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被什么样的人伤害过? - 狄俄尼索斯 的回答 - 知乎

你曾经被什么样的⼈伤害过?

狄俄尼索斯喵喵,喵喵喵,嗷喵。

我娘⽣我的时候,我爹就捧着个洗⾐盆在外屋蹲着。

如果是⼥婴,他打算剪了脐带就直接放盆⾥,盆上盖块⽩布,去⼭后那条⽔沟⾥淹死。

如果是个男婴,他就烧⼀盆热⽔,洗去男婴⾝上的⾎污,让他⼲⼲净净地⻓⼤。

我娘死活不同意我爹淹死我,因为他们已经淹死过⼀个⼥婴,也就是我姐姐。

「不能造太多孽,万⼀⽼天爷惩罚,往后真⽣不出⼉⼦可咋办。

」说来说去,反正不是为了我。

听村⾥⼈说这事⼉的时候,正坐在河边,⽤那个本打算成为我棺材的⽊盆洗⾐服⸺洗弟弟的尿布。

「还是⼩花娘积阴德,留⼩花⼀条命换来她弟弟。

」河边洗⾐服的⼈都是些⼥性,她们边七嘴⼋⾆地说,边⽤棒槌砸⾐服。

我那年刚满五岁,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造孽」,只会听,听完了就跟着傻笑。

后来我洗好⾐服回家,把村⾥⼈的话复述给我娘听,我娘听了以后倒是挺平静:「你爹之前是想过把你扔了,但最后不是没做成吗。

你不能怨他,他可是你⽼⼦。

」我半懵半懂,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抹着嘴傻笑。

许是我笑的声⾳太蠢太傻,吵醒了弟弟。

⾥屋弟弟的哭声像吹号⼀样,极其嘹亮地灌进了⽿朵⾥。

⺟亲急忙折⾝⾛回⾥屋,⽽⽗亲则从⾥屋撩开帘⼦旋出来,⼀巴掌把还在笑的我扇到墙边。

我被扇懵了,甚⾄忘了收起笑容。

「赔钱货,」⽗亲⾛到我⾝边,揪住头发把我提溜起来,咬⽛切⻮的声⾳从⻮缝挤出来。

「你怎么不去卖笑啊!?

」会员特权已解锁价值¥19.90的盐选专栏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不能⽼是笑,爹不喜欢看我笑,不喜欢听我笑,他只喜欢看弟弟的,听弟弟的。

我娘没⽣弟弟那三年,挨得揍⽐我多多了。

但⽣了弟弟以后,这个⽼是挨揍的⼈,就变成了我。

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被⽗亲锁在屋外。

我坐在⻔前⽯阶上,抬头能看到满天星星,低头能听到⾥⾯⺟亲的惨叫与哭泣,⽗亲的怒骂和喘息。

不知道过多久,⺟亲把屋⻔「吱呀」⼀声打开,把躺在泥⼟地上快要睡着的我叫醒。

在被灰尘洗脏了的光线⾥,我总能看⻅⺟亲⻘紫的眼⻆或是淤⻘的嘴⻆。

就在不断叠加着惨叫声和喘息声的时光后,在我三岁那年,⺟亲终于怀了孕,然后⽣了弟弟。

其实我挺感激弟弟的降⽣,他的到来不仅擦除了⺟亲⻘紫的眼⻆和淤⻘的嘴⻆,还赐给了我⼀个名字⸺⼩艾。

艾草的艾,在⽗⺟嘴⾥翻来覆去的「哎」。

⼀个便宜⼜好养活的代称。

在此之前,我没有名字。

⽽为了给弟弟取⼀个好名字,⼀个⼤有前途的名字,爹娘在⼀天之内跑遍了本村和邻村的算命先⽣和神婆家,占尽了⼋⼘周易,最终确定了⼀个连最有⽂化的村⽀书都难念的字。

彧。

刘彧。

后来他们也不是没再尝试过再⽣,他们觉得⼀个男孩⼦还是太少,想多⽣⼏个。

但可能是怀孕的时候挨了太多打,⺟亲怀⼀个流⼀个,到最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刘彧永远成为了我家最宝贵的存在。

2、我九岁的时候,领着六岁的弟弟⼀起到了乡⾥的希望⼩学。

那年我九岁,弟弟六岁。

我穿着旧⾐,弟弟穿着新⾐。

我牵着⽐我胖出两圈的弟弟⼀起来到⼩学,上同样的⼀年级。

这是爹娘的意思,为了让我看顾弟弟,理所当然要晚三年跟他⼀起上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对,按我爹的说法,这不仅天经地义,还是他的施舍。

