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师弟别来无恙

师弟别来无恙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我从皇都回到钟台山时,已近傍晚。

天边云烧得酡红,一位白衣少年郎正立在山头踮脚张望。

听到马蹄声渐近,他匆忙朝这边赶过来,可还没跑出几步,便摔了一跤。

我勒停马驹,看着滚满污泥的叶湛,笑道:「师弟,别来无恙。」

叶湛不好意思地将一束歪七倒八的花藏到背后,小声说道:「赶早在这儿等师姐,想摘一些铃兰花送给师姐,可惜都摔坏了。」

「给我吧,我不嫌弃。」

叶湛乖巧地将花束递过来,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处的伤上,血珠子浸透了衣袖,红了一片。

「师弟,你受伤了。」

「可能是刚才磕到石头,没事的,就是一点小伤……」

「上马,我带你回去上药。」

见他没有动,我吓唬他:「今日你是趁师父不在偷跑出来的吧?回去晚了当心吃鞭子。」

叶湛听了,赶紧爬上我的马背。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后。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住我的披风。

「师姐,我坐稳了,可以赶路了。」

我在心中笑他胆怯,和第一次见到他时比,半点没有长进。

当年,叶湛被师父带上山时才十岁。他躲在师父背后,怯怯地探出脑袋,将之前乞讨得来的半张饼递给我们。

「我、我叫叶湛。请师兄师姐笑纳。」

星阁的同门都笑作一团。

我却觉得他的模样甚是娇憨可爱,上前接过他的饼,咬了一口。

「我是你师姐,叫桑桑。」

他窘迫的小脸绽开笑颜,嘹亮地喊了一声「师姐」。

叶湛和我一样,是孤儿。准确地说,星阁里的孩子都是。

师父教我们本事,我们则替住在皇城中的天子办事。

旁人称我们为皇家暗卫。其实,我们更像是一群随时卖命的死士。

暗地里替皇帝解决掉他在人前无法决断的难题,做得好荣华富贵;做得不好命丧黄泉。

这项职业算是高危。

但看看我那几位日渐发福的师父,比起每年挨不过隆冬的孤儿,能够待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突然想起来,叶湛来钟台山也有八个年头了。

去年七月初一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也是可以向师父讨得一门绝活的时候。

我问他:「在去年的择学典上,你向师父讨了门什么本事?」

叶湛颇为得意地回答:「易容秘术。」

我吃惊地皱眉:「钟台山三位师父各怀绝学,用毒炼药都比这个强,你怎就讨了个最冷门的?」

一直以来,剑术和暗器最受星阁弟子们的欢迎。

易容术……几乎无人问津。

毕竟像我们干这行的,总不能扮成个鬼吓死敌人吧。易容,我真想不出它对完成任务有什么帮助。

叶湛却躲在我披风后头,笑得像个孩子:「我武艺不佳,易容术未来些许可以用来保命。」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易容术用来保命。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但要是叶湛说的,那倒不奇怪了。

晚上,钟台山的几位师父替我摆了庆功宴。我身为他们最得意弟子,每次执行任务绝无失手。

可此次潜伏皇城,扮作宫女刺杀摄政王这件事却令我头疼。

摄政王那只老狐狸没想象中好对付。

前两次交手我非但没能伤他分毫,左肩还被他的暗卫扎了一个血窟窿。

在宫中养伤的那段时日,小皇帝时常来看我。他喜欢听我说宫外头的趣事,时而凝神,时而畅怀大笑,仿佛和寻常人家的公子没什么不同。

这样亲和的君王,不知道为何师父每次提及,眼中都带着一抹惧色。

后来,刺杀摄政王这项任务我还是完成了。

只不过人不是我杀的,在我动手前一夜,他自个儿死在了新纳的美妾芙蓉帐中。

摄政王一把年纪,纵欲过度而死。这件事一时间成了皇城中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小皇帝召见我,对我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皇叔也不例外。」

我跪在他的龙椅前,不语。

直到一片明黄入眼,他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朕也不例外。」

小皇帝突然揽住我的后腰,贴近我耳边:「桑桑,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保护朕可好?」

我当时没明白,直接推开他,抱拳作揖道:「奴婢遵旨,不过……那得每月多加几个赏钱。」

被我推开的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笑得十分灿烂。

「好,听你的。」

没过几日,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到了我所在的住处,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宣读了圣旨。

