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妖女时岁

妖女时岁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当今帝王软弱可欺,朝野上下都是妖女杨时岁的党羽。

坊间都说,妖女杨时岁阴险狠毒,蛇蝎心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可笑,那是因为我要权力代代相承,永远在女子手中。

01

夜里,殷承沉默地进入我的寝宫,他靠在床柱上问我:「就这样将你的小情人弃之弊履吗?」

我半躺在那里,怀里放了一本《兵法》,闻言放下书,被白缎袜包裹的脚尖挑起他的下巴:「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陛下。我又回到你身边了。」

他没有讲话,握住我的脚腕,欺身而上。

却被我一个翻转压在身下。

便有兰麝细香闻喘息,凤屏鸳枕宿金铺。

长夜难尽。

次日一早醒来,他看我心情不错,便问今日可否随我一起去御书房批改奏章。

我耸耸肩:「当然,后宫不得干政,况且臣妾妇人见识,总要陛下教导。」

我知道他拿捏的是个什么心思。

但我并不害怕。

其实彼时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还不至于如此。

幼时殷承总是追在我后面,唤我小姑姑。

我并非他真正的姑姑,而是杨太傅幼女,只因在兰台寺烧香时碰巧救过先皇一命,先皇感激,又念及我的门楣,便封了柔嘉公主,作为外姓公主陪伴在当时的太后——我的表姑奶奶身边。

封号、财宝、地位、无尽的荣宠。

那时的我,应是集天下艳羡于一身的。

我与殷承年纪一般大,而他并非皇后嫡子,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皇子。

我们两个的相遇,也着实有些戏剧化——

在七公主的满月宴上,我嫌祝词冗长,闷得无趣,便与皇姑奶奶告假溜出去玩耍。可不知怎得,便迷了路,走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当中。

风吹枝叶沙沙作响,我却偏生从风声中听到几声尖叫与哭喊。

我恐惧中又有好奇,便循着声音往角落走,再拨开草丛看去——

竟是一位宫妃模样的女子被一个侍卫打扮的粗野男人按在地上肆意欺辱。

我没见过这种阵仗,但仍然火从中来,直接掷了石子过去!

那石子块头不小,又准星不错,恰好砸到男人后脑勺。

那男人摇摇晃晃,想回头看看是什么不速之客,我害怕他起来,便又将连连不断地石子丢过去。

随着侍卫终于倒地,那颤抖的女子方才露出楚楚可怜的真容。

我在后宫中也叱咤风云了一段时间,模模糊糊认出来,这应当是周贵人。

而周贵人,正是殷承的母妃。

我心有余悸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为她遮住露出的身体。

周贵人道了一声谢谢,而我刚扶她起来,殷承便过来了。

他满眼都是怒火,但又强行压抑住,谦和有礼的同我道谢。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那时我只和他讲,我必将这件事禀告皇上,让他惩戒恶人,不会让欺负周娘娘的人逍遥法外。

周贵人却央求我不要。

那时我年纪尚小,并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才明白这件事的原委,皇家最重要的是面子,而这不过是安王看上了周贵人,想要与她偶尔媾和,其实即使老皇帝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周贵人宁死不从。

于是卑劣的他便想要用这种法子报复,想要脏了她的身子。

随便买通一个贪婪的侍卫,给一些好处。一旦被皇帝看到,周贵人和殷承大约便该双双了结此生。

毁了两个人的一生,只是因为一个恶念。

而他却只需要给提前侍卫喂个毒,便可以轻松逃脱。

他根本没有将周贵人看作人,即使贵为皇妃,也不过是他的玩物。

即使许多年过去,殷承同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我摸摸他的头,将他抱在怀里:「阿承这不是做得很好么,上行下效,这种人总会消失的。」

他在我怀中的身体微微一僵。

我知道这触了他的霉头,他听到心里应是不舒服的。

但我并不在意。

02

那只是我少女时期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便忘掉了。

我仍旧幻想着自己能够以公主的仪仗风光出嫁,可以有许多选择,甚至和殷承商量着哪家儿郎最俊美、哪家才华更高——自周贵人那事儿之后,我们两个便越走越近,他变成了我半个小跟班。

而直到我及笄那年,时光流转,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爹爹去世,我的两个哥哥尚且还未做出一番事业,杨家便逐渐有些式微。

而表姑奶奶去世,正是庇护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老皇帝会深夜进入我的寝宫,欲将我的衣服解开。

权因我正来着葵水最终作罢时,我才知道——

这个狗皇帝是想和我玩养成系。

而他大了我四十岁,我这样一个从小最骄傲的女儿,要委身给这样的男人,像我见过的那些妃嫔一样,日日怅惘等待临幸,数着宫内的地砖,待他十年二十年往后还要殉葬。

我绝对不要这样的生活。

他看着我,神色阴沉:

「这普天之下的女子都是朕的,若你愿意,杨家还有重振之日,若你不愿意,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

