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渡魂

渡魂

我是他日夜都想要超度的亡魂,他是我日夜都想要厮守的僧人——

佛子甘愿为我走下神坛,我却甘愿为他堕入轮回。

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七日。

我是大燕王朝唯一的公主,长乐帝姬。

长乐长乐,寓意虽美好,可还是不敌一场骤然的恶疾。

我死之后,魂魄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消散,而是晃晃悠悠地在天地间飘荡。

我看着「我」苍白着脸,穿着精美隆重的服饰平躺在华贵的棺椁之中。端庄娴静的母后在灵堂前哭得肝肠寸断,一向英武睿智的父皇也红了眼眶,颤抖着双手最后为「我」插上一支白玉笄。

此玉笄是皇室之宝,据说戴之可长寿,本来以后会出现在我的嫁妆单子上。

现在却只能跟着我陪葬。

我不惧阳光,不畏冷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四处游荡,看看流云,逗逗猫狗。

毕竟已过了七日。

钦天监已择好吉时,灵柩今日就要下葬。

母后已经重新描上了淡淡的妆容。宫中有十位皇子,丽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以后还有一场场硬仗要打,为了太子哥哥她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忧伤下去。

我看到了散值回去的崔侍郎,向来重视仪容的他容颜憔悴,胡须也没有打理。

我随着他坐上出宫的马车回到了府邸。崔侍郎草草用了几口饭,便回到书房,对着一副画像发呆。

那是一幅仕女图,两年前秋猎初见时,他偷偷画的我。

不愧是我选中的未来驸马人选之一,我点点头,倒还算有几分真心。

「少爷,您不要再难过了。若是长乐帝姬泉下有知,也不会忍心的。」有个美貌的丫鬟端上熏香,柔声劝道。

她柔弱无骨的小手还搭上了崔侍郎的肩头。

她真是胡说八道,谁说我不忍心?我忍心,非常忍心。

崔侍郎叹了口气合上画像,吩咐下人,「佳人已逝,做驸马亦无望,还是烧了罢。」

然后他一把横抱起丫鬟进了厢房。

崔侍郎一向以文采斐然著称,在我面前又一直是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我竟不知道他如此孔武有力。

当我呆呆看着画纸在炉中卷曲、发黄、燃尽,画中那个端庄娇美的人儿被烧成了灰,终于清醒地认识到——

这个世界很快将没有人,再记得那个貌美娇纵、集百般宠爱、万千荣华于一身的长乐帝姬。

我失魂落魄地倚靠在门边,闭上眼睛。

只愿长睡不愿醒。

可是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梵乐,我还听见有人在一遍遍唤我:「帝姬、帝姬……」

这道声音像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引着我迷迷糊糊地跟着走。

穿过了一栋栋宅子,又经过一片斑驳的树林,我看到了肃穆的帝姬陵。

一群和尚跪坐在蒲团上,在我陵前敲着木鱼念着佛经超度亡灵。

对了,父皇今天还特意请了宝华寺的高僧来做法事。

乌泱泱一群人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围在最中间那个。

他穿着月白僧衣,五官清隽,俊美无铸。我就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和尚。

不对,这么好看的人,我也没见过几个。

在休息的间隙,我听见有小沙弥唤他「慧玄长老」。

原来他就是那个极具慧根,十岁入空门,十八岁已名震天下的慧玄和尚。

小沙弥感叹道:「慧玄长老,长乐帝姬如此年轻就已仙逝,真是可惜。」

慧玄沉默了一瞬,轻轻捻动佛珠,脸上无喜也无悲:「天地万物从众因缘而有,有聚集则有离散,皆属无常。如梦如幻,唯心所现,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唉,我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理我都懂,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能陪伴自己的亲人,还能吃遍山珍海味看遍天下美景它不香吗?

我才十七岁,明明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叹息,慧玄的视线突然穿透人群,直扫向了我站着的方向,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荡起了一点涟漪。

他微微抬起了眼:「长乐……帝姬?」

「慧玄大师……」我飘到他跟前,颤抖着手捅了捅他的脸颊,「你看得到我?」

「枳多迦唎,娑婆诃……」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慧玄,听他从《佛说阿弥陀经》念到《大悲咒》,又从《大悲咒》念到《往生咒》。

然而没什么用,我的魂魄仍然没有消散,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嘴角挑起一抹讥讽,「念完了?就这?还有别的吗?」

「慧玄大师,我就早入轮回这一个小小的心愿,你都做不到吗?」

这是什么普度众生的高僧,连我一个小小的亡魂都渡不了,还怎么去渡世人?

