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隐身小姐
| 隐身小姐
「五分钟以后,我要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我和金小武的婚礼进行到一半,一个年轻神秘的女人不请自来。当着满场宾客的面,她抬手一指,声音颤抖着这样宣布。
被指着的那个「他」,是金小武,今天婚礼的新郎。
「我给你五十分钟。」我说,「带不走你就彻底滚蛋,永远别再来烦我们。」
我叫张果壳。今天举办我和金小武的婚宴。
我们还没有领证,所以叫订婚宴也许更恰当。
说来也巧,我和金小武的关系也从一场婚宴开始。
不是亲人的,也不是朋友的婚宴。怎么说呢?我有一个隐秘的爱好。
换上像样的衣服,随便挑家豪华酒店,顺着婚宴的引导牌往里走,找个角落人不多的位置,你就可以直接坐下——在陌生人情感沸腾的婚宴上专心吃喝时,特别解压。
婚礼是世界上最容易隐身之所。没人会在大喜的日子里计较你有没有带邀请函。
主人太过于忙碌,来宾互分两方,看到不熟悉的面孔,都自然地以为是对方的客人。
只要你相貌普通,平日没人追着打听「那个美女是谁」,大可以放下心来浑水摸鱼。
我就是在一次摸鱼的婚宴上认识了金小武。
那天他坐我左手边,我俩的筷子同时夹向最后一只油淋小鲍鱼。
目光交汇,他咽了口口水,最后还是把鲍鱼让给我了。
「你好,我叫金小武,在大学当老师。」金小武的瞳孔很黑,牙齿整齐洁白。
话音刚落,婚礼音乐突然奏响,灯光也随即暧昧起来,一时间我陷入恍惚,仿佛看到了大学时的男朋友万杨。
我喜欢万杨,他开朗单纯如夏天的风。可惜我们早就分手了。
分手那天他抱着我大哭了一场,问我分开的原因。我却像吞了鱼刺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金小武你好,我叫张果壳,做出版编辑的。」回过神来自报家门时,我注意到金小武浓黑的眉毛挑了一下,于是心脏又跟着轻颤了一次。
虽然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进了专业对口的出版社编辑部,但其实我上班的心情如上坟。
我不喜欢那些作者的稿子,简直就是狗屁;我也没啥朋友,同学聚会我基本不参加。
自从和万杨分手,两点一线、形单影只的生活,一转眼我已经过了快十年。
这时酒席接近尾声。
按照经验,结束前我得先离开,就像灰姑娘想要隐藏身份,必须得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前离场一样。
我一直认为灰姑娘是故意丢下的水晶鞋,我给金小武丢下的是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工作单位和微信号。
「大学老师,想要出书的话,加我哦。」
当晚他加了我。通过好友的第一秒,我就对他开启了分组可见的朋友圈,里面是精修过的从小到大的照片。
健身、读书、旅游、烹饪,已经三十来岁的我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都会把这个朋友圈展示给他们看。金小武就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婚对象,跟对方聊完以后我愈发确信这一点。
内心的骚动让失眠不请自来。
捧着手机翻来覆去,终于在又一次刷新时,发现金小武给我高中作文竞赛领奖的那张照片点了赞。
这张照片是很久前发的,也就是说,金小武得屏幕下拉好一会儿才能看到这里。
嘿,原来你也睡不着。我不禁莞尔。
然而奇怪的事情也是从那晚起,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
首先是我在单位的快递。几单送到单位,门卫通知我去拿,去到那却发现已经被别人取走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误取,但很快察觉不对:如果是被误取的话,只会拿错一件,怎么可能好几个包裹都被席卷一空?
没过多长时间门卫又来电话,快递被人送回来了。
心情瞬间阴转晴,搬着快递折返时,路过的同事瞪大眼睛:
「张果壳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啥?
刚才抱起箱子就走,对着电梯间的反光板,我才发现几个包裹箱另一面的异常。
瓦楞纸箱上有用黑色马克笔写下的「小偷」、「Theif」,歪斜的字体加上紧跟排列的感叹号,看起来格外愤怒。
我的手一抖,箱子差点摔在地上。
回到座位,刚想喝口水平复下心情,电话铃又响了。
没好气地接起,喂了好几声,对方却只有呼吸声。
「无聊。」正当我打算挂断电话时,话筒那边传来了沙哑的男音:
「Thief—thief—!」
伴随着恐怖咒骂的,还有那种倒抽气似的神经兮兮的笑,笑得我鸡皮疙瘩爬满手臂。
「是谁?」我扔下电话从座位上弹起,在同事惊讶的眼光中疯狂环顾四周。
是谁这么变态?是谁在找我麻烦?
