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蝉鸣

蝉鸣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我是一只……蝉,但他非要说我是他的皇后。

他掏出一枚妖兽内丹作为诱惑,让我跟他回宫。

我眼睛亮了,立刻说:「没错我就是皇后,陛下带我回宫吧!」

可在皇宫呆久了,我才知道他想要跟不是我,而是跟我长得一摸一样的女人。

01

我是一只……蝉。

朝生暮死,不可语冰。

但我天赋异禀,又勤勉刻苦,因而不知熬死了多少个同辈,熬到估摸着今年新生的蝉要叫我老祖宗,终于得证仙缘,化出人形。

是以,我的寿命,往上拔了那么一大截。

这日,我收了翅膀,歇在大柳树下,闭眼小憩。微风和暖,轻轻拂过鬓发衣角,我神智渐渐昏沉,将要睡去。

一阵由远及近、悉悉簌簌的声音吵醒了我。

是人类的脚步声。沉稳坚定,步大,是雄——男性。

我向来很怕人类,但实在困倦,想着又是人形,他也不能将我怎样,就转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他在我身前站定。

「阿织,」他声若碎玉相击,我睁开眼,见是温润俊秀的一副好样貌,眼底微微噙着笑意,「朕来接你回家。」

我:?

我彬彬有礼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阿织,你还在生朕的气对不对?」谁料这男人倏然变色,眼泪盈盈,紧盯住我,「都是朕不好……你就是阿织,你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

这是把我当替身了。

本仙人仙寿恒昌,论年纪该是这人的祖奶奶,自然看过无数话本故事。催人泪下的话本里,总有白月光小姐、和白月光长得一模一样的苦情替身丫头、爱上替身不自知的王侯公子,彼此折磨,爱爱恨恨,最后公子丫头相伴一生。

很明显,我拿了丫头的剧本。

可惜本仙还要修炼,没空陪他演这出儿女情长的戏。

「这位公子,」我重复一遍,「你真的认错人了。」

「阿织,朕已经将荣妃废为庶人了,你若还生气,朕回去就将她赐死。」他不死心,一边觑着我的表情,一边来抓我的手。

人类!

这般大胆!

我未曾与人类接触过,当下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格开他的手。彼此动作间,他袖中掉出一物,滚落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到我旁边。

日头正盛,那东西反射出耀目的光辉,猝然晃了我的眼。

是一颗妖兽内丹!

「随我回家吧,阿织,」这人类楚楚可怜,轻声道,「别置气了。」

心神电转,我牵出一个热情洋溢、真心实意的笑。

「相公,」我熟练地拾起内丹,藏到袖子里,扑过去搂他的胳膊,「我们家在哪呀?这珠子好漂亮,家中是不是还有许多?」

他一滞:「阿织,你竟叫我相公……你从前只叫我亭南的。」

男人就是事多。

我面上笑容不改,从善如流:「亭南。」

不就是个替身!

妖兽内丹对我修炼大有进益,大仙人能屈能伸,为了修为,我什么都做得。

02

我随亭南回了家。

他说他姓谢,名瑛,字亭南,是个平平无奇的人间皇帝,我是他的发妻。

我久居的深山外不远,便是巍峨皇城。他与我一道乘马车回宫,在车上,谢亭南道:「荣妃得宠跋扈,冲撞了你。朕一时被她蒙蔽,斥责了你两句,谁知当夜你便负气离宫。」

他顿了顿,又唉声叹气地问我:「阿织,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语气十分斩钉截铁。

我自然配合他演戏:「我……臣妾撞到了头,醒来便失忆了,所以才认不出陛下。」

「朕会找遍天下名医为你医治。」谢亭南道,「此事说来也是朕的错,朕不该听信荣妃……阿织,你放心,从此以后,后宫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心里嗤之以鼻。

亡羊补牢本来就为时已晚,何况那位阿织,多半已经死了。他对着一个替身诉衷肠,也不嫌恶心。

呸!狗皇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实在不想理他,掀开帘子,装作看风景。

禁宫碧瓦朱甍,每一寸琉璃瓦都泛着澄净的光。马车辘辘而行,灰蓝的天穹掩盖在宫殿檐角后,越变越小,最终只剩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马车停了。

