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此相思兮无穷极
此相思兮无穷极
别有幽愁暗恨生
江菁后来去了客栈找阿楚,她见阿楚与那男子举止亲密,阿楚有些依赖那男子她是看得出的。她见阿楚过得不差,便放了心。她并未说自己嫁给了赵烨,也未说自己的一切。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便很好,阿楚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她得知阿楚急着要走,虽心中不舍,却也再未留她。她是不属于京城,也是不属于皇宫的。她应当离这些远远的。她嘱咐阿楚,若是来信,直接寄到国公府便可。她害怕赵烨会发现阿楚还活着,那对于阿楚来说,是劫难。
容昭仪生产之时很顺利,是个公主,皇上册封为嘉禾公主,容昭仪也册封为容妃。江菁在容妃生产之时倒回皇宫住了一段时间。她是有些羡慕容妃的,她很喜欢小孩子,只是她这辈子选的路,注定不会有孩子。她并不后悔,只是有些羡慕。
江菁得知阿楚还活着后便不再怨恨赵烨。她知道,这些年她不待见他,根本不管宫中琐事,也不曾生育,大臣弹劾她的奏折也满天飞,她从来不理,将这烂摊子甩给他,她不知道赵烨怎么处理的,她一次麻烦也没有。
其实她知道她不应当这样待赵烨的,他对她不错,至少护了她。不管是看在阿楚的面子上还是贺朗的面子上,她总归是受益者。只是她每每想到阿楚死于他手,她心中便愤恨难消,他凭什么好过呢?
这一切,都在她得知阿楚还活着后便消失了。江菁甚至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接下去应当做什么。
她想,她会老死宫中的,孤独一生。只是每每她想到阿楚,那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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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生产时,赵烨在自己寝宫里批最后一道折子,他打算批完就赶过去。结果听到宫人来报,淑妃产后虚弱,引发血崩,如今太医院正在救治。
他赶过去时,太医禀报无力回天。淑妃的贴身丫鬟出来见到赵烨,带着哭腔道:「皇上,淑妃娘娘恳求见您一面。」
宫人大抵是准备说皇上龙体怎可进入产房这污秽之地,被赵烨一个眼刀便制止了。赵烨进去后,其他宫人都退了出来。
「皇上……」淑妃因为大出血的缘故,整张脸已经雪白如纸,虚弱极了,讲话都气若游丝。
「朕在这儿。淑妃,你有什么话想说?」
「皇上……」她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扯起嘴角笑了笑,「臣妾很开心,能和皇上生下一个孩子……皇上,你以后要善待我们的孩子,他还这样小,这样脆弱……」说着两行清泪流了出来。
「朕会的。」赵烨见她似是全然不放心孩子,他给足她安心。
「我知道,皇上心里有位深爱的女子,」她想着自己总归都要死了,便决心胆大这一回,她抬起手抚了抚赵烨的眉头,「我不知道皇上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那年上元节,我见过皇上与她走在一处。」
「皇上,那时你笑意满满,不像后来,总是眉头微蹙,郁郁寡欢。」她的手有些无力,赵烨便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了句:「是朕对不住你……」
她极轻地摇头:「皇上,你待我很好,该给的都给了……只是,只是,皇上,我叫袁卿卿,卿本佳人的卿,这是我的名字。」
他总是淑妃淑妃地称呼她,也从不吻她。他的心深似海,那是她进不去的沼泽。午夜梦回里,她也听到过他说梦话,梦里都在低低地呢喃着,阿楚……
她见过那位阿楚,也当真楚楚动人。她慢慢闭了眼,带着无尽的叹息,他记得她的名字吧?她真心爱恋过他,不想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叫卿卿。
袁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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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死后,因婕妤位分不够,淑妃的孩子理应由皇后来抚养。赵烨有些拿不准江菁的心思,得知江菁愿意后,便让江菁抚养。
有了孩童,日子便过得飞快。
这当中还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事。一件事是赵烨宣称在他即位之时,免了选秀。宫外宫内却都疯传皇帝因为旧伤复发,身子骨大不如前。那些想将女儿送进宫的听闻这个消息,自然有些其他盘算,虽说皇帝正值壮年,但万一呢?