是金小武吗?我第一个想到他,毕竟怪事是认识小武以后才发生的。
但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明显不是一个人。从小武和我目前的聊天状态来看,我们之间的好感正像藤蔓一样暗然滋生,他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倒是那几句英语,感觉特别耳熟。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指环王里咕噜姆的台词吗?有人把它录了下来,再在电话里播放,所以那个捣乱的人是男是女都不一定。
如果不是金小武,那难道是同事的恶作剧?
也不太像。
离家上大学那天起,我爸就嘱咐我低调做人的道理。小时候我没少见他揣着订单,在酒桌上点头哈腰的模样。
后来生意越做越有起色,在我们宜塘镇算是有钱人了,和气甚至谦卑的气息仍渗进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搞不好也渗进了我的。
回想平时在单位的低调处世,我断定电话跟同事们无关。
几天后和金小武吃饭,电话里的隐身人自己出现了。
第一次线下约会,我俩都有些拘谨,金小武尤甚。
和网上热情示好的、一直缠着我问这问那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等菜到开始动筷,只有我一个人在干巴巴地寻找话题。相对于我,他好像对食物更感兴趣。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见光死?我不甘心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眼角余光里,隔了几排的卡座位置,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女人正鬼鬼祟祟看向我们这边。
「那边,那女人,是不是在监视我们?」盛汤时我抬眼,第三次撞到女人的凝视。我把勺子一放,直截了当地指向卡座。
「没有吧。」金小武的第一反应是否定,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跟那人对视时他的身体微幅抖动了一下,被我尽收眼底。
对方显然更慌张,拎起包就往我们反方向的出口跑去,慌张间脸还撞上了玻璃。
「啪」的一声脆响,好似在为我鼓掌。
金小武再回过头时,面部表情有些扭曲。
「我不认识她。」他说。
不认识就见了鬼了。我想。
晚饭不欢而散,我们连手都没牵就各自回家了。
一回家就看到我妈的夺命连环 call。
「怎么样?」听说我最近的对象是大学老师,家境也还不错,我妈像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大龄剩女的货物给送出去。
我告诉她不怎么样,估计黄了。
「你看看你,从读书到工作,都三十多了还不让人省心。」一听没戏,她积压的失望又立即转化成怒气,「之前大学时候谈的那个男朋友,万杨?人不是蛮好,说分手就分手。」
万杨真的很好,分手后我再也没有遇过对我那么好的男人。
但大三时他竟然擅自主张,背着我联系高中同学,要给我生日惊喜。我当场就跟他翻脸了,吵了一架以后干脆分手。
「还不是你们的错。」我哭着说。
自从他们做了那件事,我就再也回不去高中时光,跟我镇里的同学也基本断了联系。
低调,务必低调,他们告诫我。我越缩越低,渐渐活成了隐身人。
听到我哭,我妈才冷静下来,但她还不死心:「一顿饭的功夫,有那么糟糕吗?」
于是我把这些天遇到的异常,还有今天吃饭被盯梢的不快统统倒了出来。
「跟我当年一样啊。」沉默两秒以后,电话那头喃喃自语。
如一阵清风拂面,我瞬间清醒了。
在遇到我妈之前,我爸其实已婚,感情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不过这道理我爸的前妻不懂。
跟踪我妈到她的单位,盯梢我爸妈约会,甚至寻死觅活的——老家宜塘镇地方不大,所以这些事在我长大的过程中都渐渐刮进耳朵里。
「Theif—theif—!」脑中回想起诡异的电话录音。
第六感告诉我,电话的另一头是一个女人。今天餐馆暗中盯梢的女人。
她指控我是贼。原来在这段感情里,有可能我才是那个第三者。
不过,又怎么样呢?我爸妈如今感情和物质双丰收,我爸前妻的生活却是越过越差。
已经三十岁的女人不能再轻易放过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有人争抢,恰好说明资源优质。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刚才只流了几滴负气的眼泪而已,很快就干了。
「低调。」我妈回答,接着又反问:「喋喋不休的反义词是什么?」
「沉默不语?」
「耐心等待。」
放下电话,金小武的微信正好进来,屏幕在黑暗中闪着温暖的光:
「今天的晚餐很愉快。」后面附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脸表情。
我和小武身后女人的角逐正式开始。
第一回合应该算我赢,那脸撞玻璃啪的一声实在够响亮,金小武脸上的表情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摇摆。
用我妈的话来说,这个时候,沉住气最重要。