车夫在外恭敬道:「陛下、娘娘,还请下驾。」

阿织的住处,是椒房殿。

我是个博学的仙人,自然听过椒房之宠的典故。而且椒房殿自古以来就是皇后的住所,椒泥温暖、多子,是很好的寓意。但我甫一踏入,只觉寒气逼人,打了个冷颤。

殿里迎出一位婢女,见了我,涕泗横流地跪下,哭道:「娘娘!您回来了!」

「皇后在外受了伤,失了记忆,」谢亭南道,「你要好好伺候主子。」

我冷眼看着他演戏。

「阿织,」谢亭南自己演还不够,转向我,深情脉脉,「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竹奴是你最亲近的婢女。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朕说。」

我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装出眼泪汪汪的模样:「得陛下爱重,臣妾无以为报。」

忍,再忍。

内丹难挣,屎难吃。再多捞点,就跑路。

竹奴说,「我」是明国公独女,与陛下青梅竹马,早早便嫁与他。婚后第三年,先帝崩,谢亭南登基,「我」做了皇后。

「那荣妃狐媚惑主,污蔑娘娘,陛下也是一时受她蒙蔽。」竹奴愤愤地,眼见就要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荣妃的可恨之处。我毫不关心这些,连忙打断她,问道:「我爹娘呢?」

失忆的借口或许能骗过其他人,但绝对骗不过亲生爷娘。万一明国公夫妇入宫探视,我这个冒牌货不就露馅了。

竹奴却一下子僵住了。

她踌躇半晌,艰难道:「娘娘,国公染了重病,年前便去世了。夫人悲痛欲绝,半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竹奴觑着我的表情,轻声道:「娘娘……节哀。」

「竹奴,我都忘了。」我从袖子里摸出那颗内丹,捧到她面前,「你想想,宫中还有这样的珠子没?」

竹奴端详良久,道:「这珠子流光溢彩,不似凡物,兴许陛下那里有。娘娘若是喜欢珠子,库房里还有许多东珠。」

「这就是陛下赠我的。」我收起内丹,笑道,「明日我再去向他讨几颗。」

03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直奔文华殿。

殿前的侍卫却说,陛下在箭亭演武,叫我等等。我如何肯得,回宫换了轻便的胡服,便往箭亭去。

箭亭叫做亭,其实是一座大殿。殿前空旷开阔的空地上,树了十来只箭靶。我远远地看到谢亭南的背影,他被几个人簇拥着,穿了一身黑色滚金的劲装,扎了高高的马尾,长身玉立。我心中欣喜,高声叫他的名字。

「亭南!」

谢亭南回过头来。

日光洒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亭南!」我兴冲冲跑上前去,「那日的珠子,你还有吗?」

我冲他比划,「你记得吧,就那个,从你袖子里掉出来的。」

谢亭南定定看着我,神色沉静,并不答话。

我觉得奇怪,还想再问一遍,他却一把揽过我,微微低头,在我耳边道:「阿织,来射一箭。」

旁边人立马奉上箭囊,「臣林晋林退渊,拜见娘娘。」

我循声看去,见是一位倜傥公子,生得一张六亲不认的薄情美人面。我抽过一支箭,刚要道谢,谢亭南就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道:「这是武安侯。」

原来是个小侯爷。

谢亭南按着我的手搭上银缎犀角弓。他靠得很近,灼热的吐息喷在我头顶,本仙人不习惯与人类接触,又不能推开他,紧张到手都在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松开我,道:「阿织,镇定。」

射箭我是会的。作为仙人,自然无所不能。

我深呼吸几下,强自镇定,盯紧箭靶,臂肘发力,瞄准靶心便是一箭。弓弦发出铮然一声响,眨眼间——

正中靶心!