我语气不善,慧玄态度却依旧温和,「阿弥陀佛,长乐帝姬并无罪孽在身,不可使用对待恶鬼的诛杀超度之法。可能是贫僧修为浅薄,要不还是去请方丈来吧。」

我连忙摇头拉住他,「不是我说,你们方丈年纪也太大了吧,刚才我去他面前溜了一圈,看见他坐在蒲团上偷偷打瞌睡,香烛都快烧到胡子了呢。还是你来吧,至少你还能看见我……」

我低头看了下拉着的衣袖,「我还能触碰得到你。」

慧玄脸上带了一丝赧色,颔首答应了。

于是我就看着他翻了两天经书,然后不断对着我念经试验。

陵前点着上百盏莲花灯,慧玄就端坐在我身前,暖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面容沉静,神情庄严。

他的声色清润,悠扬又干净,我用双手捧着脸,充满希冀地等待着。

可我们还是一次次地失败了。

慧玄的神色有些僵硬,「这次出来所带的经书不多,长乐帝姬请勿急躁。等明日法事一结束,贫僧就回庙里去翻翻古经,看看有何解决之法。」

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反正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第三日,慧玄如期而至,手里还拿了一本佛经。

他的声线里带了一丝欣喜,「之前没有想到,帝姬你现在可能是地缚灵的状态,只有心结了结才能放下执念重入轮回。」

「所以,长乐帝姬可有什么尚未完成的心愿?」

执念?也不怪他之前没想到,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太像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事。再说我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哪有什么执念?

我本来想摇摇头,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腆着脸说,「或许,是我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你能帮我找个男人试试?不对,男鬼试试吗?」

慧玄汗颜道,「这个,恕贫僧无能为力。」

也是,这些和尚每日里除了对着佛像念经还是念经,对男女情爱向来避之如蛇蝎,我叫他上哪儿去找一个适合我的男鬼。

事情一下陷入了僵局。

我心情糟透了。帝姬陵里没什么好玩的,我只好每天缠着慧玄,让他赶快找到超度我的办法。

那日,我正要去找慧玄,就发现他和几个僧人结伴往庙外走。

我忙跟上去,「慧玄,你去哪儿?」

「宁王妃腹中胎儿有些古怪,师父怀疑与她祖宅风水有关,命我和诸位长老过去看看。」

我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慧玄摇头,「法阵无眼,你乃阴魂,做法过程中可能会伤到你。」

我小声嘟囔,「那不正好,我还能落个解脱。」

慧玄加重了语气,「可是你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我……」我朝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藏在你的布袋里可好?你们要超度的时候,就把我扔得远远的,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们,也不会伤到自己,好不好?」

慧玄还是摇头。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又去扯他的衣袖。我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了,好想去见见世面。

以前我想溜出宫玩,也是这样和父皇撒娇的。

如果父皇还不同意,我还有大招——

我嘟起嘴巴,抬起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大慈大悲的慧玄长老,求求你了,就让我跟着去好不好?」

慧玄的脸绷得更紧了,把衣袖扯了过来,「帝姬请自重。」

我被无情拒绝,只能撅着嘴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谁知他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叹了一口气,轻垂眼眸:「长乐帝姬,若宁王妃祖宅真有厉鬼,法阵一起,贫僧将无暇顾及你,你自己小心。」

宁王妃的娘家就在城边上。我随慧玄一行赶过去时,迎接我们的是宁王妃的妹妹景莲。

以前我在宫中见过景莲,还跟她吵过架。

景莲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外披翠绿罗衫,里着嫩黄抹胸,雪嫩肌肤若隐若现,愈发显得娇媚可人。

我在一旁小声嘀咕,「都已初秋了,穿这么少也不怕得风寒。」

慧玄回头看我一眼,似在怪我多嘴。

我白他一眼。

景莲带着一身的脂粉香气在前面款款而行,领着一众僧人来到后院,染了大红蔻丹的玉指指向庭院中央一口深井。

「慧玄大师,就是那里,我听家中仆人说,最近一到夜里井里就会有奇怪的声音!」

她话音刚落,井里真的传来了一阵怪声。像急促的喘息,又像是冷笑。

「天哪!好可怕!」景莲惊叫一声,慌忙往慧玄身后躲。

切,风声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装什么装!我又翻了个大白眼。

我伸胳膊想把慧玄往我身边拽,结果拽了个空。

唉,我又忘了我现在只是个鬼魂了。

慧玄以为我害怕,走到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低声嘱咐我,「离井远一些。」

我有点开心,慧玄对我比对景莲好耶!