江菁知道,这消息都是皇上叫人放出去的。还有一件事,便是皇上问罪了裴家。那是那年宫中宴会,有歌姬献舞,轻纱蒙面,舞姿曼妙。
只是舞姬转过头的那一瞬间,赵烨和江菁两人都呆住了。
那双眉眼,像极了阿楚。带着清冷与疏离,她不看赵烨,只跳着她自己的舞,眼神冷冷的,仿佛并不关心这周遭的一切。
赵烨径直走向那女子,连手里的酒杯都忘记了放下。江菁心跳如雷,她真害怕那是阿楚,若那是阿楚,江菁不敢想下去……
顾暮容看着赵烨这副失态的样子,她非常疑惑,她从未看过皇上如此。他一步步走向她,眼神专注,眼里盛着不可置信和爱意。那爱意带着希望,一点点被燃起来,快要将那舞姬吞没。
他掀开了她的面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
又是谁,揣度出了他的心思?又是谁,知晓他爱慕阿楚?赵烨将酒杯掷于地下,带着君王的怒气拂袖而去。
而后便是问罪了裴家。
江菁不知原委,她猜测或许皇上早就想动裴家,或许是因为那歌姬是裴家安排的?
此时距离淑妃过世已有四年。顾暮容急匆匆地前来找她。她们从前是不来往的,后来因为有了孩子,年岁相仿,也便常常走动,说些家常话。
江菁见顾暮容有些焦急的样子,便询问她怎么了。
赵烨只得这一对儿女,颇为纵容。他并不立下许多规矩要他们遵守,宫中人少,处得倒也算一片祥和。嘉禾是个爱闹腾的,赵烨自从免了选秀后便一直只住在自己寝宫,极少到后宫中来。嘉禾贪玩,便常常去找父皇。
她不知怎么知道赵烨那个密室的,那日竟将密室打开,在里边玩耍。本也不打紧,顾暮容来寻她时,便见到密室里挂满了女子的画像,或卧或立,骑马耍剑,只是都为背影或侧面,且画得不真切。
在她发愣之际,嘉禾不知从哪里拿到一把匕首,那匕首外边的刀鞘是用皮制成,镶嵌宝石,很是精致。嘉禾拿着它直接去拨那暖手的炭,刀鞘很快便被烧了起来。
顾暮容紧赶慢赶地拿出来时,那刀鞘的皮已被烫出一个大窟窿,整个边也被烧得漆黑。她见这密室似是都放着与林楚相关物件,她已明白嘉禾闯下大祸。
思来想去,她想让皇后能为她说几句话。她已命人按照尺寸重新制作,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江菁见过阿楚有这把匕首,心下了然。她想赵烨总归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的,何况他与容妃都有了孩子,总归是有夫妻情分的。他若没有放下阿楚,又怎会与他人有了孩子?
她却只看到容妃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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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暮容又想到那日,她见皇上总是心结难解,她开始好奇,他与林楚到底有怎样的过往,让他如此难以释怀?
他左肩上有两个又长又深的疤,她问过他从何得来,他也沉默不语。
那天月朗星稀,他站在院中,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衬得他愈发的萧索。他低头,低低道:「今日是她的忌日。她离开我,已经有十一年了。」
「我只能这样记着她,她若是还在,想必也是我孩子的娘亲了。」
顾暮容注意到,皇上这时都自称的我。他看着月亮,眼角滑出了一滴泪。只那一滴,仿佛有千斤重,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开始明白,他与她之间密不可分,再无他人的空间与缝隙。
「她是怎么死的?」
「朕累了。」说完他便走了。第二日晨起,她让丫鬟将她睡觉抹头的头油收起来,丫鬟似是不解:「娘娘不是说,要精心准备侍寝的吗?何故要收起来。」
「皇上以后不会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总之以后用不到了。」
她想,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与不爱的人行周公之礼,大抵是最痛苦的事。她明白皇上的心情,她也明白,皇上应当是不会再碰她了,她也不想再喜欢皇上了。
他的心满了,装不下她。
她觉得自己够幸运,竟然怀孕了。有了嘉禾后,她日子更轻松了,这儿没有一入宫门深似海,没有争宠,没有争斗,她就守着嘉禾过日子便好。
赵烨在得知匕首的刀鞘被毁了后,良久没有出声。顾暮容心里没底,很是紧张。过了许久,只听他淡淡地说:「不妨事。只是……以后莫再让嘉禾随意进出我寝宫了。」
顾暮容心底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赵烨握着那把匕首,心里有些难过。那是阿楚唯一送给他的一件礼物。别的姑娘都是送荷包或者香囊,她真是与众不同,头一回便给了他一把匕首。
如今这匕首刀鞘被毁得不像样子,他只是心里生出难过。他当然不会与嘉禾计较,她只是个四岁的孩子,但他心底终归生了些难过,难道,冥冥之中,他与阿楚唯一的这点联系,也要被斩断于此吗?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他又想到了阿楚去时说的不甘心……
他又何尝甘心?
