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踏莎行

踏莎行

再度听到周温的消息,是三个月后的事情,我已经逃出了边境,在吐蕃的小城里安家,在茶寮里,我听人说,这些日子中原的皇帝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一反常态开始扩充后宫。

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竟有一丝慰藉,或许周温这样天生的政客,本该冷酷无情地活着,情爱于他才是耽搁。

顾太傅显然在这点上和我的认知是一致的。

我甚至有些怀疑,我能如此顺利地逃出边境,暗中有他的帮助。

很快,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在边境小城落脚后,有人给我送来一份假的户籍身份。这种东西,若非顾连臣这样的级别,很难办到。

有了这张户籍身份,我不仅可以异地安家,日后也会少许多后患。

我不是自命清高的人,理应就坡下驴接受它,可是看到户籍名字的那一刻,我犹豫了。

「顾思悠。」

顾家到了我这一辈,是思字辈,顾连臣给我这样一个名字,是想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他总还是认我的。

想当年,我阿娘挺着肚子去长安,那样卑地求他,他都没有认下我,如今,他老来老去,人生圆满,要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多一个依仗。

可我凭什么要领他的情?让他弥补年轻时的亏欠?

当初,我没借着他的名头,孤身一人闯了皇宫,如今自然也能孤身一人闯荡江湖,我所依仗的从来不是什么血脉身份,更不是任何人的庇护。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我便把这份户籍身份放回了原处,另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与顾太傅,从前毫无瓜葛,日后,亦然。」

我想,顾连臣会明白。

三日后,字条和户籍身份被人呈到了顾太傅的案头。顾太傅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身上朝了。

退朝后,周温留顾太傅问话,顾太傅拿出了手里的字条,双手递给了周温。

周温看到字条后,没有太过惊讶,只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把你留在那儿的人撤回来吧。」他扭头,又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你说要选些妃嫔进宫,平衡势力,这件事你和母后商量就好,朕没有意见。」

「陛下……」顾太傅欲言又止,「老臣有一句话,到了今日,不得不说了。」

周温抬眼看他,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太傅请讲。」

顾太傅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周温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自先太子薨逝,老臣便做了陛下的老师,这些年,老臣看着您从半大的孩子,斗皇叔、杀八王,直到坐上这龙椅,每一步都是老臣陪在您身边,风雨走来,老臣于陛下,是臣子,是恩师,亦是战友,如今天下初定,未来还有许多坎坷要走,老臣会像从前一样陪伴着陛下走好日后的每一步,也请陛下注意脚下,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因为一粒小石子摔了跟头。」

听他这样讲,周温竟然笑了一笑:「太傅说得没错,朕从小的每一步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中秋赛诗宴上,朕看中皇爷爷准备的彩头玉麒麟,你们不许朕拔头筹,怕其他皇叔忌惮,也怕皇爷爷觉得朕争强好胜,后来,三叔得了那个彩头,太傅又教朕用手段,让三叔自愿把彩头送给了朕,那时您教朕这是驭人之术,朕谨记在心。」

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想想,便是这些所谓的驭人之术毁了朕的一辈子吧。」

顾太傅听他这样说,当下大骇,想要劝阻:「陛下!」

周温却笑了一笑,制止了他,语气轻松继续道:「太傅大概觉得朕是你座下最好的学生,那么,今日朕所幸和你坦诚相见,让你看看你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学生,是如何一个真面目吧!」

周温拉开了身后的柜子,里面安放着一卷卷的文书,周温随意抽出一卷,上面竟然是顾太傅和他母后的密谈,在商议皇帝子嗣之事。

顾太傅看到被宫人抄录下的字字句句,震惊不已:「陛下竟派人监视自己的母后?」

周温惨淡一笑:「凡人做事百密一疏,疏的往往是自己最信任、最容易忽视的角落,这话是顾太傅教朕的。」

顾太傅点头:「她毕竟是你的母后,子嗣之事也是……」

顾太傅没有说完便被周温打断:「所以她抬举娘家的亲戚进门,做朕的妃子,也是为朕考虑?别人的娘亲不是这样的,比起关心家族的利益,娘亲应该更关心未来的儿媳合不合儿子的心意……顾太傅,身处这个位置,朕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当成儿子来看待了,朕没有童年、没有娘亲、没有爱人,只有皇位。」

