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红梅
红梅
成灏睡醒的时候,听见外头鸡人报卯时了。
他睁开眼,阿南在给他包扎着伤口。窗外的晨光一点点地亮
起,天空如沾了泥的薤白一点点被洗净。月影与梅花,忽忽不
可辨识。
成灏看着阿南的侧脸。她清瘦,克制,如一潭平静的水。
「疼吗?」阿南看他睁开了眼,轻声问。
成灏摇摇头。
「今儿是年三十,今年的最后的一个早朝了,圣上去吗?」
「去。」成灏说着,已经起了身。阿南卷起珠帘,端来一盆
水。水温刚好,就连帕子,也已经泡得松松软软了。
阿南将热帕子覆在成灏的脸上,温润的气息熨着他的面颊。
成灏想,她是了解他的,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早朝他一定
不会误,这些细节,她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了。
「安平观那方士如何了?」成灏问道。阿南道:「那方士昨儿晚上在被子里窒息了。」
她着人悄悄往安平观的百和香里加了一味催眠的药,余苳昨儿过了黄昏,便起了乏,躺到榻上,想歇一会子。被芯自然是换过的。他有喘鸣之症,这一睡便再也没起来。那一波等他号令的百越杀手,苦等无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被御林军趁势围攻剿灭。
因着阿南这一计,事情比计划中要顺遂了许多。
成灏道:「你做事素来干脆利落。」
「那方士口中关于鼠的卦语,非他卜出,而是小嫄泄露。所以——」阿南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所谓的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亦是假的。圣上不必信。」
成灏点头:「孤知道。」他擦完脸,将帕子递与阿南:「孤已知会孔良,所有关于此次百越作乱的证据,全部移交给兵部,不日,便出兵伐越。」
阿南道:「不等这个年过完吗?」
「不等了。既然敢行此狂悖之事,便休想过好这个年。」
阿南沉吟道:「小嫄和小婵这两个婢女的事,倒给臣妾提了个醒儿,圣朝现时仍有许多隐藏很深的百越细作。这些人或许从父辈母辈起,便背负着使命。留着他们终是祸害,不如趁此机会,清理一番。免生后患。」「嗯。」
宫人们端上粥来,成灏喝了半碗,起身便往门外走。
风吹着凤鸾殿外的松柏,松柏岿然不动。成灏突然转身,看着
阿南:「你弟弟余慕,接进宫来吧,让他在尚书房与那些宗室
子弟们一起读书便可。毕竟,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阿南一愣,手中的粥匙停住了。
「圣上……知道这事?」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孤不知道的。」成灏说完,笑了笑,
便离去了。
阿南瞧着他的背影,想着,成灏这个观棋的人,连她也看在内
了。他一定知道,阿南的母亲改嫁到余家,阿南与余苳这辗转
曲折的关系。余苳进宫,到底有没有中宫的相助?那卦语当中
藏着的玄机,有几分真假?这些,成灏未必没有怀疑过分毫。
只是阿南的种种做法,让他放下心来。阿南一直以来都是向着
他的。
干脆而果决。
忠才人、小嫄、余苳,一切与百越有关的人,一夜之间在宫廷
中消失了。
宛欣院的西偏殿空了下来。
聆儿被阿南调来中宫,如愿做了凤鸾殿的掌事宫女。她是个机敏的丫头,刚上任第一天,便把凤鸾殿内所有内侍、宫人的名单记得滚瓜烂熟。恰逢着除夕,她指挥着一众人等,热火朝天地洒扫收拾着。
阿南站在檐下,看她往庭院中那一排松柏上披红挂彩,忙制止她:「聆儿,莫要如此。」
「娘娘,新年了,阖宫喜庆呢。咱们凤鸾殿是中宫,但是太素净了。这院中无甚陈设,只有松柏,所以奴婢想添些颜色。」聆儿笑着说道。
阿南摇头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聆儿似懂非懂,但见阿南不允,忙将彩绸从松柏上取了下来,道了声:
「是。」
这时,孔良从外头走进来,屈身行了个礼:「皇后娘娘金安。」阿南淡淡道:「阿良,你真是圣上的忠心不二之臣。」孔良愣了愣:「娘娘突然说这话是何意?」
「余慕的事情,是你告诉圣上的吧。」
孔良低下头,沉默半晌,说道:「圣上连微臣安置余慕的居所都已知晓,微臣不得不说。」
阿南抬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轻声道:「无碍。迟早是要让他知道的。这样也好,可以早一点光明正大地将余慕接进宫来。
他年纪小,在外头,本宫终究是不放心。」
须臾,阿南笑笑:「起来吧,阿良。今晚是除夕夜,圣上要在宫中设宴,为出征的将领送行,晚宴你带着夫人一起来吧。」
孔良与夫人窦华章,算来成亲已两年有余了。
「是。」孔良答应着,去了。
司乐楼。晚宴。
阿南身着凤袍坐在成灏的身旁。孔灵雁、宛妃、刘芳仪依次坐在右侧。筵席上众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提「忠才人」「二皇子」之语。仿佛他们压根儿没有存在过。
孔灵雁昨晚受了不小的惊吓,今晚精神一直不佳,提不起劲来,人前笑得心不在焉。刘芳仪自从关了半年禁足之后,老实多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多语。倒是宛妃,今晚精神头儿很好,春风满面。
成灏钦点镇南将军胡谟带兵出征百越,宛妃与有荣焉。
成灏举杯:「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还朝。」
众人随之举杯。胡谟叩首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杯中酒尽。宛妃表演了一出战马的口技助兴,气势雄浑,听之有如万马奔腾,在座诸人,无不拊掌称赞。
晚宴散时,阿南听见有人唤她。她抬头,是一个身着墨绿衣裳、戴着珠钗的端庄小妇人。小妇人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是窦华章。阿南在年节向中宫行跪拜礼的命妇中远远地见过她
两回,但未曾离得这般近。
「孔夫人。」阿南颔首。「臣妇有份薄礼想送给皇后娘娘,还
请您笑纳。」窦华章冲身旁的小丫鬟点点头,小丫鬟抱了一盆
花过来。
是红梅。红色灼人眼,这是最让阿南心梗的花。
当日,成灏曾为沈清欢种满乾坤殿的花。
「娘娘您瞧,这红梅开得好吗?臣妇听说从前乾坤殿中有许多
红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都枯萎了。」
阿南不动声色地吩咐聆儿把花收起:「这花儿开得甚好。孔夫
人有心了。」
窦华章道:「只要皇后娘娘喜爱,便是这花儿的福气,是臣妇
的福气。」
转瞬,她说:「昨儿,臣妇看见沈家清欢了——」
羡慕
灯火带着惹人探寻的黄晕。
头顶上,除夕夜的烟花开得热闹,然而,四散开来的那一霎,
花瓣如雨,往下坠落,又分外荒凉。
阿南看着窦华章,不作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窦华章用锦帕轻掩了掩口,笑道:「沈夫人给她寻了个夫家,据说是平宁伯夫人的侄孙,算起来是沈夫人的娘家表侄儿。那后生才貌双全,很是难得。可您猜怎么着?沈清欢与他一言不合,竟拔剑斩断了他的束冠。他吓得了不得,几乎是逃着离了沈家。现下,京中贵族圈都知道了呢。依臣妇说,沈家清欢也忒娇纵了些。这些年,她议过的亲事有多少了?没有一个如意的。怎么着?这天底下的好儿郎,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她想嫁谁?上天嫁玉帝吗?」
「本宫很想念小清欢。」阿南开了口。
窦华章似有些意外。在她七拼八凑、道听途说的那些传闻中,眼前这位邹皇后该是最嫉恨沈清欢才是啊。满上京,谁不知道,当年,沈清欢才是太后和圣上属意的中宫人选?是这位心机颇深的邹皇后,利用「太后还政」、朝中新旧势力更迭的契机,利用天子由来的猜忌,朋扇朝堂,让圣上怀疑沈清欢乃太后用来控制自己的枷锁,对其心生忌惮,方成功上位。
可为什么,提起沈清欢,这位邹皇后的口气突然如此温柔呢?