景莲刚才往他身后躲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子微微一侧,跟她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还是本公主更可爱。

慧玄走到井边细细探查。

「这是吸魂井,有人布下阵法吸引恶鬼来聚,利用魂力吸引胎生。然而这恶鬼太过厉害,吸魂井快要困不住她了,业力反噬影响了王妃的胎象。」

景莲脸色惨白,嗫嚅着说,「姐姐这些年膝下一直没有子女傍身,家里都急了,只是听了个游方僧人的话,随意试试的……」

井底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这下我不得不承认了,这的确不是风声,这个井是有点可怕。

井身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缝。

「南无阿弥陀佛……」

众僧不再迟疑,开始围坐在一起,念起法咒。

随着他们口中越来越急的音调,一群恶鬼从井中探出头来,领头的是个袒胸露怀的西域妖姬。

看到端坐在最前面的慧玄,她瞬间面露狂喜。就像饿痨鬼看见了一桌山珍海味,老嫖客看见脱了衣服的花魁一般。

她眼波微微一转,双手捏出一个口诀来。飞沙走石,井边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好奇地从布袋中探出头,却被一个恶鬼发现,他挥出一掌拍向我。然而,在接触到我魂体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竟然瞬间化成了碎片!一道金光从他掌心窜向全身。

「本命守护?大和尚居然为你种下了本命守护?」恶鬼震惊不已,身体慢慢化作齑粉。

我看向慧玄,是他吗?他什么时候为我种下了本命守护?

我正看着慧玄,他却突然睁开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西域妖姬趁乱掳走了慧玄。

我赶紧一路跟了上去,看见妖姬将慧玄扔在旁边树林的地上。

她倒是像丢个麻布口袋一样轻松,我的心却跟着一跳,慧玄他刚刚才受了伤!

妖姬娇笑道:「中原和尚,和我欢好,我可以饶你不死。」

慧玄冷冷拭去嘴边血渍,并不看她。

妖姬跺了跺脚,吐出一口粉色的烟雾,将慧玄整个人都笼罩住。

慧玄犹自转动着念珠,敛眉念起经文,周身发出淡淡光芒。

我冲了上去,妖姬拦住了我。她挑了挑眉,「哪里来的妹妹,跟了我半天,也想要分一杯羹?」

我在心里呸呸呸,谁是你妹妹,别乱认亲戚。嘴里却应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好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大概死得太久脑子不太好用,或是我修为太低她根本不用提防,妖姬一边观察着迷雾里的动静,一边好心情地解释,「这个中原和尚是金蝉童子之身,非前世有大功德不得,百年难遇,我要是采补了他,就可以复活了呢。」

能复活?我瞬间心动了。  

如果我能复活,就不用再这样浑浑噩噩地飘荡,也不用去等待那未知的轮回。

如果我能复活,那我就能联系到我的暗卫,就可以让父皇和母后给我换一个身份,继续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

我就连以后府邸建在哪里招个什么样的驸马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我傻傻地问,「怎么采补?」

那妖姬捂嘴一笑,「大家都是女鬼,我可教不了你。要不你去问问勾栏院里的姐儿,再不济去买两本春宫图学学?」

哦,原来是要用春宫图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啊,那就没事了,我寝宫的枕头下还放着好几本呢。都是我偷偷找人花了高价买的名家手作,本本制作精良,惟妙惟肖。

妖姬朝我努努嘴,「行了,一边去。」

她痴迷地看着慧玄的身影,激动地搓了搓手,「难得还这么俊俏,等我先进去把他吃干抹净,还可以留你喝点汤,或许可以让你多涨点修为。」

我挡在她身前,没动。

妖姬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滚开,别坏了老娘的好事。」

我看见慧玄身上的金光越来越亮,也许给他多一点时间,就能挣脱这些迷雾。

于是我继续缠着妖姬。

妖姬凶相毕露,「原来你想独吞!」

她十指指甲暴涨,朝我脖颈处划来。在碰到我的一刻利爪瞬间消融,妖姬见状举起双手急促地摇动手腕上银铛。铃声越来越急促,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哀怨的、伤感的、愤怒的、嫉妒的……无数的负面情绪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我抱着头跌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慧玄出来了。