顾太傅看周温像说笑一样,平静地吐出这一句,喉咙哽咽:「陛下……」

周温却浑然不觉地笑了一笑:「所有人都把朕看成一个获取权力、实现抱负的工具,这些人里也包括你,顾太傅。」

「夺嫡的一路,朕从未有过安全感,仿佛朕踏错一步,你随时就会把朕抛弃,另寻明主,朕被你们这样粗暴地对待着,因此也把其他人看成是朕的工具,如果不是遇见了铃铛,或许朕会这么一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他抬眼看那份写着「顾思悠」的户籍单,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温柔。

「小雀岭一役,朕最高兴的不是赢了八王,而是朕发现,朕的心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孩如此剧烈地跳动,看到她昏迷不醒,朕竟然如万箭攒心一般,一步也无法离开她的榻前,原来,在铃铛面前,朕是可以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的。那一刻起,朕有了贪念,不想再活得像个冷漠的算盘。可悲哀的是,朕唯一能留住她的办法,便是算计她。」

顾太傅沉默已久,终于开口:「陛下要处置沈家有一万种办法,陛下选择让沈遥行刺,实则是想借着负伤,给铃铛博一个救驾有功的美名,方便她抬名分吧。」

周温淡淡一笑,看着手掌上狰狞的刀伤:「朕表彰的谕旨都拟好了,只是,没想到……」

顾太傅对周温深深一拜:「陛下今日与老臣敞开心扉,老臣很感激,但铃铛绝不是能在皇宫里陪陛下走完一生的人,陛下想必知道这一点,才会吩咐老臣给她户籍,既如此……」

周温莞尔:「既如此,你便让朕自己一个人挺一挺吧。」

顾太傅愣住了,周温波澜不惊,语气平静:「若挺得住,能把她忘了,朕就做回从前那个怪物,在这龙椅上陪你镇着这座江山,若挺不住……」

顾太傅登时有点急了:「若挺不住如何?」

周温叹了口气:「若挺不住……你和母后便自求多福了。」

顾太傅或许知道,周温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到了极限。几日后,吐蕃使臣来见,周温竟当场指出他们岁贡不足,有不臣之心。

吐蕃日渐壮大,确实不得不防,朝廷为此出了不少主战派,顾太傅却担心周温借此机会对吐蕃发难,还有别的意图,于是便背着周温来到边境小城寻我。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原与吐蕃的商队之间混了个脸熟,时常帮他们守护财货,赚一些跑腿费。商队们常去的一家客栈里,有个绰号叫「鹦鹉」的掌柜看上了我的功夫,问我愿不愿意替他守店。

价钱谈拢后,我便答应了他。

鹦鹉这厮是个自来熟,逢人便喜欢打听八卦,有一天晚饭喝了酒,他特意留我说话:「丫头,跟哥说句老实话,你一个人在边境谋生,是在那边犯事儿了吧。」

他问得很随意,我答得也随意:「是啊,捅了皇帝一刀。然后跑了。」

鹦鹉没绷住,把酒喷了出来:「哥没跟你开玩笑,正经问你呢。」

其实,我也没和他开玩笑,但料定他不会信,我还是把真相包装了一下:「有个大官要纳我为妾,我不乐意,就跑了。」

鹦鹉点头,很是赞赏:「有骨气,咱这长相,怎么也得做大房是不是?」

我挑眉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谈好的买卖里只说守店,没说陪聊,陪聊得加钱。」

鹦鹉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哥这个店里,最值钱的就是我本人了,你守什么店啊,守我就行了。」

我在边境游走几个月,知道这里民风开化,许多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却不强求名分。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那个……不行。」