「孔夫人,清欢,她还好吗?还是喜欢穿着浅黄色的衣裳,像只飞来飞去的小黄莺吗?」
「……她……她好像是穿着浅黄色的衣裳来着。」窦华章有些尴尬地答着。
阿南仰头瞧着天上的烟花:「从前,圣上、阿良、清欢与本宫常常一处玩耍。少年时的情谊,真挚且美。往后这一生再不可得了。人哪,年岁越长,顾忌的便越多。」她伸手,触摸红梅的花瓣:「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清欢都
是本宫最羡慕的人。」
「臣妇……臣妇不明白……您,您凤仪天下,为何还要羡慕
她?」
阿南淡淡笑笑:「她心思简单、透明澄澈,这样才能活得快
乐。你说,是不是,孔夫人?」
窦华章低了头:「是。」
「阿良年纪轻轻,便做了御林军统领,且是皇长子之舅父,这
身份在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身为他的夫人,应当做好
贤内助,谨言慎行,莫惹是非。话出口前,要再三掂量才是。
像方才议论清欢亲事之语,往后莫要再说了。」
「是。」
「孔夫人日后得了闲,多来宫里坐坐。」
「是。」
窦华章讪讪的,跪了安,退下。
阿南转身回凤鸾殿。
聆儿问:「娘娘,这红梅……」
「送去花房吧。」聆儿答应着,去了。
阿南一路走,一路思量着窦华章的话。清欢还未嫁。那个随心
随性的女孩儿,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女孩儿,她眼里能入得
了什么样的男儿呢?只要她一天未嫁,阿南的心便一天悬着。
成灏啊。她的枕边人,她的夫君,她用尽全力想与之站在一处
的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清欢的吧。
阿南回宫没多久,成灏便来了。阿南有些意外,原以为今晚他
会宿在宛妃处的。
成灏道:「今晚是除夕,孤当与皇后在一处。」
聆儿欢喜地端来洗漱之物。
成灏问:「铣儿呢?」乳娘抱了华乐公主出来。公主今日穿着
红彤彤的袄儿,像一盏圆乎乎的红灯笼。她见了成灏,张开嘴
笑,亲昵地唤着:「父皇——抱抱——」
成灏很欢喜,从乳娘手中接过她。这个女儿,异常早慧,玲珑
剔透,是他的开心果。
「父皇——赏——」
成灏大笑。这个「赏」字,难为这个小人儿说得如此清晰、霸
道。
「好好好。赏。华乐想让父皇赏你什么?」成灏笑道:「印?拿印的可多了。书生有书生的印,武将有武将的印,王爷有王爷的印,父皇亦有父皇的印。铣儿要的是什么?」
阿南瞧着眼前这父女俩其乐融融的情景,笑了笑:「童言无忌,圣上莫要理会铣儿浑说。她一个女孩儿家,要印做什么。」
说说笑笑,洗漱完,熄了灯。
成灏与阿南躺在榻上。黑暗中,成灏翻了个身:「今儿,孤命小舟去了趟沈府……」
「沈大人身侍三朝,功在社稷,年节里,原该派人去瞧瞧的。」阿南轻声道。
只要他不点破,她便愿意这样自欺。
成灏叹了口气:「她还是一身傲骨,不愿意理睬孤,连进宫一趟都不肯。」
阿南不再吭声。她呼吸均匀,像是睡熟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正月还未过完,圣朝与百越的仗便结束了。
百越祸乱圣朝国政,有错在先。圣朝出兵,有理有据,道义上便先赢了。周边一众番国,皆道百越王姒康祸心当诛。
两邦兵力本就相差悬殊,再加之胡谟久经沙场,深谙兵贵神速,几场突击,打得百越措手不及。
不足一月,便班师还朝。
百越王室,签下降书,被迫漂洋过海,寻了一处荒僻海岛度日。百越原有的土地,归于两广管辖。从此,百越这个小国,便彻彻底底地不存在了。
两广之中,原先与百越勾结的两名官员,被赐死。他们昧下的盐税,在抄家时,被抄出,尽数充了国库。
起初被杀手攀咬诬陷的无辜官员严瑨,成灏下令,将他从狱中放了出来,做了新任的两广总督。同时,纳了他的女儿严钰为五品婉仪。
严婉仪自小在两广长大,皮肤微黑,但容貌颇为秀丽,脸蛋圆润,一双眼大而深,带着天然的南域风情。
严瑨是个清官,做两广巡盐史十载,两袖清风,无有家财,府邸还不如上京之中的寻常富户大。
严婉仪进宫时,她和陪嫁丫头穿着都很朴素。身为官家小姐,严婉仪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成灏见之,叹道:「孤未见清廉有如严卿者。」遂对严婉仪颇为看重,赐了不少珍稀之物与她。
阿南安排严婉仪住在阅香殿,在刘芳仪所居的文茵阁东侧。
两宫相距甚近。
百越之战,是成灏亲政以来的第一仗,漂亮的一仗。
他加封胡谟为「一等虎贲将军」,在宫廷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远在陇西就藩的渭王成灼也回来了。他是成灏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曾经的废太子,祈安太后的养子,先帝宠妃凌氏所生。
长乐九年,先帝在东宫骤然崩逝,祈安太后一手捧着先帝遗诏,一手抱着成灏,走上金銮殿。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废了太子成灼,立皇三子灏为新君。这当中的风云诡谲,被世人编排了无数个版本。但,真正的实情,无人知晓,皆化作岁月与历史的迷烟。
成灏那时候才一岁多。他对这个哥哥毫无印象。他幼年时,曾问过母后:「父皇当初为何要废了这个哥哥,改立孤这个幼子呢?」母后不欲多说,只淡淡一笑:「你父皇自有他的考量。」
成灏觉得母后的回答模糊而敷衍。虽然世人皆说母后强势,废了太子,无非因为成灼非她亲生。但成灏觉得,以他对母后的了解,并不是这样。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不可告人的原因,让母后难以向天下人启齿的原因。
故而,他对这个哥哥,从未消除过戒备与防范。
庆功宴上,他笑向成灼道:「皇兄在陇西一向可好?」成灼道:「谢圣上关怀,甚好。圣上有如此作为,想必父皇与母后在天之灵,亦深感可慰。」
成灏转动着酒杯:「听闻皇兄这两年热爱习武,去岁请了陇西剑宗入王府为座上宾,可有此事啊?」
姐夫
成灏是笑着的。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山峰起伏,层峦叠嶂,隐天蔽日,藏着许多成灼看不透的意味。
成灼瞧着这个年纪小自己许多的弟弟,起身赔笑道:「回圣上的话,确有此事。愚兄近年来身体欠佳,每到秋冬,骨痛难抑,常伴有咳疾目眩之症。寻医问药,大夫说,可习武以强健体魄,愚兄便请了剑宗杨谒入府相授。」
「哦?」成灏道,「皇兄学得如何了?」
「愚兄不才,仅习得皮毛而已。」
成灏抬起右臂,往下摆摆,示意成灼坐下来。宫人往成灼的酒杯里添满了酒。
成灏叹息道:「说起咳疾目眩,孤不由得想起父皇。前些日子,孤翻看长乐年间的起居注,发现父皇在位十年,竟是病了一多半的时日。想来,父皇早早崩逝,与他素来多病不无关系。皇兄,你要多保重啊。莫要……如父皇一般。」说到「父皇
早早崩逝」,成灼的面色不自在起来。杯中的酒荡漾着,似沾染了红色,成了满杯的血,再一睁眼,原来是幻觉。
他从身旁随从手中接过冷毛巾,擦了把脸,醒了醒神,回道:「是。谢圣上关怀。」
成灏点点头,笑着向在座的诸人举杯,没再同他说什么。成灼的如坐针毡,他看在眼里。
据史料记载,父皇因病崩逝,但成灏年岁越长,越觉得不对劲。父皇虽然体弱,但他所患的,并不是类似于心症这样突发致死的急病。起居注上写得明明白白,父皇崩逝的前一天,还在宫中宴饮。为何一夜之间,猝死于东宫?