我哪有什么拒绝的筹码,他不过是提醒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着实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清醒之后方才明白,我得找一个新的靠山。

我看上了德阳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是狗皇帝真真正正的长姐,自小便照顾他不少,及至后来夺嫡时更是襄助良多。听闻原本的筹码是让她可以垂帘听政,但没想到狗皇帝登基后过河拆桥,却一直在削减德阳的势力。

这让她很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为女子,名不正言不顺。

而当我不安地去凤仪宫,表明想要投靠她的意向时,她也只端坐在主位上,兀自磨着华丽的指甲,正眼都没给我一个。

「柔嘉妹妹这样纤弱,又能做什么呢?」

我很坚定:「我可以帮你杀掉皇帝。」

她大约觉得我大言不惭,只挑了挑眉,发出一声嗤笑:「你?」

她低下头,似乎思考了一瞬,劝解道:「倒不如委身我那个弟弟,苟得两三年荣宠,在前朝对你杨家也有益处。」

我梗着脖子,依旧倔强:「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她很聪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我既有求于狗皇帝,就必不可能有什么外心,因此他也不会对我太设防备。

德阳公主看着我的眼睛,瞳孔中流露着一些复杂的神色。

她将我带进内室,丢给我一个小香囊,上面写着:合欢散。

她说:「放进香炉中,交欢时用这东西,慢慢便可以削减他的寿命,说不定还能猝死。」

德阳公主眼神锐利:「你知道的,这件事即使败露,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你,大约性命就没了。」

待打完这一棒槌,又给我一块糖:「柔嘉,若你能做成这件事,我可以应允你任何要求,你想嫁哪家儿郎,想有什么排场,都可以——」

我打断她的话:「我想进太学,不是只学女德与四书五经,而是骑射兵法,样样都可以接触。」

那些皇子们学的,我也想学。

她愣了一下,笑出声,摸摸我的头顶:「小姑娘,倒有点我当年的模样。这样罢,若我看到你的诚意,你自然会得到奖励。」

一月过后,我仍旧以公主的身份进入太学。

但我知道,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03

老皇帝并不在意我在太学学什么,想来我这种愿意委屈求全的小女子在他眼中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他只知夜夜宿我绣床,而我只能一面强忍着恶心,一边窝在他的怀中恳求:

「妾唯一的乐趣便是读书,若您给了妾身位分,这太学,恐怕就不好进了。」

他自然被我迷得昏头转向:「那柔嘉这样乖顺,朕该奖励什么好?」

我装作有些吞吞吐吐:「您知道的,杨家——」

他眉眼舒展,朗大笑几声,大掌捏起我的下颌:「都依你。」

接下来的时日中,家中从小最疼我的长兄加官进爵,一路青云直上,甚至皇城一半的禁军都由其掌管。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长兄有能力只是一方面,而这其中少不了我吹的枕边风。

我的恶名自然也在宫中传开,柔嘉公主不顾礼俗,爬上龙床。

大家觉得合理,偏又觉得我可耻。

因而我在太学中也遭受许多冷待。

我先前并未认真读书,此时从基础补起,原本就因偏长的年龄在一群小孩子当中格格不入。

更何况我身上的许多传闻。

同窗的皇子公主与贵族子弟,不敢明着说些什么,可暗地里的话要多腌臜便有多么腌臜。

在这种时刻,殷承总会为我回护许多。

他无权无势,只有个虚名,自然被欺负的刚惨,甚至太学中还传开父子共妻这种荒谬言论。

我从破釜沉舟答应老皇帝那一刻便不在意这些了,但我总是不想连累他的。

那段时间,便干脆在公开私下皆避之不见。

而德阳也的确说到做到,为我安排了独一份的一对一教学——那些皇子们才可以学的骑射武艺、布阵排兵。

我内心仍旧有许多挣扎和痛苦,便也只能以疯狂学习来排解。

一日,我正在寝殿中倚着软榻看书,那老皇帝又来了。

年岁渐长后,他一向最爱我的身材丰腴,今日依着我坐下,将我揽入怀中,便捏捏我的胳膊,皱着眉头问:「柔嘉似乎瘦了一些。」

那分明不是瘦了,而是这些时日中打熬筋骨磨炼出来的腱子肉。

我不敢暴露,只寻了借口:「大约是每日给院中那桃子树浇水。」

他闻言更有不悦:「你自小便是被娇贵养着的,这种事怎能让你来做。」

一言既出,便招我的宫人们近前责问。

我宫中的大侍女黛黛从小便陪在我身边,与我亲如姐妹。她性格温柔,出落得也如花似玉,我本打算着熬过这一两年,便给她些银两出宫去。

因而今日看她可能会受罚,我只能拼命阻拦和劝解。

却没成想这个荒淫无道的狗皇帝却看上了她。

可我无法拒绝,我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若得罪皇帝失了宠,一切中途辄止,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