为什么偏偏是暗卫弄错了情报?为何那几日他被绊住没有去赴约?他若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太子,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他又何曾甘心。
只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不甘心又能怎样?阿楚早早地便撒手而去,留他一人在这世上,做这许多不得不为之事!
他生来是太子,可他却一刻也不得自由!
林楚一路策马南下,走走停停,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她虽常常劝慰自己,她觉得或许她娘没有死,她应当去寻找。只是走遍各处,路见不平也曾助过多人,她慢慢觉得就这样吧,她不再为难自己。她要好好活着,不管她娘到底死没死,她都应当惜命,替阿娘和阿爹一起活下去。
报仇,皇后已死。至于赵烨,她如今去寻仇显然不可能,那便只能算了。
她不能原谅,也不能手刃,便只能算了。只是她自己以为自己放下了,却不知,终归心底里还是种下了死结,那死结打得又紧又密,让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实际上却让她心门紧闭,再无人能进。
她去了娘亲曾经购置的屋子,那是她娘亲亲手布置的地方,一个小城,离曾经的西越倒是挺近的,算边塞小城,如今倒却不算边塞了。她娘亲同她说过,那是娘亲的家乡。
她来到这住处住了一段时间,大抵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开始常常流鼻血。起先她并不在意,只是日子久了,竟然越流越多,她为此常常苦恼。她去瞧了大夫,大夫却束手无策。最后那大夫说:「城外倒是有个神医,专治疑难杂症,只是他性情有些古怪,不大避讳男女大防,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去他那里试一试。」
林楚去的路上想,有时大夫医治,或许不得不为,被传变了形也是有的。退一万步,他若真是什么猥琐小人,自己一身武艺在身,还怕个小小大夫不成?若是他真的敢出言不逊,举止不轨,她就让他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她想象中这大夫必定鼠头獐目,一脸猥琐相。所以她第一次见到纪彦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没有想到,纪彦会这么年轻。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竟然都有神医的名号。他身形瘦削,眉目深邃,衣袂飘飘,遗世独立,一副谪仙人的样子,林楚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谣言从何传起?
「姑娘是来看病?」
「嗯,我最近鼻子爱流血。」
那男子没与她废话太多,让她仰头直接上手仔细瞧了瞧她鼻子,又问她:「这情况多久了?」
「约莫有一个月了吧。」
那男子刷刷几笔写下药方,道:「问题不大。此药服几遍便好,不过有味药材我这里暂时没有,明天你同我一起去山上采,今晚你就在这住下吧。」
什么??林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儿没有难道其他药房都没有吗?那人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道:「放心吧,我说没有,其他地方必然是没有的。你正好留下来把那堆碗洗了,不然不治了。」
林楚看向堆起来的那一摞碗碟,她有些无语。但她想,也就他怪了点,倒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林楚将那一摞碗碟洗干净了,纪彦也烧好了晚饭。不得不说,纪彦的确烧得一手好菜,林楚已许久未尝到这样鲜美的食材了。
纪彦这个人,生得一副谪仙子的模样,偏偏是个一开口就让人觉得幻灭的奇男子。林楚夜里并未睡死过去,所以当她听闻动静的时候,已经将匕首拿在手上,眼里寒光一闪。
竟是纪彦被人掳了去。林楚无奈只好紧随其后,原是一处山匪。林楚只好跃上屋顶,观察这伙山匪要做什么。
原是那压寨夫人难产,山匪头目听闻纪彦是神医,便叫他前来救人。林楚在屋顶待着到天都快亮了,那压寨夫人才生出来大胖小子,母子均安。谁料那头目竟突然变了脸色,命人绑了纪彦,第二日要杀了他。原因很简单,因为纪彦看了他夫人的身子。今日是他儿子的生辰,他不杀生,但纪彦活不过明日。林楚有些气恼,她要想个办法救纪彦出去,纪彦是个好大夫,这土匪头子真是不讲理!