鹦鹉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哪个?瞧你这思想,哥一个人太闷,雇人陪哥说说话不行?再者说,若不是哥拦下你,你以为你能护着那个商队去吐蕃?那户徽商三天前上的路,如今估计已经全变成了白骨。」

见我有些发愣,鹦鹉戏谑一笑:「他们一进这个地界,就被人盯上了。」

这么说,反倒是这厮救了我,自从经历周温以后,我对无缘无故的善意都很警惕,于是便想当场还人情:「你既然救了我,我不会叫你白救,只是现在身上的钱不多。你可以说个数,我给你立字据。」

鹦鹉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哟,局气啊,那么你写吧,欠我一百万。」

我第一回遇到这么不要脸的,刚要反驳,鹦鹉便又开口:「怎么?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别轻易看低自己呀,来,哥哥抬举你。」

我被他一噎,硬着头皮写字,但那一百万的万字却怎么也落不下去,鹦鹉见状「扑哧」一笑。

「刚尽易折,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呐,究竟谁给你养成这种不肯低头的臭毛病?这还怎么出来混啊。」

他推了我一把:「你就不会叫一声好哥哥,求求我?」

「不求,就欠你一百吊钱,爱要不要。不要拉倒。」说着,我便要把字据拿走,鹦鹉见我急了,一把将条子抢了过来,嬉皮笑脸道:「麻雀再小,好歹也是肉啊。」

顾太傅不知道在客栈外看了多久,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衣领上竟落了许多露水。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对鹦鹉遮掩道:「这老头八成是问路的。」

顾太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他是寻亲,要与我单独谈谈。

进屋后,我开门见山:「几日前我已经将户籍单子还给太傅,太傅如今急匆匆赶来,莫不是来抓我的吧。」

顾太傅苦笑一声,很认真地看着我:「或许你觉得,我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现在,我站在父亲的角度,问你一句,若是陛下愿意抬你做皇后,专宠你一人,再由顾家做你背后的依仗,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这话问出来,我觉得顾太傅大概是疯了:「周温失忆了?没告诉大家我毒他又伤他?」

顾太傅扶额,只觉得头痛万分:「陛下,对外并没有声张。今日我来,也是背着他来的。」

我不太能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但好在我对周温的警惕性一直在线。

「我既然逃出来了,就绝不会回去。至于和太傅的关系,条子上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顾太傅点了点头:「你既然不想回去,就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你说」。

「万一日后撞见了陛下,别给他留任何念想。」

我以为,我那一刀给得已经足够绝情了,但既然顾太傅这么说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顾太傅走后,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对玉镯和一张字条,说是日后我出嫁了,这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我想也不想就把那对玉镯扔了出去,没承想鹦鹉一下子就接住了,他一脸看大戏式的笑意:「就是那个老头,想纳你?」

「……不是。」

「不是什么呀不是,他虽然是便装,但穿的是官靴,鞋底有玉的官,至少是二品了。可不就是你说的大官么。」

我发现鹦鹉这厮聒噪得很,干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片刻后,鹦鹉舔了一下我的手心,我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要不要和我做点特别的事儿?」

我尴尬不已:「你就那么想同女人睡觉?要不我去给你在街上找找?」

鹦鹉闻言,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一整天地想什么呢,我是问你,想不想跟我做点特别的买卖?」

至此我才知道,鹦鹉的这间客栈,是一个据点,平日里他还倒卖两国间的情报,专门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自周温对吐蕃使臣发难后,两边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周温这边明显是想涨岁贡,外加一些附加协议,逼吐蕃到绝路。若是吐蕃从了,便从了,不从便有了发兵的由头。

而吐蕃这边则希望谈条件,外加和亲来缓和关系,但这个条件怎么谈,和亲由谁匹配,就十分微妙了,一个不对就可能被周温拒绝,不得不兵戎相见。

为此,他们分外需要能刺探消息的中原人过来帮忙。

鹦鹉活儿干得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他宣传得实在是好,有风声冒出来后,吐蕃的世子便亲自找上门来,想让鹦鹉找一下负责外交口的官员,给探个口风。

