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坚硬的朝鲜男人
坚硬的朝鲜男人
黑拳往事
1
去厦门并不是专门为打拳而去的,当时李哥跟厦门的一个老板谈生意,顺便跟那边谈了一场拳赛,于是就带着我去了。我除了作为一个拳手的身份,更多的角色还是兼任李哥的保镖。据李哥讲话,虽然自己是从柔道队退役下来的,但这些年吃喝嫖赌的,都把身子掏空了。在街上碰到两个小流氓说不定都扛不住。
厦门是一个旅游胜地,因为和台湾隔海相望,带有一种别样的南方气息。当时我坐在车里从海水浴场经过,心里惊叹道,我勒个去,原来海洋可以如此纯净啊!我一直被塘沽的那片臭鱼烂虾给误导了,以为那就是大海的本来面目。
在厦门的前两天很忙。跟李哥谈生意的那个金老板很热情,导游也不用,他亲自上阵,带着我们在厦门各处游玩。鼓浪屿,钢琴博物馆,胡里山炮台……其实在厦门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这些旅游景点,而是一些小东西。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多波澜壮阔的事情都容易遗忘,记住的倒是那些无意义的生活细节。
当时我们在鼓浪屿游玩,李哥抬头一看:「呦,这棵木瓜树很大啊。」
木瓜我吃过,但木瓜树我却没有见过。李哥走南闯北,见识极广,他识得并不稀奇。
带我们游玩的金老板笑了,说:「李老板,这棵木瓜树虽然长的挺高大,但它却是不结木瓜的。」
「哦?怎么说?」李哥来了兴趣。
金老板解释道:「厦门虽然热,但毕竟不是热带,而是亚热带,气候并没有达到结果的要求。这种木瓜树只是徒有其表,并不结果,我们称之为『木瓜公』。还有椰子,我们这里的椰子树也是这样的,长的高高大大,也不会结果,我们叫做『椰子公』。」
我当时就瞠目结舌,世界上还有这么扯淡的玩意儿?
现在想想厦门之行,除了那场拳赛和这两种扯淡的树以外,其他的记忆都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了。
金老板场面中人,照顾的很周到,每餐都是海鲜大席,极尽地主之谊。第三天吃饭的时候,李哥问我:「欧阳,怎么样,这两天累吗?」
「不累。」我一边掰着螃蟹腿一边说,心想下午肯定又去好玩的地方,再累也要玩个痛快啊。
「哦,那不错。」李哥满意的点了点头,「拳赛安排在今天晚上。」
我一愣,敢情在这等着我呢。
比赛的地点是在一个地下停车场,而且是一个私人的地方。我当时就想,什么人这么有钱,自己搞一个停车场,他有那么多车停吗?所以到现在,经常看新闻曝光某某拥有多少豪宅,多少情妇,多少游艇跑车,我一点都不吃惊。中国有钱人多去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当然,来这里看比赛的也都是有钱人。
李哥说让我这次好好打,他现在正跟别人谈生意,拳赛上牵涉的金钱利益是小事情,关键是面子问题。李哥说金老板这么照顾我们,也在我身上押了不少钱,千万别让他失望。
我们到了比赛场地之后,发现观众们都已经先到了。看的出来,他们确实是有钱人,并不是从衣着上判断出来的,而是从神态上判断出来的。那是一种只属于有钱人的淡然。让我有些吃惊的是,现场竟然还有一个孕妇,挺着老大肚子站在那里。我心想她肯定对胎教这种东西是不屑一顾的。
人并不多,稀稀疏疏的站在那里,彼此很有默契的保持着距离。比赛还没开始,我奇怪地问李哥,难道我打第一场?