那天晚上,我和黛黛一起侍奉了他。

次日是个阴雨天,皇帝早早便离开上朝。

我一夜未睡,黛黛在一旁满脸倦容,却仍然不忘安慰我。

而我内心则被一万个愤怒和厌恶埋葬。

我温声让黛黛先下去休息,第一次一个人抱着膝坐在宫门前石阶上哭了出声。

雨声很大,密密麻麻滴落在石板上,发出巨大响声,这也给了我放肆的机会。

我浑身都被淋透,直到一柄伞出现我的头顶,为我遮雨。

我顺着锦靴一路向上看去,是身着玄衣,一脸担忧的殷承。

想来我也很久未见到他了。

他将手中帕子递给我,半蹲在我身旁,拍拍我的后背,想要将我拥入怀中。

我看到他,满腔委屈便要溢了出来。

可我知道,我们身份有别。

我不能害他。

我推开他,头也不回进入殿门,宫门阖闭的瞬间。

我清楚的听到一声叹息。

悲伤是不被允许的,我很快便将苦闷都咽入喉中。

时光荏苒,我在尽量摄入知识的同时,极尽婉转承欢,而哥哥们又很争气,二哥也在边疆打了几场胜仗。

爹爹桃李满天下,杨家本就生徒遍地,如今趋势向好后,更是有许多人前来笼络。

御书房中,我替老皇帝斟好一杯茶,他一面批阅奏章,一面同我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柔嘉,如今可以直接抬你为贵妃了。」

我没有接话,只趴在他的肩头,看他的批语。

他的确在政事上是个明君,看我感兴趣,也偶尔会指点我一些。

他前一句还说:「柔嘉对这些有意,倒让我有些另眼相待。」

后一句话便是:「即使我不给你位分,你一辈子是公主,也无法再嫁他家儿郎了。」

我知道,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随意拿捏的宠物罢了。

因我的缘故,老皇帝的身体的确越来越弱,但却比德阳想象中的进程慢了一些。

她有些不满,但本身变数就很多,所以她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并未多问,只一次次给我更多药物。

而我确实并没有按照德阳所说的剂量接触老皇帝。

若我根基未稳时,老皇帝提前死了。

在这样一个在意正统的时代内,德阳又是这样一个在意正统的女子。

只怕我会被五马分尸也不一定。

我不傻。

这宫里能相信的,始终只有自己。

但我知道,德阳已经没有快没有耐心了。

所以其他方面,我也该行动起来。在二哥归京后,我便和老皇帝求情,希望能在宫中见哥哥一面。

老皇帝同意了。

原本以为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进行着。

却忽然出现了一件让我几近崩溃的事情。

我发现,我怀孕了。

04

我暂时隐瞒了这个事实。

两个哥哥,只有二哥愿意来看我。

乍在深宫中见到二哥,未妨老皇帝疑心,我不敢占用太多的时间抒发和表达情绪,向他诉苦。

便直接单刀直入讲了现状,讲了我与德阳之间的交易。

也讲了我打算怎么弄死皇帝——那个极不体面的方法。

到了那一日,我大约便将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若要绝地求生,便只能以另外一个身份重生,这是我与德阳商量好的,但我不知她是否会过河拆桥。

二哥是个聪明人,从骤然的惊讶,很快便了然,我为什么会这样,杨家为什么会这样。他只同我说了一句:「岁岁,德阳长公主日前已请旨降婚,选的夫婿就是大哥。」

可大哥在家书中从未和我讲过这事——他心里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但我隐约也猜到长公主的意思。

她需要杨家的助力,而这场战争对我们来讲是双赢。

她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她想钳制住我的最后一张底牌便是杨家,如果我到时不慷慨死,整个杨家都会被我连累。

而牺牲的棋子,从始至终便是我一个人。

我声泪俱下同他哭诉,二哥武将出身,自小便血气方刚,不流世俗,他听说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更是满心满眼的心疼:「岁岁,我不会让你这样含冤而死。」

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第一道保命符,而第二道保命符,便是殷承。

老皇帝暴毙之后,以现今的局势,德阳不可能一步到位,必要扶持一个傀儡,而在适龄的皇子中,最好操控的又莫过于没什么娘家势力的殷承。

虽然只作个傀儡,但有总也比没有强。

彼时我还不确定他对我是何情意。

但至少,我曾救过他们母子一命。

十五的晚上,狗皇帝夜宿皇后宫中,而我则往殷承的寝宫走去。

寒冷的春夜,我将鬓发拆散,衣衫也只着了薄薄一层。

我知道他每天练剑归来都大约是这个时辰,便掐准时机,装作晕倒在他门前。

他门前一向冷落,倒也不怕被旁人看见。

他将我抱进宫里。

我不欲让他唤太医来,便在床上装作费力地直起了身子,在他怀中轻轻咳嗽两声,欲言又止:「阿承。」

他也是个灵慧的,想来德阳也有提前打点,他便轻松猜到我此次来这里的意思。

他沉吟半晌,只同我道:「小姑姑昔年救我一命,我自然会涌泉相报。」

而当我抬头看他时,他眼中却有我看不懂的情愫。

他长得极为俊秀,若说与周贵人有八分相像,与老皇帝便只有两分,可那个眼神却让我有些熟悉。

我不懂正常的男女之情应是如何。

可我猜测,他应是想要更多么?