「你迟早嫁⼈给别⼈⽣娃,念这些书屁⽤没有。

但我去镇上赶集的时候看镇上⼥娃也都上学,你也就去吧。

这⼗⾥⼋乡可没有第⼆个⽼⼦能这么疼⼥娃了。

」我听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盯脚尖,不敢看⽗亲的脸,不敢吭声,⽣怕⾃⼰的眼神和应答招惹到⽗亲的谩骂殴打,更怕⾃⼰错过上学的机会。

说真的,我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

这个⼩⼭沟沟⾥,在其他⼈还过着种庄稼、交公粮、靠⼭吃⼭的⽼实⽇⼦时,我爹就已经在我家屋后头⽤茅草和砖头垒起了⼀个猪圈,动起了养猪的念头。

我出⽣那年,我家后头的猪圈已经⼤到需要扩建三个格。

为此,我爹还跟邻居起了冲突,被邻居⽼旦爷的三个⼉⼦拿锄头砸破了额⻆,⾄今还留有⼀道张⽛舞⽖的疤。

「要不是⽼⼦豁出这条命去跟他们⼲,可能早被那帮断根⼉的畜牲给打死了。

」我爹说起这事来总是满肚⼦怨⽓,怨⾃⼰当时没有⼉⼦给他撑腰。

「他们⽼旦家的福⽓就折他仨⼉⼦这了,连⽣四个闺⼥,⼀个带把⼉的没有,活该绝⼾!」我爹骂完这句话后,很警惕地收声安静了⼏秒,竖着⽿朵听⻔⼝有没有⼈经过。

因为这样的诅咒让邻居听去是会闹出⼈命的。

在农村,骂⼈绝⼾,⽐让外⼈上了他媳妇还要严重得多。

就算如此,我这个强硬的爹也丝毫没让半⼨,硬⽣⽣把猪圈扩出去了。

他靠着养猪赚了些钱,然后把养猪的钱全部花在弟弟⾝上,把他养成了另⼀头肥猪。

⽽我从⼩就在这头肥猪的⾝边,洗他的尿布和⼀切⾐裳,供他取乐,做他磨⽛的靶⼦。

刘彧三四岁的时候,⼒⽓极⼤,也不知道从哪学会了咬⼈。

我娘叫我看着他,他稍有不如意便对我拳打脚踢,咬得我满胳膊都是⽛印。

我之前举着胳膊给我娘看,我娘只是说:「他⼀个⼩孩⼦能打得你多疼?

⼜没给你咬破,你让着他就是了。

」⼏次之后,我再也没跟我娘告过状,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公平处理,甚⾄在我告状之前就⽤眼神恐吓我让我闭嘴。

我弟知道⺟亲的态度,此后更加肆⽆忌惮。

他曾⽤⽊头板凳砸过我的头,穿着⽗亲去城⾥给他买的旱冰鞋往我⼩腿上踢,正中腿⻣。

虽然那⼀整天我都没法站直,却还要帮⽗⺟挑饲料喂猪⻝。

⽽弟弟则在⼀瘸⼀拐、强忍眼泪的我⾝边像蜻蜓⼀样⻜舞、滑⾏,炫耀着他的旱冰鞋。

我却只能抿着嘴,沉默不语,眼泪⻛⼲在眼⾥。

所以当我领着他进⼊⼀年级的教室时,所有⼈⸺⼤部分都是男⽣⸺的⽬光,包括教师的⽬光,从肥头⼤⽿的弟弟⾝上掠过后,就都⻓久地停驻在穿着弟弟旧⾐裳的我⾝上。

我虽然发育得瘦弱矮⼩,但弟弟的旧⾐裳还是遮不住全部⾝体。

我那时候⼩,却还是能读懂教师和同学眼⾥的好奇与嫌弃,除此之外,还有⼀些我未明的东西。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明⽩,那些我当时未能理解的情绪,叫作恶毒。

