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两相欢
两相欢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驸马又纳了一个妾。
这事是我的驸马亲口告诉我的。
软金刺绣罗衣裳,流苏锦帐双鸳鸯。
东风破暖吹红香,落花点点更漏长。
1
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朝阳,我给小清赎身了。」
他亲昵地叫着我的封号,我抿着唇,没说话,淡漠地看着他。
小清是他在子花楼的相好。
我没说话,闷哼一声,攥紧了手下的鸳鸯被,绞作一团。
他是我驸马,崔卿,字含止。
崔含止原来是朝中不小的官,中书舍人兼国子祭酒,正四品。
公主驸马是不得做官的。这是我的皇兄,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定下的规矩,缘由是后宫干政,秽乱宫闱。
但我知道圣上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我朝安定,其实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毁了崔含止的官途,他恨我。
第二日旭日东升我才起身,床边伺候的婢女打了个激灵,慌忙唤人进来服侍。
金盆里撒了些海棠,我不知这是不是崔含止的意思。旁边的婢女见我冷着脸,忙让人把这洗脸盆子撤了下去,亲自打了清水端过来。
朝阳长公主喜爱海棠,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进了食,却觉得这日的饭食不是昨日那个味儿了。
我放下了玉箸,微微蹙眉,叫了梨花一声,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厨子举炊不上心。
梨花低着头,有些不敢看我。我刚要开口的时候,听到梨花小声嘟囔了句,说什么驸马讨了去。
我没说什么,又拿起玉箸随意戳了戳,还是下不去口。
我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不拦着些?」
梨花咬咬牙,跪下回了话,说她拦不住。我看着大殿花红柳绿的跪了一片,没说什么,点点头让他们起身了。
这菜上的时间也久了,有些冷了,我挥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2
梨花是我的贴身婢女,掌着府里的杂事。我也曾与她说过,要是驸马想做什么,便由着他去。当时梨花也是这样,跪下求我收话,梨花像是知道崔含止会纳妾羞辱我一样。
梨花站在我身侧,替我散了发髻,说清姑娘身子不适,不能来给我请安了。
我一向如此,进完早膳便舒缓了,也就散了发髻,随意躺着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随她去。」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铜镜中的女子,拿着手中的梳子篦了篦头发。
梨花见我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有些气恼,可又不敢冲我发脾气,她替我取下最后一根羊脂玉簪子扔到了梳妆台上。
「你今日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
我瞥了梨花一眼,将那簪子拾了起来,轻轻放到了红漆木匣子里。
梨花没说话,红着眼眶就要出门。
「不许去。」
我呵斥了一声,梨花停住了脚,扭头看着我,泪珠子落了下来。
梨花要去找那新小妾的麻烦。
「公主,您也是宫里的贵人,太后都是哄着疼着,生怕您不如意,连皇上也是紧紧地依着您,怎能就容着她一个花楼的女子作践您?」
梨花哭了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我没说话,拿起身侧的丝帕替梨花抹去了泪珠子,「别哭了,受委屈的又不是你。」
梨花见我神色还是淡淡的,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扯了我手中的帕子就跑出去了。
我没管梨花,我知道她得自己哭一阵子,我也哄不住她。
3
梨花从小就是我身边儿人了,情分与旁人不一般,我也知道她这是替我着急,总归是我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我唤人从柜子里抽了几缎流云锦,找了个会看眼色的人给梨花送了去。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快到冬至天了,院子里的梅花也该陆陆续续地开一些了。
皇兄知道我喜欢看梅花,特意让花房的人栽培了些能早开的红梅,移到我院子里逗我开怀。
窗外还是飘了些小雪,从昨夜就开始落着,有小风吹着,有些落到了窗前。我拿起一根毛笔将窗前的雪都扫了去,青丝随着我一低头也都跟着飘到了窗外,发梢上沾了些新雪,我不甚在意地拂去了,可过了一会儿又落了新雪。
雪虽小,可也要飘许久,按照往常,这天怕是出不了门了。
母后不肯我在雪天里出门,怕我着了寒气惹了风寒,她是要心疼死的。
母后生我的时候被有心的妃嫔使了手段,差点就没了命,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是生龙活虎的,比我皇兄还能闹腾。
虽说这样,我母后还是最心疼我,三天两头地给我府上送些鹿茸人参,我告诉母后我又不是皇兄宫里的那些妃子,哪里这么娇气了。母后冷着脸训了我一顿,说着说着就把她自己说哭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话,原来母后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母女两个都保不住。
再后来我便由着母后送了,让人把那些好东西都存到了库房里,一动也没动。
母后知道我不肯用,便差人每日熬了血燕送来,让宫里的姑姑盯着我喝。我每日乖乖地进一碗,脸上也红润有光,倒是没有白费母后的用心良苦。
4
我靠在贵妃榻上,慵懒地躺着,拿起了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子,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门外伺候的婢女见我看起了话本子,端了些糕点进来。
我看的话本子是些稀松平常的,手里拿的这本叫《宫墙之外》,写了些皇兄与他妃子的情情爱爱。
京城的民风开放,朝廷对这些事也是纵容,民间是能将些天潢贵胄的事搬到书里来的,虽说上不了台面,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事便好。
我看着看着笑出了声,书里讲我皇兄最喜萧妃,其实我皇兄最看不惯萧妃,因着萧妃的母家是开国侯,在朝堂上有些威望,我皇兄就算不喜萧妃也得做做样子。
皇兄曾偷偷跟我咬耳朵,说萧妃有狐臭。我给皇兄看了医书,指给他看,说狐臭是能治的,得在咯吱窝下夹鸡蛋,跑出三十里远去不能回头,这狐臭便治好了。
皇兄笑着戳我的脑门,说:「这样的胡话你也信,朕看你就是来笑朕的。」
我掩着嘴偷笑了一声,「被皇兄发现了。」
皇兄一边扯了我的医书,一边说着「你呀,你呀」,就是舍不得罚我。
看书看久了脖子有些酸,我便放下书仰了仰头。
伺候的婢女见我仰了仰头,知道我是有些乏累,于是拿了一个软枕垫在我手边,替我按起了肩膀。
这小婢女手法不错,准是皇兄昨个儿送来的人,我本想开口问问她的名字,让她以后在房内伺候,却听到外头一阵丝竹声。
5
「是谁?」我摆了摆手,让那婢女停下了动作。
倒茶的婢女听到我说话,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恭敬地回话,说是新来的清姑娘。
我听完她说话,没出声,将书卷折了个角合上,细细听着窗外的动静。屋里的婢女都以为我是生气了,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其实我心里倒是没多大的火气,这清姑娘乐声学得好,比宫里的乐人是要有灵气的,我只想去瞧一眼。
我起身,没披衣服就走出了门。门外的小厮见我出了门,慌忙撑起了纸伞,又有婢女上前替我披上了短兔绒披风。
「公主要出门的话,容奴婢去暖个汤婆子。外头还下着雪,不一会手该冰了,公主可别冻着。」
我摇摇头,就让打着伞的小厮跟着,将后头的人都遣了下去。
我寝殿的左侧是一个小楼阁,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侧头冲打伞的小厮说让他等着,便上了楼阁。
6
我第一次看见我驸马在子花楼的可心人儿,确实不一般。
玉清模样标志清丽,眉眼含愁,倒像是个小家碧玉。
她脚上带了串金铃,跳着舞,乐人在一旁吹着小曲儿,她踮脚翩跹,像是只轻巧的小蝶一般。
崔卿笑着拍了拍他身侧的软塌,他的眸子里落雪了。
我淡淡地扫了玉清一眼,玉清见我来了就不跳了,柔柔弱弱地站在一旁不敢看我。我与崔卿说我只是来看看。
「朝阳,你与我生分了。」崔卿笑着就要来拉我进他怀里。
我打开了崔卿的手,解开身上披着的短兔绒披风,随手扔给了玉清,玉清不知我是何意,吓了一愣。
我略一抬头,说是赏她的。
玉清哆哆嗦嗦接过了披风,踌躇之间看了几眼崔卿。
「公主赏你,你穿便是。」崔卿冲玉清抬了抬眼皮,没再多说什么,就又转头看着我,神色暧昧不明。
我没看崔卿,看着玉清,看她到底是穿还是不穿。我的东西都是御赐的,都是宫里的人一针一线仔细做的,生怕哪里出了差错。玉清身份低贱,到底是子花楼的人,应该看得出东西的好坏,御赐的东西,她哪里敢动。
玉清还是没听崔卿的,冲着我就开始磕头,口里说着「公主息怒」。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按我以往的性子,她是该掌嘴的。
7
玉清的声音好听,跟皇兄在宫里细养的画眉的叫声一样,婉婉动听,我听着她有些惧怕的语气都不免怜惜几分,更不用说崔卿这么一个男人。
崔卿过去扶起了玉清,将玉清抱在了怀里,温声温语地安慰着,我冷冷瞥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话。
崔卿安抚好了玉清,含着笑,起身朝我走来,细声问我为什么闹小孩子脾气。
我扬起了头,淡淡地看着崔卿,「这是公主府。」
崔卿轻笑一声,凑近我,修长的双指挑起了我未梳妆的青丝。
「宴桃,玉清是我心上人,你知道的。」崔卿俊美惑人的眸子满含情意,他这么看着我时,我心里恍惚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他眸里的雪融在了我心上。
我叫江缨,字宴桃,我的字不是我驸马取的,是我皇兄取的,崔卿恨极了我,连做做样子也是不肯。
「和离。」我闭了闭眼,有些不敢看崔卿,我怕我狠不下心来。
崔卿笑了两声,他又靠近我了些,我能闻道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崔卿一边轻吻着我眼角的泪痣,一边轻声叫着我「宴桃」,说他不要和离,只要我休他。
我之前在崔卿娶那几房小妾的时候也跟他闹过,也说过这话。
8
他那第一房小妾,我闹得最凶,公主府上上下下的玉器瓷碗都让我砸了个遍,哭了几天几夜崔卿都不肯改变主意。我扬言要休了他,崔卿只是看着我淡淡地笑,他知道我舍不得,因为我与崔卿成婚这恩典,是我在皇兄的寝宫外跪了七天七夜求来的,那之后膝盖也不好了。
我那时病了好一阵子,宫里的御医一股脑全来了我的府上。后来我软下了身段,让崔卿莫要娶那小妾,我会对他好的。可是崔卿不管我,他拿走了我房里的几册话本子,说要给他的小娘子解闷。
再后来,他纳了二房小妾,我闹得全府鸡飞狗跳的,连皇兄都看不下去要斩了崔卿,我拉着皇兄的袖子,说不要动他。
