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姐姐!」

长孙秋雁待要再说,忽闻外头有人叩门。

「王妃娘娘,苏常侍带着江都王来接王妃娘娘回去呢。」赤瑕在外面叫唤道。

秋雁冷了面孔,甚是生气:「他可真是烦人得紧。」

秋水一笑,催她起身:「江都王既是来接你了,就换了衣裳早些回去吧,免得让他心急。」

秋雁无法,只得起身随意换了一身衣衫,道:「那姐姐且再等等,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嗯。」

秋水点着头,陪在陈宝林身边,送她和江都王出了门。

陈宝林看着秋雁的背影,微微含笑:「我真是羡慕极了王妃娘娘。」

秋水闻言,不由笑说道:「她那爆炭一般的性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宝林娘娘的性子可比她好多了。」

绿蕙也跟着道:「说起性情,比起江都王妃娘娘,咱们宝林娘娘倒更像是秋宫人嫡亲的妹妹。」

二人都一样的淡泊如水,宽容慈悲。

瞧她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两人也不见恼,只是彼此相视一笑,陈宝林便又道:「王妃娘娘的性子还同往年一样,孩子似的。」

秋水无奈摇摇头:「可她毕竟不是孩子了。」

总这么任性,不见得是好事。

「她今日是不是又惹了乱子?」秋水忖度着,思量今晚的家宴必然发生了什么。

陈宝林并不瞒她,将秋雁在金华台替她出气的事说了,又道:「不过纵然闹成那样,陛下也没有过多苛责王妃娘娘,秋水姐姐大可放心。」

唉,她哪里放心得了?往后秋雁再来,她务必要好好说一说她。

「江都王回去了?」

夜阑人静,宣室殿中光影灼灼,年轻君王斜坐在榻上,端了醒酒的茶盏,见得中常侍苏闻进来,不由问了一句。

苏闻应声是。

他便又问:「江都王妃呢?」

「王妃娘娘也被江都王带回去了。」

「嗯。」刘昶点点头,总算这个胞弟还懂点规矩,遂接着问,「可知江都王妃去艺林轩做什么了?」

「说是衣裳湿了,去换了衣裳,又坐着说了会儿话。」

「哦,都说什么了?」刘昶换了个姿势,半坐起来。

对于长孙秋雁为什么要去艺林轩中换衣裳,他心知肚明。艺林轩里有她的姐姐,上一回掖庭她们两姐妹没说上话,这一次秋雁到艺林轩总不会再不吭一声。

苏闻见君王问起,不觉踟蹰了一会,刘昶余光瞥见他神色,面目微沉,嗤声道:「想必江都王妃没说朕什么好话。」

若不然,怎会叫他的中常侍都不敢多言?

「那倒也不是……」苏闻见君王面色不好,微微躬身,轻声将听来的话告诉他。

刘昶越听,一双眸子便越发阴沉得厉害,及至最后,不由气急攻心,甩手将杯子碎了一地:「看来朕当真是太过纵容她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她也说得出口!掖庭贱婢,岂是她说要走就要走的!当朕这宫里是她江都王府不成!」

「陛下息怒。」苏闻一惊,虽则知道君王会有这等反应,然而真等面对的时候,还是心头一阵乱跳,忙跪下道,「王妃娘娘大抵是说说气话罢了,再则……再则秋宫人也不曾答应她。」

「她敢!」

刘昶怒不可遏,蓦地一指苏闻:「你去,现在就去传朕的旨意,以后江都王妃无召不得入宫!」

「诺。」苏闻忙应了一声,心底里却不无叹息。

江都王妃闹了太后奠仪,君王不见生气,打了一众妃嫔,君王亦不见生气,偏是事情一牵连到废后,就把君王气得不成样子。

果真是让陈宝林给猜对了。

可他不说又不行,实在是江都王妃行事太过荒唐,倘若以后真叫她把长孙秋水给弄走了,倒霉的可不止她一人。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快,快接驾,陛下要到咱们这儿来了。」

月末的最后一日,绿蕙等人本以为君王是不会再来艺林轩的了,没想到竟得了苏闻着人递来的接驾的消息。

两个丫头又惊又喜,忙不迭跑进屋里,就要给陈宝林梳妆更衣。

陈宝林失笑看着她两个手忙脚乱的模样:「慌什么,往日里陛下又不是没有来过,只依着旧例照办就是了。」

「那可不能够,」赤瑕一面在她耳畔比对着玉坠,一面碎碎念,「不是奴婢多嘴要说宝林娘娘,但凡娘娘似许良人一般对陛下用点心,也不会屈尊在这艺林轩这么多年了。瞧瞧许良人,不过是把发髻改个花样儿,就让君王欢欣愉悦不已,立即便升了位分。娘娘打扮打扮,比许良人可好看多了,说不得也能升个良人位分。」

「许良人邀宠,是为着她兄长入仕后前途不顺,我做什么要学她?」

陈宝林拍下赤瑕的手,指一指匣子中最为素雅的秋叶坠:「还用往常那一副吧。」

她的父亲已经告病还乡,家中并无兄弟,单她一个女儿,何苦伸着脖子往上钻营,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勾当?

赤瑕不大乐意,换下了玉坠,又道:「虽说如此,娘娘也不能太不上心。」一时,替她梳好了头,穿戴整齐,忽而似是想起什么,便凑近了陈宝林耳边低低道,「秋宫人她……身份有些特殊,今儿就让奴婢和绿蕙近前伺候吧。」