我叹了一口气,一截皓腕从袖中伸出,轻轻抚上他的脸庞。

我探出身子,吻上他的嘴唇。

一触即离,只留下他满脸都是震惊。

而我则进行着下一步——我欲将外衣解开时,手腕却忽然被他抓住。

我抬头看他,不知为何,他眼里的温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怒火升腾。

他说:「我的承诺都会做到,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愣在原地,脑袋有那么一些懵。

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我是极听话的,也乐得不用伺候他。

干脆利落,拔腿便走,还不忘朝他笑笑:「说话算话。」

他的眸色更深。

05

之所以说不体面,是因为老皇帝一定会死在我的床上。

这些时间里,太医们查不出来皇帝到底为什么脉象虚弱,便更加严格控制他的衣食住行,每一分每一寸都打点的很好。

为了避免旁生枝节,逐渐他也不怎么来我宫中。

或者说,他基本很少踏出自己的寝宫。

做最后决定的那日,我浑身涂满最大剂量的药物,又在上面覆了一两层他最爱的桂花香,里面含了极其浓郁的催情成分。

我深呼吸一口气,前往皇帝寝宫。

门口的大太监朝我行礼:「公主,陛下身体不适,近来不接见任何人。」

老皇帝惜命,即使有再多宠爱也很难破开他的心防,但没想到那个意外,却成了我的最后底牌。

我平静的看着他,只交给他一封太医的断纸,又撂下一句话:

「我怀了陛下的孩子。」

自皇帝年纪大了之后,宫里许多年没有喜事,我也隐隐听说,老皇帝对现在的几个儿子都不太满意。

我再一福身:「还请公公通融一下。」

想来他也没料到这个事情,在原地怔愣一刹,还是进去通传。

我最终成功的进去了。

老皇帝看到我,激动地不行,他从床上起身,对我招手:「柔嘉,你来。」

他隔着衣襟轻抚我的小腹,和我讲:「朕好久没有孩子了。」

我柔婉一笑:「希望是个公主。」

他说:「嗯,都好,都好。」

又小声呢喃一句:「若是个公主,想来也会有七分肖她。」

我不知他的意思,疑问时他也只摆摆手,绕开了这个话题。很快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温暖的寝殿中,我身上的催情香发挥作用,低眉顺眼间,色授魂予,被翻红浪。

快到结束时,他忽然倒在床上,我刻意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再试探他的鼻息。

薨了。

消息传出,宫内乱成一团,最先赶到的便是殷承与德阳。

德阳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而殷承看到我时,神色却十分阴郁。

我自然被禁兵扣押审讯,择日问斩。

我在暗黑无间的地牢中遍体鳞伤入睡,吃了许多苦头。

而当我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摇曳的马车上,旁边是我的二哥。

掀开车帘,外面是无尽的一片好春光,是我十年未见的风景。

二哥为我在京都偏远的位置置办了一个小院子,他说:「岁岁,这个孩子……」

我叹一口气,只道:「留下她罢。」

也许是处在危机的日子中太久,我始终很难放松,有些惊弓之鸟,觉得现在短暂的平静很快便会被打破。

这个孩子,也许还有作用。

况且哪怕是我多想,当我也不想再靠近过往的生活时,我也不愿再行嫁娶,有一个孩子陪伴在身边,至少也不孤单。

安顿下来之后,我偶尔还能听到一些「贵人们」的消息。听说在德阳的运作下,殷承果然顺利称帝,而她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朝会时日日垂帘听政。

杨家也得权一方。

但大哥哥从来没有找过我。

云愈飘愈远,往事向一阵风一般从我身边慢慢抽离。

但毕竟也只过了两三个月,午夜梦回时还会不止心悸。

06

当德阳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居所时,我虽算不上十分震惊,却也遗憾她来的为何这样早,我还没有过够平静的生活。

她说:「我还需要你。」

其实是需要我的孩子。

我看着她,嘴角微微扯起:「是殷承不听话么。」

她笑了,又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顶:「柔嘉果然聪明。说实话,我有点不舍得动你了。你再助我一次,此次我必不会害你了。」