什么都不要问男方,他就会被女人的焦躁话语推着向我靠近。
直到对方再也按耐不住,现身的时候再一起算总账。
只是我没想过这场争夺战的战况会如此激烈。
截稿日已到,我对接的作者又鸽了我的稿子,催稿时对方还有嫌我不够专业的言外之意。
我气得浑身血液都在疯狂循环,很快发现自己又饿了。
路过一家正在举办婚宴的豪华酒店,脚就不自主地拐了进去,在来宾薄上签了假名以后,寻个边角位置照例坐下来吃喝。
啃一只烤乳鸽正香时,不知新郎还是新娘的爸妈一行人朝角落的位置走来。本以为他们是来敬酒的,但很快我发现对方手里没拿酒杯。
并且是绕过圆桌,直接冲着我来的。
「小姐,请问你的名字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酒店工作人员手捧一本嘉宾名单,开始核对。
我停止了咀嚼,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烤乳鸽。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酒席了?」新人家属干脆毫不客气地直接质问。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我脖子僵硬,视线艰难地在场内寻找落脚点,最后落在大厅边那个女人身上。
即使戴着墨镜口罩,也掩盖不住她满足的笑意。
我被呛到了,或许是吓到了,一边用力捶着胸口一边踉跄着逃跑。
还好婚礼主人看我被呛到,没有追上来,但我在全场宾客的惊讶注视下还是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像被球杆击打后乱滚的桌球。
我跑丢了一只高跟鞋。
第二天,那只鞋子被一个透明塑料袋草草包裹着,摆在我单位的办公桌上。
「是楼下有位年轻女人要我带给你的。」邻座同事带着疑惑的表情解释说。
「啪!」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一声巴掌响,这次是给我的。
拿着高跟鞋的手在颤抖,我真想把鞋跟砸在那个女人脸上。
我妈教我先沉住气,但是这种哑巴亏我也没法对金小武说。
同样说不出口的还有那女人的其他招数。比如跟金小武约好了在郊外游玩,我用自己的名字定了景区唯一的紧俏酒店,入住时却被酒店告知,预订已经被人撤销了。
「记录显示是您本人撤销的。」酒店前台如是答复我。
「怎么可能?」要不是金小武在旁边拉不开脸,以往遇到这种事我一定会大闹一场。
酒店住不了就只能打道回府,原本想和男友更进一步的计划也就此泡汤。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那个女人做的好事,但在出酒店门口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头晕眼花,我竟然在酒店玻璃门的倒影上看到金小武在偷偷发笑!
是觉得那女人穷追不舍让他很自豪吗,还是喜欢女生的这种玩法?
不能坐以待毙了,我妈那老一套根本就行不通。
我不是我妈,金小武也不是我爸。从小到大我爸妈帮我摆平了很多事,但这件事只有靠我自己。
又一个周五的晚上,气压低得让人躁动不安,喝下一大杯红酒后,我给金小武发去消息:
「我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等了好几分钟,那边终于回复:「好啊,明天我来接你。」
周六的天气并不适合外出,阴暗的天空边缘挂着碎玻璃似的云片。来接我的金小武神情有些紧张,这是在意我的表现,到了他家发现家里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我就更加确定这一点。
我借口参观房子,把公寓里里外外大致看了一遍。并没有女生居住过的痕迹。
按照我妈的建议,我带了几道「亲手烧好的菜」。其实是在网上预定,换了保鲜盒重装,其中还有他爱吃的油淋小鲍鱼。
金小武这个吃货,看到菜又偷偷咽了口口水,主动提议他拿去热一下一起吃。我就趁他热菜的功夫,踱步进到卧室。
翻开床头柜的抽屉,一本绒布面的本子静静躺在正中央。想着看别人的本子是不是不太好,犹豫片刻我把本子放了回去。
关上抽屉的刹那,心里咯噔一响,又赶紧重新拉开。
我还没见过哪个男生会用粉色绒面的本子。
偷偷朝厨房方向张望,金小武还像一只欢乐的小狗在忙他的口粮。趁此机会我忙拿出本子仔细翻看。
果然是属于女生的娟秀字体。
本子里手写的内容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是日记,也不是菜谱。
而是一篇小说大纲,小说的名字叫《隐身小姐》——Miss Ivisible。
作为编辑,好奇心促使我一目三行地浏览下去。伴随视线移动,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一个女人在婚宴酒席上认识了意中人以后,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快递被写上了小偷的辱骂、接到骚扰电话、被藏在暗处的女人监视、偷吃酒席时出丑……
指甲陷入本子的绒面,手臂发凉并且颤抖。
我压抑住自己想要尖叫的那股气,掏出手机把大纲情节快速拍了下来。
拍到最后一页时,一行手写记录戳痛了我的眼睛。
「10 月 11 日首次上架,均订 2000。」
这个女人,还在写网文?
