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满陇桂雨·夏挽

他是死过一回的。

北地的长刀贯胸而过,冷得像冰,比那更冷的,是眼前女子悲

怮的眼睛。

他朝她伸出手,想说对不起,我没法长大了。以后别人欺负

你,我保护不了你了。

也想对她说,过刚易折,姑姑你要保全自己,你要平安顺遂,

你要……

那么多嘱托想说,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冷风倒灌入伤口,浓稠

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来。

这个孩子死了,死在春天到来之前。

他的身体被北乾士兵像死狗一样拖在地上,他的魂魄被冷风托

起,与这战场的孤魂野鬼一起,飘向了蒙昧的未知。

白衣广袖的无常手持招魂幡,问他:「你生为王子,死于少

年,心中可曾有怨?」

他摇摇头。他们走过被战争蹂躏过的土地,已经死去的人们变成了游弋而

过的亡灵,尚未的死去的流民佝偻着身躯,讪笑着兜售自己的

儿女,来换取一夕饱饭。

无常又问:「你天生王命,当负苍生,此生可有遗憾之事?」

他再次摇摇头。

他不爱黎民,未有黎民爱过他,他不想拯救谁,因为没有谁来

拯救他。

无常叹息。

满目疮痍的战场,凭空生了一座桥,桥边生出朱红色花朵,它

们在流淌的黄泉水中,热烈的盛放。

「走过这座桥,你心中所有挂牵之事,便与你再无关联。」

他踏上了奈何桥,风吹起这孩子血污的额发,他听见了他出生

时那场大雨,母亲的哭喊,父亲的叹息,从小长到大的寺庙

里,远处早朝的脚步声,诵经的声音,宫人背对着他窃窃私

语。

「那个孽种——」

一步,两步,三步……

「夏挽,姑姑来找你玩啦!」

他的脚步停住了。

奈何桥头,忽地生长出了柔软的绿枝,缠绕成了一棵树,树上开满了摇摇晃晃的桂花,风一吹,便往下掉叶子,树下有一个小姑娘,她拿着风筝站在树下,笑得比午后的阳光还要温柔澄净。

他长长久久地看着她,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

这世间这样的无趣,只有注视她的时候,才能觉察出万物的可爱之处。

「夏挽——」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他忘记的事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他终于回了头,便看见了他身后站着的女子,她在奈何桥的那头,她已经不是那个富贵乡里的小公主了,她骨瘦如柴,遍体鳞伤,惨笑道:「夏挽,你要把姑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吗?」

他摇摇头,随后越摇越快,然后大梦初醒一般的,往回跑去。

他怎么能离开她,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样荒唐的世上!她那样胆小,她连夜路都会害怕——

「姑姑——」

夏挽猛地睁开眼,这本该早离开人间的少年,猛然呼入了一口人间的寒气。

葛老儿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的魂儿走了呢?」「师父?」

此刻,他在北乾的停尸房内,周围都是覆盖着冰霜的死尸。

葛老儿扔给他一件衣服,道:「师徒一场,我救你一次。」

他捧着那件麻布衣服,怔怔看着老人。

初入北军之时,他被派到葛老儿身边打杂。葛老儿是北乾的巫

师,在军营里专门处理尸骸。旁人觉得他晦气,不肯亲近他,

但夏挽没什么所谓,在他眼里,世上的人只有可利用的,可不

能利用的罢了。

大概因为这个,葛老儿收他为徒。

又在处理他的尸体时,用格鲁术救了他。

「你走吧。」葛老儿背过身,收拾着东西:「你与大皇子命格

相克,只得存一。想活命的话,日后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夏挽勉强起身,依照南胥的礼仪,给葛老儿行了大礼,道:

「今生受师父大恩,徒弟虽死难报,日后必将格鲁术世代传

承,以全师父爱护之心。」

葛老儿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夏挽艰难的继续说:「只是师父,不知我……我姐姐如今,人

在何处。」

葛老儿道:「她死了,你昏迷已三日,她在你出事那天,就死了。」

被铁链拴着,扔进了冰河里,浮不上去,沉不了底,只能拼了命的挣扎着,口鼻都是鲜血,最后在水中僵硬着,变成了一具狰狞的尸骸,最后被砸碎了骨头,扔进了火中。

夏挽「死后」第三天的暮晚,何素龙终于冒着风雪赶了过来,为小太子收尸,但上天是如此的眷顾他,冰冷的停尸房里,他的小太子活生生的端坐在那里,穿着一身麻布,洁白如雪,清净如莲,额心一点红痣,灿然生辉。

纵使是饱经沙场的武将,也不由自主的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何素龙千恩万谢后,带着夏挽连夜逃走了。他太过喜悦,以至于错过了宽大衣服下,孩子洁白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血口。

