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笛奴

笛奴

01

角声起,鼓笳动。斗奴场中的所有人都在欢呼着。

斗奴场,即斗笛奴之场,皇亲贵胄的消遣之所。

而笛奴,是苟活于傅朝最底端的奴仆。笛奴无意无情,一生带着面具,只会像畜牲一般角斗,以供皇家娱乐。

我便是一只笛奴,自许久以前主人喂了我一碗芥酒之后,我便同他结成了血链,过去的事皆在我脑中烟消云散。血链一旦结成,便无法解除,无法易主。

从此,我只要一听见主人的幽笛声,脑中便只有忠于主人这一个想法,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为他做所有事。

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衣裳里里外外都被染成刺目的红色,对面的笛奴却还是猛力朝我扑来。

「咔嚓」一声,我脸上的面具被击碎,我倒在了地上。血腥味刺鼻,周围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主人的幽笛声是刺耳的,他大喊着:「起来啊!上啊!」

有一瞬,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但其实死了也好。若是这场角斗输了,我回去受到主人的惩罚,便更是生不如死。

可我却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死亡。

原来是有一个人从看客席间跃下挡在我面前,替我挡下了对面笛奴的攻击。

主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九弟来了?九弟不是一向讨厌这斗奴场么,怎么今日有了如此好兴致来这里消遣?还甚至……亲自上场角斗?」

周围的看客都在嗤笑着。

那挡着我的人开口,似隐着巨大的情感般:「这是谁的笛奴?」

「是……周公子的笛奴,怎么,九弟对这笛奴感兴趣?」

我只听见这几句,便觉得意识渐渐模糊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并不是在熟悉的斗奴场地牢中,而是在围着重重纱帷的床榻之上。

背对我坐着的人身着一袭蓝色的长袍,袍上绣着沧海波涛,似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倏尔转过身来。

我赶忙闭紧眼睛,一瞬之中,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好看的眸子,让我想起从前在斗奴场中,隔着地牢的铁栏遥望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

虽然他和我的主人长得极像,可这人分明不是我的主人,主人从来不会这般看着我。

若是主人知道我没回到斗奴场的地牢里,他定又要罚我了。

我这般想着,便继续装昏迷。期间那人喂了我很难喝的药汤,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块什么东西,那东西我嘴中化开,是甜的。

终于熬到夜暮垂垂,府中人影寥寥,我这才偷偷从床榻上爬起来,欲翻墙而去。

那院墙很高,可对我而言其实不过是几步的功夫。可没想到我跃起来的时候牵动了伤口,我瞬间脚下打滑,从院墙上摔了下来。

这阵动静自然惊动了殿中人,于是我又看见了他。

他急匆匆地朝我走过来,将我扶起来。看到我摔得鼻青眼肿的样子,他没忍住,笑了:「你可知毅王府有多大?即使你翻过这面院墙,还是在我的毅王府中啊。」

我浑身发抖地向后退着,他眼中却划过几丝波光,他皱着眉问:「你为什么要逃?」

我张开嘴想回答他,只是从前鲜有人会和我说话,除了主人向偶尔我喊两句:「笛奴,学狗吠两声。」

所以我张了许久的嘴,只得怯怯地挤出几个字:「主……人……要罚我。」

「我已从周公子那里买下了你,周公子用来控制你的幽笛也被我销毁了,没有人再能操控你,」他竟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是傅久思,从此以后,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主。」

我不认识什么傅久思,况且他没有同我结成血链,自然不可能是我的主子。

他嘴中那个周公子,更不是我的主人。

可在傅久思的怀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稳。

第二日夜里,我依旧准备逃,却突然听见府邸的院墙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

我真正的主人隔着墙,对我说:「笛奴,安生地留在毅王府里,等我命令。」

我于是留在了毅王府。

02

我的伤势好了后,傅久思便将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伺候,负责为他磨墨。

傅久思是当朝九皇子,是大名鼎鼎的毅王,每日都有很多公文要写。

但他好像并不急着写那些公文,他每写几个字便要抬起头来瞧我好一阵,他每次瞧我,瞧着瞧着眼睛便红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瞧的,因为我长得十分可怖。从前我在斗奴场中每输一场角斗,主人便会用刀在我的脸上划上几道。久而久之,我满面都是交错的刀伤,连我本身的样貌都瞧不出了。

