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血祭之阵

血祭之阵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我如今面貌,在魔族眼中并不算是人、只能算作是不大有人样的畜生,故而这个主上从未把我看在眼里,他自己换了个地方休养。把这个魔宫大殿拱手相让给晚尔尔。

殿门紧闭,熏香纵然是清雅竹香,我却闻出来一股子血腥味。

我问晚尔尔:「你不高兴吗?他应允你,这次结束就放你和你娘离开。」

晚尔尔沉默了很久,冷笑道:「这么多年,每次下发任务,他都是这样说的。上回谢如寂不肯再换血的时候,主上震怒,我身上从小种下的血咒病发也就算了,他还给我送来了我母亲的一只耳朵。他不会说话算数的,我和我娘,一辈子都只能待在不见天日的魔域。」

我走近黑玉台,周边飘散的黑色雾气拢上我的眼睛,我看见几近透明的黑玉台倒映出我的可笑模样,一个没有五官的丑陋的人,让我想起鲤鱼洲鳞疫那只鲛人来。

谢如寂躺在玉台上,眉眼如琉璃般脆弱,唇色殷红,他本就是一个很好看的人。我伸出手,落在他眼下的那粒小痣上,轻声问晚尔尔:「你预备如何去做?」

「倒不算太难。主上的摄魂之术,于魔域若称第一,便无第二。到谢如寂如今这个状态,摄魂已至最深,唯有心头一根刺扎在那里,是他能感受到唯一的鲜活。拔去便好了。」晚尔尔轻描淡写道,「我从进扶陵宗开始,便一直在尝试拔掉这根刺。」

我茫然地抬头,哑涩道:「谁是心头刺?」

晚尔尔微笑地看着我,看我难过的样子十分开怀,她道:「自然是你,我的师姐。是口口声声厌弃半魔却盲目追逐他的你,是笑他心如磐石看低他情爱的你,是从未看清他却一叶障目伤害他的你。你是他心上时时刻刻扎着的一根刺,疼痛得厉害,我是为了帮他才除掉的。」

我慌乱抬眼,急促道:「他分明对你有意,教你练剑、多次救你、为你低下身段——」我看着晚尔尔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声音突然哑在了喉里,谢如寂早已不知不觉间被摄魂,他叔父驱动他做这些小事并不难。

「你与谢如寂提起他对我的好的时候,他是不是一脸茫然?那便对了,他一直不知晓、一直未主动接近过我,都是主上操控又刻意抹去、忽略的行为和记忆,他想起晚尔尔、听闻晚尔尔,时常如同白雾一般迷茫空白,不得深究。我便也诱导你和众人,让大家都以为我与谢如寂有情。这些都是为让谢如寂与所爱失心失离,他心智飘摇时,摄魂便愈发简单。」

晚尔尔讽刺地看着我,眉眼愉悦,自以为是地端着身价:「其实我们做的并不高明,你若睁开眼看一看,便可知晓谢如寂对你的情意。可你没有,其实,错的根源也不在我们上头。」

我的指尖落在灵戒之上,几乎想立刻抽出这把剑。

晚尔尔之于我,早就不是将她挫骨扬灰就能解决的仇恨。

她却已经转过身去,靠近谢如寂,晚尔尔张开嘴,声音却是我的声音:「谢如寂,像你这样的半魔早该死了,一身脏污,何必活在这世上。」

「谢如寂,你天生寡情,除却你的剑法卓绝,你当真以为我会欢喜你吗?」

「谢如寂,你怎么能骗我这么久,用剑君的名头欺瞒自己的半魔身份,偷来的名声你享受着真的安稳吗?」

「谢如寂,谢如寂。」

我不能自已地往后踉跄两步,险些摔在地上,像是看见了上辈子的景象,在我不曾看见的地方,晚尔尔是否也这样向他倾诉着讥讽言论。我却无话可以辩解,因着前世,若我知晓谢如寂为半魔之后,也许真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让谢如寂入魔的,归根结底,一半缘故都出在我身上。

我轻声道:「够了。」

晚尔尔还在继续,我便缓缓张口,平静道:「够了。再多说一句,我就会杀了你。」

她察觉到杀机,猛然止住,便只好往边上退去。我重新往黑玉台的方向走,那里黑雾如枝蔓般将他缠绕起来,我的模样开始变化,柔顺的长发落下来,我解开了幻术,恢复了自己原来的面容。

我握住谢如寂的手,冰凉无比,我把额贴在他的手背上,寻不到一丝暖意。我摸上他的手臂,也是冰冷的。我便爬上了黑玉台,从头到脚,他都是像寒玉一样冷。我贴紧他,用自己的身躯包裹住他,我哑声说:「抱歉。」