这世上没人知道,这孩子曾哭得怎样肝肠寸断,他不能发出声音,引起眼盲的葛老儿怀疑,只好死死的咬着自己的手臂,以至于鲜血顺着下巴,蜿蜒而下。他想死,但他不能,他要把羲河所受的苦,十倍的加于北乾人上,那样柔和秀美的孩子,在在那一刻,仿若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在夏挽的指点下,何素龙带着他与贺兰知言与郑龙汇合,贺兰知言跪在他面前,失魂落魄,夏挽只说了一句:「今后大人同我,共谋大事,前尘万事,当忘则忘。」

贺兰知言长跪不起。

夏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聪慧,在他的指点下,郑龙建立了林北据点,刚刚好卡在能够让北乾不以为意,又能招兵买马的程度。

第二年,他让何素龙带着何氏残部,以及林北第一批兵士来到了西泮城,那是一伙民间起义军,推着秦柳元建了小朝廷,夏挽命何素龙假意投诚,离间了那伙人后,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西泮城。

第四年,小朝廷和林北成对角之势,都在夏挽掌握之中。

随后,夏挽便一直住在西泮城的桂花寺中,做个普通的小沙弥,整日读书习武罢了。

读书倒没什么,他有一个满腹经纶的母亲,在她的教导下,他早早熟背了百家经典,应付先生足矣。习武却是一招一式的积累,半点都偷不得懒。

何素龙忙着蓄兵,并未有大把时间专门教授他,便命了自己的心腹武将教他练武,那人叫陈缺,是个刻板冷漠的中年人,并未因为他是主公而宽厚半分。反而严苛到了变态的地步。

每日寅时,便要起床向名义上的师父何素龙问安,随即要绑着沙袋练习步法,腿若抖一点,陈缺的竹竿便抽过来,腿上横生一道血痕。一个简单的招式,每日要练上千百遍,错了或者慢了一点,便有古怪的刑罚等着。

比如,在两山间悬上铁索,就这样无遮无拦的走过去,比如,封上口鼻,让蜘蛛蜈蚣等毒虫爬满全身,最过分的一次,陈缺

将一枚扳指扔到了粪池之中,让夏挽去捡——只因为他爱洁。

陈缺说,为君者,不可有缺。

贺兰来探望的时候,曾因此和何素龙吵到了翻脸的地步。而夏挽从不说一个字,无论陈缺的要求有多么古怪和难以捉摸,他都照做,脸上的表情平静柔和,甚至称得上慈悲。

西泮城山中有雪豹,一个大雪天,因为一个错漏,陈缺让他去山中猎豹,连何素龙都道,无甚必要,夏挽还是去了,纵然他身体虚弱,一到冬日,便有咳喘。

打猎最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耐心,大雪漫天,他坐在山中打坐,如一尊石佛。那些天下诸事、战局变迁,在脑中交汇成金色的棋局,一步一步,清晰而明了,寒风凛冽,而猎物藏于深林之中。

他再次闭目,便看见了羲河。

她到院门口来找他,带着各种各样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说也奇怪,他印象里宫室里总是阴沉沉的,可她一来,阳光就打在青苔遍布的门扉上,那样阴暗的角落,都变得明亮起来。

「夏挽——」

她叫他的名字,有江南女子特有的甜软,她的话总是那样的多,你母亲怎么样?你最近夜里还发不发热?我最近读了本闲书,你听我给你讲。

她看着他的时候,他也看着她;她不看他的时候,他仍然看着她;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生的好看,笑得这样美?

而这人竟是他的姑姑,而她竟这样的爱他,这让他想到,就觉得心头发甜。

狂风大作,月隐星稀,他的眉毛已经白了,身上几乎要被雪埋起来,可他不冷,他的心口装着羲河,她暖得就像是太阳。

树影微动,少年蓦的睁开眼,一只雪豹从林中跳跃而出,奔向诱饵,少年拇指扣弦,一手开弓,箭如流星——

雪豹腹部中箭,尚未死透,嘶吼一声,朝少年袭来,少年长刀雪亮,与猛兽肉搏,最后一刀插入雪豹咽喉,血飞溅在这小沙弥脸上,触目惊心。

「很好。」

陈缺从树后走出,须发皆白,夏挽在这山中呆了多久,他就在暗处陪了多久,他道:「动心忍性,可堪大任。」

夏挽把刀从兽的咽喉拔出,从容行礼,道:「全赖老师指教。」

陈缺凝视着他,也跪了下来,低声道:「臣数次以下犯上,主公长大成人之日,便是臣以死谢罪之时。」。

夏挽摇摇头,风雪中,少年琥珀色的眼睛纯净诚恳,他道:「老师为我之意,夏挽铭记于心,怎能辜负?」那年,林北韬光养晦,郑龙林北匪王的英名已经天下皆知,而西泮城日渐富庶,何素龙在暗中训兵,一支能与北乾骑兵抗衡的队伍,正在逐渐形成。