谢亭南比我还高兴。他拉着旁边人都看了一遍,喜难自抑,高声吩咐太监:「牵朕的白玉骢来!」

我稀里糊涂跟他上了马。

「陛下,」我还没忘记正事,「那珠子……」

谢亭南一捏我的脸:「不许叫我陛下。」

他的手冰冷而粗粝,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马蹄疾弛,跑进一片郁郁葱葱的园林。谢亭南抽过弓给我,道:「这是我的私家小猎场。阿织,猎一只野兔给我做晚膳,好不好?我记得你最会骑射。」

我犹在挣扎:「珠子……」

他笑道:「回去给你。」

白月光善骑射,我只得认命。搭上弓,留神草丛里的动静。

「那有兔子。」谢亭南指给我看。我循动静射了一箭,未中,反倒惊起一只鸟,扑棱棱飞过,叫声奇特。

谢亭南握住我的手,却是抬高弓箭,对准了那只鸟,他一声「放」,我应声松手,长箭势猛,直直贯穿了那只鸟。它一声哀鸣也没来得及发出,坠落到地上。草丛里钻出一人,拾了猎物,高声恭贺:「恭喜娘娘猎得杜鹃鸟一只!」复又隐匿到草丛中。

谢亭南道:「这杜鹃长得倒挺大。」

「原来是杜鹃鸟,」我道,「怪不得这样叫。」

「哪样?」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04

没猎到兔子,谢亭南吩咐厨房将杜鹃做成肉羹,送来椒房殿一份。

他也依言给了我一颗内丹。

猩红如血,色泽鲜艳。我欣喜得紧,看了又看,恨不得将这两颗宝贝抱在怀里亲两口。

接下来的月余,我频繁出入文德殿,陪谢亭南读书、批奏折、沏茶,有时也去近郊跑马,但他是皇帝,束手束脚,玩得总是不如意。

这天风和日丽,我吩咐小厨房做了八宝食盒,准备拎去文德殿。刚换了衣服,只听外头一声通传:「皇上驾到——」

我现在看到谢亭南,无异于看到行走的灵力仓库,颇觉欢喜,起身迎他。

「我下朝无事,就想着来看看你。」谢亭南缓步进来,「皇后早膳用了什么?」

旁边的宫女道:「回陛下,娘娘早膳进了半碗橘酪,半扇包子。进得香。」

他点点头,发现桌上的食盒,笑着看我:「这是给我的吗?」

「想着陛下上朝辛劳,难免会饿,就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菜,准备去找你呢,谁知你提前来了。」我展开食盒,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樱桃煎、傍林鲜、蒸虾仁……都是清淡的菜色。」

「莫叫陛下,叫亭南。」谢亭南道,「这菜看起来是好,我先尝尝,午时了再叫他们做一顿。膳房新进了个鲁菜厨子,据说是民间大厨呢。」

宫女轻手轻脚奉上一杯茶。

「才说得我口干,这茶就来了,」谢亭南似乎心情很好,眉眼舒展,「阿织宫里,连奴才都比别处贴心。」

茶方进口,他却蓦然变了脸色。

「这是陈茶?!」

宫女一下子跪在地上,低着头喏喏:「回陛下,是去年的龙凤团茶。」

「皇后宫里竟是陈茶!还敢给朕喝,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不成!」谢亭南摔了杯盏,怒不可遏,「拖下去,打二十板子,重重地打!」

「陛下!陛下饶命!」宫女磕头如捣蒜,哀哀哭起来,「陛下饶命!」

我于心不忍,上前辩解:「是我爱喝陈茶。陛下不知,这陈年的龙凤团,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亭南冷冰冰地盯住我。

「阿织,」他轻声道,「我最恨陈年旧茶……朕过够了喝陈茶的日子!」

「那也不至于二十板子吧,」我还欲分辨,「陛下刚才不是还说,我宫里的人贴心吗?她也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陛下不如小惩大戒。」

谢亭南冷笑一声。

「就是看在伺候你的情分上,才只打她二十大板。若是别宫里的,朕就赐死她了。」他说完,转头对太监道,「拖下去,二十板子,一下不能少。」

我眼睁睁看着那宫女被太监拖走。

她额头青紫,涕泪横流,还在哭叫着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我知道,我看不到她被行刑,他们会把她拖到僻静的地方,塞上嘴,一下、一下,打得皮开肉绽。但此刻,我呆站着,几乎能听到板子打在肉上沉闷的响声。