他的额头沁出了点点汗珠,耳根处有些泛红,脚下微微虚浮。他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耳根更红了,像在滴血的红宝石。

「这么快就破了我的雾魇?」妖姬在一旁得意叫嚣,「臭和尚,在我的迷魂雾里瞧见了谁?可是你的旧日相好?」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美娇娥,」她娇笑着迎上前去,「你若不喜欢我的模样,我可以变作她让你得偿所愿,你说妙不妙?」

慧玄不为所动,上前行了几步挡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法印压去。法印在空中暴涨数倍,妖姬躲闪不及被狠狠压在印下,阵阵惨叫声和咒骂声传来,很快就化作了一滩红粉。

做完这一切,慧玄脚步虚晃,倒在地上,又吐出一口血。

「还能起来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苦笑道,「可是我动不了了。」

我看着他微微蹙起的俊美眉眼,悄悄握起了拳头。

只要和他……就能重新得到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那妖姬说对了,我想独吞。

我俯下身子,一只手摸上慧玄陡然僵硬的腰间,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后背,手越来越往上直到肩膀,指尖碰触到了他颈部裸露的皮肤。

有汗水从他颈间滑下,我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

唇边满是温润。

慧玄大概以为我是要扶起他,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身子微微颤栗,低低地唤我,「帝姬,不要……」

帝姬?是啊,我是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帝姬,为什么要乘人之危,去为难一个和尚?

还是一个一心想帮我超度,又给我种下了本命守护的和尚?

我突然清醒过来,理了理鬓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他扶起,岔开了话题,「我们快回去看看!」

高僧就是高僧,后院的恶战已经结束,恶鬼们已经魂飞魄散,只是一群和尚都受了程度不等的伤。

长老把他们都送到最近的医馆养伤。

宁王妃的胎儿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宁王恼她用阴私手段受孕,差点铸成大错,罚她禁了足,父兄都削了官职。

当然,这是后话了。

医馆里,慧玄倚靠在床头诵着经。他身上浅淡的檀香气味在小小空间里弥漫开来,气息宁静,温和而内敛,让人不自觉地安定下心。

我趴在窗槛上,抽了抽鼻尖惆怅地说:「慧玄,你说荣华富贵到底有什么好呢?大家削破了脑袋都想往高位上钻。已经在高位的,还要削尖脑袋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我身为帝姬,锦衣玉食,得万千宠爱,从无半点烦忧。是不是因为我以前活得太舒服了,所以上天才罚我这么早逝?」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败,「我得黎民供养,却未曾予黎民百姓一丝恩惠。难怪老天爷不想让我活了。」

慧玄停了下来,无喜无悲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表情,「其实我小时候,就曾经见过帝姬一面。」

「哦?什么时候?」我好奇地问。

「幽州大旱那年。」

幽州是我的封地,八年前那场大旱,我才九岁。因为听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求了父皇让我一同跟去赈灾。

「是帝姬亲手赠予我一碗粥、两个馒头,你看见我的腿受了伤,还让随行的医官给我治好,我才能活着走到宝华寺。」

「我当时只是希望以后能教化世人,少一些像我一样为家人所抛弃的孩童,又希望世人皆如帝姬一般心存善意,才决定出家。」

他珍而重之地说,「所以,长乐帝姬不必妄自菲薄,受过你恩惠的百姓,都会记得你。」

我心中喜悦不已,内心柔软地仿佛开了一朵小花,面上却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记得又怎么样,受过我恩惠的人还不是超度不了我。」

见他微微赧然,我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在我身上种下本命守护?听说这样本来该我受的伤,会加倍伤在你身上。」

「我碰过你的玉笄,种在玉笄上了。只有七日的效力,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还有那一天……对不起。」

慧玄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只露出侧脸俊美的线条,「长乐帝姬不必多礼。只是下次……下次你别那么傻来救我了。」