原来,皇帝所谓的留在他身边是要我做他的妃嫔。

正在我进退两难之时,宫中突然出了大事。

皇后暴毙,太后又接连染上了怪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只得请来宫外的巫医。

巫医卜卦告知皇帝,这些都是即将要被纳入后宫的女子造成的。她命中带煞,八字于后宫极其不利。

毫无疑问,那个女子便是我。

当天夜里皇帝满身酒气地来找我,说舍不得我;说他虽九五之尊,却活得不痛快。

我听完,默默地拔出随身短刀:「要不,奴婢耍一段花刀给陛下看,让陛下痛快一下?」

皇帝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墨玉一样的眼中光芒渐渐黯淡,他苦笑:「罢了,朕会派人送你出宫。」

第二日,我换上来时的红衣裙、罩纱斗笠,策马离开了皇城。

一路上,听见大家都在议论宫里有个好样貌的宫女有幸被皇帝看上封了贵妃,但她却是不祥的妖物,克死皇后又害太后身染恶疾。

最后,连夜就被皇帝处死了。

庆功宴上,按照惯例我给几位师父敬了酒,又承了几盏师弟师妹们递上的马屁酒,可能新伤未愈,一向好酒量的我今晚有了些醉意。

「桑桑,我听闻你在宫里和皇帝有了一腿,是真的吗?」

三位师父中,红酥是位热情奔放的用毒女高手。

她向来热衷于山外面的桃色八卦。这次,八卦对象成了她所熟悉的徒弟,自然要盘根问底。

我捏着酒杯,余出两根手指摆了摆。

红酥吃惊地大叫:「什么?有了两腿?不愧是我红酥的好徒儿!我就说你是我们钟台山除我之外,生得最标志的女娃。这不,连咱们皇上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红酥摇着细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雪白长臂圈上我的脖子,搂着我的脑袋媚笑:「桑桑啊,你要不要放弃舞刀弄枪,重新跟着为师深入了解一番毒药的魅力?从古至今,美人和毒,这两者加在一起可是最致命的武器哦。」

「红酥师父,师姐她醉了。」一双手挽住我的胳膊,将我从红酥汹涌澎湃的怀中解救出来。

叶湛朝着众人行了行礼后转头问我:「师姐,我送你回桑园好不好?」

我有意脱身,忙回他:「好。」

「又是你这个小拖油瓶……」看着叶湛扶我离开宴席,红酥笑得意味深长,「整日缠着你师姐,怕不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你师姐了?」

此刻我头脑昏沉,既没听清红酥师父的话,也没发现身边的叶湛嘴角微不可觉地弯了弯。

夜深了,叶湛碍于身份只送我到院门外,他立在杏花树下目送我进屋。

我准备关门时,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样子。想着过去这孩子最馋我制的果脯,总是吃了才乖乖回去睡觉。

我此次下山一年有余,他也有一年多没吃到过果脯了。

于是,我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朝着对面的他招招手道:「阿湛,你来。」

叶湛脸上立刻浮现一抹笑容,朝我跑来。

果然是馋果脯了。

我打开布袋,从里面的油纸里拿出一枚杏干递到他唇边。

他错神须臾,张嘴咬上我指尖的杏干。

我笑道:「这是我在宫中时偷采的皇帝御花园里的。那里的杏树比钟台山的繁茂,还未到初夏,杏子便结了满树……嘶……」

指尖传来细微的疼。

叶湛将我指尖的杏干吃进口中,顺便舔走上面残余的糖粉。

他看着我,语气无辜地说道:「对不起,师姐。刚才不小心咬痛你指头了吗?」

我摇了摇头,将整袋杏干递过去:「你喜欢吃,就全部带回去吧。」

叶湛没有接。

夜风轻轻吹起他肩上的黑发,绸缎般的发丝轻拂上我手背,冰凉如水。

今夜月色皎皎,照在喜穿白衣的叶湛身上像罩了一层雾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此刻凝视着我的目光有一丝丝阴郁。