原本计划吃饱以后和金小武首次亲密互动,但此刻我已经没了任何心情。
吃完饭我随便找个借口起身告别,跳进出租车的第一秒就打开《隐身小姐》的故事网页。
故事把我和窗外的车流、倾盆而下的雨水隔开。
我却痛恨自己读到的每一个字,因为它们像受过缪斯手指的点拨,灵动排列组合、自由跳跃着、织成一张细腻起伏的网,让我深陷其中,既酣畅又羞辱。
高中作文比赛获奖以后,我再没有过这样的才气,大学时也学过很多文学理论,但我至今没写出过一部完整的小说。
小说还没写到结尾,看完最近更新的一章后,我的喉咙像被一只手掐住,嫉妒的苦涩滋味从胃里一直回流到舌苔。
我妈的电话响了很久我也没接。我在家里大吼大叫,砸碎了好几只碗碟。
我得评论点什么。收拾碗碟时划破了手指,血滴在地板上的图案像是惊叫的人脸。我盯着那张脸看,然后冷静下来,手指也顾不上包扎就在读者评论那里留言:
「从一个专业编辑的角度来看,这篇小说肤浅至极,纯属为了流量制造噱头。小说人物的行动只受欲望指示,没有哲学性。」
「叮—」的一声,是我设定的特别关注回复,第一时间点进去,看到女人的反问。
「如何为暗中隐藏的人物创造哲学性?」
我笑了。她的反问也许只是讽刺,但对我却是机会。
「暗中隐藏并不可耻,暗物质本就构成了宇宙的大部分。」我放下鱼饵:「不会创造人物的哲学性,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他们,不知道他在家是怎样的状态,如何生活。」
追到单位、追到宾馆、追到酒店,下一步就是追到我家了吧?
我把客厅卧室的窗帘都拉开,然后泡了壶茶静静等待着。
我们家在一楼但没有院子,只用一层浅篱笆隔开了与小区的人行通道。
秋风凋碧树以后,枝桠间的缝隙更大,不拉窗帘的话常与行人尴尬对视。
终于在傍晚时分雨停以后,窗外人行道的另一边出现了女人的身影,朝我家张望一番,然后慢慢走过来。
我缩在沙发角落,等待她靠近。
女人穿一件黑色连帽衫,没有戴墨镜,但还戴着口罩。
她一路走得犹犹豫豫,终于还是靠近了,离我家阳台玻璃只隔着一道绿篱。
光线刚好。我迅速起身,举起相机拍下照片,一张是与她对视的,一张是她慌张离开的背影。
两张照片都放大以后,我从第一张照片里读出了不甘,第二张,读出了心虚。
我把这两张都发给了金小武。
「我受不了了,」我又继续给金小武发去好几条语音信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小武请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跟踪我。」
「刚才她一路跟着我,进到我家里来了,还偷我家里的东西。」
「我好害怕,太疯狂了,我不知道她下一步还要做什么?」
金小武那边迟迟没有回复。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直接打电话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她是谁?是前女友吗?」我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放在床头柜里的本子,也许是那女人遗漏的,也许那女人还和他住在一起,但这不重要。发生的一切都会过去,我要的是未来。
金小武不说话,在我看来就是默认了。前女友和现女友,他必须选择一个。
现女友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编辑,前女友是一个跟踪狂、闯入别人家里偷窃的「疯女人」。以我对金小武的了解,他万万不能容忍后者。
「金小武,你在听吗?」我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他。