兴许是那些恶毒复杂的⽬光让我紧张和恐惧,第⼀天上学期间,我就被⼩腹的剧痛纠缠到直不起⾝⼦来。

弟弟坐在我旁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像个虾⽶⼀样蜷缩着。

直到放学,我咬着⽛站起⾝,领弟弟回家。

在我站起的⼀瞬间,整个教室炸了锅。

「⾎!她流⾎啦!」有⼈兴奋地⼤喊。

「好恶⼼啊,从她裆⾥流下来的!」⼜有⼈说。

「她好恶⼼啊!」所有⼈的⽬光再次⻬刷刷射向我,我终于控制不住,在疼痛、惊慌和屈辱中流下眼泪。

弟弟⼀把甩开我的⼿,习惯性地踢了我⼀脚就往外跑。

我能感到⾎从腿上流下去,打湿了我的袜⼦和布鞋。

⼀个男⽼师闻声赶来,来到我⾝边,看着我裤⼦上的⾎和地上的⾎,嫌恶地皱了皱眉:「别⾛啊,打扫⼲净再回家。

」3、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屋外跪了很久,⼀直跪到暴怒的⽗亲睡下,⺟亲才打开⻔把我放进去。

夏季的雷⾬来得迅疾,⼤⾬搅浑了我膝盖下从裤⼦⾥洇出来的⾎⽔。

暴烈的⾬珠如同⽗亲的⽊棍打在我⾝上,抽得我⽣疼。

弟弟踢了我⼀脚后跑出学校,然后迷了路。

我在⼏乎使⼈昏迷的痛感中拖⼲净地⾯,随便找了两张学校发的草稿纸垫在内裤⾥,就匆匆往家⾥赶。

还没到家,就在路上迎⾯碰上急匆匆赶来找⼈的爹娘。

他们看⻅狼狈的我和我⾝上的⾎迹,⼏乎吓得昏厥过去。

「你弟弟呢!你弟弟呢!」「是不是出事了你说话啊?

!」我从没⻅过爹娘这幅样⼦。

然后我们⼜⾛回学校沿途寻找,⽗亲⼀路上推搡我,辱骂我,完全不顾路上的⼈是⽤怎样的眼神看我⾝上的⾎。

我们从学校⾃⼰种在后头的⻨⽥⾥找到了正仰⾯⼤睡的弟弟。

爹娘⼏乎是哭着把弟弟搂在怀⾥,⼀路「捧」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便挨了打,然后⼀直跪到家家⼾⼾狗静灯熄。

在兜头罩下的迅疾雷⾬中,我第⼀次觉得,我的⼈⽣是错误的。

但错在哪,我说不上来,只感到仇恨,⽆⽐强烈,但⼜⽆能为⼒的憎恨。

在之前很⻓⼀段时间⾥,我尽⼼尽责地当着弟弟的保姆和⽗⺟的⽤⼈,从来没怀疑过做这些事的正当性。

好像我就是背负着这些义务降⽣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时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叫⽣存的意义,更不懂什么⼈⽣哲理。