「很抱歉误解了你这么久,很抱歉没能及时救你。」

他没动,像是琉璃神像那般闭着眼,黑玉台的雾气拢着他的眉眼,我的眼泪就啪嗒地掉在他眼下的那粒小痣上。

我伸出手抱住他,紧得像是原本就生长在那里的一样。我把脸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他的长睫扫过我的鼻尖。我呜咽着,声音颤抖:「我做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是、盲目自大。」

「谢如寂、谢溯、小鬼阿溯、剑君、魔神,我从未在乎过你是谁。你就在我的面前。你很好,你比我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好。」

「我从没看不起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天下第一剑,但我并非只是因为你的剑才追寻你。」

我觉得我像是从未讲过话的人,胸中千百情愫翻涌,真到喉头却只有颠倒来回的一句抱歉。我亏欠谢如寂良多,在此刻却只能茫然地抱住他,把自己身上的暖意传递给冰冷的他。除却方才掉的那滴眼泪,再没哭过。原来心中实在悲怆的时候,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只能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如同浸透在汪洋之中的人,抱住她仅有的浮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夜颠倒来回,黑玉台上的雾气逐渐散去。

晚尔尔把我扯下来,几乎扯不动,她怒道:「三日的时间已经到了,谢如寂心中的刺已经被拔除,你再不变幻模样,是想让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吗?」

我松开手,黑玉台上果然已无雾气,谢如寂安静地躺在那,鬓发被我弄乱了一些,我呆住,讷讷重复道:「谢如寂的心头刺,已经拔出了?」

晚尔尔不耐烦道:「是。」

我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滚落台下,谢如寂心头那根动辄刺他鲜血淋漓的刺,终于被我亲手拔除了。

原来谢如寂,也只是想要我一句抱歉,仅此而已。我这样多年,两辈子加起来,究竟做了怎样害他的事。

我和他说便当我年少无知,不必过多介怀,抛却我的欢喜。是我先靠近,却又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幻术重新施展,我的面容又成了那个被割去五官,不能言语的下等仆人,安顺地跟在晚尔尔身后,缩在阴影之中。大殿的门重新被推开,那所谓魔域的主上、谢如寂的叔父重新在近卫环绕之下进来。

他立在黑玉台前,满意地看着黑玉台上的谢如寂,原本还算儒雅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贪婪。黑玉台原本用来锁着谢如寂的,若是他神魂完全被控制了,就不再散发出雾气了,眼下正合他的意。但主上还要再检验一下,他抬起发乌的手掌,悬于谢如寂的额上,魔气毫无阻碍地进入谢如寂的脑海之中,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魔域的主上道:「尔尔,你这次做得当真不错。」

晚尔尔羞涩地抿了抿唇。

主上往殿中上首的榻几上走去,最后坐下,大喊一声:「如寂!我的侄儿。」

黑玉台上的青年一直被他控制陷入沉睡的青年,在这一刻睁开了黑玉一样的眼睛。他应声而起,缓缓地曲起一只膝,另一只脚顺着玉台点地。漆发一泻而下。他转过头,眉眼低垂,问道:「叔父,何事?」

我自知不应该,却还是借着阴影的遮蔽,快速地抬起眼看了谢如寂一下,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如一个真正听令于他人的傀儡。

上首的主上面露笑意,微笑地看着这个新生的魔神对他言听计从,不枉他安排谢如寂的一生所费的心血。他引诱求药心切的谢母前往千叶镇,又告诉千叶镇的镇长如何种植魔树;他将谢如寂带至扶陵宗,引他进修真界的仙门,又设计他暴露半魔身份,受万人唾骂。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只剩下最后一步夺舍,要挑一个万众瞩目的时机。

他会让全天下都知晓,魔域的主上,才是这世间唯一的魔神。

于是他慈爱地看着谢如寂道:「侄儿,为魔族昌盛,叔父要请你帮忙画几个阵法。这些都是神阵,只有借助魔神之力才能绘制。」

话音刚落,就有魔卫给谢如寂送上上古秘卷,他打开来端详了一下,淡淡道:「血祭之阵,可以改造九域,转清气为魔气。」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阵法,万物生长之源、修真界修炼本气,都是来自清气,世间若无清气,我们该如何自处?