「我在听,你说。」电话那边的声音同样清晰稳定。
「我很喜欢你,也尊重你,但你得给我一个答案,好不好?今天就二选一吧,你选择谁?」
问完以后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秋季的晚风如水,带着小区里的金桂花香拂过我的眼皮。
「我选张果壳。」金小武毫不犹豫地报出了我的名字。
于是就有了两个月后,我,张果壳和金小武的这场订婚宴。
从小到大,我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无数次,但从没想过这一幕:
我和未婚夫在家人朋友的瞩目下,走向对方。
然而就在金小武喊我名字的时候,那个一直匿身作祟的女人突然现身台上。
「五分钟以后,我要把他从你身边带走。」这个疯女人竟然敢在我的婚宴上说出这种话。
「我给你五十分钟。带不走你就彻底滚蛋,永远别再来烦我们。」我这样回复她。
我当然不会留给她那么长时间。婚礼其实是一场炫耀和总结。
我要宣布和证明,即使平凡如我,年过三十也可以择良木而栖,找到自己的幸福。
台下坐着我家几乎全部的人际关系:我爸妈邀请来的,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戚朋友、升学和找工作时帮助过我的叔叔阿姨、我单位的领导同事,还有大学时的同学……金小武帮我操办了这场酒席,虽然这场算是以女方为主的婚宴,他也请了自己的一些亲戚朋友。
我们请的人有点多,台下分十多桌坐了上百号人。
有些不认识的面孔我想是金小武那边的。就连万杨,我的前男友,也不知因为谁的邀请,坐在了宾客席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悲伤,但我只是挺直了穿礼服的后背。
提着白色婚纱的裙摆上前一步,逼女人下台,没想到她也向我逼近。女人一身黑衣,我一身白纱,我俩面面相觑,如同黑白双煞站在台中央。
场内的客人们陷入了蒙圈的状态。「这是婚庆公司的创意?」有人甚至发出疑问。
我瞪了一眼在一旁搓手的金小武,希望他有所行动。女人则抱臂冷笑,想要捕捉我慌乱的表情。
我慌吗?这是我的主场。台下是我的亲友团,背后大屏幕上打出的是我张果壳的名字。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我边问边用视线搜寻保安。
眼角余光里,我爸已经起身去找酒店的工作人员了。台上的麦克风把我和女人的对话扩散到全场,余音有些刺耳。
「婚礼上最容易隐身了,蹭吃蹭喝什么的,你难道不是专家吗?」对方果然不是善茬。
我只得赶紧转换话题:「你来晚了。」
「为什么?」
「小武没有跟你说吗?他已经做出选择了。」我说完立即看向金小武,希望他能做点什么,但他只是眯眼看着观众席,仿佛那里隐藏着一只野兽。
「是吗?他选择了谁?」女孩还在明知故问拖延时间。
「是我。」我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烦躁起来。新娘的头饰太沉了,真想一把扯掉。
「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对方又问。
台下鸦雀无声,好奇的宾客都屏住呼吸。八卦真是人类的天性。
「他说,」等了两秒没有等到金小武的声音,我自己提高了音量,「我选张果壳。」
女人咬紧嘴唇盯着我看。她眼睛的形状如同杏仁,眼下的两道浅浅的黑眼圈,看得出昨晚睡得并不安稳。
杏仁眼拉长变弯,她笑了,笑得特别大声,甚至笑出了眼泪。
保安这时准备上台把人带走,金小武终于也行动起来,我感激又愤恨地看着他大踏步走来。
和我擦肩而过。
然后,他竟然推开保安,伸开手臂,护住了那个女人?