陈宝林抵着眉梢沉吟一会,片刻方点点头:「也好,昨儿江都王妃过来说了好些话,秋水姐姐想必心里头正难过呢,今晚上就让她早点歇息吧。」

「诺。」赤瑕蹲身答应着。

待得圣驾到来时,屋子里外已经洒扫干净了。

刘昶着了一身月白深衣,未曾戴冠,只用了一支玉簪绾住发髻,额眉高阔,鼻目英挺,褪去些许君王之色,倒有着长安贵胄儿郎的气魄。

一进门,瞧见院中花木经了几回雨水,比上次看上去葱郁许多,便道:「陈宝林侍弄花木甚好。」

陈宝林道了声谬赞,请他屋里坐下,又命人奉上烹茶四宝,亲自为他备茶。

刘昶无事打量了四周,目光落在一侧里榻上放着的箩筐,见其中堆置了几个尚未做完的佩帷,便命人拿过来,一一看了看。

陈宝林忙道:「快至乞巧节,都是妾同宫人们做的一些玩意。」

「唔。」刘昶微颔首,目光落在箩筐中绣着兰草的佩帷上,下意识就拿过来翻看了一眼。

见那兰草腹背皆有,果然是双生绣样。


他忆及从前,自己穿戴的东西上总少不了这等花样,都是昔年皇后所绣。

她自幼入宫,师从高人,于绣工上手艺十分出众,且又不似旁人喜爱牡丹、芍药,单爱兰草,称其有君子之志,是以绣出来的东西上头总免不了兰草。

后来他贬她入长门,曾经随身带着的佩帷等物也都命人丢开了,竟是有些年头没看见她的绣活了。

这会子再见,仍旧一眼认得出来,翻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去。

恰此时陈宝林也烹好了茶,奉到他眼前:「请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

他端过去抿了一口,茶汤清香,余味悠远,不觉赞道:「宝林烹茶的功夫亦是甚好。」

陈宝林羞赧一笑,眼角眉梢看上去倒是有三两分像她。

他眸间不自觉一动,微转了一下,并没有在四周看到那个人,不知是躲了起来,还是做了旁的事去了。

陈宝林的艺林轩过去他也来过,那会子只觉得冷清,如同陈宝林其人一般,不闹不争的,脾气都如同那个人,着实让他可恨。

今儿大抵是让昨天苏闻带回来的话气着了,再看艺林轩,又觉逼仄得很,她在这里想着出去的心思或许也是有的。

一时喝完了茶,同陈宝林两个对坐无言,刘昶不耐地站起身:「夜已深了,太后故去不久,朕不便留宿,这就回去了,宝林也早些歇息吧。」

「是。」

他连日来都是这般,不单是在她这里不留宿,由是陈宝林并无奇怪,忙就起身相送。

刚走到院中,忽见君王又停下了脚步,沉声静气地说道:「朕知宝林一向温顺,有些事情不该做的便不会去做,很让朕放心。往后宝林也当如此,万不可听人挑拨,做出什么让朕失望的事来。」

「诺,妾谨遵陛下教诲。」陈宝林躬身一应。

刘昶抿了抿唇,这才吩咐龙辇起驾。

绿蕙和赤瑕忙上前来扶起陈宝林,看着宫车背影,都有点不甘心:「这才坐了多会儿,陛下就回去了?宝林娘娘,您该同陛下多说几句才是。」

她说的还不够多吗?

陈宝林微微眯眼,看着宫车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中。

方才在院子里,君王的一番话不单单是对她说的,更是对屋子里的那个人说的。

想来是苏常侍把昨儿听到的言语告诉君王了。

她料到君王会生气,却没料到他会亲自来此告诫她,告诫她不要妄动,不要听信江都王妃的话。

「绿蕙,明儿得闲,去问问苏常侍,陛下那边都说了什么?」她招一招手,对着绿蕙小声吩咐。

眨眼间,七夕已至。

若在民间,七夕这日,要搭香桥。所谓香桥,便是用各种粗长的裹头香搭成长约四五米的桥梁,像模像样地装上栏杆,再于栏杆上扎上五色线制成的花点缀。入夜后,人们祭祀完双星,乞求福祥,便会将香桥焚化,象征着双星已走过香桥,欢喜地相会,以此谋个好姻缘。

七夕还有穿针乞巧的习俗,即女子们比赛穿针引线,看谁穿得快,就意味着乞的巧越多。

宫里头虽不如外头热闹,然而主子们既是许了七夕可以不必近前侍候,尽情玩乐,宫娥们年年便也期盼着这日。

何况,不单是可以娱乐,要是谁手巧,绣的花样好,叫主子们看了欢喜,少不得还有一通赏赐,由是各宫女子都拿出了看家本事。

刘昶面前也摆了一堆绣品,都是各宫娘娘们送过来的,似往常那般打着赌,如若君王留了哪个,便说明哪个夺了头筹,总归是让人羡慕得很。

光影婆娑,刘昶翻检着案上的一堆绣品,良久,问向苏闻:「送过来的都在这里了吗?」

苏闻笑着点头:「都摆上来了,去岁卫少使和张顺常入宫晚,没能赶得上,今年两宫娘娘也送了绣品过来呢。」

他不是要问这个。

刘昶蹙一蹙长眉,又在里头翻了一遍,片刻问道:「陈宝林送的什么?」

「哦,宝林娘娘送的是个八宝扇套。」

扇套?她绣的那些佩帷呢?

好好的一箩筐佩帷,为何送了个扇套过来?

刘昶有些不悦,收了手:「往年宫中绣房做了那么多扇套,还费功夫做那干什么?」

「这……宝林娘娘做的,同绣房绣娘做的心意不同。」苏闻略替陈宝林说了好话,看君王扭着身歪在榻上,便道,「陛下今年留了哪个?」

刘昶心绪不畅,随意指了指:「就那个如意香囊罢。」

「诺。」

如意香囊乃是卫少使那边送过来的,她真是厉害,头一年就得个魁首。

苏闻捧着如意香囊近前,给君王系在腰间,便命人把余下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记录在册。

许是夜里吹着风着了凉,也许是朝堂上大臣们又吵嚷了,连着数日,君王面色都不甚好,宣室殿里众人皆提着胆儿,闭气敛声,不闻一丝动静。

好容易见君王有了些笑脸,却是侍从的几个羽林郎在玩闹。

刘昶年不过二十五,平日里对着百官威严惯了,下了朝却多少有些少年心性,况且羽林郎大多出身官宦子弟,往常随他出行,彼此间都已相熟。

便看一个江家子弟,扯住一位模样俊俏的小郎君闹道:「我就说你平日里鬼鬼祟祟,必有反常,瞧见了吧,可算是让我抓住了。快让我等看看,是谁家姑娘送你的东西?」

那被他纠缠住的羽林郎挣不脱身,只得哀求:「好哥哥,陛下面前切莫胡闹,哪里有什么姑娘送我东西?你看错了。」

「我可没看错,是个佩帷不是?是,你就拿出来。」

江家子弟不依不饶,刘昶看着热闹,也站在台阶上高声道:「真有此事不成?子成,你不用担心,若真是看上哪家姑娘,朕给你做媒。」说着,便使眼色让旁边的人也跟上去闹他。

名唤子成的羽林郎双拳哪里敌得过四手,不一会儿工夫,便叫人掏空了衣袖和胸怀,那江家子弟忙把拿出来的东西一晃,向刘昶报喜道:「陛下,臣没看错,是佩帷!」

的确是佩帷,且还是绣着兰草的佩帷!