「我不救你,那一刀下去,你就没了啊,你以后怎么去普度众生啊?」

他抿唇一笑,「生死有命。」

「那我就是你的生。」我傲娇地看着他。

他一时语塞,目光沉静如海,让人心境寂然,掐灭了我的杂念。

「幸好……」我垂下头喃喃自语。

幸好我没有犯下大错。      

我现在才能坦然地与他坐在一起。

「对了,你上次说过的那个……」慧玄的声音越来越低,「找男鬼那件事,还作数吗?我听闻南方有个年轻的大将军……」

我打断他的话,「之前是逗你的,我可没有什么执念。这次回去之后,你得多翻翻经书,找到办法赶紧将我超度了。」

「若有来生,我希望能生在一个小富之家,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出去逛街就出去逛街,想吃路边摊就吃路边摊。我还要有爱护自己的爹娘,有疼爱自己的夫君,对了,我还要长得花容月貌,最好还能聪慧无比……」

我叽叽喳喳说着,慧玄在一旁静静听着,最后垂下眼眸,双手合十。

「长乐帝姬大福大善,定会得偿所愿。」

一周后,伤得不重的僧人都纷纷回了寺庙。因大夫坚决不许,慧玄只得独自在医馆中又将养了一段日子。

这也是我当了鬼魂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静静的烛光映照着房间里的一僧、一鬼。

本应是不和谐的身份关系,但是僧人面色温柔,鬼魂笑语晏晏。

「我有一次看经书看得太入迷,没注意火烛,差点烧了寮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在我面前自称「贫僧」,而以「我」代替。

他与我讲佛教的典故,我和他讲宫中的趣事,和我偷偷跑出宫闹得鸡飞狗跳的往事。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瞧他的脸。

他的皮肤好光滑,睫毛好长,鼻子好挺……我好喜欢。

等慧玄好些了,我就缠着他陪我出去逛逛。

月色里的小镇石阶清凉如冷水。我们并肩缓缓地走在冷清的街道。

没有星星,就一轮圆月孤孤单单挂在天上。我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开口说话。

一时之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这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好。

慧玄穿得单薄,我问他,「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去拿件外衣?」

慧玄摇摇头,「我自幼体凉,不惧寒冷,倒是有点不耐热意。」

「不凉呀,那天你的身子明明就那么热!」

话刚一出口,我便察觉不妥,慧玄的脸也突然红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指着前方,「这里居然有一架秋千呢,」我微微有些遗憾,「可惜我现在不能坐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帝姬似乎很喜欢秋千。」

我讶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前年贫僧随方丈去给皇上讲经时,曾遇见过帝姬在荡秋千。」

我得意地晃晃头,「怎么样,当时我是不是美丽大方、光彩照人?」

慧玄微笑,「是。」

他的笑容比月光还要纯净。我看得入了迷。

慧玄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快步走到秋千旁边,抓住秋千的绳索,「帝姬,坐上试一试?」

有淡淡金光洒落在秋千上,是慧玄在用法力控制。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掌心还能摸到木板的粗粝。

以前拥有的时候不在意,好久没有能够触碰到实物后,这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人愉悦之极。

慧玄就站在我身后,为我轻轻推着秋千。

发丝在夜风中扬起,我的眉眼一弯,「慧玄,再荡高一点!」

他微微加重了力道,我一个不小心,差点跌落下去。

慧玄赶紧接住了我。

他抱着我的腰,手指修长而温暖,我忽然有些害羞,心口像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我情不自禁贴近他,低唤他的名字,「慧玄……」

他倏然松手,后退几步,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的眸色很深,深得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很想亲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噢,没什么。」我听见慧玄轻松舒了一口气。

慧玄的伤彻底养好之后,我随着他一起回寺。

他走得不快,傍晚时还没行到一半的路程。

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破庙容身。

雨水打湿了慧玄的僧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衣袍下,一具清瘦的躯体线条若隐若现。

未擦干的雨水顺着他的喉头往下流,这一幕似曾相识,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角落里有些干柴,慧玄生了火,就坐在火堆旁等衣服干。

我好心提醒他,「你还是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吧,我保证不偷看!」

慧玄的脸又红了,「很快就干了,没关系的。」

他垂着眼睑,睫毛长长的,我好喜欢。

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他看了火光半晌,突然开了口,缓缓地说:「我曾发愿,要西去天竺求取几卷真经,解世间百冤之结,消黎民无妄之灾。」

「一路向西而行,听说有无垠的大漠和丰饶的绿洲,还有凶残骇人的猛兽,也有极通人性的禽鸟。途经的每个西域小国,都有不同的风土人情……」

慧玄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清澈,现在里面只深深映着我一个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惆怅,「如果到了那时还未找到超度之法……」

「那我就和你一起西行吧!」我开心地打断他的话。

天竺,我还没去过呢!正好跟慧玄一起过去玩玩。

慧玄摇头,「此去天竺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帝姬……」

「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再次打断他的话,把白玉笄递给他。

「喏,这个送给你,就当做信物。说好一起去西域,你不许反悔。」

我真的好喜欢他,想把什么都给他。这支白玉笄或许来历不凡,散发着微微的灵光,这也是我除了慧玄之外,唯一能碰到的实物了。

我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他目光却一凝,直直盯着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内侧自宁王妃祖宅那场乱子之后便多出了一朵黑色莲花。

「这是……恶鬼的印记,被它缠上,不死不休。」

「帝姬之前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气恼。 

对啊,我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因为他重伤未愈,不想让他担心?

