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了才说你爱我

死了才说你爱我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回驸马,公主死得很安静。」

崔博陵最信任的小厮说这话时,我正趴在棺木上打盹。

「是吗?那就好。」驸马听起来并不高兴,隐隐带着一丝落寞。

我死后的第一天还在想,他应该是高兴的,毕竟我死了,他就自由了,多好。

可是如今,看着他青黑眼底,这种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停棺整整七日,他都守在我的灵前,不曾抱怨过半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飘到崔博陵身边,有点搞不懂他。

他应该恨我才对,毕竟是我毁了他的仕途。

为驸马者不可为官,这是本朝的规矩。

崔博陵被小厮扶起来时双腿都在打颤,今日是抬棺入土之日,他不能再守着我了。

「大人,您好歹去休息会吧,待会还得去送灵呢。」小厮苦口婆心地劝着。

是啊是啊,快去休息吧,腿都站不直了。

我看着他,心尖密密麻麻地疼。

「不,我还想再多守她一会儿。」崔博陵嗓音沙哑至极,吓得小厮忙给他倒了一杯茶。

「守着我做什么呢?」我站在他对面,想摸摸他消瘦的脸,等到手穿过他脸颊时才后知后觉发现……

对哦,我已经死了。

现在不过是一缕无处可去的孤魂。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活着的时候你不看我,死了却舍不得了?

我真想打开崔博陵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崔博陵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那年打马游街,我一眼就相中了他。

少年头戴花冠,骑着高头大马,回眸一笑,唇红齿白,倾倒众生。

真真是好看极了!

被美色迷了眼的我当即向父皇提了这事,意料之中,他答应了。

那是,我可是最最受宠的公主,一个小小的探花郎,父皇乐得撮合。

可当我从御书房出来,看到年轻的探花郎皱着一张脸时,突然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起棺!」

太监尖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一路跟着崔博陵,随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慢慢行进。

纸钱漫天洒落,哀乐萦绕于耳。

走着走着,崔博陵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没事,不用扶我。」他挥退想要搀扶的小厮,倔强地跟在棺木旁。

你这人,就不能软上一回嘛,这么硬气干嘛?

我看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没过一会儿,跟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就跑了过来,悄声传话:「驸马爷,皇上说了,让您去歇会儿,路还长着呢。」

听后我心中一喜,父皇都发话了,这下他总不能不听了吧?

出人意料,他又拒绝了。

「劳烦公公回皇上一声,路途遥远,臣不愿公主一人独行。」崔博陵扯出一个笑来,眼底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坚持。

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傻子!傻子!大傻子!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我抹掉眼泪,捏着拳头对他又是一顿乱捶。

突然,他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对着虚空注视良久,末了,叹了一口气。

「是我昏了头……人死怎么可能复生呢?」

这……这算怎么回事?

莫非他能感知到我?

我被崔博陵那番举动给吓住了,一路上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跟着他去了陵寝,又老老实实跟着他回了家。

月上枝头,烛火莹莹,崔博陵在书房里看书。

也是,他三月之后便要走马上任,多看点书总是好的。

按理来说,应是守丧一年后才可出仕,想是父皇为了补偿他被我耽误的那些大好年华,特许他守丧三月后即可出仕,连公主府也没有收回,留给他住着。

我飘在一边朝他眼前挥手,手都挥酸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难道只是巧合?

我顿时泄了气,坐在桌上托腮叹息。

眼一扫,呀!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崔博陵这家伙把书拿倒了!

亏他还是探花郎呢,书都能拿倒,我放肆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崔博陵他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你别这样……」我吸吸鼻子,对着他絮絮叨叨,「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喜欢我呢,你该笑才是,你这么好的人偏偏被我给看上了,真是倒霉……」

该死,眼睛好酸。

「驸马不必太过伤心。」

听到这声音,我顿时睁大了眼,崔博陵更是连眼泪也没来得及擦,当即跪了下去。

嗯?深更半夜的,父皇来这干什么?

「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父皇一抬手,坐在了原本属于崔博陵的位子上,「无需拘礼,你也坐。」

「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崔博陵坐在右侧,眼眶泛红。

任谁都知道他刚才哭了。

「我来看看和宁……也看看你。」父皇靠着太师椅,闭上了眼,难得显露出一丝疲态。

父皇老了,我想。

「和宁她是睡着走的,没受苦。你不必自责。」似乎是为了照顾崔博陵的情绪,父皇说得很慢,很平静。

「她是朕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要偏宠些。古灵精怪,性格顽劣……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是这孩子心眼不坏,当年她求朕指婚与你,朕是存了私心的。」

「说起来,朕还是第一次见她那副样子。羞羞答答的,倒比平常更像个姑娘家。」说到这,父皇笑了起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她是朕的嫡公主啊,朕总想给她最好的。朕老了,得有个人替朕爱她,护她,照顾她一辈子。朕有时想,这世间男子无一人配得上她。」

「可是,她偏偏选了你。驸马,她就看了一眼,便选中了你。」

崔博陵微微睁大了眼。

父皇此刻就如同寻常百姓家的老翁一般,絮絮叨叨地向女婿念叨着自己的女儿。

「为驸马者不得为官,这是多少年的规矩。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死者为大,你就不必再怨她了。」

「臣……并未怨过公主殿下。」

崔博陵起身下跪,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父皇和我都愣了。

「那你当初为何拒绝婚事?」

「因为臣自觉配不上公主殿下。」崔博陵抬起头,露出一抹苦笑,又仿佛是释然,「就如皇上所说,世间男子,无一人配得上和宁公主。」

父皇走了,走时轻轻拍了拍崔博陵的肩。

似在安慰。

我抱膝坐在地上,虚虚靠着他,听着他小声抽泣。

隐忍而压抑。

「说什么配不上……」我越想越气,冲起来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崔博陵,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顶好的人!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

真是,真是蠢死了。

他怎么就不和我说呢?

我对他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又坐下来轻轻将他抱住。

虽然抱不到,但总归是抱了。

我一直以为崔博陵是不喜欢我的。

因为他从不看我,从不问我,即便我故意养了面首气他,他也不闻不顾,甚至还叫我当心身体。

当时我觉得他在讽刺我。

现在想来,估计是让他伤透了心。

「阿宁……」

他这一叫,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这个混蛋,我活着的时候叫我殿下,等我死了就叫这么亲热。

「你有病啊?」我气得骂他,「别人都是活着恩恩爱爱,就你,偏要等我死了才念着我。」

崔博陵,你个大猪头,我揉了揉眼,吸着鼻子,不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没法回答你啊……

生死相隔才表露心意。

崔博陵真真是最傻的人。

可我偏偏就看上了这傻子。

真是自作自受!该!

距我死后已有半月,公主府清退了不少下人。

我之前养的那两个面首也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驸马爷!」其中一个在背着包袱出府时,叫住了崔博陵,「殿下既已仙去,还请驸马爷保重身体为上。其实殿下看重的……一直是您。」

说这话的人叫冯恩鹤,最大的优点是善解人意,做事圆滑。

比如现在。

崔博陵停住了脚步,脸色不大好看,声音沉闷:「你不必特意编些话来宽慰我。」

冯恩鹤愣了,连忙解释:「不不不,驸马爷,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崔博陵极轻地笑了一声,攥紧了颤抖的手:「我何德何能,能得公主看重。」

啊,要了命了。

我捂住脸长叹,崔博陵这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他一句话堵得冯恩鹤哑口无言,后者只能摸着鼻子讪笑两声走出门外。

我又气又心疼。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崔博陵说出如此自轻之话?

何德何能?他要是何德何能,那天下的举子算什么?一群废物吗?

再说了,我对他的重视连旁人都能看出来,就他看不出!