纪彦被关在柴房。她好不容易掩人耳目准备悄悄带纪彦走,没想到纪彦看见她,眼睛一亮,喊道:「姑娘,你来啦?」
得,这下连林楚也一起被关进了柴房。林楚简直要被气死,她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她好心好意来救他,他一点掩护都不懂得打。谁料他还死皮赖脸地说:「有姑娘这样的美人陪在下共赴黄泉,在下死了也不遗憾了。」
「要死你就自己一个人死远点儿,我的命可金贵得很。」林楚没好气道。
「怎么,后悔啦?」林楚看着纪彦笑出那八颗大牙,真想一手下去将他劈昏。
她还是和纪彦商量了下对策,让纪彦吸引看门人注意力,她趁其分神将他打倒,这里离马厩很近,纪彦说他身上有药粉,他们抢到马便可一路闯出去。
她以为纪彦有什么好方法能吸引山匪的注意力,结果她听到那厮说:「小兄弟,我这儿有好东西,怎么样,要不要?绝对的好东西,」说着拿出一包药。「药都不要?那我还有一样好东西,」说着摸索半天拿出另一包药,「怎么样,绝对的珍品。保你寻花问柳之时如有神助~~」
林楚真是头上三根黑线。她心里觉得此人真是玩世不恭,实在是皮得紧。
林楚将那小厮打昏在地。他们二人很快寻到马厩,纪彦说他不会骑马,林楚便让他抱紧她的腰。山匪已然发现,他们闯出去还要费些功夫。纪彦将药打开,告诉林楚:「你单手骑马,我把这个递给你,你将药粉撒出去,他们便无法追我们了。」
林楚是个干净利落的,闻言一把将药瓶握在手中,一边骑马一边极快地迎风撒出去。他们二人骑马终于逃出匪窝。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手还挺黑,将药粉悉数都撒干净了。不过这风格我喜欢,我就喜欢心善手黑的。」
林楚忙着赶路并不想搭理他。他真的厚脸皮,一路唠唠叨叨:「姑娘你这一身的好武艺在哪儿学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大家交个朋友啊……」
林楚忍无可忍,终于在山间小路里停了下来,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纪彦,瞧他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怎么话这么多?这副皮囊跟着他简直白瞎了,真是暴殄天物,真是幻灭!
「忘了跟你说了,你刚刚撒出去的那个药粉是会让人皮肤起红疹瘙痒的,我看你撒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身上也沾了点。」纪彦一脸无辜样,林楚说难怪她觉得她身上总感觉有点痒,伸手道:「解药。」
「这个……本身我是有的,可是还在山下。这药发作很快,你用水洗净即可。喏,这前面就有个湖。」
林楚捏了捏拳头,想打人了。她还是克制了下自己,毕竟是自己要救人的,她自己选的,不怨他不怨他。林楚一声不吭地便脱去外裳,脱去鞋袜,扎进水里。本来没啥,她里面从上到下还有一整套的衣服,只是中衣罢了,偏偏这个时候纪彦在旁边假模假样地喊:「姑娘,不合适啊,姑娘,你这不合适啊。」
「闭嘴!你再叫我就把你打昏丢在这里。」
纪彦闭了嘴。他看着林楚不似一般女子扭捏,是个爽快利落的,一时玩心大起,决定逗逗她。他是个大夫,还擅长妇科,总有些脑袋不清楚的,他替人医好了病,反过来还要被人家骂。这小姑娘武艺不凡,若是能收她与他一同混迹江湖,以后就再也不怕事了!
林楚游上岸后果然已经好了。她有点担心山匪会追来,不再废话,将外裳披上仍然带着纪彦向山下奔去。他们到纪彦的屋子时,有一妇人正抱着孩子满脸焦急地等着纪彦。原是这孩子一直高烧不退,喝的药都悉数吐掉,那妇人担忧,生怕孩子会出事。
纪彦此刻倒不废话,将孩子抱进屋立刻进行察看。林楚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她想他是嘴巴坏了点,医德医术均有,她救他也算做了件好事。
看完那孩子后,纪彦又嬉皮笑脸地看着林楚,道:「姑娘,你的病症我肯定给你瞧好。只是……只是姑娘你看,这山匪已经知道了我的住处。我医术很高超,姑娘你如此心善,你也不忍心看我被山匪一刀砍死吧?我若死了,别人有个头痛脑热疑难杂症……」
「你想说什么?」林楚见他绕来绕去,就是不说重点,耐不住性子了,她其实猜到点了,这纪彦莫不是要她一直保护他?
