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盗贼

盗贼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在夫君死后的第三天,我便在婆母的安排下嫁入了临安侯府做妾。

我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了他,只因他是我杀夫仇人。

大婚第一夜,他握着我手中的匕首说:「心在这,往这儿捅。」

大婚第二天,他为我遣散家中所有的侍妾。

而我,下毒、暗杀,统统试了一遍。

即使被人发现,他也总是淡然护我,将告密之人打死。

他越发放纵我,我却愈发疯狂,直到我发现……

1

谢临安好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谁人不知谢侯爷府上美女如云,皇帝的后宫三千与他相比都要差一些。

婆母说,只要长得美,就可以给他做妾,只要做妾,就能睡在他的枕边,就有杀他的机会。

于是在夫君死后的第三天,我改名换姓,嫁入了临安侯府做妾。

2

即便改名换姓,他还是第一眼把我认了出来。

美女如云的后院,我站在最后一排,面前站的姐姐们有三个像西施,四个像杨玉环,却还是只有我惹了他的眼。

他勾着我的下巴,看了又看,说:「我们好像不是第一次见。」

我娇笑着偎进他的臂弯,钻进他怀里面:「奴与侯爷三生有缘。」

他的眼睛里,满是毒辣的轻蔑。

「姜云鹤才死了三天。」

我轻笑,不以为然,满面笑靥。

「奴生的贱,夫君可以死,但不能不吃饭。」

我一副豁出去的不要脸,生的卑贱,甘愿卑贱,看的他眯起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将眸中的愤恨掩敛。