二十大板,足以要了一个女孩的命。

我浑身战栗。

天家无情,竟无情至此。

谢亭南坐下,夹了一筷子虾仁,眉开眼笑:「这虾仁确实不错。」

他转向我,目光里是灼灼的深情,就像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轻声细语道:「阿织,什么龙凤团茶,我记得你从前只爱喝头茬的信阳毛尖。」

从此以后,我宫中的茶,只有信阳毛尖。

05

当晚风雨大作。

宫中许久未下过这样畅快的雨,如银河倒泻。惊雷炸响,长夜被闪电划得亮如白昼。宫人们奔走着关窗、点燃油灯,我横竖睡不着,坐在榻上听雨。

我做蝉时经历过许多这样的雨。

在泥土里求生,一场春雨后,攀到树上嗡鸣。

在树下修炼,滂沱大雨后,摘下青翠鲜嫩的树叶。

对于一只普通的蝉来说,鸣其一生不知雪,见过最多的便是雨。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淅淅沥沥的,倾盆而下的。

我也没见过雪。

我摸到床边的暗格,微微用力,一只乌木匣便跳了出来。我轻轻打开扣褡,里面是四颗莹润的内丹,颜色各异,光华流转,满室生辉。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夜已深了,宫规森严,谁会这样不要命?

风雨如晦,呜呜拍打着窗子。睡在床下的竹奴早已惊醒,急走去拦那人。几个宫女七手八脚,软底鞋在青石砖上摩擦,啪嗒啪嗒,毫无章法,急促得像一阵鼓点。门开了半扇,雨点嘈杂,她们樱色的宫装倒灌进风,呼呼地吹起来,像随风飘摇的帛带。

「娘娘已然睡下了,这样不合规矩……陛下!陛下!」

「您不能进去,陛下!」

「我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请您明天再来吧……」

「万万不可啊……」

「陛下!」

我拂开帐幔。

谢亭南站在门后,被几个宫女阻挡着。他素白的寝衣被雨浸得紧紧贴在身上,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他遥遥看见我,嘴唇动了动。

他是在说,阿织。

竹奴等人避开,我才看清谢亭南连鞋也没穿,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他疾走两步,一把抱住我,颤抖着低喃。

「阿织……阿织……」

那卷轴从他手中掉落,被风一吹,徐徐展开。画上是个女子,宫装高髻,披帛不合规矩地斜耷下来,生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美目流转,顾盼神飞,很是有种娇俏的神气。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谢亭南紧紧抱住我。他身上彻骨冰凉,一股寒意直直沁入我骨缝中。他死死把我圈到怀里,身体不住颤抖,呢喃着叫阿织。我听着他急促的心跳,从他肩膀探出头,盯着那副画。

愿吾妻阿织,无拘无束,自在如风,心想皆事成。

我只觉得厌烦。

「别自欺欺人了,」我在他怀里,沉静地开口,「你也知道,我不是阿织。」

谢亭南浑身僵直。

我仿佛戳破了他的幻梦,他缓缓松开,死死盯着我。

「你……」

我心烦至极,干脆和盘托出:「我是神仙,在深山修炼,跟你回宫不过是各取所需。你的阿织或许是死了,或许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与我无关。」

「是,是,」他的嘴唇颤抖,话音几乎支离破碎,「阿织……」

这人纯粹是个疯子。

我冷眼瞧着谢亭南跪在地上哭喊。宫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宫门紧闭,周遭静得吓人。他抱着那副卷轴,头埋下去,哭得声嘶力竭,发出小孩一样的悲鸣。

他在哭什么?哭他的阿织吗?