皇兄被我气得不肯再见我,还是母后疼我,说着让我休了崔卿,不要受这委屈。崔卿当时最想我休了他,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问了崔卿一句要不要和离,崔卿摇摇头,他说我在骗他。
崔卿是聪明人,我也确实在骗他。
后来的第三房小妾,我也便知道这是崔卿在气我,在那小妾处撒了一通泼,做了一回泼妇,也便由着崔卿去了。因为府里的下人说,崔卿夜夜去那几房小妾处,但是就是听不到里头的动静。那之后,我便安分了,知道崔卿是想我的不痛快,便随他心了。
但这次不同。昨夜我口干,想起身喝口茶润喉,一侧身,却发现身旁的被褥是凉的,那时我惊了一瞬,我突然想到了崔卿口中的「小清」。
我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在雪地里跑,后面的婢女追不上我,使劲喊着「公主」。我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了,我听到我寝殿旁的阁楼上有声响,他们开着窗。
虽是夜里,可我也能看到两个交叠的身影,在雪夜里,一晃一晃的。
我当时想着,说不定是别人呢。后头的婢女还是追上了我,过来为我披上了衣裳,让我回去。我拉着她的胳膊问她那阁楼上的是不是崔卿,那婢女咬着唇,喘气声也细了,低着头不敢回我。
我见她不说话,有些怕我的样子,便知道,崔卿终于是再不想见我了。
9
我听着崔卿的话,眼角流下泪来,我颤着声道一句:「珍重」。
我是舍不得崔卿的,我知道他搬到公主府来不顺心,我便处处让着他,能给的我也尽量去跟皇兄求。可崔卿厌我,厌恶到娶了三房小妾来侮辱我,算上玉清,这算是第四个了。
崔卿一愣,放开了我。
我睁开眼,眼尾红艳艳的,淡然地看向崔卿,与他说就算他要与小清成婚我也不会管的。
京城的雪又下得大了些,我听到外面落雪的声音。皇兄曾与我说,今年的雪比往日都要大,断断续续落了小半个月,将他宫里的一扇小院压塌了屋檐。
我捏了捏冰凉的指尖,旋身走下阁楼的木梯时,我听到崔卿在阁楼上喊了一句「江缨」。
我下了阁楼,对身侧打着纸伞的小厮说:「你去跟皇兄回话,说我不会再跟他闹什么了。」
身旁的小厮一愣,最终还是点点头。
10
我休了崔卿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京城的人都知道朝阳长公主痴恋崔大人,也知道我为了他能在宫里跪上七天七夜,容忍他纳了几房小妾。可谁也没想到,我缠了崔卿三年,还是放过他了。
崔卿纳了三房小妾已然是抹了天子面子,可皇兄由着我,没与我多生气,我不能不知好歹。那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皇兄,更是天子。
我进宫,去见了皇兄,皇兄在母后的寝殿等着我,我提着几盒点心便进去了。
我哄着说了些许话,可皇兄非要给崔卿些教训,我知道我拦不住皇兄。崔卿与玉清的事,除了公主府的人知道,再就是我皇兄与母后了。皇兄就是看不惯我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我喂了皇兄一口点心,笑盈盈地看他拟旨。
皇兄见我不拦他,有些不信我。我跟皇兄说我再也不管那崔卿了,又说了些肉麻到让我吐酸水的话,总算是把皇兄与母后都哄住,让他们信了我是真的对那崔卿心灰意冷了。
11
我从皇宫出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
皇兄知道我与崔卿决裂,怕我难过,再想不开又去找崔卿,便赏了我三四个面首,又赐了一大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后头便乌泱泱跟了一大群人。
我上了马车,梨花见我神色有些倦怠,便留下了一个看着乖巧听话些的在马车内伺候着。
我在马车上看话本子,心烦意乱。我的马车上是常备着话本子的,连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有这么个喜好了,只是梨花替我记着。
「叫什么?」我闭着眼,闻着马车内熏的凝神香,靠在软枕上,昏昏沉沉的。
「回公主的话,还未赐字,皇上说,等着公主赐字。」那面首的声音软糯糯的,我听着是有几分可爱,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生得果真好看,像是个白粉团子一样讨人喜欢。
我问他喜不喜欢「宴桃」这个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软乎乎的,真将我心里的难过冲淡了些。
「公主。」他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别怕,往后,本宫便唤你苏欢。」我拍了拍苏欢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看我,我是真心实意想对他好。
新欢旧爱的,我学起了前朝安平公主的那一套。
我懒得起名,便让梨花拿着《诗经》,随意从里头挑几个好意头的字赏了他们,再让他们挑处院子安顿下,皇兄赏的人,我也不好苛待。
12
苏欢确实乖巧,一手长笛吹得妙极了。苏欢每每吹长笛,我总觉心绪悠远,连崔卿的事也能消停一会了。
梨花看出我对苏欢的偏爱,将苏欢安置在了偏殿,方便我传唤。
京城近几日是不太平的,又连着下了两三场小雪,虽说瑞雪兆丰年,我却总觉得心里发毛。
「昨夜里又下了雨,偏殿的窗纸之前破了一层,一直没糊上,也不知苏公子受了寒没有。」
梨花替我添着新炭火,我烤着手,心里暖洋洋的。
「将偏殿的窗纸换了吧,就用前些日子皇兄赏的那些,挑个干净的色给换上。」
我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心里想着是不是要请宫里的太医给苏欢把把脉。
偏殿一直是给崔卿备着的,那时他还是我驸马。
崔卿一开始不肯跟我共处一室,我觉得崔卿铁石心肠,殊不知他根本没有心。
崔卿不喜我,我便依着他,只觉得我与他相处的日子还长,定是能让他觉出我的好来。
偏殿总是点着蜡烛,白日里下人去收拾的时候,桌上固住的蜡油总是格外难清干净。我知道崔卿是点着蜡烛看了一晚的书,也明白他宁愿看上一夜的书也是不肯跟我同床的。
我好没骨气,一个人偷偷哭了。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为了崔卿哭过多少次,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眼泪都要流干了,为了崔卿,我的心上人。
第二晚,我眼睛红肿,还是悄悄地从偏殿的小门缝里看崔卿。主殿与偏殿是相连的,偏殿有个暗门是与主殿相通的,这时崔卿新入公主府还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崔卿读一夜书的事,其实不是我懂他,而是我看了他整整一夜。
挑灯读书对眼不好,崔卿的眼中有光,我想护着他眼里的光,便让人将偏殿的窗纸都换成了明纸,派人在窗外点了盏琉璃灯,不是那么亮眼,也不怕崔卿注意到我的小心思,要是他知晓了,定是更厌弃我了。
崔卿从来不接受我对他的好,他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13
宫里来的太医说苏欢是没什么大碍的,我却还是不放心,硬是让他们开了几个调养的方子,我觉得苏欢太过孱弱,我想把他当弟弟疼。
苏欢得知我花了银两为他调养身子时,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到我殿前跪着,那时我还未梳妆,苏欢也拦着下人不让他们通传,说是怕惊扰了我,就更是罪过了。
苏欢在外跪了小半个时辰才进来,因着府里没了心上人,我梳妆也不上心,随意让梨花篦了篦头发,斜插了根簪子就绾了发。我让梨花去传膳,看着苏欢头垂得低低的,挠得我心痒。
我用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欢。
苏欢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却又要跪下,我见他委屈的模样,像是要落下泪来,着实让人心疼。
我问苏欢平日在宫里都吃些什么,苏欢只说些寻常宫人的伙食,许是宫里人也没想到我能与崔卿纠葛半生还是缘散,对他的饮食也不上心。
我让梨花通传一声,备些糯米团子给苏欢尝个鲜。梨花听了我的话,又悄悄吩咐下厨子多放了些糖。梨花跟我跟久了,连脾性与我也相像了。
苏欢听了我的话,又要扣头谢恩,这一连三次跪地谢恩,连梨花都笑出了声。
苏欢太过规矩乖巧,让我有些于心不安,却还是想欺负他。
我问苏欢在宫里都做些什么,苏欢说平日里就跟着先生学书,学丝竹管弦。
用膳时,苏欢也是站着,我几次三番让他坐下,他也是不肯,我看着苏欢难为的模样,便由着他去了。
14
我在府里,日日听苏欢唱曲儿吹笛,竟不知道外面已经是乱翻了天。
我还是从梨花嘴里知道的,崔卿被皇兄打下牢狱了。
当时我正在听苏欢弹素琴,侧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
「你别管,继续弹。」我没理会梨花,只是让苏欢继续弹。
崔卿就算是被凌迟处死,我也是管不了的。先不说我与他的恩怨,单单因着崔卿是触了天子龙须,这又是朝廷中事,我一个深宫女子也是无法插手的。
梨花说我该狠心,我觉得梨花说得对,我是该狠心。我让梨花去回了皇兄,说莫要顾忌我。
我与苏欢说,让他与我一同用膳。
公主用膳,那是天潢贵胄的膳食,是轮不到旁人一同上桌的。从今往后,府里的人都该高看苏欢一眼了。
苏欢心思细腻,看得出我用膳时不喜人布菜,便悄悄与我耳语,说他最近又学了新曲子,要我去听。我随苏欢去了偏殿,让那些人都留在正殿,倒要听听他学什么新曲子。
我笑着问苏欢是什么曲子,知道他还是小孩子心性。
苏欢低下头,结巴着说还没学新曲子,脸又是红了。
「那你叫本宫来是做什么?」
我拧了拧苏欢的鼻子,笑着说他不懂规矩。
本就是清晨,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想着难为苏欢有这份心思,便赏了些金稞子给他把玩。
15
晌午的日头烈,昨夜下了雪,白晃晃一片,看得我有些恍惚。
我读了一上午的话本子,身子骨都酸了,刚要唤人,才想起我让他们都出去了,一时半会的也叫不着人。
我下了榻,左右也没寻见鞋,便折了角,放下书,光着脚走了出去。
出了屋,外头风大,吹得我双颊生疼。在屋内是有地龙的,梨花怕我热着,还在屋内置了冰桶。
我一个人提着宽大的衣裳在雪地里走,脚踏在雪地上,几点艳红。前几日刚染了蔻丹,是皇兄安排人连夜捣练的金凤蕊,倒是便宜了我。
我还未梳妆,觉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明艳,折了一枝子想带回去让梨花捣碎了碾出汁子来做些胭脂。
精挑细选后,我折了从墙根处绕出来的一枝红梅,揽在怀里想回去,这身子实在是有些畏寒。踏雪寻梅,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矫情起来了。
16
「公主留步。时隔三年,可是忘了在下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绽开,我回眸,见一个男子翻墙而过,着一身青衣,青丝高束,手里握着根笛子。
他拱手垂眸行了个礼,冲我道一句「失礼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笛子,雕着繁复的海棠花纹,是我最喜欢的纹样,精巧玲珑,这手笔,我是认得的。
「贺少鸣。」
我转身看向他,贺少鸣,靖王世子,是守我皇兄万里江上的肱股之臣,是沙场上一骑绝尘的翩翩少年郎,也是京城万家春闺的待嫁良人,也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在。」