每每看着傅久思眼睛红了,我便知道,他一定又是被我的样貌吓哭了。

笛奴是没有名字的,傅久思想了好几天才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花月。

我用手撑着头问他:「为什么要叫我花月?」

傅久思说:「因为从此,你不用再像笛奴那般为了讨好主人而用自己的命去打杀,况且伤人是不对的。在我身边,你只需做我枕边的一枝花,窗边的一轮月。我会好好护着你。」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说的这些话我根本听不明白。

傅久思写着公文,我磨完了墨,便起身看着他书房中的布置。

他书房的壁上处处都挂着一个女子的画像。即使我是个笛奴,我也知道那女子美艳至极。

我看着那画问他:「这画上是谁?」

「她是我……心之所系的人,」傅久思盯着我的眼睛,像是企图从中获得什么答案。

我歪着头:「什么是心之所系?」

傅久思无奈地别过头去,不愿意再和我说话了。

我见傅久思好像连写公文的心情都没了,我只好对他说:「要不你现在为我画一幅画吧?」

傅久思同意了,我端坐在他面前,他拿起笔墨与宣纸画了起来。

他画出了一个人形,那个人的模样和壁上挂着的画像里的女人很像,但那似乎不是我。

我靠近傅久思,几乎要和他脸贴着脸了,我指着我脸上的疤,说:「傅久思,我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疤,你怎么不画?」

傅久思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他咽了一口口水,我不自觉地看着他的耳朵和脸。

我才发现,原来傅久思不止会眼红,还会耳红、脸红。真神奇。

傅久思向后缩了缩脖子,他的画笔在宣纸上那女子的脸上随意画了许多道。

我摇摇头:「傅久思,我脸上的疤不在你画的那些位置上,你画乱了。」

傅久思却摇摇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说:「是我乱了。」

我日日待在傅久思的身边,过着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清闲日子。

若外面是晴日,傅久思便会用荷叶为我遮阳,在院中为我熬棠梨煎雪;若外面是阴日,傅久思便会揽着我靠在熏笼上,听帘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声。

傅久思不在府中的时候,我好生无聊,好在府中的下人们常常会来书房中瞧我。

有一次,三个下人在雕花窗外好生瞧了我一会儿,一个说着:「毅王殿下除了钟情于高如意姑娘外,从不近女色,还以为殿下带回来的是什么妖媚惑君的主儿,谁知竟是这般可怖的野蛮女子。」

「什么女子?她是笛奴,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难道你们没发现,若不看这笛奴脸上的疤痕,她其实与殿下心系的那个高如意姑娘很相似么?」

我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抬头看着窗外的他们。

傅久思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窗外,他的脸色差得像长坏了的茄子,他似乎很生气,厉声道:「本王之事也轮得到你们来嚼舌根?」

傅久思一边下令将那几个下人杖刑,一边大步跨进书房中。

我许久不曾见傅久思,心中很喜悦。我看着他并不和善的面色,迎了上去:「傅久思,你终于回府了。你不用和他们生气的,他们其实都是我的朋友,你不来书房的时候,我经常同他们一起玩。」

「是么?」傅久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你们都一起玩什么?」

「他们将唇贴在我的唇上,或是将手放在这里,我们这样玩,」我将傅久思的手放在我胸前鼓起的部分,又说:「有时他们还想扒下我的襦裙,不过我会冷,所以我没让他们扒下来。不过他们还是玩得很开心。」

「你说什么?!」傅久思将手从我的胸前抽回去,像是更生气了:「你被轻薄了也不知害羞?还这般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什么是轻薄?什么是害羞?」我不明白。