「那师姐喜欢宫里的杏树吗?」叶湛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

我想了想,回答:「不喜欢。」

叶湛转过身,盯着桑园篱笆外的那颗小杏树。那是几年前我和他一起栽下的,平时他一有时间便过来浇水施肥。可五年过去了,这棵杏树依然只开花不结果。

我以为他是想到这个不高兴了,于是拍了拍他肩宽慰他:「别担心,也许来年就有杏子吃了。」

叶湛回头看着我那只仍停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喉结,眸色渐深。

「师姐,你不喜欢宫中的杏树,那你喜欢宫中的皇帝吗?」

「自然也不喜欢。」我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笑道,「好啊,师弟,连你也学会调侃人了。红酥师父的话不可信的。」

我伸手,想像过去一样弹他的额头,却在半路被他的手一把截住。

他掌心宽大温暖,严丝合缝地将我的手包裹其中。

我正讶于从前跟在屁股后头的胆小鬼何时已经长大,他却趁机从我的手中取走布袋,语气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至少红酥师父有一句话说对了。」

「哪句?」

「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美人和毒,这两者加在一起可是最致命的武器?

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赶紧逃回屋里去,怕再晚一分,鸡皮疙瘩会掉一地。

翌日清晨,我正睡得七荤八素之时,突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

钟台山鲜少热闹。

算了一下日子,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离开钟台山太久,差点将这件事忘了。

今日是六师兄和珠儿姑娘的婚期,也是他辞行钟台山的日子。

当我赶到师兄的住处时,庭院内早已挤满了人。

清一色纯白弟子服中,一抹浓艳的红似火苗窜动着。

「师姐!」

是叶湛。

他鲜衣墨发,身姿挺拔,个头比同门师兄弟都要高一些。见到我,便不停地朝我挥手。

「呀,今日穿红衣的不止新郎官和新娘子两个呢。」

「这么瞧着,叶师弟和桑桑师姐真般配。」

我冲那些开玩笑的同门笑了笑,径直走向叶湛。

「师姐,这个松子糖可好吃了。」叶湛将手中刚得的喜糖尽数塞给我。

我剥了一颗放嘴里,抬头看他:「你今日穿得倒喜庆。」

「我见师姐平日里穿红衣裳好看,便也偷偷裁了一身。」叶湛笑着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问我:「师姐,我穿红的好不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盯着某个人看,阳光洒在他脸上,衬得他肤色雪白。

叶湛弯着眉眼耐心地等我回答。

我老实说道:「嗯,好看。」

叶湛眼中笑意更甚,他看着正在拜天地的六师兄和新娘子,拉了拉我的衣袖:「师姐,听说钟台山的弟子只要完成师父的十份差事,就可以功成名就地离开钟台山?」

「嗯。」

师父说,古引国的历代帝王都仁德无双。

我们在暗处替皇帝办事,虽不能像朝堂上的臣子那般加官晋爵,名字被载入史册,却也是帝王心尖上的大功臣。

皇帝曾特许,钟台山弟子凡是能顺利干完十份差事者,便可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

「那这么说师姐也很快可以离开钟台山了。如果师姐未来也想成家立室,要不要考虑……」叶湛后头的话被大家的起哄声淹没。

厅堂中红酥师父在喊「送入洞房」。

六师兄却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去牵身旁新娘子的手。

师兄他有些慌神,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人群中,有胆小的师妹惊叫了一声:「师兄他、他没了舌头!」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红酥师父也难得地缄默不言。

宫里派来充当媒人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地反复催促,六师兄才颤抖着从宽大袖子中伸出「手」。

我胸口一滞,盯着那半截残缺的手掌久久移不开眼睛,直到师兄和新娘子的背影在我面前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模糊的猩红。

「师姐,离开席还早。我们去河边走走。」

冰凉的掌心传来一阵暖意,叶湛拉着我一同走出人群。

我们到了小河边,腥湿的风将我的神思拉回了一些。

看着随风摇摆的芦苇荡,我的手移到腰间的佩刀上:「是皇帝做的,一定是他。」

明明在我上一次离开钟台山前,六师兄都还好好的。

那天,六师兄高兴地告诉我,皇帝对他办的最后一桩差事很满意,已经下旨给他和珠儿赐婚,婚期就定在明年开春。

「阿湛,六师兄他为了能娶御前宫女珠儿为妻,每次下山执行任务都只胜不败。从未令那人失望过。为何……他还要这么对师兄?」

叶湛安静地站在我身侧,听我说着师兄的事。他盯着河面,眸光透着寒意:「因为皇帝仁德。」

我冷笑了一声。是啊,因为皇帝仁德。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我们当他手里的刀,替他做尽他不敢做也不能做的龌龊事。