第二十怨 怎奈平生怨恨深

一众羽林郎,谁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君王,原不过是寻常打闹,平日里也都有过,单这次竟让君王动了大怒,命人把唤子成的羽林郎看押起来,又唤苏闻:「摆驾艺林轩!」

怪道乞巧节那天艺林轩送来的是八宝扇套,原来佩帷是送与旁人了。

从前她刚入宫,初次见执金吾和羽林郎,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便效仿汉祖说过,仕宦当做执金吾,嫁人当嫁羽林郎。

他笑她见识浅薄,至后来两人大婚,他特意派出去那么多仪仗,盈满长安,不过是让她知晓,羽林郎有什么好,嫁人当嫁给他才是。

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从皇后到废后,竟是初心不改,在他眼皮子底下与人勾搭。

她与子成是何时认识的?

一路上,他都在沉思这个问题,子成是近些年才入宫做的羽林郎,彼时她尚在长门幽禁,那么就是最近才有的事。

呵,真是好胆色!

去到艺林轩才几天,她胆敢同江都王妃密谋出宫不算,居然还能为自己谋一段姻缘。

上旬月是上等妃侍寝的日子,艺林轩中,陈宝林等人再想不到今日圣驾会来,恰有隔壁卫少使芳诞。

卫少使位分低,不好像秦昭仪那般,招了十四宫的妃嫔赴宴,便只请了左邻右舍的张顺常、陈宝林等三两位分低的妃嫔陪着玩乐一日。

既是所去不远,陈宝林就带着绿蕙一人去了,院子里秋水和赤瑕见天气晴好,便将屋里被褥都拿出来翻晒着。

二人却坐在廊檐底下纳凉,一面打着穗子一面细声说着话。

赤瑕同秋水处得时间久了,没了之前的拘束,有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这会子无事也都敢说出来了。

她因知道绿蕙一些心底事,就同秋水笑道:「绿蕙姐姐的命可真是好,眼瞅着就要放出宫了,便把终身大事都办妥了。」

秋水不知她们姐妹私底话,只道是绿蕙家里人给安排的,笑一笑道:「绿蕙姑娘性子好,手脚又勤快,谁家娶了她,也算是有福气。」

再则,陈宝林待下人不薄,绿蕙若嫁人,陈宝林总少不了要给她一份嫁妆的。

赤瑕咯咯地笑:「还不单如此,秋宫人别看绿蕙姐姐模样生得寻常,可她郎君的模样却是实打实的俊秀。」

「哦,你见过?」秋水有些讶异,赤瑕和绿蕙成日里都在宫中,又未曾外出,怎会见到外男?

赤瑕掩着口偷笑不答,笑够了又转回头同秋水说道:「对了,这么久,都不知秋宫人年岁几何呢。」

秋水道:「算来我与绿蕙姑娘同年,不过生在深秋之时,比她要大上两个月。」

「呀,那秋宫人岂不是也要到放出宫的年纪了?」

赤瑕口无忌讳,掰着手指道:「到时绿蕙姐姐出了宫,秋宫人也放了出去,那艺林轩可就剩下我和宝林娘娘了,多冷清啊!」

怎会冷清呢?秋水失笑摇摇头,这宫中谁都可能放出去,唯独她不可能。

「这是为何?」赤瑕一脸懵懂,「姐姐年岁到了,不放出宫,难道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咳咳咳!

花木隐蔽之处,苏闻咳得嗓子几乎都要出了血。

刘昶耳听赤瑕越说越不成体统,顿觉气血翻涌,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原来她回来,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她们长孙家想要向他低头,而是共同谋划好了,要给她一个出路。

一个不必做长门废后,亦不必做掖庭宫娥,只消到了年龄就可以放出宫去另行嫁人的出路。

可笑他还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

以往,她有父兄,有皇太后为依靠,或可无所顾忌,可是眼下,她什么都没有,也敢如此对待他!

「你说得对,她就是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刘昶气红了眼,冷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边厢赤瑕和秋水不提防有人偷听,皆是唬了一跳,待站起身看见圣驾,忙都放下了手中活计跪拜下去。

刘昶恨恨盯着地上秋水乌墨一般的发顶,又看一眼神色张皇的赤瑕,蓦地扬声唤来人:「把这不知好歹满口胡言的贱婢拖下去,杖毙!」

立时便有小黄门上前来要把赤瑕拉下去,吓得赤瑕登时涕流满面,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啊!」

秋水也不料他一来就要拿走赤瑕,慌得一把揽住她道:「陛下,赤瑕不过是无意之语,求陛下饶恕则个。」

饶恕?

她凭什么要他饶恕?

她自己的罪过都还没有算清楚!

「长孙秋水,朕从前可真是小瞧了你!」刘昶怒不可言,一挥手,便将一样东西狠狠丢掷在她面前。

秋水眼看佩帷落地,一丛兰草盛若春花,心头扑通一跳,不自觉就忘了规矩,仰起头来看着他:「这是……」

「这是什么,你难道不比朕更清楚?」

她自然是清楚的,这佩帷是她给绿蕙绣的,可是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君王手里?

莫不是绿蕙出了事?