真是气得我心口疼。

估计是气狠了,我头一晕眼一黑便直直倒了下去。

哎嘿,真是见了鬼了,鬼也能晕倒的?

我本想发发牢骚,结果开口却是一声猫叫。

等等,猫叫?

我看了看眼前的爪子,惊了。

我,堂堂公主,先是变成鬼,现在又变成了猫?

我,变成了一只猫。

不,准确来说,是附身到了一只猫上。

这只猫是只普通狸花,特意养在厨房捉老鼠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突然从厨房跑到了前院来。

显然崔博陵也被突然窜出来的猫吓了一跳,皱着眉疑惑:「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猫?」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我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爪子,一顿嫌弃,然后走到了崔博陵脚边,讨好地蹭了蹭。

你看我这么可爱,把我带回去呗?

可惜崔博陵听不懂我的喵喵叫,反而轻轻把我拨开,抬脚欲走。

这可不行。

我张嘴咬住他的衣摆,试图拖住他。

「你可不能跟着我。」崔博陵拎起我的后颈,交给了身边的小厮,「放到厨房去。」

小厮回了一声「是」,抓着我就往厨房走。

我急了,开始拼命挣扎。

苍天在上,我可不想抓老鼠啊!

然后,我被扔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黑,我很饿。

还不如做鬼呢,起码不用吃饭。

我忍饥挨饿,艰难地从一个小洞钻了出去,直奔书房。

「哪来的猫?去去去。」守在门前的小厮拦下了我,挥手想将我赶走。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一个小厮都能随意赶我了。

我沉默一瞬,然后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

如我所愿,崔博陵出来了。

「驸马爷恕罪!」小厮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小人未能拦下这只猫,扰驸马爷清静,驸马爷恕罪!」

「起来吧。」

崔博陵蹲下来盯着我,纠结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好半晌才开口道:「你要跟着我?」

我用爪子拍拍地,叫了两声。

「驸马爷,这就一捉老鼠的猫,您要什么样的没有,小人明日给您寻个模样好的?」小厮看着我满是嫌弃,转脸开始讨好崔博陵。

「闭嘴,驸马爷都没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一直跟着崔博陵的书童说话了。

说得好!

我在心底鼓掌。

「那你便跟着我吧。」崔博陵一锤定音,然后将我丢给了书童,「带它去洗洗。」

他,他在嫌弃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爪爪,好叭,是该洗洗了 。

没过多久,整个公主府都知道驸马爷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还不甚金贵,就是原来养在厨房里的一只普通狸花。

狸花怎么了?狸花也好看!

我在崔博陵的桌上肆意抻了个懒腰,然后不小心一脚踏在了他的画上。

看着他脸色渐黑,我暗道不妙。

不,不好。

太过得意了,要糟!

「你……」崔博陵搁下笔,深吸一口气,一把拎住了我的脖子。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我蹬着腿喵喵叫,陡然急中生智,趁机逃脱,一跃而下,一爪落进了颜料里。

然后施展凌波微步,「唰唰」两下完成了一副猫踏梅花图。

画完后我蹲在一旁舔毛,暗想我可真是机智啊。

「这,这真的是猫吗?」书童在一旁指着我大惊小怪,「不会是公主回来了吧?」

崔博陵瞥了他一眼,书童立马吓得噤声,但仍忍不住小声嘀咕,「说不定就是因为舍不得驸马爷,公主才托魂与猫,我看那话本里都这么写。」

很好,书童,你成为了第一个发现本公主的人,该赏。

崔博陵看了我半晌,然后点了点我的额头:「不过是巧合罢了。公主她千金之躯,怎会是猫。」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真是一只猫。

我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低低叫唤。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能看到他,碰到他,感受他手心的温度。

只有一点不好,不能说话。

我笑崔博陵傻,其实我也傻。

我就该将那些寻常闺阁女子不敢轻易说出口的情话都热热烈烈地告诉他。

而不是见他避着我就耍了性子,赌气不肯和他说话,让他患得患失。

大公主的骄纵泼辣人尽皆知,再多个不懂礼仪也没什么。

若是还活着,我定要明明白白对他说。

崔博陵,我于你是欢喜。

我先动心的,你配得上。

做只猫也挺好的,有吃有喝还能爬上崔博陵的床。

虽然总是被扔下来。

但是以前崔博陵可从不轻易碰我,每次都是我腆着个脸跑去和他一起睡。

这事弄多了我也觉得挺丢人的。

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本公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让驸马如此怕我,都不愿和我同榻而眠。

嘛,毕竟我凶名在外,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天地良心,我可从没仗着公主身份欺负过崔博陵,他天天气我还差不多。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

「姓崔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本公主?」我抱着被子赖在他床上不肯走。

他站在一边局促不安:「殿下,臣万万不敢。」

「那你为什么赶我走?」

「殿下……」

「别叫我殿下!」我气得脑仁疼,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了我自己,「我和你已是夫妻,夫妻懂吗?你叫这么生分是想干嘛?」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是我就是不想听他喊我殿下。

很疏离,很陌生。

就像我俩从来就不在一个位置上。

「殿下,臣本是一介草民,身份低微,虽中探花,却毫无建业。」崔博陵无视了我的警告,缓慢而艰涩道,「而殿下是金枝玉叶,千金贵体。臣能娶到殿下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再不敢做其他妄想。」

当时我就应该察觉到的,他那奇怪的自卑敏感和对我那不同寻常的态度。

可惜我正在气头上,将重点放在了「虽中探花,却毫无建业」这句话,误以为他在怪我向父皇要了他,断了他的仕途,碍了他的抱负。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当即便放下了狠话:「好你个崔博陵,你看不上我,自有其他人看得上!」

然后我便领了两个面首回来气他。

我指望着崔博陵这个木头能开窍,服服软来哄我一回,我好借坡下驴,不必天天和两个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的牌友装作恩爱。

但是,我高估他了,他居然托人捎了口信来,让我当心身体!

「唉,殿下,这可真是……」冯恩鹤一边收钱一边同情地看向我。

「闭嘴。」我一掌推翻了牌桌。

据冯恩鹤说,我那一整天脸色黑如锅底。

正如崔博陵所说,他是一介草民。

可他参加了科举,夺得了探花,任谁都要赞一声文曲星再世。

他却偏偏如此自轻。

崔博陵,你到底遇到过什么?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想不明白。

他之前所在的崔府也并不是清贫之家,崔老爷和崔夫人看着也对他很好。

那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如往常一般静静悄悄爬进他的怀里,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然后闭上眼纠结不已地睡去。

……

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我看着匾额上的「崔府」二字,头一回生出了荒唐之感。

继变成鬼附成猫后,我又解锁了一个新的技能——入梦。

来来往往的宾客从我身边穿过,守门的下人脸上也带着喜气。

我跟着他们走进崔府,心想着要去找崔博陵。

自我俩成婚后,他便搬到了公主府,我还从没见过他之前在崔府的样子呢。

府里大概是在给崔家的嫡公子办生辰宴,前厅里摆满了酒席,热闹得很。

可我环视一圈,却没发现崔博陵的身影。

虽然我早知道他是到京城来投奔崔老爷的旁支,可这样的场合,总不能连个面也不让他露吧?

而且崔老爷不是挺喜欢他来着?

我心里犯着嘀咕,在后花园里兜兜转转。

这里的人都没法感知到我,即便想问路也找不到人。

「哎,要去看看那小公子么?」

「你去吧,送了吃的就回来。夫人吩咐了,不必太操心他。」

「好。」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缺什么来什么。

我一路跟着侍女走到一间厢房,推开门,然后看到了我千想万念的探花郎。

崔博陵从不提起他之前在崔府的事,即使我缠着问他,他也只是说上那么一两句。

我以为是他烦我,不愿和我说话,可现在看来,是他无话可说。

他回我的那一两句,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能说出口。

我从不知,他过得这样苦。

「小公子,吃饭了。」侍女将饭菜往桌上一放,便退了出去。

崔博陵「嗯」了一声,待侍女走远后突然看向我所在的地方,愕然开口:「殿……殿下?」

他看得见我?