不得不说,鹦鹉到底还是有点本事,他搭关系找到一位鸿胪寺少卿,愿意从中周旋,但谈事来不了边境,他要我们去长安。

长安这地方,我这辈子不想再去第二回了。可鹦鹉却借此发难,每天见我便是念叨,当初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如今只是去长安帮个小忙,我却不情不愿,实在是个白眼狼。

我被他念得烦了,便松口答应了他。

毕竟鸿胪寺少卿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和周温差着十万八千里,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被他遇见。

尽管遇见的可能性不高,我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对着镜子,我将假胡子在脸上反复粘了一圈,直至完全认不出本来面貌,才轻轻松了口气。

鹦鹉见我紧张过度,觉得十分好笑:「丫头,我瞧着你没跟我说实话,说真的,你是不是在那边杀了人?」

我并不想接他的话茬,可这厮却在一路上反复打探,我实在懒得理他,便激他道:「你一口幽州口音,如今却孤身一人在吐蕃倒卖情报,你敢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怎么来的这,我就告诉你我的事情。」

鹦鹉笑了一笑:「哥哥的真名,只告诉哥哥的相好,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摆了摆手:「我对你没兴趣,你也别来打探我。」

鹦鹉讪讪一笑:「我瞧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你扮作男的,不就是为了晚上和我睡一屋?」

我被他一激,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胡说什么?」

鹦鹉无辜把手一摊:「本来的么,你若扮成我的表妹,再不济扮成我娘,我能想到这一层吗?」

我被他一噎,无可奈何:「你别多想,我得罪的人眼睛很毒,我不能扮成女的。」

听罢,鹦鹉大大咧咧笑了一笑:「这样哥哥就放心了,晚上灯一关,我就当你是个爷们儿。」

我瞥了他一眼,不再搭话,到了晚上,便一个人拿着被褥铺在了客栈的外间。

鹦鹉挑眉看我:「哟,这是给哥哥收拾的?」

我自己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别忘灭灯。」

鹦鹉笑了一笑,很是稀奇:「哥哥这么多年在边境开客栈也算看见了不少姑娘,你这一类的,算是极少。」他越说越来劲,蹲在了我的地铺边,「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这样的……男的先高姿态地铺地铺,说要睡在地上,然后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女的该不忍心了,当即就说,床铺挺大的,要不一起躺着。」说罢,他冲我挤眉弄眼地笑,「哥哥本以为今晚咱俩也得来上这么一出呢?」

我抬眼看他:「那你要主动在地上睡吗?」

鹦鹉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问他,他一噎,说话有点不太利索:「我……倒是可以主动要求在地上睡,那你也得……」

我不等他说完,把被子往他怀里一扔:「既然你主动要求,你就睡地下吧,赶紧的,少说话,烦。」

鹦鹉脸上一红一白,煞是好看,我没再搭理他,径直走到床边睡觉,半夜里听到鹦鹉的唉声叹气,我忍俊不禁。

小雀岭围堵以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露出笑脸。

第二天,鹦鹉显然没有睡好,露出了黑黑的眼圈,他冲我大吐苦水:「地上太潮了,哥哥的腰都要完了,今晚咱们得划拳决定谁睡地上了。」

我冲他一笑:「哦?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男人主动谦让女人吗?」

「呸,那帮人要不就是真傻,要不就是没安好心,哥哥两种都不是,你要对我没意思,我便不会再对你费心了,强扭的瓜不甜。」

鹦鹉倒是坦然,我点了点头:「那咱们俩算是一类人。」

鹦鹉看我一眼,突然笑了笑:「那你什么时候要是对哥哥有意思了,记得告诉哥哥一声。」他咳了一声,「这样,我才好把你放在考虑范围内,再细细地筛选。」

我笑了笑,没有回他,鹦鹉却突然较劲起来:「什么人呐,有人跟你说话呢,好歹给个回音啊。」

「好,我知道了。」

听罢,他终于挥了马鞭,向延寿坊而去。

延寿坊在皇城以西,靠近热闹繁茂的西市,当年在皇长孙府里时,周温偶尔会带我去西市吃索饼,吃完了便散步去延寿坊的古池,赏一赏池水,聊点有的没的。

重看旧日景色,难免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早早把车帘放下,趴在窗边犯瞌睡,却不料,片刻后,马车竟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士兵打扮,态度很不好。