傅久思恨铁不成钢般地看着我,横眉倒竖:「你……」

「罢了罢了,」我这般说着,便将傅久思一把抱在怀里。我用我的唇擦过他的唇,然后我说着:「傅久思,你别生气了,现在算我轻薄你了,你来教教我该如何害羞,可好?我保证我会认真学的。」

傅久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的耳朵和脸又红了。

「傅久思?你现在这样子是害羞吗?」我正想继续问,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头,看见书房门前站着一个极美的女人,那女子死死盯着我。

她竟然是傅久思书房里挂画上的那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傅久思将我用力推开,然后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脑中发懵。傅久思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狠厉,他朝我喊着:「大胆贱婢!」

傅久思说我这贱婢不懂礼数,竟敢对他不敬,命侍卫杖罚了我三十棍。

这是我第一次被傅久思惩罚。

被杖罚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轻薄我的下人」都被杖毙了。

我挨完那三十棍杖罚后,回到正院中,却发现下人都在忙活着什么,他们朝府中挂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很喜庆。

我抓住一个下人,问:「府里这是怎么了?」

「咱们殿下要和高相国的长女高如意成亲了,那高相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我们毅王殿下这次可是要得陛下重视了。」

我不明白什么是成亲,但我心中好像有点慌张,于是我跑去找傅久思,问他:「什么是成亲?」

傅久思看着我,眸光深邃,他低声说:「成亲就是和一个人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我依旧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和高如意成亲?」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傅久思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可下一刻,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花月,从前我对你好,只不过因为你和高如意的相貌有几分相似。我自小便心系高如意,从前我得不到她,便把你当做高如意的替身。而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娶了她,我不赶你出府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你别再妄想其他。」

03

我不喜欢高如意。

因为她总是在府中用手环着傅久思,用唇贴着傅久思。

傅久思说过,那样是轻薄,是不对的,是该感到羞耻的。

上次我对傅久思这样,他都生气地杖罚了我三十棍。

可傅久思为什么不对高如意生气呢?

我想高如意肯定也不喜欢我。

因为她自嫁进毅王府的第一日,便将我从傅久思的书房支了出去,命我去后院里砍柴。

我不愿意去,只对高如意说着:「傅久思说他才是我名正言顺的主,我不会听你的话。」

高如意恶狠狠瞪着我:「大胆贱婢,竟敢对我不敬,竟敢直呼殿下的名讳。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罚五十棍。」

于是侍卫冲上来将我押了下去。

途中,我碰到了回府的傅久思,他向侍卫随意招了招手,问着:「这是怎么了?」

侍卫向傅久思说了这一切的缘由,我觉得傅久思会向着我,毕竟他从前说过他会护着我。

可傅久思没有,他只是冷冷扫了我一眼,便说着:「一切都听夫人的。」

我突然有点明白什么是替身了。

被杖罚五十棍后,我被高如意关进了柴房。

夜里,我透过柴房那扇小小的窗子,像从前在斗奴场的地牢里一样望着月亮。忽然,我听见门外不远处,傅久思与高如意的争吵声。

高如意的声音带有哭腔:「殿下当初向高府提亲,是允诺了家父会治好我的顽疾,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今,殿下为何在娶我过门后,还在府中养着那个贱婢花月?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傅久思的声音很低:「她是个笛奴。」

高如意大惊:「笛奴?!笛奴不是向来被豢养在斗奴场中的么?殿下可知,将一个笛奴像人一般养在府中是违背皇命的?况且笛奴无心无意无情,更不可能易主。它若是听到它主人的笛声,发起疯来可是会让这府中血流成河的……」

「如意,控制她的幽笛早已被我销毁。」傅久思顿了顿:「至于我为何将她养在府中,从前,是因为她的容貌像你。而如今,我是为了你的顽疾。」

高如意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什么?为了我的顽疾?」

「如意,当初我同高相说我找到了能医你顽疾的药方,我确实找到了。那药方有三味药材,暮雪虫草,昨叶何草,蒂生子之身……那贱婢笛奴与你是蒂生子。所以,只要我寻得另两幅药引,你的顽疾就可以医好了。」傅久思声音中的情绪我听不明白:「如意,你是我此生中唯一的挚爱。我不日便会出发寻找另外两幅药引,待治好了你,我们便能白头偕老。」