成灼的反应,让成灏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太子者,国之根本。东宫,轻易不可撼动。父皇仁名远扬,宫中积年老仆皆言,蚁从先帝履边过而不忍踩,宁可停住脚步。成灼若无大过,焉肯废之?
算来,成灼在陇西就藩已然十六载。西北十六载的风沙,吹出了什么样的心肠?
不急。他愿意走进往事的迷雾,把一切是非曲直都弄清楚。桥归桥,路归路。若这个哥哥当真心有不甘,他愿意与之过上几招。让其明白,他成灏如今能稳坐金銮殿之上,并不仅仅因为他会投胎,做了陆芯儿的儿子。
成灏一杯杯饮下花酿。众臣见圣上兴致颇高,亦都陪着频频举杯。
庆功宴毕,许多人都醉了。
顺康十六年的正月就这么在一片喜庆之声中过去了。
二月晃晃悠悠地来了。
因着镇南将军的这场胜仗,宛妃在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都快赶上了生养皇长子的孔灵雁。且因为宛妃与中宫关系甚密,阿南命她协理六宫,是而,宫中许多事由,内廷监除了请示皇后,便是请示宛妃。
宛妃无有子嗣,酷喜抱着华乐公主玩儿。阳光晴好的日子,她抱着公主学走路;阴雨连绵的天儿,她用小炉子烘栗子,碾得细碎,喂公主吃;公主闹起脾气来,乳娘都束手无策,偏宛妃能将她逗笑。这些本是宫人的活儿,宛妃却做得乐滋滋的。
渐渐的,在华乐公主眼中,亦视她与旁人不同。公主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牙牙学语,叫宛妃为:「宛——娘。」她第一次这么喊的时候,一向泼辣多语的宛妃竟怔住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流下泪来。
宛妃的贴身宫女小妙问道:「娘娘,您怎么了?」宛妃道:「铣儿真是个可人的孩子。本宫高兴。有她这声宛娘,本宫觉着,好像自个儿也有了个孩子似的。」
每日晨起,公主在软榻上爬来爬去,见宛妃来中宫请安了,便欢喜地喊:「宛——娘——抱抱。」
阿南微笑道:「妹妹,铣儿这孩子,跟你有缘着呢。」宛妃忙道:「这是臣妾的福气。」
阿南喝下一口白水,道:「常常有人跟本宫说,铣儿若是个男儿就好了——」宛妃快人快语道:「男儿怎么了,女儿又如何?依臣妾瞧着,铣儿将来不比她雁鸣馆那个弟弟差!」
余慕进了宫,住进了凤鸾殿的抱厦。这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见到阿南的那一刻,便欣喜地唤道:「南姐,真好,又见到你了。」
阿南摸摸他的脸:「南姐告诉过你,游戏结束,会接你进宫来的。」
「大哥呢?」余慕问道。阿南答:「你大哥……云游四方去了。从此,你留在南姐这里,南姐陪你长大,可好?」
余慕认真地思索一番,低下头:「大哥总是惦记着成仙,从前还总是跟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一起鼓捣炼丹,南姐,你说,他会成仙吗?」
「也许会。」
「南姐,有一天,你会同父亲、母亲、大哥那样,突然离开我吗?」
阿南想了想,道:「南姐不会突然离开你。就算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南姐也会把你安置妥当。你不必怕。」
阿南的话,就像是定心丸,让余慕放下心来。他莫名地喜欢眼前这个冷静的大姐姐。她的一言一行,稳如泰山一般。
余慕从此没有在阿南面前提及大哥。他愿意相信,大哥真的羽化登仙了。那对大哥而言,是最好的结局。称心如愿,好过求而不得。
命如园中叶,各自有荣枯。
成灏来凤鸾殿的时候,见到了余慕。余慕先是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呼「圣上万岁」,然后又拱手行了个礼,呼「姐夫安好」。
成灏问他行的是什么礼。余慕道:「您是天子,余慕见您,先行国礼,三拜九叩,愿天子江山万年,福寿永昌。可您亦是南姐的丈夫,余慕的姐夫,所以,余慕还要对您行家礼,愿姐夫如意顺遂,喜乐康健。」
成灏大笑,跟阿南说道:「你这个弟弟甚是知礼。小小年纪,心中有国有家、有君有民、有长有幼。」
余慕从此在尚书房与宗室子弟们一起读书。宫中人皆唤他为「慕公子」。
余慕念书颇有天分,举凡先生所授,不仅能默诵,且能变通,举一反三,众人皆道其聪慧。
人前,他安静少言,识眼色,深记不给姐姐惹麻烦。宫中后妃都挺喜欢这个孩子。
二月为如,又称花朝。满园春色悄悄酝酿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绽开。
后宫添了两桩喜事,孔灵雁与新进宫的严婉仪,皆有了身孕。
清早儿,凤鸾殿后妃请安的时节,宛妃叹道:「子嗣虽说是自个儿的缘法,但也是老天爷给的福气,祥妃娘娘真真儿是命好,二度有喜。」
孔灵雁低头笑了笑。成灏去她的寝宫次数并不多,她自个儿都没想到,会如此幸运。她身旁的掌事宫女芷荷道:「后宫妃嫔之喜,皆是皇后娘娘之喜。」
阿南颔首。
严婉仪进宫不足一月,尚有许多拘谨。后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甚少插话。她对阿南、孔灵雁、宛妃,以及与她位分平级的刘芳仪,都很恭敬。
刘芳仪肤色白皙,模样可人。她瞧着严婉仪的肚子,又瞧了瞧严婉仪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她跟严婉仪一样,都是因父亲在朝中得力,被圣上纳进宫的。为何严婉仪这个黑美人乍一进宫就能得如此大喜,而她进宫一年,还没有消息呢?
