸口就猛刺了过去。
涌出来的血立刻渗透了前襟,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悔意,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钗。
我怒极,立刻扭住她的手便把她拖着往床上走去,她蹬着两条腿对着空气又抓又挠。
「姜明绣,横竖都是来和亲的,你嫁给谁不是嫁?」
我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床上,她睁着眼睛死死瞪着我,双手捏成拳。
「怎么,你是觉得那个老东西比朕好,还是觉得做朕的嫂嫂更刺激啊?」
「不是你谁都行。」
她丢下一句话,把脸扭过去不再看我。
「那就试试看。」
我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绵帛碎裂的声音霎时溢满了整个大帐。
滴下来的血砸在她的额头,她力气逐渐不敌,索性任我摆布。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没了声息。
我一瞬就清醒过来,
藏红花的药性发作了。
我慌慌忙忙扯开被褥,她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
我大骇,扯着嗓子就吼道把所有的郎中都绑来。
19
我在她身边守了一整夜,婢女都识趣地退下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没撑住还是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正睁眼望着天花板,手被握在我手里,样子和昨晚一般淡漠。
「绣绣……」
我试探性地又叫了一遍,她没什么反应。
半晌,她扭动两下手指像是想挣开我,无奈我劲道太大,她的努力归为徒劳。
「你给我放开。」
她终于说话了,只是眼睛盯着的是交缠在一起的手,眼底是我熟悉的厌恶。
我有点生气了。
我不明白,我对她向来是有比常人更好的耐心,她何以至此。
「觉得朕恶心?」
我也不收手,索性加重了力道握着,认真盯着她那张脸。
我想要一个答案,比如为什么觉得我不如他好。
可是她的神色变得惊恐起来,这让她更加张不开口。
我还是先打破了这种尴尬局面。
我欺身过去,靠近她发鬓的位置,隐约闻得到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暗香。
「你父皇既然已经把你送给了朕,朕自然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哪怕你不愿意,哪怕你恨我。」
我不疾不徐地说完,她枯木一样的脸色才终于有了几丝生气来。
准确地来说是愠色,只有这样她仿佛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条死鱼。
「我父皇不会这么做的,我以你庶母的身份嫁过来,更是你的王嫂!」
「王嫂?」
我冷冷笑道:「谁家王嫂比小叔子年龄还小?」
一个掖庭出生的公主,生母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爬床宫女,孟皇又有什么必要在意她的清白。
于他而言,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用力扳住她的下巴,把她抵在身后的床柱上,她一声吃痛的惊呼。
「所以姜明绣,你还不明白吗?」
「你便是孟朝送来的吉祥物,你的作用便是来讨好朕,毕竟朕是你父皇亲封的北羌王啊。」
我话未落尽,哐的一声她便挥拳砸在了我还在渗血的胸口上,我不得不松开手,她顺势瘫倒在床上。
我呛了口血,血腥味在鼻腔蔓延开来。
其实不疼,但是就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也哐的一下碎了。
我理了理衣襟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若是想要地牢里那位活命,最好给彼此都留点面子。
她一瞬就明白了我说的是谁,本来便苍白的脸现在是惨白。
我知道我押对了。
我抛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头也不回地出了帐门。
迎面吹来的风震得我头嗡嗡作响。
20
镇北侯同我说朔州城里来了批新舞姬,姿态妖娆更甚以往。
我问他这样的事情同我说作什么,我营中有的是舞姬。
他拍拍手,领头的那个就轻挪莲步、摇曳生姿地走进来了。
只一眼我就认出了她。