我甩掉她的手:「我叫杨时岁。」

柔嘉早已尘封于土,我厌恶这个封号。

她倒也不气恼,知我无法反抗,便把我又重新接回宫内。

我成了新皇的女人,时嫔。

殷承大约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我进宫第一晚,他便阴沉着脸到了我的房间。

我仍旧如昔年那样,对他挂着一副好看的笑。

他说:「杨时岁,你是我的。」

我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是陛下的?」

他没有为我宽衣解带,而是直接暴风骤雨一般吻下来。

直到我窒息,直到我唇角渗出一些血液。

他说:「你不要装傻。」

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像看所有物一样。

我讨厌那个眼神。

殷承隔三岔五来看看我,阴阳怪气一通便走。

我嫌烦,后来在宫中的时日,便常常伴在周太后身边,她本就宽和,又与我有旧交,便十分疼爱我。

可冤家路窄,即使我在周太后处,也常常能见到他。

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到后来察觉出他心思之后,便又觉得有些可爱了。

冬日,年节第二天,我照旧在周太后宫中用膳。

吃到一半他进来了,正眼都没赏我一个,便直接一撩衣袍,在我旁边坐下。

我心如止水,继续大块朵颐。

见我如此反应,他反而有些不乐意,皮笑肉不笑道:「时嫔倒是打得一首好算盘,整日赖在母后这里,想用这个法子多吸引我的注意,反倒平白惹我心烦。」

我站起身:「那我走了?」

他:「坐下,谁准你走了。」

我:「……」

场面有一些尴尬,他咳了一两声,又解释道:「年节把你撵出去,像什么样子,况且母后本来喜欢热闹,便允了你这些小心思。」

到底是谁的小心思还不知道,我有些无语。

周太后看穿我们之间暗流涌动,在边上笑了两声,唤侍仆上些酒来,替他圆了场子。

那日殷承喝了许多,而当我们并肩离开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要宿在我的宫中。

随着肚中孩儿逐渐变大,我的身子逐渐不方便起来,与他平躺在那一方小床上也并不舒服。

也许是酒意,也许是夜太过静谧,也许是今日席上太像平常人家的氛围,我们都放松了些,我同他抱怨:「你若不在这里,也不会这样拥挤。」

他转头看我,眼睛如黑曜石一般在暗夜里灼灼:「小姑姑,若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我扑哧一笑,接了他的话:「阿承,若没有这个孩子,我活不到今天,你也不会有更多的时间准备。」

是啊,一切都阴差阳错,一切却又正正好好。

他的眼神清明,分明是没怎么喝醉的模样:「德阳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太后么。」

我摇摇头。

他揽住我的肩膀:「若你诞下的是个公主,她不会留你的。她最近一直在与十三皇弟那边联系,恐怕是她另外一个目标。」

我口气轻松:「若我诞下的是个皇子,她也不会留我。」

他定定看着我,说:「小姑姑果然聪明,不然也不能一己之力杀掉父皇。」

那件事并非我的荣耀,反而过程让我觉得十分屈辱,我强忍下恶心的感觉,同他道:「所以我该向陛下投诚了。」

其实这段时间,我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德阳一直监视着我,生怕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因而只有在太后这里,监视才能松懈一些。

其实在二哥离开之前,我便早已同他写下与之后可能发生事情相关的书信。

大约再过半个月,他就可以带着边境的军队回来了罢。

殷承眼神中有些惊讶,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她已经五六个月了,而且我特地找太医看过,是个女孩。

我对这个女儿有许多感情。

我想要她平平安安地降生。

而二哥愿意回来参与宫变的原因,也并非都是因为我。

自德阳嫁给大哥之后,便想将杨家分崩离析,权力全部夺到大哥那边。

因而他在边关粮晌与贴补越来越少,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

他不在意国家之主是谁,但他在意自己手下的性命,在意这个国家。

而他师出有名,回来用的便是殷承的密令,这中间还要感谢周太后搭桥牵线。

德阳的势力还没有渗透地方,所以这一路行来也很隐蔽,并未被他的爪牙发现。

这次势必要有一场血战。

殷承笑了:「我的密令?你倒是会先斩后奏。」

他拥紧我:「睡吧。」

07

宫变的那一天,我早早便被接进太后宫里,被一支禁卫精兵保护。

外面传来响彻天际的厮杀声,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只是国都这些平日闲散惯了的小兵又怎比得上常年战斗的边关将士。

结果自然是殷承胜了。

我在慈宁宫中焦急等待,可没等到殷承的人过来,却先看到满脸血污的德阳领着许多禁军。

德阳癫狂一笑:「只要抓了你们,殷承还有把柄在我们手上,我们就还没有输。」

两拨人打了起来,平分秋色,谁也不占上风。

而趁着一片乱象,我看到德阳朝我走过来,我有些紧张,掏出腰间的匕首。

当年那么久的武艺不是白学的,等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机会。

而当我三两下制住她时,却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

血液从裙下渗出。

我松开她,后退了两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德阳,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她似乎愣了一刹那,接着便仰天大笑:「都是天意,杨时岁,你作恶多端,注定要遭天谴。你的孩子,要同你一起下地狱的。」