贺少鸣抬起头,嘴角挑着笑。我看着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是那日贺少鸣出街,银鞍白马,靛蓝长袍,冠玉容姿,引得旁人为之作诗咏叹。
我那日也去了,不过是坐的马车。贺少鸣走一阵停一阵,他怕我的马车腿脚慢,赶不上他。道上的姑娘频频侧目,羞红的花容,贺少鸣却是不解风情,懒怠回顾,只问我他今日给我的雕花我是否中意。我挑起车帘,看着路边长了青苔的台阶,点了点头。
贺少鸣容貌昳丽,眉峰轻挑,双眸凌厉,身形欣长,又有官爵厚禄,是万里挑一的少年郎。
17
贺少鸣微微侧身问我能不能带他转一遭,我懒得理他,只转了身,留一句:「世子自便」。
贺少鸣低头轻笑,「嗯」了一声。
我揽了一下怀中的红梅,蹭掉了几个凌寒待放的花骨朵,缀在雪地里。
皇兄着人移栽的红梅很香,我以前都没在意。
贺少鸣跟在我后面,我听到他轻轻说我不合规矩,赤着脚在雪地里走。
我不想理他,提起裙子就想跑。贺少鸣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怀里的红梅乱了一地的白雪。
「束发青衫,世子却只说本宫不懂规矩。」
「公主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
贺少鸣说我让他寒心,我看着他,知道他惯会糊弄人,从小就是。
「公主,上来。」
贺少鸣把笛子塞到我怀里,背对着我,在我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向后,侧头对着我说。
我的脚确实冰,再在雪地里乱跑怕是要着了寒气。不与他客气,便跳到他背上去。
贺少鸣常年练武,是个活生生的暖炉子,我靠着他的背,看他却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衫。
我问贺少鸣冷不冷,贺少鸣脚步微微一滞,说他好冷。过了一会,他又补一句,说他要是不穿得俏些,该让我赶出去了。
我没理他,只跟他说我的那些红梅还在雪地里,要冻坏了。贺少鸣回我,说他不管雪地里的,只管他背上的。
18
贺少鸣将我背到殿里,梨花早就在门口迎着了,见我进来便是一愣,端了一碗姜汤让我喝下驱寒,又招了几个人到内殿替我梳妆更衣。
我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见贺少鸣也换了一身,我蹙眉瞥了梨花一眼,怪她擅作主张。梨花被我看得有些后怕,轻轻让几个下人退下,阖上了门。
贺少鸣的衣物每年我都是差人做新的,然后留在他原来住的偏殿。不过也不知道他这三年身形是怎么个模样,只大体估摸了一下,如今我看那袖口,是有些短的。
贺少鸣以前,是经常在我府上住下的,他还说以后要管我的汤沐邑,我叫了他好一阵子的「家令」。可是后来,贺少鸣去镇守西门关,隔绝三年,我再不知他的音讯。
贺少鸣换了一身靛蓝色的长袍,我又想起那日出街的情形,元和初年。
现在却是元和五年了,贺少鸣二十三,我二十一,相认相识相知十四年。
我随意踢了鞋就靠在榻上,问贺少鸣是几时回京的。我看着窗外,又飘雪了。
贺少鸣修长的手扣着桌子,发出略带沉闷的声响。他也不答我的话,只说我与崔卿的事。
「武官打了文官,皇上会撤了我的官帽子的。」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贺少鸣当年执意要走是为了什么,我是知道的。我识趣地没问他,他嘴里也没个实话,只会耍滑头,变着花样地逗我。
19
贺少鸣走的那日,我是不知道的。
他昨日还从集市上给我搜罗了一大筐解闷的玩意儿,第二天就走了,不辞而别。我生闷气,生了他三年的气,那三年我一封信也没给他寄过。
我朝着窗外看,看外面飘雪,贺少鸣在看我,看我赏雪。
我与贺少鸣,本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府里还没种红梅,全是桃树,三月初三,我府里的桃花全开了,映红了京城的一片天。
三月初三,是围猎的日子。
我本是不欲去的,只听说有进贡的雪狐,便求着皇兄赏赐。皇兄那时也才二十多,性子也不像现在这般稳重,只说要我陪他去,我撇撇嘴,算是答应了。
三月的艳阳天,我有些闷闷的,在宫里娇养惯了,见了明晃晃的光,有些不适。
梨花在马车旁絮絮叨叨的,说我该多出来走走养养身子,不能总在宫里懒着。我不乐意听,把车帘放下,将马车里的息神香换成了果香,觉得眼前清凉了许些。
我又猛地拉开车帘,左右瞥了一眼,没有靛蓝的身影,贺少鸣没来。
我使劲扯下车帘,觉得贺少鸣心眼儿忒小。他在跟我赌气,只因我与他前些日子拌了嘴。
马车走得不慢,只是一路上颠簸,梨花见我神色恹恹的,端了好些时令瓜果给我,我都推开了,撑着脑袋看着远处的一片浮动。
我问皇兄去不去换戎装,皇兄装作没听到我的话一样,他知道我在胡闹。
过了许久,皇兄见猎场中的公子策马驰骋,有些动心,我轻轻点了几句,皇兄便换了戎装。
「皇兄要带兔子回来,活的。」
20
皇兄走后,我让梨花将皇兄桌上的黄果子拿了过来,只见皇兄的身边人常公公轻眯了我一眼。我装看不见,将那一盘果子都吃了。
我不知这果子叫什么,我不记这些,。我自己桌子上摆着的果子我都吃净了。
等了许久,听梨花唠叨哪家的公子回来了,我懒懒地抬起眼皮,往常,贺少鸣都是头筹。他每次都能带活兔子来,雪白的团子,可爱得紧,我一直养着。府上养了不少了,也死了两只,我哭了许久,偷偷哭的,旁人不知道。
梨花俯身悄悄对我咬耳朵,说站在远处的是崔二公子。我挑了挑眉,见她脸色羞红,小女儿情思,我见惯了。我听过崔二公子的大名,皇兄常与我念叨,他是我皇兄跟前的红人。
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目如画,白袍广袖,芝兰玉树,温文尔雅,淑人君子。
是个翩翩公子。
一见误终身,崔卿于我,大抵是这样的人。
马背上的高挑,举手投足间的书卷气。
「崔卿」二字,在我口中低吟婉转。我垂下了头,羞红了脸,化作一荡桃红。那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对男子脸红。
21
崔卿有好皮囊,腹有经纶,怨不得少女思春。
三月初三,我府上的桃花是四年来开得最艳丽的一年。
我亲手酿了桃花酒,也想亲手送给崔卿,不知他是否喜欢。
我从那天后,让人打听了好多崔卿的事,他还未娶妻,也未有婚配,我偷偷笑了。
我再次偷笑被贺少鸣看见了,他那时在擦拭新剑,他低下头,问我笑什么,我跟他说在笑他,十六了,该寻个好人家了。
贺少鸣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翻涌着情绪。
「阿缨,有心上人了,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才不告诉他,不然他就赌气不理我。
我十三那年在太学里见了个小公子,长得乖巧可爱,讨人喜欢的紧。我随口向贺少鸣打听,贺少鸣不告诉我,非问我到底他好看还是那个小公子好看,我被他缠烦了,说他难看。贺少鸣黑了脸,三天没有说话,我当时觉得贺少鸣跟个小姑娘似的跟我闹别扭,根本没管他。
我送给崔卿的桃花酒,崔卿收下了,我开心得很,那日多吃了一碟子雪团酥。只是不敢多做些什么,皇兄知道了,要数落我不合礼数的。
我后来没忍住,又送了几次东西,崔卿都收下了,每次见他差人来谢恩,我总是格外欢愉。只是梨花有些不乐意,觉得崔卿没有礼数,本该是他自己来谢恩的,我摇摇头,说她不懂。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崔卿是害羞才不来见我的。
22
我的公主府是皇兄在我十岁那年就赏赐下来的,皇兄分外宠我,因为他后宫的嫔妃闹得不安生,怕吵到我,就想早早让我搬出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搬到公主府前的那夜我在宫里听母后说了一晚上的话。
秉烛夜谈,母后说着又哭了。
现在我十三了,母后对我愈发放心,我想着,等我及笄那年,就让崔卿搬进公主府。
那之后,我便成了崔卿身后的小尾巴。
我这一年进宫频频,面上说是想皇兄了,其实只为了多见见崔卿。我在皇兄的书房前站着等,顶着个艳阳天,只等他出来称一声「臣」,唤我一句「殿下」。
这一次我胆子大了些,与崔卿搭了话。
崔卿与往常一样对我行礼,道一句「参见公主」。我听到他清冷的声音,想让他别叫我公主,叫我「阿缨」。
我对他一笑,让他起身,就在侧身而过时,我悄悄问他我送的东西他是否中意。崔卿拱手作揖,只说我送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低头,思量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再抬头时,只听崔卿说了句「臣告退」。我看着崔卿挺拔如松的背影,觉得他对我淡淡的,没将我放在心上。许是我被旁人宠惯了吧,不过这样也好,我喜欢他清清冷冷的。
就这么过了四月余,已是暮秋了。
崔卿还是对我淡淡的,我有些沉不住气,觉得他真没将我放在心上。
每次崔卿见我都是行个礼,再叫声「殿下」,我故作矜持也是「嗯」一声,像是陌路人。可偏偏我的东西他都收了。
23
我那日进宫,在长廊上听到皇兄养的黄鹂在叫,一时听得入了迷。
来往的宫女在悄悄说话,我其实没放在心上,只听她们提了句「崔大人」。他们端着贡盘,口里说着我的心上人。
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得知,我的心上人要离京了,目的地是荆州淮云县。崔卿是被京城的风水养大的,荆州那样的穷乡僻壤,他住不惯的,何况还是个县令。崔卿有大志向,我不知皇兄是什么心思。
我没再听,直直地跑到皇兄那里,却见崔卿走了出来。
「荆州,那里很远的。」
我站在崔卿面前,崔卿行礼,叫了声「公主」,便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一句江山本分。崔卿知道我脾气犟,只是拿皇兄来搪塞我。
我那时小,便脱口而出说我要替他求情。我只以为崔卿是不想去的。
「怎敢劳烦公主。」
崔卿的眼里是淡淡的疏离,他做什么都是淡淡的,我突然不想他这样了。雁过无痕,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天上的鸿雁。
我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皇兄出来了。我还没跟皇兄说我与崔卿的事,我咬咬唇,没法跟皇兄开口。
24
我回了府,我想着我是哪里对崔卿不好吗?我每每去宫里,都在皇兄书房前踱步好久,顶着个艳阳天,就只想见崔卿一眼。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对人这么上心。以前母后常与我说,只有旁人忧心我的份,万不能让我多操一份心。我笑着问母后要是日后有心上人了怎么办,母后只是将我揽在怀里,说能被我看上,是天大的福分。
梨花见我晚膳没吃多少,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便歇在了榻上。按理说,我不该去插手崔卿的私事,这是忌讳,我是有分寸的。
快到崔卿走的日子了,我偷偷写信给他:车摇马慢,一路平安。崔卿回我回得很快,也只一句客套话:劳烦公主挂念,臣深表歉意。
他不想亲近我。
崔卿生性聪慧,自小应是不乏女子暗暗爱慕,他知道我的心思,只是不回应我。
他只要答应了,便做不成官了。崔卿有九州志气,他想做官,可我不想,我想让他做我的驸马。
祖上虽说没有明确的规矩,但只要公主招了驸马爷,天子是会给驸马升官进爵的,但都是虚职。说到底,都是讨好公主的。
我给崔卿的东西崔卿是没法不收的,生来的人上人,让我难以分辨崔卿的真心。
崔卿走了,我想去找他,去荆州找他。
25
腊月里我过了生辰,只是崔卿不在京城,他知道我及笄了吗?