刘芳仪闷闷不乐。偏偏当晚,内廷监送补汤,还送错了地方,越发怄她的眼。
文茵阁与阅香殿挨得太近了。宫人走错了门,刘芳仪没好气地说了句:「拜神拜错了庙!擦亮狗眼!」宫人们不敢言语,端着汤,复又去了文茵阁。
严婉仪戌时喝下汤,亥时,便腹痛起来。
半夏
彼时,凤鸾殿里,阿南刚躺下。听到这个消息,忙起身,急匆匆地赶往阅香殿。
一路上,闻见早春清甜的香味儿,身旁的聆儿小声道:「这个刘芳仪,总是这么不省心。才解了禁足没多久,又惹祸。害得您深更半夜的不消停。」
阿南停住脚步:「刘芳仪?谁告诉你这件事与刘芳仪有关?」聆儿道:「方才来凤鸾殿禀事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今儿晚上内廷监送汤送错了地方,端到了刘芳仪寝宫里,被刘芳仪狠狠骂了一通。刘芳仪说,这宫里的人通通瞎了狗眼,乱献殷勤,往后的路且长着,再过些日子,还不知道谁站河东、谁站河西呢。汤从文茵阁过了一遭儿,又端去阅香殿,严婉仪吃了就开始腹痛……」
漆黑的夜里,阿南凝神思索着。
「那小内侍长什么样子?是内廷监的人,还是阅香殿的人?」
「这……」聆儿努力回想了一番,「他急匆匆地来,没掌灯,奴婢实难看清他的脸。」
聪敏的聆儿说到这里,似悟出了什么,她看着阿南:「娘娘,不对劲!」阿南淡淡笑了笑:「当然不对劲。小内侍既是来禀告严婉仪腹痛,可为什么长篇大论地提及刘芳仪?刘芳仪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来学舌。反倒是严婉仪的状况,模模糊糊,一语带过。他表达的重点究竟是什么?恐怕不是来向中宫禀事的,是来中宫放烟幕弹的。」
聆儿点了点头:「他说的话,一听,便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严婉仪的腹痛是刘芳仪搞的鬼。汤从刘芳仪宫里过,刘芳仪对严婉仪腹中的胎有嫉恨,口出恶语。他是来误导奴婢、误导娘娘您的。」
阿南的步子缓了下来。她吩咐聆儿道:「待会儿进了阅香殿,一个字也别言语。莫用口,多用眼。多瞧瞧四下里细枝末节处。」
聆儿道:「是。」
阅香殿内,灯都燃着,门口站了不少的侍卫。冰冷的铠甲,让这个夜晚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阿南迈进殿内时,见医官们都已赶到,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
严婉仪嘴唇苍白,躺在榻上。成灏坐在床边,面有愠色。
阿南走上前,向成灏行完礼,道:「后宫之事,劳圣上亲临,是臣妾的过失。」成灏道:「孤听见动静,便赶来了。孤的后宫里,容不得这样乌烟瘴气之事。此次查出是谁所为,必不轻饶。」
躺在床榻上的严婉仪挣扎着起身,欲向阿南行礼,却浑身乏力,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霎时咳出病恹恹的潮红。
成灏忙道:「你身子不适,不必行礼了。」
阿南关切问道:「婉仪妹妹现下情况如何了?」
一旁的华医官道:「严婉仪娘娘今日喝下的补汤中含有半夏,所幸娘娘喝下去的不多,微臣及时催吐,龙脉保住了。严婉仪娘娘此番受了惊吓,催吐又伤着了肠胃,需好好调理一番。」
阿南道:「半夏是何物?」
「半夏是味药,有燥湿化痰、消疖肿的功效,但若有孕妇人误食,有堕胎之险。」
阿南叹口气:「还好龙脉无虞。余下的日子,有劳华医官多多照料严婉仪,务必母子皆平安。」
华医官忙道:「微臣必竭尽全力。」
严婉仪含泪看着成灏,道:「圣上,臣妾奉圣旨,千里迢迢,从南到北,入宫做了您的妃嫔。臣妾临行前,家父嘱托,既做皇家妇,勿以双亲残年为念,务必兢兢业业侍上,方不负圣上
眷爱隆恩。臣妾在宫中时日短,素来小心,莫说是各位姐姐,便是连宫人们都不曾得罪。何故有人容不得臣妾的孩儿?」
成灏听了这话,想起她父亲严瑨「府门悬剑」的忠心肝胆,又想起她自进宫以来的婉顺体贴、温柔解语,心生不忍。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孤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的面色有如乌云堆积的天空,风雨欲来。
「皇后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阿南想,如果那时她没想明白小内侍的计谋,此时脱口而出的,便是对刘芳仪的怀疑了。
今晚这个暗处的举动,要么将火点到刘芳仪的身上,打压刘芳仪。要么,真相大白,非刘芳仪所为,中宫此时有失偏颇,亦会惹来不满。阿南上回便罚了刘芳仪半年禁足,若这回冤枉了刘芳仪,新旧怨气交织,刘家便会趁势做筏,岂能善罢甘休?圣上少不得治中宫一个失职之罪。
拉好了弓,推阿南做弓上的箭,横竖都有人倒霉。好细腻的心思。
阿南思忖一番,道:「圣上不如将此事交予内廷监彻查。」
成灏道:「皇后素来聪慧,对于此事,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吗?」他站起身来:「严婉仪方才说今日的补汤入口有些凉,孤询问了送汤的内侍,才知,补汤从文茵阁过了一遍,才送到阅香殿来。那半夏是何时、由何人下到补汤里的?」
阿南道:「兹事体大,臣妾不敢妄猜。」乱石嶙峋,她一次次绕过,明哲保身。
成灏吩咐小舟:「去,传刘芳仪到此处来。」
小舟答应着,便去了。
半盏茶的工夫,刘芳仪面色仓皇地进来了。她约莫已经听说了严婉仪今夜发生了何事,一进门便跪在成灏面前:「圣上,您勿要听信奸人之言,冤枉臣妾啊。臣妾什么也没做,不知怎的就惹上这无妄之灾……臣妾实在是……」她说着说着,哭起来。丝毫不似圣上妃嫔,俨然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
阿南心内叹道,刘芳仪的心智,丝毫没见长。
果然,成灏的面色愈发难看:「谁是奸人?谁冤枉了你?孤不过是传你来问问,罪名还没定,你倒是先说上这许多没油盐的话来。成何体统!」
刘芳仪止了哭,抽抽噎噎的,瞧着成灏:「圣上,臣妾满腹委屈……」成灏打断她:「孤问你,今晚那补汤是不是误送到了你的宫里?」
「是。」
「你骂了送汤的小内侍一通,是不是?」
「是。」
「自严婉仪有孕,你很是不满,私底下颇多怨怼,甚至说出上苍不公之语,是不是?」
「臣妾的意思不是……」刘芳仪见此苗头对自己不利,急忙解释道。
成灏厉声呵斥:「你只需回答孤,是,还是不是?!」
「是,但是臣妾没有坏心……」她仍在继续说着。
成灏却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上回,你深夜请方士到宫中,欲行巫蛊之术,孤念及你父亲刘存劳苦功高,没有深究你的过错。皇后亦轻恕了你,只罚了你半年禁足。可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在后宫兴风作浪。刘爱卿如此勤谨恭肃之人,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他一挥手:「将文茵阁内上下所有宫人内侍,皆带到内廷监审讯,孤倒要看看,有没有招出实话。」
刘芳仪道:「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审臣妾的奴才,臣妾也不怕。是非曲直,自有公道。臣妾相信,圣上您迟早会明白臣妾的清白。」
不觉已是子时。成灏扶额,道:「都退下吧。孤累了,今晚就留在阅香殿安歇了。」
阿南和刘芳仪跪了安,走出殿外。刘芳仪犹絮絮叨叨地聒噪着。
阿南抬头,见今晚月色明朗,照着院中的杏花。供词