我不敢置信。

眼见着她想趁火打劫,再度发起攻击,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短匕刺入德阳的胸口。

我学过医术,也知道人的致命点在哪里,这一刀下去,她大约也该穷途末路了。

我的孩子要下地狱,那你也一起吧。

意识被一点点抽离,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刹那,我眼前朦胧的景象,是那些浑身沾满鲜血的士兵,是殷承跑过来的身影,和他焦急的眼光。

他在我耳边大吼一声:「杨时岁!」

好吵。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经历丧女之痛后,很多回忆便都有些模糊不清。

只记得我的大哥跪在堂下,却还咬牙切齿,称我为妖妇,两代帝妃,动摇国本。

他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杨家数代清贵,怎么就出来你这样一个女儿。」

可若不是我,他又怎能成为今天的他呢。

但我的心智也与原来不同,似乎这些闲言碎语与辱骂不再能影响到我。

其实仔细想想,我若不是今天的我,又能够怎样呢,嫁给权贵,或者给先皇殉葬?

女人在这个时代,便只能这样么。

二哥甩了大哥一巴掌之后,并未将虎符上交,而是郑重的放在我的手中,现下时局未稳,我恳求他暂时不要回边境,而是留在都城之中。

将虎符握在手中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了权力的快乐。

我可以实现任何我想要实现的事情,我想要全天下的女儿家都可以做到如我一般,都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殷承在那天晚上说:「如若事成,我便封你为皇后。」

他大约没有想过,千帆过尽后,我想做的不是皇后,而是女皇。

08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

我没有要皇后的位置,只要了个宸的封号。

回銮转翠,拂景翔宸,我希望让世人明白,谁才是现在的天下之主。

我从小学的兵法和自老皇帝那里学的治国之道也终于派上用场。

我辅政三年,开了女子文武科举。又修订法律,若有任何侮辱女子的行为,处刑力度加倍。

女子不必只能居于深闺,不必不能做任何抛头露面的事情,也可以经商。

世人皆言我为乱纲纪,可二哥支持我,天下军权在手,他们又难奈我何。

且殷承自己都没有拒绝,并未对我有什么异样的想法,反而越来越喜欢粘着我。

但我有些不喜欢这样,因为我发现,我对他也动了心。

可谁知道帝王心术又是如何。

我不敢赌,我不能动情。

也许是日日在这些阴谋阳谋中运作,每日精神都是紧绷着的,我觉得有些累了。

年方双十,已是两朝帝妃,又杀了两位天下之主,想来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算是心狠手辣。

又到一年未出生女儿的祭日,我忽然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和殷承说:「我想出宫休憩,换换心情。」

殷承眼里有些不可言说的神色,他言辞恳切:「岁岁,我担心你在外会不安全。」

我埋在他的胸前,同他道:「阿承,这不是一个杀我的好时机么。」

殷承叹了一口气:「我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里十分真诚,似乎并无隐瞒。

我用手指绕了绕他胸前的碎发:「你可是皇帝,日日被我压着,又算怎么回事呢?」

他说:「我只是小姑姑一人的阿承。」

我还是出了宫,随便在闹市区盘下个铺子,开了间茶馆儿,让黛黛做掌柜。

我做个富贵闲人。

我和那探花郎顾俞也是这样认识的。

彼时正值炎炎深夏,天热,我随便找了个桌子坐下,案上摆着一大壶凉茶。

丧子之后,我为了养身体,练武少了许多,本就身娇体软,此时倚在那里更像个妩媚娇娘。

自然有些没眼力见的登徒子过来调戏。

那人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手要伸过来时,我用扇柄一转——

「你在做什么,天子脚下怎能如此?」

我悬在空中的手放下一半,和那登徒子都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那边站着一个布衣小书生,年纪也不大,长得倒是很清秀。

有那么三四分像殷承。

其实我是不怎么怕的,殷承早在周边一大堆暗卫布置着保护我,根本用不到我出手。

而当我正要出言讲些什么时,那书生继续正气凛然:「我朝律法,欺辱女子者,惩罚肖平时双倍,我要直接报官,把你送进大狱。」

我有点愕然。

我知道大家都排斥这些法令,没想到在民间还有如此支持的簇拥者。

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一下子在我眼中,变得有趣了一些。

此时黛黛从后厨出来,挥一挥手,便有许多护院出来,把那登徒子架走。

我起身来到那个书生面前,微微行了个礼:「小女岁娘。」

那书生看着我的脸庞,羞红了脸,他回了一个礼:「小生顾俞。」

09

男人的心思其实很明显便可以看穿——

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他三番两次来茶馆便知道了。

这天下爱慕的我何其多,他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他长得像殷承,也会哄人,我便乐于陪他玩些风月场上的技俩,也时不时资助他一些东西——从店铺里的茶,到街边的糕点与膳食,再到一些盘缠。

