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见不如不见

相见不如不见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近侍忙道:「据那边的人来说,陛下虽路过掖庭御道,却未曾停留,只苏常侍站住脚同她说了几句话。」

「如此说来,倒是她们失算了。」

赵婕妤无声讥笑,直叹徐容华等人白费心机,就为了让陛下见着长孙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里竟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

近侍也道:「还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动。」

「哼,不过一个废后罢了,能兴起什么风浪!」赵婕妤甩手弹开那一丛针叶,捏着帕子擦了擦纤细通红的指尖,接着问道,「秦昭仪那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近侍摇摇头:「昭仪娘娘还是老样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晒出热病,听闻多日不曾出来了。」

赵婕妤勾一勾唇角,满面不屑。

近些年宫中无后,秦昭仪贵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后。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长孙皇后,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和气度,装样子谁不会,怕只怕她装不过这一辈子。

她抿着薄唇想了想,过了片刻方道:「叫他们都盯仔细些罢,还有太后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会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进宫祭奠,外头不知里头的事,总得有人给提点提点才行。」

近侍闻言一怔,好半晌反应过来,忙躬身应诺。

「快点,快点,这都什么时候了,该置备东西了还躺尸一样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宫娥的呼喝声中,忙不迭翻身爬起来穿戴整齐。

翠叶昨儿睡得晚,尚还睡眼惺忪,一瞅外头阴暗暗的天,不觉嘟囔:「这才什么时辰,姑姑就这般着急忙慌的。」

有宫婢从门前路过,闻言忙轻声道:「说是今儿是仙去的太后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后娘娘末七不该是明日吗?」翠叶屈着手指掐算日子,怎么都不对。

按着习俗,从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分别称为「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单七祭礼较隆重,亲友皆至,孝子要哭灵,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这两个「七」日,丧家大都要诵经礼忏,亲友也要亲至烧纸钱蜡烛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为着太后娘娘五七,这才过去十三天,怎的就开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这时方知掌事宫娥一早叫起是为了什么,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从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后,她也曾想过寻一处不见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诸多杂务缠身,又有宫教博士和掌事宫娥时时盯视,行动委实不便,这个念头便搁浅下来。

想不到今日竟会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里一阵难过,纵然当初是皇姑母强行把她牵扯进深宫大院里,可皇姑母在的时候,她亦得她宠爱颇多,由是便强忍住酸涩,对翠叶道:「是宫中旧俗,若烧七与夏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谓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迟一天祭奠。」

这便解释得通了。

翠叶长哦一声,点点头,眼见左右两旁屋舍的宫婢都陆续赶往前院去了,一时不敢多耽搁,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随过去。

既是太后娘娘的末七日子,来人甚多,宫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纸大蜡金银斗都做了数百多个。

秋水做得尤为上心,按理皇太后无儿无女,便需得娘家子侄在前置办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长已被发配充军,她又被贬至掖庭,都不能够到前去烧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饭,唯有在这等香烛纸火上略尽哀思了。

这边厢正忙活得紧,忽而门前一阵嘈杂声,忙着低头赶工的掖庭奴们不觉纷纷支起头来,往外看去,正见一个素衣白衫容颜高贵的女子提着裙摆强行撞开了禁宫守卫,闯将进来,唬得掌事宫娥都变了脸。

秋水亦是面色苍白,下意识站起身看着来人。

那女子闯进来也不多言,目光只在一众掖庭奴中扫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从她失了光泽的发顶一直看到脚下的草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她恍惚摇了摇头,只当自己看错了,一言不发,转首人便似来时一般,又闯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声「妹妹」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么一通胡闹,掌事宫娥拍着胸膛直呼怪哉,连声地问那禁宫守卫:「来者何人?」

禁宫守卫苦着脸叹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长孙秋雁,曾经是与已废皇后娘娘长孙秋水一般显贵的人物,姑母做太后,父亲做宰辅,姐姐做皇后,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荣宠加身,富贵过人。

即便后来长孙一族落难,皇后被废,可因着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么牵连,也难怪禁宫守卫不敢拦她。

秋水抿抿唇,眼看秋雁性情还似少时那般风风火火,便知这几年中她过得还不错,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叶身在掖庭久已,还是头一回得见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个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只是不知这般高贵的人怎么到咱们掖庭来了?」

「或许是走错了路罢。」秋水言语轻轻。

心底里却明白,她不是走错了路,她是听说了消息,才赶过来确认一下的。

只是确认了又能如何,不过为自己徒增些烦恼,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长信宫中,本该万分威严肃穆的祭奠仪式,却被突如其来的几声惊呼扰乱了。