「长孙秋水,身为宫婢,肆意与宫廷禁卫往来,你简直罪该万死!」

「奴婢……」秋水有口难言,想来定是绿蕙那丫头拿了佩帷送人,却不想让君王给发现了。

东西是她绣的东西,人却不是她送的人,她若是辩解,纵然可以使自己脱身,可是绿蕙呢?绿蕙怎么办?

汉宫律令,宫娥女婢不得与禁中守卫往来,更何况还是同御前羽林郎,按律当斩也不为过。

「奴婢求陛下开恩。」秋水没有法子,长长磕着头求饶。

刘昶原本还等着她解释一二,如今见她连敷衍的话都不愿说,只是一味求饶,只当她同子成之间真有其事,恍惚里眼前一片黯然。

「好,好得很,长孙秋水,朕对你真是痛恨至极……拟旨,长孙秋水惑乱宫闱,斩……」

「陛下,陛下开恩!」门外,得了信儿的陈宝林同绿蕙跌跌撞撞跑进来,耳听要生大祸,禁不住跪地膝行至他脚下,「陛下开恩,不是秋水姐姐的错,求陛下收回成命,饶了姐姐。」


不是她的错,难不成是他的错?

佩帷是她的手艺,又是他亲眼看着从羽林郎身上翻出来的,若说不是她送的,还能有谁?

「陛下,论错,也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能管教好宫人,与秋水姐姐无关,陛下要责罚就责罚臣妾吧。」陈宝林微微抬起头,两行珠泪横流。

她既不愿秋水受难,亦不愿绿蕙送死,两相权衡,倒不如自己揽下来。

可私相授受这等事,不是她想兜揽就兜揽的,不说出缘由,君王如何肯信?

绿蕙跟着她主子一路疾奔而来,万料不到会是因为自己所送的佩帷引起大祸,又见秋水和陈宝林为了她不住哀求,咬了咬唇,猛然磕头拜道:「陛下,不是宝林娘娘和秋宫人的错,是奴婢……是奴婢鬼迷心窍,送了东西给人,陛下要怪罪,就怪罪奴婢,饶了宝林娘娘和秋宫人罢。」

一院子里满地求饶声,刘昶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你们当朕是好戏耍的不成?」

一个两个,都挺身出来替她开罪!

他知道她一向在六宫有贤德声名,早先为后时,便有如意等人肯为她赴死,这会儿为了宫婢,竟是连一宫之主都愿意替她认罪了。

她果真好本事!

绿蕙泣不成声:「奴婢没有戏耍陛下,那佩帷是奴婢央求着秋宫人做的,原打算自己留用,后来见秋宫人手艺实在是绝妙,才起了送人的心思,奴婢说的句句属实,万盼陛下明察!」

是这样吗?

刘昶面目冷厉,苏闻好容易从刚才一幕回缓了心神,眼见真相大白,忙躬身凑近了他道:「陛下,看样子她说的是真的。」

长孙秋水怎么说也当过六宫之主,怎会置宫廷律令于不顾?

再则,她与君王之间的过往,远不能一笔勾销,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同她来往?九族的命都不想要了吗?

若是同绿蕙有染,倒可说得通。

刘昶也是气急了,才被蒙蔽双眼,看不真切,这会儿待定下心神,也知自己可能是误会,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懊恼。

佩帷等物何其暧昧,她本不该以此送人,更不该在送人之后连个下落都不问一句。

幸而今日是叫他碰见,若是叫旁的人见着了,误会了什么,又让他如何同人辩白?

胸中一团怒火久聚不散,此番必是要有一个人出来做筏子,她才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他冷冷垂目,看着地下跪伏的绿蕙:「既然你说都是你的错,宫中律令想必你也清楚,便自去了断罢,勿再牵连了旁人。」

「奴婢……奴婢知罪……」绿蕙颤颤巍巍,几乎要吓得昏过去,原本年底她就要放出宫了,子成哥哥还在等着她,可是……可是如今她没法儿再去见他了。

陈宝林和秋水等人不想君王一锤定音,都是一脸煞白。

眼看君王要走,秋水顾不得身份,情急之中站起来,直奔上前拽住他的手,跪拦道:「陛下,绿蕙固然有罪,可世间未婚男女相悦本就是人之常伦,且绿蕙从前未曾有错,念在她初犯的分儿上,请陛下打也罢骂也罢,便留她一条性命罢。」

粗粝的指腹骤然擦过他的掌心,刘昶脚步微顿,玉冠下覆着的双目不期然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那一双手,印象中极是纤白细软,恍如柔荑,而今竟是遍布细茧。

再看她如月的面庞上溢满哀求,直如那一年,她为着长孙一族,跪在宣室殿中一般。

他们本该是汉文一朝最年轻的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会走到这一步?

她总在哀求,却从不是为自己,他总在期盼,却总盼不来她的真心。

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待触及她的指尖,他却又似是灼烫一般,蓦地抽开了去。

「这满宫之中,胡言乱语者有之,私相授受者有之,自身难保者有之,单凭你一人,能求得了多少?」他冷冷别开眉眼。

秋水贝齿轻啮,也知自己有些乱了规矩,可……可他不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便轻轻俯首叩道:「绿蕙其罪难逃,不过求得陛下免她一死。赤瑕是无心之语,属不知者无罪。宝林娘娘她爱护宫婢,更不能论其罪责。」

「那么你呢?」刘昶负着手转过身来,漆黑如墨的星眸,直盯住她的眉眼。

她给别人都求好了理由,她自己呢?她自己的罪过如何论处?

「奴婢……奴婢自入了掖庭,就绝无出去的念想,愿终此一生,留在宫中。」

终此一生?

刘昶默然在背后握紧拳,良久,才冷声扔下一句:「你且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切莫再忘了。」

从此往后,无论是江都王妃要带她走,还是她到了年龄,都不能离开这里!