我早已不是二八怀春的少女,但他似乎还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

因而对付他,便只用几个不经意的眼神,似有若无,乍暖还寒。

他大约也没见过我这样的姑娘,终于有忍不住的时候,一天趁着店里人少,他朝我走近过来。

又对我一鞠躬,他说:「小生心仪岁娘已久。」

而我正翻看着殷承送过来的书信,近来北疆连败几场,心里有些焦急。

因而对他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问一句:「所以呢?」

他涨红了脸:「待小生高中,必求娶娘子。」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但又有些奇怪:「何必等待高中那一天?」

很多事情,等着等着便没有了,年轻人大概还不知道,时机最重要。

我随他回了家。

但即使只是孤男寡女,我们也什么都未发生。

顾俞这人,遵守着读书人儒教那套礼节,说同房之礼定要等到婚日那天才可以。

我也无所谓,只是换了个清静地方读书而已。

他微微有些窘迫,似乎怕我在意这家徒四壁。

我笑笑,只同他讲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不必被现在的你困住,这不重要。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眼中对我更加迷恋。

我在顾俞家住下的这些天,虽没有侍女,但也算是无忧无虑。

他自己忙着赶考,却时时帮我添茶奉书,也常常为了哄我开心,看着我的眼色行事。

时光倒也静谧。

只有一日,宫内的线人传奏章过来时,又顺口同我讲了一句,陛下似乎想要广纳后宫。

我接奏章的手在空中愣了一刹,心中落了一拍,但转瞬恢复如常,我笑道:「也的确该如此了,身为天下之主,哪有不繁衍子嗣的道理。」

我同她讲,有新的消息便再传给我,让我把关一下,是哪家的娇娘。

过了几日新的消息就已经传来,殷承便封了张太尉长女张清仪为淑妃,日日相伴左右。

他做事倒是利落。

我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便只让她往后不必再通传这些琐事,只将要处理的事务给我便好。

很快我便对顾俞失去了兴趣。

或者说,我对世间情事,本身就被消磨得没什么兴趣。

于情字一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我拥有的都失去了,想要的也得不到,逐渐便看的更开些。

还不如将所有心思转移到可以控制的地方,力所能及帮一帮和我一样的人。

因此在顾俞去看榜的那一天,我提前留给他许多金银细软,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时——

便听到邻居大娘的传话。

好小子,竟然快我一步!

10

回到宫中之后,生活一如既往。

虽不知真心假意,但殷承总归要顾及些我,因而夜里,他一半时间在我这里,一半时间在淑妃处。

那淑妃我也见过几面。

彼时她与殷承在御花园中赏花。

小姑娘身着一身鹅黄,满脸天真烂漫的可爱,笑容也十分无邪,倒与花团锦簇十分相配。

与我反差极大。

我转了个弯,便与他们两人正面相遇,殷承看向我,神色中带了些许玩味。

而清仪则僵了一下,在我不知她的态度是敌是友时,她反而先一步小跑,满脸欣喜的模样,称对我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容,果真不辜负她的想象。

殷承在一旁满头问号。

后来小姑娘来我宫中喝茶时偷偷告诉我:「陛下说宸妃娘娘很凶狠毒辣,会吃人。所以尽量不要接触我,见到我时也要千万小心。」

她自己又咕哝一句:「可我也听说过娘娘那些事迹,分明厉害得很呢,当为吾辈楷模。」

殷承这样抹黑我又是什么打算,期待我和她打起来?

待下次殷承过来,我就把清仪卖了个干净,将原话原封不动奉还给他。

殷承脸色铁青地吃瘪:「她怎么什么都同你讲。」

我笑了:「阿承,这么怕我欺负她吗?你知道,我向来对女娘最好的。」

他没有讲话。

我轻轻抚上他紧抿住的唇瓣:「阿承,我想要个孩子。」

他阴气沉沉的眼中忽然漾上一抹喜色,随之便想要压住我,行那风月之事。

我说:「你和淑妃的。」

他眼里的火焰又一瞬间灭掉,他甩开我的手,拂袖离去。

我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朝中各项事宜已走上正轨,四海清平之后,其实很多事情不需要我再如何费心。

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缓冲期,很多改革却迟迟未有推动,或阴奉阳违。且这个阻力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战胜,但毕竟已注入我的大半心血,我不舍得它就这样结束。

琼林宴之后,我仍旧有去找过顾俞一次。他同我说,当时之所以抛妻,只是不想要再过着仰视我的生活,他需要一个替他操持内务,能够红袖添香的夫人。

所以呢,其实顾俞骨子里仍旧是传统的男人,这么多年来老祖宗的那一套哪有那么容易便可以改变。

他永远无法理解法令,只是觉得当权者如此,那便要迎合。

方法无所谓,结果最重要。

所以我要权力代代相承,我要权力永远在女孩子手中。

11

所以我需要一个孩子继承我,我需要一个由我培养的孩子继承我。

可经上次堕胎之后,我已没有任何生育能力,只能寄希望于从其他的途径中,替我降临一个小公主。

仿佛是我凄惨了小半生的回报,在我祈福上香了半年后,淑妃便怀了子嗣。

我大喜过望。命人好生照看着。

在几月之后得知了是女孩儿,我更加开心。我对她日日关切,淑妃也愈加依赖我。

形影不离,殷承反而更吃醋了些。

这大概与他最初想的背道而驰,可殷承还是不了解我,即使被他发现了我的情意,但争风吃醋、后院起火,永远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