不论我们是否真的忠心,到头来都要为见到了皇帝的阴暗面而付出代价。

我的手再次被握住,叶湛拉着我的手像少时一样摇了摇:「师姐,大不了我们永远不离开钟台山了。」

看着叶湛不谙世事的模样,我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忧愁。

从未想过要逃离钟台山的我竟在这一瞬间想带着叶湛立刻出走。

「阿湛,我有些担心。」

叶湛主动压低身子,将脑袋凑过来给我摸摸,还柔声安慰我:「师姐,放心。假如我是六师兄,我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因为我不能让我以后的妻子伤心,我得四肢健全,龙精虎猛地保护她一辈子。」

我无奈地叹道:「可是你的剑术,连一只山鸡都杀不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反倒是叶湛,频繁地往山外跑。

还好师父交给他的都不是要紧的任务,他也总能顺利完成。

眼看就要入冬,曾经落马摔伤的膝盖骨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折磨我。

刚从外头回来的叶湛得知后,便急忙赶到桑园看我

他用新得的赏金给我买了一张雪狐皮,说要亲手制成护膝赠我。

叶湛捏着绣花针,在雪狐皮子上一针一线地缝。

不出半个时辰,一件护膝便有了雏形。

我坐在他对面越看越犯困。像这种女工细活,我是半点都没耐性的。

「阿湛,你别的不行,活倒是不错。你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手最巧的。」这话刚说出口我便觉得不妥,于是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阿湛真聪明。不像我,就算是缝粒盘扣也是歪的。」

叶湛听了,清隽的脸上飞上一抹绯色,显得他那张脸越发生动好看。

他抬头看向我:「那师姐以后一定要找个会给你缝衣裳的夫君。」

「夫君?」

「嗯。」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抬手抓了抓发烫的耳朵,看着叶湛的侧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了,师姐你试试看。」

回过神时,叶湛已经半跪在我面前,将护膝两侧的绳子小心地系到我的腿上。

他微凉的指腹隔着亵裤不慎触碰到我的腿肚,我的耳朵又烫了几分,赶紧推搡他,「我自己来就行。」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玉软花柔的师弟竟被我轻易地推倒在地。

我着急去拉,却被他的长腿绊住,整个人飞扑到他身上,将刚坐起来的叶湛又重新压回地面。

「师姐,疼……」

「对不住,大概是我平日里勤于习武,手劲儿大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闯入一抹身影,脚步声在离我们不远处戛然而止。

我两只手还撑在叶湛的胸前,抬头就看到红酥师父的首席弟子——牵牛小师妹正抱着线团,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们。

「叶师兄,你要我拿的银线我拿来了。不过……现在看来,你一时半会好像也用不上。」

我赶紧从叶湛身上爬起来,想解释点什么。

叶湛却抢先我一步,遮住被我弄乱的衣领,小声道:「师姐她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受伤。小师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牵牛师妹眼中光芒万丈,抛下一句「我懂得!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师父」便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我的桑园。

仔细一看,她直奔而去的方向正是红酥师父的住处。

我在心中悲鸣:这下完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整座钟台山都在传我和叶湛情难自控,在桑园里行干柴烈火之事。

叶湛挺身而出,帮我向大家解释。

红酥师父却说:「不必害羞,师父也是过来人。再说我们钟台山又不是戒律清规的寺庙,你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冲动些。」

红酥师父又看了我一眼,说道:「只是,此事万万不可让皇帝知道。」

这干皇帝什么事?想起从此落下残疾的六师兄,我眉一拧,当着众人的面冷声道:「我和皇帝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而且就算我真的喜欢谁,他也管不着!」

上一秒还笑盈盈的红酥师父忽然脸色煞白,她僵硬地撑着桌角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蓦地跪到地上。