「殿下……」高如意低低的哭声传来。

他们说的话其实我不太明白。

但我从前听其他下人说,多年前,傅久思与高如意在皇家春日开宴一见后,傅久思便深爱上了高如意。但傅久思并不是一个得宠的皇子,所以那时高相并不欣赏傅久思,便迟迟没有同意傅久思的提亲。

直到一年前,高如意的身子突然不适,太医院这才查出高如意身上有一种顽疾。

傅久思得知此事后,便一心为高如意寻找治病的药方,甚至连储君之争都耽搁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傅久思终于寻得了一副能治疗高如意顽疾的药方,傅久思拿着这药方上高府提亲,高相这才同意将高如意嫁予傅久思。

至于蒂生子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被关在柴房中好几日,待我被放出来的那一日,府中突然传来了许多马蹄声。然后我看见府门处,傅久思在与高如意告了别。

傅久思要去普陀山寻那药方上的第一副药引,暮雪虫草。

傅久思驾马而去之前,突然莫名其妙地转头,朝我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之后他与侍卫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向晚时没有掌灯,高如意睡前命我在后院挑水,我挑水的时候,突然听见熟悉的幽笛声。

我太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只感觉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

主人在院墙的那一边,他告诉我,让我去傅久思的书房中拿出他与高相国往来的书信。

我只用了片刻便将书房里的那些书信找了出来,从书房出来之前,我看着满墙挂着的高如意的挂画,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我翻过毅王府的院墙,将那些书信递给了主人。

「这高相国的胆子还真的大,这么快就开始下太子之位的棋了,」主人轻笑着看着那些书信,又命我将信放回原处。我统统照做。

末了,主人问我:「傅久思是不是去普陀山寻药材了?」

我点了点头。

「普陀山多毒蛇异兽,傅久思死在那里最正常不过。」主人的脸色在晦暗的天色下看得并不清晰,一曲幽笛毕,他说:「笛奴,你去杀了傅久思。」

我依旧麻木地点了点头。

待我到了普陀山,我便小心地跟在他们的车马后不远之处,等着一个最佳的时刻。

傅久思终是在一处洞壁内寻到了暮雪虫草,待他玄身去摘那暮雪草的时候,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朝挂在他身上的麻绳扔过去一个飞针。

那麻绳顿时断开,傅久思在惊险之中坠入了那极深的洞窟内。

侍卫们大惊,奈何那洞窟太深,他们只得在洞窟上方不知所措地叫喊着:「殿下?!殿下?!完了,洞内都是毒蛇!」

我想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该回去了。

可我看着那些万分紧张地侍卫,我倏尔挪不动步子了,只感觉胸口很难受。

傅久思要死了么?

我突然发觉我并不想让他死。

于是,下一刻,我飞身扑了过去,不等侍卫们反应,我已经跳进来了那洞穴中。

这一跤摔得我很疼,洞窟中有些许已经发臭、发绿的水,傅久思亦摔得不轻,又因身负重伤,所以他几近昏迷。

窟顶的狗尾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我抬头便发现周遭果然全都是蛇,密密麻麻。它们肆意吐着信子,眼中闪着冷冷的光,蜿蜒而来。

我连忙从衣裙上撕下布条,扎在傅久思的伤口上,有蛇爬上了我的小腿,钻进了我的长裙之中。

其实我从前苟活,对付毒蛇自也是有办法的,可傅久思说过,不准我再像笛奴那样行事。

所以我灵机一动,将我裙袍撕开,将腿露在外面。腿上的咬痕还在流着血,血腥味在这恶臭的洞窟之中甚是刺鼻。

果然,那些滑腻的生物闻到这味道,毫不留情地在我身上肆意啃食着。腿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我强忍着胃中的抽搐对上面侍卫喊道:「放绳……下来。」