「嘿嘿嘿,」纪彦干笑两声,「你看姑娘,方才你跳湖在下也看了姑娘的身子,在下是个实诚人,定会对姑娘负责。本人年龄二十有四,尚未婚配……」纪彦在林楚拿出匕首一把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识趣地闭了嘴。
「你再胡说,本姑娘的匕首可是不长眼的。」
「你能收留我一段时日吗?我怕山匪找我麻烦。」
林楚再一次无语了。
「我替你治病,不收诊金。你收留我一段时间,怎么样,咱们互不相欠?」
「上马。」
林楚自己也不懂为何会答应纪彦。她倒不怕山匪,何况山匪也找不到她。她想着纪彦毕竟是大夫,总归是治病救人的。她收留他一段时日也是举手之劳的事,反正那屋子空房很多,随便给他一间住下便是。她娘亲曾经同她说过,医者仁心,这世上,医者是个了不起的,更何况他并不避讳男女大防,她也知道他救了那压寨夫人母子两个,他是无辜的,他不应当被这样对待。
林楚带着纪彦回到自己住处后,纪彦便在这儿住下了。其实他是个全才,不仅医术高超,也做得一手好饭,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每每他问起林楚一些事情,林楚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纪彦眷恋与林楚在一起的日子,他虽医术高超,父母却早早地去了,他便是那之后拜师,在山中学医的。只是这世人,看他也仿佛是个怪人。
他医治过许多人,老弱病残,妇孺儿童。有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也有人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抬到他这儿,他虽拼尽一身医术,却无法施救,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是个骗子。一开始他是寒心的,久而久之也浑不在意了。他明白师傅曾和他说过,所谓医者,心胸气魄要广,否则难受的是自己。
他年岁渐长,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他可以不畏流言,但他想,还是不要拖累了人家姑娘。
他遇见林楚,看她豪爽利落,他便每日尽力游说,让林楚与他一同开医馆,其实他并不怕人闹事,他只是觉得太孤独了。他想要一位朋友。
林楚起先没想过这些。被纪彦游说得竟也有些心动。她一直到处找寻娘亲,希冀可以寻得一丝娘亲的影子,可是这明明是她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希望。倘若,倘若她真的再也寻不到了呢?那她又应当做什么?人生在世,她总应当做些有意义的事。
林楚最终答应了纪彦的盛情邀请。她想着自己虽不懂医术,倒也可以学些皮毛打打下手,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只是终归,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的心门紧紧地闭着。她不敢投入太多感情到这当中去,她知道纪彦拿她当朋友,当家人,她虽对纪彦不错,但她自己明白,她心底有个伤口总是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要保护好自己,切莫再受伤。
林楚与纪彦那次进京是为了购买一批药材,其中几味恰巧是小城几户病着的人家所需的。纪彦道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要给阿楚买几身好料子回去做衣裳。林楚想着她便去看一眼娘亲,她本想和纪彦说的,纪彦却不在客栈,她想着她去去很快就会回来。
她看到江菁的时候,重逢的喜悦让她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她见到江菁还和从前一样,只是瘦了一些,她心里很高兴。第二天一早,她见到纪彦满脸怒气地站在小院外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懵了。她不知道纪彦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开始心慌。
她急急地追上去,想要解释。没想到一向嬉皮笑脸的纪彦此刻分外认真:「林楚,你好得很!我跟你认识五年了,没想到我在你这里,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她张了张口,竟觉得他说得很对,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感情中,好像在为分别随时做准备。
只是如今她却突然明白了,赵烨是赵烨,纪彦是纪彦。她不应该因为一次遭遇欺骗,就将所有的感情都打入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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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彦一边走一边愤恨地骂着,林楚你这个白眼狼,真是枉费了老子的一片苦心,这么久就是块榆木疙瘩也该开窍了。他一边走一边暗暗地在等林楚追上来,这次他一定要让林楚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他走了一段路,发觉阿楚还没有跟上来,他心里有些烦躁,难道跟丢了?他明明一路暗示了啊,这里丢个布条那里丢个小药瓶的,再丢下去他只能把外裳撕了。
纪彦本想回头找阿楚的,但他一咬牙,他非要好好治治林楚这个没良心的!他负气地回到客栈,发现林楚在他房里等他,可怜巴巴的。
他有些心软,但嘴巴上倒是没留情:「干吗到我这里?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林楚一向不大会和人吵架,也不大会安慰人,她只好可怜巴巴地说:「纪彦,我不是有意的,我……」
「不是有意的?林楚,我每次问你过去的事,你总是避重就轻,这我不强求,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与隐秘。我就想着我对你好点,我们至少是朋友。可你呢?你拿我当什么?你要走就走一个信都不留给我,你知道我昨晚等到天黑都没见你回来是什么心情?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才找到你?你拿我当什么?我们这几年的情谊算什么?我纪彦,对你来讲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是不是?」纪彦越说越气,一脚踢翻了身旁的一把椅子。
林楚见他这样,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了。其实后来她有想过告诉纪彦一切,因为朝夕相处,她总归是有些依赖他。她知道他的一切,可他却只知道她的名字,仅仅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可她要如何开口呢?是说她曾经是公主,背负了怎样的血海深仇?还是说她全身心地信赖赵烨,最后被欺骗得彻彻底底?