果不其然,夜里,他狠的好似我才是他的杀妻仇人一般,将我往这屋子里摆了个遍,最后在窗台,我冷的瑟缩起来。

他微微怔停,似有不忍,眼中的怒火这才消停起来,将我裹入中衣,送到床边。

匕首就在枕头下面,只要他入睡,我便可以将他的喉咙都割断。

可是他没有睡,吩咐厨房煮了碗姜汤来,看着我喝完。

捧着热腾腾的浑浊汤药,我笑意莞然:「侯爷大可不必费这心思,奴生的贱,打小儿就被喂了药断绝,不会有孕。」

他似不耐烦,蹙了好看的剑眉警告:「别总说自己生的贱,位有高低,人无贵贱。」

我在他温沉的话语中静默下来,有一瞬,竟从他清冽坚毅的目光里找出几分熟悉感——我夫君少年时,也似这般。

「姜云鹤才去三天,他们就把你赶了出来?」

他看我的目光带着探询,倒并无警惕,好似只是随意一问。

我早想好了措辞,故作可怜:「是,婆母一直嫌弃奴的出身,说不干不净,有毁姜家清名,如今她儿子去了,倒遂了她的心意,将我便宜发卖。」

他眼中流露出怜爱,揽我入怀。

「有我在,没人再可以将你随意发卖。」

3

谢临安没有食言,他当真给了我旁人没有的体面。

一口气将我从妾,一抬再抬,抬到侯爵夫人的位子上来。

皇帝听了都蹙眉,说:「爱卿好色可以理解,但实在大可不必如此自轻自贱,哪有侯爷娶一个风尘女子做夫人的理?还曾做过别人的妾。」

谢临安说:「臣本也是草莽出身,倒算门当户对。」

有人相劝:「谢侯爷,这女子不堪 ,夫君才死三天就能在旁人床榻承欢,您若在战场上有个好歹,她还不卷你的家产又去与别人花好月圆。」

谢临安说:「像她这般女子,想要的从不是钱。」

谁说的?我想要钱。

4

八抬大轿,红妆十里,王爷成婚都未必捕的来的塞外大雁。

他给了我一个女人出嫁该有的一切体面。

有好多正经人家的小姐,都未必能得到的体面。

那一天,侯府门前人山人海,堵满了长街,都想观瞻,是怎样的貌若天仙,能让眼高于顶的谢侯爷丢掉一整府的美妾,可她一人疼爱。

喜轿轻晃,我在人声鼎沸里怅然,他骑着长安不多见的汗血宝马而来,脊梁笔直,风度翩翩,像极了他亲手将长剑刺进我夫君胸口的那一天。

「喜不喜欢?」

洞房花烛夜,他捧着那顶花费千金为我打造的凤冠,上面的珠宝耀眼。

我浅挑朱唇,抚着冠上那枚红宝石,指尖像染了鲜血。

「喜欢。」

他的眸光黯然,嘴边却难得的勾勒出笑意。

「不,你不喜欢。」

未及我愕然,他伸手敏捷的环上我腰间,掏出了那把深藏已久的匕首来,摆在我面前。

「我若不问,你打算何时坦白?」

这般轻易的被戳穿,倒不在意料之外。

他可是谢临安。

他一个人从死了十万将士的人间地狱中爬了出来。

他一个人提回了草原王的脑袋。

他一个人身中数十箭,都能跨越风沙,走回阳关。

他怎么会察觉不到我那双充满杀心的眼?

我捡起匕首,明知会失败,还是狠狠刺上了他的肩。

他没有躲,滚热的鲜血就那样顺着我的手指流了出来。

第一次见血,这么滚烫的血,我似被烈火燃缠,惊的松开手,扭过头,不受控制的呕吐起来。

血腥气弥漫,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缓缓将那匕首从肩头拔了下来,面容恬淡。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告诉我:「心在这。」

说完,他便举了匕首,往心头刺。

我惊恐的扼住他的手腕,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可刀尖还是刺进去一截。

瞧见他心口渗出的血,我顿生胆寒,惊悚的望向他的眼。

那是一双平静、深不见底的深渊,对疼痛和鲜血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司空见惯,仿佛只要我点头,他就能毫不犹豫的将命交出来。

「怎么,不就是想要我为他偿命?」

对,我想。

我想要他偿命!

可我也承认,我到底没那个胆。

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

我解开衣带,将绣着金凤的喜服抛开,松掉钗环,等待他的惩戒。

岂料,他没有问罪。

他甚至没叫一个人进来。

他将我扶起,吩咐我将妆台抽屉里的金疮药拿来。

我回过神,才发现他已经流了好多的血,嘴唇都有些苍白,于是忙提裙站起来去打水,去取药,一阵儿手忙脚乱。

瞧着我被鲜血吓白的脸,他不知好歹的嘲笑:「就你这点出息,还敢学人家杀人?连只鸡也不敢宰——」

我是不敢。

想当年我流落在外,与年少的夫君在一块,三天没有吃饭。

他抓了只野鸡来,可是不敢宰,让我去宰。

我咽着口水,看着它半天,看着它好似含泪的眼,便是怎样狠不下心来。

于是我们又饿了三天。

后来我还总拿这件事取笑他心软。

他只苦涩一笑,说不出话来。

想到夫君,再看看眼前这对鲜血无动于衷之人,我冷然一笑,讥讽——

「自然不如侯爷这般杀人不眨眼。」

他略有怔凝,深看了我一眼,脸上带了几分怒气,冷笑。

「是,我打从娘胎出来就爱杀人,要不我再杀一个给你看看?」

我低下眉,沉默不言。

静默良久,床沿的人轻声微叹。

他握住我缠纱布的手,直视我的眼:「婉容,我想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既知他好色,就不奇怪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甜蜜的话来。

我浅浅一笑:「妾身想杀侯爷,侯爷不怪罪,还要给我爱?」

他在我玩味的笑容中退却,略有动容,不再多言。

4

大婚第二日,谢临安遣散了府中所有侍妾。

侯府内外,莺莺燕燕,哭声一片。

谢临安给了她们不菲的银钱作为遣散费,可有许多人都不要钱。

她们宁可死在侯府,一辈子不被谢临安多看一眼,不想被放归民间,在未知的前途里流落风尘,或嫁给一个不如他的人。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比的上英姿勃勃,神武俊逸的谢侯爷?

哪怕只侍奉他一夜,也好过在外面庸庸碌碌不得意的无数个夜晚。

换作我,我也不愿离开。

于是我劝谢临安:「你也不差这点钱。」

都是女人,左不过多吃一口饭,多一点脂粉钱。

原是同病相怜,对于她们的担忧我十分了解。

我们这样的女子出去,指不定被卖给什么样的人,哪有在侯府平安?

谢临安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看我是真心还是客套之言。

「你不怕她们夺了你的宠爱?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睡在哪?」

他说着话便凑上上来,将我抵在长廊下的圆柱上面,炽烈的目光像团滚烫的日光覆盖在我脸面,灼的我有些睁不开眼。

「妾身……妾身自然想要侯爷宠爱。」

他冷哼一声,眯起起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

「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这是……暗示我求欢?