大殷的皇帝陛下,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竟然会不知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的道理。

我的目光投向那只乌木匣子。

四只倒也够我修炼……这深宫就像一只张大了嘴择人而噬的巨兽,我实在不想待了。

是该回去了罢。

翌日晨,竹奴为我梳妆。

在她的视角里,昨天的事就是皇帝不顾规矩大半夜来找我睡觉。帝后情深,她尤为高兴,为我簪上鎏金步摇,笑道:「陛下与娘娘佳偶天成,奴婢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那荣妃不过是个狐媚子,一时勾了皇上去,」她继续道,「哪比得上娘娘国色天香,与陛下伉俪情深。」

又是荣妃。

我终于被勾起了一丝兴趣,问道:「你提了这么多次荣妃,荣妃与我从前很不对付吗?」

「是那荣妃仗着陛下一时宠爱,目无尊长,频频冲撞您。娘娘好性儿不与她计较,谁知她越发嚣张,处处逾制。」

我「哦」了一声,「那她现在在哪呢?」

竹奴一下卡了壳,支吾半天,语焉不详:「约摸是……赐死了。」

我没答话,心里想着数月前谢亭南刚见到我时,说已经把荣妃废为了庶人,怎么到竹奴这里,就是赐死了?

说话间,外间来报,婉嫔来请安。

谢亭南后妃只有寥寥数人,与话本子里说的「后宫佳丽三千」实在相去甚远。我与这些妃嫔不太来往,除了请安见礼,基本井水不犯河水。

婉嫔人如其名,温柔小意,说话都细声细气。

「姐妹们都想着到娘娘这儿来说话谈心,但陛下说娘娘乍回宫,受不得聒噪,让我们只隔日来请安。」

我对谢亭南没什么兴趣,哦哦两声搪塞过去。

「昨天的事,阖宫都传遍了呀。」婉嫔说着,捂嘴笑了起来,「陛下爱重娘娘,嫔妾们都好生羡慕。」

她这话带了几分难得的促狭。

我看着她娇美的脸庞,突然想到荣妃,随口问道:「荣妃现在在何处?」

婉嫔登时变了脸色。

她慌里慌忙站起身来,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强自坐下,佯装镇定地笑道:「这……娘娘问起那人做什么。」

「前尘往事,我都忘净了,」我道,「怎么,这人不能提?」

婉嫔勉强笑了一笑:「娘娘这是哪里的话……」

她眼神乱瞟,慌张之态掩都掩不住,支吾了半晌,方道:「荣妃早就被废为庶人了。」

这又与竹奴的说法不一致。

她说完,又道:「嫔妾宫中还有事,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见娘娘。」

茶也没喝几口,走得这样急。

我心里认定荣妃有大问题,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也没留她,慢慢呷了口茶。

这信阳毛尖,确实不如龙凤团茶。

06

月中,南诏进贡孔雀一只。

据说这孔雀神异至极,通体纯白,为祥瑞之兆,昭示风调雨顺,四海升平。谢亭南素爱珍奇异兽,得了这样的祥瑞,大为欣喜,大宴群臣。我作为他的皇后,也在宴席之列。

席间觥筹交错,沸反盈天,恭贺谄媚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只孔雀关在笼子里,敛着尾羽,在盛大华丽的背景下,尤显孤独。

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它的白羽。

它还未开灵智,但已经很通人性,将头贴近我手心,隔着笼子轻轻磨蹭。

「臣拜见娘娘。」

我回过头,见是那张六亲不认的薄情美人面。他穿着深红的官服,腰佩华紱,假模假样朝我行礼,道:「娘娘还记得臣吗?」

我点点头:「武安侯。」

他笑了:「臣有名字,娘娘叫这劳什子封号作甚。」

不等我接话,林晋又道:「娘娘也爱看孔雀?」

我当然不喜欢孔雀。我们做虫子的,与鸟乃天敌,只是席间无聊,我想来抚一抚它的羽毛。

林晋伸出手,我才发现他手心还攥着一把鸟食。那孔雀果然眼皮子短浅,见了食物,转头便去啄他的手。

林晋一面喂着孔雀,一面道:「陛下从前,是最爱孔雀的。孔雀乃百鸟之王,有神性,故而关它的笼子也不是一般的笼子,而是——」他转过头来,「笯。」

我不明就里:「笯?」

「不错,楚辞有云,凤皇在笯兮。」林晋慢慢地笑了,「笯,一竹一奴也。」

一竹一奴……

那不就是竹奴?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个意思。亏得谢亭南读过那么多书,取名功夫倒不如写话本子的。

林晋又与我寒暄几句,笑吟吟便要告退。我心不在焉,垂着头,心里清晰地浮现出荣妃,又盘算起何时离开皇宫。思虑间,我的余光突地一闪。

是林晋。

方才竟没看到,他华紱旁系了颗珠子,金丝绦绑着,走动间摇曳生辉。我凝目细看,那珠子散发着清月般的光辉,应是上上品。

第五颗!