不,不,不,我在心底摇头,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我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时情急,捉住了我的手,「和我回去,我求方丈替你除去。」

「好像来不及了,」我尴尬地指了指他身后的窗户,「恶鬼来了。」

恶鬼先是扫出一道劲风将慧玄打落在地,然后鼻翼微动,夸张地深吸了几口气,「小美人,乖,在我吞了你之前,先来快活快活。」

他往我身上丢了一道欢喜咒印。

一股陌生燥热从腹中蹿来,带动着全身的血液一起汩汩沸腾,我看见妖僧张开嘴桀桀地笑,带着满身的恶臭向我扑来。

糟糕,因为咒印的作用,他青面獠牙的样子竟然渐渐变得俊秀起来。

而且,越来越像慧玄……

「慧玄」戏谑地看着我,「不要躲了,这欢喜咒是解不开的。除非你从了我,否则你就得受尽七日焚心之苦。」

他张开双手,「小美人儿,过来吧……」

这都是幻觉,我挣扎着想起身,可全身瘫软无力,竟向他那边倒了去。真正的慧玄接住了我。

他面沉入水,竟然耗费了寿命用怒目金刚之法将妖僧一击斩杀。  见到危机消除,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内心更加躁动。

「慧玄,我好热,你帮帮我……」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身子蹭去。

慧玄像个木桩似地呆住了。

我的脸庞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月白僧袍,发出了魇足的喟叹。

慧玄的脸从耳根到脖子都突然红了,「长乐帝姬……」

「叫我长乐!」我不满地嘟囔。

他抓住我不安分的手,如墨一般的双瞳痴痴地看着我,「长乐……」

他的声音嘶哑,拖长的语调克制而隐忍,双手禁锢着我的肩,隔着僧袍都惊人的发烫。

「慧玄,」我咬着唇问,「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他抿紧了唇,「不悔。」

我的心被他这两个字挠得又酥又软,可是我并没有忽略掉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茫然。

「够了,你硌疼我了。」

他浑身一僵,面色更加潮红。

「我是说,你的念珠硌得我心口疼。」我委屈地看着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枷锁,慧玄……」

「如果没有以后,就不要开始。」

我保持住最后的理智,推开了他逃了出去。

骤然离开那温暖的檀香气味,我寂寥地想痛哭一场。

最先找到我的,不是慧玄,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老态龙钟、蹒跚而行的方丈悲悯地看着在破旧山洞中我待着的方向,替瑟瑟发抖的我解去了恶咒之力。

他对我说:「长乐帝姬,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是我能感应到你在这里。」

「你与慧玄本有宿世情缘。少时惊鸿一瞥的一粒种子,随着他佛法的精深,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慢慢滋生变成了他的心魔。」

「所以,你并不是遗留世间的鬼魂,你其实是他的心魔。」

「我不是鬼,是他……的心魔?」

难怪,只有他一人,能看得到我,触碰得到我。

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的爱慕,却没有想到,他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悄悄地,念着我。

从少年时的救助之恩,再到艰难晦涩的修行之路,在他不敢见光明的心事里,都藏有一个小小的心魔。最后在我薨逝的那一刻,心魔大盛,和他的意识撕裂独立开来,还获取了长乐帝姬所有的回忆。

我居然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还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长乐帝姬。

方丈缓缓说道,「老衲昨日窥见一丝天机,帝姬你本体的灵魂,很快就将重入轮回。除非慧玄摒弃执念,否则你永远不会消散。」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期待地问,「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一直想着我,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他?」

方丈喟叹道,「可是这也意味着,慧玄将终此一生困于业障,前几世辛苦修来的金蝉法身也会毁于一旦。此生过后,不入轮回,烟消云散,再无此身。」

「但若能顺利渡过此劫,他或可得证大道。」

「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如何选择,还请帝姬自行决断。」

我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方丈,虽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是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出戏?」