三月初一,兴蚕事。一大早,阿南带着后宫诸人祭了嫘祖。回到宫内,还没坐稳,便遣聆儿去内廷监打听,刘芳仪的那些宫人审得如何了。
聆儿回来说:「内廷监的人嘴巴紧得很,什么也问不出。奴婢老远听见惨叫,似乎是动了重刑了。」
阿南想了想:「内廷监的掌事林观,最是个谨慎的人,若无旨意,他是不敢乱动刑的。看来,是圣上有话交代给他了。」聆儿道:「圣上这回是铁了心要审出个清白了。」
阿南握着一杯白水坐在檐下。宛妃款款地走进来,她用细碎的花骨朵给华乐公主编了个花环。华乐公主戴在头上,嘻嘻哈哈地笑着。
阿南道:「花儿还在打苞,你就将它们采了下来。过些时日,等它们全然盛开了,才好看呢。」
「臣妾跟娘娘想的不一样。花开到极处,反倒战战兢兢的,担心它几时凋谢。这样将开未开的时候,才最愉悦,最轻松,最美。」宛妃说着,坐在阿南身旁的藤椅上。
阿南愣了愣,叹道:「你说的倒也对。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无论多美的花儿,到最后,都是会落红归寂。」
宛妃低声说:「昨儿晚上阅香殿的事儿,臣妾都听说了。臣妾觉得,这是一个套儿,不是主要针对刘芳仪的。刘芳仪无宠无子,位分也不高,哪儿值得费这么大劲呢。」
「那,宛心你觉得,这个套儿,最想套住的,是谁?」
宛妃伸出一根手指。阿南瞧着,不置可否。
宛妃急道:「您不信吗?且等着吧。」
阿南抿了一口杯中已凉的水。宛妃似知道阿南在想什么,道:「信不信的,有什么要紧?圣上心里对她存个疑影儿,有个忌惮,就够了。如今皇嗣稀薄,难免有人想打压异己,挣出头儿来。您细细想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这汪水呀,且浑着呢。」
阿南不吭声。
不一会子,小舟从外头走进来,向阿南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圣上请您过去一趟。」
阿南起身。宛妃说了句:「这么快就审出来了。看来内廷监真是用了拿手绝活儿。」
乾坤殿内,龙涎香燃着。成灏看着一卷供词,见阿南进来了,说了声:「坐。」
阿南行过礼,告了座。成灏将供词递与她。阿南认认真真地看完,问道:「圣上信这供词吗?」
成灏握着手中的白玉盏,沉声道:「孤不愿信,也不愿不信。」他喝下盏中的花酿,道:「现时,诜儿是孤唯一的儿子,又是皇长子。孔良吗,是与孤从小一起长大的,孤一直很器重他,他现在身居要职,管着宫廷禁卫。就算灵雁和孔良不往这方面想,难保孔家阖府不想。就算孔家阖府不想,也难保没有体己的人替他们想。但——」
他将白玉盏在手中转动着:「但亦不排除是有旁人在搞鬼。所以,孤说,不愿信,也不愿不信。孤小的时候,曾听母后说过一句话,凡事留一线。」
没错。那供词上牵涉到了孔灵雁和孔良。那会子宛妃伸出一根手指,就是指皇长子。宛妃猜的是对的。
供词上写,刘芳仪曾经在中宫开口「犯上」,与孔灵雁有争执,孔灵雁一直没有释怀。此次,进宫不久的严婉仪有孕,孔灵雁担心她来日生个皇子,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想出一箭双雕的计策。汤从文茵阁过,刘芳仪脱不了干系。这招既除去了严婉仪的胎,又除去了刘芳仪。
这供词倒是滴水不漏,据说是刘芳仪的梳头宫女所招。她自言,刘芳仪脾气不好,待下苛刻,而祥妃娘娘出手大方,脾气温和,所以,她名为文茵阁的宫女,实则为祥妃娘娘做事。这回,被打得受不了,十根手指头近乎残了,才不得已,供出祥妃娘娘。
阿南道:「圣上您何不让这梳头宫女与祥妃对质?」
成灏轻轻叩着窗棂,上京三月的微风吹进来,裹挟着草青气。
「她在内廷监掌事刘观带她去往雁鸣馆对质的路上,自尽了。
且是用袖口藏好的毒自尽的。她说她为仆不忠,无颜面对祥妃。临死的时候,还挣扎着,往雁鸣馆的方向磕了个头。」
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阿南冷笑,这番苦肉计真是做绝了。
「孤记得,去年,在凤鸾殿,刘芳仪确实与祥妃有过口角之争,是不是?」
「是。」
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当时小嫄还抱着华乐去尚书房请罪。成灏记得挺清楚。
不得不说,此番计谋,处处熨帖,每一处都算得精妙。这支箭何止双雕?如果阿南稍稍不稳成,被裹挟其中,那便是四雕。
会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唤的。
当下,阿南轻声问道:「圣上打算如何?」成灏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下来:「孤不会因为这张供词就治罪于孔家兄妹。但,孤亦会对严婉仪腹中的胎儿更谨慎。今日,孤唤你来,便是想与你说,让严婉仪孕期搬去凤鸾殿的侧殿居住吧。你素来是个稳妥的人,孤放心。想来,有你照料,龙胎定能无虞。不管是谁,都迫害不得。」
这是个烫手山芋,但阿南却不得不接。阿南俯身:「是。臣妾遵旨。」
成灏将那张供词轻轻地藏到书案之中,冷笑了一声:「孤已下令给内廷监的掌事林观,让他不得开口对任何人言及此事。若这件事果然是孔家做的,这供词来日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若这件事不是孔家做的,这供词便是做局之人的催命符。」
阿南脑海中闪过黑美人那张南域风情的脸。从此,竟要与她一殿同住了。
「明面儿上,内廷监掌事林观会告诉宫里的人,是刘芳仪苛待宫女,宫女往严婉仪的汤里投了半夏,想害主子。被查出后,赐死了。此事,就先这样吧。」
就像碎了的瓷片,被扫帚暂时扫到角落里。但这些瓷片并没有消失,随时都会割伤路过的人。但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妥当的法子了。
成灏皱眉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孤不要求这宫中的水完全清澈,但孤希望,孤所信任的人,是干净的。」
严婉仪搬到了凤鸾殿的西偏殿。
成灏为了安抚她此番受的惊吓,也为了彰显龙胎之喜,将她的位分升至三品婕妤。严婕妤自言隆恩浩荡,受之有愧,故而,一应婕妤的袍服皆束之高阁,仍旧穿着婉仪的五品服制。一应宫人、物品的规制,还按照从前的来。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不骄矜,不恃宠。宫中上下都对她颇有好感。
刘芳仪经过此劫,满心满眼认为子嗣最重要。她求子之心日盛,成日往医官署跑,各种补药,轮番儿吃,企盼能早日有孕。
刘存听闻了女儿在宫中的事,于淮河水岸,上表一封,字字泣血,言辞恳切,慈父之心,跃然纸上。
「老臣身负百姓之命,风烛残年,昼夜不敢安歇,身多病痛,死不足惜,唯念清漪。老臣年高方得此女,教养有缺,万死难赎……」
成灏读来,颇为不忍。想起昔年刘存治理水患之时,曾不惜身浸水中,乃至落下了风湿寒痛,一双腿在朝堂之上站也站不直。
刘芳仪虽是娇纵了些,倒无大过。成灏遂往文茵阁多去了两趟。
最平静的,是雁鸣馆。孔灵雁对宫中的事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关心。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诜皇子,养着腹中胎,每日除了去中宫请安,哪儿都不去。成灏来,她欢喜。不来,她也不埋怨。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忠心而体贴,像只母鹰一样,护着自己的主子。自从严婉仪腹痛一事传开后,芷荷对雁鸣馆一应入口之物查得更精细、更严格了。生恐有人动手脚。