我来不及思考,拔步便追了上去。

竹奴在我身后低唤:「娘娘!」

「陛下问起,你就说我不胜酒力,先去歇息了。」我简短地道。

说话的功夫,林晋已走出一段距离。他闷头走得快,我衣裙繁复,不便跑动,只能缓步跟上。

「武安侯!」

没反应。

「武安侯!」

还是没反应。

我气得倒仰,几乎要怀疑他是装聋。深呼吸两下,用我蝉生以来能发出的最大分贝,高声叫道:「林晋!!」

这震耳欲聋的一声,总归是让林晋停下了。

他回头看到我,很是讶异,快步走到我身前,道:「娘娘怎么出来了?」

「你腰间戴的这个珠子,」我指指,直截了当地问,「可以给我吗?」

林晋更讶异了。

「娘娘明鉴,」他拱拱手,「臣今日除了华紱,并未佩别的东西。娘娘莫不是看错了。」

他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时候,珠子还在腰间闪耀。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既不是神仙,也没有龙气,看不到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林退渊。」

「啊?」

「看你身后!」

趁他转身,我劈手就要躲过那颗内丹。谁料林晋比我更快,沉手一格挡,一拧,回身便已将我擒在臂间,我满头摇晃的珠翠还打了他的脸。

不用仙法,我的身体素质实在孱弱。

林晋微微笑了。

「娘娘,」他非常和蔼可亲地道,「纵使您失忆了,也应该知道,臣这武安侯的武字,是什么意思吧?」

我:……

林晋又说:「听说娘娘最近,总问起荣妃。」

我好奇:「你怎么知道?」

林晋很诚实:「椒房殿中有我的耳目。」

我更好奇了:「是哪个宫女太监?怡红、德禄、喜月……」

「都不是,」他摇摇头,「臣斗胆问一句,娘娘为什么提起荣妃。」

这人不会和荣妃有私吧?

我据实以告:「好奇。」

「我与你一起长大,情谊非常,你不如来问我。」林晋道,「荣妃触怒陛下,被废为庶人,贬到永巷,生不如死。」

他语气很淡,我却品得触目惊心。

谢亭南这个人,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跑!赶紧跑!捞完这颗内丹就跑!

既已打定主意,我非常诚恳地对林晋说:「退渊,我们去一趟永巷吧。陛下说荣妃与我不和,没准看到荣妃,我就恢复记忆了。「

永巷路远,方便我和林晋多相处一会儿,找机会拿下内丹。

林晋凝眸看着我。

「娘娘……」

我心急如焚,拉住他的衣袖:「走吧。」

春风料峭,吹动我的钗环。金铃叮当中,我听到他近乎喟叹的应声。

「好。」

07

当然,路上也不是一帆风顺。

我穿得繁琐,虽不比瞿衣,却也是层层叠叠,又勉力贴近他想拿到内丹,动作十分滑稽。林晋颀长板正,萧萧肃肃,警惕性也强,我终不能得手。

反复几次,我急了。

「你就让我摸一下!」

「娘娘,男女大防。」

我气急败坏:「你不是说我与你一起长大,情比非常吗?摸一下怎么了,又不少你块肉!快点,这里没人看到!」

我只是不抱希望地无能狂怒,谁知林晋停了下来,引腰就戮:「摸吧。」

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如愿拿到内丹,几乎喜极而泣,转头就要走。

再见了,破皇宫!老娘回去修炼,一日千里,立地成仙,法力无边!什么替身什么皇后什么谢亭南,去他的吧!

林晋伸臂拦住我。

「娘娘,」他轻声道,「到了。」

果然,我背后就是扇破败的木门,蛛网虬结,腐朽不堪。

我过河拆桥:「本宫突然想起宫里还有些事,先回……」

话没说完。

因为林晋推了我一把。

木门吱呀一声洞开,灰尘簌簌而下,里面泛着黄色的昏暗的日光。屋子逼仄,只有一床烂褥,杂草堆旁坐着个粗布麻衣的女人,听见声响,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洞!