轻纱遮面,薄裙蔽体,风尘女子中的尤物也不过如此。
我还是耐心地等到了一曲终了,她拜服在地上谢恩的时候,勾勾手让她过来。
她并不害怕,一张北羌皮相下绮丽的脸在这群舞姬中格外抢眼。
行至我跟前,我一拽,下一刻她便落进了我怀里,连一声嘤咛都没有。
塔娜朝着我笑,一如当日她在我的帐前,举止端庄地唤我二皇子。
「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听见自己这样问,翁波意西被抄家那夜,我派人寻遍了方圆百里,都没找到她。
她伸手抚上我的脸,说在那之前,她就被贼人掳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心再去纠结究竟是哪个贼人。
转头谢过镇北侯一份大礼,我把她横抱起来往后帐走去。
21
我其实不喜欢塔娜,但她原本差点就成了嘉措的女人,未来的新可敦。
昏聩无用的根敦喇嘛更是口出狂言,说她和北羌的命运紧紧相连。
怪不得她身边总有那么多贼人。
我懒懒靠在汤池的岩壁上,塔娜从水里浮上来,柔顺湿滑的头发勾勒出她极好的身材,她灵活得像条鱼,乖顺地贴到我胸前来喂葡萄。
指腹触及到我胸前大大小小的伤口,她低呼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抚着。
有塔娜陪着,王上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了。
我听罢一笑,问她你一个女子怎么让朕不受伤。
她说她善骑射,最爱刀剑乱眼,也曾跟着她那父兄上过两回战场。
我来了兴趣,挑起她的下巴问,那你说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和做马匪的感觉差不多吧。」
她嫣然一笑,顺势把头靠在了我怀里,涌上来的体香和肌肤相贴的触感一下就撩拨起了我的神经。
好像不久前的时候,我也曾做过一次马匪,截了孟朝来的小公主往边城的方向去看过火树银花。
满室的氤氲熏得我有些恍惚。
塔娜身上最后一层纱衣剥落下来浮在水面上,我翻身把她抵在岩壁上,喘息声溢满了整间汤室。
正至酣处,侍婢在外间慌慌张张地叫说和政公主要见我。
我不耐烦地让她滚,不承想动静越来越大,我顿时兴致全无。
22
「姜明绣,你又在这发什么疯?」
我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条亵裤,周遭一众侍从见状慌忙低下头去。
唯一面不改色的是姜明绣,她穿得很素,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我从没见她穿得这样素。
原是那次刺伤后我把她帐中的簪钿钗环都赏给了营中的铁匠。
我其实不喜欢她穿素色,自从她穿过嫁衣之后我就觉得她还是穿大红更好看些。
此刻她端着一盘糕点跟我说,这是她熬了一晚做的,希望我赏脸。
我认得这些,去岁她缠着我学羌文的时候,送给过我的桂花酥。
熟悉的气味蔓延在空气里,我伸手捻起一块放在鼻尖嗅了嗅。
你要杀我,也犯不着用这么拙劣的方式。
我冷冰冰的声音刚一出口,周围的人又齐刷刷地跪下了,弄得我有点心烦意乱,原先他们可不这样。
她愣了愣,似乎不相信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毕竟她不清楚这称王数月以来明里暗里的刺杀我遇见了多少次。
回过神来她却是抓起面前的桂花酥就往自己的喉咙口塞,滚落下来的碎屑把她弄得很是狼狈。
我当然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谁,可我突然有些了无趣味。
我看着面前连连咳嗽的姜明绣,挥挥手让侍女把和政公主带下去。
她不肯动,倔得像一头牛,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看我。
「姜明绣,朕算是原谅你了。」
「但朕现在不想看到你出现在朕跟前。」
又是这样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对她这个样子有点腻了。
我利落地转身回到汤池,塔娜笑容晏晏地问我公主这是发生了何事。
我端详了一会她媚态的脸,突然有点想不起来她原来的样子,但是我还是问了她,你们到底喜欢他什么。
「塔娜从没喜欢过谁,塔娜如今只心悦于王上。」
我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我偏偏爱听她说假话。
我重新挽起一抹笑容把她推进汤池里去,溅起来的水花刺得我眼睛有点发涩。
23