只是⼀味地讨好⽗⺟,讨好弟弟,希望他们能对我好点。

但这些都没有⽤,之前没⽤,往后更不⾏。

因为在他们眼⾥,我的存在本⾝就是错的。

从此以后,在学校读书,就成为了属于我的唯⼀天地。

虽然弟弟也在,但学校对于他来说是牢笼和束缚。

爹娘也不逼着他成绩多好,只是别⼈的孩⼦去上学,刘彧也得去罢了。

以后爹娘会供他⼀辈⼦的。

六年级的时候,县教育局派了⼏个⽼师下乡指导。

其中有个教语⽂的李姓⼥⽼师,她的出现简直震惊了我。

那样的裙⼦,那样⽩净的⽪肤,那样温和优雅的举⽌,⽆论如何都跟我所熟知的「⼥性」对不上号。

也第⼀次让蒙昧的我产⽣了⼀种酸溜溜的感情⸺嫉妒。

她告诉我们,这座⼭外头不⽌有个⼩镇,⼩镇外头也不⽌有个县城。

还有更⼤的外部世界。

那个外部世界拥有好些⾼楼⼤厦、会反光的玻璃、只需轻轻拍⼿就会亮的灯,有⻛扇的明亮教室和抬⼿只为夸赞⽽⾮打骂的成⼈。

除此之外,还有好些穿着漂亮⾐服,跟男性坐在同⼀个屋檐下⼯作的⼥性。

这⼀切的⼀切通过她的讲述,在我⼼⾥植下了⼀盏灯,和⼀个模糊的⽅向。

跑。

出去。

和逃离。

4、⼩学毕业后,我那个弟弟死活不想去念初中,我爹也就有了理由不允许我继续念下去。

因为再念,就要到镇上去上初中。

早起晚归,家⾥的活没⼈分担。

我哭过、闹过、也下跪过,跪了⽆数次,哭喊到嗓⼦哑眼睛肿,最终也没换来爹娘⼀声同意。

「你弟都不去上了,你凭什么上啊!」我爹有次冲我⼤吼,「在家再⼲⼏年活,爹给你找个⼈嫁了,到时候你想念啥念啥想⼲啥⼲啥,我不稀罕管你!」他⼜说:「只要⽼⼦还养着你⼀天,你就得听⽼⼦的!」我⼀动不动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流⼲,脸也哭得僵硬了。

弟弟在⼀旁幸灾乐祸地瞅着我,爹⾛了以后⼜过来绕着我⾛了⼏圈:「你好惨啊。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爹娘带着我那个毫⽆出息的弟弟⼀次次来城市⾥找我,⽽我⼀次⼜⼀次拒绝帮他们后,我才终于有了⼀丁点⼉报复的快感。