我猝不及防,「啊」地惊叫出声。

那女人侧头,面朝我的方向,竟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与她恐怖的面容十分不符。

「阿织,是谁带你来的?是退渊吗?」

她声音温婉柔和,煞是好听。

我惊疑不定:「……荣妃?」

不是说荣妃骄横跋扈,与皇后颇不对付吗?眼前这个女人温柔如水,态度也和善,竟会是……荣妃?

荣妃低声道:「你怎会这样叫我。」

林晋上前解释:「她都忘了。」

「对……我不记得……」我支支吾吾,实在觉得她亲切,说到一半,还是据实相告,「不,我不是阿织,我是神仙,只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来皇宫,是为了修炼。」

林晋与荣妃一齐怔住。

小半晌,她才笑道:「我最知道你,你怎么可能不是阿织。容貌相似者有之,难道连声音、语气也能一模一样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

是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长相、声音、语气都别无二致的两个人吗?

我头晕目眩,退后一步。

「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荣妃声音清浅,「连爹娘也不记得吗?」

「明国公……爹在年前便重病身亡,娘悲痛欲绝,半个月后也跟着去了。」这是竹奴说的,我全然复述出来。

荣妃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本来平和的神情狰狞起来,我看到她牙齿都在打战,下半张脸痉挛。荣妃艰难站起身,声音尖利地划过我的耳膜:「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的!什么年前染病……是三年前!!三年前!!」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谢亭南风尘仆仆,带着一身酒气,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他捂住我的耳朵,力气之大,几乎将我头骨箍碎。

他冲冠眦裂,高喝道:「朕当初就该杀了你!」

他们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我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谢亭南来得急,应该是将侍从都甩在了身后。他抱着我,粗气喘得急促:「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声音震耳欲聋,却不能掩荣妃的尖利。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字字入耳。

「他们三年前就死了!你的父母亲人,都是谢瑛杀的!他屠尽了明国公一脉,你都——忘了吗——!」

你都,忘了吗?

往事潮水般纷至沓来,我头脑嗡鸣,终于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谢亭南叫着阿织,把我往他怀里摁。侍卫鱼贯而入,几人与林晋缠斗,为首者抓住荣妃,一刀剜进她的心脉。她捂着胸口痛苦地倒下,没有立即死去,张嘴咕噜噜冒出血沫。

我瞪大了眼睛。

头痛欲裂,喉间涌上强烈的腥味。我挣扎着甩开谢亭南,手脚并用,朝荣妃爬去。她嗬嗬喘着气,身体不住颤抖,已是将死之兆。

我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婉婉!」

婉婉空洞的眼眶中流出血泪。她艰难地转面朝我,声音已经嘶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是微薄的一声:

「阿……织……」

我吐出一口血。

08

我是……贺双织。

「阿织」这个昵称,起于我的母亲,明国公夫人。她是江南贵女,说官话也带着水乡腔调,吴侬软语,叫我「阿织」、我的小字「越鸟」。

越鸟,是孔雀的俗称。

这个昵称很快被谢亭南发扬光大,比我的小字更为人熟知。他促狭,爱将玉芙蓉簪在我头上,打趣我是「芙蓉仙子」。春簪碧桃,夏戴茉莉,至冬则是寒梅。

我与他,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是我豁出脸,求嫁与他的。

是我,害了所有人。

谢亭南生母不受宠,出身卑贱,只是掖庭宫女。他母子二人在永巷多年,先帝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个儿子。父亲说,此非良配,要为我另择佳婿。