我感觉身上好痛好痛,我忍着眩晕和疼痛,将那绳子紧紧束在傅久思身上。待傅久思被慢慢拉上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下去。

04

微风穿过窗棂吹进来,我听到鸟声婉转。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傅久思的眸子。

四周是熟悉的模样,我们已经回到了毅王府中,而我躺在偏殿的榻上。

我救了傅久思,我想他会表扬我,可他看上去十分生气,他蹙着眉问我:「谁允许你跟着我去普陀山的?谁又允许你跳下那蛇窟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傅久思,只好一直盯着他。

傅久思咬牙切齿地说:「明日我会出发青山城寻找昨叶何草,你不可再像先前一样暗中跟着我。你听明白了吗?」

我反问他:「你为何非要去寻找那副药方中的药引呢?」

高如意不知何时走到了殿门外,傅久思瞥了她一眼,用着我听不懂的语气说着:「因为我爱她,我想让她好。因为我心甘情愿。」

「那我也偏要跟着你,」我淡淡说:「我也是心甘情愿。」

傅久思像是在听什么笑话,他倏尔又扇了我一掌:「贱婢,你一个笛奴,一个畜牲,能有什么心,懂什么情?」

「久思,别同这笛奴置气了,她想去便让她去吧,多一个暗卫保护你也好,」高如意走进了殿内,她笑着环着傅久思:「我们去用晚膳吧。」

傅久思和高如意一前一后走出了殿外,我又感觉胸口闷闷的。

什么是心甘情愿?

晚上,我想不通,便睁着眼在榻上躺着,我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幽笛声。

我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从床上坐起来,像个傀儡一般走向窗边。

窗外的主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蟒袍,他的面色不善:「笛奴,你没有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傅久思没有死。」

「主人。」我呆呆地看着他。

「是不是很久没杀人了,手生了?不过只要你完成晚上的任务,这次我可以不罚你,」主人笑得高深莫测:「今晚,我要你杀了高如意。」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傅久思同我说,伤人是不对的。

所以我摇摇头:「不行。」

「学会违抗命令了?难道是傅久思对你太好了?」主人的笑很冷:「这就是你不杀傅久思的理由?」

我点头:「傅久思,对我很好。」

「你一个下贱的笛奴,又长得如此可怖,你可想过傅久思为什么对你好?」主人像来了兴致般摸着我的脸:「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蒂生子?」

我摇头。

「长相九分相似,却不是血亲的人,就是一对蒂生子。你可知道为什么傅久思要将你买会王府里?」主人回答得不紧不慢,像是很努力在让我听懂:「那是因为你与高如意是一对蒂生子。高如意得了怪病,必须要三副药引才能治好她,一副是暮雪虫草,一副是昨叶何草。最后一副是蒂生子之血。傅久思最初买下你,养着你,是为了把你当做高如意的替身。而他现在养着你,不过是为了最后取你的血入药。傅久思想要你的命,你还觉得他对你好么?」

我听着主人的话,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看着我,问:「笛奴,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

我点头,大概是吧。

「那你就去杀了高如意,这样,一来傅久思不用继续为给她寻药材而受伤,二来傅久思失去了高如意,也许会和你成亲。」

会和我成亲?

听着主人这番话,我终于接过了他递给我的金轮刀。

于是我在夜色中拿着金轮刀,翻进了高如意的寝殿中。床榻上的她在熟睡,嘴角挂着一抹笑,她应该是做了一场好梦吧。

所以,当我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插进高如意的胸口的时候,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血溅了我满身,我摸着高如意的鼻息,须臾之后,她便没有了呼吸。

我来不及擦血,只是飞快地跑进傅久思的殿里,叫醒了他。

傅久思看到了我身上的血,他从榻上惊起,紧张极了:「花月,你受伤了?」

傅久思很久没有这样关心我了,我很开心,朝他笑得开怀:「傅久思,别担心,这不是我的血,这是高如意的血。我杀了她,你不用再给她治病了,你会和我成亲,对吗?」

傅久思愣了一刻,然后他用力推开我,发了疯般地朝着高如意的寝殿跑去。

我跌在地上,想不明白,为什么傅久思不同我一起开心。

难道是因为,我刚杀了他的妻?