姜明绣说她想见嘉措一面的时候,我终于没忍住,给了她一巴掌。
她发丝凌乱地瘫坐在地上,然后坐起来不卑不亢地又说了一遍。
她可真是不知好歹,塔娜都知道委身于我这种权宜之计,她一个和亲公主,这点眼色都没有。
我把她的手用绵帛束在床头,一夜过去,我仍然没有餍足。
于是我在大清早的时候又把她拖起来,气喘吁吁地问她为什么不叫,她淡淡地看着我,不说话。
「你在他床上的时候,也不叫吗?」
我才说完的功夫,她的眼泪就下来了,顺着发梢滴到了我叉在她发间的手上,滚烫的温度。
情欲瞬间消减了大半,我百无聊赖地从她身上下来,她用被子蒙住了脸。
我终于又见到了嘉措,他比当初在羌南时更加落魄。
我禁不住想当初若是他和老可汗若是愿意手下留情,我会不会还是会变成今天这样。
这个念头没过多久就得到了我肯定的答案,因为我看见了嘉措颤颤巍巍伸出来想拉姜明绣裙摆的手。
他其实已经说不了话了,皮开肉绽的外表下仅能凭那双翡翠色的眼睛认出他。
我不动声色地搂住了姜明绣的腰,她口齿不清地说着要好好活着。
我眸色暗了暗,死死盯住了嘉措那只手,姜明绣见状慌慌忙忙地扯开了裙子。
「上面染了血,要不得了。」
听见我的话,她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狠狠心退出了牢房。
我问她你不心疼吗,这一次见过之后以后怕是都不能再见了。
她苍白着脸色对我笑了笑,说她不心疼。
天空突然飘起了雨,我上前一步把我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又帮她拢了拢领子。
她的脸色有些惶恐,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等侍婢送她走远后,我唤人来给和政公主准备一份大礼,他问我是什么。
他拽过公主裙摆的那只手。
来人被我这一句说得有些发懵,于是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朕说,他拽过和政公主裙摆的那只手。」
我挑眉朝他笑了笑,来人立马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24
我愈加爱宿在塔娜这里,她帐里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总能让人睡得安稳。
我有次问她是什么,她笑了笑说,她被卖到醉仙居的时候,那里上了年纪的客人都爱用这个。
我敲了敲她的头,笑骂道她答非所问。
「塔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捧起她的脸,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款款都是笑意,三分媚,七分情。
忆起来,她当时立于我帐前,教训自己的侍女都端着名门闺秀一般不俗的教养,唤我二皇子的时候语气里尽数是疏离和客气,一切都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翁波意西是把她当未来可敦养的。
她如今却是彻彻底底活成了另一副面孔。
塔娜猫一样地钻进我怀里,我问她我同那些人一样图她的色,更害得家破人亡,她怎么不恨我。
恨你?恨你,然后杀了你,我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可迎合你,我却能做真正的可敦。
她如是回答我,狡黠的眼睛里是明目张胆的野心,她知道我吃这一套。
我奖赏一样地亲了亲她的嘴角,她索性赖在了我身上不起来。
她的身体也染上了帐里那种勾人欲醉的味道,我一时埋在她的颈间不愿抬头。
我原先以为她和姜明绣应该不对付,不曾想时间久了他俩竟玩得也好了起来。
那只盛着嘉措断手的木匣子被送到姜明绣帐中去后,她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是塔娜亲自端了羹饭进她帐中去劝她。
我想她许是一早就知道我的心在姜明绣那里,她却是宽慰我说翁波将军教她做可敦要大度。
「王上这一生会有太多的女人,塔娜不可能个个都去吃一边醋。」
她这样对我说道,然后歪着脑袋打趣说每个月十五和三十必须要到她那里去。
这是孟朝宫里的规矩,皇帝每月十五和三十必得宿在皇后那里,她在朔州城把中原那一套学得有模有样。
我还想问问她姜明绣不是大孟来的妖女吗,你怎么跟那些羌人想得不一样。
她却已伏在我身上已经睡着了。
我只好蹑手蹑脚地又把她放回到榻上去。
25
今年山神节的时候,我又驾着马逃了。
事实上执政之后我便放开了祭祀山神的血统限制,可我依旧不爱赴这个宴。