「就一场。你们打完,他们就走。」李哥看着停车场里的人说。
就一场?原来今晚我是真正的主角,连个死跑龙套的都没有。
「他们不懂什么打拳,只是当成了一次赌局而已。」李哥拍了拍我肩膀:「别想其他的,直接放倒对手走人。」
「好叻。」
虽然这次比赛是水泥地面,我还是习惯性的脱下鞋子。穿着鞋就好像手上戴着拳套一样,会缓冲掉大部分的攻击。在路边打群架的时候因为穿着旅游鞋,我们都不大起腿,何况是在拳赛中。
我热了热身,活动一下关节。这时一辆越野吉普车开了进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开襟道服的男人,腰上扎着一条黑带,脸色严肃的跟大学教授似的。我一看,心道,我的对手出现了。
2
李哥已经事先给我看了对手的资料。这个家伙又以如此专业的穿着出场,我确认就是他无疑了。
朴松汉,朝鲜人,四十二岁。ITF 跆拳道黑带五段,实战师范。战绩,不清楚。不过据金老板说,这个人刚到中国没多久,还没有参加过这种比赛,这是第一次。他的一个朋友在朝鲜受到了政治牵连,所以他想在中国参加一些这样的比赛,多弄点钱回去打点一下。
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如果我赢了他,那他的朝鲜朋友不就玩完了吗?
李哥直接瞪了我一眼,说要是我输了,就让我替他朋友玩完。
我知道,这个问题多余了。不管黑拳也好,正规拳赛也罢,对战的双方是没有理由的。为什么而打?有仇?素不相识的双方,何来之仇。为了金钱和名誉?那些功成名就的人依然在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我虽然不敢苟同那些为了摧毁别人而得到快感的拳手,但我真的说不出来一个确切的理由。
想多了真是让人蛋疼。还是周星驰说的好,打架需要理由吗?需要吗?
当穿着道服的朴松汉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就明白,理由神马的都是浮云,因为这一次,我确实是遇到劲敌了。
他直接光着脚下了车,没有穿鞋。我看到他那因为大量训练已经变形的足弓,还有脚趾上突出的骨节。没有持续过长时间的磨炼,脚是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鞘内利器的锋芒微露,我知道这个人的腿上功夫一定不弱。
很多人都认为跆拳道是花架子,不实用,那是对跆拳道的一种误解。
ITF(国际跆拳道联盟)是跆拳道中的实战流派,由北朝鲜时期的崔洪熙将军结合了朝鲜本土武术「托肩」以及日本空手道所创立,其足技生猛狠辣。后来韩国为了将之推广进奥运会,将其大幅度阉割,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到处流行的跆拳道,统称为 WTF(世界跆拳道联盟)。
而在朝鲜,ITF 还保留着古老纯朴的攻击手段,足技和手刀的破坏力惊人。这绝对是一种危险的武术,以至于发生过 ITF 黑带九段崔重华替北朝鲜官方执行暗杀韩国总统任务的事情,不过后来因为情报泄露,而导致任务失败,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朝鲜跆拳道的威力。
朴松汉,我的这个对手走下车来,脸色严肃的跟扑克牌似的,身上有一股类似中国老知识分子的气质。我一看到这,就明白这位仁兄确实没有打过黑拳。什么都可以装,但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朴松汉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用生硬的汉语说:「你就是西毒?」
「是。是。」我急忙答道,感觉他特别像我初中时那个不苟言笑的班主任,他们的身材也很像,门板似的干巴巴——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被应试教育支配的恐惧。
「幸会。」朴松汉弯下腰给我鞠了一躬。
「幸会幸会。」我急忙还礼。第一次遇到这么有礼节的对手,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两人打完招呼,这就说明比赛已经开始了。