他看得见我!

崔博陵张了张嘴,试探性地朝我伸手。

是了,这是他的梦,他自然能看见我。

我欣喜若狂,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嚎啕大哭。

「殿下,你……你别哭了……」他慌了神,笨手笨脚地为我擦眼泪,但发现总也擦不干后,一甩袖子索性放弃了,任我在他肩头哭得涕泗横流。

我不知道我还能在梦里待多久,急忙收了眼泪扶着他的肩,无比郑重道:「崔博陵,你记住,你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咱们俩就是天生一对!」

崔博陵紧紧抱着我,「嗯」了一声。

然后,我听见他说:「这梦若能一直做下去该多好……」

这个大傻子!

这不是梦!

呃,不对,这好像是梦?

还没等我纠结个出所以然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竟然还在崔博陵的床上。

没被丢出去?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打了个哈欠,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随意一转头,就看到了呆坐在床上的崔博陵。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没出门。

我冲他叫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胆大包天如我,趁着这机会,我爬上了他的腿,歪着个脑袋瞅他。

然后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梦到公主了。」他突然对着我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喵」了一下,算是应答。

「她对我说,她说……」崔博陵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和她是天生一对。」

他低低笑起来,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我心里陡然酸涩起来。

崔博陵到底是有多孤独,连心里话都只能和一只猫说。

我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他的脸。

「不过……」崔博陵摸摸我的头,笑得脆弱,「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入梦了。

自那天后,崔博陵明显对我亲近许多,吃的喝的更精致了不说,还允许我晚上和他一起睡觉。

我站在长安街上,满街高悬的花灯简直晃花了我的眼。

我想起来了。

这是花灯节,十五岁刚及笄的我带着侍女偷跑出宫,被抓回去时还挨了好一顿骂。

原来花灯节时,崔博陵也出来了吗?

我费力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搜寻着他的身影。

可是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他。

脚都走疼的我蹲在一个小贩的摊边,觉得委屈极了。

这个大混蛋!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找他,他就不能主动找我一回嘛?

以前在公主府也是……

我越想越委屈,埋着头呜咽出声。

「殿下,您怎么又哭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

然后看到了混蛋崔博陵。

这个梦里的他正是十七八岁的好年纪,衣物朴素却整洁,朝我伸出手,轻轻擦去了我的眼泪。

「啊,是花灯节。」他仰头看着高悬成串的花灯,然后低下头对我笑着说,「说起来,这是臣与殿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似乎将我看作是他梦境的产物,也不在乎我想什么,径直坐在地上和我挨在一起,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不少话。

「清河发大水,我爹娘死了。然后我跟着老仆到京城来投奔本家,后来老仆也死了。」

「我第一次来京城,就碰上了花灯节。清河从未有过这么盛大的节日。」

「我站在这摊边,心想不愧是京城啊,见到如此盛景,死而无憾了。」

「然后,我遇到了殿下。」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仔细看了看这个小摊,依稀想起了些什么。

我好像在这,买过一根糖人?

「那时我就觉得,这千灯盛景和殿下比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崔博陵看着我,眼里闪着光,但光芒很快熄灭。

「殿下,您太耀眼了。或许我不论做什么,都不配拥有您。」

「你配。」我握住他的手,直接亲在了他的脸上。

一触即分。

我含着眼泪望着他,颤抖着嘴唇:「这两个字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崔博陵。只要你能承认自己。」

崔博陵愣住了,摸着唇喃喃自语:「这难道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是真的,不是他的幻想,可是嘴仿佛被封住了一般,硬是说不出来半个字。

我急得满头大汗,陡然黑雾翻腾,周边景物全数消失,视线一转,又到了崔府。

崔博陵看到所在之地时,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这是崔府的柴房。

「嘁,就你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还敢肖想公主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说话的人声音粗糙,听着像是崔府嫡子。

一张画纸轻飘飘落到了地上,看清上面的人后,我不由得睁大了眼。

画上的是我,虽然只有五六分相似。

自花灯节后,崔博陵再没见过我,画成这样实属不易。

蓦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别听,殿下。脏了你的耳。」崔博陵附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心尖一疼,眼泪就流了下来。

「若非我爹偏要留你,你以为你还能住在崔府?哼,说什么书读得比我好,若不是崔府,你哪来的机会读书?哪来的银两参试?」

「小门小户出来的,还妄想中举,真是笑掉大牙了!居然敢偷画公主,等皇上知道,你就等死吧,呵。」

「崔博陵啊,我劝你收了你不该有的心思,和宁公主可是嫡公主,何等尊容,岂是你能染指玷污的?还不如早些回清河种地。哈哈哈哈!」

崔府嫡子大笑着离去,满是狂妄。

我拨开崔博陵的手,望着他,心里堵得厉害。

他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还有心思来安慰我:「殿下再哭下去,怕是崔府都要被淹了。」

我以前问他在崔府过得如何,他总说,很好。

我当真以为他过得很好。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我泣不成声:「你一直都在骗我。」

崔博陵揽住我,笑了:「殿下只要无忧无虑的就好,其他微不足道的杂事不值得说与殿下,让殿下费心。 」

什么无忧无虑?什么微不足道?

我忧的是你,虑的也是你!

崔博陵,你不是微不足道的人啊!

你是我的驸马啊!

崔博陵出身清河,是崔氏旁支,虽不富足但也不算清贫,本可以在家里支持下按部就班走科举的路子。

可惜一场大水,淹了清河,也淹没了他的爹娘。

他那时的心情,恐怕是万念俱灰。

幸好有老仆陪着他,进京投奔崔府。

可是后来老仆也死了。

这下只剩下崔博陵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宅子里,受尽冷嘲热讽。

自傲又自卑。

「殿下可比日月,我不过是一粒尘埃,尘埃怎可与日月同行?」

「配得上殿下的,只有高门望族的天之骄子。娶得殿下的该是龙章凤姿之辈,而不是我。」

「殿下啊,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

在我被迫离开梦境时,崔博陵说了这么一段话。

崔府的几年,自卑敏感已深深扎入了他的心底。

情况比我想的还要坏。

崔博陵,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该穿金戴银,宝相庄严地被人供着?

凡人怎可染指神明?这是什么胡话?

我蹲在桌上,看着发了半天呆的崔博陵,然后一爪子狠狠拍在了他脸上。

蠢东西!

若我能说话,必要破口大骂一番。

他捂着脸,盯着我一言不发,似乎是惊到了。

烦死了!

我又是一爪,然后扯着他的袖子喵喵叫,使劲把他往我房里扯。

啊,碰上这么个人真是心累。

不过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呢。

嫁都嫁了,还能咋滴?

「天啊,这真的是猫吗?驸马爷,咱请个道士过来看看吧?」书童又开始大惊小怪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嚷什么嚷,没看过扯着主子走的猫啊?

说来也可笑,成亲还不到半年居然就分房睡。

我催着崔博陵打开门锁,然后一脚踏了进去。

房里并无灰尘,陈设也如生前一般。

我轻轻巧巧跳上桌,然后用头拱了拱抽屉。

崔博陵很听话地走过来打开了抽屉。

抽屉里并没有什么金银玉器,只有厚厚一叠花笺。

公主成亲并不简单,步骤繁琐得很。

虽然知道父皇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但他依然考虑了小半个月。

定亲后就要开始建驸马府,可工部选来选去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地,于是父皇大手一挥,就将我的公主府定为驸马府。

我一听也很好,毕竟没有任何宅子的风水位置比和宁公主府更好了。

然后就是堪合生辰八字,钦天监推测黄道吉日。

说到这我就来气了,钦天监几个老家伙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这个日子不行,那个日子也不行,硬是把日子给定在了两个月后。

订了日子,公主便要在府中备嫁,期间不可与驸马见面。

啊,这真是我最讨厌的规矩了。

但没办法,老祖宗订下的,总不能改掉吧?