我不是圣⺟,许多年过去也不能放下⼼⾥的仇恨和芥蒂,原来成为强势的⼀⽅是如此痛快、舒服。

我跑过两次,⼀次是往镇上的⼤舅家跑,第⼆天就被送回家去,差点被打死。

爹娘从来没下过那样的狠⼿,⼀直把我从河边打回家,⼜从家⾥打到河边。

在河边洗⾐服接⽔的婶娘阿婆还是我五岁那年的那批⼈。

她们⻅我挨打,闭了嘴,沉默着不再讲话。

后来看我爹打我打得狠了,那场⾯兴许很悲惨,她们就⼜憋不住笑,嗤嗤地从⽛缝⾥挤出来。

看⼥性被殴打的场⾯,⼤概令她们想到⾃⼰。

这是恐惧的笑,嘲弄的笑,是向⼥性的⽆能为⼒⽽妥协的笑。

第⼆次,我跟同村的姑娘约好了⼀起坐⻋往城市⾥跑。

两个从未出过⼭村的⼥性凑在⼀起,⽆⽐认真地计划着路线,没坐过⽕⻋,却天真地认为它能把我们⼀⼝⽓带去⼤都市。

然后在过了⼏天的半夜时分,我摸⿊到约好的地⽅等她,⼀直等到云翳扩散天⾊黎明,等来我爹和弟弟。

他们抓着我的头发在地上拖⾏,⼀路把绝望的我拖回家。

在⽗亲的打骂和弟弟幸灾乐祸⾥,我才知道那个我没等来的姑娘已经被她爹卖给了邻村的脑瘫做媳妇。

「你跑,接着跑啊,⽼⼦明天就把你卖了!⾄少还能得到点钱和回报!」我哭着⼀遍遍磕头,恳求我爹,额头磕出⾎来的同时,我⼼⾥的表情却越来越冷。

第三次……不,没有第三次了,这样看不到机会的漫⻓折磨,已经彻底弱化了我的精神。

我不想跑了,我只想屈服。

我花了很⻓时间,任劳任怨帮爹娘⼲活,妄图⽤我的乖顺换得喘息的机会。

⽽我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偶尔会喂喂猪,但不知道⽤了什么不⼲净的饲料。

很快,我家猪就得了猪瘟,⼀死就是⼀⼤⽚。

爹娘彻底慌了⼿脚,他们⼉⼦的未来⼀下⼦死光了。

⽽我顺其⾃然成为了家⾥的经济⽀柱,被爹娘指挥着去县⾥⼤舅介绍的地⽅打⼯。

我知道我爹背地⾥接触过媒⼈,但⼤概是彩礼没达到我爹的要求,所以我暂时没有被「卖」给谁,算是万幸。

跟我⼀起去的还有村⾥的另⼀个姑娘,⽐我⼩3岁,⼀副怯怯的样⼦,连⼩学都没上过,就已经要负担起家⾥的⽣活和未来。

破旧的汽⻋⻋厢在⼭路上颠簸,带着我⼀⼨⼀⼨远离⼤⼭、恶臭的猪圈、地狱般的「家」和「家⼈」。

我倚靠在脏兮兮的汽⻋玻璃上,看着窗外变化的景⾊,说不清⼼⾥的滋味,只感到疲倦,⽆穷⽆尽的疲倦。

彼时我已经17岁了,仍然是⼩学⽂化。

完全没有考虑到了县城后该怎么办,只是⿇⽊地计算着⼯资要留多少才够温饱,同时懵懂地想着攒钱的计划。

5、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幸运。

到了县城后,没有被⼈贩⼦拐⾛,没有被做⾊情交易的⼈骗⾛,也没有被骗进传销窝。

从汽⻋上下来,我和同村的⼥⽣怀⾥紧抱着破损的布包,睁⼤眼睛看着这个我们未曾踏⾜过的陌⽣世界。

没有⾼楼⼤厦,没有反光的玻璃,没有穿着打扮⼊时的⼥性,有的仍然是淳朴的⼀切,但也⾜以带给我新奇和震撼。

不算⾼、但有闪闪发亮霓虹招牌的百货商场;在⾃⾏⻋流中,也有汽⻋穿⾏⽽过;⻋站露天⼴场被各种⼩饭店和旅馆包围,⼈虽不多,却第⼀次给我带来了真实的⽣活感。

之前的17年,完全不是在活着,⽽是在慢慢死去。

在⼩县城,⼤舅给我们介绍的第⼀个⼯作是发廊洗头⼥,顺便跟着⽼板娘学做假发。

不是灰⾊产业链⾥的⼀环,⽽是正⼉⼋经的洗头、扫地、收集客⼈的碎发。

每⽉收⼊900块钱,包吃住。

吃,就是等客⼈最少的时候,赶紧去发廊后头花五分钟掖两⼝馒头⻘菜;住,就是住在发廊的储藏间⾥,那⾥有⼏张折叠床,⽩天折叠起来靠墙放以免妨碍⼈⾛,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展开。

每个⽉发了⼯资,我会给家⾥寄去700元,给⾃⼰留200元买⽇⽤品,经常拮据到连⼀包卫⽣⼱都买不起。

⾄于出去吃饭这件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哪怕是路过⿇辣烫摊或是烤冷⾯的⼩⻋,也不敢停留⼀下。

有时候那⾹味⼉会追着我⻜很远,我会猛吸⼏⼝,绝不敢回头。

但⽆论何时,我都⼼有不⽢。

在⻅识过县城后,就更憧憬语⽂⽼师⼝中的「城市」,以及⸺我还是想读书。

随着跟⽼板娘学⼿艺的时间越来越⻓,我的收⼊也跟着慢慢上涨。

⽽爹娘如同精准的发报机,每每涨⼯资时,他们都会⼗分精确地提⾼⾦额数字。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掌握我的动向,但他们要,我就会给,这是数⼗年来的本能与⻣⼦⾥的顺从。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悄悄存钱,把所有能省、能挤、能拧的零钱都攒下来。

慢慢地,我的存款也从100变成1000,然后是5000。

做了四年多的发廊学徒,我的⼯资到了3000,存款也终于突破了5000。

我带着这⻔做假发的⼿艺和这5000块钱,踏上了去省城的⽕⻋。

我想看看城市的样⼦。

6、这⼀看,我就不想再⾛了。

我在城⾥找了个连锁理发店,靠着⾃⼰在县城那⼏年打⼯的⼿艺,留了下来。

⼯资⽐我最后离开发廊时还多了500,3500。

对于当时的我,已经是⾮常⼤的⼀笔数字。

爹娘的电话也随着我追撵到了城市⾥,当时他们就极⼒反对我来城市看看,只不过我决⼼下得快,没给他们拦住我的机会。

在我再三保证会继续给他们寄更多⽣活费后,爹娘还是妥协了。

「⼩丫头⽚⼦,⽼⼦告诉你,你别想跑!⽼⼦在城⾥也认识⼈,你敢跑我就敢把你抓回来打断腿!」我爹在电话那头是这样恐吓我的。

我听了也只是苦笑,跑?