就在我们开始比赛的时候,从外边又开过来几辆汽车。这些人连车都不下,就摇下玻璃坐在车里看着,随时准备完事走人。这让我感觉这些有钱人完全不尊重我的劳动,还不如夜总会里的那些土鳖。
这次比赛跟以往都不一样,无人喧哗,无人说话,间或夹杂一两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朴松汉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手刀平举于胸前,做了一个「半山型防御」的格斗势。
我看到他绷紧的指尖和突出的指节,就知道这个人的手刀力量一定很强。虽然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个流派,但曾在视频上看过他们的表演,其中一项是「贯手」,就是用手掌直刺,一下贯穿几块叠在一起的木板,破坏力端的是惊人。
凶猛的足技,犀利的手刀,这是一场硬碰硬的对决。
我移动着步伐,在攻击距离之内,我开始使用连续的扫踢撕开对手的防御。我不敢使用高扫,那样的话会让我露出太大的破绽,对方的手刀如果攻击到我要害的话,那绝对会一击必杀。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频繁的低扫和中扫成为了我主要的攻击手段。
面对我的扫踢,朴松汉展现出了与其流派相称的反击方式。他没有后退,而是用木棍一样的小腿来迎接我的低扫。他那双腿毫无水分,硬得跟压缩饼干似的。他还用下压的肘部来对抗我的中扫,看起来好像是我一直在踢他,但我完全没有占到便宜,有两下中扫踢在了他的肘尖上,我的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没有虚晃,没有试探,我们直接就硬碰硬的死磕在了一起。如果这种打斗放在酒吧或者是夜总会的话,肯定又能让周围的看客们大呼小叫了,可是在这里没有喧哗,没有口哨,也没有呐喊,只有我们身体不停相互碰撞的声音。
我扫踢的节奏慢了下来,使用腿法攻击比使用拳法耗费的体能要多上两倍,我不能无意义的催耗我的体力。就在我放慢节奏的同时,对方毫不客气的用腿法进行了反攻。ITF 的足技不是盖的,确实是刚猛犀利,并且预动小,启动速度极快,我往后刚躲开一记下劈腿,对方紧跟着的一记转身反蹴就攻了过来,正蹬在我的腹部,一下就喘不上气来。
对方没打过黑拳,但他磨练的却是流传于北朝鲜的极端武术,其凶狠程度绝不逊于活跃在黑拳世界的他国流派。通过交手,我就能读懂别人的身份:这个四十二岁的老男人一定是从小就接受了刻苦的训练,或许还曾经抱着统一南北的念头而修行,否则是什么信念能让一个步入不惑之年的男人努力至此?这个男人一定有很多的徒弟和学生,他在朝鲜一定是一位很高级的道场师范,因为他谦恭有礼,身上散发着一种为人师表的传统气质。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也是一个非常自我约束的人,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没有愤怒过,一直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肃认真。
无论从哪方面来评判,道德或是技术,朴松汉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武术家。但是,很可惜,武术家并不适应这个黑拳的世界。适应这个世界的,是格斗家。
3
朴松汉的身体像门板一样干巴,但腿法多变,路线刁钻,起腿时预动极小,让我很难判断他的动作。当他用腿法进行攻击的时候,双手的手刀绷的紧紧的,寻找机会蓄势待发。
我向后退的时候,朴松汉忽然发难,身子猛的往前一窜,手刀如同划过的锋刃一般朝着我的喉咙砍来。我下意识的往后一仰,手刀从我面前一闪而过,顿时惊的我眼皮直跳。这老小子出手绝对够狠,憋了半天专奔要害,刚才那一下要是中了我肯定扑街。
如此狠辣的招式,朴松汉几乎想一式就将我摧毁。作为一个师范,这根本不符合他给我的感觉。在那一刹那,我心想,难道他真的很需要赢得这场胜利?难道他的朋友,真的身在叵测之中?这场拳赛的胜利,到底对他更重要还是对我更重要?