镇北侯见我神思倦怠的模样,挥了挥手同我说席间有他看着,我散心去吧。
我点头称是,甩身又来了瓮山之中。
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皑皑雪坡之上,
塔娜在教姜明绣骑射,她跨马而立的样子有一瞬让我想起了我那薨逝已久的生母。
听说她也是镇北军的一方将领,侯爷家门中从来不缺将才。
姜明绣嘴角挽着笑,难得的把头发束起来,羌人钟爱的皮毛饰物在她身上一点都不违和。
她笨拙地在马上拉起弓,塔娜好脾气地附在她耳边耳语。
我没敢去打扰,
我在一处曦光照不到的地方远远看了她们很久,我深知我若跨出一步,这美感就四散无踪了。
雪色衬得她们像一幅画,一如我初见姜明绣时,也是在这样的画里。
我安慰着自己这样的日子以后每天都会有的。
兀自出神的功夫,侍从匆匆来报说孟皇的旨意送到了。我转头问他是什么旨意。
「令王上择吉日迎和政公主为新可敦的旨意。」
莞尔,我不禁感叹这皇帝比我还心急。
26
山神节过后,我把塔娜赐死了。
起因是来送旨的汉臣说王上身上的味道独特,像是底也伽的香气。
我闯进她帐中的时候她正跪在蒲团上随根敦喇嘛祈福。
我揪住塔娜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冷着脸问她底也伽是哪来的,她看了我癫狂的样子摇摇头跟着一起笑。
北羌境内所有的底也伽都给我销了个干干净净,她竟能夹在熏香里每日乐此不疲地熏点。
「王上不是乐在其中吗,您说过,每次到塔娜这来都会格外爱怜。」
她嫣红的嘴唇又靠近我,贴近我的脸说:「飘飘欲仙不好吗?王上手上染了那么多血,不这样怎么睡得安稳啊。」
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狠狠踹了她一脚。
我自然是知道养在我身边这两个女人对我没有多少真心,可也不该就此藏着掖着害我。
我又把她拖起来厉声问她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她哑着声音说她做不成北羌可敦了,那是她毕生的梦想。
一旁的根敦喇嘛早已被这阵仗吓得瘫倒在了地上,口中的经文溃不成句。
我心烦意乱地把她猛地一推,她的头磕到香炉上,皮肉烧糊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呼延忻!呼延忻,我求求你,你放了塔娜吧!」
我抬头一看,姜明绣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跪在地上对着我磕头如捣蒜。
我讨厌她每每在我面前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奋不顾身的样子,她从前哪会这样,她从前可是能对着我说出她一个大孟公主凭什么随随便便给人下跪的人。
你来这抽什么疯。
我说完便作势要让人把她待下去,她却是一把抱住了我的腿说那是她在这唯一的伴了。
我只觉得可笑,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在她心里,或许只是个暴虐的刽子手罢了。
是个人都比朕重要。
塔娜被这一磕之后,反而清醒了不少,眼底几分怨色涌上来,我这才觉得以前的那个塔娜还没死透。
我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句告诉她我再给她一次机会交代清楚。
帐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外头报说镇北侯来了。
我知道他是来劝和的,果不其然他入帐伊始,一口一个好外甥莫动气便挂在了嘴边。
瞥见跪坐在地上抱着我腿的姜明绣,他愣了一下,随即移开了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姜明绣同样讪讪收回了手,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镇北侯继续道他会把塔娜扔到戈壁滩上去,由秃鹫啄睛而死,沿袭我们北羌对待叛徒的传统。
气氛短暂沉默了片刻后,我说还是舅舅想得周到。
见我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像是也放宽了心,随口问道可曾择下了吉日没有。
吉日,良辰吉日。
我又咀嚼了一遍这个词,然后俯身挑起了姜明绣的下巴问道,绣绣可曾择下过吉日不曾。
她此刻的脸比起塔娜来更如死灰,根本不像 16 岁的女儿家该有的神态。
看来北羌王帐里众人皆知的秘密,她还不知道。
镇北侯见状,稍稍欠身说他便不打扰我的家事了,随后会派人来把塔娜接去。