我跟在傅久思的身后跑进高如意殿里,他看着血泊中的高如意,他的眼睛张得很大,像是撕心裂肺一般。

傅久思用力扇了我一巴掌,我呆呆地看着傅久思,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然而下一刻,一队接着一队的人马冲进了毅王府,那群侍卫正中穿着金色铠甲的,是我的主人。

主人笑得闲适:「九弟可真是胆大,蓄意将笛奴养至斗奴场之外,后又发命于笛奴,让其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高相国之女。如此命案,九弟,你这是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啊?如今你该被提审至大理寺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傅久思的目光在我和主人之间流转着,他倏尔恍然大悟般,嘴角是一抹苦笑:「原来她是你的笛奴……太子殿下先是故意散布消息说斗奴场中有个笛奴与高如意长得极像,却在我去时说那笛奴是周公子的,让我误以为我销毁了控制笛奴的幽笛,让我误以为我能控制这笛奴。后来你又联手你的笛奴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再命你的笛奴将如意杀害,最后栽赃在我头上……太子殿下,为了巩固你的储君之位,你还当真想了一出好计谋。」

原来我的主人,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九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这笛奴本就是周公子的,你既已经买了这笛奴,又销毁了控制她的幽笛,那她只能听从你的旨意。这笛奴是你藏在府邸里的,高如意也是你下旨杀的。」太子朝身后的侍卫们招了招手:「来人,把这逆贼押下去。」

傅久思被侍卫押着,他没有看我,只是在笑:「傅九渊,你最好早点杀了我,让我早点与如意团聚。」

05

傅久思被押进了大理寺。

主人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感慨:「这傅久思对那高如意还真是痴情一片。为了那高如意违抗圣命,将你这个蒂生子养在府中,还忍着恶心对你这笛奴好来牵制你。如今他被押入大理寺了还是这般心心念念他的夫人。我倒还真是被他的一片痴心感动了。只是古话说得好,成乃无情也,败乃情也。他既这么钟情高如意,便总要为这情付出代价。」

我站在太子身边不说话,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笛奴,你是在难过?」太子看着我的表情,突然开始笑着,像是发现什么极其有趣的事:「那天我百般劝你,你都抗议我的命令,直到我说你完成任务就能与傅久思成亲,你才同意为我所用。」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太子。

太子又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和傅久思成亲?」

其实即使傅久思给我解释过,成亲就是和一个人互相扶持,白头到老,我也不是很明白成亲的意思。

但我想起来傅久思与高如意成亲后,就对高如意那样好,所以我点了头:「我想。」

太子的眼睛泛着可怖的光:「有趣有趣,太有趣了!我成全你们。」

当夜,太子命我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然后将我送进了大理寺内。

大理寺内到处都是血污与尸体,我捧着合卺酒跟在太子的身后,走向了最后一个牢房。

那牢房周围都被红色的布围着,很喜庆,或许是太子为我们布置的婚房。

「九弟,」太子先一步跨进去:「过两日你就要被受刑定罪了,不过,我想帮你。如果你愿意今晚在这里和笛奴成亲,我算你将功补过,我会在父皇那里替你求情,让你被罚得轻一些。」

我端着合卺酒走进那牢房中,看着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的傅久思。

傅久思笑了笑,突然朝着太子呸了一口:「傅九渊,你不就想利用这笛奴侮辱我么?笛奴那般下贱,你却让我和笛奴成亲?要不是我想利用它入药,我根本不会多看它一眼。傅九渊,你大可将我斩头,我不会配合你,受你侮辱。」

我听着傅久思的话,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我曾在斗奴场里被对手生生叼去一块血肉,痛得晕过去,可眼下我感觉心中比那更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太子笑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表情却突然变得震惊不已:「笛奴无心无意无情……竟也会落泪?」

落泪?