贺少鸣问我什么时候抛绣球,我没理他,贺少鸣非要缠着我,还说要抢我的绣球。若我抛绣球,也只会抛到崔卿手里。
我对贺少鸣说,我想去荆州玩。我的嘴笨,说话不会拐弯,贺少鸣是能看穿我的小心思的。
贺少鸣看着我,问我:「阿缨,你要去找崔卿是不是?」
我一时没了声,愣愣地看着他。
「阿缨,你给崔卿绣的荷包,他不戴。这样,你给我绣一个好不好,我日日戴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
那是白日,我听着窗外的风吹动寒霜,与贺少鸣对坐在公主府。
「阿缨,本来,我们是有娃娃亲的,只是你不知道。」
贺少鸣不答我的话,只是对我说,我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26
贺少鸣心悦我,我是前年发现的。
贺少鸣说他把我的笛子雕上了海棠花,让我去他府上找他拿,我等不及,便早去了。
那日,我落荒而逃。
我去了靖王府,下人通传说是贺少鸣不在,我便在书房等他。我等了一刻钟,贺少鸣还是没来,我就在他书房转了起来。
我看到贺少鸣书案后的墙上挂着的画是幅雨后海棠图,会心一笑,这原是我随手画了送他的,他倒是当宝贝。
我走动时,袖口扯到了书案上的砚台,一个不小心将他的砚台打翻了。听贺少鸣说那是皇兄赏他的歙砚,他一直放着没舍得用。
墨汁洒了一地,我手忙脚乱地去捡砚台,抬头却看见书案的一侧有个暗格,我侧头去看,一旁还挂了个小锁,只是没上锁。
里面是个细长的匣子,我取了出来,贺少鸣肆意惯了,我不知他会藏什么东西。
匣子是檀木做的,雕了海棠花,放在暗格里时间长了,味道愈发浓郁。
我打开时还未取出里面的东西,窗外就起了风,风大得很,将匣子里的宣纸吹乱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贺少鸣唤着「阿缨」。
贺少鸣刚从马场回来,身上的胡服还未换下,他站在门框边上,碎发贴在额头上,气息微乱。贺少鸣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捡着落了满地的宣纸,风还没有停,吹动我手中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阿缨」二字。
我抬起头看着贺少鸣,风将我的碎发吹起,挡住了我眼里的光。
那日过后,我与贺少鸣都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直到后来我及笄,贺少鸣与我说,他要娶我。
我跟贺少鸣闹僵了,他不守规矩,捅破了那层纸。而我心里有人了,是崔卿,我不会答应他的。
那之后,我与贺少鸣鲜少言语,见了面也只是寒暄。贺少鸣不再围着我一个人转,我冷眼瞧着,他身边围起了花红柳绿,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应当把写满「阿缨」的宣纸烧了吧。
27
五月初九,皇兄南下巡视,我钻了空子,从京城跑了。
我装好金银细软,在夜里翻墙跑了。
公主府周围是有侍卫的,他们发现我了,毕竟,我没学过真本事,只会些三脚猫功夫,还是贺少鸣教我的,贺少鸣还笑着说我的拳脚像是在挠他痒痒。
我躲不过这些侍卫,我没法去躲,宫禁森严,话本上都是骗人的。
他们没追上我,因为我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我胆子过于大了些,其实我平时是不开这些玩笑的,但是我真的很想崔卿。
我见一众的侍卫慌了手脚,趁着慌乱跑了出去。
我坐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多一些,突然就停住了。
我觉得我跑不了多久了,因为我在马车上听人说,封城了。是因为我,封城了,皇兄不在京,可母后还在后宫。我在马车上换了身衣裳,便下了马车,赏了些银两,让那车夫走了,他不认得我,我只跟他说我是躲债逃出来的。
我躲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百姓抱怨。我一时之间拿不准了,也不知要不要回去。就在我踌躇不决的时候,城门突然开了,守城的士兵说人已经找到了。
28
我出了京城,顺着路走,我早就记好了路,这个念头,我盘算了半年之久。
出了京,便是水。我找了搜渔船,上了船,将身上带着的包袱卸了下来。我躺在渔船上,看着湛蓝的天和轻悠的云,突然后怕了起来,我胆子太大了,我笑了起来。
折腾了一天,靠岸时已是傍晚了,我挑了好些个个客栈,最后才定好,要了间上等房就歇了下来,睡得沉沉的。
清晨,我被街上的叫卖声吵醒,我烦躁地喊了几声「梨花」,没人应我。
我昨日没吃东西,因为一心想着跑,也没顾上,现下只觉得腹里空空的。
我推开了房门,店小二殷勤地上来问我要些什么。我让他端些清淡的吃食来,他看得出我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只赖着不走,等我用赏钱打发他,我有些厌恶,扔了些碎银子给他。
小粥冒着热气,看着可人,我只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这粥太过粘稠,且这米也不是我常吃的御用的增城丝苗米,这米吃着太过老硬。宫里舒坦惯了,这些东西,吃着心里不舒服。
退了客栈,我寻了辆马车,那车夫见我衣着不凡,腆着脸坐地起价,我皱眉瞪着他,狠狠地「啐」了他。问了好些个车夫,最后挑了个面相和善又好说话的。我出来带的银子不多,能省些就省些。
我跟他说要去渭水,他点点头,嘱咐我一声,说那里有些乱,让我一个女儿家的多注意。我迟疑了一下,去荆州最近路便是通过渭水。
我从马车里往外看,琳琅满目,都是我没见过的,有草蚱蜢还有木制的小玩意儿,我还遇到了耍花枪的,好多人围着看,人声鼎沸,我觉得既新奇又陌生。人群中有人看了我一眼,我一愣,心虚地放下了车帘。
29
我到渭水也是半夜,我想同前天一样寻个客栈住下。
渭水这地方不像先前的地方热闹,路上很清冷。天黑了,我便走得快了些。
突然有人从我身边快步走过,伸手就扯着我的包袱。我攥得很紧,那人见我不放手,便喊了一声,好几个人从墙根处跑了出来,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在梨花的嘴里,这种人,叫乞丐。
渭水很穷,但我没想到会碰到乞丐。我从出生,就是养在宫里的,鲜少出宫。
那个乞丐还是扯着我的包袱,其中有个说我要是不撒手就打断我的胳膊,我听着害了怕,从腰侧拔出了匕首,毫无章法地挥动。包袱里是我所有的细软,要是丢了,我连活着回京都是难事。
他们有人拿什么东西打了我的手,我吃痛撒了包袱,他们见状便抢了我的包袱走了。我见包袱没了,手也被打成青紫色,心里愈发酸涩,我一个人蹲在墙角根儿下,偷偷地抹眼泪。
街上清清冷冷的,没人看到我。
我捂着手,想起这时候,梨花服侍我安寝,还有公主府的果香,我一向很喜欢,连安寝也要点着。要是我没出宫多好,我想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想这两天过的日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才出宫两天,就被人抢了钱。我经常听人说有良家妇女被欺辱的事,幸亏他们只是贪我的钱。
我止不住哭,渭水的晚风很轻柔,我的泪水被吹斜了,我看着自己的衣裳,因为刚刚的一阵乱子,我自己划破了自己的衣裳。
30
「阿缨,跑累了,就回来吧。」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靛蓝色的身影,冲上去抱住了他。他轻柔地摸我的头,我在他怀里哭,狠狠地哭。
我跟着贺少鸣上了马车,他让人给我备好了饭菜,我没什么胃口。贺少鸣见我脸上的泪痕,想伸手替我擦去,我伸手拍开了他。贺少鸣一愣,连我也是一愣,接着我们便无话了。
马车要调转,我躺在马车上,闭眼问贺少鸣城门的事。
「是。」
贺少鸣只回我一个字,他知道我吃不够苦头,是不会回头的。
我别开了头,咬着嘴唇,贺少鸣太了解我,我做什么他都了如指掌。贺少鸣跟我说,他一直派人跟着我,怕我出事,我问他那些抢钱的乞丐是不是他安排的,贺少鸣摇摇头,跟我说他安排的人是不会伤我的。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在我被抢钱的时候就来救我,贺少鸣摇摇头,说我性子犟,不肯低头。
他替我的手上药,问我还要不要去找崔卿,我点点头,贺少鸣一愣,让人调转了车头。
我睁眼看着贺少鸣,他眼底满是笑意,像是在笑我。
31
贺少鸣派人回禀了宫里,我不知他用了什么由头,竟真带我去了荆州。
荆州,淮云县,没我想的那么偏僻,崔卿着人重固了大堤防水患,筑了金灵寺用来发放粮食。
当地人说崔大人是天上派来救人的神仙。
我跟贺少鸣说我自己一个人去见崔卿,贺少鸣垂眸,说了声好。
我偷偷翻了墙,溜到了崔卿的住处,他的住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打杂的和一个厨子。我断定崔卿在书房,于是便溜到了书房,一下子掀开了崔卿书房的纸窗。
「崔卿!」
我惊喜地看着他,喊出了声,许久未见,崔卿身上愈发清冷了,人也更俊俏了。
「公主,您怎么……」
崔卿见了我,慌忙放下手中的毛笔,急急地走了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皱眉。
「我偷偷来找你了。」
我对他笑得明媚,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
我来这里见崔卿的第一面,便想着,他既然性子冷,那我就放下身段焐热他,以前是我太端着了,心高气傲,老是摆公主架子。既然是我放在心上的人,也倒无妨。
崔卿淡然地看着我,说我胡闹,要送我回京。
我看着他,觉得淮云县是九伏天。
崔卿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他手中的毛笔攥得紧紧的。
我低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
其实我哭了,但是我低着头,也不知崔卿看到了没有。
32
崔卿叫人来要替我雇一辆马车,我看着那下人走来,愣愣地看着我,我没管,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最后,我抬头,说了声「不用了」。
崔卿看到我脸上的泪,又一次皱了眉,他果真对我无半分情意。
我回头要走出他的住处,看到贺少鸣懒懒地倚在门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崔卿。
「就这么个人还值得你惦念,江缨,你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贺少鸣的声音不小,崔卿听到了,看了过来,我有些怕崔卿的目光,推着贺少鸣就出去了。
上了马车,我还是哭,贺少鸣听得有些烦了,便扔了本书砸到了马车上。我被他吓得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江缨,我很少见你哭。」
「你要是觉得委屈,我替你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贺少鸣眉眼间满是不耐烦,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散漫。