我没看他,只道舅舅慢走。
「塔娜,给你底也伽的人……不会是镇北侯吧。」
我用羌语跟塔娜问话,眼睛却是在认真端详着姜明绣的脸,想从中挑出一丝端倪来。
见她露出了熟悉的惊恐神色,我稍稍定下心来,转身朝着奄奄一息的塔娜走去。
我是不信塔娜真的敢听孟朝的话的。
「只要能杀你……借谁的手杀,不都一样吗?」
真的吗,我沉着声音问道。
蹲下来,扭过她的脸,我第一次发觉这张脸上可以藏得住这么多恨意。
她不再搭理我,一身凛色的样子。
未免有点太配合了,我拍了拍手叫人进来,让他今天就把鸩酒给塔娜灌下去。
「不等镇北侯了吗?」他问道。
自然是等不得的。
我掠过他,把一脸凄色的姜明绣从地上抱起来,朝着帐外走去。
她缩在我怀里柔软得像只绵羊。
27
那道圣旨落到姜明绣手里的时候,她比我预想的平静多了。
于是我让周围一众看着她的侍女都先退下,留下我与她二人独处。
许久不见她满头簪得这么华丽,我望着她又带红妆的样子枉自出神。
我知道她又想起来去岁初嫁时的情景,因此我命人特地把一应用具全换成了大孟的样式。
黄甸甸的圣旨被她捧在手上,她此刻端庄又大方,像极了史书上描摹的和亲公主的样子。
我想张口唤她绣绣,此情此景我却叫不出口。
我只有她了。
她或许也明白,她只有我了。
我俩都静静地没有说话,直到她突然出声说,能不能带她回一次朔州城。
记忆跟蝴蝶一样呼啦一下全涌上来,我甚至觉得朔州城和京都一样远,明明上次去不过隔了两年。
我握住她的手说好,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把手抽开。
塔娜死后,我派人把她的帐子同着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都焚烧殆尽,可到底底也伽闻久了,我一时闻不到那甜腻腻的味道会难受得发狂,只有待在她这儿的时候,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汉人说,夫妻本就是要白首不离,连枝共冢的。
如今我宿在她这,总是好像能窥见我未来同她也是这般似的。
就算一辈子都得做孟皇把控北羌的傀儡,享得如此斗沙片刻的美好,也不算白来一趟。
28
我当夜便带着她回了朔州城,这一次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的,我原以为她不喜这样惊动百姓,不想她却是对着一众前来围观的汉民笑得温柔又舒心,他们纷纷跪下说和政公主是赐予他们和平的恩人。
我牵着她的手伫立在城墙上,明明底下是如潮的跪拜,我却被上面的风吹得直发冷。
我以前从未细想过和政二词的含义,因为她那时与这二字太不搭了,可眼下我不知何故,却从中隐隐悟到这二字原本自带的悲凉意味来。
我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杂念都从脑袋里甩出去,一条丝帕却覆上我的脸。
姜明绣在给我擦汗。
「呼延忻,你想听听我和嘉措的故事吗?」
她这样问我,像是料到了我这次不会发火一样。
我不发火,是因为我一直都想知道,除了相貌他到底哪里比我更好些。
「一个人若肯为你改变,舍弃那些他十几年来奉如信条般的习惯,我把那称之为爱。」
「可是呼延忻,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不就是为了孟朝的支持吗。」
「你为此又做了些什么呢?帮着你父汗射杀汉俘,不惜毒死我引得北羌大乱,把我送进可汗帐中任人糟践,再背上妖女和祸水的骂名,甚至……屠尽我身边一切可亲可信之人。」
「这便是你的爱吗?」
她说这些的时候还含着浅浅的笑意,可话未了,眼睛便蒙了雾,泪水将溢未溢。
「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有些僵硬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意识却是吸食了这么多底也伽后头一回这样清醒。
嘉措的尸体被我烧成了灰,和他被勒死的父亲一道被我送上了梅里雪山。
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想问问她是谁告诉她这些的,却下意识就明白早就没有意义了。
「呼延忻,你杀了那么多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我当然怕,我怕得天天疑神疑鬼有人来要我的命。
可我贪图她身上残存的纯粹,那里有我寥寥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她并不指望我会回答,只是收了丝帕望向远方黑漆漆的夜。