而夏挽,只是个缁衣清隽的小沙弥,仿佛是这场王图霸业的吉祥物。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曾经做了什么,以后即将做什么。

何素龙慈眉善目道:「挽儿也该成个家了,可有心上人?」

纵然王室早婚,也没有十五岁便成婚的道理,夏挽微微一笑,道:「我自幼礼佛,清心少欲,怕是会误了姑娘前程。」

「挽儿这是什么话,谁家女子能嫁与你,便是母仪天下,这可天大的福气!」

夏挽便没有再争,过了不久,何素龙命人呈上了名帖,各个都是西泮城的名门贵女,夏挽选了一遍,突然抬头道:「听闻陈缺老师有一女,怎会不在册中?」

何素龙脸色骤变,陈缺素来没什么表情,这一刻却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叩谢道:「主公留意小女,是臣阖家上下的荣耀。」

诸臣下拜,恭喜主公觅得良配。

那一夜,院中的桂花开的纷纷洒洒,一弯残月,皎洁生辉。何素龙在家中踱步,叹息许久,心腹何年劝道:「主公还这样

年幼,义父何必忧心?」

「我总觉得不对劲,他不像面上那样乖顺,贺兰知言和郑龙那

一边,又是个愚忠耿直的。怕是成大事后,难以掌控。」

「主公对您向来尊重。」

何素龙虎目一凛:「那他就该在我为他择的女子中选妻,而不

是要选什么陈缺的女儿……呵,偏偏是陈缺的女儿!」

陈缺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成了主公的姻亲,以后,成了小太子

的外祖,便有了跟何素龙分庭礼抗的实力。

何年不再敢说话,许久,才道:「陈缺对您一向忠心。」

何素龙终于冷静下来,他冷哼一声,道:「纵使忠心,也是个

外姓人。」

他真正的心腹,都赐了何姓。

那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夜。

何年从何素龙房中离开,便回了房间,从暗门进入密道,来到

了桂花树下,夏挽在树下抚琴,旁边卧着一只白鹿,恍然如

仙。

何年跪了下去,道:「天尊,何素龙妄以人力,亵渎神明,奴

愿为天尊诛杀。」何素龙忽略了,所有人都忽略了,夏挽幼时玩闹一样建立的元初教。在他出关那一日开始,比瘟疫更快的传遍了天下,北戎、西泮、林北、军中、乡村、商贾、士人……到处都是狂热异常信徒。

夏挽信手拨弦,道:「佛陀尊孔雀为母,本座此生既与他有师徒的情分在,自然该敬重些,只怕他野心太过,害人害己。」

何年叩首:「奴待天尊差遣。」

何年离开后,桂花树下跃下了一个人,是鼠千岁,阴冷的笑道:「天尊,看来那老儿今晚便要动手了。」

夏挽微微一笑,道:「去吧。」

鼠千岁的身影隐匿于黑暗中,夏挽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旁,那里有个女子,十六岁,白衣温婉,桂花穿过她发光的身体,轻而柔的飘落。

「姑姑,你说人心若鬼蜮,可我觉得玩弄起来,却是很有趣。」

她没有说话,仍是坐在他身边,静静的守着他,一如这十年来的每一天。

「姑姑,我弹琴给你听。」他弹奏起来,是曾经她最喜欢曲子,闭关这些年,除了武艺,

和重建元初教的核心教义,便是学琴了。

善猎者必善待。他等了十年,终于把天下做成了自己的猎场。

那一天,陈缺失踪了,连同他的女儿及家眷。

何素龙从他的府邸中,搜出了通敌北乾的证据,一时之间,掀

起了轩然大波。

「挽儿对陈缺一向敬重,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不

严查,恐怕失了忠臣义士的心!」

「那师父以为如何?」

「派兵擒拿,格杀勿论。」

夏挽笑了一下,道:「我听闻,陈家满门忠烈,都在北侵之战

中罹难,师父让他的先祖牌位进了忠义堂,如今追捕忠臣之

后,怕是会触怒鬼神呢!」

何素龙以为夏挽在找借口保下陈缺,冷笑道:「乱臣贼子怎配

祭祀!挽儿若有顾虑,便直接烧了他家的牌位便是。」

「那就全凭师父做主吧。」

夏挽叹息一声,继续低头抚琴。

何素龙派出无数精兵,可是陈缺便如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踪

迹。

夜里,夏挽于密室之中,凝视着陈缺伤痕累累的脸,轻声道:「老师,今日休息的可好。」

陈缺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不停地发出没有意义的吼声,夏挽没有锁他,可是他几次三番的想要逃走,都轻而易举败倒在地上——他再也敌不过这个曾经的弟子。