大公主取名为殷紫微。

紫微者,三垣帝星也。

大公主取名为殷紫微。我便逼着殷承立清仪为后,立紫微为皇太女。

然后按照当年对我的培养,照搬着一点一点讲给紫微。

还比当年对我的磨练要更多些,我甚至让她涉入一些危险的事件,比如清剿山匪,比如处理案件。

她也的确不辜负我的悉心教导,逐渐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不输男儿,在有些政见上,甚至比我和殷承更有另辟蹊径的想法。

可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这三十余年的操劳,让我一度被病疾席卷,我也模模糊糊感知到,我的大限要到了。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挑了一个最清醒的时间。将禁军势力重新部署完成,然后把虎符郑重交到紫微手中,希望她可以继承我的遗志。

这扭转天下的力量,便又转到她的手中。

她跪下,对我长久一拜。

而这事儿也并非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我和殷承虽貌合神离许多年,但这是第一次同他撕破脸,他第一次拿着剑指着我——

他质问我:「杨时岁,你究竟要如何?」

我早就料到这一天,声线平静:「你又没有其他子嗣,我给了紫微又如何?再说我也并非没有让不,紫微还是姓殷,不是么。」

他眼中爱恨交织,终究放下剑来,试图同我打感情牌:「女子本就难担大统,一朝有我护着你可等你我百岁之后,紫微余下岁月又要怎么走,谁还可以保护她,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便一点都不心疼么?」

我笑了:「为何要别人保护呢,若她担不起这大统,我也认了。」

我掷地有声:「若有这样一天,便当我杨时岁从未活过,但只要有杨家一天在,你就永远别想对紫微动手。」

他将剑狠狠丢在我面前,气极离开。

这约莫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殷承。

最后的时日我已无法从床上起身,只有皇后日日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虚弱的手,泪流满面。

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清仪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

她说:「岁姐姐这些年太辛苦了。」

她同我讲,其实陛下并非绝情之人,我身子每况愈下,卧床不起这些日子,他常常来看我,只是不愿与我正面相对,日日在门外空站许久。

她呜咽着问我:「其实姐姐也是喜欢陛下的罢。」

我苦笑一声,我对殷承自然有很深的感情,只我一辈子没办法跨过那个心结。

人之将死,许多事情看的淡了,便总想倾诉一下。

我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么?」

她点点头。

大约是觉得不过是因为权力纷争罢了。

我说:「其实我最初也有个孩子,与先皇的,她若能出生,想来也同紫微一般,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我声音渐低:「但她,被陛下害死了。」

她眼神里满是惊异。

其实我早早就查出,那个孩子的死与德阳无关,只是殷承派黛黛下的手,特意赶在那天,想要撇清这个关系,让我不会多想。

即使我孤注一掷支持他,即使我肚子里只是一个公主。

他却仍旧不能放过。

大约是因为,那婴孩留着我身上的血液,他担心再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抑或是他觉得,这是我与他父皇有染的证据,是肮脏的,是有悖于皇家正统的。

我不得而知,也懒得同他理论,理论之后的结果哪有我现在能够做到的更多呢。

我的心也在那一刻死了。

从此,不会再有人同我在一起。

12

观星者言说,在我去世的那一天,天空中帝星陨落。

死前的最后一天夜里,我似乎回光返照,反而很有精神,撑着病体走出门外。

院中那棵柳树在风中摇曳,边上是紫微为我种的一棵榕树。

只可惜还没到可供我阴凉休息的时候,我便要先一步离去了。

那榕树下的身影一闪而过的身影我也很熟悉,是殷承。

他到死都不愿意再同我讲一句话。

我坐在石阶上,仰望着漫天苍穹,其实若问我这一生如何,我是悔还是不悔。

也许在之前的每一个转折,我都可以选择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嫁给我的心上人,而我的心上人那时近在眼前,又同我两情相悦,正是殷承。

从情窦初开到两不相见,我也爱了他三十多年。

可我们之间终究有着太深的沟壑。

我到死都没有和他讲明我的心意。

也罢,人来这世间一回,不过断断几十年,不必拘泥于情爱,若能有此作为,大概也不枉此生了罢。

而每一条艰难的路,都总需要一个开路者在前,用她的牺牲换取一息微火。

于这条路是我。

我便希望世世代代,百年千年之后,可以野火燎原,终成一片新的气象。

所有的女子可以站起来,所有的女子可以走出深闺。

这个更辽阔的世界,才是你们的竞技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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