是了,男人都喜欢瞧美人儿摇尾乞怜。

于是我身子扭捏,钻入他的怀,揪着他的衣领,夹着嗓音服软:「求侯爷疼妾身,夜夜都宿在妾身这儿。」

谢临安的心跳的很快,是骤然跳的很快,紧接着呼吸都粗重起来。

我预感暴风雨就要到来,有点露怯,纤手抚上他还没好全的心口上面。

「侯爷身子还没好,莫太激烈。」

他低眉,看上我覆盖在心口的玉指,沾染情欲的双眼忽然变得平静温暖。

好似我这一句话关怀到了他的心里面。

他浅浅一笑,将我的小手钻进他那久持兵器粗糙又厚重的掌心里面。

「听你的,不那么激烈。」

5

翌日起来,还是腰酸。

侯爷的不激烈,还是激烈。

他可真是有一副好身子,难怪人家都道谢侯爷是不死之身。

明明前几天才被刺出了心头血,如今没事儿人一般,忙了大半夜,一大早晨起来还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来床边吻我的脸。

「容儿多睡半天,饿了再起来。」

说完还细心的去吩咐周边:「吩咐厨房,煮滚滚的海鲜粥来,煨在炉边,夫人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给她吃。」

我讶然:「侯爷怎知我爱吃海鲜?」

他略微出神,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笑而不言。

只是静默了片刻又低眉痴痴看我的脸,像往日般捏了捏我的鼻尖。

「等我回来。」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神绪痴缠,曾几何时,也曾有一个人酷爱捏我鼻尖,每次离去时,必道一句:「等我回来。」

只是那一次,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

猛然间,我如梦初醒,想到了自己为何来这儿。

我要杀谢临安。

6

今天我一定要杀谢临安。

既然见不得血,那就下药。

我问婆母要了瓶民间五两银子就能买来的鹤顶红,西域特产,无色无味,传闻中神仙喝了都得投胎。

婆母说:「只要你杀了谢临安,我就接你回来。」

难道她以为我是为了回那个家才甘愿做这一切?

我不过是想给我和夫君过去那数十年的情分一个交代。

谢临安回来的很晚,看到我还在等待,他连笑容都变得温暖。

他说:「从没有人这样等我回来。」

我轻笑:「胡说,后院有一院子的女人天天盼着你回来。」

他摇头:「她们盼的是荣华,是富贵,不是我谢临安。」

他这话说的我愕然。

难不成我盼的就是他这个人?

我抬眸,发现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有所期待。

我不经意的蹙眉,竟说不出半句的甜言蜜语来。

要知道,过往的我最擅长花言巧语的哄骗,男人爱听什么,就说什么来换钱。

可此时此刻,我竟骗不了谢临安。

我竟没办法说:「妾身一心等侯爷回来。」

他眼中有些许黯然,却还是宽容的拉我入怀。

他待我宽容的太过分了一些。

过分的我忍不住发问:「侯爷为何对婉容如此厚待?」

他轻吻我的脸,并没有回答,只道:「我说过,我要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他没有吃我为他准备的饭,更没喝那杯因为放冷而有些起沫的酒水。

他抱着我来到床边,我抬头,对上一双情动的眼。

不得不说,谢临安有一副英俊惑人的眉眼,神武隽逸,丝毫藏不住眼中对一个女人的爱,难怪那些女人宁愿做妾,也不肯离开。

他拥我入怀,将我按到枕边,问:「婉容,今日有没有多爱我一点?」

这句话他每天都问,初进侯府的我,完全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谢侯爷连这种听上去可怜卑微、没羞没臊的话也问的出来。

每次问,我都会给他一个充满谎言的笑颜:「妾身爱侯爷,每天都爱,今天比昨天更爱……」

7

谢临安没有喝毒酒,刺杀失败。

我只好又让婆母花五两银子买了瓶鹤顶红来。

婆母说:「他不喝,你就灌,他对你毫无防备,又爱你明艳,否则也不会许你侯爵夫人之位。」

是啊,他许了我侯爵夫人之位。

可我的夫君,我深爱的男人,到死,我都只是他的一个妾。

少年相遇,他承诺给我荣华富贵,却教我流落风尘。

他要我等他回来,却久未露面。

再次相遇,他成了要进京赶考的人,我眼睛都不眨便拿出自己攒了十年为自己赎身的钱给他做去京城的盘缠。

等到的,却是他与国子监祭酒家大小姐的婚讯。

他说,为官不易,没有后台,他就只能被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做一个不起眼的小官,永世不得翻身。