「为什么。」他嘶哑着吼:「我全都——全都是——为了你好!」

他还没说完,便被夏挽打断:「是啊,老师待我之心,日月可鉴。」

「毒虫爬身、山中饮雪、粪池寻物……你与何素龙定下这些责罚是为了我好吗?是为了让我从小便畏惧你们、害怕忤逆你们命令,然后一生被你们掌握在手里。」

陈缺闭上眼睛,道:「我说了,你成人之后,我便以死谢罪。」

「你来把我塑造成一个懦弱的王,然后交到何素龙手里。」夏挽轻轻笑:「大不了一死,折磨我的时候,你便是这么想吧?」

他琥珀色的眼睛,映出何素龙惊恐的脸,以及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可天下偏偏有比死更恐怖的刑罚。

陈缺愣了片刻,便疯狂的哀嚎起来,以头撞击着墙面,就像是想把脑子里那个怪诞恶心的画面撞出去。

「很痛苦吧,发现你的女儿,我的芷柔姐姐,十六岁开始,就做了何素龙的女人。」

夏挽的声音那样低柔,就像是温柔的絮语。

陈缺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打向他,被他避开了,陈缺倒在地上,蜷缩着,抽搐着:「你这个畜生,畜生!」

「我做了什么呢?」

我只不过让鼠千岁,引着你到他们平日幽会地方看了看。只不过几年前,我与芷柔姐姐闲谈时,扮出懦弱的样子,暗示了何素龙的无上权柄。

只不过,这么多年乖顺平和,一点一点喂养了何素龙胸中的妄念与贪婪,让他一日比一日所求更多。

陈缺匍匐在地上,往外爬去,这次夏挽没有阻拦。他侧过身,看着陈缺踉跄离开的背影,轻笑道:「人心可怖,比鬼当诛。」

陈缺踉跄着跑到了外面,他要质问他的恩师,他要为女儿复仇,他要揭露这个伪君子……

他看到了一场火,陈家一门忠烈之氏的牌位,被扔在地上,燃烧在熊熊烈火之中。这半生,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掠过,从家破人亡,到被何素龙从

战场救下来,生当衔环,死当结草,到撞见女儿和自己尊敬的

将军抱在一起,然后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最后凝结成眼前的

虚影,何素龙,战神何素龙。

「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陈缺红着眼睛嘶吼着朝何素龙砍下去,却觉得胸口一凉,他回

过头,看到了他的战友,他的生死同袍的兄弟,憎恨的看着

他,长枪贯穿了他的胸口。

陈缺倒在地上,血污被积水化开,那样污秽。

「呸!北乾狗!」

每个人都朝他的尸体上吐着吐沫,在他的魂魄即将散去的一

刻,他看到了桂花树下立着的那个少年。

馥郁的花朵飞舞着,他穿着一身琉璃白的僧袍,撑着伞,清净

洁白若佛子,额心一点红痣,莹然生辉。

「怪物——。」

陈缺终于意识到,夏挽并不是在复仇——

他只是觉得有趣。

让他痛苦,让这个未来的天子,黎民百姓的希望,觉得有趣。

「下一个是谁呢?」夏挽撑伞走过街头,在心中淡淡的想:「让贺兰和郑龙相互残杀,还是让何素龙看到重建的何军他眼前毁掉……哪一个更有趣呢?」

罢了,还是先取了那北乾王的人头再说吧,还有宸冬,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他死前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是真正的怪物。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毫无敬畏之心。他不怕生老病死,因为他厌倦了活着。他更不怕命运,所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无在意之人,无所求之事,所谓宿命,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甚至,他在桂花寺中,谋划残虐之事时,都在与佛对坐,

他轻蔑宿命与报应,他不知道命运的吊诡。

北侵十年,百姓对旧日的神明已经绝望,夏挽用三年时间,重建了元初教的教义,亲自建立了元初教的七十二门,不同的种族、身份、学识,都有不同的传教方式,元初教以惊人的速度摧毁了旧日的神庙,成为了南北百姓心中唯一的信仰。

只除了枬城。

枬城附近,是最核心、也最顽固的北国贵族,他们笃信格鲁,对任何南人色彩的信仰都不屑一顾,夏挽准备亲自去传教的时候,贺兰知言的书信到了。

他说,他与旧日家婢通上了信,这名家婢说,北乾宫中的羲皇后,便是羲河公主。

夏挽在沙漠之中,借着篝火看着这封信,这已经是他看的第一百七十四次了,他当然不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谁会信。但是他还是抱紧了怀中的盒子,那是姑姑最喜欢的瓷器,那上面印着两只小兔子,姑姑最喜欢小兔子了,若是能再见到她,他想自己做许多小兔子给她,他还想陪她放风筝……

他长大了,能保护她,可以为她做许多事让她高兴,可是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见到她了。

现下去那宫中,伺机杀掉那个冒牌货,让她知道羲河公主的名号何其尊贵。然后将元初教传入枬城,然后静待时机,为她复仇——这就是他穷极一生,唯一能为她做的。

就在他即将入宫的时候出了岔子,一向幽居于宫外的葛老儿进了宫,葛老儿是他的师父,更是北乾的格鲁,他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贺兰坚决反对他身入险境,而夏挽第一次显露出了倔强,他一定要入宫。