我不肯。

我用了最下作的手段,毁了自己的名声,终于得偿所愿。

出嫁前日,父亲站在厢房门口,注视着我的大红霞帔。凤冠夺目,映花了他的眼。他倥偬半生,身形在我心中一直如山伟岸,此刻却微微佝偻,显出疲惫的老态。

「越鸟,」他道,「我筹谋半生,皆是为你而计。」

有了我父亲的襄助,谢亭南很快在朝中崭露头角。他敏而好学,智勇双全,渐渐得了先帝的欢心,又改认郭贵妃为母,二十岁时,进封雍王。

上朝辛劳,可他还会挤出时间来,与我坐在亭中长椅,携手读一卷时兴的话本。

我父为他奔走,为他寻访门客。雍王的贤名越传越广,终于在他二十三岁那年,被封为太子。同年八月,山陵崩。

谢亭南做了皇帝,我做了皇后。

当是时,我父亲黄章紫绶,权倾朝野;我表哥远戍边疆,白马银枪,得封护国大将军;我稳坐中宫,母仪天下。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我们家,已是泼天的富贵。满京上下,未有敢撄锋芒者。

我得意至极,快活至极。在京郊跑马演猎,与谢亭南乔装出宫,甚至插手政事,犯下了很多逾越和不规矩的错。

然后。

一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御史弹劾我父亲六十四条罪状,谢亭南令大理寺展开调查,同年十二月,以谋逆论处,全族……

处斩。

我听见消息便昏死过去。醒来后,任我如何哭求,他都不改诏命。

为我亲手缝制嫁衣的母亲,出嫁前深深凝视我的父亲……我的亲族,都死在冰冷的刑场上,死在铡刀下。

一大家子,只活了我一个。

我才是最不该活的。

我寻过很多次死。谢亭南下令将椒房殿的利器销毁,珠钗磨钝,为的就是不让我有死的机会。很多个夜里,他抱着我,说要与我生时共寝,死后共衾。

我只觉得恶心。

幸而还有婉婉。

她与我、林晋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婉婉不忍见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日日与我聊天解闷,后来,我们一同谋划了出逃的事宜。

她攥着我的手,翦水双瞳中满是坚定:「阿织,逃吧,逃出皇宫!」

逃吧,逃出皇宫。

参与这个计谋的,还有我的几个陪嫁侍女。

但事情败露了。谢亭南震怒,把我囚禁在椒房殿,画地为牢。我忧虑成疾,终日闷闷不乐,但只觉得婉婉也是被禁足了。

两年后,我才知道,她被活活剜了双目,贬去永巷。其余的侍女,都被杖毙。

那日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只蝉。

春生秋死,鸣其一生,不知有雪。

我的父母,死在建宁三年,谢亭南登基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雪天。

09

谢亭南说,他会厚葬婉婉。

「所以你都知道对不对?」我盯着他,轻声问,「你骗我……你故意说我和婉婉不和,你拿珠子诱骗我……陛下,真是好心计。」

「你后来从宫中逃走的那天,就下着大雨。」谢亭南还想抱我,被我一下拂开,缓缓地说,「我在后山找到你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阿织,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它都不忍心让我们反目。」

「阿织,你永久地做神仙多好!我什么都能给你,权力……地位……爱,我有的我都会给你!阿织,你为什么要记起来呢……都是杨婉那贱婢!」

他癫狂地从腰间扯下一串珠子,捧到我面前。我冷眼看着它,珠圆玉润,熠熠生辉,华光环绕其上。

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

什么妖丹,什么神仙,都是我的幻觉。

我这一生,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浑浑噩噩,此时如梦初醒,屋外春光再好,我也不想再蹉跎了。

我拾起侍卫的剑,回头对谢亭南一笑。

「阿织,」他慌乱地道,「你别做傻事!」

说着,他上前来拦我,要把剑夺过。

这正合了我的意。

我从未有如此大的力气,反手将剑一刺,直直捅入他肺腑。这一剑力道极深,穿身而出,剑尖淅淅沥沥滴落鲜血。屋外等候的侍卫闻声进来,谢亭南一声也发不出,只能艰难地对他们摆摆手,努力做了个口型。

但已经晚了。

不知谁的一柄长剑,割开了我的咽喉。鲜血汩汩而出,我倒在地上,听他们急忙叫着「陛下!」「传太医!」

……都与我无关了。

视线渐渐模糊,我看见爹娘相偕,从远处缓步而来。他们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娘用绵软的吴音,轻轻叫我:

「阿织。」

我用最后的力气,扯出一个笑。

窗外,是有杜鹃在叫吗?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全文完)

署名:明明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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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17 15:0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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