圣驾来得突然,去得亦突然。

绿蕙跪在地上许久,都不敢抬头,赤瑕到底年纪轻些,哭过了一回,眼见得灾难过去,擦了擦脸,扶着陈宝林和秋水起来道:「娘娘,奴婢是不是不用死了?」

陈宝林破涕为笑,捏捏她的脸颊:「不用死,你还活得好好的。」

「那……那绿蕙呢?」

秋水上前扶起绿蕙:「你也不用死了,陛下饶过我们了。」

「秋宫人说的当真?」绿蕙简直难以置信,握住了她的手,仍是止不住哆嗦,「我还有命在,我年底还能放出宫吗?」

「能!」秋水点一点头,他是君王,答应了的事,一言九鼎,绝不反悔的。

一时间,绿蕙和赤瑕从大悲到大喜,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头在一处呜咽。

陈宝林亦擦了擦眼角,半晌,牵住了秋水的衣袖:「姐姐别怕,往后总还有我陪着姐姐。」

秋水失笑,长留宫中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做皇后时,也不是说离宫就离宫的。

只是,他能这么轻易就应了她的哀求,倒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上旬月侍寝的妃子原就不多,且都顾及着身份,不争那一天两天的工夫,是以平日里几大上位宫妃表面上倒也处得甚是和睦。

孰料,半路杀出个陈宝林,居然也在上旬月接了驾,众妃这下子都有些不甘愿了。


赵婕妤捧着茶盏坐在昭阳宫中,听着徐容华前来与秦昭仪絮叨:「姐姐,不是做妹妹的小心眼,不容人,实在是这事太令人生恼。陈宝林算得什么呢,也能在上旬月里接驾?陛下起这心思,莫不是要在上等妃位里给她一份不成?」

秦昭仪从听闻消息以来,心里也十分诧异,依着君王往日作风和分寸,万不会乱了侍寝的规矩。

那一回徐容华使苦肉计想在下旬月里留住君王,不也没能成吗?

想不到那个陈宝林,平日里看着无声无息的,背里倒是个邀宠的高手。

只是这样酸溜溜的话,徐容华能说得,她却不能,便劝解着徐容华道:「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在这事上生了嫌隙?陛下去谁那里,也不是我等能左右的,倘或陈宝林真晋了位分,咱们还得给她贺一贺呢。」

「哟,昭仪姐姐可真大方!」

赵婕妤的茶盏捧不下去了,见过装模作样的,没见过这么装模作样的,要她给陈宝林庆贺,那不是打她的脸吗?

陈宝林什么出身,她们这几个人又是什么出身,凭什么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能和她们平起平坐?

「要我说,昭仪姐姐你现在可是六宫之首位,皇后娘娘不在,你就是位同副后,宫里头该管的还是要管,若不然,大家都没了规矩,长此以往,不都乱了套了吗?」

她管?她怎么管?人人都道她是六宫首位,可事到如今,君王连句准话儿都没有。

以往太后娘娘在,便是太后管理着六宫,现下太后仙去,陛下只说一切照旧,又未曾说让她协理。

再说内侍省的内侍监吴兴,那可是在先帝跟前就红透了的人,行事最稳妥不过,有他在,还能有旁人什么事呢?

她要管,也得师出有名才行。

何况,别以为她不知道赵婕妤和徐容华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缩在后头拿她当出头鸟吗?

她要是管得好了,大家受益。要是管得不好,触了君王霉头,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个儿?

由是,秦昭仪只管端坐着,横竖那陈宝林再怎么晋位,也不可能越过她去。

除非陛下被鬼迷了心窍,越过她,封陈宝林做皇后。

说到皇后嘛,她倒是想起来:「那个……秋宫人,如今是否还在艺林轩?」

赵婕妤细长冷艳的眉眼一眨,也想起来:「没听说她去了别处。」

这就奇怪了,长孙秋水在艺林轩,陛下怎的还会去宠幸陈宝林?

难道是……

赵婕妤轻咬着朱唇,任是徐容华迟钝,这会子也听出一些猫腻来:「我说陈宝林怎会那么好心把她留在身边,还当她是真的顾念旧情,原来她打的是别的算盘。」

陛下厌恶废后是阖宫上下皆知的事情,当初人人都对长孙秋水避之唯恐不及,偏陈宝林一个人赶上前去,她们还以为她是痴傻了,想不到人家大智若愚。

陛下既是厌恶长孙秋水,那么故意要在她面前宠幸了陈宝林,以此报复她,也在情理之中。

这般说来,是她们当初看走眼了。

徐容华心下难平,那回她借着金华台上江都王妃闹事故意邀宠不成,事情传扬出去,她都快羞死了,然则彼时大家都以为是陛下不愿破了侍寝规矩,是以倒都没有说什么。

哪知这才过去几日呢,转眼陛下就在上旬月驾临末等妃的住处了,这不是明摆着让她成为六宫笑柄吗?

她恨恨不已,待告别了秦昭仪和赵婕妤,冷不丁在门口遇见陈宝林过来请安,一时难忍,不禁向她道:「陈宝林,闻说你宫里头有个绣工极好的宫人,正巧我这里有几样东西要绣些花样,嫌婢子们手脚笨,便借你的宫人一用如何?」

陈宝林焉能不知她的意图,中宫之主不过是一时沦落至此,竟还真把人家当成奴婢了,想要秋水去她宫里,也得看她愿不愿意,便屈一屈膝,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回去:「请容华娘娘见谅,妾宫中只有那么三两人可供使唤,实在调不出人来去给姐姐。再则,秋宫人前次端茶倒水不小心伤了手背,这些日子都在屋里将养呢,只怕做不成什么绣活了。」

「呵,想不到你还挺伶牙俐齿的。」

徐容华气得一哼,长孙秋水是内侍监调拨去艺林轩的,那便是艺林轩的人了,她就算位分比陈宝林高,也不能越过内侍监去艺林轩抢一个宫人。

原想着陈宝林自己知趣些,把人借过来也就得了,不承想她倒是块硬骨头。

「什么东西!还真当本宫稀罕不成!」她横睨一眼陈宝林,脚下一踏,硬是踩着她的步履、撞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直把陈宝林撞了个趔趄,唬得绿蕙和赤瑕齐齐上来扶住,待见徐容华走远,二人禁不住小声嘀咕:「容华娘娘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不妨事。」陈宝林稳住身子站起来,微微侧首看着徐容华妖妖乔乔的身影,半晌回过眸,「不过是个容华罢了。」

便是这样,竟也想当中宫之主,也想母仪天下,呵,凭她也配!