我只能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实在无聊,就开始给崔博陵写情笺。

写着写着,就有了厚厚一叠。

本想等成亲后拿给他看,可女官又说男人大多喜欢温温柔柔,委婉含蓄的,我便歇了心思。

毕竟我写的太羞人了。

我想女官的比我多活几十年,说的话大概是没错的。

于是成亲后一直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可把我给憋坏了。

现在想来,真是女官误我。

或许就是我这种前后大相径庭的态度让崔博陵误以为我嫁他只是一时兴起,进而心伤,以至于最后躲我避我。

唉,我也有错。

「殿下她……」崔博陵看完后脸色通红,慌忙将花笺放回了抽屉里。

我也没写什么啊,无非就是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话。

怎的脸这么红?我歪了歪头。

「殿下的心意我已知晓。」崔博陵低着头眉眼含笑,是从未有过的释然,然后突然转看向我,拎起了我的后脖颈,「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糟,糟糕!

我好像穿帮了!

三天后,公主府里来了两个道士。

没想到其中一个居然还是熟人。

我蹲在草木灰围成的圈里,和冯恩鹤面面相觑,然后朝他亮出了爪子。

据冯恩鹤说,他离开了公主府便被一位老道收为徒弟,还起了个道号叫鹤阳子。没想到接的第一单活竟是公主府。

也得亏他成了道士跟着师父,不然崔博陵肯定要把他赶出去。

「我就说吧,这猫这么聪明,指定不正常!」书童躲在崔博陵身后,对着我指指点点,「您可好,不信我也就算了,还天天抱着那猫一起睡。」

崔博陵咳了两声,制止了书童的小报告。

我眯了眯眼,怎么感觉这书童在嫉妒我?

「急急如律令,请太上老君!」老道士舞着桃木剑跳了几圈,然后一口雄黄酒喷在了我身上。

这个家伙!

我呲出了尖利的牙。

喷完雄黄酒,老道士又指着冯恩鹤让他「啪啪」往我脑袋上贴了几张黄纸。

神仙之力倒是没感受到,就是头被拍得挺疼的。

「怎么有点熟悉呢……奇了怪了。」冯恩鹤一边贴符一边盯着我嘀咕。

嗯?熟悉?

哈,看来这老道士不太行,冯恩鹤倒是学了点本事。

我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期待他能看出点什么。

冯恩鹤蹲着瞅了我半晌,摸了摸头:「真是越看越熟悉啊。」

算了,不能指望这个蠢货。

我转向崔博陵,开始喵喵叫,自认为叫得凄惨动人。

他似乎也在挣扎。

「够了。」终于,崔博陵呼出一口气,叫停了老道士,一把抱起了我,「弄了这么久也没看出什么来,还是算了吧。」

老道士一听这话,急了:「哎呀,驸马爷,这可不行!那妖怪法力高深,留在府中恐有祸端啊!」

冯恩鹤也跟着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瞅我。

「驸马爷,不如这样,就先让这两位道长留在府中,真出事了再叫他们处理。」书童悄咪咪献策。

崔博陵颔首,表示同意。

我被他抱回了房间,一路乖巧得很。

我决定了,这几天还是收敛点为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许是崔博陵自认为冤枉了我觉得愧疚,接下来半月我过得格外舒适。

而冯恩鹤和老道士也一直赖在府里,蹭吃蹭喝了十几天。

「师傅,咱们一直在这干嘛啊?」是冯恩鹤的声音。

我走到西厢房外,悄悄贴着耳朵听墙角。

老道士发话了:「你懂个屁!人家又没赶我们走,这几天能省下多少银子?」

冯恩鹤嘟囔几句,没说话了。

突然,门被推开,老道士走了出来,嘴里念叨着:「怎么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也不知谁才傻。

在开门那一瞬间窜上树的我舔了舔爪子,等老道士不见后,才一溜烟下了树,大摇大摆走进了冯恩鹤的屋子。

「狸花猫?别过来!」冯恩鹤看着我,手忙脚乱拿出了黄符。

他似乎忘了,这东西对我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跳上桌,拍了拍桌面。

他不解,反而退了几步。

我再次拍桌,一爪子掀翻了茶壶。

「这脾气……」他慢慢凑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我一圈,然后坐着皱起眉摸着下巴思考了大半天,最终才不确定试探道:「公……公主?」

很好,你是第二个认出我的人,该赏!

看来这小子果然有修道的天赋啊。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做,不能和他闲扯。

我指了指我自己,然后又指了指他,「喵」了一声。

冯恩鹤努力破解我的猫语:「您是想……变成人?」

没错!有前途!

我兴奋得给了他一爪子。

「那估计不行。」他挠挠头,无奈道,「我才刚学没多久呢,怎么会知道?」

要你何用?

他这话无异于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我的希望。

「要不您再等我两天,我去翻翻我师父的书?」冯恩鹤想到了一个办法。

行叭。

我点点头,慢吞吞走出门外。

唉,成人之路,道阻且艰。

我还没等到冯恩鹤的消息,崔博陵却先病了。

这病早有预兆,我却只以为是普通风寒,不光是我,其他人都是如此。

「怎么还不好呢?」我趴在崔博陵枕边,直叹他多灾多难。

本来没几天就能上任了,父皇听说他病了,立即下旨推迟了任期,还派了御医。

「阿宁……」他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发白,脸却红得不正常。

我走到他手边,趴下,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阿宁在呢,快些好起来吧。

他缓缓睁开眼,迷迷瞪瞪,又叫了声「阿宁」。

确实是烧糊涂了,不然他不会叫的这么亲昵。

冯恩鹤进来给他送药,看着书童喂完药后,一把将我捞起踏出了门。

大胆!

我一爪子拍掉他的手。

「公主暂且就谅解一下吧。」冯恩鹤将我带到他屋里,悄悄关了门,弄得神神秘秘的。

到底怎么了?

我磨着爪子,等着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殿下,实不相瞒……」冯恩鹤深吸一口气,然后严肃道,「我在驸马爷身上看到了死气!」

死……死气?

怎么会有死气?又没有……

我正想反驳,却突然顿住。

啊,对了,我死了来着。

虽然附身在一只猫上,但我确确实实是死了。

所以,是我害了他?

「我猜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冯恩鹤拿出一卷书,指着上面的话说,「若与阴邪之物纠缠过久,便会恶病缠身。」

我收起了爪子,茫然无措。

我没想害他的。

我,我这么喜欢他,怎么会害他呢?

我只是想陪着他……

「殿下,人鬼殊途。」冯恩鹤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带了几分不忍,「我虽没找到让殿下复生的办法,却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超度方法。」

「超度之时,驸马爷可以再见殿下最后一面。」

听完后冯恩鹤的话后,我浑浑噩噩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想去看看崔博陵,可是走到门外,又犹豫了。

只趴在树上看着侍女进出。

「怎么又说胡话了?」

「快快,快去打水来!」

「御医已经在路上了。」

算了。

我爬下树,慢吞吞走到了一个偏僻处,谁也找不到。

我早该干干净净地死去,免得留下来害他。

崔博陵已经够苦的了,我不能让他更苦。

可是,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他!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混着雨水,谁也看不见。

花园里很冷,我抖着身体又想起了崔博陵的怀抱。

虽然瘦弱,但温暖。

「哎呀,您怎么跑到这来啦?」

「快来快来,在这呢!拿毛毯来!」

……

人声嘈杂,一阵兵荒马乱。

我被毛毯包着给带到了崔博陵身边。

他抱着我,不顾我身上还有泥水。

「她走了,连你也要走吗?」崔博陵抖着声音问我。

我无法回答。

我的探花郎啊,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再不见那年长街上的意气风发。

崔博陵强支着身体坐着,屋里围了一圈人。

「都出去。」他说。

于是侍女,书童,御医便都出去了。

崔博陵抱着我躺下,将我放在怀里,唤了一声「阿宁」。

我忍着眼泪,舔了舔了他的手心。

我应该知足了啊。

我明白了他的心意,死后陪伴了他这么久。

我还在想些什么呢?