「赶紧下来,封路了,前面车马不通。」

鹦鹉并没被气势吓住,转而顺竿爬:「军爷,今儿不是上元节吗,怎么来这儿公干了。」

士兵似乎很不爽:「别提了,上头的命令,甭打听,都赶紧走。」

鹦鹉见状便叫我:「舅,下来吧,咱们得走路了。」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险些没接住他的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装作腿脚不便的样子,扶着他下来走。

走到延寿坊古池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慌,险些摔了个跟头,鹦鹉稳稳地扶住我的腰,促狭一笑,小声道:「想吃哥哥的豆腐就直说,别这样。」

我完全没听进去鹦鹉的话,只看着眼前一道玉冠青衫的背影,有些缓不过来。

周温做皇帝以后,极少微服出宫,如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低头不再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不料,周温的侍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路不通了。」

周温微服出巡,侍卫也只穿了普通的衣服,鹦鹉似乎没见过人这么横,当场顶了回去:「你说不通就不通了,当哥哥两只眼是用来喘气的么,刚才还有人走过去呢!」

侍卫一怔,去看周温的眼色,鹦鹉却很不耐烦:「赶紧的,哥哥赶时间呢。」

周温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古池边石碑上的诗。

「雨细几逢耕犊去,日斜时见钓人回。繁华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园土一堆。」

还记得,当初我不懂品诗,乍一读,便夸这诗好,尤其后一句念起来十分地干脆,周温却感伤其中的荒凉萧瑟,对这首十分看不上。

当时,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继续聊下去了,只能尴尬地笑笑,直言自己并不懂诗。

如今周温站在这首他不待见的诗边,用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字句,轻轻叹了一句:「的确是首好诗。」

片刻后,他抬手命人:「把这里砸了吧。」

话音刚落,侍卫便招呼了一群人,七手八脚便将石碑古池弄了个面目全非。

鹦鹉见周温如此有底气,气势上顿时矮了三分,可他嘴上却不肯认输,对我道:「舅,今儿不巧,遇上纨绔『焚琴烧书煮大鹤了』,咱们绕道。」

我点了点头,低着头从周温身边走过,脚底哆嗦,心跳如雷。

好在周温正在出神,并没有发现我。

等到了延寿坊的金器阁外,我确定后面没有人跟来,才将将地松了一大口气。

鹦鹉看我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便问道:「旧相识?」他伸出手,「你刚才拉着我,出了好多汗。」

我点点头,随口遮掩:「我杀了他亲爹。」

鹦鹉哑然,显然是惊讶极了:「看他样子,家世不低,你这真是冒险陪我回长安啊。丫头,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不想再和他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只告诉他:「缺钱,再加上,确实欠了你的情,我这人不爱欠人东西,你若是内疚,就多给我点跑腿费。」

鹦鹉嫌弃地看着我:「财迷,给你钱就是。」片刻后,似乎又有点反悔,「确定要钱不要色?」

这个抠逼,我懒得再搭理他,一路走进了金器阁,鸿胪寺少卿魏东篱已经等了我们好久,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一件金器,扫了我们一眼便走了。

我有些愣,看向鹦鹉,鹦鹉似乎很熟悉的样子,指了一下魏东篱看过的金器,花钱买下。

我有些不解:「你要送礼?干吗不刚才给他?」

鹦鹉出门后,便在无人处碎了金器的外皮,才发现这是一个假货。我登时急了:「这户是奸商,找他算账!」

鹦鹉拉了拉我,叫我消停点,经他一说,我才明白,原来,这户金器阁是魏东篱的亲戚在经营,里面卖的金器有一半以上都是假货,但凡有人要找魏东篱办事,便按他的指示,用实价买一件假货,这笔买卖就算落了定金了。

我忍不住瞠目结舌,这样一番操作,就算查出来了,也只能抓亲戚家售假,管不着做官的源头。现在贪官办事儿都这么滴水不漏了吗?