「娘娘,奴婢想,或许容华娘娘她们是误会什么了。」绿蕙反应极快,往日里徐容华等人虽是不待见陈宝林,却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口出恶言。

定然是上旬月中君王驾临艺林轩的事,让她们生疑了,这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

陈宝林神情漠然,往后君王驾临艺林轩的事且有呢。日子漫长,有足够的时间让她们嫉妒。

清阆苑中,许良人看着多日不曾来的陈宝林,不由笑了笑:「你总算是开窍了。」

陈宝林不语,便又听她说道:「往常我同你说,多与陛下亲近亲近,总没有坏处,偏你不听我的,一味守着你那艺林轩不走。而今是怎么了,倒愿意争起来了?」

「我争,自有我的意图。」陈宝林摇着团扇,看她院中草木比自己那里繁盛许多,亦比她从前住的地方宽阔不少,果然是位高的人住得舒坦。


许良人从前为宝林时,因位分低微,不入上等宫妃的眼,只与陈宝林往来甚密。

后来她为着家中兄长,使尽心机,好容易晋成良人,得解多年怨气,便时常也劝陈宝林为自己打算打算。

若二人一道晋升,将来总归是有个扶持。

可那时陈宝林冷淡淡的,同她也益渐疏远,她便不好多说什么。

这会儿陈宝林既是有了晋位的苗头,许良人于酸涩之外,多少也替她高兴:「也不知陛下打算给你封个什么位分,想是我该给你备份贺礼了。」

陈宝林一笑,挥挥团扇:「姐姐不必贺我,今日我来,是有句话要告诉姐姐。」

「什么话?」

「姐姐从前既然不与秦昭仪、赵婕妤她们为伍,往后也须得远着她们一些才是。」

「哦,这是为何?」许良人困惑了,想不到她来此就为了说这些。

陈宝林沉吟片刻,良久才抬眉望着她:「姐姐不必多问,日后自然就知晓了。」

她面无波澜,委实叫人琢磨不透。

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君王,从上旬月驾临艺林轩,宫中众人便在猜测,会不会再晋一位上等妃来。

可等了数日,也不见君王旨意,原先万分戒备的赵婕妤、徐容华等人,便都有些松了口气。

逢着中旬,该于充依等人侍寝,见圣驾至,于充依忙整理了妆容迎上前去,曲意逢迎,说不尽风流婉转。

刘昶就着她的手喝了一杯酒,听她在耳畔娇娇说道:「陛下,您说陈宝林妹妹可气不可气?容华姐姐不过是要借她宫中的宫人一用,做几样针线罢了,她偏是不借。还是臣妾看不下去,使了自己宫中的蒲陶过去给容华姐姐帮忙。」

「嗯,还有这等事吗?」刘昶杯酒沾唇,欲饮未饮,「徐容华宫中自有针线上人,怎会要去艺林轩借人?」

「啊?这……这不是听闻艺林轩中的宫人绣工实在是好,才想着借的吗?再说了,容华姐姐做的又不是别的活计,闻说是要给陛下绣的花样,她嫌弃自己手脚笨,才会想去艺林轩中借人的。」

「难为她有心。」

刘昶慢慢饮尽杯中酒,艺林轩中绣工最好的人莫过于秋水,想不到她刚从掖庭到六宫,就惹了这么多人的眼。

于充依既是依附了徐容华,为着自个儿前程,少不得要为徐容华多说几句好话,顺便在君王耳边吹吹枕头风,最好把那个陈宝林吹离开君王的眼才好,便又添油加醋说了几句。

左不过是那陈宝林如何的不懂规矩,艺林轩的宫人又是如何的不知好歹。

刘昶垂着眼,只管自顾自饮酒,也不知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待得苏闻进来禀报,说是边关有急信至,他便也就借此离了座。

于充依不想他饭都没吃几口便走,一时有些情急,扯住他的衣袖道:「陛下前番就没在臣妾宫中用膳,这次又是这样,莫不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叫陛下恼了臣妾?」

刘昶微微勾唇,拍拍她的额头:「充依做得很好,是朕政务缠身,待往后再来充依这里用膳。」

「那……那陛下千万要记得啊。」于充依恋恋不舍松开手。

刘昶却再未答她。

出了依兰阁,见院中月色如水,泼落一地,衬得假山竹林都仿佛倒映云海。

他于微醺之中,想起长孙秋水名字的来历。

听说她生的时候,正逢深秋时节,月凉如水,于是太傅就把她起名叫作秋水。

「这会儿……这会儿是什么日子了?」

君王不大舒服地揉揉额,问着苏闻。

苏闻忙道:「回陛下,今儿是七月十四。」

「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到时候祭祀先祖又要忙碌一天,待过了中元节,过了七月,离深秋……怕也不远了。

「回宣室殿吧。」他略显疲惫地摆摆手,护卫的侍从忙驾起车辇。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间总归都是这么过去的,他都已记不清这么轮回着在六宫里过了多久。

之前太后尚在,他同秋水新婚,太后顾念着秋水,没有给他纳妃,宫中便只有一个皇后。

每日里下了朝,他便去她的凤藻宫里用膳,从不用记住今儿是什么日子,又该轮到哪个妃嫔侍寝。

用了膳,便赖在凤藻宫里同皇后耳鬓厮磨,他知她性子沉稳,还是要故意在人前闹她,闹得急了,她就背着人打他几下,直言再不给他留灯,不叫他来了。

可她打的几下不轻不重,直可谓是闺房乐趣。

后来……她去了长门,凤藻宫中真就再没亮过灯,也再不会有人在灯下等着他。

眼中酸涨得厉害,秋水忍着痛坐在灯光底下,微仰起头。

赤瑕给她扒拉着眼睛,小心翼翼吹了几下:「秋宫人再眨眨眼,看看是不是把那虫子吹出来了?」

秋水依言眨了眨,片刻才笑道:「好了,虫子吹出去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那花草里虫子本来就多,何苦夜深了还去摆弄呢?」赤瑕啰唆着。