我正疑惑,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钟台山今日好热闹。」

皇帝一边解下身上的披肩交给随行的奴才,一边缓步走进屋。

他穿了一件月白风清的锦衣,没了龙袍加身,比在宫中时看起来更像一位温润矜贵的公子。

但此刻,这位公子在生气。

他的脸色泛青,眼眸冰寒,不再掩饰的阴戾肆无忌惮地堆积在眉间。

我终于明白,为何大师父有次醉酒,会称当今圣上为玉面修罗。

「桑桑,这可是朕头一回为了想见一个人而出宫。」

恍神间,皇帝已走到我面前,指节分明的手带着刺骨的寒意箍上我的手腕。

我毫不留情地挣脱掉。

皇帝搓了搓手掌,凑近我笑道:「那晚,你说要舞花刀给朕看。此话还算数吗?」

「那晚皇上不是也说会放我走,难道不想算数了?」

我冷眼迎上他的目光。

皇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在消失。

他说:「桑桑,你很好。」

皇帝转身拂袍落座,红酥师父赶紧递上茶盏。

他低头喝茶间,视线已锁住一旁的叶湛。

「勾引桑桑的那个小师弟便是你吧?」皇帝吹了吹泡开的茶芽,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我印象中,这是叶湛第一次见到皇帝,总以为他会战战兢兢。

可此刻,叶湛却面色平淡,他一边毫无畏惧地直视皇帝,一边眉毛甚至漠然地扬了扬,

一句「皇上谬赞」不咸不淡地自他口中吐出。

我担忧地转头看向他。

叶湛亦在看我,并朝我眨了眨眼睛,回头又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师姐她也常常说我长得好看。」

皇帝咬着牙,眼中愠色渐浓,那只摇摇欲坠的茶盏被砰的一声丢回桌上。

满屋子的人跪了一地,只剩下我和叶湛二人还站着。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侧首问身边的奴才:「朕记得长公主最喜欢豢养面首。前几日公主是不是还向朕讨要过年轻貌美的奴才?」

「回皇上,若是能将眼前这位公子赐给公主殿下,殿下一定会很高兴。」

「胡言。这位可是桑桑的师弟。朕若真的这么做了,桑桑岂不是要怪罪朕。」

我的胃翻江倒海的恶心,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将阴阳怪气演绎得极致。

我紧握拳头,指骨泛白。

他欣赏着我的震怒,阴恻恻地调转话题,笑得暧昧:「毕竟朕此次跋山涉水,是为了夺得美人心。桑桑啊,今晚能不能到朕身边,再给朕讲讲这山中的趣事?」

入夜,我端着酒壶走向皇帝所住的月园。

那可能是钟台山上最好的一间房了,依山傍水,推开窗便能看见山顶的星空。

年少时,我带着叶湛偷偷翻窗进去过。二人趴在窗台上一边吃着糖饼,一边数星星。

数着数着我失了耐心,抱怨星星像糖饼上的芝麻,多得数不清。

叶湛却说:「不对,我觉得星星像师姐的眼睛。」

我有些生气,指着自己的双眼:「阿湛,你仔细数数,我脸上到底有几只眼睛?」

叶湛扑哧一声笑了,他拉着我的衣袖轻摇:「我是说,星星像师姐的眼睛那么漂亮。」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将叶湛从众师弟里单独区分出来了。

直到现在,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

我的脚像是有千斤重,每迈一步都扯着膝盖疼。

半路,有人拦住我。

我抬眼一看,惊得倒退。

面前站着的女子,竟有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她」的眼中此刻乌云翻滚。

「师姐,你不能去。」

是叶湛。短短时日,他竟能将易容术修得如此出神入化。

叶湛上前拉住我的手:「让我替你去,总之今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我一把甩掉他的手,残忍地讥笑:「你替我去?就凭你刚学的这点易容术吗?」

叶湛怔怔地望着我,眼底那一点光亮变得朦朦胧胧。

我的心像是被冰锥用力扎了一下,可我不能就此心软。

若让叶湛替我去了,那便是砍头的欺君之罪;又或者皇帝盛怒,将他直接赐给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无论哪个结果,我都不想他经历。

我狠下心推开他:「钟台山的冬天太难挨了,我受够了那些做不完的血淋淋的差事,更不想最后落得和六师兄一样的下场。若能被皇上赏识,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在这世上,也只有他能护我。你若真心希望我好,就该成全我。」

说完,我决绝地朝着月园走去。

与他擦身而过时,我看见那张与我丝毫不差的脸上恨与痛交织,眼底的水雾渐浓。

叶湛背脊崩得笔直,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月光将彼此交汇又分裂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终究是听我话的那个师弟。

叶湛没有追上来,而我未曾回头。

「不识抬举!」

只着中衣的皇帝坐在床沿,发丝凌乱。鲜血顺着他手背上的伤口蜿蜒流下,染红了他半截手臂。

我收起手中弯刀,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不是懊恼那晚没看到奴婢耍花刀吗?怎的奴婢刚耍上,皇上就扑过来充当人肉桩子?」