纪彦见林楚半天不说话,心里更气,她哪怕认个错哄他几句也行啊?她就这么犟?他越想越气,黑了脸,叫林楚出去。
林楚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抽抽搭搭地往外走。纪彦见她没眼力见儿地真往外走,他觉得林楚就是块朽木:「我让你走你就走了?你这么听话?」
林楚听他说这话,知道他还是原谅她了,只是脸色还是臭臭的。她心底开始泛起一阵一阵的委屈,让她忍不住要哭。她哭什么呢,她在哭那个年少被欺骗的自己。
终归经历还是改变了她,她以为凭着自己的坚韧能挺过来,事实她的确挺过来了,可她也的确被改变了。
她在害怕进入一段新的感情里,她连最基本的友情都不敢再投入,她曾经是那么信任朋友的一个人啊。
林楚越想越难过,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纪彦见她哭了,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了,他和阿楚相处五年,还从未见她哭过。
「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你别哭了。」纪彦软了口气安慰她,「你在这儿坐好,我给你拿帕子擦把脸。」
阿楚见他还和从前一样待她,她一把抱住纪彦,像江菁那样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她想念那个年少意气风发的自己,想念有趣又逗乐她的娘亲,可她再也见不到她娘亲了,她自己也变了。
「做错事的是你,你倒还哭得这么伤心,真是属猪的,惯会倒打一耙。你眼睛哭肿了你可别赖我。」林楚哭了半个时辰后才慢慢止住,纪彦见她情绪平复了不少,看着她同往常一样逗她。
林楚破涕为笑。她想,她告不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有什么要紧,他们会在一起的,会一直在一起,眼下才是要紧的。
「纪彦,你是我的朋友,真的,一直都是。我昨天出门没想到会耽搁许久,遇见故人太激动了,忘了告诉你。」
「故人?哪个故人?」
「以前一个密友。」
「什么密友?」
「就是密友……」
「你这分明是耍赖……」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金色铺满整个房间,屋外正是一片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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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在赵煜十一岁的时候,赵烨立他为太子。赵煜的性子沉静,虽是江菁养大的,却更像淑妃,他自己自觉,发奋读书。赵烨看着他,恍惚间觉得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那时他也曾如此用功,却只会被母后逼着,要再用功一点,再出色一点。他总觉得母后的要求他永远也达不到,父皇对他的期望也很高,他虽在皇子中足够出类拔萃,但当时还是每日都有些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行将差错一步,沦为别人的笑柄。
好在,他都一一撑过来了。直到他遇见阿楚,她是个干脆利落敢想敢做的,有些冲动和莽撞,他也曾问过她,难道不怕出错吗?她极其自然道:「错了就错了呗,我有了教训,下次不就知道怎么做了?思虑太多反倒束手束脚。」
那是他没有体会过的自由与随心所欲,是他一直极力压制自己,让自己忽视的存在。
他有时让赵煜不必如此用功,可以适当玩乐。赵煜小小年纪却思虑颇多,他问赵烨:「父皇,你每日处理政事,若是碰到你也头疼,解决不了的事怎么办?」
他耐心地回答他:「还有大臣,你可以听他们进言,不过不可偏听偏信,要取多重看法。中原人才济济,又有科举考试,所以你要盯着这块,选拔出真正的能人贤士。」
「父皇,你有没有,就算你是皇帝,也解决不了的事呢?」
赵烨闻言沉默了,后缓缓道:
「当然有。你要记住,即便生为君王,也有不得已的时候。有时候要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却要记得不可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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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年满十八的时候,太医诊断赵烨思虑过多,郁结于心,有油尽灯枯之势。赵烨自己倒很坦然,江菁看着赵烨,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知道他的心结。他总以为是他自己亲手杀死了阿楚,即便那不是他本意。他没办法抛开一切,接受了这一切属于他的责任,担起了帝王的重担,只是他终归日日自责,无法释怀。