女人笑声停止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支话筒,是金小武塞给她的。
当着全场宾客的面,女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宴会大厅,字字清晰:
「他选了张果壳不假。可是,你真的是张果壳吗?」
张果壳。
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问我爸:「这是啥?」
「一个名字,你就叫这个。」我爹回答我的态度超级霸道,从那天起,我就有了张果壳这个名字。
没什么可抱怨,我爸已经在能力范围内,给了我最好的。只是有得必有失,得到一个名字,就得失去另一种身份。
「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我出示身份证吗?」虽然还在嘴硬,但看到站在她身边的金小武,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果壳你好,我也叫张果壳。」
对方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会场炸开。席间响起窃窃私语,嗡嗡声如乌云密布。
太吵了。我在心里吼道,实际上嗓子却发干发紧,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她也叫张果壳。因为同名,所以只要出示身份证,就可以拿走我的快递,甚至轻松撤销我预订的酒店。
可是金小武是从什么时候起倒向她那一边的?我向他望去。
好像读懂了我的疑虑,这个男人回复我了,声音却冷淡地像个陌生人。
「对不起,我一直选择的都是张果壳。」
他说「张果壳」名字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我,看向的是台上的黑衣女人。
我想起了那通电话。那时女人应该就像今天这样站在金小武面前的吧。
在我要他二选一时,金小武是拿着电话,看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我选张果壳。」
原来他选的,是和我同名的女人。哪里有什么前女友,他和她,一直都在勾结。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耍我?」我把手里的花束砸在地上,残花败叶、一地狼藉提醒了我的失态,慌乱无措中我抱紧手臂,向我爸妈投去求救的视线。
我爸妈站在台下,看起来苍老又愤怒。我开始意识到这次他们帮不了我了,没人能阻止我的颤抖。
对方倒是很平静,似乎已经在脑海里把场景演练了无数次。她问我:
「你还记得那张作文竞赛的照片吗?」
照片?
「啪」的一声,身后屏幕变换。台上的大屏幕里原本滚动播放着我的婚纱照,现在换成了朋友圈里一张照片,投影在众人面前。
是我高中作文竞赛的获奖照片。十六岁的我把地球仪的奖品握在胸前,头高高昂起,眼神坦然直视镜头。那时我还不懂低调的好处,笑得自信张扬。
照片的左上角,我头顶的位置,露出一件蓝色的衣角。
「你发的这张照片里把其他人裁掉了,不如我们一起来看完整的原片吧。」
大屏切换到另一张照片,这次是三个人的领奖台。原本头顶上方蓝色衣角的主人,是那次比赛的一等奖,站在更高一层的台阶上。
她扎着双马尾辫,杏仁眼圆亮,正是此刻面前的女人。
照片下还有一行烫金字:
「宜塘镇中学生作文竞赛获奖留念。一等奖,张果壳。二等奖,李玮……」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刺痛了我的眼睛。台下越来越吵的骚动化身黑色小虫爬上我的脚。我死命捏住裙角才稳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念头。
「这是我们老家宜塘镇多年前的一次高中生作文比赛,第一名是张果壳,也就是我。」女人慢悠悠地介绍着,仿佛在开一场记者招待会。
「第二名,是台上这位,今天婚礼的主角,原名叫李玮。」
拿着话筒的女人转向我,开始了她的宣判。
「虽然作文只差了一个名次,但我两各科综合总名次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其他几门科目的成绩都是优。你却不同了,偏科严重,几次模拟的综合成绩在班级都排不上前三十吧。」
「可是谁能想到呢?高考时我竟然落榜,反而是你默默考上了京华大学的中文系,如今成为了编辑。」
别说了,别说了,我在心里喊。慌乱中,我与台下万杨瞪大的眼睛对视。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手指紧扣在座椅扶手上。
为什么我会在万杨联系我高中同学的时候,突然跟他分手,原因他之前不懂,此时也一定猜到了。
「第二名的你,本名叫李玮。请问如今你张果壳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在高考那一年突然改了名?为什么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会寄到你的手上?」
因为我爸用他的人脉关系,帮我弄了一个名额去上学。因为那些人截留了你的录取通知书,把它交到了我手上。因为他们告诉我从此以后我叫张果壳,让我低调做人。我心底的答案隐藏了这么多年,但我无法说出口。
全场哗然。我的大学同学和编辑同事们面面相觑。单位的领导已经开始摇着头离场了,同学间窃窃私语,有些人则笑着拍照录像,在手机上传递八卦。