鹦鹉瞥我一眼:「瞧这没见过世面的,走,哥带你去乐呵乐呵。」

平康坊,有长安最大的青楼。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那儿,结果他一调车头,却带我去了西市边的礼泉坊。

这里往来许多西域商人,就连食肆也多是异域风格。

鹦鹉坐在酒肆边,喝了一口青稞酒,就着烤羊排,浑身上下透着舒坦,我嫌弃地看着他:「在边境就好这一口,还吃,不腻吗?」

他瞥了我一眼:「不喜欢长安,不行吗?」

我坐在他身边,陪他喝了一杯:「我也不喜欢。」

碰杯时,我听见隔壁桌子的人在议论最近城里的趣事,据说,长安城最近出了个纨绔,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做事极其蛮横。

先是命西市一家老字号的索饼店迁址,又砸了延寿坊的古池子,改建成花园。还有皇长孙府外的一处,长孙常去的马球场,据说也被勒令重建了。

我听完心中一怔,顿时明白周温在干什么。

我认识他这么久,周温做的所有事,大多都有复杂的目的,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凭着自己心意,任性而为。

他要把我们有过回忆的地方都毁了。

这样很好,他能放下这些东西,便能放过我。

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大胆地回我的江南,再也不用如此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有些高兴,和鹦鹉多喝了几杯。

大概古语云,乐极生悲,都有它的道理,我没想到,周温深夜里,竟然没有回宫。更没有想到,一贯喜欢松花酒的周温,竟然会来礼泉坊,点一坛吐蕃盛产的青稞酒。

我远远地看他走来,拿着酒杯的手顿时有点抖。

鹦鹉察觉到我状态不对,在桌子下握紧了我的手:「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吓成这样的。」

是啊,我过去也做过许多危险的事,但从没在哪一刻,像如今这样害怕,如今,我究竟是怕什么呢?

仅仅是怕被抓回去吗?

我没有来得及细想,周温便径直走来,坐在了我的旁边:「两位从边境来?」

我握紧了兜里的短剑,随时准备和他拼命,却不料,鹦鹉冲他笑了一笑:「兄台如何看出来的。」

周温莞尔一笑:「我朝边境地处高原,日照强烈,久居那里的人,肤色自然与本地人不同。」

「哦,你是说我们俩长得黑,还有高原红?」

呵,我已经都要吓尿了,鹦鹉这厮居然还有心情和他讨论什么肤色不肤色。

周温抬眼看了鹦鹉一眼,也笑了笑:「别误会,没有恶意,我没去过边境,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鹦鹉笑了一笑,竟然很认真地给周温讲起了边境小城的四时风物、人文景色。我如坐针毡,只盼着这厮快点说完。

好在,周温听了许久后,终于不再问新问题了,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块赤足金,很礼貌地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我如获大赦,当晚便商议着鹦鹉赶紧离开长安,之前他承诺我的跑腿费,我也不要了。

鹦鹉了然地笑了一笑:「丫头,你又骗了我。你根本没杀人家的爹,对不对?」

见我不说话,他点了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愣住了,坚决否认,喜不喜欢一个人我还是很能分得清的。

鹦鹉见状了然一笑,断定道:「那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欢上他。」我急于否认,鹦鹉打断了我,「我见过你守商队的样子,要命的危险你也没怕过,岂会因为一个男人吓成这样?承认了吧,承认自己的心,不丢人。」

或许,鹦鹉局外人反而看得清楚,我真的是因为这种事情,害怕回到长安,更怕再见周温。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变得非常沮丧:「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能允许自己被他动摇了。同样的坑,再掉第二回,那就实在太傻了。」