他说:「婉容,我会赎你出来。」

他没有食言,三年后,他用自己那微薄的俸禄将我赎了出来。

做了他的妾。

有时想起来,我竟比恨谢临安,要更恨他一点。

恨他食言,恨他忘记了我们当初生死不弃,相濡以沫的诺言。

可不论怎样的恨,他都是我的夫君。

若无年少时的舍命相救,便无我的今天。

所以,我要杀掉谢临安。

只有这样,我们的新仇旧怨,才算了结。

只有这样,我才能问心无愧的,离开这个世界。

谢临安今天依旧很晚回来,跟着他的小厮说他忙碌奔波,一整日都没有吃饭。

于是在他进门前,我将那鹤顶红下到了饭菜里面。

他可以不喝酒,但总不会不吃饭。

果然,谢临安一进门眼睛就盯着桌子上那些饭菜,看了看那道他最爱的火腿,又看了我一眼。

我心虚的低眉,敛去眼中神采,避免被他看出来。

他却连衣服都没换,就冲外招了招手:「带进来。」

门外,两个侍卫扭送着一个明艳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眼中带泪,没有丝毫慌张,只是恨恨看了我一眼。

谢临安这才款了衣,从屏风后换了件常服出来:「她鬼鬼祟祟站在你卧房门外,你竟浑然不觉?」

站在我卧房门外?!

那岂不是看见……

「侯爷!这个女人,她想毒害您!」

女子不顾一切的大喊,惊动了整个内院。

侍卫们亦是大惊,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谢临安不以为然,他盯着那女人:「行迹可疑,还敢污蔑夫人?」

女子哭的梨花带泪,跪地磕头:「侯爷,请您相信贱妾,妾亲眼看见她从一个老妇人手里拿了黑市上卖的剧毒鹤顶红,妾找人去打探过,那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前夫君姜云鹤的母亲!她们蓄谋毒害您!」

女子音声戚戚,字句珠玑,有理有据。

她有备而来,不但亲眼看见,还找人探问,甚至留了人证、物证。

就连黑市上什么人给婆母买卖了这毒,都探问的一清二楚。

「那卖药的王二已经同意指认,现下就在外面!」

我心下大惊,头一次的鹤顶红,就是婆母托付王二亲自给我送来,我们打过照面,他能认出我的样子!

我慌促不已,看了谢临安一眼。

谢临安无动于衷,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示意她将王二带进来。

女子欢欣雀跃,只当马上真相大白,立刻让人唤了王二进来。

王二大约也是想指认我得大功一件讨点赏来,一进门瞧见我个侧影便伸手指认:「没错,就是这位夫人,她和一个老妇人在我这买了两次鹤顶红,第一次是我送的,第二次是那老妇人自己买的,夫人唤那老妇人婆母!小人得知这位夫人就是侯爷您新娶的夫人,转念一想不对啊,就赶紧前来指认了!免得侯爷受害!」

谢临安不言语,脸上表情平淡,看不出是什么心情来。

那女子迫不及待,见他不说话,便指着桌上的饭菜道:「奴亲眼所见她将那鹤顶红下到了饭菜里面,侯爷若还是不信,大可让她亲自尝一口饭菜!」

我腿软的跌跪在地面,扑通一声,倒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他蹙了眉,痛惜的将我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揉着我的膝盖。

那女子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对我的温柔以待:「侯爷!?」

「把人带下去,关押起来。」

侍卫们应声,将那女子往外带,顺便请示:「侯爷,这个王二……」

谢临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打死,免得再四处信口胡呀,坏夫人名声。」

「是!」

侍卫们声如雷贯,拖着王二往外走。

直到门外,王二才反应过来,大声惨叫起来。

「小人没有胡言!小人亲眼所见……」

惨叫声越来越远,我还是腿软,从腿软一路延展到心慌意乱,头晕目眩。

谢临安瞧着我的满头冷汗,忽然笑了起来,宠爱的摸了摸我冰凉的脸。

「以后别再想着杀人,这种事你做不来。」

他仍旧没有责怪。

为什么?