魔族叔父的笑容越发开怀,咳嗽了两声道:「是啊。这样多年来,魔族一直居于弱势,就是因为世间魔气太少,如今你绘制好了这个阵法,我们再出兵去把阵法放置到对应的节点处。阵成之日,就是我们魔族占据世间之时。」

谢如寂再没有多说话,他的衣袖无风自动,披散的长发也飞起来。谢如寂的眉眼之中隐隐闪动着神明的光泽,磅礴的神力在殿中激荡开来。他以血为引,苍白的指尖凌空虚画,曼妙古老的阵法依次成形,他一连画了九个阵法,刚好对应九域的九个节点,再把它们封存在了玉帛之中。

谢如寂已经有些疲惫,上首的叔父高兴地站起身来,仿佛已经看见了世间满是魔气,万物依赖魔气生长的画面。

我和晚尔尔已经在旁边站了许久,这才被魔域主上想起来,他再也不复前几日的生气,慢慢坐回自己的榻上,嘉奖道:「尔尔,你这次做得不错。」

我随着晚尔尔一同跪着,主上慢慢道:「辛苦你这么多年,为魔族做的事情。为此,我决定让你们母女二人重新相见,留在这个美丽的魔域,还是去向修真界,这世上的每一处,都任由你挑选。」

晚尔尔的身躯猛然一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僭越地抬起头,迎上上首那人慈爱的笑容。

主上重复说道:「怎么不说话,不满意吗?」

晚尔尔才从茫然的状态里抽身,把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她几乎泪流满面:「多谢主上恩赐,尔尔感激不尽。」

上首的人觉得十分有趣,笑了两声,挥手道:「那就出去吧,我和如寂还有话要说,我已经派人去传召你的母亲了,你可以出宫休整好再过来。」

晚尔尔跪谢过,就急匆匆地带我退出去了。一路上她强制着压住满腔的喜悦,终究不得,眉梢都飞动着光彩,这般模样,便有几分她在扶陵宗伪装的烂漫师妹模样,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的原本面容。

她回了居所,把头发梳理干净,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衣裙,袖角处绣了细细的花,她仔细打量了自己很久,约莫是真的很开心,连我这个时刻都会杀了她的人都顾不得,甚至和我了喜悦。晚尔尔道:「此次离开魔界之后,我会和我娘去一个战火波及不到的地方,最好有黄花开满遍地。」

我冷眼旁观,打断她道:「你作恶多端,出了魔界,仙盟乃至修真界都会追杀你到死为止。」

她拂动发丝的手一顿,眉眼露出森然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她整理得差不多了,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放进灵戒之中,预备进宫时,却看见我一直跟在她左右。她十分惊讶,很不能理解我居然还要再进一次这样危险的地方。

我垂眼道:「我还没和醒来的谢如寂说上话。」

晚尔尔默然片刻,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道:「谢如寂早无神智,是你亲眼所见。师姐,你想要救谢如寂,想要救天下人,救得过来吗?」

她到底还是带着我进了魔宫,进了宫门,我就和晚尔尔分道扬镳了,她去见主上,我去找谢如寂,没必要再纠缠在一起。魔宫之中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贱仆,我并不会惹人注目。

晚尔尔浑身都散发着即将解脱的快乐,分离前走出几步,却又冷着脸回过身,附耳道:「最东侧廊柱有暗道。」

见我神色诧异,她便笑了一下,道:「你若被抓,我和我娘也逃不了干系。」她说完便往主殿奔去了。

长长的宫道时常有魔卫巡视,我如众多仆人一般垂首沿着最边上行路,我隐隐能感知到谢如寂在哪里,果然下一瞬前头就有人从宫道深处走来,身后魔卫跟随。

谢如寂眉眼沉静,并无一丝动容,看石看草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即将路过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念动灵诀,下一瞬织梦被缓缓织就。这是玉龙血传承给我的织梦之术,可以短暂拉取眼前人的神魂一同进入幻境。

我还是第一次用,尚且有些紧张,但等我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张榻几,插着秀致的花,外头的阳光柔和地照进来。

榻几对面也坐有一人,落花飞在他的肩头。谢如寂一直垂着眼,神色如冬夜深潭,一点涟漪也泛不起来。我一直温和地看着他,晚尔尔道,谢如寂早已被摄住神魂,无药可救。

可我心中却一直温柔地坚定,一直坚信,谢如寂还有自己的意识。

他开始动了,慢慢地抬起手,不是攻击,而是把唯一的武器如寂剑搁置在面前的榻几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从此手无寸铁、缴械投降。就是这样一个举动,让我毫无防备地掉下眼泪来。

我已经明了,谢如寂还清醒着。

我问道:「你没中摄魂之术?」

他垂眼,语气平静:「是。我的神力不足以屠灭整个魔族和世间妖气。故而,我换了一种迂回的方式,一直假装被他控制住,降低他的警惕心,周旋于妖魔之间。经历今日的事情,他更是已经确信,我再没有自己的意识了。」

谢如寂入魔,没想到还是为了和魔族相抗衡,从始至终都清醒着。他这样委曲求全,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接下去又要做什么。