转眼,十月了。严钰和孔灵雁都将生产。医官为她们算的产日相距甚近,只差着三天。
阿南嘱咐聆儿:「好生瞧着西偏殿,本宫这桩任务快要完成了,莫要末尾出什么岔子。」
双喜
华乐公主两岁有余了,如今步履渐稳,能说出清晰的句子了。她瞧着阿南,又瞧着聆儿,道:「母后,哪条河快要蹚完了?铣儿怎么没看到母后蹚河啊?是宫里的御湖吗?聆儿姑姑带铣儿去好不好?」
阿南抱女儿在怀,轻声道:「侧殿的严娘娘和雁鸣馆的孔娘娘都快要临盆了,铣儿快要有弟弟妹妹了,开心吗?」
华乐公主将稚嫩的脸贴在母亲的脸上,说:「儿臣开不开心的,有什么紧要。横竖不是中宫的孩子,不是母后您的孩子。」
阿南的心颤了颤。华乐这般小,竟能看得这样的明白。
女儿的早慧让她有些不安。她想,以后无论跟聆儿商量什么,都要避开华乐才好。她希望女儿这一生能做个心思简单、快乐的人,走的路都是坦途。就如同她记忆里的小黄莺一般。
「铣儿,母后同你父皇是夫妻,你父皇所有的孩子,也都是母后的孩子,亦都是你的亲人。你身为长姐,应爱护每一个弟弟妹妹。」阿南伸出手,摸了摸华乐的头。
「嗯。」华乐点了点头。
「母后,催产是什么意思?」华乐忽然问着,漆黑而明亮的眼里带着好奇。
「催产?」阿南看向聆儿,聆儿连忙掩了门。
阿南问道:「铣儿,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两个字的?」华乐歪头道:「儿臣上回在庭院里捉蝴蝶,经过侧殿,听到严娘娘身边的珊瑚姑姑说的。」
珊瑚是严钰从南方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亦是她身边的掌事宫女。阿南思忖一番,笑向华乐道:「想来是珊瑚姑姑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铣儿,御膳房的人晌午送来了甜糕,让乳娘带你去吧。」
华乐欢喜地随乳娘去了。
孩子的身影走远,阿南的眉头蹙了起来。聆儿道:「奴婢问过华医官,严婕妤的产期比祥妃娘娘的晚三天。她为什么想要催产?难道仅仅是想让自己的孩子齿序上长于祥妃娘娘的孩子吗?可就算再长,也长不过祥妃娘娘的皇长子去,有什么意义呢,值得催产?」
阿南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一向里伺候严婕妤腹中之胎的是医官署的贾医官,晚间唤他来正殿给本宫请脉吧。」
「是。」
严钰自搬来凤鸾殿,这一向里倒还风平浪静,对阿南亦毕恭毕敬,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此番生产,定要平顺渡过。凤鸾殿里,绝不允许出任何意外。
阿南走到檐下,站立着。
深秋的黄昏,夕辉尽染,云彩在天际变幻着,时厚时薄。庭院
里,叶枯枝瘦。松柏依然苍翠,在昏黄的天色下,迎着飒飒秋
风。
阿南看了一眼偏殿,安安静静的,瞧不出任何端倪。可阿南莫
名觉得,这平静底下,酝酿着什么,筹谋着什么。
她闻到了不安分的气息。
晚间,贾医官来了。阿南扶额坐在殿中。
贾医官跪在地上,行了礼,请过脉后,小心翼翼问道:「娘娘
您觉得何处不适?」
「头疼。」
「微臣才疏学浅,从脉象上看,未诊出娘娘有何不妥。为保万
一,还是请华医官来瞧瞧吧。他比微臣见识广,医术高。」
阿南依旧扶着额,没有抬头。
「贾卿,你是顺康十年经司药监选拔,考进医官署的,到现
在,有六年了。」
贾医官听了这话,不明皇后娘娘是何意,战战兢兢地答了声:
「是。」
「你入医官署的时候,已经四十五了,跟同僚比,算是比较晚。因为你连考了二十年,才通过选拔,对吧?」
「是。」贾医官擦着汗,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将他的底细查得这样清楚。他只是医官署一名普通的医官,素来没有拔尖出众、惹人注目。今晚,还是他第一次来给皇后娘娘请脉。
「本宫觉得,连考二十年都没有放弃的人,一定是颇有毅力的人。」
「娘娘过奖了……并非微臣有毅力,只是……只是天资愚钝……同样出身杏林,华医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颇有建树了……」明明是深秋,贾医官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多了。
阿南抬起头,淡淡笑道:「贾卿休要妄自菲薄,华医官有华医官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你年纪长些,行医用药更保守、稳成。这大约是严婕妤为何选你伺胎的原因吧。」
「娘娘……娘娘过奖了,微臣……微臣惶恐。」
阿南道:「本宫曾听人讲过一言,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贾卿,你如此艰难得来的差事,想来,不会轻易失去。」说完,阿南摆摆手:「本宫说了这会子的话,起了乏,你下去吧。」
贾医官连忙磕头跪安。
灯影憧憧。聆儿道:「娘娘,您觉得这位贾医官有鬼吗?」
阿南凝神道:「本宫觉得,他并没有得到严钰的重用。好些事,他是不知情的。他不是严钰的同谋。严钰之所以指明让他伺胎,并非因为他医术高超,只因他胆小,怯懦,好糊弄。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
说到「浑水摸鱼」这四个字,阿南猛地一凛。
难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严钰城府颇深,并非争无谓高低之人。她想催产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她想与孔灵雁抢个齿序先后,而是因为,她想跟孔灵雁同时生孩子!
浑水摸鱼,此其时也。
「告诉孔良,这几日盯紧雁鸣馆和凤鸾殿,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是。」聆儿答道。
思患而预防之。阿南决定,余下的每一日,都时时盯紧侧殿,盯紧严钰。
十一月,又叫霜降月。北方的天儿,愈发冷了起来。
初五日,上京下了第一场雪。起初,是飘洒着细碎的雪粒,到晌午,雪花飞扬起来,如柳絮一般,很快铺满了宫廷的角角落落。举目望去,白茫茫的。
成灏命小舟往中宫送了一篓荷香炭,此炭乃云梦国所贡,以荷花与百年老树所制,燃之,荷香清幽,在此严寒之际,有如身置荷花丛中。竹叶一尊酒,荷香四座风。阿南笑向小舟道:「跟圣上说,本宫谢他惦记,有心了。」
酉时,天色暗了下来。突见有内侍来报:「皇后娘娘,雁鸣馆
的祥妃娘娘腹痛发作,约莫是要生了。」
阿南起身,想了想,复又坐下。她跟聆儿说:「你去。守着雁
鸣馆。」
「是。」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侧殿也有了动静。珊瑚来报:「皇后
娘娘,严婕妤娘娘方才见了红,约莫是要生了!」
「哦?比医官们算的产日早了几天呢。」
「是,妇人生产之事,原是说不得的,没有准数儿。」珊瑚急
急道。
阿南道:「去,唤医官、喜婆过来。」
珊瑚答应了,匆匆去了。
凤鸾殿忙乱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的,端着铜盆的、添炭火
的、从御膳房传汤汤水水的……
阿南站在侧殿门口。突听不远处,一个小内侍仓皇喊了一声:
「华乐公主!」
阿南本能地向前疾步跑去,铣儿怎么了?缘何这个小内侍叫得
这么慌张?又听御湖边隐约有落水声。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万一铣儿掉入御湖中可如何是好?