这已经是第二次……不,第三次了!

今天的事情他一点不意外,足以证明上次我下毒的事他也知道!不过没有戳穿。

只是为什么?

「告诉我,谢临安,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厚待!?」

我红着眼睛盯着他的脸,竟看出些许熟悉感来,却不懂这份熟悉感来自于哪。

难道就因为这段时间他日日都在我的枕边?

他深情望着我的眼,仍是那一句话:「婉容,我答应过你,我要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8

侍卫们从王二身上搜出三瓶价值五两银子的鹤顶红来。

谢临安说要赏此刻关在柴房、举发我的妾室徐氏一瓶,让我亲自去喂。

我说我不敢,他却问:「怎么给我下毒你就敢?」

我哑口无言,只好捧着药瓶去了柴房见徐氏。

徐氏有着一张极其明艳的脸,稍作打扮,就觉得这一定是某位贵族人家的千金小姐,一点不像是一个连姨娘都称不上的贱妾。

看到我来,她忽然大笑,笑中带泪。

她望着窗外遥远而不可触摸的朝阳,回忆起刚进侯府的日子来。

「那时候,侯爷也曾对我百般宠爱,他说,我长了一双他心上人的眉眼。」

啧,不愧是谢临安。

甜言蜜语起来总能说到人的心坎。

徐氏黯然伤感,伸出玉葱似的指尖,抚摸自己的眉眼,摸着摸着,朝我看来,看到我这张脸,她痛恨的将指尖掐进自己的脸。

「可到底,还是你更像她!」

「她?」

徐氏冷笑:「怎么?你不知?」

我摇头,我当然不知,我才来侯府几天。

徐氏大笑:「难怪你那么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一点都不害怕失去侯爷的宠爱,原来,你不知道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张像他心上人的脸。」

我本以为『心上人的眉眼』是一句情话,是谢临安巧借此言说徐氏是他心上人,却不想这『心上人』竟是特有所指。

「你是说……」

她将我打断:「世人皆知,侯爷年少时有位流落风尘的心上人,为了给她赎身,他孤身从军,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挣得一个侯爵,可再回去寻时,那女子已经不见,自那以后,这侯府就开始源源不断的采买侍妾,不是歌伶,就是舞姬,都出身风尘,最重要的是,都有一张与那女子相似的脸。」

流落风尘,赎身,从军?

我只知道谢侯爷孤胆无边,天降神勇,百步穿杨,万将丛中去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只知道他浑身上下一百零八处刀伤,十五处箭伤,有四处直中要害。

却从不知道,他府中这美女如云的侍妾,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他无数次从鬼门关爬出来,竟也是因为这样一段渊源。

我不禁有些羡慕起来。

倘或我亦有这样一个人可等待,那我在醉春楼那十年光景,也不至于那样难捱。

「罢了,输给你,我没有怨言。」

徐氏从我脸上收回视线,一副安然就死的姿态。

这倒让我不禁好奇:「你怎知我有一张像她的脸?」

徐氏苦笑:「当年我深得侯爷宠爱,有一段时间可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亲眼见过他给那女人作的画,书房里,一百张画卷,有九十九张,都是那女人的脸。大约……时过境迁,他也怕自己忘记她的容颜,所以画了一遍又一遍。」

9

经徐氏提醒,我才发现,谢临安看我的目光确实痴缠。

之前我以为他是好色所以才那么痴迷于看我的脸,有时一看就是一个时辰,迷恋的生怕眨眨眼就消失不见。

如今才知,这份痴缠,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我不禁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般念旧痴情的男人,世间可不多见。

可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田。

该不会……正因为我有一张与他心上人相似的脸,所以他才动了邪念,所以才与夫君结下仇怨,直到……刺了他一剑。

这个念头让我坐立难安。

直至傍晚,我终于无法按捺,不顾众人阻拦,冲进了谢临安的书房里面。

如徐氏所言,书房的墙壁上,挂满画卷。

那些画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女子的人像,各种不同的景色,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衣裳颜色,却都是同样的发髻和笑颜。