我与贺少鸣闹僵之后,他便不再唤我「阿缨」了,也不叫我「公主」,只是叫我「江缨」,我们生分了许多。
我摇摇头,便侧过身不理他了。贺少鸣「啧」了一声,烦躁地别开了眼,不再管我。
我想着崔卿冷冷的眸子,还想到我要是那日被抢了钱但是贺少鸣没来会怎样。
我应该会死吧,我没有什么傍身的手艺,只是被皇兄养着,被许多人宠着,让我忘了世间疾苦。
我与崔卿,本不是同一类人。
33
贺少鸣以为我吃够了苦头,对崔卿心灰意冷,回京后,对我又像以前一样亲昵,只是再也不肯唤我「阿缨」了。
皇兄早早回来了,因着我。皇兄与母后进了公主府,一边问我路上是否平安,一边数落我,却让我觉得安心。
过了几日,我突然想起来,那日我在渭水遇上乞丐,贺少鸣来接我,他当时唤我「阿缨」。
贺少鸣对我愈发好了,比先前还要好,我跟贺少鸣说让他别再将我当宝贝一样,我不会嫁给他。贺少鸣不听,还是日日在我眼前晃。
我明明白白地跟贺少鸣说清楚了,但贺少鸣就跟没耳根子一样,我甚至摔碎了他送我的雕花,但贺少鸣消停了几日,就又来了。我索性就冷着他,由他去闹腾罢了。其实我心里愧疚,贺少鸣像是要将我捧到天上去,可我不会心悦他的。
就这么过了许久,到了崔卿回京的日子了。
崔卿回京,我曾悄悄去见过他,远远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站立如松。
我觉得我心里还是有他。
罢了,这辈子算是栽在他身上了。
我开始跟流水一样往崔卿府上送东西,崔家老爷与大夫人知晓了,受宠若惊地带了好些人给我谢恩。
我看着清冷似霜的崔卿,笑意盈盈。
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34
皇兄与母后知晓了,问我这是何意,我跟他们说,我很早之前就有心悦的人了。皇兄想下旨让我与崔卿成婚,我没答应,我想让崔卿心甘情愿地放下官位。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太过天真,有人宠着,就忘乎所以了。
我送的东西,崔卿隔几天又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这一闹,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朝阳长公主痴恋崔二公子。
皇兄也知道了,冷着脸就要降罪,我急忙止住了。只是崔大人将崔卿打了板子,他还是因为我受罚了。我亲自去崔府看他,崔卿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可还是有力地对我说,让我莫再在他这里费心。
我一时失声,如鲠在喉。
贺少鸣没因这事跟我闹僵,但我看得出来,他来找我的次数少了许多,话也少了。
我又去过崔府几次,无一都被崔卿婉拒。
府里有人给我出主意,我也都听了。我四处打听崔卿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古琴,那我便学;他喜欢诗书,那我也学;他喜欢做官,我甚至去皇兄那里替崔卿求官,只是被皇兄赶了出来,还禁了足。
我想不通,我对崔卿,确实上心了,可他对我为什么却越来越冷?。
后来我再去找崔卿的时候,崔卿躺在床上,我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扑到他面前问他怎么了,崔卿用他幽深的眸子看着我,良久未言。
我浑浑噩噩的,才知道,皇兄因为我为崔卿求官的事罚了他板子,还贬了官,这不是我的本意。
那之后,崔卿都不愿与我虚与委蛇。他只要一看见我,便走远,不吭声,像是躲瘟神一样。
京城人人都在传我的笑话,连带着公主府里的一干人都被奚落了。
35
那夜我要安寝,让殿里的下人都出去了,刚要躺下的时候,听到窗户处有动静,起身去看时,就见一个人影跳了进来。我睁大了眼,刚要喊人,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是贺少鸣。
「江缨,我把崔卿那个孬种给揍了。」
「江缨,你要是再这样作践你自己,我还揍他。」
贺少鸣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眸子有些阴沉。
贺少鸣一勾唇,突然伏身在他捂住我嘴的那只手上亲了上去,要是没有他那只手,是要亲在我唇上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贺少鸣只是蜻蜓点水,于是便放下手,利落地三两下跃出了窗,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得肆意。那夜的月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六月的月光,酝酿着暧昧的情愫。我心里一动,嘴里念着他的名字,贺少鸣。
那之后,我收敛了,对崔卿也淡了些,我怕崔卿受苦。
36
我十七了,皇兄让我早日择个人选。
母后与我说过很多次了,贺少鸣,才是我的良人。我听不进去,我心里还有崔卿。
最近京城有些闲言碎语,梨花咬着牙对我说:「崔卿,要成婚了!」
彼时我正把玩着手中的海棠雕花玉环,伴着清脆的一声,玉环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我亲自问了崔卿,崔卿说是,便拉开了我扯着他袖口的手,再也不与我说话。
我将我府上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梨花见我这样,哭着跑着就要去找皇兄,我拉住她,不让她去。
除夕宫宴,崔卿也去了,我给崔卿下药了。因为他与那小姐的大喜日,在年后的二月份。
我让人往崔卿的饭食里下了药,崔卿吃了些饭食,觉得头脑不清醒,便出了宴席走走。我在他身后悄悄跟着,见他倒在了一片雪地里,雪地上凉,我冲上去抱起了崔卿,这是我第一次抱住崔卿。
我背不动他,便拖着崔卿走了小路,小路上没人影,平时这条路也鲜少有人。我将崔卿拖到了一所偏殿,其实我早就备好了。
我将崔卿拖上床,喘着气,抹了把汗。我胆子也太大了些。
我小心翼翼地去解崔卿的衣衫,脱了他的靴子,然后取了他的发冠。我细细描摹崔卿俊逸的眉眼,我只能这样,给崔卿下了迷药,让他昏睡。我不敢下催情药,崔卿会恨死我的。
我就这么看着他,看了一夜。
我早给梨花拟好了说辞,让她去回了崔大人,说崔卿被公主留下了,料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一开始,梨花拼死拦住我,不让我这么干。我不管,只说她要是不帮我,我便将她逐出公主府。
37
崔卿醒来想起身,我见他吃力,就去帮他。崔卿看见我,一愣,然后看见了散落一地的衣衫,刹那间失声。
我在他耳边轻语:「崔卿,我们成婚吧。」
崔卿良久未言,他背过身去。
崔卿聪颖,他自然知道没发生什么,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果传出去,我以后定会名声一落千丈。
「江缨,你觉得我该对你有情意吗?」
我理了理衣衫,崔卿的语气冷冰冰的,我们之间隔了一重山。
我想拉着崔卿出门,崔卿甩开了我的手,披上衣衫,一个人走了出去。我紧紧跟着他,迎面吹来的寒风含着刃,我的耳坠掉落在了地上,「啪嗒」一声,谁也没在意。
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皇兄的书房,皇兄不肯见我,我在殿外跪了七天七夜,跪来了个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我无半分情意的崔驸马。
我大婚那日贺少鸣没来,我听旁人说,贺小世子要去守西门关,今日启程。
与崔卿成婚后,他性情大变,不再对我冷冷的,那双眸子变得多情,日日借酒消愁。我知道,我与崔卿,算是再也回不去了。梨花也说我变了,她说我变得有些像崔卿,对许多事,都变得云淡风轻,除了驸马。
38
「公主。」
我愣了一瞬,是贺少鸣在叫我,他微微笑着唤我,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从前。
我瞥了眼贺少鸣,拿起了榻上的话本子,看着里面琐碎的生活,元和五年,朝阳长公主与崔二公子和离。
贺少鸣与我叙旧,说起以前的事,我有些烦躁地让他闭嘴。贺少鸣不听,继续说,我索性背对着他,看起了话本子,这个话本子不好看,净是些夫妻相处的小事。
贺少鸣一个人说了阵子,见我不理他,就提到了崔卿,说他在牢里过得不好,问我心不心疼。他悠哉悠哉地看着我,还自顾自地泡起了茶水。
我放下话本子,崔卿不会有事,皇兄也只是小惩大诫,不会一直关着崔卿。皇兄是开明的君子,不会因为面刺罚人,只不过崔卿触了霉头,再加上我的原因罢了。只是皇兄此法实在不佳,会惹人非议。
我得做些有声的事出来,才能让皇兄的心稳稳地落在肚子里。旁人嚼我的舌根子,我倒是没什么,我是个没心肝的,可皇兄不一样。
我放下话本子,说我要去看崔卿。我瞥了一眼贺少鸣,看他的神色。
贺少鸣像是早就猜到一样,向我走来,伸出了他的胳膊。
我扶着贺少鸣的胳膊下了榻,贺少鸣熟稔地拿起早已备好的披风,替我披上,还替我系上带子。看着贺少鸣仔仔细细地为我系带子,看他眉眼间化不开的似水柔情,我眼里一酸。
贺少鸣挑眉看我,轻声细语地问我他好不好,我瞪了他一眼。他从门口拿起了伞替我撑着。
贺少鸣的好意我都受着,左右我又拦不住他。
39
贺少鸣死皮赖脸地挤上了我的马车,他没再叫我公主,而是叫我江缨,我听着微微蹙眉,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他说这些年他守关的事情。贺少鸣为人风趣,我总是能被他逗得开怀,我许久未曾这般欢愉了。
我进宫跟皇兄说,我要见崔卿,皇兄猛地一抬头,他怕我反悔。我安慰皇兄,说我不会。磨了好一阵子,皇兄才答应我去见他。
我走时跟皇兄说不必为我做成这样,皇兄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牢里阴暗潮湿,有一股子霉腥味。贺少鸣见我面色不愉,便问我要不要出去,我摇摇头,直直冲着崔卿的牢房跑了过去。
崔卿懒散地靠着墙,我见他这幅模样,皱了下眉,崔卿嗤笑一声,冷冷地看着我。
我让随从将一袋子东西扔到崔卿面前,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首饰,那是崔卿送我的。他送我东西的时候我很欣喜,结果他后来才告诉我,那些首饰都是他的小妾挑剩下的。
我还是好好存了起来。我又让人提了好些东西,那是我送给崔卿的,但是崔卿留在了府里,没带走。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枚鲤鱼纹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扔到了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碎成了两半。我将送他的佩玉全砸了个遍,最后将袋子里的全倒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玉。
贺少鸣笑出了声。
崔卿死死盯着我,我看不透他。
贺少鸣细细地查看我的手,看有无伤痕,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40