未免也太贪心了……

我朝他怀里拱了拱 ,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崔博陵的病愈演愈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管家甚至已经订好了棺木。

父皇带着最好的御医来看,个个都摇着头说无药可医。

若真能医好,那才叫奇怪。

我望着御医远去,转头看着冯恩鹤,用爪子拨了拨他的手。

「殿下可想好了?」冯恩鹤又问了我一遍。

我垂下脑袋,跳下桌带着他往崔博陵屋里走。

算是默认。

屋里充满了药的苦涩气息,我爬上床,小心翼翼扒开了崔博陵额上汗湿的头发。

怎么办?崔博陵,我一点也不想走。

我在他唇上碰了碰,鼻头发酸。

可是,我更不想你走。

「殿下,开始吧。」冯恩鹤画好阵法,和他师父盘腿坐了下来。

这老道士看着邋邋遢遢,毫无道心,没想到还有些本事。

这法子就是他主动告诉冯恩鹤的。

我踏进阵中,周身金光顿起。

崔博陵似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嗓音干涩:「殿……殿下?」

「嗯,我在呢。」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放在了脸上,尽力扯出一抹笑来,「你看,你能碰到我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面上一片惊慌,「又是梦吗?殿下?」

「崔博陵,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不是梦。」我吸了吸鼻子,按下翻涌而上的悲伤,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你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是天之骄子,是龙章凤姿之辈,是……」我小声抽泣,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是本公主选中的驸马,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人,更不是一粒尘埃!」

「崔博陵,你给我记住了!我和你,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我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抹掉喷涌而出的眼泪,拔下了头上的金簪。

「殿下,不要,不要!」崔博陵想抢我手中的簪子,可是他太虚弱了,反而翻倒在地,不住哀求,「求你……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殿下……我喜欢你啊,殿下……」

真好,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心意了。

我瞬间有了勇气,下了狠心,用力在手心一划,伤口顿时冒出鲜血。

「我的驸马爷,你可得看清楚了……」我扶起他,忍着掌心剧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怕痛,灿烂一笑,「到时候投了胎,转了世,一定要凭着这个找到我,不要再让我来找你了。我可是个姑娘家,总得矜持些。」

我感受到身体在渐渐消失,崔博陵拼命抓着那些光点,好像那样我就不走了似的。

真是个傻子。

我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轻轻笑了。

「阿宁!」

消散之际,我终于又听到他叫我阿宁。

满含情谊,绝望至极。

……

后世史书记载:安平二十四年,和宁公主薨,帝甚哀,葬于南陵,谥号安肃。同年九月,驸马崔氏思念成疾,郁郁而终,帝甚恸,以皇子葬仪入南陵,合葬之。

……

在闭眼的那一刻,崔博陵是笑着的。

生同衾,死同穴。

足矣。

番外:

【壹·上天注定】

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纸屑飞扬,文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今日是文国公府世子的生辰,多得是来巴结祝贺的人。

爹娘好不容易托人得了请柬,待会得处处小心才是。

徐幼莺待鞭炮放过后才敢松开捂住耳朵的手,跟着娘亲走进了国公府。

男人们在前厅觥筹交错,而女眷们则在后花园相互攀谈。

「多去认认那些世家小姐,总归没有坏处,切记不要走远。」妇人摸着徐幼莺的头柔声嘱咐。

徐幼莺乖巧点头,朝着那一堆年纪相仿的人走去。

心里却想,这些小姐们眼高于顶,怕是看不上她。

「你是谁家的?」问话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纱衣,被众人围在中间,如众星拱月。

这大概就是娘亲提到过的淳乐郡主了。

徐幼莺低下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女徐氏,拜见郡主。」

「徐家?没听过。」

「好像是新来京城的木商,我爹提起过,新修的永兴殿就用的徐家的木头。」

「那又怎样,不过是商户之家。」

说着,世家小姐们都拿起帕子掩嘴发笑。

就知道会这样。

徐幼莺面上波澜不惊,默默在心底生气。

哼,若是没有商户,你这珠翠罗裳如何买到?

「士农工商,皆有利于国家。私以为并无等级之分。」

嗯?谁在帮她说话?

徐幼莺转头,看着一位少年从矮树丛后走了出来。

头戴镶玉金冠,身着石青蟒袍。

好看极了。

等等,这莫非是?

徐幼莺迅速反应过来,忙跟着众人行礼:「拜见世子。」

「无需行礼。」赵臻嗓音温润。

果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文国公府的小世子芝兰玉树,谦恭有礼。

徐幼莺偷偷打量赵臻,哪想到世子也在看她。

见她发现,竟还红了脸!

有意思。

徐幼莺忍不住偷笑出声。

赵臻佯装镇定:「你……你笑什么?」

徐幼莺收了笑意,眼里仿佛装着光:「小女不敢,只是看见世子仙人之姿,心生喜悦,情不自禁。」

一个姑娘家,怎地说话如此大胆?

赵臻虽然惊讶,但并未觉得冒犯,仿佛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合该是出自她之口。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不过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分外熟悉。

就好像……他们俩之前见过似的。

赵臻头脑一热,向徐幼莺伸出了手:「姑娘既见我心喜,不如与我同去莲池赏花?」

说完顿了顿,略带羞涩道:「说来也奇怪,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吧。」

这场生辰宴,母亲本就存了让他找个合意人的心思,他觉得眼前这姑娘就甚是合意。

徐幼莺思考了一下,欣然点头。

据说国公府养了一株千瓣并蒂莲,近几日到了花期,所到宾客之中,有不少是冲着赏花而来。

她还从未见过并蒂莲呢!

也不知这世子是个什么心思,突然邀她去赏花。

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不要白不要。

小路上,赵臻背着手偏头问:「你是徐家的女儿?」

徐幼莺随手折了一枝花在手中把玩,闻言点头:「正是。」

「江南徐家可是个……」赵臻本想说些话逗身旁姑娘开心,一瞟眼竟然看到了她手心一道可怖疤痕,霎时间什么礼数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等,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徐幼莺惊得花都掉了,竟也由着少年握住自己的手翻来看去。

「疼吗?谁弄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从赵臻心底涌起,疼得他心尖都在发颤。

冥冥之中,他觉得这横贯掌心的伤似乎是因他而起。

干嘛这么关心她?

徐幼莺回过神来,缩回手,红着脸有些不自在:「这是出生就有的,当然不疼。」

这还是第一次有除她爹以外的男人摸她的手呢。

她本想再多解释两句,谁想到一偏头却看到清贵的世子双眼泛红,眼泪都掉了下来。

不是吧 !苍天为证,她可没胆子欺负世子啊!

「抱歉……」赵臻抹掉眼泪,勉强笑了笑,「我失礼了。

「唉,您怎么哭了呢?这就看着可怕,其实一点儿都不疼。我娘说看着像是用簪子划的,说不定是我上辈子和哪个心上人没能白头偕老,就划了这个等着这辈子相见呢。」

徐幼莺拿了帕子出来,踮起脚擦干了哭包世子的眼泪,然后俏皮一笑,故意道:「怎么办呢?不仅摸了我的手,还用了我的帕子,这下可就要娶我啦。」

本以为世子会斥责她一番,没想到赵臻却抓住了帕子不松手,展颜一笑。

「那就说好了,这帕子便是定情信物。我择日便去徐家提亲。」

什么说好了?什么定情信物?!她只是开个玩笑啊!