「保安呢?让我上去。把那个女人赶下来。」我爸急得直吼。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失态,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他在场内乱转圈,然后几个人站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忘了这场婚宴是金小武操办的,酒店屏幕、保安、甚至邀请的部分人员,都已经被提前安排好了。
他们都是一伙的。
「冒名顶替上学的事实就在这里。」女人继续冷静宣布。
又一张新的照片切换,是学籍网上我的公开信息。户籍、身份证、姓名都是张果壳的,然而照片是我。
「你偷走了我的名字,冒用我的生活。不过假的始终是假的,总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屏幕再次不安闪烁。我眼底的恐惧被清楚投射在大屏幕上,进入在场每个人的眼中。这荒唐的画面让我以为自己身处一场噩梦,但现实千真万确还在煎熬中进行。
是一台本该记录婚礼实况的摄影机,此时正对着我的脸,把我在镜头里的表情实时投在大屏幕上。我从没见过自己那么可怕的脸色。
「别录了!」我对着摄影机狂吼。
「记录这个时刻是他的工作。」张果壳停顿了几秒,又继续宣布,「因为故事的结尾我就打算这么写。」
我的脸终于从屏幕上消失了,画面跳转到那个熟悉的网页——《隐身小姐》。
网页故事拉到末尾,没有文字,只附了刚刚更新的一条超链接。链接跳转,是几分钟前她刚上台的视频。
「五分钟以后,我要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我给你五十分钟。带不走你就彻底滚蛋,永远别再来烦我们。」
几分钟前我两的对峙也已经被记录下来,然后情节继续滚动播放。
「小玮!」我妈哭着喊我的名字,也想冲上台来帮我。
「你别过来!」我大声喝止住她,我不想让她也出现在视频链接里。
我喝止的声音里还有怨恨。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怨恨父母,愤恨他们替我做出的选择,又让我隐身了这么多年。
「叔叔阿姨,你们也不用着急。冒名顶替的案子我已经报警了。一会儿你们从正门出去,正好赶上做口供。」这个女人还真是把所有能做的都想到了。
金小武的男方嘉宾席里也同时站起好几个黑压压的人影。朋友,记者,还有自媒体,都举起了手机。他们被提前安排来到这里,好见证和传播这个故事。
按下镜头的咔嚓声像是在处刑,一个接一个的镜头打开,对准了台上和台下的每一个不安的人。
婚礼,真是世界上最容易隐身的地方,只是这次,我无处藏身。
番外:我是张果壳
男友金小武吃完酒席回来时,我还对着电脑憋选题。即使是资深网文作者,也逃不过卡文的命运。
看我一脸便秘的表情,他却笑得贱兮兮。
「今天遇上个跟你同名的,另一个张果壳。」
这么巧?
我的名字是我爸取的,作为民科物理爱好者,他认为「即使身陷果壳,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这句话道出了人生真谛,于是我就有了张果壳这个奇葩名字。
奇葩到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跟自己同名的。
「还是编辑哦。感觉对我有点意思。」
编辑?这不是我的求而不得的职业吗?作为一个没上过大学的网文作者,我路过大学围墙时还是不敢抬头向里面张望,遇上中文科班出身的编辑,说话总是没有底气。金小武没注意到嫉妒让我的面部扭曲,扔我一张名片作证,就哼着歌去洗澡了。
张果壳,XX 出版社编辑。我盯着那张小卡纸发愣,名片在手里揉了又揉,还是没忍住好奇,用自己的手机加了名片上的同名者。
我想看看她的朋友圈,看看另一个身为编辑的张果壳的生活。
邀请很快通过。对方发来一个表情:「你是金小武吗?」
「是的。」我咳了一下,打字输入。我总不能说自己是金小武的女朋友。
看完她的朋友圈,改天我就把她给删了,要是她真对金小武有意思,我就把她拉黑。
这是我的原计划。
然而就在我翻看朋友圈时,女生的毕业照印入眼底,配图文字是「四年寒窗,中文系再见。」绿荫华盖下的大理石拱形校门,正是我曾经朝思梦想的京华大学。
「这几次模考我都是年级前三,爸你等着,等我给你带京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来。」我想起高三那年站在我爸的病床前,对他拍胸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时我爸胃疼晕倒,送进医院已是胃癌晚期。只能进食流食的他身子像是缩水了一圈,笑起来看我的眼神却没变。
「好啊,我等着。」我爸说。
然而直到高考发榜,直到我爸进了 ICU,戴上呼吸器,也没人等到那张录取通知。
父亲只是默默地等我的消息,从来不催不问,后来他应该也意识到我的失败,也什么都没说。
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依旧没有责怪我半句,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握紧了我这个废柴女儿的手。
擦干眼泪,我又看了一眼她朋友圈入学的时间,竟然也和我同一年。再往下翻看她大学时期的动态,看到那些属于大学的草坪、图书馆,还有那些辩论社和戏剧社的活动,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