那是北羌王帐的方向。
「我辞京的时候,父皇说我是大孟的公主,把北羌搅得越乱越好。」
「可做完这一切,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可做完这一切,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带着哭腔又问了我一遍,我却什么都答不上来。
我怔怔地瞧着她,或许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她是大孟的公主,却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公主。
她说她受她父皇之命,自来和亲的第一天起,便是他安插在我身边一颗最隐蔽的旗子。
孟皇多疑善忌,从来都不曾真正对我放下过戒心,更不曾予我一丝半毫的信任。
只是我弑父夺位那夜,没人知会她我的意图,更没人愿意去救她,镇北侯一众捉她还来不及。
这哪是棋子,堪堪一颗弃子罢了。
局中不过三四人,却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想榨干她最后那点价值。
她又聊起塔娜的事,说她一早就知道底也伽的事,从知道是谁送塔娜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还说她羡慕塔娜,她聪明漂亮又知进退能屈伸,是最像文成公主的人。
城楼下的百姓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士兵。
我认得他们,是我熟悉的镇北铁骑。
我知道我今天回不去了,她说这些是在同我诀别。
可她总得给我留一个说遗言的空档吧。
我想说她要好好活下去,余生要在大孟找一个真正可以护她一世的人;
我想说我原先接近她确实动机不纯,可我与她雪坡初见,真的就是一见钟情;
我想说我跟两年前带她来朔州城喝酒时一样,还是喜欢她这样的;
我想说对不起,又欠下她那么多;
我还想说,我还是不想放手,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放了。
可我好像又变回了故事最开始的那个哑巴皇子,她却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蹦一跳的姜明绣了。
「把你引到这来,是父皇想杀掉你。」
「父皇允我尘埃落定后回京都,可我不想去了。」
「他的确不在乎我的死活,可我若是送他一个出兵灭羌的借口,想来他不会拒绝。」
她转头看我,忽然笑着说,呼延忻,不要再见了。
我浑浑噩噩听她说完,猛然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万籁俱寂中我发狂一样地大叫一声姜明绣,后者却像断翅的鸟一样笔直地从城楼上坠下去。
我伸手胡乱地去抓,却只摸到她的袍角,柔腻的触感一下便逃脱了我的掌心,只剩下那些绸缎在急风中舞的翩跹。
我对着城下亡灵一样的镇北铁骑大喊大叫,大骂他们为什么不救公主,回应我的是为首的镇北侯青霜霜的面色,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明绣重重地摔落在墙脚下,身上还穿着昨天新做的红嫁衣。
我朝思暮想的人啊,她死时眼睛都未曾闭上,脸上还挂着泪痕。
城楼上的士兵上来架住我的那一刻,我一弯腰猛地呕出一口血,箭伤刀伤迸裂开来,我终于昏死了过去。
29
我做了一个很圆满的梦。
梦里我带着和政公主回朝省亲,上了年纪的孟皇言笑晏晏地为我簪上发冠,嘱咐我俩要永结同心。
我和姜明绣一样恭恭敬敬地唤他父皇,他笑得很是慈祥,像是我真正的父亲那样。
久违的阳光倾泻在身旁的姜明绣身上,她手里柄着一把却扇盈盈掩了面,眉目确是含情。
许久不见她笑,我鬼使神差地把手搭在了那柄却扇上,想看看她的脸。
不及我把它移开,熟悉的痛感又在一瞬间蔓延了我整个胸腔,我一个趔趄后退一步,吃惊地望向她。
这次她手中握的不再是头上拔下来的簪子,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上面沾了我的血,溅落在她殷红的襦裙上,融在一起彻彻底底隐去了痕迹。
却扇掉下来砸到地上,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的确是笑着的,三分谄媚七分顺从,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就像傀儡一样。