徐幼莺觉得这世子不太正常,虽然她也挺喜欢他的,但是两人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商户之女,怎么可能在一起?

「难道你刚才是玩笑话?」见徐幼莺没有回应,赵臻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神色落寞,「也是,想必你也看不上……」

「停。」徐幼莺强行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谁敢说看不上国公府世子啊?

她颇为无奈道:「莫非您看了我一眼就爱上我啦?」

赵臻眉头蹙起,反问:「一见钟情,有何不可?」

「可是,我们才见了一面。」徐幼莺敲着脑袋发愁,然后食指点在赵臻心口处,故意恶狠狠道,「而且娶我需得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更不许纳妾!」

哈,这下他总该清醒了吧?

「这有何难。」赵臻本来紧张得很,听到这些要求顿时松了一口气,认真道,「你说我俩彼此陌生,那可以先相处几月,若你不愿,我也不再强求。」

啊,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怎么办,好像无法拒绝。

徐幼莺还待说些什么打消这个世子突如其来的念头,一个小厮却跑了过来。

「世子爷,圣上来了,老夫人叫您赶紧去呢!」

皇上来了?今天可真是撞了大运了,不仅能看到并蒂莲,还能一睹龙颜。

徐幼莺兴奋地跟着赵臻到了莲池,正准备跪拜时却听见一道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今日无需拘礼。」

「是,谢陛下。」

徐幼莺被拉着站到一边,悄悄抬头,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天子。

嗯……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可怕嘛,反倒像个和蔼的长辈。

隐隐还有种亲切之感。

察觉到这位九五至尊正在打量自己,徐幼莺不敢放松,绷直了身体。

「得忠,你看她……像谁?」

啥?像谁?

徐幼莺一脸懵。

大太监自然不肯放过这拍马屁的大好机会,极有技巧地讨好道:「若说相貌,只像个五六分,但这精气神,却是极像公主的。」

「朕也觉得。」皇帝顿了顿,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徐幼莺老老实实道:「小女徐氏,是江南木商徐之谓之女。」

「徐之谓?」皇帝疑惑。

大太监忙道:「永兴殿的木材就是用的徐家的。」

那是,她家木材好着呢!

徐幼莺暗自得意。

「那就把清苑的木头也交给徐家吧。」皇帝摸了摸胡子,如是说。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徐幼莺被这馅饼砸得头晕眼花,立即谢恩。

皇帝在这,众人的交谈都谨慎了许多。

徐幼莺悄悄和赵臻咬耳朵:「怎么都在看我?」

赵臻抓了一把坚果慢慢剥壳,温声道:「因为圣上说你像和宁公主。那可是曾经最得宠的公主,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因病仙去了。」

徐幼莺惊得张大了嘴,然后适时被投喂了一颗杏仁。

「我自己来,都看着呢。」

赵臻不听,继续剥,剥完后一把塞给了她,突然来了一句,「我想求皇上指婚。」。

「什么?你疯了!」

「我才没疯。我爹肯定不会同意我娶你,但若是皇上指婚,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徐幼莺沉默不语。

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位世子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认真的。

一旦皇帝指婚,便不可更改,否则就是违抗皇命。

他竟会做到如此地?。

「你想好了吗?」她听见自己颤声问。

「想好了。」赵臻反问,「那你呢?」

徐幼莺看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下意识摸起了手心的疤痕。

两人之前从未谋面,今日一见便说要定下婚约。

这很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她并不反感,反而生出一种早该如此的感叹。

或许真如赵臻所说,这是缘。

「那……我也想好了。」徐幼莺握紧拳头松开,释然般地笑了。

总感觉自己要是说不愿意,赵臻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他一哭,她就心疼。

赵臻弯起嘴角,然后一撩衣摆跪在了皇帝面前。

「嘉儿,你这是做什么!」赵老夫人本来还琢磨着自家孙子为何带了个姑娘过来,哪想到孙子突然就跪下了。

「臣斗胆请皇上指婚。」赵臻声音坚定。

「哦?」皇帝来了兴趣。

面前这个小世子让他想起了和宁,也是红着脸跑到御书房一跪,说非崔家小子不嫁。

「臣愿与徐氏之女共结连理,求皇上指婚为证。」赵臻伏首。

「胡闹!」赵老夫人气得不行。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孙儿并非胡闹,只是与徐氏之女一见倾心。求祖母成全,求皇上成全!」

『儿臣并非胡闹,只是与那人一见钟情,求父皇成全!』

「孙儿非她不娶。」

『儿臣非他不嫁。』

「真像啊……」皇帝不由得感叹,缓缓道,「不过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愿做这个媒人,只是……」

皇帝笑眯眯看向赵老夫人:「老夫人觉得此事可否行之?」

跪在地上的赵臻捏了一把汗,只要老夫人点头,爹那边就不是问题。

徐幼莺也在担心,她偷偷看了眼错愕不已的娘亲,心中忐忑。

估计阿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国公府的世子就与自家女儿订下终身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赵老夫人也不好拂了皇上的面子,迟疑道:「有陛下做媒,是臻儿之幸,不过此事还得看徐家的意思。」

皇帝颔首,又差人找来徐之谓,问道:「朕看世子与徐氏女情投意合,乐得撮合,徐家可愿?」

徐之谓匆匆忙忙赶来,脑门上还是汗,陡然听见这等好事,嘴上说着是小女的福气,却还是没有贸然答应,而是看向自家女儿。

徐幼莺掐准时机,缓缓下跪:「小女得世子殿下青睐,乃小女之幸,自然愿意。」

赵臻还在伏首跪着,听见这话,弯起了嘴角。

赵老夫人还想说些什么,思量再三,终是沉默。

皇上早已忌惮国公府,娶个商户之女也好。

「不过商户之女嫁与国公世子确实不妥……」皇帝对老夫人的做法甚为满意,沉吟一会,又说,「那便自今日起,封徐氏女为嘉瑜县主。老夫人,你看这样如何?」

「但凭皇上做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老夫人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只能接受。

「谢皇上恩典!」

赵臻与徐幼莺二日相视一笑,伏地跪谢。

「呀!并蒂莲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向莲池。

果不其然,那株并蒂莲缓缓绽开,在满池碧色中清丽动人。

皇帝拍掌大笑:「好,真是好啊。」

都是惯会看人眼色的人,皇上说好,那便是好。

于是一片附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徐幼莺下意识看向赵臻。

少年郎笑得灿烂无比,简直要灼伤她的眼。

『我的驸马啊,若有来世,一定得凭着这个找到我……不要总让我找你了,我是个姑娘家,总得矜持些。』

『好,殿下……下辈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贰·不解风情】

没想到去了一趟国公府,回来就要嫁人了。

徐幼莺伏在桌上,撅起嘴顶着一根笔,只觉世事无常,真是奇妙。

「小姐,世子来信啦。」

「快给我!」徐幼莺一骨碌爬起来,抢过了侍女手中的信封,转着圈复又坐下。

看看赵臻这次写了什么。

徐幼莺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玫红色小笺。

『今日同友出游,折了一枝紫薇,觉得与你甚是相配。』

啊,又是这样!

「无趣!」

虽然嘴上说着无趣,但徐幼莺依旧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小笺。

也不知备嫁期间双方不可相见这个规矩是哪个奇才想出来的,赵臻能同友出游,她却只能在家做嫁衣!

徐幼莺转了转笔,该回些什么呢?

啊,有了!