上了马车,贺少鸣就开始笑,我问他为什么笑,贺少鸣只说我真狠。贺少鸣随手抽了本话本子,用书掩住嘴角的笑,可我看了就想起他做坏事时,都是这么笑的。
儿时,我与贺少鸣都在国子监读书,那时贺少鸣蔫坏蔫坏的。
我打了瞌睡,他便要故意弄出声响,惹得教书先生转身就盯着我看,害我被罚抄书。贺少鸣自认是他害了我,自告奋勇地替我抄书。过了三日我问他,他跟我说他忘了,我分明看到他嘴角的坏笑。于是先生生了气,将我的事告诉了皇上,我又被皇上罚了,都是贺少鸣害的。
贺少鸣腿脚敏捷,我便老是使唤他,让他爬树给我摘果子。贺少鸣看我顺眼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摘了果子扔给我,不然就摘些小果子故意丢到我脑袋上。
贺少鸣还老是捉些小虫子吓唬我,他有次抓了个三寸的蜈蚣,拿到我面前晃眼,还说要趁我睡觉的时候扔到我被窝里。我被贺少鸣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却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直到我及笄前贺少鸣都一直欺负我,再后来,我们便生分了。
我下了马车,贺少鸣替我撑着伞,挡住了风雪。我看着贺少鸣,他比我高许多了,我踮起脚也够不到他的头顶。贺少鸣察觉我的视线,便微微弯腰,侧头跟我说话,我总觉得他在笑话我。
贺少鸣回京后,又开始日日缠着我。
崔卿被放出来了。当时我与贺少鸣在下棋,我是白棋,他是黑棋,我的手一颤,放错了位,白棋被吞掉了。我无趣地放下手,贺少鸣散漫地扫落了他的黑棋,我一瞧,棋盘上的白棋寥寥无几。
「公主有些心不在焉。」
贺少鸣似笑非笑,用修长的手玩弄着手中的棋子,问我是否还中意崔卿,我摇摇头。贺少鸣顺手拽起披风走出了公主府,他临走时说,让我别怕,他给我撑腰。
41
「今日京城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公主的衣裳都找人重新做了,皇上特意用新进贡的雪貂皮替公主赶了一身斗篷出来,过几日就能送来了。」
梨花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手炉,我摸着手炉,上面雕着海棠花纹。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贴身用的好些东西,都是经了贺少鸣的手的。
往日这个时候我是要跟着母后与皇兄去千佛山祈福的,为皇兄的江山祈福,为百姓祈福。瑞雪兆丰年,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不光是天潢贵胄,满朝大臣也是要去的。
贺少鸣跟我挤一辆马车,我见怪不怪。京城有些风声,我不知是如何说的,左不过是我与贺少鸣,梨花说有人传贺少鸣是个痴情种。
我不管这些,皇兄都找人压下去了,皇兄不管我与贺少鸣如何,我刚和离,皇兄觉得我能消些愁便是替他积福了。
贺少鸣老老实实地坐着,懒懒地看着我,倒是让我有些别扭了。往日他是最爱闹腾的,非要把我欺负哭了才肯罢手。我刚想开口问,贺少鸣便回我,说我会将他踢下去,后头跟着文武百官,他怕丢人。我嗤笑一声,他是天底下最不怕丢人的了,我看了眼随行的车马,看到了崔卿的马车,我一挑眉,算是明白了。
「江缨,你看你的,我不闹你。」
我用书掩着嘴笑出了声,贺少鸣跟着我笑,难得见贺少鸣这么老实。
世间人满为患,无出其右者,此间少年郎,再难寻觅。
42
祝祷仪式有些繁杂,我浑水摸鱼快些做完就提前退了,贺少鸣说要教我弹弓,让我出去寻他。我走的时候觉得总有人往我这边瞧,回头再寻却又了无踪迹。
贺少鸣给我带了个用上好的玉石打磨的弹弓,是上上佳品,我瞥嘴,说这么好的东西做成弹弓可惜了。
贺少鸣说句不可惜,便从我手中夺过弹弓,从地上掠起石子,朝着远处打了去,树上有果子落下来,我惊喜地看着贺少鸣。贺少鸣冲我挑挑眉,让我去将果子捡回来。
我拿过弹弓,学着贺少鸣的样子,却差点打瞎了眼。
「啧。」
贺少鸣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草,从背后握住我的双手教我拉弹弓,我抿抿唇,有些不适。
寺庙里传来声响,百官出寺。
我察觉有道目光射过来,刚想扭头看,却被贺少鸣一手摁了回去,我锤了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从后面看,就像贺少鸣将我拥在怀里一样。我与贺少鸣过于亲密,难保那些官员不会说些什么,我不在意,我抬头看贺少鸣,只看到他凌厉的下颌。
贺少鸣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刚刚,许是崔卿在看我,我与他相处久了,是能察觉到的。
43
上了马车,贺少鸣没再缠着我,我拉开车帘看向崔卿,他没坐马车,改骑马了。崔卿没看我,径直看向前方,也对,他何曾对我上心过。
除夕快到了,宫里热闹起来。往日是要办宫宴的,宴请百官。我在想着是否称病,但是皇兄不让我这么干,他想看我对崔卿的情意如何。
京城的流言多了些,多多少少进了公主府。京城人人都传朝阳长公主与贺小世子的婚事。
这几日贺少鸣总是带着我策马游街,可总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心里不舒坦。
除夕佳日,梨花替我梳了朝云近香髻,又让人服侍着衣,镂金百蝶穿花蜀锦短袄,锦绣如意云锦百褶裙,外罩素色雪貂绒斗篷。
我与贺少鸣是同时到的,按理说他这么做不合规矩,可皇兄竟由着他,许是他打了胜仗的缘故。贺少鸣外披的金丝滚边云纹月白披风是我皇兄赏的,他穿上有几分文人的模样,却抵不住他骨子里的散漫。
贺少鸣曾与我说,他这辈子的志向除了我,便是做个富贵闲人。
贺少鸣从马上翻身而下,我还侧身靠在软枕上读话本子,他走近掀开了我的车帘,伸手将我手中的话本子夺了多去。我没理他,侧身从匣子里抽出了另外一本,贺少鸣又一晃,将我手中的话本子抢走了。
我干脆将匣子里的书全扔给了他,他紧紧抱着,问我要不要下来走走。我用力将车帘拉下,唤梨花让马车走快些。
贺少鸣几步翻身踏上马车,掀起挡风布帘一跃而进。他抢走了我怀里的暖炉,说外头雪大,我的马车里暖和。他还将肩头的雪扫下,好巧不巧落到我的脸上,冷冰冰的,让我一颤,我双眸含怒,瞪着他藏着笑的眼眸。没由来的,我竟有一种久违的落寞。
44
贺少鸣蓦然凑上前来,我闻到他身上冷冽的风雪与熟悉的竹香,我盯着他问他做什么,贺少鸣盯着我的唇,我心里陡生一阵心慌,却不知所措。
贺少鸣修长的食指捻上我的唇,他与我一寸之隔,鼻息温热。他的手不急不缓,我的心似乎被揪紧了,神思不清间,我听见贺少鸣说我的胭脂花了。等我回过神来,贺少鸣已安稳坐下了,离我有些远。
我的面色羞红,抬头却撞上他玩味肆意的星眸。
贺少鸣,是个离经叛道之徒,我早该清楚的。
他见我羞红的面容,笑意愈发深了,我轻吐一口气跟他说我与崔卿曾是夫妻。
我本以为贺少鸣会跟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地走,却不成想他只是说都依着我。
我愣住了,垂下眸,贺少鸣,确实对我情根深种,我不知该如何对他。
刚刚一瞬,心猿意马,贺小世子乱了我心。
我说不清是如何,我只能将这些归咎为,我刚与崔卿和离而产生的内心的孤寂,我对不起贺少鸣。
「江缨,我何时嫌弃过你?」
我抬头看着贺少鸣,觉得我辜负了贺少鸣一生。我想起不知何夕满身披月的少年半夜翻了我的窗,与我说他将我的心上人揍了。
45
母后见我来很是欢喜,拉着我坐下,将我的手握在手心,柔柔地搓着,又笑着让人给我翻出了件披风,非要我披上,怕冻坏了我。我都依着,受着母后的好。
我听着太监报名,听到了一声「中书舍人」,是崔卿。母后握着我的手一僵,我抽出手握住母后的手,安慰她。
崔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牢狱之灾后他面色清减了些,只是风采依旧。没了我日日束缚他,他应当是轻快了不少。我苦笑一声,前尘往事了,给自己找不痛快。
崔卿跪安行礼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复抿了抿唇。我别开了眼,唤梨花拿些酸梅子于我。解馋的玩意儿,我让梨花随身带着。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我以往惯于在人堆里找崔卿,惯了,就有些难改。我看见好几个舞女朝他抛媚眼,他稳坐,不动声色。
不近女色,才是崔大人本色。
我不愿挤在胭脂堆里,就像当初崔卿羞辱我一般。那时我一根筋,三天两头哭,哭得身子也不利落,到现在还留下迎风落泪的毛病。
如今我坐得稳当,梨花替我布菜,我吃得安心。
我能察觉到崔卿的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朝我这边飘,我没管,反正我与他毫不相干了。崔卿惯了我对他的好,往日有人觊觎他,我是要跟他闹上一下午的,崔卿总会说我无理取闹,我掉着泪珠子,说他是我的心上人。
46
皇兄的玉清液甘甜酣畅,是近年上贡的佳酿,我对此爱不释手。我想起贺少鸣,他嗜酒如命,便觉得他也该与我一般。我瞥了眼贺少鸣,哪成想他也在看我,只是不知看了多久。
我此时面色微醺,醉意朦胧地望着他,贺少鸣冲我一笑,璀璨若漫天星光坠落,他朝我举杯,我颔首,笑靥如花。
贺少鸣,当真最懂我。
我想出殿吹吹风,便让梨花与皇兄说一声,就一个人走了出去,酒喝多了,脚步有些虚浮。
宫里的梅花属成双亭开得最艳,我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手里还拿着盛酒的玉瓶。
我折了枝梅花,坐在雪地里,倚着梅树,看着天上一轮皎月。
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后头有靴子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疑惑地回眸,看不清来人的面容,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他走近了,我认了出来,是崔卿。
我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崔大人」,就像他当年疏离地唤我一句「公主」。人前人后的,他除了与我肌肤相亲或是有意气我时,才唤我「朝阳」。
崔卿一身白衣,立在雪间,身后红梅怒绽。
往日我会看花了眼的。
成双亭,我本不该来这里的。
崔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发一言。忽而风起,将酒意冲散了些,我倚靠在红梅树下,问他何事。
崔卿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样淡漠的语气与他说话,崔卿早已将我心里的火碾碎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崔卿可能信不过我,就与他说,我乐意与他签上万张和离书,派人发放给京城的百姓。
崔卿还是不发一言,只不过他在我身前弯腰,拂去落在我青丝上的的细雪。
我打开了崔卿的手,笑着问他做什么。
「他们说你要与世子成婚了。」
崔卿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自欺欺人地想,是不是崔卿回心转意肯看我了?