秋水笑道:「看这天色,保不齐要有雨,盆子里的花经不得风雨,还是搬进屋子里来最好。」

赤瑕笑她没事找事,秋水也不辩解,只是虫子虽然吹了出去,右眼皮还是跳得厉害。

至晚间,院子里果然起了风,绿蕙原都打算关门,一抬头看到面前站了两个人影,几乎吓出了声,还是苏闻抢先一步开口:「糊涂东西,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你主子接驾。」

「臣妾不知圣驾已至,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陈宝林盈盈福身。

她是真的没有听见宫车声响,心底多少有些诧异。

刘昶虚扶她起身:「不怪宝林,是朕无事闲逛到此处。」

陈宝林这才看清楚他竟没有带羽林郎和侍从,竟只带了中常侍,这简直前所未有,忙就一面走一面领着他:「陛下请屋里坐。」

又命秋水:「烦秋宫人给陛下奉茶。」

「诺。」秋水躬身答应,立时转身去备茶水,右眼皮越发跳得厉害了。


因入夜太深,屋子里的小火炉早已熄了火,若要烧水,还得重新燃起。

秋水手持蒲扇蹲坐在炉前,一下一下摇着,微暗的炉火借着风势渐渐升腾起来,晕黄火光中,她的面颊沉润若璞玉。

前头隐隐传来说话声。

其实她不是没见过他同妃嫔相处的样子,只是贵为皇后,她有她的骄矜自持,也有她的委曲求全。

从她准备嫁给他的时候起,皇姑母和母亲就一直告诉她,他不单是她的夫君,更是天下之主,是皇朝的君王,她不能以平常人的夫妻之情去约束他。

她要懂得他的抱负,理解他的苦衷,爱护着他,辅佐着他。

她一一照做了,是以她劝诫他雨露均沾,照顾着选进宫里的每个女子,不愿后宫的事分了他执政的心。

时日久长,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得很好,可以放心心中那所有的不甘、不愿、不舍得。

而今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身为女子,哪个不盼得到夫君全部的爱?

可惜,那时贵为皇后的她不能这么做,眼下卑如宫婢的她,就更是做不到独得恩宠了。

火苗越烧越旺,终于,水开了,她烹了茶端过去,小心放到陈宝林和他的面前。

他没有接,只是同陈宝林闲话家常:「朕事情繁杂,倒是忘了,宝林进宫几年了?」

陈宝林轻声道:「臣妾是文德五年进的宫,至今有六年了。」

「哦,竟有这么多年了吗?」刘昶侧过身来看一眼她,印象中她一直都是这般模样,倒不知岁月过得如此飞快,「这么多年都在宫中,可曾想过家人?」

陈宝林唇角轻弯,低低浅笑:「陛下面前臣妾不敢欺君,逢着佳节,总会想一想家乡和亲人的。」

「你家乡在何处?」

「在姑苏。」

「姑苏是个好地方。」刘昶赞叹着,又道,「朕知道你们很多人想回家,都不愿待在这深宫里,可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不如意之事。朕虽身为帝王,却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有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的事,这深宫困住的不仅是你,还有朕。」

「陛下……」陈宝林心中涩然,这是她同君王之间第一次这般推心置腹地聊天,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她明白,他的话不见得是说给她听的,却依旧为他痛心不已。

满屋子里坐着的人、站着的人,又有哪个可以过得随心所欲呢?

刘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絮叨着,手指轻伸出去碰了一碰杯盏,过了这么多时,里头的茶汤早已冷却,秋水看见,便要过来替他重新沏一杯。

他摆摆手,站起身:「朕该回去了,说了这么多,想是宝林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诺。」陈宝林微微屈膝,旋即唤过来秋水,「外头夜色深浓,又无月光,秋宫人去取一盏灯来送送陛下。」

秋水闻言,不疑有他,果真往屋子里去取了一盏八角宫灯,执在手中,挑灯前行。

长夜晚来的风从御道上吹拂而过,她手中的宫灯便随着风儿晃动起来,光影斑驳,碎落在地上,把她同他的身影也搅碎成团。

余光里见苏闻只是远远跟着,秋水直觉这般不妥,便也迟疑着放慢了脚步。

可这御道本就绵长,越是走得慢,越觉得永无尽头。

偏是身侧的君王恍似无知无觉,寂寂长巷里,在簌簌的衣摆声中,他开了口:「你可知晓未央宫的由来?」

四下里并无旁人,可见他的话是问她的,秋水便轻一颔首:「奴婢……知晓。」

「说来听听。」

他音色低沉,不似是要故意为难,倒像是临时兴起,秋水便把灯笼挑高了一些,一面照着他脚下的路,一面回他:「未央二字出自《诗经•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她的声音一如当年那般婉转动听。

当年,他还不知太后打的算盘,只以为她是太傅之女,进宫陪伴她的姑母而已。

而他在太后与太傅的双双重压之下,每日里要看那么多书,要识那么多道理,早已不耐烦得很,再瞅着胞弟刘旭走马斗鸡好不快活,心里不知有多羡慕,故而便趁太后午休,特意寻了她来捉弄。

让她读书给他听,让她替他誊抄那些古文。

都是佶屈聱牙的文字,她年纪尚小,读起来未免磕磕绊绊,便又让他抓住把柄,使唤她做这做那。

本以为她会向太后和太傅告他的状,没想到她居然都忍下来了,再到后来,他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亦都落进了她的脑海里。

他知道她一直都是聪敏慧黠的女子,只是有时太过聪慧,反而不妙,倒还不如是个愚笨的。

秋水直如往日背书一般说完了未央由来,还等着他要再问,却又听不见他声响了。

她疑惑地站住脚,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竟已经走到御道尽头,再往前去,过不远就是宣室殿了。

她回身,私底里只以为送至这里便已足够,思量着他不曾带扈从,苏闻又不曾挑灯,遂打算把自己手里的宫灯递给苏闻,自己独身回去,今儿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不承想苏闻赶过来,一抹额头,却是急急说道:「哟,这天儿怎么一会儿一变,倒是要下雨了。」