我缓缓抬起手摸着脸,触到的竟是温热的液体。

傅久思终于抬头看着我,或许是这周围的红帐颜色太红了,映得他的眼睛也很红。

「好啊你,傅久思,你竟然让我的笛奴为你落泪了,今天这亲你不愿成也得成,」太子走过去,将一杯合卺酒用力地倒进傅久思的嘴里:「傅久思,我往这酒里放了合欢散,你今日必要和这笛奴洞房。你不是一向自命清高么,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太子说完这些话,大笑着走了。我不明白什么是合欢散,只是低着头坐在牢房的角落,小心地看着傅久思。

不一会儿,我看见傅久思蜷缩在那里,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本不想管傅久思的,可我还是不忍心,所以我走近傅久思,试图把他扶起来:「傅久思,你还好么?」

「别碰我,你让我感到恶心,」傅久思的声音在发颤:「滚。」

我觉得胸口很闷,可是这大理寺中太冷了,傅久思的身子却很热。所以我抱住了他。

傅久思似乎想要推开我,可他却不自觉地将我抱紧,他仍旧大喊着:「你做什么?滚?!你这不知羞耻的贱婢。」

我看着傅久思的脸,说:「明明是你还没教会我,该怎样害羞。傅久思,你现在教会我吧。」

傅久思看着我,他愣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夺过我腰间的金轮刀,将那刀用力地插进我的大腿里。

腿上是锥心的疼痛,傅久思的声音很冷:「就算是喝了合欢散,我也不会和你这贱婢苟合的……你若还靠近我,我杀了你。」

从前傅久思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情,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原来情是一种尚好的兵器,伤人不能,伤己,一击即中。

06

我忘了我是怎么走出大理寺的。

我只知道,那之后,我又戴上了专属于笛奴的面具,回到了斗奴场里。

那之后的每一场斗奴,我几乎都在赢。主人对我说,自从你学会了恨之后,你比从前更厉害了。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我经常会想起傅久思,然后我的胸口会痛。

有天在地牢中,主人突然叫住我,他像往常一样吹着幽笛,然后他说:「傅久思要被押往崖州了,我要你在途中杀了他。」

我点了点头。

主人笑着问我:「你心中没有什么别的感受么?」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有感受,我想要一刀一刀,慢慢杀了他。」

太子大笑着:「好,甚好」。

于是我拿着金轮刀,埋伏在了去崖州的必经之路上。

看着押着傅久思的那对人马愈来愈近,我向天上发射了一枚鸣笛,然后那些押送着傅久思的侍卫都停下了步子,他们抛下囚车,个个都喊着要方便尔尔,便朝着林中去了。

他们本就都是太子的人。

我拿着金轮刀慢慢走到傅久思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眼睛好像红了。

我的脑中一直回闪着大理寺中的某个画面,所以我没有犹豫,拿起金轮刀朝着傅久思的大腿捅去。

傅久思顿时痛得直发颤,可他却在笑:「花月,我就知道太子会让你来。能在死之前见到你,真好。」

我不知道傅久思在笑什么,他的笑让我觉得有几分无措,于是我又拿起金轮刀,朝着他的另一条大腿捅去。

傅久思还是在笑,他咬着牙说话,像是在自嘲:

「花月,你知道么,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整整六年。

我十二岁那年,我的母妃逝世,父皇不宠我,我在宫中被其他皇子欺负,有次他们为了捉弄我,便将我锁在斗奴场的地牢中。

那时你刚刚被卖进斗奴场中,还不曾喝下芥酒,那时的你还是你。地牢中很冷,所以我在地牢中生了病,差点就要死了。那时是你救了我,是你一直用身体给我取暖。

这些事,你早都忘了,是么?」

我不知道傅久思在叨扰些什么,只是将那把金轮刀又插进他的手臂。

「后来父皇知道了我被关在斗奴场中,便将我接了回去。我也曾去斗奴场中找过你,可你已经喝下了芥酒,被卖给了别人做笛奴。斗奴场中的笛奴始终戴着面具,所以我在斗奴场中找不到你,在乱葬岗中也找不到你。