而那似青荷浅淡的绿衫,俏皮纯真的双丫髻,生生揪出我一段遗忘已久的记忆来。

这记忆太久远。

那年江南水灾,我与家人失散,遇到一个小乞丐,名唤青雀。

遇见他时,我就是这样的穿戴。

小乞丐自己饿了三天,却把自己挨打讨来的半碗剩米饭全留给我吃。

我不中用,病了半个月,小乞丐就天天坑蒙拐骗,到最后学着贼去百草斋给我偷了治病的药来,为此被抓进官府关了半个月。

后来,他开始做各种苦力赚钱,他说他要给我赚好多好多钱。

我笑着告诉他:「我想要的不是钱。」

他说:「那我就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我要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回忆如洪泉,画卷里的风景如同一个有一个真实的情景清晰重现。

可是……怎么会?

明明夫君才是那个与我相濡以沫共患难的青雀,这些画怎么会在这?!

「夫人,夫人——!」

10

再次醒来,谢临安守在我的身边,满目关怀。

「容儿,有没有好一些?」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看着他柔软又温情的眉眼,我骤然明白过来那种冥冥之中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当年,也是这样一双忧愁的眉眼守在重病的我身边。

可是……怎么会?!

我从书房被抬出来,谢临安已然知道我看见了一切。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而这份期待又在我的沉默中黯然。

就好像他一早知道,真相于我而言是一种伤害。

所以从来也不坦白,只是企图用那一句半句的诺言,提醒我回忆起来。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来。

我既不愿相信!也不肯承认!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过去这么多年,我所深爱、所付出一切去信任、去忠贞的一切,是一个谎言。

我将自己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让一切回到起点,自欺欺人的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明白。

「容儿,我让厨房给你烤了只小鹌鹑,这是你最喜欢的……」

「我不喜欢吃鹌鹑!」

我惶恐的拒绝,再不想有任何事情佐证眼前的这个人,才是我心心念念的青雀,不想有任何事提醒我,我在姜云鹤身边那煎熬的五年,是一场谎言。

对此,谢临安表现的非常理解,他仍旧没有坦白任何事,更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对我如此厚待,一如既往的亲吻我的脸。

「你好好歇着,我晚点再来。」

可他没有再来。

他似乎也怕与我相见。

11

休养了半个月,婆母传信来叫我出去见面。

我不想见,奈何她三番五次传信来,不得不见。

她丝毫不知侯府发生了些什么事,只是念叨着黑市的王二不知道去了哪,然后又掏出一包新的药来。

「他们说,这个药是慢性的,比鹤顶红来的更妥帖,到时候,他们只会以为谢临安是病死的,到那时,你便可独吞他的家产,我打听过了,他是个孤儿,没人能跟你争这些家产!」

瞧着她一副精明打算的神态,我倍感荒诞。

「你不是说……要给夫君报仇?怎么?现在又要我谋算他的家产?」

婆母局促的干笑:「复仇,顺便吞了他的家产,岂非两全其美?」

我懒得与她争辩,犹豫半晌,还是将自己这些年都不曾想到过的疑虑问了出来。

「当年,夫君可曾做过乞丐?」

婆母一听就一惊一乍起来:「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姜家是家境贫寒,可再穷也不至于让儿子出去做乞丐!你为何这样问?」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句话便可知晓的答案,我竟蒙在鼓里五年!

只是过去的我,又怎会好端端的问起夫君可曾做过乞丐?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究竟是不是青雀!

婆母也不管我为何这样问,只管将那包毒药往我手里塞。

我愤恨的将那毒药砸上她的脸,从牙缝中怨毒的挤出一个字:「滚!」

婆母大惊,她何尝想过我会与她翻脸?

曾经我为了进她姜家的门,日日给她提鞋倒夜壶,任打任骂,任劳任怨,百般巴结,就算门口的大黄会咬她,她也不会相信我会跟她翻脸。

「林婉容,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敢叫我滚?!」

「身份?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你们家的妾,妾嘛,不过是一个物件,说发卖就发卖,从来也不属于谁。」

她急的跳脚,将那副村妇泼辣的样子全都暴露了出来。

「当年我们家云鹤可是花了三百两白银才把你从那醉春楼赎了出来!」

我冷笑:「那他可曾告诉你他上京赶考的攀缠从哪里来?」

她显然什么都明白,眼神躲闪起来。

我红着眼,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告诉她:「那是我在醉春楼攒了十年,给我自己赎身的钱!整整一千两白银!他承诺过,等他功成名就,他就娶我为妻……」