她闻言,下意识探出手,果真接了两三滴雨露,想着倒不如快些让他们走,或许在大雨下来之前能回到屋里。

哪知苏闻不等她开口,就已然往前引领着道:「秋宫人,已经下雨了,不好再往前走了,这附近恰有一座清凉殿可避雨,且往那里去吧。」又转了身向刘昶道,「陛下,虽说清凉殿有些时日没来了,可平日里臣下都盯着他们好生洒扫呢,这会子去正可住下。」


这……只怕于礼不合。

秋水犹豫着不前,孰料刘昶已经绕过她,真个往清凉殿去了。

他无灯照路,走得多少有些让人心惊,秋水没法子,只得挑着灯追上去,一路照着他到了清凉殿。

此殿从前原是避暑之所,中以画石为床,设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可如含霜。

每逢酷暑,刘昶便会命人把宣室殿里的卷牍和她凤藻宫的床榻都搬到这里,他纳凉办公,她亦可睡个好觉。

眼下已到七月末,他却又甚少来清凉殿了,故此,真如苏闻所说,清凉殿里只有两个守门的禁卫并两个洒扫的小黄门,连个伺候的宫娥都不见。

见君王过来,几人都是一惊,忙不迭跪地请安,小黄门没在御前伺候过,只知磕头不知点灯,秋水便挑着宫灯进到殿中,把那烛芯点燃。

刘昶亦跟在她身后进了殿中,因着日日有人洒扫,内里桌案尚算整洁。

不知是不是走得累了,他自顾自去榻上坐着,苏闻上前来接过秋水手中的宫灯,含笑道:「还得劳驾秋宫人,如今清凉殿无可伺候的人,外头又下雨,总不好冒雨去宣室殿找宫婢来,请秋宫人辛苦一晚上,伺候陛下歇息罢。」

秋水陡然间睁大了眼。

「宝林娘娘不等秋宫人回来了吗?」

艺林轩里,绿蕙眼见陈宝林亲自去关了门窗,不觉惊讶。

陈宝林却轻轻一笑:「她不会回来了。」

「宝林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会儿,便是连赤瑕都惊讶起来。

秋宫人可是送君王回去的,她不回来,还能上哪儿?

「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陈宝林容色安宁,仿佛在说着最正常不过的事,倒是绿蕙和赤瑕面面相觑。

秋水和苏闻亦在面面相觑,她已多年不曾在御前替他更衣了,那时为后她给他更衣,尚在情理之中,这会儿她是艺林轩的宫婢,再给他更衣像什么话呢?

苏闻一笑:「秋宫人就当是临危受命罢。」

这可不就是临危受命?

秋水低着头,越是心急想快些解下他身上的革带和组佩,越是解不开。

龙涎香的味道在鼻端萦绕不散,他胸膛的热度透过掌心的佩绶传过来,秋水不经意红了脸。

刘昶淡然坐在那里,只管看她半跪于他膝前,把那一组佩玉当成刺绣般对待,精细得不能再精细。

其实,没必要全部解开的,只需松了上头的绶带便可。

然而他看她解得认真,便没有开口,他既是不开口,苏闻便也只当看不见,横竖有人乐意受着,他又何苦去多嘴?

好在折腾了半炷香的工夫以后,秋水终于把他身上的革带和佩绶都解下来了,未免混乱,就一缕一缕摆放在案几上,再回身给他脱了上衣和下裳。

待忙活完一切,苏闻已经把热水打来了,伺候着君王洗漱。

她欲要走,苏闻却唤住她:「外间有值宿的班房,秋宫人忙活这么晚,想来也累了,就去那里歇歇吧。夜里若是陛下醒了,有什么事也好找秋宫人。」

这意思便是一整晚她都不能回去了。

秋水面露难色,然而他这里的确是无人照应,单凭苏闻一个人,怕也应付不过来,是以只得道声是,自去外间洗漱歇下。

两房之中为来去方便,便只隔了一道格栅,她睡在外头,隐约可听见里头的动静。

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她同他之间没有这么近距离相处过了。

初时还有些难堪拘谨,待到睡下,恍惚中倒似回到了从前。

从前宫里尚没有纳妃,他们之间不需那么多顾忌,是以他到哪里,便爱把她带到哪里,只是那时他初初登基,要看的卷牍和奏章那么多,每每到深夜还不能入睡。

唯恐她守得累了,他便也如眼下这般,将她迁到外间,让她自去睡她的。

然而那会儿她能睡得安心,这时候作为宫婢,还得担着值宿的分责,便不好再睡得那么沉了。

幸而君王入夜睡得较深,没有叫过她,她便也安然待到了天明。

见苏闻一早领着宣室殿的宫婢侍从,捧了上朝用的冕服过来,她闪开身,待宫娥们进去,才拉住了苏闻:「阿翁,这里没我的事,我便回艺林轩去了。」

苏闻被她说得一愣,片刻笑道:「才刚要同秋宫人说这个事呢,昨儿秋宫人随驾过来御前伺候,恐陈宝林那边少人照应,臣下便同内侍监商议,另拨了人去宝林娘娘身边伺候。说来,也不是旁个,正是昔日与秋宫人同住一室、曾经让秋宫人舍命相救的翠叶,如若秋宫人执意要回艺林轩,那么翠叶姑娘可就只能再回掖庭去了。」

「这……」秋水不想一夜之间竟生出这等变故,让翠叶回掖庭,她定是不忍。

可翠叶留在了艺林轩,她要去哪里呢?

苏闻看着面前自己曾经侍奉过的皇后娘娘,心里只叹她的心地委实太过良善,若不然,怎会被逼迫到如今的地步?他有心要点醒她,遂微微躬身,劝着道:「秋宫人能为翠叶舍命,能为绿蕙求情,如何就不能为自己求一求呢?」

为她求?她有什么好求的呢?

苏闻再拜:「臣下斗胆再称一声娘娘,如娘娘想求,臣下等人必助娘娘一臂之力。」

「你们……」秋水这时才恍悟过来,良久,叹息一句,「你是何时同陈宝林、内侍监他们谋划这些的?」

若不然,怎的就那样巧,她会去到陈宝林的艺林轩中,又那样巧偏是让她送了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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