「贱婢!」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双眼猩红地盯着我,「都已经同乡野子弟行过苟且之事了,又在朕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

「不许妄言我师弟!」我上前一步,明晃晃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你想弑君?」皇帝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挺直背脊。

我冰冷地看着他:「星阁暗卫,不惧生死。」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桑桑,你是不怕死。可钟台山满门弟子的性命呢?」

我紧握刀的手有一丝松懈。

「不如这样,你替朕去办件事。若是办得好,朕从此不再为难你的同门。」

他将脖子前的刀轻轻推开,青白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笑意:「两国交界素来不太平。前不久北疆帝派了使臣来,要朕送一位美人去和亲。朕觉得桑桑……甚美。」

皇帝染血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虎口移到我的脖颈,猛地收紧。

「既然你不愿做朕的女人,那便去做朕宿敌的女人。北疆帝出身野蛮,怎样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野马,他比朕有经验。」

看着我被他掐得通红发紫的脸,他乌沉的眸子忽然一震,随即将我重重甩到地上。

「朕会为你拟好新的身份。」皇帝不再看我一眼,像是累极了,长叹一声道,「桑桑,你不要再叫朕失望。」

一道密旨,我从钟台山的暗卫成了皇帝的义姐永贞公主。

永贞,是皇帝亲赐的封号。

世人皆知,北疆帝荒淫无道,是个只知弯弓射雕的草包。年轻时,为博族中美人欢心,单挑一群苍狼。

结果狼牙是得到了,但美人也被吓死了。据说当美人见到北疆帝时,他的半张脸,被狼群撕得仅剩下几块白骨。

我安静地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手中握着一颗快被捂化的松子糖。

马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蓦地掀开帘子。

是同门师妹牵牛。

师妹骑马与我并列而行,我低声问她:「人找到了吗?」

师妹苦笑:「他临行前偷走了二师父一沓的人皮面具。」

我沉默地撂下帘子。

车外传来师妹恼怒的声音:「师姐,那厮一向胆小怕事。一听说你拒绝圣上被罚和亲,他就易了容连夜逃跑了。亏你自身难保,还在担心他的死活,他恐怕早就……」

「多谢师妹前来送我,快到城门了,我们在此别过。」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有点沙哑,「他若还回去,请师妹替我好好照顾他。」

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越往北走就越是寒冷,我的腿疾在途中频频发作,更糟的是快出边界时,我们又遇到了劫匪。

这群亡命之徒人数众多,不仅抢夺钱财,还杀人取乐。

陪嫁的宫女和侍卫纷纷惨遭毒手,马夫垂死挣扎着爬进我的车厢,蒙面劫匪紧跟其后,一刀抹了马夫的脖子。

鲜血溅上我的喜服,我蹙了蹙眉。

劫匪以为我怕了,淫笑着勾住我的下巴:「美人莫怕,只要你伺候爷舒坦了,爷自然给你留具全尸。」

我将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摘下耳铛。

劫匪看得眼睛发直,迫不及待地解腰带。

红玉耳铛在我指尖泛着寒芒,弹指间便能射进他的喉咙。

可还未等到我动手,劫匪却突然僵立不动了。

一阵清脆的剑回鞘声终结了马车外的打斗,我面前的劫匪像只提线木偶般仰面摔了下去。

冷风从掀起的车帘灌进来,我闻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浑身是血的侍卫踩上踏板,朝我伸出他的手。

「奴才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我紧盯着他的脸,试图将他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人结合起来。

但当看见他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后,我停止了幻想。

此人内敛沉稳,剑术远在我之上。

应是皇帝安插在队伍里的大内高手,为的是确保这场和亲能够顺利达成。

我在心中冷笑,皇帝是怕我中途逃走。

我将化了大半的松子糖递给他:「这个赏给你。」

他迟疑片刻,接过糖向我叩谢。

我阖上双眼,疲惫地说道:「我们继续赶路吧,不要误了吉时。」

三日后,我们顺利抵达北疆国。

侍卫护送我到宫门外,一路上沉默寡言的他向我拜别:「愿公主往后岁月一切遂愿。」

我淡淡地笑了笑,「多谢。」

当晚,我被一群婢女簇着梳洗打扮后,直接送入了北疆帝的寝殿。

宫殿内,地龙烧得火热。

我赤身躺在一张巨大的羊毛皮里,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

呼啸的风夹带着箜篌清音不断地拍打着窗户,听着听着我的眼前氤氲了一团雾气。

我记得叶湛曾跟着红酥师父学过几日箜篌,他说等他学成,便第一个弹给我听。

只是他不学无术,常常半途而废。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来者并非北疆帝,而是一位粉衣婢女。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以表恭敬,目光却带有鄙夷:「公主,王上他今夜不会来了。」