秦昭仪身子娇弱,若非逢着太后末七,这会子本不该出来,谁承想一来就碰见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着被泼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过伤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给王妃奉一盏酒来吧?」

「不必了!」长孙秋雁干净利落地将一掷而空的碗丢弃在地,擦着手,一张素面冷若冰霜,连声色里都带着寒意,「这一杯酒当我姐姐敬给她的,多谢她那一道懿旨。」

「这……江都王妃当真是这么说的?」

中常侍苏闻耳听长信宫中差人来报,一时又惊又讶:「好好的祭奠,怎会闹出这等事?」

宫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说了两句。

苏闻嗟叹,情知参与祭奠的人那么多,瞒也是瞒不住的,便原样把话递进了宣室殿中。

年轻的君王刚刚领着诸侯百官祭拜回来,换下了素服,穿着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


听了苏闻来报,眉眼都不曾挪动一分,只翻看着卷牍淡声道:「掖庭宫禁森严,倘或没有朕的许可,便是臣子也不得随意出入,就算进去了,宫女子与外人也不得随意言语,她倒是大胆。」

「是。」苏闻赔着小心,一时竟不知君王口中的她是说的废后还是江都王妃,遂又道,「然则见了面,倒是不曾说过话。」

「哦?」刘昶执卷的手微移,轻轻叩击着玄木桌案,「江都王妃也不曾说什么吗?」

「不曾。」苏闻摇头,「王妃娘娘闯进去之后,只见了秋宫人一面,便又转首回去了。」

「唔。」刘昶貌似了然,叩击桌案的手指屈起,便重新执了卷牍,一面看阅一面道,「毕竟是太后奠仪,江都王妃此举未免太过失礼,着江都王带回去好生训斥罢。至于掖庭禁卫,失于职守,各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诺。」

苏闻领命而去。

赵婕妤听了消息,不禁笑出声,向上首端坐着的秦昭仪道:「瞧瞧咱们陛下多好的气性儿,闹成那般模样,不过轻飘飘一句好生训斥就打发了,谁不知道江都王最宠他这个王妃,说句重话都不曾,又哪里敢训斥她?」

秦昭仪才从奠仪那一幕缓过神来,喝着茶水压惊道:「陛下至仁至孝,王妃毕竟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便是为着太后娘娘体面,也不能过多苛责,盼只盼王妃回去能领会陛下这番苦心,下回务必不能这般使性儿了。」

哧!赵婕妤忍不住掩口:「太后娘娘已经过了末七了,哪里还有下一回让王妃来祭奠,姐姐可真是糊涂。」

「啊这……是我糊涂了……说错了话。」

秦昭仪面色一阵羞红,止不住轻拍一下掌:「我就说我这身子耐不得热,瞧,这才坐下来多会子,就热得糊涂了,妹妹们见谅,我便先回去歇着了,至晚间夜凉再来同妹妹们说话。」

说着,便起身搭扶内侍的手臂回去了。

赵婕妤冷眼看她走远,手上拿着的纨扇不断挥动:「这就装不住了,人还在呢,就巴不得给人家置备奠仪了。」

她位分只在昭仪之下,又因出身将门,行事泼辣,底下坐着的几个末位妃嫔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依旧该喝茶的喝茶,该纳凉的纳凉。

唯有陈宝林走了出来,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过来陪姐姐说话。」

「去吧。」赵婕妤不耐烦地挥挥扇子。

陈宝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宠也就罢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实,寡言寡语的,宫里妃嫔大多不与她来往,是以她的来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绿蕙这边厢扶着陈宝林从长信宫偏殿出来,一举手,便用团扇遮住了日头道:「六月里的天儿便热成这样,设若到七八月间,岂不是要下火了?」

陈宝林却不觉得热,她只觉得这个宫里空旷极了,清冷极了,淡薄极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刚入宫的时候。

那会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在,不单长信宫与凤藻宫热闹,连带着她的艺林轩也欢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长信宫仍在,宫里坐着的却再不是当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着绿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下,终是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块盖板,遮住墙角底下将将长出的一丛兰草。

她素来喜爱兰花,早些年在凤藻宫,不知种了多少名贵的兰花,后来沦落长门宫,再无闲暇可以侍弄花草,这会儿入了掖庭,原以为每日里就这般舂米洒扫养蚕织布地度过,再不料会碰着这样的殊遇。