方丈应允了,随我去见慧玄。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方丈找到了法子,稍做准备过几日就可以为我超度呢!」

慧玄微微一愣,唇边挤出一丝微笑,「恭喜帝姬。」 

方丈留了时间让我们独处。

我急急向他解释,「慧玄大师,我之前多有轻薄之处,是因为馋你的金蝉童子之身想复活。我现在想通了,我已经是逝去之人,还是顺应天道为好,还望你大人不记小……」

慧玄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双眼泛红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帝姬,不要走,好不好?」

我心痛得快呼吸不出来。

烟消云散,再无此身。

如果我不只是他的心魔……

如果不只是一世的贪欢……

我用指甲狠狠掐住手心,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冷静。

我故作天真地问他,「为什么不走呀?我好不容易才能重入轮回呢。下辈子我若不能当一个小家碧玉,最好是能去隔壁的武皇国,找七八个夫君风流快活呢。」

「可是我爱你……」他嘴唇翕动,从唇形能看出来他想说的是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也爱你……」我在心里说。

我们都在心底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掐断了这段缱绻的情愫。

如此,甚好。

分别那日,方丈为我举行了盛大的超度仪式。随着一声声梵语念奏,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我在空中朝着慧玄微笑,「慧玄大师,愿你福慧双增,诸愿成就。」

他怔怔地看着我,沉默地转着念珠,一句话也没有说。

佯作消失的一瞬间,我看见有一滴泪,默默地从他发红的眼角流下。

很快被清风吹干,了无痕迹。

为了让慧玄相信我已入轮回,我躲了起来,离他远远的。

我去看了泰山山巅的日出,琼海沙滩边的夕阳,遇到了厮杀的江湖豪客,和垂髫的小小书童。

遇见恶鬼我就赶紧逃走,遇见性子好的就上前攀谈几句。

有个温柔的书生期期艾艾地问我要不要留下与他做伴。

我摇了摇头,嘱咐他要好好念书,毕竟高中状元这个执念十分难以实现……

前几年我还能在青天白日里随意地晃荡,到了第五年,我开始畏惧阳光,只能在夜间出现了。

我知道,当我越来越弱,就证明了慧玄的执念在渐渐退散。

我偶尔还能从过往旅人的闲谈中听到慧玄的消息。

听说他在参加了一场超度仪式后,大病了一场。

等病好后,他待在藏经阁里不眠不休地抄着经书,七七四十九日都没有出过门。后来他一个人向西而行,日夜兼程,历经艰难,终于在三年后求回了十卷真经。

他开始设坛讲经,不仅是僧人,就连普通民众也听得如痴如醉。

他也开始慈悲济世,成了无数人心中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现在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慧玄大师了。

我垂下头,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掩的酸楚,但更多的,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第八年,第九年……

渐渐地,我从双手开始,再到双脚变得透明。

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去看了长乐帝姬转世而生的那个女孩。

她很漂亮,很聪明,有爱护她的爹娘,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每次看见她眼神都会化作一汪水。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出去逛街就叫上交好的小姐妹一起,想吃什么零嘴小哥哥就会巴巴地送来。

不过,她长得并不像长乐帝姬。

她十五周岁那天,家里办了很热闹的及笄礼。

宽阔的庭院里燃起了一盏盏花灯。众多宾客围坐在一起,在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之间,有下人急急来报,慧玄方丈来贺。

我赶紧偷偷躲到一旁。

宾客见是闻名天下的高僧,纷纷停下手中酒盏肃站在一边见礼。

慧玄是一个人来的,穿着我初见他时的那身月白僧衣。

他的外貌虽已沾染了些许风霜,但是眉眼间还是一如往昔的俊美温和。

我痴痴地看着他,浑然不觉眼中满是泪光。

「贫僧有一位故人与小施主有缘,今日前来,特将此物赠予小施主。」

他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根白玉笄。

女孩好奇地接过白玉笄,朝他甜甜的笑,「好漂亮呀,谢谢慧玄大师!」

她随即得意地朝人群中的小哥哥使了个炫耀的眼色。

小哥哥宠溺地摇了摇头。

慧玄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他垂下眼眸,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祝小施主六时吉祥,四季安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终于释然地离去。

我的整个身子也跟着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了满天星光。

再见,慧玄。

不,再也不见了,慧玄。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