鹦鹉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要是你,就试着喜欢一下别人。比如啊,我是说比如,我要是有一个绝对不能再动心的人,我就会试着喜欢一下身边的人,比如说你。」

「滚!」我踢了他一脚。

地铺摆在地上,鹦鹉就势倒在了上面,准备睡觉,我很诧异:「早上不是还说,睡这腰要坏,猜拳定睡哪儿么?」

鹦鹉笑了一笑:「没听过一句话么,尤物杀人不用刀,女人的腰也很重要,万一日后你转念跟了哥哥,我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这亏我可不吃。」

话音刚落,我的短剑就飞了过去。

鹦鹉轻松地把短剑接住,又飞掷回来,灭了烛火,黑暗里传来他低低地一笑:「不和你闹了,睡觉。」

第二日,鹦鹉在客栈等信儿,我却在想昨晚鹦鹉对我说过的话。

明白了我怕的究竟是什么后,许多细节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西山围猎时,周温委屈无助地哭求我,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刀。其实,我若只是想跑,完全不必如此,想来,当初下手如此狠毒,也或许,是因为周温那时的样子太像我爱上的那个长孙殿下。

我下手毁了他,也就绝了心里的念想。

这样一想,我心里更加不平静了,几乎数着日子盼着赶紧把事情办完,早点回到边境。

好在魏东篱虽然贪得无厌,但办事效率很快,没多久就给我们传了口风,他透过宫里的人打探过了,近些日子,陛下派人去吐蕃查过一个女子。

陛下让人详细记录了那名女子在边境的林林总总,每三日向宫里发一次信,但那些费尽心机得来的记录,他一眼都没有看过。

魏东篱分析,陛下应当是对那名女子有意的,且到了非常的程度,否则不会关心至此,却又忍着不敢看。

基于这些情报,魏东篱给鹦鹉出了一个歪招,让吐蕃王室去找那名女子,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她变成吐蕃的公主,送来和亲。

魏东篱确信,这样做,至少有六成的把握让陛下拒绝不了这样的条件,除此之外,在岁贡上把今年亏欠的还上,明年再多交一成。这件事基本就可以十拿九稳。

说罢,魏东篱把那名女子的画像交给了鹦鹉,鹦鹉很是满意,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得意:「怎么样?哥哥的差事办得漂亮吧?咱们明日就可以回去了。」

我看了一眼画像,内心略有酸涩:「恐怕,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鹦鹉一愣:「为什么?」

其实,我也想问问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地逃开了周温的算计,走到了他这辈子都没有去过的边境,然而,却又再一次落在了这样的境地里。

如果我没有跟鹦鹉走这一趟,吐蕃的世子得了这样的情报,照样会派人在边境找我,我孤身难敌,很可能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吐蕃的公主,被送回周温的面前。

鉴于我对周温的了解,忍不住怀疑,这一次又是他的手段,但念头刚刚生出来,便被否决了,若是周温想抓我,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派他的眼线动手就好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周温了。

但无论如何,鹦鹉得了这样的情报,我就再不能回到边境去了。我并未跟鹦鹉说透,只说想起了一件没有了结的事情,要回江南看看。

鹦鹉闷闷不乐了几日,临行前对着画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我拽到了房间,神情怪异,想了半天才问出口:「丫头,记得当初在客栈,我第一次问你是不是在中原犯了什么事,你对我说,你捅了皇帝……」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表情看着我,「这事儿该不会是真的吧?」

我挤出一丝笑容,也用轻松的口气回答他:「怎么可能?」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骗子!」

依照鹦鹉这个贪财的德行,他若知道,我就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把我卖了?我这样一想,便握紧了袖子里的短剑。

却不料,鹦鹉早早就料到了我的举动,抢先一步把我手里的短剑夺了下去,下一秒就将我整个人摁在了墙上。

我被他制住,气愤不已,情急之下,只能破口大骂:「鹦鹉你大爷!黑心肝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个德行,我就该不告而别!」