诶,真是同名不同命,怪我自己不争气没考上。
落榜以后的两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想在父亲离世之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愿望有多迫切,落榜对我的打击就有多大。巨大的愧疚和挫败感让我再次复读的勇气消耗殆尽,加上父亲治病时家里欠了一些债,高三暑假我离开宜塘镇,南下打工,从此再没进过校园。
同名的编辑误以为我是金小武,我也只好顺着她的话一边聊一边继续翻看。
小说作者的浸淫让我很容易带入身份。我发现她是真的对金小武颇有好感,朋友圈的内容也是浓浓的「恨嫁风」。
再往下翻了几张,看到熟悉的山水风景。这里是?我放大照片,看清景区门牌上的「宜塘」两个字。这不是我们镇子的标志景区吗?她竟然是我的老乡?可我并不记得同届同镇里有跟我同名的。如此诡异的巧合让我屏住呼吸,心跳没来由地加速起来。
继续往下翻。翻到高中时期的照片时,我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开始颤抖。
一张高中作文比赛的领奖照片,虽然只裁出了一个人,但她手里熟悉的奖品,那个地球仪,至今还摆在我的柜子一角。
这次比赛我也参加过。
照片里的领奖台上,被裁掉的那一角是我。
我清楚记得,那次作文比赛我是第一名,旁边的亚军是一个姓李的女孩。
她为什么改名叫张果壳?为什么要跟我报一个学校?
手指颤抖一滑,我竟然不小心给那张照片点了赞。
我被偷了名字。
被偷了人生。
我以为是自己没有考上,愧对父亲,没想到是高中领奖台边的那个女生,把它偷走了。
上初中时我有一辆银色的自行车。我每天骑着它上学,在没人的小镇石板路上踩得飞快。
有天我出门上学,原本停着自行车的地方只剩下被剪断的车锁,心里顿时空了一块。两天后,我在一家小饭馆门口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车,立马给我爸打电话求助。很快他来了,帮我跟饭店老板交涉一番,最后我们带着自行车哼着歌回了家。失而复得的那种快乐我一直记得。
被偷的自行车可以找回来,可是被偷的人生要怎么寻回?
连帮我找回自行车的爸爸,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金小武洗澡出来,看到了抖如筛糠的我:「怎么了我的小果果,嫉妒成这样?」
见我没转身,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她对我有好感我也不理她,我只喜欢我们家的张果壳。」
然后他走近电脑,看到哭到不能自己的我,看到屏幕学信网上的身份信息和照片。
身份信息是我的,照片是今天酒席的那个女人。
默默无语的,他抱紧了我。
「你想把属于自己的拿回来,对不对?」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爸的遗愿,我的大学。」我边哭边说,「都被她偷走了。」
为什么选中我?我想,除了我的学习成绩摆在那里,还有可能是他们挑我爸病重,家里人无暇顾及的时候趁火打劫。
在我爸爸下葬的时候,那些人也许正悄悄摆起入学的庆功宴,推杯换盏、弹冠相庆。
在她采购新衣物新文具做开学准备的时候,我收拾简单的行李一个人进了工厂。
当她在学校的图书馆徜徉,在社团活动里意气风发,在校园舞会上和男友约会时,我站在流水线旁,一颗一颗把螺丝拧紧。
恨意让心凉如冰。
「张果壳。张果壳。」小武抱紧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没法安慰你,但我能明确告诉你。有些东西,是你的,她就永远也偷不走。」
你想想,那都是什么?
我想起来了。
那些光。
我爸爸眼里的光。屏幕的光。纸页散发的光。
没上学的那几年,我曾在工厂流水线拼死干活,也曾在快倒闭的小公司奋力挣扎。白天打工,晚上读书,身体累到虚脱,心里却总有话想要诉说。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下班后的我蜷缩在宿舍的床板上,借着手机的微光打下了第一行字。
然后是第一段。
第一章。
第一篇十万字。
算是万幸,竟然写出了几本书,竟然还有不少人喜欢。
之后我全职网文,每天缩在果壳样的房间里写作,却因此与世界有了联系,恰好验证了我爸的那句话。
「即使我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我是张果壳。我的小说主角天真无畏,敢对着命运挥出漂亮的左勾拳。如果有人招惹他们,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制造机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侵犯者狠狠一击。
我是张果壳。这次我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心底已经冷静下来。我盯紧眼前的那束光,在电脑上敲下——《隐身小姐》的新选题。
(全文完)
□ 艾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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