即便只是一株普通的兰草,也足够她欢喜了。

她料理好了兰草,刚擦了把汗直起腰来,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平日里一个与翠叶交好的掖庭奴紫茎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秋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不好了,翠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妙。

紫茎便大口喘着气急急道:「翠叶那丫头不知何故惹恼了于充依,叫于充依的内侍打了一顿送回掖庭来了。」

什么?秋水神色大变,顾不得兰草,忙擦着手往回跑,人还没到跟前就听里头有哭泣声传来,待她一迈步进去,又有两个掖庭奴走了过来道:「秋儿姐姐,你快过来看一眼吧,翠叶她……她要不行了。」

「翠叶!」秋水跃步急奔上前,一见榻上翠叶半边身子都仿佛浸染在血海里,禁不住落了泪,「到底是什么事,叫她们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翠叶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了,耳听得她来,手指挪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秋水心头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问紫茎:「可曾宣了御医?」

紫茎被问得一愣,擦着眼泪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咱们这等宫女子哪里请得动御医?」是了,掖庭宫婢是请不到御医的,是她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可……可不请御医来,翠叶怎么办?翠叶会死的!

「紫茎,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御医!」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

艺林轩外,秋水拍打着院门,一迭声地叫唤。

赤瑕听闻动静,无奈开了门:「秋宫人,我们娘娘说了,这件事她帮不了你。」

「她怎么会帮不上?只要她找了御医来,总可以救得了翠叶的。」秋水急得没法子。

赤瑕叹口气:「秋宫人如何不懂,便是我们宝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谕才可请得动御医,何况是为着一个掖庭宫婢呢?秋宫人与其来求宝林娘娘,不如去求一个帮得上忙的。

「秋宫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仪、婕妤、娙娥、容华、美人上等妃侍寝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次等妃侍寝的日子,至于每月下旬,则是少使、五官、顺常、宝林末等妃侍寝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该当末等妃侍寝,陛下必会途经掖庭。」


秋水跪伏在御道中间,耳边赤瑕的言语犹在。

她说他会来,她说与其求陈宝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该听信赤瑕的话,或者再求一求陈宝林就能把御医请来,可是……可是翠叶的情形让她耽搁不起,也下不了赌注。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翠叶死去。

「宝林娘娘,您看,这都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

艺林轩中,绿蕙觑一眼天色,转回头来又道:「娘娘为何不帮她这一回?」

陈宝林秀颜淡然,亦是觑了一眼天色:「我帮得了她一回,却帮不了她第二回,这世上能永远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儿一定会来?」赤瑕跟着狐疑。

陈宝林神色不动,凝眸看着那御道上跪伏的纤弱人影,半晌才启唇:「陛下一定会来的。」

高墙斜影随着日色偏移而不住变换着方向,石青色的地砖去尽了白日里的溽热,便透出一丝彻骨凉意来。

冗长的曲裾蜿蜒在身下,兴许是跪的时间久了,一地静谧中秋水倒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也曾这般跪过一次,亦是为了求他,求他饶过长孙一族,便是贬她为庶民也甘愿。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仿佛难以置信,待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后,怒急攻心,竟斥她阴毒堪比吕雉、霍成君。

她为后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一瞬间心口几乎疼得要碎裂开去。

一道碎裂的,还有她和他之间的年少夫妻情谊。

此后,她幽禁长门,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过纠葛。

这一回,她亦是舍弃所有来求他,只不知他会说什么。

伴随着最后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砖终于有了微微颤动,是宫车来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发恭顺。

扈从的羽林郎远远望见,不由冷声呵斥:「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一声一声,仿佛轰隆作响的雷鸣,滚滚而至。

她不动如山,眼角只望见一双双皂靴似奔腾的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秋水闻说,缓缓抬起头来:「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领头的羽林骑都尉本已抽出了节鞭,只待把这等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掖庭奴驱向一边,待得听到她自报家门,长长的节鞭猛地收回,几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脚,一时有些为难:「你……御道拦驾,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闻,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后的龙辇:「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惯常不离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苏闻业已赶了过来,瞧见跪地的是她,不觉几分惊诧:「娘……秋宫人,这是做什么?」

「苏常侍,婢要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翠叶。」

「这……这……」苏闻同羽林骑都尉一样为难,他回首看了看丝毫没有停留迹象的龙辇,忙道,「秋宫人快请起,御道拦驾太过鲁莽,秋宫人有什么话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等不得以后了。」秋水蓦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叶就要没命了。」