她不知道他和阿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赵烨宠幸容妃淑妃的时候曾以为,赵烨已经放下了。后来她知道,赵烨一刻也不曾忘怀。
阿楚的生辰,他每年都记得的。
江菁看着他这样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过去,她不能告诉赵烨阿楚还没死,便只能劝慰赵烨放下阿楚。
赵烨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开口:「江菁,我已经记不起来她的样子了。我明明清楚地记得她五官的每一处,可我却记不起来她的模样了,她不肯原谅我,我知道,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江菁再也没有和他谈过阿楚。那是他心底从未愈合的心伤,是他一辈子也逃脱不开的地牢。
赵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开始颁布他此生最后一道改革。他知道,人们接受变化总是要循序渐进的。他废止了女戒女德,鼓励百姓让女子读书,移风易俗,男女大防的界限逐渐开始边缘化。
一开始,推行是非常困难的。朝中也有大臣极力反对,一如他当初宣布不再选秀。他便让嘉禾带着宫女出宫,让大臣的女儿与公主一同着女装出门游玩,不必戴上袆帽,也不必只待在马车里。同时加强治安巡逻,免去后顾之忧。
时间久了,那些如花一样鲜艳活泼的女子,终于不必恪守礼节与他人的目光,轻松自在地出门。京城人头攒动,那些鲜活的女子再不必拘束自己。
赵烨在最后的生命时光里,邀了江菁,他们一同去西北,去看看贺朗。
这一路,他们反倒像多年老友,真正地熟稔起来。江菁没什么机会离开京城,她到了西北,也真正领略了大漠的苍凉与雄壮。贺朗的碑立得极好,想来应是赵烨一直派人料理。
草原里总归是避不开赛马的,他们只看着远处一群人赛马,为首的那女子一袭白衣,马上功夫很是俊俏,赢得一片片的喝彩声。他们离得远,只能瞧个大概,赵烨心道,从他这里开始,到赵煜的孩子登基,想必这中间的推崇与教化,中原的民风也能变得如此开明。
他们回去的路上经过一间小院,那小院的门开着,院中应是刚画的画,正悬挂着晾干墨迹。本没有什么稀奇,倒是那幅画中的人像极了阿楚。
画中是一女子正在骑马,她一袭白衣,双手紧握缰绳,头发被吹得高高地扬起,散开在风中。倒是女子面容随意地寥寥几笔,并不真切,但却勾勒出那女子清冷的气质,似是一点不留恋这凡尘俗世,与马儿一同往那心之所向的地方奔去。
赵烨有心想将这画买下来。他画了许多,就是无法画出这副清冷出尘的神采。他在那小院门口伫立良久,却不见有人。倒是出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娃,问他做什么。那女娃眉宇有股英气,礼貌答道:「这是我阿爹画的,不过我阿爹看我娘亲赛马去了。」
赵烨听闻,低头笑了笑:「这样不巧,那便算了。你阿爹画得真好,在下告辞。」说完便走了。
回到马车上,赵烨的心情似是转好,与江菁提到了阿楚:「阿楚的马术想必你也见过,她的马术是我亲自教的。那时候年轻,我教她的时候,她以为她学得不好,其实都是我在作弄她,我故意骗她哪里哪里做得不好,以便就有借口好约下次见面。」
那是江菁第一次听到赵烨主动提及阿楚,她静静地听着,并未出声打断他。她想,或许他不是说给她听,他只是需要同一个人倾诉,讲讲阿楚。她瞧着赵烨的神情轻松,提起阿楚脸上俱是骄傲与满足,她心里开始隐隐生出担忧,赵烨如今这样坦然,莫非真的时日无多?可她瞧着他,不像是将死之人。
他继续说道:「她是顶聪明的,干脆利落,灵活多变。她在战场上与西越王交手落于下风,自己掉崖时硬拽着西越王一起掉下去。我当时离她有些远,看她掉了下去,便也跳下去了,结果却还是她救了我。」他顿了顿,脸上神情变得温柔,他回忆后来,阿楚对此十分感动,还问他怕不怕,他怎么会怕呢,他当时唯一怕的便是她被水流冲走,或是掉落山崖摔死。
只是,只是啊……
终归还是生死两茫茫,再不复相见。
他愿意拿命护住的人,却死在了他手里。
赵烨想到这里,猛地呕出一口血,便昏死过去。江菁命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宫中,这一路赵烨时醒时睡,她亲眼见着,赵烨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
有的人是从外向内慢慢老去,而有的人,却是从内向外开始衰败。
赵烨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知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他回忆自己的一生,除了阿楚,他没什么牵挂与留念。除了他没有护住阿楚,身边人他都尽力护得周全。