我点点头,灌了口酒,嘴中满是清冽甘甜。
细细想起来,我与崔卿上次会面,还是在狱里。隔了有近三个月没见了,我自己竟毫无意识,跟着贺少鸣玩疯了,什么都忘了。
崔卿没再与我言语,他转身走了。我便一个人在树下喝起了酒,玉瓶空了。我仰起头眯着眼看飘落的细雪,却见一个人蹲在我面前,身上暖融融的。
47
「好看。」
酒意浓重,我捏着那人的下巴,轻轻亲了他,然后娇笑一声,便躺在了雪地里。
那人一怔,愣愣地不知如何行动,我听着他宠溺又无奈的叹息声,浑身一轻。他将我抱了起来,他的胸膛温热,我有些不知名的熟悉。
后来的事我都随着酒意抛之脑后,梨花只说是贺小世子抱我回府的。
次日,我起得早,便让梨花在后花园让人随意收拾了一下,叫了皇兄赏的那些面兽,也有苏欢。我让人将他们带到后花园,自己也未梳妆就去了后花园。
这些人都是皇兄赏给我解闷的,都会些琴音笛律,我让他们奏乐,躺在榻上阖眼听着。我独独让苏欢在我面前奏乐,我是真真喜爱这个白粉团子一样的小孩。
不一会,我听到远处有动静,我没睁眼,我知道这时候来的定是贺少鸣,他似乎独独爱翻墙,从不走正门。
我的面前落下一阵阴影,乐声停了,起起伏伏地叫着「世子殿下」,我没管,又让他们继续。
贺少鸣见我不理睬他,便挑起我未梳妆的青丝,在手里轻拈。
贺少鸣胆子比以往大了许多,在外久了,他的性子我摸不透了。
我睁开眼,让他离我远些。贺少鸣哪里听我的,赖着不走,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让我将苏欢他们赶出公主府。
我沉了沉气,让梨花带着苏欢一干人回房。
我知道要是我不将苏欢一干人搬出公主府,贺少鸣是会一直赖在这里的。其他人倒无干系,我只是想留下苏欢。可我没说,只觉得我这个公主当得窝囊,还得看贺少鸣的脸色。
48
贺少鸣摸准我的脾性,他知道我经不住说,便日日都提一句。过了半个月,我被他说烦了,便由他去了,只闷闷地说将他们安顿好,给苏欢找个好人家。
贺少鸣笑盈盈地说了句「好」。他守信的,我放心他。
京城的天变得快,三月初三,我府上的梅花全落了。
贺少鸣回京以来,我府上总是闹腾腾的,许久未曾如此欢愉了。
民间还是在传我与贺少鸣的婚事,我问贺少鸣,贺少鸣说他巴不得这是真的。我手里沾着胭脂,给他抹花了脸。崔卿从不许我这样跟他闹,他说我那样不合规矩。我问贺少鸣这次回京还走吗,贺少鸣说我不想他走他便不走。
我不知我眼下对贺少鸣如何,我知道私底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在嚼舌根,大抵都是些骂我的话,我搅和得京城一滩浑水,祸害了两家的少年郎。
我在民间的风评极差,觉得我配不上贺少鸣的好。
说到底,配得上贺少鸣的起码是个清白女子,我是与崔卿领了圣旨成婚的。别过三年,连我自己也不信对贺少鸣有了如此之深的羁绊,或多或少的,我有些动心,我觉得我滥情,配不上贺少鸣,也配不上崔卿。
崔卿厌我,我活该。
贺少鸣多好啊,我看着他在我府上舞枪弄剑,铁杆银鞍。
我望着远处的一片翠绿,我觉得我不该耽误贺少鸣了。前段日子,我没了崔卿,贺少鸣陪着我,可我觉得,我的心远了。
我想了我不该想的事,我本不是这样的。以前贺少鸣对我的好我视而不见,跌跌撞撞地追着崔卿。是我将贺少鸣气走了,如今却又与贺少鸣装作毫无嫌隙。
贺少鸣说得对,我的心狠。
49
我让贺少鸣放下尖头枪,道:「我配不上你。」
贺少鸣停下了,他抬手胡乱摸了把汗,喊了一句:「江缨,要怪就怪我贪心。」
我顿了顿,不过个把月,我对贺少鸣,动心了。或许更早,是上个月还是三年前,我记不清了。我又细细地想,我对崔卿,算得上是真真的情意吗?
年少悸动,是我对崔卿的,还是对贺少鸣的?我自己竟也拿捏不准了。
其实我不值得贺少鸣这样对我,我曾糟践过他的真心。
再次见崔卿的时候,是在皇兄的书房。皇兄问我贺少鸣如何,他是听闻民间的传闻有些坐不住了。我刚要开口,就听人通报说是崔大人来了。我收了话,要起身走时,皇兄叫住了我,让我留下,我点点头。
崔卿还是一袭白衣,他钟爱白衣,性情温良。我想起当年要与他结亲的女子,听梨花说是难得的温柔小意。
崔卿没看我,一板一眼地跟皇兄说着朝廷要务。我听着枯燥无味,皇兄见我不耐烦,就放我走了。我刚出了书房,崔卿后脚就急急地跟过来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得更快了。
崔卿叫住了我,我只装没听见。
崔卿拉住了我的衣袖,逼着我回头正视他。我不情不愿地回了头,等着他开口。崔卿一时语塞,也没开口,就只是一直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那一双桃花眸里满含情意,像极了他以往叫我「朝阳」。
崔卿说不出话来,面色微红,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崔卿变了,又变回了以往那个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
我点点头,就要扯开他拉着我袖口的手。
崔卿叫我一声「朝阳」,听得我耳根子发腻。我甚至在想崔卿是不是发觉我的好了。
50
「御书房前打情骂俏,不怕皇上看了心里膈应?」
我转头看向远处喊话的人,是贺少鸣。我一笑,他倒是嘴皮子厉害,会飞刀子。
贺少鸣冲我招招手,不急不缓地走上前来,便一把拍掉了崔卿的手。崔卿皱着眉,眉眼间仿佛下了一层雾。
崔卿放开了我,又看了看贺少鸣。贺少鸣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根本没将崔卿放在眼里。崔卿没再说什么,转头走了,我想着,或许我与绝世公子崔含止,就此止步了。
后来几日,我与崔卿再没碰面,或许是贺少鸣找过崔卿了,不过我不再管这些了。
京城的春风揉碎了凝云,搅乱了绣针细雨。
小轩窗外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淅沥小雨打着新绿,万家灯火通明,观之可亲。
我失手打翻了茶盏,沾湿了一片衣袖,贺少鸣字也不练了,走上前来替我收拾残局。
我问贺少鸣我要是嫁人要多少嫁妆才好。贺少鸣摇摇头,说我白送也没人要。因着民间流言蜚语,我与贺少鸣开了许些这样的玩笑,贺少鸣不放在心上了。
我扭了扭手,问贺少鸣以后住在公主府好不好。贺少鸣一愣,说我要是闷了的话,他会常来看我。
我扭过头,不情愿地从袖口里抽出六七张宣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鸣」。
「阿缨。」
我点点头,这是他这六年来第一次唤我「阿缨」。
明日,我想去请皇兄的圣旨,我不想再辜负贺少鸣第二次了。
番外:
1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代名儒。
我是庶出,我母亲的出身也不高,可我父亲对我上心,我不好辜负我父亲。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我练书法,写文章,做学问,父亲夸我天性聪颖,一点即透。
等我大一些,父亲让人教了我骑射,父亲夸我天性聪慧,百步穿杨,还赏了我一对上好的玉珏。我一言不发,父亲允许我说话时,我才能开口。
我今年十五,父亲领着我去了月华书院,正厅坐着一群人,知非,花甲,古稀,杖朝。父亲让我瞻仰前代学士,舌战群儒。
站立挺如松,言若吐温兰。
言语不急不缓,却字字珠玑。最后,我淡淡地鞠了个躬,道一句「晚辈失敬」。父亲听着他人对我的洋溢赞美之词,面带慈色。
2
我十六岁之前都是这样过的,我听旁人说我是天纵之才,惊才绝艳,依旧面不改色。母亲说我绝情,像我父亲。
我十六岁那年,遇到了朝阳长公主,是我一辈子刻在骨子里的人。
我不爱她,我恨她,恨到骨子里。
我是在围猎之季第一次遇见了江缨,她那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我看她的时候,她埋下了脸,她的脸红了。我微微皱眉,继而别过眼,她是一朝公主,自是与我毫无干系。
那日之后,我收到了江缨送来的桃花酒,被父亲撞见了。父亲问我是谁送的,我握紧了手,又松开,说是朝阳长公主。父亲叹了口气,让我莫回应,免得招来祸患。那之后,父亲便派人看紧我的住处,害怕我与江缨私下来往,其实那时,我连江缨的名字都才刚知道。
我不回些什么,于礼不合,父亲便说让人给公主稍话,略表谢意。自小到大,我的事都是父亲做主,我不好多说什么。
那之后,江缨开始往我这里送东西,父亲让我把东西收下,还是一如既往地派人去回话。我皱着眉将东西都锁到了小匣子里,江缨送的东西都是御用佳品,我从没用过,不然要出乱子。
父亲觉得这样下去迟早出大乱子,就向皇上请旨,让我去荆州历练。皇上那时看重我,便答应了父亲,叫我入宫交代事宜。
我在宫里遇见了江缨,江缨不像民间传闻那般蛮横无理,那时我只觉得江缨天真无邪。江缨问我是否中意她的礼,我未答,我不应与她扯上关系。
后来我去了荆州做了淮云县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父亲从小教导我的。