「可你这般……就不怕没命吗?」苏闻惊惶,低声地劝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见宫车已至,秋水松了手甩开苏闻的衣袖,却趁他和羽林郎不备,顺着间隙便直冲到驾前,唬得随从的一众羽林郎纷纷架起长刀,几乎划破她的面颊。

便是这般也无法阻止住她,深邃狭长的御道中,只闻听她的声音如溅珠碎玉:「求陛下开恩,准掖庭开设患坊,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

华盖下垂坠着的帷幕,不知是经了风动,还是经了她的晃动,一摆一摆,微微露出内里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摆。

「长孙秋水,你可知你现在已不是皇后了?」

身为皇后,或可对上谏言,可区区一个掖庭宫奴,有什么资格来见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后宫指指点点?

许是多年未曾相见,印象中他的声音并不是这般阴沉冷漠。

又或许,他说得对,她早已不是皇后了,没有资格来见他,亦不再有资格得他温柔相待。

可是她的罪过她自己会承担,翠叶何罪之有,竟以至死?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该仁爱万民,婢是衣冠子,虽死不足惜,可是掖庭宫奴还有那么多良家子,亦是陛下子民,陛下怎可见子民有难而不施以援手?」

她重重跪在龙辇前,从飞动的帘幕中望出去,便可望得见她乌云一样的发顶,和那磕在石青地砖上蹭破了油皮的额面。

刘昶扣在膝上的手指微缩,半晌冷冷唤了一声:「苏闻!」

苏闻登时一惊,他跟着君王已久,深知这是君王动怒的前兆,不敢再掉以轻心,忙摆一摆手:「快将她拉开!」

「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秋水不管不顾,一味地长跪下去,磕着头求他。

只有这一次机会可救翠叶了,她不能让他走!

「掖庭令!掖庭令何在?快把她拉下去!」

苏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羽林郎们看着蹊跷,不敢对秋水太过动武。

掖庭令得了消息,冠带都未曾齐全便领着三两掌事宫娥急急奔至驾前,还不曾开口求饶,便叫苏闻堵了回去:「出了这等事,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干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带回去。」

掌事宫娥也不料秋水会这样大胆,上前来堵嘴的堵嘴,抬胳膊的抬胳膊,愣是将她搀扶了回去。

厚重的大板一下一下打落在身上,秋水咬紧了牙关,当真是宁死也不屈从:「我……要见内侍监,求告陛下……开恩……」

掖庭令直被她吓得一身冷汗,伸着手指气得哆嗦:「你还敢见内侍监?今儿不打死你,明儿死的就是我们了。那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那是什么人物,你也敢拦?你有几条命,咱家又有几条命陪你?」

「我要……要救翠叶……」

「救翠叶?呸,你还是想着怎么救自己罢!」

掖庭令摸摸脖子狠啐一声,他好容易过几天消停日子,谁知她一来,就给他闯了大祸。

「掖庭令听旨!」

「掖庭令听旨!」

掖庭宫外,一迭声的叫喊传扬而至,手持谕旨的小黄门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掖庭令听旨!」


即便隔了四五日,背上仍旧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秋水趴在床榻上,好容易支撑起半个身子,刚要伸手去取一侧桌子上放着的茶盏,便见一束光从帘缝中透进来,她下意识伸了手遮挡,好半晌才看清了来人:「姑姑怎的来了?」

掌事宫娥见她醒了,进门的脚步微滞,片刻才叹了一声:「外头都有人在,要什么你说一声便是了。」

秋水抿一抿唇,没有应声,看了看她方道:「敢问姑姑,翠叶如今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那丫头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掌事宫娥面色依旧如往常般冷凝着,然而语气却比平时温和多了,她见秋水要取茶盏,便把手上端着的东西递上前:「那些都凉了,就别喝了,喝这个吧。」

「多谢姑姑。」秋水实在渴得厉害,顾不得掌事宫娥端来的是什么,就着她的手便探身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才觉有些异常,「这是……」

「是参汤。」

她知道是参汤,可是身在掖庭,哪里来的这等贵重之物?

掌事宫娥别开脸,耳尖轻红:「是紫茎她们几个凑了钱从患坊买来的,翠叶和你都有份。」

患坊?