他要杀掉此刻心中丛生的妄念。

夏挽化名奈何,以西泮城使臣的名义进了宫,在宫外整整跪了三天,也没能亲眼见见皇后。

第三天是个寻常的午后,澄澈的日光透过树叶,照在了他的僧衣上,一只小猫儿沿着墙根走过来,仰起头,轻声叫起来:「喵呜——」夏挽抬起头,就见到了她。

他第一刻没有去判断,她到底是不是羲河,而是被那种扑面而

来的美丽所震慑,北国的羲皇后,华冠长裙,若初升之日一样

热烈的美艳,肌肤洁净白皙,仿若南国水乡盛开的莲花。

她真的美,那种美把北国拙劣寒酸的宫室,映照着金碧辉煌。

「你是谁?」她问,带了上位者特有的不耐烦。

那个声音,那个他在襁褓里就熟悉了的声音

「夏挽,看着姑姑,笑一个,来!」

「夏挽我来找你啦!你乖不乖?」

「夏挽,别扔下姑姑一个人——」

夏挽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听见旁

边的侍卫道:「他是这次的西泮城的使臣,求见皇后娘娘,跪

在这里不肯走,我们瞧他是出家人,也不敢用强。」

羲皇后长久的打量着他,夏挽攥紧了衣角,他从出生到现在,

最紧张的便是此刻。

他希望她认出他,叫出他的名字。

又希望她不认得他。「怎么没人跟我说,西泮城使臣是个和尚?」她移开目光,随

意的笑了一下,道:「长成这个样子,不是佛陀,便是妖

孽。」

随后,她抱起小猫,便准备离开了,道:「这位小师父不是想

见我吗,见也见到了,就回去吧。」

在最后一刻,夏挽呈上了怀中的礼物,他的手在抖,声音却平

稳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家师嘱咐,这次贺礼极为贵

重,务必请皇后娘娘当面拆开」

她仍是很随意打开了。

那一刻,日光很薄的打在她脸上,那些胭脂水粉在一瞬间失去

了颜色,她的五官褪去了艳色,那样清晰。

「你师父是谁!叫什么名字!」她厉声喝道。

什么都不必说了。

那是羲河,喜欢小兔子,笑起来像日光一样明媚的羲河。

夏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宫殿。

羲河还活着。

她在这样的地方,活了十年。

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痛,心脏几乎要碎裂的痛,他倒在地

上,身体蜷缩在一起,痛不可言的捂住胸口。

他在桂花树下,抚琴、烹茶、读书的时候,她从冰河中爬出来,她在这炼狱中苟且偷生,她以为他死了,所以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

她那么怕黑,那么怕痛,连养的小动物死了,都要哭上几天的女孩。

你是怎么活下去的,羲河,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去的?

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他要先同她相认,然后妥善把她带出宫去。

可是他不知道命运是那样奇异的东西,当他心无挂碍,它们便臣服与他,当他突然有了牵挂,那么好了,它们便开始捉弄他。

宫廷夜宴那天,夏挽本约了葛老儿会面,可是要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羲河离席,这是再好也没有的机会,他便匆匆跟上了她。

露台上,她背对着他,腰肢纤细,脊背挺直,听见脚步声,便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瞧见了大皇子妃吗?天青秀锦做的衣裳可真好看,可是我不能那么穿。」

他走过去,轻声说:「皇后娘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微微暗下来的天色中,她回眸看他,她是个美人,醒时端严秀美,醉了,便妩媚妖娆。

她看着他,轻轻地,温柔的说:「你夜里还会不会头痛啊?」。

「嗯?」

「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但我好想穿一件好看的裙子给你看啊。」

夏挽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她把自己认成了谁,她便笑了,侧身如玉山倾倒,吻住了他的嘴唇。

心跳的很快,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浑身发麻,她攀附着他,唇间有南国的水汽,发上有温柔而馥郁的花香。

夏挽呆呆的被她推倒在地上,灵魂仿佛出窍,在半空中诘问自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最后一刻,夏挽猛地推开了她。

她醉了,茫然的看了他片刻,便合上眼睛,衣裳凌乱,如雨后的花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几乎是冲着离开露台的,他剃度只为了掩人耳目,他读佛经却不信神佛,可是那一刻他真的希望这世上有神,能赦免他的罪恶。

那是羲河。贺兰知言不知道他的计划,更不知道这一切,怕他暴露,命又春杀了格鲁。引起了北国后宫的轩然大波。

大皇子咄咄逼人,他来不及把心中事情想通,便踏入了纷争中。

他终于得以知晓,她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在虎狼环伺的北廷,每个人都想要她的命,一口水、一餐饭,她都要再三检验,才能入口,就这样的环境下,她竟在朝堂中保下了一批南臣,通过了一个又一个优抚南人的政策。