荆州是蛮荒之地,我有时会在夜里冻醒,醒了我便披上外衫在院子里喝茶赏月。我有时会想起江缨,江缨冲我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像极了天上皎洁的月牙。
3
那日我在书房练字,我的窗子出了些动静,正当我要起身时,我看见窗子前一张清丽的面容,她欢喜地叫我的名字,「崔卿」。
我微微皱眉,江缨这是胡闹。
我想打点人将江缨安然无恙地送回京城,江缨是整个皇室的宝贝疙瘩。
江缨冲我笑了,一脸喜色地说来找我了。我无法想象江缨是如何从京城偷跑出来的,稍有不慎,、就会出岔子。我说话时语气有些重,江缨哭了。
我刚想说声「失敬」的时候,看到了站在我府邸大门处的靖王世子贺少鸣,旁人说,朝阳长公主与靖王世子两小无猜,是难得的佳话。我说不出我心里到底如何想,略有些烦躁地回了书房。
说起来,江缨是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我不该如此对她。
我回京了,江缨好似更将我放在心上了。其实江缨第一次送我桃花酒的时候我便知晓,她心悦我。
江缨好似要将公主府搬空,日日往我府上送东西,我没法不收,这是皇家的礼。
江缨是生来的人上人,我是崔家二公子,我做不成江缨的驸马。
我将江缨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京城起了流言蜚语,说江缨痴恋我。
父亲冷着脸让人责了我板子,那是父亲第一次冲我发怒。
4
江缨来看我了,我被打了板子仍在床上,我无法对她起身行礼,只觉得民间传言属实,江缨蛮横无理。
我又把江缨惹哭了,君子做事,事事分明,我还是去了公主府向江缨赔礼道歉。江缨被宠坏了,只是觉得她对我好,却不问我愿不愿意。
江缨问我为何不能娶她,我只说驸马无官途。我满腹经纶,不仅父亲想让我成为我朝肱骨,我也有鸿鹄之志。
江缨,我不能娶,何况她本不是我此生良人。
江缨开始与我处处相遇,只要我出府,定能遇上江缨。江缨开始学诗作画,我看着江缨在我面前弄巧成拙,面色有些愉悦。其实江缨是小孩子心性,我不该跟她一般计较。或许她大了就懂了,她对我也许不是男欢女爱之情。
江缨疯了,她竟为了我去向皇上求官。皇上不再信任我,认为我蛊惑了他的皇妹,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我被皇上赏了板子,皇上念着旧情未撤去我的官职,只是降了我的官。我整整三个月无法下床,我心里,对江缨本是无感,眼下已是厌恶了,她果真蛮横无理。
靖王世子找过我,冷冷地说让我莫再招惹江缨,我淡淡地回了句:「在下并无此意」。
靖王世子眼里闪过精光,他的腿脚功夫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我那时才知,我父亲所说的百步穿杨,应是指贺少鸣这般人物,而不是我。
我父亲替我张罗婚事,想让我快些成婚,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会毁在江缨手上。
5
我的婚事在新春后,是父亲特意安排的,尽量越快越好。我甚至不知我的妻子是谁,就这么答应了。
没想到,那天江缨给我下药了,我醒来时,看到的是江缨倦怠的面容。她长大了,心却没长大。我看着乱了一地的衣裳,我身上却并无不适,我懂了昨夜的事。
江缨,她疯了!
我那时对江缨已是有些恨意了,但外人看来,是我毁了江缨。
只有我自己清楚,江缨,她毁了我一生荣光,我恨她。
我随意披了件衣裳就推门出去了,冬风冷冽,吹得我的发丝凌乱。我听见「啪嗒」一声,是江缨的耳坠掉在了路上,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低着头,小心翼翼的。
我与江缨成婚了。我未与她圆房,而是看了一夜的书,将她一个人留在正殿。
江缨偷着哭了,我听到了。我狠着心没去管,由着她哭了一夜。过后的清晨,江缨哑着嗓子还为我布菜,问我公主府的伙食可还吃得惯,我依旧未答话,看着江缨落寞的神情,我只觉得厌恶难忍。
那之后,我开始日日纵酒。我的官位没了,父亲也不再理我,我似乎与世隔绝,那时,我甚至以为我要在公主府孤苦一生。
我喝酒,江缨陪着我喝。江缨喝得比我要多,她的面容微红,眼眸水光潋滟,像是春日初绽的桃花。
她整个人蜷缩在我怀里,一边小声地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问我,为何不能跟她好好的。我没说话,只是推开了江缨,江缨缠着我不放,整个人赖在我的怀里不肯走。
等江缨哭累了睡着了,便将她抱到床上,掖好了被褥。我没法对江缨下狠手,我父亲从小教导我,待人接物,当为君子之道。
6
江缨在偏殿门外放的琉璃盏我早就发觉了,只是未戳破她。江缨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有些动容。可当初,也是江缨亲手拉我入这公主府。我有时想,要是江缨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我是会娶她的,可江缨是公主,皇上最疼爱的公主。
江缨开始想尽办法逗我开心,从街市上寻话本子,夜里就隔着墙念给我听,想让我去看看她。江缨知晓我喜琴音,开始着人编乐谱,还取名为《含朝止阳》。
父亲开始跟我通信了,只是气没消。问我为何如此不能自持,我没告诉父亲我与江缨并未行周公之礼,那是欺君罔上的大不敬之罪。
父亲说,只要江缨与我和离,我便还是能做官的。我想过,但我以后的官途,就不能向以往一样光明磊落了。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就这么跟江缨过一辈子,但我不甘心。
我派人找了个女子来气江缨。江缨闹得动静很大,最后还是哭着求我让我别纳妾。我看着江缨哭得梨花带雨,我迟疑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君子之风。也许,我早就没了君子之道,只剩一架空壳子,令人耻笑。
故技重施,四处留情,看着江缨彻夜难眠,我开始厌恶我自己。
7
我不想再待在公主府了。我对江缨说,我将小清接回来了,还说那是我的相好。江缨没跟以往一样冲我发脾气,只是淡淡地说我开心就好。
我的心慌了。
半夜我去了阁楼,与小清做戏,故意晃出身影,想让江缨对我彻底死心,听到脚步声,我知道江缨看到了。
小清问我为何这样做,我低着头不发一言,我心里后悔了。
这辈子唯一与我有过夫妻之实的,唯江缨一人。
果不其然,我又做回了我的中书舍人,江缨也做起了朝阳长公主。
回到了自己府上,我本该觉得熟悉,可竟有些不习惯。往日清晨,都是江缨叫我起身。府上的饭食不如公主府的精致可口,我的口味被江缨养刁了。
我夜里辗转反侧,又披上了衣裳去赏月,想起我与江缨初见时的神色,江缨羞红了脸,像是第一次见到男子般羞涩。江缨冲我笑地眉眼弯弯的,让我心疼。
8
我向皇上进言,一时言语不慎冒犯了皇上,皇上冷着脸将我打入牢狱。我在牢里一身狼狈,直到见到了江缨。她衣着华丽,清丽可人,一旁站着风流倜傥的靖王世子,我登时觉得,这才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江缨当着我的面将她送我的东西砸了个稀碎,我知道,江缨不再围着我一个人转了,她不再爱慕我了。
后来我又遇见了江缨,我见到她神采奕奕,只想拉住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江缨不理我。
是我负了她的心。
京城里四处传,朝阳长公主要与靖王世子成亲了,那几天,我茶饭不思。
江缨醉酒了,我看着她像只小猫一样呓语,可爱得让人心疼。
世上安得两全法,我到底还是没对江缨说什么。
我多说一句,只会让江缨更厌恶我,可我那时多想亲亲她的额头,告诉她我想明白了,我不做官了。
我没忍住,在御书房前,我拉住了江缨。
与江缨分别半年之久,我才懂,江缨早就在我心里住下了,只是我不知。
江缨眼里的烦躁,我看了个明白。我愕然,原来以往,我便是这般对江缨的。贺少鸣扯开了我,我看着贺少鸣,一身英气,这种人才能护住江缨,我护不住她。
江缨与贺少鸣还是成婚了,我远远瞧着,江缨着凤冠霞帔,明珠点缀,翡翠作妆,若九重天的神仙妃子。
我恍惚间才知晓,我与江缨成婚那日,我甚至未曾正眼瞧过她出嫁的模样。
君子之道,割人所爱乃大过错。何况江缨已将我放下,我有何颜面再去见她?
我没再去打扰江缨与贺少鸣,只是为江缨写了封信,寄入了公主府。
我第一次念江缨的字。
宴桃,祝你一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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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08 10:5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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