秋水一愣,而后便是一喜:「姑姑是说,掖庭有患坊了?」

「嗯。」掌事宫娥轻轻点一点头,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模样,心头竟有些酸涩。

「你可知,那日若不是内侍监有先见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脚程走不快,特意寻了腿脚快的小黄门口传谕旨过来,你便活不到今日了?」

秋水容色讪讪,她在痛到极处的时候,的确曾听到有人传旨,可传的是什么样的旨意她并不清楚。

而今知道掖庭有了患坊,想是他终于肯开恩了,也不枉自己受了这一顿板子。

「从今往后,掖庭宫人患病再也不怕没处治了。」

她轻舒口气,满怀欣慰。

掌事宫娥端紧了汤碗,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原不知秋水就是曾经的长孙皇后,身在掖庭,谁都想谋一个好出路,她也不例外。

是以那日徐容华特意着人寻了她过去,说是要惩治一个宫人,她便顺从地依计行事了。

倘或早知是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汉律有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上头主人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满宫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奴婢的生死,独有她会在意。

无论是为皇后,还是为废后,她都待她们如常人,恐她们受风吹雨打,恐她们忍饥挨饿,亦恐她们伤残病死。

「秋宫人,你伤好之后,便出了掖庭换一处地方罢。」掌事宫娥稍稍低眉,望着她晶亮纯澈的双眸,「陈宝林屋子里的绿蕙,到年底就该放出宫去了,身旁尚缺一个人,你便去她那里补了绿蕙的缺吧。」

陈宝林位分虽低,心地却是良善,去到她那里,想必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掌事宫娥尽力地想要弥补之前错待她的事,秋水闻言,有些不敢确信:「姑姑,这样做妥当吗?」

掖庭之中比她资历深的人多的是,比她能干的人也多的是,调拨了她过去,岂不是叫人非议?

「有何不妥?」掌事宫娥冷嗤,再怎么说她在掖庭也有一席之地,岂容得旁人置喙?

何况,这也不单单是她的意思,内侍监亦有这等想法,先时不敢擅动,不过是顾忌着圣上罢了。

然而自那日她被打得昏死过去,几乎把内侍监吓破胆后,便再顾忌不了许多了。

如同来时那般,走的时候,秋水所带行囊仍是少得可怜。

翠叶卧床尚还不能起,听闻她要走,愣是挣扎着,扶了紫茎等人的手出来相送:「若早知姐姐要走,昨儿就该当给姐姐贺一贺的。」

秋水连说不必,又一力劝她回去歇着。

翠叶泪盈于眶,死命摇着头:「下回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就当是全了奴婢一点念想。」她说着,忽而松开紫茎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叩谢娘娘大恩,此次一别,望娘娘千万珍重,勿要再回掖庭了!」

「翠叶!」秋水陡然一惊,忙就要去搀扶她起来。

却不料,四下里原是垂手站着相送的宫婢竟都接二连三地跪拜了下去。

「奴婢叩谢娘娘大恩,娘娘珍重!」

「你们……」秋水红了眼。

她都说了多少遍,她已不是皇后了,可是内侍监、苏常侍,还有她们……依旧以皇后之礼待她,她何德何能,敢当得起?

「你们都起来吧。」她掩了面不敢再看,急匆匆拿了行囊便走。

艺林轩业已得了内侍监遣人送来的消息,早早便把房间打扫干净,只待秋水搬进来。

赤瑕卖力地擦着桌案,又是惊又是喜:「真想不到掖庭那边居然把秋宫人调拨过来了,这下宝林娘娘该安心了。」

绿蕙也道:「谁说不是呢,那天真个要吓死人了,听闻都打了十多板子了,小黄门晚去一步,说不得秋宫人的命就没了,把宝林娘娘吓得一宿都没睡着。」

「宝林娘娘原是好心,唉,都怪世事难料。」赤瑕叹息着,「要说宝林娘娘算得可真准,说陛下会来,陛下当真就过来了。」

「哪里是宝林娘娘算得准?」

绿蕙白她一眼,正待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陈宝林已然从窗边榻上转醒,蓦地止住话头,只得道:「是奴婢们吵醒娘娘了吗?」

陈宝林摇摇头,问她:「什么时辰了?」

绿蕙笑道:「还没到巳时呢,从昨晚上起娘娘就没大睡着,这会子秋宫人还不曾过来,娘娘还是再歇一歇吧。」

「不用了。」陈宝林摆手,扶着赤瑕的腕子站起来,「睡得久了便要闹头疼了,秋宫人的屋子可曾收拾妥帖了?」

「娘娘放心,屋子里都是依着娘娘吩咐收拾的。」

既是知晓秋水的身份,绿蕙和赤瑕自然不敢怠慢。

陈宝林点一点头,那日闹出那样的事,委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为误会了君王的心思的时候,那道差点迟来的圣旨,却又让她豁然开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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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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