她是南人穹苍俯视万物的太阳。

而她本人,被北乾王折辱,瘦可见骨,身中诅咒,夜夜噩梦。

如果是他,或者换天下任何人,怕早就垮了,再不就彻头彻尾变成被仇恨吞噬的怪物。

可她仍保持着做公主时的良善和温柔,怜悯弱者,坚守着君子之道,甚至,北乾这样粗陋的环境,她仍保持着品香和分茶的习惯,每日在案头放上新摘的花。

他瞧着她,开始是心痛,后来是心乱,待他还未想清楚的时候,为了替她解开诅咒,他将那恶咒渡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一生算无遗策,最狼狈的便是这次,被宸冬严刑拷打,最后,成了丹蚩威胁他的条件。

「这三个哪一个是真相,皇后说了算,奈何,禹青,还是又春?」丹蚩让她选凶手,他笑得那样癫狂,那样得意,而她站在那里,面沉如水。

夏挽抬起头,看着她,她赤着脚,披着雍容的白狐裘,青丝在风中飞舞,美的惊心动魄,他要看着她,把这一刻变成永恒。

她会选他的,只有选他,她才有可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当然不会怨恨她,他很庆幸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未能与她相认,她不用失去他两次……

她朝丹蚩走过去,那样亲昵,那样温柔,直到鲜血飞溅在她脸上,所有人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丹蚩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支长钗,尾部尖锐的见血封喉,也显然淬过毒,才能这样一击毙命。

她在能将她撕碎的北国诸将眼前,杀了他们的王。

夏挽怔怔看着她,她整个人苍白如雪,唯有脸颊处有几滴血,那样美艳,众目睽睽之下,她朝宸冬走过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蜿蜒而下,除了宸冬没人听到她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她笑了,那个笑容如同三春花朵在冬日骤然绽放,一种艳到极致,即将衰败的美,

宸冬横道劈断了一块横梁,然后愤怒的咆哮着让人将她带下去,却,放了她的人,包括夏挽和又春。离开之前,夏挽踉跄走过去,撕下自己的衣服,为她包裹着赤脚,弯腰的那一刻,只有自己知道,这意味着臣服。

他没有办法不爱这样残忍、疯狂、又美丽的女人,他臣服于她,也臣服了自己的心魔。

那天,他捧着琴从她的寝宫回来,将她身上的诅咒,引渡到自己的身上。然后闭目打坐,如同在桂花寺中与佛对坐那些岁月。

他会格鲁术,便努力调息,想让自己抵御那浩浩荡荡而来的噩梦,可是没有噩梦,只有羲河,她在露台上与他接吻,她坐在他怀里,听他弹琴,她微微一笑,半解衣裳,那些旖旎的、温存的、美丽妖异的画面,让他仿佛在海中沉浮,他不能失去意识,他还要保护她,陪她走长长久久的日子……

暮色沉沉,几只寒鸦哀鸣着向远方飞去,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听见细微「啪嗒」一声。

陪了他的多年的念珠,就这样断了,那些菩提子散落了一地,他怔了一下,弯腰去捡,可是突然间,便落了泪。

其实只不过是少年沙弥遇到美人,一场情窦初开。挣扎不过,便一脚踏入了红尘。

他合该下地狱。

可是羲河,何其无辜。

她要面对的是乱伦背德的罪孽,她最爱的那个夏挽,将永永远远的消失掉,她这辈子,没过几天安稳平顺的日子,日后也不会有。

我的羲河,我的羲河……他被拖下去的时候,在心中念诵,他那样爱她,可是他终究输给了心魔,他要得到她,像一个男人得到一个女人那样得到她。

心中的佛像终究旋转过去,变成嘶吼的狼首。

后来,他出去之后,提前了所有的计划,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向枬城发动了攻击,终于将她救回来。

他利用了所有他能利用的,娶了她回来,答应给她一个天下。

十年了,他终于又觉察出日子的有趣之处来。

阳光本是寻常的东西,可打在她脸上那样好看,他从此喜欢晴天。食物本来就是用来果腹的,可是想到要为她做些补身的东西,蔬果肉食也有可憎和可爱的区别。他喜欢弹琴,喜欢烹茶,喜欢所有能讨她喜欢的东西,她笑一笑,仿佛阳光打在墨色的琉璃瓦上,整个世界五光十色起来。

他从这时候开始有了惧怕,他害怕死,死了就看不到她,陪不了她了,他害怕失去她,害怕这样好的世界,又重归黑暗,因此他十倍缜密的布局,他妄图以人智与宿命相抵,可是他不知,人一惧怕,神明便知。

乱世争雄,毫厘之差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军中之人各怀鬼胎——这本是他精心安排的有趣游戏,他曾很想瞧他们自相残杀,可是现在不行,他必须日以继夜的殚精竭虑,才能让自己不犯一个错。