文国公府。

「世子爷,徐姑娘那边来信了!」

赵臻从书童手里接过信,在烛火下打开。

只看了一眼便立马塞进了袖子里。

『小女子私以为,比起紫薇,赵郎与我更配。』

果然,论起厚脸皮的功夫,他拍马也赶不上徐幼莺。

赵臻面上看似无奈,眼底却漾着笑意。

皇上特意找了国师为两人推测黄道吉日,虽然定在一月后,但他还是觉得太长。

时间过得再快些就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

一月后,文国公府世子大婚。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一切都按徐幼莺说的来。

「他们两个倒真是有缘……」冯恩鹤站在城墙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感叹。

旁边的小徒弟说话了:「师父,什么有缘?」

「没什么,一对苦命鸳鸯而已。」冯恩鹤下了城楼,衣袂飘飘,仿佛已超然万物,「走吧。」

「是,师父。」小徒弟忙收了东西跟了上去。

两人渐行渐远。

入夜,赵臻一身喜服,带着酒气推开了门。

挑开盖头,难得看到了自己心上人娇羞的一面。

「好看吗?」徐幼莺难得矜持一回,抬了抬手,「这可是我亲自绣的。」

言语间颇有些骄傲。

赵臻直愣愣盯着看,喃喃道:「好看。」

徐幼莺咯咯笑起来,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一堆陪嫁里翻出来一个小匣子。

「你看看我带来了什么!」她举着匣子在赵臻眼前晃了晃,眼里的光比烛火还要亮。

是小笺。

赵臻莞尔一笑,也顾不得喝什么交杯酒了,打开抽屉也拿出了一个小木匣。

「呐,咱们一人念一句。」

「好。」

两人盘腿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对着念,念着念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院里梧桐花开,甚是明艳。』

『我已在国公府栽下,不知何时能开花。』

『江南待久了,想去塞上看看。』

『塞外风大,还是留在我身边为好。』

……

『昨夜失眠了,想你。』

『我差人送了安神的药去。』

念到这时,徐幼莺放了小笺,笑倒在赵臻怀中。

「别……别笑了。」赵臻红着一张脸,抿了抿嘴唇。

「我差人送了安神的药去。」徐幼莺盯着赵臻,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

别说,学得还真像。

赵臻忍俊不禁,咳了两声故作镇定。

「赵郎……」她拖长了声音,往赵臻怀里一赖,捏着嗓子娇滴滴道,「能让奴家安神的,只有你呀。」

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臻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徐幼莺,无奈一笑。

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人却玩玩闹闹耗了大半夜。

「好了,睡吧,你今日也受累了。」醉意上来,赵臻头有些昏沉,脱了外袍准备歇息 。

徐幼莺跪坐在床上,看着已经躺下的世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就这样睡啦?」

这……这和娘教的不一样啊?

「那你要如何?」赵臻睁眼,一把将愣住的徐幼莺压住,轻轻咬了咬她耳垂,「这样么?」

「不!」

赵臻停下了动作,本想着既然她不愿就算了,哪想到对方狠狠吻在了他的唇。

「是这样才对!」

两唇分离,徐幼莺微微喘着气,眼眸灿若星辰。

「如你所愿。」

【叁·崔府往事】

「哪里来的乞丐?」

初到崔府之时,崔博陵就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他背着包袱,身上衣裳朴素,与这崔府门庭格格不入。

「峰儿,不可无礼。」崔老爷笑得和蔼,眼却是冷的,温声道,「这位算起辈分来,你还得叫一声表哥。」

「哈,真是好笑。什么穷乡僻壤出身的粗野之人也能做我的表哥了?」崔府嫡子嗤笑一声,眉眼皆是睥睨。

崔博陵抿紧了唇,拦下了气愤不已的老仆。

谁也没想到,清河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水。

一场大水,冲没了他的爹娘,也冲走了清河崔氏。

「陵与公子同岁,倒也不必拘于辈分。」崔博陵笑得浅淡,丧亲之痛与多日奔波让他形销骨立,眼底青黑一片。

即使这样,他仍强撑着站得笔直。

崔成峰皱起眉,在他看来,投奔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才行,可眼前这家伙却一身傲气,叫人看了嫌恶。

哼,他倒要看看这旁支出来的是不是能这样一直傲下去?

「好了,日后你们兄弟俩还得相处不少时日。」崔老爷拂须,将两人表现记在心里,适时开口,「都随我进去吧。」

「少爷……」李伯面色愧疚,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自家少爷怎会被如此欺辱?而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嘴笨口拙,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没事的,李伯。我们进去吧。」崔博陵呼出一口气,看着崔府大门淡了笑意。

寄人篱下也好,冷嘲热讽也好,他得保全清河崔氏。

在崔府的日子正如崔博陵之前所想,并不好过。

十七八岁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参试应举展鸿鹄之志,可他却不得不应付四面八方而来的鄙夷,打探。

崔老爷面上待他不错,可崔夫人和崔成峰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幸而还有李伯陪着他,在这陌生的宅子总算有些安慰。

崔博陵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忍字。

力度之大让李伯看了心惊。

夫人临走前曾说过少爷心思细腻,凡事只藏心底,长久下来心气积郁,需有人开解才行。

可他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只能说些乡野笑话逗少爷开心。

「李伯,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堂堂正正从这宅子里出去,回到清河,为爹娘立碑修墓。」崔博陵将纸烧掉,眼底是易碎的坚毅。

李伯红了眼睛,连声说好。

崔博陵垂眸喃喃:「多亏你还在,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老奴一直在的,老奴还得看着您娶妻生子,光耀清河崔氏呢。」

……

「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崔博陵踉跄着走过去,抱着了无生气的尸体发抖。

他忍着没有流泪,双眼血红一片。

李伯护着他一路从清河逃到京城,路上受了不少罪,俨然拿他当作亲生骨肉般疼爱,可现在,可现在……

「我恰巧落了东西,回厨房时以为是贼呢,就先给了一拳,谁想到他竟死了。」站在一边的厨子虽有惧色,却并无悔意。

崔博陵动了动嘴唇:「他不是贼!」

崔成峰抱胸作壁上观,凉凉开口:「大半夜的到厨房不是贼是什么?」

「他不是贼!」

他只是……崔博陵咬紧牙关,眼泪落下,他只是一个担心孩子吃不饱的老人,是他仅剩的家人。

大水发的突然,仅带的金银财宝也在路途中打点消耗,所剩无几。

还得留下参试的银两,吃食方面自然就不值得注意了。

住进崔府一月有余,崔夫人和崔成峰让厨房使的小手段他只当没看到,可李伯却不忍心。

崔成峰在一旁冷笑,故意激道:「若是不服,离开崔府便是,天下之大,想来以表哥的能耐,是哪都去得的。」

「够了,峰儿。回去。」

崔成峰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崔老爷开口打断。

崔老爷接着说:「博陵,不过是个仆人,何必这么生气。好生读书才是正经。尸身我会派人安葬,你不用再管了。来人,送陵少爷回屋。」

崔博陵被强拉着站了起来,他看着周围的一圈人,攥紧拳,最终却又无力落下。

三天之后,李伯下葬了。

崔博陵拿出仅剩的银两来操办丧仪。

当棺木入土的那一刻,他想,这世间,从此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后来,他的一身傲骨渐渐被世俗打磨……

一个旁支的远亲。

一个没有爹娘的弃儿。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客。

他变得日益沉默,不明白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年末花灯节,他碰上了一个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京城的花灯节,千万个灯笼层层叠叠,比繁星还要耀眼。

他站在小摊边,看见姑娘买了一根糖人,接起来时一双眼眸弯弯,比那花灯还亮。

他抬头看了花灯,突然觉得,这千灯盛景和这姑娘比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可等那姑娘抬眸似要看他时,他却急忙躲到了人群之后,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袖角。