他回忆自己,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轻松自在的时刻,除了与阿楚待在一起的时刻,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生前并未大肆铺张修建陵墓,对外他只说将这些银两节省下来免去一年的赋税,实际上他压根就不想葬在王陵。
他最想去那片竹林,就在阿楚的旁边就好。但他想到她可能根本就不想见他,赵煜到时又要被多少奏折弹劾,他便算了。
这是他的命,他该受着。
夜里他挣扎着起来,将那把匕首放在自己的枕头下,哪天他爬不起来了,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他与阿楚之间仿佛什么都有,他们年少相识,青梅竹马,相知相伴,心意相通。他们还一同历经生死,也一起同榻相拥而眠。
可他们之间其实也什么都没有。连个像样的吻都不曾有过。他送她的玉簪,被她狠狠掷于地下,摔得粉碎。他们之间只有这把匕首了,却连刀鞘都被烧得乌漆麻黑。
他躺着,看着太阳缓缓升起,赵煜大清早上完朝便赶过来。他看着赵煜,开始交代后事:「朕死以后,国事便交给你了。移风易俗,不在一朝一夕,要长久地推行下去,将来,可以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不必多,但要有真才实学,有格局与胸襟。」
「先帝在时,朝中格局动荡,结党营私颇多。先帝一一扫平,朕即位时一片清明,废了选秀倒也不打紧。只是前朝后宫诸多关联,你今后便要事事留神了。」
他又一一开始交代其他事。「嘉禾是个贪玩的,她无拘无束惯了,将来寻驸马,一定得是与她两情相悦的,如此才可长久。」
「皇后与容妃,你要记得多看望她们,不要让她们觉得老无所依,孤独寂寥。如今宫中人少,将来慢慢便会多了。」他说着又猛地咳嗽起来,顿了顿,继续交代下去,「至于你母后,她母家是江家。她百年以后,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不要将她与朕合葬,其他你到时候听她的意思即可。」
让她自由地来去,她是贺朗喜欢的人,他娶她只为护得她周全,但黄泉地下,他要让她恢复自由之身。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他从枕头里摸出那把匕首握着,他想,他应当快见到阿楚了。
他有些胆怯,他想,阿楚是不愿意见他的。
在赵烨最后缠绵病榻这几日,江菁每每想告诉赵烨阿楚没死时,理智便会不停地提醒她,当日他是起了杀心的。她不知道阿楚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清楚两人之间究竟怎么了,但她不能冒险。
最终她想到那日赵烨说起阿楚的神情,那样的缱绻温柔,她想她还是在他弥留之际告诉他,了却他的心结。她赶过来时,赵烨已经闭上了眼睛,安详地躺在那里,只是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虽已破旧不堪,那刀锋还是泛着冷冷的光,应当常常细心擦拭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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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不清楚自己为何处在一片花田里,他疑惑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如此真切地看着这尘世,可他却又动弹不了。
他似是附在了花的身上,被人一路举着,放到屋中。他瞧见一女子着鹅黄衫正在背对着他梳头,他行动被困,瞧不到女子的正脸。
那女子低头又开始哼歌,并不清楚,他却觉得极为熟悉,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哪里曾听过。
他又被人举着放到了妆奁边。这次他看到了她的正脸,是他朝思暮想的阿楚!
她比以前白了一些,脸上笑意浓浓,不似从前的清冷与疏离。她似是刚刚起床,在梳妆打扮。
赵烨贪婪地看着她。
忽地出现一男子,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着手为她画眉。
那是赵烨曾幻想无数次的场景。
赵烨觉得自己开始坠落,不受控制地迅速砸向地面。
原来他只是这花上的一滴露珠。
他迅速地掉下去,在地面氤氲开来,结束了这匆匆却又满足的一眼。
一切都归于尘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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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幽愁暗恨生
晚晚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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