那些日子,内心焦灼,回去见羲河的时候,他都会在冷风中站一会,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吹散,也把所有的烦躁和困顿吹散,他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见她,他害怕她不喜欢。

骑兵在关键时刻到了,一切都像是他十三岁在桂花寺棋局,他马上就要亲自带兵打到枬城,北戎政权一旦瓦解,便再无凶险的战局,羲河与他便可以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他太想赢了,生平第一次生出那样强烈的渴望,以至于,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

他领兵即将到达枬城的时候,有哨兵来报,说后方军队被北人偷袭,他记得那片可以藏人的密林,以他军中守卫,就算北乾偷袭,也决计讨不到便宜,他问:「夫人可安好?」

「夫人无恙。」

他颔首,催马向前,他想如果此战后若为太平盛世也不错,他会同羲河有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他会教她骑马、弹琴、烹茶……让她好好地长大,不沾染半分他与羲河所受的苦难。

暮野四合,他即将步入都城,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心突然很慌,就像是远方有战鼓响起。能让他觉得慌乱的,就

是血咒相连的羲河。

「主公!战场瞬息万变,耽搁不得啊!」

「主公!夫人的确无恙!您可入城之后亲自确认!」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他也合该以大局为重。他点点头,催马向

前,可是最后一刻,他站住了。

他想他们告诉他,羲河曾经被扔进了冰窟里,一个人在冻僵的

尸骸之中,挣扎着,哭泣着。

这一生,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她被抛弃一次。

少年纵马向回跑去,他身后是热烈燃烧的火烧云,就如同波诡

云谲的命运。

深林中,羲河倒在水边,浑身是血,旁边是一具早已冷透了的

尸骸,他一步一步,惶然如踏在悬崖边,旁边有人说:「啊!

夫人这是中了蓂荚蛇毒!这毒……是无解的。」

他面无表情一剑横过去,那人连哀嚎都不敢,就仓皇退了下

去。

所有的药材都为她用了,可是她终究在他怀里,声息渐无,他

手上的血咒慢慢褪色——她死了,这咒就解了。

他放下了她,转身向外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他跪在了旷野之中,穹顶之上,漫天星辰,他闭上眼睛,便看到了桂花寺的佛陀,它不过是木雕石塑,却承载了太多痴念。

「我佛垂怜,弟子愿用所有,换羲河一命」

他重重的叩首,他终于懂了那些被他玩弄的人心,那些愚蠢的、渴望的、惧怕的眼神,在永失所爱面前,没有人能体面。

他曾是在红尘之上嗤笑凡人的神明,他无悲无喜,无惧无痛。

夏挽再次叩首,向虚无、冥冥之中的所在哀求,他没有办法,除了哀求,除了这样五体投地,他没有办法了。

夜幕低垂,星光如无数只眼睛,冷眼看着这多智近妖的少年,这命中注定的人间帝王。

「若羲河能活下来,我余生不起兵戈,攒十方功德,以济苍生。」

风从远处吹来,带来战场的血腥的味道,秋天的树叶打着旋飘落,他终于泣不成声。

「求求你,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让她活着,让她活着……」

少年起身,他看上去就像从未哭过一样,还有一堂豺狼虎豹,等着他去主持大局,北乾狗还没有死,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他只是冷冷的想,若羲河死了,便死了吧,他随后便追随她去便好了。

但那之前,他要让这天下所有人为她陪葬。

让忠勇变得卑劣,让坚贞变得放荡,摧毁所有闪烁的坚持,和不肯弯折的傲骨,他要这样做,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羲河一直昏迷,可是那口气始终不肯散去,见过诸多生死的郑龙都说,铮铮汉子也不会有那样强的求生欲,她想活着,她拼了命的想要看到海晏河清,她不肯死。

昏迷的第三天,她醒了过来。

毒仍然在她体内,让她浑身没有气力,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却美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她平日也是美的,可是那种美或多或少的带些矜贵和端庄,可自从醒了过来之后,好像那些困住她的枷锁也同时碎了,她美的艳治妖异,像极了传说中那些祸乱天下的美人。

在他出征前一夜,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她那样羸弱,全程眼神都是涣散的,他一直抗拒,他不想在此时碰她,可是他懂什么呢?他这样一个小沙弥,在她面前根本难以自制,她是真正的妖孽,只要她想,管你是佛子还是修罗,都要拜服在她裙下。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得到了,便不必执着了,我死了之后——」他迅速吻住她的唇,不让她将那些话说出来。

后来,他终于攻下都城,生擒了北王。

北王宸冬身中重伤,仍有威严,一张口问他的话却是:「羲河

那个贱人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他皱了一下眉,道:「请您对我的夫人,尊重一些。」

宸冬先是怔愣,随后放声大笑:「你拿她来羞辱朕,就太可笑

了,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夏挽冷冷的看着他,他想亲手碾碎此人的骨头,可是这时候他