没由来的,崔博陵盯着身上的布衣,有些难堪。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姑娘逛了一路,直到月上中天,他才猛然惊醒,逃也似地回了崔府。

怎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崔博陵沉下脸,盯着桌面,手却不由自主地画下那姑娘的样子。

不知是哪家女子,若是考中功名,尚有搭话之机,可他现在……

崔博陵小心翼翼收好绢纸,笑得苦涩。

他本想将这个秘密永藏心底,可终究还是被人翻了出来。

「嘁,就你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还敢肖想公主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若非我爹偏要留你,你以为你还能住在崔府?哼,说什么书读得比我好,若不是崔府,你哪来的机会读书,哪来的银两参试?」

「小门小户出来的,还妄想中举,真是笑掉大牙了!居然敢偷画公主,等皇上知道,你就等死吧,呵。」

「崔博陵啊,我劝你收了你不该有的心思,和宁公主可是嫡公主,何等尊容,岂是你能染指玷污的?还不如早些回清河种地。哈哈哈哈!」

待崔成峰走后,崔博陵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画像。

原来是公主。

崔博陵哑然失笑,他早已想过那姑娘肯定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从未想过他一见钟情的竟是公主。

崔成峰倒也说的没错,他现在一无所有,怎能肖想,怎敢肖想?

自那日后,崔博陵收起了所有画像。

任崔成峰冷嘲也好,热讽也罢。

他只是一心读书。

直到二十参试,他一举得中,成了最年轻的探花。

当崔博陵头戴花冠,骑着枣红大马踏过东街时,他不由得想,自己现在,是否有了一点接近她的资格呢?

不,他没有。

……

「朕刚才所说之事,崔探花可愿?」

面对这个天上掉馅饼的问题,任谁都会点头答应。

可崔博陵却犹豫了。

为驸马者不可为官,这是本朝的规矩。

他一介白身,虽中探花,却毫无建业,与公主来说,怎堪良配?

他怎舍得他心尖上的姑娘受苦?

「陛下,得公主喜爱是臣之幸。可古人云先立业后成家。望陛下恩准。」

待他功成名就,重振门楣,必当再求皇上赐婚。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可最后崔博陵还是和公主成婚了,皇上直接下了圣旨,给了他历朝驸马从未有过的殊荣。不仅赐他爵位,还重立清河崔氏。

「和宁她任性的时日不多了,你多担待些罢。」

当时他并不明白皇上这句话,直到后来他的殿下一睡不起,才后悔莫及。他也终于理解了殿下最后说的那句:「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等不了那么久……」的意思。

三年以来,他与他的殿下素手相携,相敬如宾。

他视她为神明。

不可亵渎,不容染指。

他自卑又自傲,一心认为自己毫无功业,公主只是看上了自己的皮囊,心中郁结,却又从不肯亲口去问上哪怕那么一句。

他想容颜终将老去。

怎可要了殿下清白?

默默守着她足矣。

【四·励志人生】

冯恩鹤原本叫冯宝,是个平平无奇的寒窗学子。

他爹是个屠户,大字不识一个,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崇拜,非得逼着他读书。

读,读个屁!他就不是读书的料!

冯恩鹤长了一张好脸,一笑就能迷倒姑娘一大片,只可惜,他是个蠢蛋。

乡试连考三回不中后,他爹终于放弃了他,带着他学杀猪。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他正操刀砍肉,突然摊前来了一个人。

「这位少年,我看骨骼惊奇,必能成就大事,我这正巧就有一个路子,你看?」

然后,「骨骼惊奇」的冯恩鹤就被花言巧语迷了心,跟着进了公主府。

「冯宝?这名字太难听了,换一个」公主说。

冯恩鹤当时也觉得这名不大好听,但他知道他爹没文化,没取冯狗蛋,冯铁柱等奇奇怪怪的名字已是万幸。

「但凭殿下做主。」

然后公主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名字——冯恩鹤。

本来他都做好了出卖身体的准备,可惜公主似乎对他和另一个人都不感兴趣,然后三个人成了牌友。

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每天喝喝茶,打打叶子牌,然后按时领月钱。

哦,还有一个特别任务。

就是听公主倒苦水。

听着听着,冯恩鹤就觉得公主挺惨的,听说那驸马爷是个探花郎,没想到比他还蠢。

本以为日子就可以这么平淡的过下去,结果,公主死了。

死得如此突然。

既然公主死了,那冯恩鹤自觉没有呆在府里的必要,收拾好了包袱继续回去杀猪。

在杀猪期间,他应邀写了《在公主府做男宠的日子》一书,赚得钵满盆满。

然后又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一个老道士站在了他摊前。

「这位少年,我看你天赋异禀,必能成就大事,不如随贫道修行?」

不出所料,「天赋异禀」的冯恩鹤又被花言巧语迷了心,当了道士,然后被他爹断绝父子关系,操刀追了三条街。

老道士还给了他一个道号,叫什么鹤阳子?别说,听着还挺大气!

在跟着不靠谱爱且占便宜的师父修行了两个月后,他们接到了第一单。

没想到这第一单是在公主府。

冯恩鹤看着他师父对着一只猫跳大神,觉得无聊至极,然后,这只猫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我真是天赋异禀啊!」

在发现公主殿下附身成猫后,冯恩鹤自信爆棚。

然后公主说,要变成人。

天赋异禀的他被难住了,只能去求他师父。

师父斜了他一眼,然后揍了他一顿。

「这是逆天而行,方法没有!不过——超度的方法倒是有一个。」

冯恩鹤如实告诉公主。

「那就超度吧」公主说。

公主说超度就超度吧,没办法。

超度完就该离开了。

去哪呢?

冯恩鹤本来纠结得很,哪想到碰上朝廷大肆灭道,他只好跟师父东躲西藏,逃到西阳盗起了墓。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拿着铲子灰头土脸蹲在地上,绝望哀嚎,这还不如杀猪呢!

老道士给了他一铲子「别嚎了,我们马上就要转运了!」

这话冯恩鹤是不大信的,毕竟他们饭都吃不起了。

没想到几个月后,皇帝又变了心意,大力扶持道教。

他们连忙赴京,日夜兼程,途中给几个高门大户捉鬼做法,倒也积攒了不少名气。

本想借此在京城打出名号、赚得银两、衣锦还乡!结果老道士一把将他扯到了钦天监录用处。

「所以说,我们这是在干嘛?」冯恩鹤看着长长一串队伍,面露菜色。

「排队」

「为什么排队?」

「等着哪个眼瞎的将我俩捡进钦天监」

「……」

冯恩鹤觉得自己师父在白日做梦,但真有眼瞎的将他俩捡进了钦天监!

钦天监的几个老家伙看不上他们,只让他们打杂。

但冯恩鹤可是天赋异禀啊!

在成功推出地震方位后,他成功当上了主事人,然后一脚将几个没用的老家伙踢出了钦天监。

「我就知道你能成大事!」老道士啃着一只烧鸡。

「那当然——等等,道士可以吃荤吗?」

「可以啊。」

「那我们之前怎么没吃过?」

「因为没钱。」

「……」

冯恩鹤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累,心累。

九月初,驸马死了。

这是他早就算到的,不甚意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你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老道士拍了拍他的肩。

「我不是一直比您厉害吗?」当然,这话冯恩鹤只敢自己在心里说说。

半个月后,老道士突然不辞而别。

本来有些伤感的冯恩鹤在看到各大酒楼的赊账后,突然就不那么伤感了,甚至还有些想杀人。

没过几年,皇帝新设国师官职,然后他就成了本朝第一任国师,一时风头无两。

应邀写了《如何从屠户逆袭成国师》一书后,他又赚得钵满盆满。

各大官员纷纷请教成功秘诀。

「大概,就是先学会杀猪?」

「……」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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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深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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