这些念头只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朴松汉又猛的冲来,手刀扬起,那弧线的轨迹无疑就是我的咽喉。我立刻一个前腿刺蹬快速的点在了他的胯部,破坏了他的重心。但是,卸掉了一半冲击力的手刀还是狠狠的砍了过来,正打在我的喉咙上。
我立刻感觉喉咙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涌出来。我索性张开了嘴巴,「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水。这口血水不偏不倚正吐在朴松汉的脸上,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停滞了半秒钟。
不管脑子里有什么想法,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身体的战斗本能让我抡起右腿,一记高扫狠狠的砍在了朴松汉的脖子上!这个四十二岁的朝鲜男人再没有任何反应,两只手都垂了下去,像一截木桩子一样歪倒在了地上。
胜利来的就是这么突然。黑市拳好像股市拳,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情况。
朴松汉倒下的五秒之后,那些没有下车的人就发动车子离开了这里,没有失望的咒骂,也没有得意的口哨,只有一股淡淡的尾烟。观众陆续散去,始终保持着安静,那个挺着肚子的孕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转身走过去,打开了一辆黄色跑车的车门,平静地坐进了驾驶室里。在回去的路上,李哥说这个女人光这一场就输了一百多万。
我看着已经休克的朴松汉被抬到吉普车上,第一次对自己的胜利产生了疑问:我赢的对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回答我。李哥对着我拍了拍手,赞赏性的竖起了大拇指。他后面的金老板则乐得呵呵直笑。我看到朴松汉的胳膊从车门口耷拉了下来,那道服的袖口上绣着三个朝鲜汉字,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我看不懂,但那绝对是让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我第二天早上起来,刚睁开眼睛,就发觉喉咙疼的厉害,都不敢咽唾沫。我照着镜子一看,整个喉结都肿了,黑紫乌青的,好似卡着一个鹌鹑蛋。金老板领着我去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说是软组织和喉骨挫伤,给开了一堆的药。
回到天津之后,李哥直接甩给我一万,说是让他在朋友面前长了脸。我拿着那摞钞票,第一次完全没有任何的激动。当时我甚至还想,如果把这一万块钱给朴松汉的话,会不会帮助他,会不会让他的朋友逃出难测的厄运。可惜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最后怎么样了。我们就像无意间碰撞在一起的两条人生轨迹,一个交错,再不回头。
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坚硬的朝鲜男人,他的气质在黑拳界就像易碎的水晶一样脆弱。就算他战胜了我,也早晚会败于他人之手。我常想,如果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踢那最后一腿。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我听王辉说,杨蒙前一阵子找了个男朋友,但不到一个星期就分了。我说怎么分的那么快?王辉说杨蒙这丫头是这么给人家说的:「我虽然跟你在一起,但我要承认,我心里一直有另外一个男人。」
我当时就笑了,这妮子这么说话不是纯粹没事找抽型吗。王辉问我,你知道她说的另外一个男人是指谁吧。我收了笑容,说知道。
知道,又能怎么办呢?我心里也有另外一个女人。虽然我曾经暗暗的发过誓,要永远忘记她。可是,誓言也改变不了人心。
阿果还是经常性的跟着李哥出现在我们面前,每次都让我怦然心动。这种感觉除了我在初中暗恋我们班的女班长时有过,其他岁月再无觅处。阿果喜欢化着浓浓的烟熏妆,加上一脸落寞的表情,那迷离的颓废让我无法自拔。虽然她并不知道我的爱慕,但我却会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拼命想她。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折磨。
那个暑假出奇的热,简直想让人拿一块大布把太阳给遮住。我们周末休息的时候都没有精力出去寻欢作乐,最多就是买些冰镇啤酒回基地拼命的喝。
持续的炎热最终换来了一场暴雨,那场雨下得特别大,仿佛发泄出了一个夏季的憋闷。就在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大虎开车去了塘沽,在那有他的一场拳赛。凶器本来要跟他一起去的,但大虎指着外面的大雨说,你去干啥,这么大雨,在家歇着吧。塘沽我都去过多少次了,没鸡毛事。
我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对大虎说,大虎,外面雨大,你开车慢点哈。
大虎笑了,瓮声瓮气的说,你这个没驾照的家伙,就别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汽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才转身进了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是因为大雨,还是因为大虎,我不知道。
大虎六点多走的,但一直到晚上十点还没回来,打手机也打不通。大雨还在外面哗哗的下着,好像天漏了。就在我们听着这不知停歇的雨声,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凶器接到了李哥打来的电话。
挂了电话,凶器阴沉个脸,对我们说:「走,去第三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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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啊我给你报仇
黑拳往事
欧阳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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