听见了身后有人走上来,他回头便看见了羲河,他的妻子,她

手臂流血,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却仍然固执的要过去,看宸

冬最后一眼。

他当然不会让她看到那血腥的画面——那会化作她经年累月的

噩梦。

可她在他怀里挣扎,声嘶力竭的哭喊,以至于最后昏倒在他怀

里。

他看着她,许多刻意忽略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比如十年前,

在北乾军营,她看着那个年轻英武的将军,眼神像所有热恋的

少女一样明亮。

她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温泉一夜那样温柔缱绻,她眼神

却是悲伤的,像是透过他,看向很遥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当初在北国宫廷,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抚摸宸冬的面颊,以及那时候有人说,他和宸冬长得很像。

最终,他想起在旷野上,他对神明许下的承诺,他愿意用一切,交换她活下来。

现在宿命在鬼祟般的在他耳边低语:「她永远不会爱上你。」

他那时候还不信命,他想,他们会有长长久久的以后,他会千百倍对她好,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不杀北乾人,用所有的智慧斡旋,建立她想要的南北统一,他让战争的损耗降到最低,善待每一个她的故人,最后,他为了她修建了宫室,还原了长明宫的一草一木,她想要的,他都为她做到。

直到最后,她将宸冬的孩子留了下来,成了贺兰家的骨血。

战败的王族后裔,留下来会有多大的隐患,没有人比他与羲河更清楚,更何况贺兰家是他的母族,却要有了情敌的血脉,这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

羲河当然不是故意要侮辱他的,她只是想要自己死之前,把能安排好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她不知道,她身上蛇毒,早在她割肉放血那天,就已经解了,她的嗜睡、呕吐、倦怠,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

他凝视着宸冬的儿子,那样乖顺的模样,却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他在想,他的孩子会比他更加聪颖,更加强大吗?如果不是,待他老去,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

这样想着,他朝那个孩子伸出手。

他没想到的是,羲河迅速冲了出来,挡在了那个孩子身前。

一瞬间时空倒转,仿若那个晚上,她被他挡着,一定要去看一

眼宸冬。三人的站位,不因一个人死去,而有所改变。

他拿掉了孩子头上的落叶。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风光霁月,君子磊落。可是他

永远都不可能是,他已经极力的去扮演一个讨她喜欢、让她不

会害怕的样子。可是,她终究还是发现了。

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争吵,所有血淋淋的真相,都

那样清晰的摆在眼前。

他穷极一生,就是为了给她命运所亏欠她的一切,可是,他宁

可死,也无法接受她离开他。可是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永远要

背负着乱伦背德罪名,她永远不会快乐。

争吵也好,粉饰太平也罢,他们兜兜转转,已成了死结。

那天晚上,他们仍睡在一起,她因为怀孕而睡得不好,他便支

起头,为她打扇。

她醒时,常在忧患之中,可睡着了,仍像当年的那个小公主。

他幼时多病,她就一整夜一整夜守在他床头,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生怕他烧坏了。后来,她因为要替母亲处理后宫的诸事,便来的少了,他太想她了,便装病,她听说了,急得直哭。

她一哭,他就觉得后悔了,他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见她哭。

可是现在,带给她这些痛苦与悲痛的,都是他,都是他的执念。

第二天清晨,他便下了决定。

后来的后来,他的女儿说,他为她放弃皇位,是何等壮烈的爱。

但其实皇位对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一日,他离开了宫殿,是真的准备从此不再见她,他看着天上的流云飘忽而过,他用他的方式,向满天诸神证明,他是真的爱她。

他这一生,所有的快乐与牵挂,都与她有关,离开她就像是关上了世界所有的灯盏,一无所有。

他只是舍不得让她不快乐。

后来,他做了一个小吏,收敛了所有野心与暴虐,一点一点积攒功德,向命运为她祈福,乞求她长命百岁,年年日日,平安喜乐。

可是,她却仍然不快乐,一日比一日不快乐。

置死地而后生的赌局,终究是赢了,她在他离开后,生下了他们的孩子,然后所有妻子那样,思念着自己的丈夫。

重逢时,正有一轮明月,她看着他,仿若认输一样叹息:「我爱你」

这爱是真是假,有多少无可奈何,有多少习惯使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究用人智换得天命,此后他再无法恣意妄为,也终生无法在政堂有所建树,他的暴虐、残酷将永远被封存。

这是他得到羲河代价,他永远不会后悔。

满陇桂花盛放,月光透过枝头,照在了一对夫妻身上,他们从幼时起,便深陷于命运的捉弄中,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如今,那些旧日的苦痛与悲凉已被封存。

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抱着懵懂的稚儿,指着花灯让她瞧是否可爱,偶尔做娘子的抬眼,与做相公的相视一笑。

在这太平盛世,他们将白老偕老,一如婚礼上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