她仍旧狡辩:「你一个贱籍女子,千人骑万人踏的东西,凭什么做我们姜家的妻?你也配?!」

我低眸,抽出袖中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眼前贼妇的眉心。

鲜血迸溅,她到死还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她看清了刺入自己眉心的物件,那是我进侯府前,她花十两银子买来的匕首,说剑刃锋利,吹发可断。

12

我从小巷归来,浑身是血,府里的仆人们看见,纷纷躲闪。

我一路走到谢临安的书房门前,上前来阻拦的人看到我满身的血,都不敢再阻拦,只是慌慌张张的通传。

谢临安从书房出来,看见我满身的血,紧张上前察看。

「哪来的血?」

我将手里的匕首丢在他面前,告诉他:「谢临安,我杀了人。」

「谁?」

「贼人的贼母亲。」

他笑了笑,不以为然,就像杀姜云鹤的那天。

他说:「本侯不过杀了一个贼,倘或不服,那就叫人来找本侯问罪。」

当然,最后那件事不了了之。

没人会为了一个出身贫寒靠老丈人上位的文官去得罪战功赫赫深受陛下器重的临安侯谢侯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一个贼?」

「你为什么才出现?」

瞧着他那张带笑的脸,我真想往他心窝也刺上一剑。

他一个穷乞丐,怎么还能叫人偷了身份?

他可知,我心心念念的,自始至终,都是青雀,那个为我九死一生的青雀!

谢临安叫人打来两通热水,亲自为我清洗沾染在肌肤上的鲜血。

「当年你被拐卖,我一路探询,找到了清河县,却不敌他们人多势众,没办法救你出来,恰逢边疆战乱,招兵的人说,只要立下大功,就能做官,我想,做了官,就一定能救你出来。」

被水沾湿的衣襟下,肩头被我刺的伤痕依稀可见。

可与他周身的伤疤相比,这道疤,实在太浅。

「混蛋。」

谢临安点头,承认:「我是混蛋。」

「我等了你十年。」

十年,我每天都在等那个说肯为我去死的青雀,却怎么都没能等来。

他不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已经死在了外面。

所以当姜云鹤带着我的画像寻来,我从来都没有怀疑他不是青雀,只是感念他仍旧在人间,仍旧还记得我在这里等待。

「从军前,我找了街头的一位画师画了你的画像,我怕……时间太久,我会记不起来。」

「那个画师……是姜云鹤?」

谢临安点头,双眸凛冽:「我从未想过,当年一句无心的闲谈,竟铸就了这么一个贼人,冒名顶替,骗了你的银钱,还哄你做妾。」

我恨的一拳砸在他的伤口上面:「你既知道,为何不与我相认?为何不救我出来?!」

他还和往常一样,毫无痛觉。

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苦涩和无奈。

「容儿,倘或那时我告知你一切,你可会相信?可愿与我相认?」

是啊,那时的我认定了姜云鹤就是青雀。

谢临安花名在外,他说什么,我都只会当他是见色起意找的措辞。

姜云鹤只要稍作辩解,我就会完全信任,又怎么会与他谢临安相认?

「你为什么刺姜云鹤那一剑?」

谢临安有所犹豫,似乎不想坦白。

我冷眼瞪着他,满是怨念,他方才妥协。

「那日,我撞见姜云鹤与晋王见面,他欲以五千两白银的价钱,把你卖给晋王做侍妾。」

虽然已经知道姜云鹤是贼,却也相处了无数个朝夕。

我视他为青雀,百般恩爱,却不想,是如此不堪。

我恨的落泪,谢临安拥我入怀。

我痛恨的咬上他的肩。

「混蛋,你是混蛋!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他轻声哼笑,在我耳边低言:「那你今日,有没有多喜欢我一些?」

「多恨你一些。」

他好脾气的应声:「也不错,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13

怀孕三月,谢临安恐有人对我不利,遣散了府中所有侍妾。

不过依我所言,都给她们找了确切可靠的去处,避免再度流落风尘,不得解脱,且每人都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惹的民间都流传『嫁好儿郎,不如给侯爷做侍妾』。