我早就不敢跑了。

唯⼀的反⻣早就在爹的棍棒和娘的冷漠⾥折了。

我⼀边寄钱,⼀边给⾃⼰报了夜⼤,想着继续念书。

但后来发现我的⼩学⽂凭实在是跟不上课程,就连好多字都认不全,慢慢地也就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头。

钱还是⼀点点攒下来,但却不知该⽤在什么地⽅。

有时候在路上,每当⼀个打扮⼊时、妆容精致的⼥性跟我擦肩⽽过,我都会微微怔住,幻想她的⽣活和童年。

幻想她毫⽆保留的撒娇和幸福时刻。

但这种幻想太模糊,对我来说,太过虚幻。

在理发店,我跟⼀个年轻的发型师产⽣了交集。

他也是出⾝农村,贫穷的⽣活把他打磨成了跟我弟弟截然相反的⼈。

我俩经常搭伙照应客⼈,⼀来⼆去就熟了。

虽然他也是从头⼲起,但收⼊⽐我⾼得多,如果能⽴住脚,收⼊过万绝对不是问题。

他对我很好,虽然都不善⾔辞,但他的好存在于⽣活的点点滴滴。

我想这可能就是恋爱吧,但从⼩不知爱为何物的我也只能揣测爱的形态并尽⼒迎合。

我也能慢慢拥有别⼈送的⼀⽀便宜⼝红,⼀瓶指甲油,或者地摊上看中的亮晶晶的⽔钻饰物。

某次他过⽣⽇,我⽤⾃⼰本⽉留下的全部钱请他吃了顿⽕锅。

吃完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这次没有直接要钱,⽽是破天荒第⼀次跟我拐弯抹⻆说了些话,⽣硬地嘘寒问暖了⼀番。

就在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时候,我娘话锋⼀转,向我说起了嫁⼈的事。

我的⼼沉到了胃⾥。

「……对⽅在县⾥开饲料⼚,也算是⽩⼿起家闯了⼀⽚天地,有钱的很……」「他还说要帮你弟介绍在县⾥的⼯作和媳妇呢。

」我爹在那边插嘴。

「闺⼥,你知道他打算给多少彩礼吗……」我早已拿着电话⾛到离男朋友稍远些的地⽅了。

「⼆⼗万!整整⼆⼗万呢!」我娘说,声⾳都喜⽓洋洋地颤抖了。

我迟疑了⽚刻,轻声却坚定地说:「爹,娘,我不嫁。

我已经有想嫁的⼈了。

」话⾳未落,我爹的声⾳就从听筒那边咆哮⽽来:「赔钱货!你敢!」我把电话拿远,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不想听⽗亲那番脏话。

男朋友⾛到我⾝边,看着我,握住了我的⼿。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嫁给他,我唯⼀知道的是,我不想再听爹娘的话了。

7、两个⽉后,我们结婚了。

在他家乡那场简陋的婚礼上,我爹娘没来,只有弟弟来了。

就在两个⽉前吃完⽕锅的那个晚上,在丈夫的坚定⽀持下,我强硬拒绝了⽗亲让我回乡嫁⼈的命令,⽆论他们在那边骂得多么难听。

爹娘在电话⾥的态度很⽣硬,威逼利诱来了个遍,从哭穷到哭他们的⽣养之恩,最后还说出了如果我不回去结婚就会找⼈把我绑⾛的话。

「可是爹,娘,我已经怀孕了。

」我平静地说,「已经去做了B超,⼤夫没直说,但话⾥意思是个男孩。

我不会嫁给我不认识的⼈,就算是你们选的,也不⾏。

」怀孕是真,但⾄于男⼥,我不知道。

爹娘听完以后,沉默了好久,把电话挂断了。

再后来,他们说,他们同意我结婚,但是彩礼⼀分不能少。

弟弟这次来,是替爹娘拿彩礼的。

我把现⾦交到弟弟⼿上,五万块钱。

本来丈夫和婆家这边想多凑⼀些以⽰重视,但被我严词拒绝了。

我不怕别⼈笑话彩礼少,我只是不想遂了爹娘的愿。

⻓到25岁,这是我第⼀次顺着⾃⼰的⼼意做。

因为我背后有了能依靠的丈夫。

「只有这些,你回去吧。

」我对弟弟说。

「五万?

!才五万?

!」我那流⾥流⽓的弟弟染着⻩头发,⾝上还有劣质⽂⾝,⼀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打发叫花⼦呢?