没等我出声,她又说:「公主一定还不知道,邻国的西陵王今日也送了一位美人进宫。陛下这会正在那位美人寝宫呢。」

说完,她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换上她带来的衣裙,才发觉她并没有准备靴袜。

粉衣婢女似笑非笑道:「对不住公主,这是我们北疆的规矩。新册封的妃嫔若是新婚之夜未被临幸,都要赤足走回自己的寝宫。」

我抱着来时的羊毛毯,一深一浅地走在雪地上。

一路上遇到值夜的婢女,她们纷纷躲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自幼在钟台山接受的训练比赤足踏雪残酷百倍。

但耳边的箜篌弹奏得太过温柔,我分了神,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台阶上。

膝盖的旧伤复发,整条腿僵硬得无法动弹。身边来往的人很多,可她们只当没看见。

粗粝的冰雪落在我脸上,又簌簌地化成水。

我冻得发抖,几乎要撑不住时,一抹高大的身影顶着飞雪朝这边疾步走来。

婢女们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尊称他为「王上」。

北疆王将披风罩在我的肩上,我错愕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苍狼面具遮去他半张脸,另外半边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如枯皮老树,更加狰狞可怖。

他似乎不喜欢我此刻赤裸裸的目光,皱了皱眉后俯身一把将我捞进怀中。

我正欲挣扎,他粗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想死的话,抱紧孤。」

我被放到床上,北疆王将毯子一条接着一条地盖到我身上,直到我发出一声闷哼:「王上,够了。」

他无措地望着我,冻得通红的手死死撵在被角:「方才你一直在发抖,现在可好一些?腿还疼吗?」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目光焦躁,急忙脱去身上的大袄,钻进我的被窝,炙热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将我紧紧圈禁在怀中。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王上忘了,北疆皇宫里有地龙。」

他仿若未闻般用下颌蹭我的颈窝,见我没有动,他一下子撑起身子看向我:「你为何不反抗孤?」

「因为你是他,不是王上。」

我伸手揭开他的面具,面具下是张白骨森森的脸。

我毫不畏惧地抚上它:「师弟的易容术真是精妙绝伦。」

面前的人眸光微闪,蓦地将我拉进怀中。

「阿湛,果真是你。」我眼眶灼热,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一丝颤抖,「你为何会在这里?真正的北疆帝呢?」

叶湛附在我耳边,温言道:「师姐为了保全我来此和亲,阿湛无以回报,唯有将这条命豁出去交给师姐。」

他拉过我的手,将一颗带着他淡淡体温的松子糖放在我的掌心。

我心头震动,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个侍卫是你。」

叶湛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刚刚毒杀了北疆王的西陵国美人也是我。我出来时留了一道火折子在北疆王身上,不出半个时辰,他便会化作焦尸。」

他说得满脸轻松,我却捏了一把冷汗。

我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不是说箜篌太难,你学不会。而你的剑术又……」

「连只山鸡都杀不死?」叶湛似从前那样拉住我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钟台山同门师兄弟那么多,我若不装得没用一些,如何得师姐多关照?师姐,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窗外的雪下的愈来愈烈,叶湛捏着我的衣袖往前凑。

我没有躲开,他的吻轻轻拂在我的唇角。

烛台上的火焰颤动,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乱。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我。

初尝到他舌尖的甜腻,我昏昏胀胀地回应他。

正当我鬼使神差地将手探进他衣领时,他忽然松开我,眼中带着歉意:「师姐……我顶着这张脸会不会冒犯到你?」

我得空喘了口气,说道:「冒不冒犯你都已经冒犯了。」

「……也对。」

叶湛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俯身将我最后一点余力尽数夺去。

「公主,未来要做何打算?」

「本宫既是来和亲的,自然要承颜顺旨,争取来年母凭子贵。」

「孤觉得……不必等到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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