鹦鹉也骂我:「究竟是谁黑心肝?我还以为这一路上咱们已经培养了不一般的感情,你倒好,说走就走,让我一个人回吐蕃,像傻子一样按画像找你,玩我有意思么?」

鹦鹉数次跟我斗嘴,却从未与我动手,看得出来他是真生气了。

我尽量平静下来:「这样,你做成这单生意,能挣多少钱?咱们俩好好谈谈条件。」

鹦鹉挑眉笑笑:「钱银无数,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送我一个官儿当。」

若只是钱,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还他,但和权力扯上关系,那就彻底没法和他谈了。

我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鹦鹉惊讶我这么轻松就放弃了:「你不再求求我?」他问完便后悔了,讥讽一笑,「险些忘了你这丫头不会求饶。」

当晚,我被鹦鹉捆了手脚,由他一口一口地喂饭。

我不愿配合,索性紧紧闭着嘴,鹦鹉也越发看我不顺眼,他捏紧了我的脸,逼我开口:「吃!」

我被强塞了一嘴的米饭,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我咳嗽完,才蓦地发现鹦鹉这厮已经被喷了一脸米粒,他黑着脸擦干了脸上的米,变得更加生气了。

我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置气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

鹦鹉的话痨属性终于让他憋不住了,他狠狠的地瞪了我一眼:「跟小爷道歉。」

听到这话,我便气笑了,这人简直是有病。

「我一没让你绑我,二没让你喂我吃饭,现在弄成这样,反而是我的错了?」

鹦鹉的脸色更阴沉了:「小爷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却想耍我玩儿,跟我道歉!」

他平常说话就不着调,现在更是不着调了,听他这样说,我也生气了:「什么叫耍你玩?且不说,你救我的情义,我已经努力还你了,就说咱们俩萍水相逢,连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我凭什么信你不会为了钱把我卖给吐蕃世子?」

他瞪了我半天,似乎也觉得我说的得有一定道理,片刻后,他拿出了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

我低头看去,发现是「陆宣」,鹦鹉脸色不变,静静地看着我:「幽州郡守的小儿子,大名陆宣,表字宜廷,今年二十七,定过亲,但没来得及过门,家就被抄了。」

幽州郡守一生清正廉洁,却因为卷入政斗,被先帝满门抄斩,按道理,陆宣,应该是一个死人。

我很震惊他竟然和我说起这个,鹦鹉却微微勾了嘴角:「现在你知道了。」

我一时震惊,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鹦鹉看着我吃惊的样子,有些戏谑:「别光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哥哥,轮到你了。」

我哑然了片刻,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叫铃铛,娘亲是余杭花魁,爹不提也罢,当年替娘亲报仇进了宫,跟周温有过一段孽缘,现在逃出来了。」

鹦鹉笑了笑,蹙瞥了我一眼:「还有呢?」见我茫然,他瞪了我一眼:,「别装傻,芳龄几许,有没有未了的婚约?」

「二十有二,委身过两个人,出来后没有定人家。」

我答完,他淡淡一笑,嗤了一句:「真傻。」

「凭什么骂人?」

「没骂你,就是觉得,你有一说一的性格,还挺可爱的。」他说完,不等我反应,直接将我抱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行了,你休息吧,情报的事情,哥哥再想别的办法。」

说罢,他便要走。我挣了挣被绑住的手脚,忍不住叫住了他:「鹦鹉,你什么意思?」

鹦鹉冲我勾起了嘴角:「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就好好想想。」

话音落了,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长到这么大,我从未被人认认真真地珍惜过,当年,误会周温珍惜我,结果搏了一命,换回一身再也抹不掉的伤疤。

如今,我不想再遇到同样的事情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奢望别人的珍惜,我珍惜我自己,就足够了。

想到这儿,我便下了决心要走。

终于,我想办法割断了鹦鹉绑我的绳子,在雪白的信笺上留下几个字。

「得君青眼,不胜感激,今日一别,万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