电石火光间,几名宫人提着御赐的食盒走入侧殿。待阿南赶至
御湖边,确见有孩童落水,但并非华乐公主,而是一个瘦弱的
小宫人。她奔回凤鸾殿,见一名小内侍抱着华乐公主道:「公
主,您吓死奴才了,您爬那么高干什么呀……」
「怎么回事?」阿南沉声问道。
小内侍跪在地上,自己打着自己嘴巴子。
「回皇后娘娘,方才,奴才带着公主堆雪人玩儿,公主竟悄悄
地爬到树杈上,奴才该死,是奴才没有好生看着,奴才有
罪……」
阿南蹲下来,柔声问道:「铣儿,是这样吗?」
「是,母后,儿臣刚刚好像在树上看到了小鸟。」
「现在是冬天,怎么可能有鸟呢?」
正在这时,侧殿传来一声高叫:「严婕妤生了!是个皇子!」
须臾,聆儿从雁鸣馆小跑着回来:「娘娘,娘娘,祥妃娘娘生
了,是个公主!」
顺康十六年冬月初五。
上京。初雪。皇三子成询与二公主成锦,同日同时而生。
诡
阿南走进侧殿的时候,闻到一股产妇特有的腥甜味儿。
帘子掀开,冷风钻进来,躺在床上的严钰下意识地掖了掖被角。
阿南面色清冷地看着她。乳娘笑着将孩子抱到阿南的跟前儿来:「皇后娘娘您瞧瞧,三皇子长得俊着呢,瞧这额头,多饱满。小脸儿方方正正的,像圣上!」
阿南瞧着那婴孩儿,初生儿的皮肤尚还皱皱巴巴的,脸的确很方正。成灏便是自小长着这么一张方正的脸。
阿南一步步走向床榻,严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坦坦荡荡,无一丝畏惧。
阿南坐在床榻边,轻轻说了声:「恭喜妹妹了。」严钰颔首:「皆仰皇后娘娘庇佑。」
早在几日前,成灏便在礼部送上来的几个字里选了四个字。询、谅、锦、钥,按齿序,三皇子,应得「询」字。
阿南笑了笑:「妹妹,询,在《说文》里作谋,在《尔雅》里作信,是个藏着机巧的字。」
严钰道:「只要圣上所选,便是极好的字。行三或是行四、皇子或是公主,臣妾都心存感激。菩萨给的福气。」
这时,听得内侍通传:「圣上驾到——」
成灏快步走进来,阿南起身,弹落他身上的雪:「内侍们打伞没有好生打,圣上肩头落了雪。」成灏笑道:「并非没有好生打,今儿晚上风吹得大。孤在乾坤殿中,听到窗户呼啦呼啦地响。」一旁的小舟道:「老天爷也知圣上您今日大喜呢。」
乳娘将三皇子抱到成灏身边,成灏接过。乳娘跪在地上:「恭喜圣上。」满屋子都随她跪在地上,一片齐齐的庆贺之声。
成灏道:「伺候严婕妤的上下所有人等,赏。」宫人们欢天喜地道:「谢圣上恩典。」
成灏瞧着严钰,叹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离医官所说的产日还有几天,便临盆了。询儿生得如此顺利。孤记得灵雁生诜儿的时候,生了一天一夜,吃了不少的苦头。调理了数月才缓过来。想来,是灵雁身量娇小的缘故。」这一点倒是实情。孔灵雁身量娇小,严钰则体型修长。
严钰抿了抿苍白的嘴角,道:「臣妾昨晚儿上做了个梦。」「哦?」成灏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梦?」
「臣妾梦见一个园子,院子里有鹿,还有鸟。小鹿蹦蹦跳跳,鸟的羽毛白白的,就像……就像雪花一样。」
成灏仰头笑起来。「好,好,好。」他连道了三声「好」。
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此句出自《大雅·灵台》。君爱民来民拥君,全诗一派周文王时期仁人治世的安乐祥和。成灏听之,自是喜悦。少顷,他起身:「孤去雁鸣馆瞧瞧灵雁,皇后与孤同去吧。」
乾坤殿与中宫相距甚近,想来,他是就近先来的此处。
阿南起身,同成灏一起往外走去。严钰连同侧殿一众人等道:「恭送圣上,恭送皇后娘娘。」
雪停了。雪光映着月光,白皑皑地照着宫廷。夜来的朔风,似乎把这满地的积雪吹冻了,踏上去,簌簌作响。
半轮月在几片稀松的云中浮动,像是宫廷中的女人们满腹心事掖在眼里、似笑非笑的脸。几点疏星远远地躲在天角,窥着人间。
阿南的木屐在雪地里晃了晃,成灏猛地回头,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心!」阿南冰冷的手触摸到成灏的温度,她笑了笑:「谢圣上。」
「路不好走,传轿辇吧。」成灏道。「别。」阿南连忙阻止他。她不想坐轿辇,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许久没跟圣上一起走走路了。今晚的月色,这样好。」
「嗯。」成灏点点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今晚,宫里两个女人生孩子。与她有关,又与她无关。她是一个应该欢喜却又无法欢喜的人。
他与她闲话着家常:「阿钰那个人,聪明,但没有宛妃的泼辣,她进退有度,火候刚好。」
「圣上觉得好,就好。」
「官场上的事,最是复杂,守住初心的人太少太少。许多人,怀着济世的心入仕,可到最后,仍难抵富贵,裹挟于淤泥之中。孤多方查访过,阿钰的父亲是难得的清官。严家是官场最清贫的人家儿。阿钰出身如此家庭,德行定不会差。」成灏的话语间,似在告诉阿南,与胡宛迟、孔灵雁比,他觉得严钰更让人放心。
阿南想把内心中的疑惑告诉成灏,可她发觉,竟一丝证据也无。若无凭无据,捕风捉影,倒显得她搬弄是非,胡言乱语了。
阿南沉默着。她内心一遍遍地回想着严钰生产前的情景,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呢?
不一会儿,到了雁鸣馆。孔灵雁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掌事宫女芷荷忙前忙后地张罗着。
成灏与阿南走入殿内,众人行了礼。
华医官禀道:「祥妃娘娘生产之时,用力过度,体力不支,昏过去了,但身体无碍。圣上与皇后娘娘请放心。」
乳娘将公主抱了过来。成灏抱了抱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按规矩赏了诸人。片刻,见孔灵雁一直未醒,成灏便起身。他跟阿南说:「那会
子与兵部尚书商议陇西屯兵之事,尚书房还有许多奏本没有阅
完,孤先去了。现时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宫陪铣儿歇息吧。等
明儿,灵雁醒了,孤与你再来瞧她。」
阿南道了声「是」,起身,与众人一起恭送成灏离去。
成灏走后,阿南行到外殿,问孔良:「阿良,今晚你是否一直
守在这里。」孔良点头:「是。」
「可有异样?」
孔良摇头:「无有异样。」
阿南怅然若失地回到凤鸾殿。她觉得脑子里的疑惑明明快要溢
出来了,可偏偏眼前的一切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华乐坐在榻上玩一个小小的木球。她口中念着:「好吃的。西
边。」阿南问道:「铣儿,你说什么?」
「内侍拎着好吃的给严娘娘。他们从西门来。」
御膳房明明在东侧。
新鞋
阿南缓缓地坐到华乐身旁,轻声问道:「铣儿,你今日爬到树
杈上,看到了鸟,是吗?」华乐抬起头,认真地答:「是。」
「那铣儿告诉母后,你今日看到树上的鸟,是什么样的?」
「嗯,它小小的,白白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在这样寒冷的天儿,飞在宫廷中的鸟,想来是信鸽了。阿南记得小时候曾听老祖父说过,冬日里的信鸽个子会小一些,但耐力好。今日,落了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鸽子也是白的,在雪中飞,很难被发现。且今日宫中两名妃嫔生产,宫人们来来往往,乱糟糟的,谁又会注意到雪地里的一只小小信鸽呢?