我顺着她握刀的手臂看过去,袖外的部分密密麻麻全都绑满了金丝,像蛇一样缠满了她的全身。
可突然那把刀一松,刀尖狠狠插进了砖石之间的缝隙里,那金丝的主人不知怎么没了趣,手一放她就像一堆散了架的骨头一样坠下去,胸口朝着刀柄的方向。
我忍住剧痛,慌慌张张就想爬过去接住她,却被那金丝的主人踩住了手。
是孟皇。
他的脸遮住了难得的好阳光,昏暗中我辨不清他的神色,只记得他咧着嘴,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巨大的幻灭感扑面而来,我像只濒临干涸的鱼从梦中扑腾着醒来,却发觉自己正执着玉箸位于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
是庆功宴,恭祝孟皇一举捣毁北羌的庆功宴。
北羌十三部,终于完完全全变成了他汉人说话的天下。
席间众人见了我满头大汗的样子,纷纷笑道北羌废王不中用了,我抬手就把手边的金樽对着一人的额角砸过去,场面登时大乱。
左右金吾卫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跳进来压住我,我被迫屈膝跪在了孟皇阶下,后者气急败坏地骂我不识礼数不知轻重。
谁还会再在乎这些。
被押来京都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盘算着皇帝究竟打算何时杀我,为他那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女儿雪恨,又或是拿上我的人头为出兵灭羌祭旗。
不曾想他却像忘了这件事一样,还堂而皇之地叫我来灭羌的庆功宴。
或许是他心里有鬼,总之我对我的生死并没有那么在意。
我又被关回了京畿一处破败的别院里,日日对着满地的黄叶发呆。
我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比如十四岁的姜明绣蹦蹦跳跳地同我说京都的姑娘没人看得上我,再比如嘉措恶狠狠地骂我果然是汉人养的一条好狗。
还有翁波将军的女儿,她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叮嘱我外面风大,早些回去吧。
我向她伸出手,她又红着眼说只要能杀我,借谁的手杀不都一样吗。
可惜他们没有一个人成功,我还是安然无恙地好好活着。
我也曾哑着嗓子问守卫和政公主的灵柩有没有魂归故里,不用再受北羌风雪的摧残,回应我的是他的一记白眼,末了不耐烦了便把我一推。
「承您吉言,公主的一抔骨灰现在还在梅里雪山上挨冻呢。」
他说那是公主的遗愿,是我这个昏君把她逼成那样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与嘉措葬在一处,也算遂了他们汉人连枝共冢的心愿。
同样的日子一过便是许多年,乃至孟皇去世,新皇登基,那扇沉重的大门都再没被拉开过。
我渐渐忘了所有人的名字,身体衰败得不成样子。
我跟新来送膳的小宫女比划说她们掖庭原先有个公主叫姜明绣,她眨了眨眼睛问我姜明绣是谁。
姜明绣是谁?
她是大孟的和政公主,是我放在心上念了好多年的姑娘啊。
可她已经死了,十六岁那年一袭飘飘扬扬的红嫁衣死在了朔州城的城墙脚下。
小宫女摇头晃脑地让我继续说呀,可突如其来一阵汹涌的困意把我击得溃不成军。
我朝着她哑然失笑,下一瞬便裹着一袭薄毯倒在了别院的堂前。
不知这一次她还会不会在梦里打趣我大孟的姑娘家没人要我,她还会不会叮嘱我二皇子,外面风大,早些回去吧。
-全文完-
文/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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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12 17:1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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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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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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