听闻我便是谢临安此前苦苦寻找的那位心上人,他在军中的好兄弟们纷纷携着好酒上门,说要为他庆贺。

谢临安怕我劳累,不叫我露面,他们却骂他小气,说:「怎么,你娶了佳人在畔,我们看一眼都不行?」

他拗不过他们作弄,只好叫我来前院露个面。

岂料这些个国公、侯爵,一见着我,便七嘴八舌起来。

「弟妹你有所不知,临安这小子,刚入军营那会儿,居然晕血!我说你晕血怎么能来参军呢?他说为了他的心上人~」

我掩嘴笑,佐证:「不错,他是连只鸡都不敢宰,当年我们流落在外,好不容易抓了只小野鸡,他却让我宰,说自己晕血。」

此言一出,这帮子兄弟们就又嘲笑起他来。

「你小子,竟然真的连鸡都不敢宰?我还当那是一句戏言。」

英国公啧啧称叹:「可就是这么一个连鸡都不敢宰的小崽子,可是一个人冲出了敌军的重围,身上插着十几支箭,还把咱们老大哥一并背了出来。」

赵将军闻言大笑:「是了是了,老大哥还问,你怎么走的出来?他说,哈哈哈,他说……我要去见我心上人!」

说完,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谢临安被笑的面颊发热,不知是害羞还是染了酒气。

我凑到他耳边问:「老大哥是谁?」

谢临安有点犹豫,还是赵将军豪爽,直言:「当年的燕王殿下,如今的太子!」

难怪,他这么顺风顺水,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果然,不多久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就宴请我到东宫相聚。

太子殿下举杯,向我道谢。

我愧不敢当,忙起身谢绝。

他却言:「容妹妹,要不是因为你,他哪里有那么大的勇气突破数千人的重围?只怕要跟我死在一起。」

宴席结束,太子妃亲自送我到门外,叫人备了无数重礼答谢。

她说:「妹妹,我真羡慕你。」

我忙客气:「不,臣妾才应当羡慕您。」

她摇摇头,笑言:「生死之际,像我们这样的人,太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可对谢侯爷而言……我想,他就算背弃全世界,也舍不下你。」

与太子妃拜别,只见太子也刚与谢临安别过前来,太子妃知趣的退却,太子回头遥遥看了等候在台阶下谢临安一眼。

「弟妹,临安或许来的晚了一些,但我可以作证,他一直都拼了命的,想回到你的身边。」

回府的路上,我们肩并肩,未发一言。

谢临安有些醉,撩开窗帘吹着晚风,望天边明月。

「青雀。」

他身体怔凝,有些惊喜的回过眼,清亮的眼眸里带着些许晶莹。

或许太久没被叫起这个名字,又或许是久别重逢的第一次呼唤。

他唇角动了几许,都未曾说出话来。

我笑着低眸,掩去眼底的眼泪。

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会那么轻易的认定姜云鹤是你,今日太子一言,我忽然明白,在等不到他的那十年间,我一度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我多么盼望,每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人,都可以是青雀。

我多么迫切的希望,他就是青雀,他仍在人世间。

管他娶谁为妻,管他高尚低劣。

只盼他,还能回到我身边。

夜寒更深,谢临安揽我入怀。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谢临安?」

「因为临安城,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点。」

他点头:「我想着,如果你遇到一个人叫谢临安,你定会多看他一眼,若多看一眼,会不会就能想起来,我便是你的青雀?」

……

十年前,临安城大营。

「姓名!」

「谢……谢临安!」

赵兴打量了眼前瘦弱的猴崽子一眼,叼着笔问:「为何从军?」

「为了……为了杀敌争军功,然后当官,然后给我的心上人赎身!」

赵兴冷笑:「你还想当官,就你这身子骨,能杀几个人?」

猴崽子攥紧了双拳,眼里的决绝,他从军数年,前所未见。

「我一定能!我……必须能。」

……

塞外,战火烽烟,尸横遍野。

赵兴身中数箭,才睁开眼,就瞧见远处有个身中了十几箭的猴崽子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不,经过数年历练,他已经壮的像头熊,不再是猴崽子。

「外面有数千守军,我们出不去。」

他一如当初,望着远处,目光决绝,攥着锁在袖口已经残破的画卷。

「我一定能。我必须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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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21 10:5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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