但孩童的眼睛是干净的、纯粹的。华乐今日跟小内侍在庭院中堆雪人,看到小信鸽,便追上去了。那小信鸽稍作停顿,便飞走了。
「信鸽飞往什么方向呢?」
「往西。」
严钰生产之时,往来于侧殿的内侍非常杂。有内廷监的、有御膳房的、亦有圣上从乾坤殿遣来的,面孔多而乱。
那几个拎着食盒的小内侍,阿南眼角的余光略打量过,是穿着御膳房的服制。阿南思忖了一番,问道:「铣儿,那几个从西边来给严娘娘送吃食的小内侍,你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记得。」华乐很笃定地答。阿南吩咐聆儿:「去,把内廷监掌事林观叫过来。」
翌日,以找寻公主遗失之金弹弓为由头,阿南抱着华乐看遍了宫中所有的内侍。
然后,每一个,华乐都摇头,说不是。那几个小内侍是何处凭空出来的呢?
西。阿南从凤鸾殿一步步往西走,西边是御湖、花房,再往西走,便是一些旧时前朝妃嫔们住过的闲置庭院,以及内廷监。末了,是西宫门。西宫门戍守森严,一日三班,十二个时辰,皆有侍卫把守。
阿南查看了当天的记录,无人从西宫门进,亦无人从西门出。
怪了。那几名内侍,既不是宫中的,那他们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呢?为何能在宫中如此妥当地隐蔽着呢?
风吹在阿南的脸上。上京冬日的风仿佛一只沧桑的手,粗糙,刮得脸疼。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严钰借着腹痛之事,搬来凤鸾殿。无形中,她在利用凤鸾殿、利用阿南做她的帷幔,仿佛为她的生产加了一层保障。孩子是在中宫生的,若来日发现有何异样,中宫焉能免责?
这个女人,竟从二月间,便想好了这一切。
阿南踱步回到凤鸾殿。侧殿沉浸在三皇子降生的喜气中,宫人们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欢欣。
阿南迈入正殿,聆儿迎上来,递上手炉与热水:「这么冷的天儿,娘娘去哪儿了?竟没有唤奴婢一声。」阿南笑笑:「本宫在宫里随意走走。」
聆儿道:「方才,孔大人来了,见您不在,便走了。」
「哦?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说,雁鸣馆的荷香炭被盗,芷荷恼得哭了一场,甚是自责。祥妃娘娘昨日昏迷到后半夜才醒,一直是芷荷贴身伺候着,照料祥妃娘娘、照料公主、照料诜皇子,无有不尽心的。祥妃娘娘说,炭是小事,再金贵的炭也没有人金贵,这事儿,便揭过不提了。圣上若追问起来,还请皇后娘娘您美言几句,多担待些。」聆儿说着,往铜盆里又添了块儿荷香炭。
荷香炭是云梦国所贡,不易得,拢共才三篓。圣上那日令人将一篓送到了阿南这儿,另外两篓送给了生产的孔灵雁和严钰。
这荷香炭是极金贵的。想来,心宽仁厚的孔灵雁害怕自己的婢女因弄丢了此炭而受责罚,便特意命兄长来告知阿南。
「嗯,本宫知道了。」阿南闭上眼,歪在软榻上。
聆儿拨弄着炭盆里的火,道:「寻常一块儿炭,烧一会子就没了。荷香炭一块儿能烧许久,真真儿是好东西。」
阿南眼睛忽地睁开:「聆儿,你昨儿在雁鸣馆,闻见荷香炭的气味了吗?」
「您昨日让我盯着雁鸣馆进出的人,奴婢眼睛一霎都没错开,就……就没注意里间是否燃了荷香炭。」聆儿努力回想着,「不过,奴婢是觉着里头的香气挺特别的。有荷香,还掺着一股子奴婢说不出来的味道……」阿南摸出卦签来。虽说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过她「无事莫测,
不可妄测」,但她这一次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费解和那如同置
身于一片大雾中的迷茫。
卦象乱极了,时凶时险。就像在山林中行走,每回阿南以为即
将看到了什么,往前走,却又是一片更深的丛林。
她耳畔似乎响起了梦中白衣女子的话:「该来的,总会来。天
意,便是连仙家都不可违,凡人又能奈何?」
阿南瞧着窗外的萧瑟,恍了恍神,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一切。
借一缕清风,吹散这迷雾。
冬月初八。
三皇子与二公主洗三的日子。
成灏嘱内廷监大办,宫里头热热闹闹的。
孔灵雁的精神头儿似恢复过来了,她怀抱着锦公主,芷荷站在
她身边,抱着诜皇子。儿女双全,喜之不尽。
孔灵雁心思素来不在争宠上头,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诜皇子几
乎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故而,跟母妃很亲,一刻也离不得。
诜皇子刚学会走路,蹒跚着,成灏唤他到身边,他瞧着母妃,
迟疑不敢上前。
成灏见状,难免皱眉,他抿了口酒,开口道:「灵雁,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男孩子家,多摔几跤,怕甚。越摔打越好。
养成娘怀里的娇娃,将来怎么打弓上马?」
孔灵雁脸红了。她俯身道:「是。」
成灏又偏头,向严钰道:「将来,询儿的教养也要注意。皇子不比公主,公主千般娇纵都应当,皇子若教坏了,误邦误国。」严钰忙道:「谨遵圣上教诲,臣妾铭记心中。虽居绮罗丛,却不可娇养询儿。适当饥寒,亦不为过。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祖宗们栉风沐雨打江山的难处,也不能忘了皇家男儿的本分。」
成灏点头。
孔灵雁越发窘了。她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只知身为母亲的本能,便是疼爱孩子。
阿南瞧着孔灵雁身旁的芷荷。自上次拼死护皇子,她深得孔家兄妹的信任,在雁鸣馆说话很是有分量。她却依然穿着朴素,纵是主子赏了金银,她亦是戴着木钗环。
阿南突然想,这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偏就弄丢了荷香炭?
阿南仰头,饮下杯中的温水,命聆儿将芷荷唤到身边。芷荷行了礼,恭恭敬敬问道:「皇后娘娘您唤奴婢何事?」
阿南笑道:「祥妃此番生产,里里外外,辛苦你了。」芷荷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这是奴婢应尽的本分,不值一提。」
「得此忠心耿耿之人,真是祥妃的福气。」阿南叹了一声,又道:「祥妃生产吃了苦头,想来畏寒。本宫的身体倒素来好得很。便将凤鸾殿的大半篓荷香炭拿到雁鸣馆去吧。」
「荷香炭」这三个字,令芷荷的面色有过一霎的凝滞。她想了想,跪地道:「奴婢代主子谢皇后娘娘恩典。」
雁鸣馆原来的那篓荷香炭丢了,是真的丢了呢,还是在掩盖什么?那一晚的荷香炭,究竟怎么了?阿南被自己的念头震了震。在戒备如此森严的雁鸣馆,的确只有这么一个突破口。
芷荷,这个阖宫皆知的忠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南不动声色地唤来孔良。她意外地发现,孔良的脚上,竟穿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官靴。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每一片云朵,形状都不同,费极了心思。
这官靴绝不是内廷监所发放的。
阿南淡淡道:「阿良,新鞋子甚好。」孔良似没想到阿南注意到了他的鞋,讪讪地笑笑:「闲置家中数月了。昨儿官靴被雪水打湿,便顺手换了这双。」
阿南道:「孔夫人做的吗?针脚真好,宫中一等的绣娘都比不上。」
孔良挠挠头:「不是。是芷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