」「你要是⾮认为⾃⼰是乞丐,是叫花⼦,也可以。

」「你他妈⸺」我弟抬⼿想推我,被他⾝后的我⽼公⼀把抓住了胳膊。

「你敢打你姐⼀下,我就敢剁你⼀只⼿。

」我弟脸上的肌⾁动了动,显然不想吃这个亏,放下了胳膊。

我站在⻔⼝,看着我弟拿着五万块钱离开丈夫家时地痞流氓般的⾛姿和形态,就知道我的这笔彩礼钱绝不会到我爹⼿上。

果不其然,三个⽉后,在我肚⼦越来越⼤,正⾏动不便的时期,弟弟因为赌博被抓进了公安局。

我再次⻅到爹娘时,他们正互相搀扶着出现我跟丈夫的租家⻔前。

「你们怎么来了!」我虽然惊讶,但看到他们憔悴⼜焦急的⾯容,忽然就明⽩了⼏分。

我娘坐在旧沙发上只是⼀个劲⼉流泪,我爹⼀⽀接⼀⽀抽烟,满头⽩发很是扎眼。

我挺着肚⼦给他们端⽔洗⽔果,也得不到他们只⾔⽚语的慰劳。

趁这个空档,我给丈夫发了条短信。

「你弟,是你弟,被抓起来了。

」我把⽔果端过去时,我爹开⼝,第⼀句话便是这个。

那天他拿着我的彩礼钱,出了我婆家⻔就进了地下赌场,然后把五万块全输光了。

全输光不要紧,他还赌红了眼,脑⼦⼀热把庄家给捅了,连捅三⼑,⼈虽然没死,但也是故意伤害罪。

「闺⼥,我的闺⼥哎,快救救你弟弟吧!」我娘声嘶⼒竭地喊,我真担⼼隔壁邻居会来砸⻔。

「他要是被判刑了,你娘我可真活不下去了!」我没说话。

我爹把烟头掐熄在烟灰缸⾥:「⼩艾啊,你凑点钱,把你弟赎出来,就这么定了。

」「钱?

多少钱?

」为了肚⾥孩⼦,我尽量平静。

「我现在没有钱,之前也没留下存款,都寄给你们了。

按理说这么些年,你们⼿⾥应该有不少积蓄。

」「你没钱可以找你丈夫要,找你婆家要啊!这次可是你亲弟弟出事了,不是别⼈!」我爹有点急,被我娘扯了⼀下,⼜收敛了语⽓。

「⼩艾,事出突然,你想想办法凑个⼆⼗万吧。

」「⼜不是我让他去赌博的!」我不⾃觉提⾼了声⾳。

「你们怎么不管好他呢!」「可是监狱的⽇⼦不是⼈过的啊,⼩艾,你是他亲姐姐,你得救他啊!」我娘⼜想声泪俱下。

「娘求求你了!」这⼀下⼦,我反⽽冷静了下来,甚⾄还想笑:「我真的没钱,婆家也不跟我⼀个姓,他们也没有⼆⼗万。

⽽且,求?

动动嘴就算求了吗?

」「刘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爹「啪」⼀声站起来,我的⼼开始哆嗦。

这么些年的阴影和本能反应让我条件反射般往后缩。

「你还想怎么样?

再打我?

打死我?

好啊,打死我就让牢⾥头的刘彧供养你们就好了啊!」我爹发怒的动作僵在⼀半,他脸上的肌⾁和皱纹抽搐着,整张脸越来越⿊,越来越阴沉。

然后,他提了提裤脚,做了个下蹲的动作,但是下⼀瞬间,他的膝盖就触到了地⾯⸺猝不及防中,他向我跪了下来。

「刘艾,爹,求你了。

」我娘愣住了。

⽽我看着他的动作,向沙发上的我下跪的动作,只感到有点滑稽。

滑稽⼜好笑。

我曾在他们⾯前跪过成百上千次,没有哪次像他这么狼狈。

哪怕来例假的时候,⾎从裤管⾥⼀路蜿蜒到地上,我就跪在⾃⼰的⾎⽔⾥,⼀声不吭⼀动不敢动,只为争取⼀个上学的机会。

「这样够了吗?

」我爹咬着后槽⽛说。

「你⽼⼦已经给你跪下了,你弟弟的钱到底出不出?

」在沉默的当,我听到钥匙在锁眼⾥转动的声⾳,我知道我丈夫回来了。

⽗亲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最后看向我。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出的。

」我扶着肚⼦,慢慢站起来,也慢慢地说,「以后,除了你们固定的赡养费,我⼀分多余的钱都不会再出了。

⾄于你们爱从赡养费⾥拿多少给刘彧,也跟我⽆关。

」我爹暴怒,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向我砸来。

被已经开⻔了的丈夫⼀把抓住,然后砸到了我爹的头上。

我爹痛苦的喊声像是我家猪得了猪瘟,死在恶臭的猪圈⾥时的惨叫。

我没有回头,眼泪却已经涌了出来。

我不是感到痛。

.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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