我画了很多幅关于你的画,其实那些挂在我的书房中的画,画的都是你。那些都是你的容貌没被傅九渊毁了之前的样子。

后来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日开宴上,我见到了高如意,你知道么?她长得很像你……但她远远不如你。她很像你,我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想娶她,只是高相国一直不允。

傅九渊以为我喜欢高如意,他想让你潜入我的府邸,便散布消息说斗奴场中有一笛奴和高如意长得很像。我发了狂般地去了斗奴场,像做梦一般,我竟然真的看到你,花月。

找到你之后,我对高如意再无任何心思,我只想一直守着你。

可傅九渊做了太子后,却一直在朝堂上针对我,为了能护你,我必须自保。

从前我想我找到你之后,要给你自由,所以我一直在寻能够破除笛奴血链的药引。那副药引,其实根本不是治高如意顽疾的,而是为了给你破除笛奴血链的。

但为了自保,我拿着那副药方去了高府提亲,我说我有法子医好高如意。

高如意是高相国之女,高相国是傅朝德高望重的大臣,虽然我从未想过得大统,但只有得到高相国的支持,我才能安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才能有机会护着你。

我是为了你才去找那些药引的。暮雪虫草,昨叶何草,蒂生子之身……我本是想寻得前两方药引后,骗高如意给你血祭。

我从没把你当做高如意的药引……她才是你的药引。

可我没想到你会杀了高如意,那时我真的是万念俱灰,但我不是为了她伤心,而是在伤心她那副药引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摆脱笛奴这个身份,我不知道要怎么给你自由,花月。」

我看着傅久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脑中很乱很乱,我颤着手,将那把金轮刀抵在傅久思的胸口。

傅久思看着我,他还在笑,他继续说着:

「那些奴婢轻薄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你偷偷跟着我去普陀山,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那天傅九渊逼我同你洞房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刻就在开心,可后来我不敢对你笑。

因为很多时候,我都身不由己,我不敢让高如意知道我喜欢你,我不敢让太子知道我毕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必须将你推得很远,我不敢多看你一眼,就怕我多看你一眼,就会让别人看出我的破绽;我更不敢对你说喜欢,我怕我一旦说出来,这条路就永远不能回头。

但花月,你一直是我这一生,心之所系之人。

花月,我此生没有什么本事,到头来不过是个要葬在乱葬岗的落魄王爷。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杀了我之后,你不准再回到太子那里,你要走得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傅久思说罢,他颤颤巍巍地伸起手,揭下了我面上的面具。

我怔愣着看着傅久思,我应该把金轮刀插进他的胸脯的,可是我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一般。我只感觉有湿热的液体从我的眼眶流出来,那把金轮刀,我好像有些拿不动了。

傅久思看着我,他突然用力向前,任由我的刀口捅进他的胸口。血溅了我满身,可他却笑得凄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

「花月,你应该去西境,去看看葡萄冻子一般的天空;或是去江南,去看看小桥上那些女子流霞般的轻纱;亦或是去蜀州,去看看缠绵蜿蜒的远山。

总之,你不应该再回到斗奴场。

花月……你答应我……不要再做笛奴,做你自己。好吗?」

尾声.

傅久思醒来的时候,天才刚刚拂晓。

西境的天蓝得并不彻底,而是浮上了一层又稀又淡的云,像是女子泛了潮的双眸。

傅久思的伤还没好,所以他起身起得很艰难,当他看见我的时候,更是不可置信一般。

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解释,只是说:「傅久思,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自己,所以我杀光了所有押送你的侍卫,好不容易才将你带了出来。然后我又用了很多天,才好不容易将你救活。」

傅久思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也许,我们会被朝廷追杀,但是我觉得现在很好,」我看着傅久思,又说:「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自己……我想做你枕边的一枝花,或是窗边的一轮月。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