几上的如寂剑,不同的伤痕在剑身上交错,我便问道:「已经卷刃的如寂剑,又被你修复了啊。」

他道:「将它碾碎之后,重新过火铸成的,所以模样很难看。」

我突然就有难过涌上来,安静地看着他:「谢如寂,你怎么不抬眼看我呢?」

他搭在榻几上的手指轻微而难堪地蜷缩了一下,谢如寂终于抬起眼来,眼底压着红,尾端延伸出魔纹来,他早已做好预备,却在接触到我目光的时候怔了一下,那里没有厌弃、鄙夷,什么都没有,像水那么透彻。

谢如寂从决定入魔开始,就预备好所有最坏的结局。他所选择行走的道路,一边是背弃同族,一边是坐实天下人的骂名,他从中间穿行而过,不惧刀山火海、削肉断骨,唯独怕看见一个人厌弃的目光。

谢如寂哑声道:「抱歉。我入魔了。」

他曾应下三个要求,如今未过多久,便已经食言。他信誓旦旦不会入魔,未曾想到被钉于诛魔台,见所爱受苦流泪却无能为力。可他从决定入魔开始,便斩断了与心上人的来去之路。

我的声音哑在喉里,其实,从始至终,该说抱歉的人应当是我。

风把外头的落樱吹卷进来,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阳光洒在上面,谢如寂出声。

他道:「不必为我在修真界说话,旁人言语,我向来不大在意。你是扶陵宗出色的弟子,是鲤鱼洲新任的洲主,我如今堕入魔道,为修真界所痛恨不耻,不要和我扯上半分关系。」

我道:「好。」

他道:「若你觉得此间事情繁琐,可以回鲤鱼洲休养,战火不会波及到鲤鱼洲。若你看不过眼世间苦难,那么救人救事都随你的意。过不久这些事情都会有个了结。」

我说:「好。」

谢如寂道:「过往种种,譬如大梦一场,庆幸你早已脱身,但我没走出去,望你接下去的路都坦荡安顺,不必再回头。」

十五岁的朝珠情窦初开,爱慕长她两岁的谢如寂。可剑君心性冷硬,她便以为他从未动容,她曾问剑君可知何为欢喜,剑君只会摇头。

织梦所能维持的时间已经到了,飞花已经如雾般散去,对面谢如寂的身形也慢慢变淡。

我落泪道:「剑君可知,何为欢喜?」

谢如寂于光暗处抬起眼,眼角的魔纹竟也显得柔和,他微笑道:「不知。」

剑君不知何为欢喜,何为情爱,只知见她如同骨中血、心头痣,她一笑都是伤筋动骨的酸涩。但为朝珠故,便也愿意守一守这对他并不大宽容的世间。

织梦就此被风吹散,我又回到了长长的宫道里,同其他灰扑扑的仆人一起侧着躬身。谢如寂便刚好从我面前走过,眼神一直注视着遥远的前方,没有分给我一点余光。

如同前世今生无数世加起来的陌路人一般。路过时带起的风都不愿意吹到我,他没回头,我也没再抬眼。

2

我之所行,目的已经达到,便预备离开这可怖的魔界。不知是否我错觉,总觉得边上的巡守的魔族变多了起来。

妖魔毕竟蛮夷久了,魔宫中并没有什么讲究,我便匆匆往最西侧廊柱走去,只是绕了几圈,未曾找到暗道的入口。正陷入烦恼之中,正见晚尔尔匆匆赶来,进殿之前她欢喜整洁,如今面露绝望,身上满是血迹。后头还跟着大批魔族侍卫追杀而来。

她快速地拨动了一个机关,一手把我推进暗道里去,自己也跳跃了下来,手势变转千千结,那个暗道口便都封住再也打不开了。晚尔尔浑身在抖,似乎现在才一丝喘息时间下定论,眼睛通红,隐约有疯癫之态:「主上骗我,骗了我近十年,我娘早就死了!我娘被他们杀死了!」

她一瞬间失去所有存活下去的希望,整个人灰败下去,却扯住我的手臂,沿着暗道一路狂奔,奔过暗道之中的曲曲折折,她的声音冷硬,譬如每次杀魔时那般果断。她道:「朝珠,他知道你来了,他会杀了你,我现在救你一命。我现在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讯息通通告诉你,你仔细听,一字都不要遗漏!」

「我奉命前往扶陵宗,扰乱修真界是旁的,最重要的是引诱谢如寂入魔。我当时所知晓的并不多,现在也大多是猜测。主上最擅长神魂控人,但谢如寂神智坚定,往往主上十次意图入梦蛊惑,只有一次成功。我便假借玉龙血给他换血的缘故,添加引魂草,牵引主上入梦成功。」

「如今谢如寂已成魔神,主上身躯早已坏死、以魔药续命,他必定在等一个天赐时机夺取魔神之躯。主上早有要用九域的血来行血祭阵法,他虽然未告诉我打算。但根据我前头为魔域传的消息、做的事情来看,他选的第一个节点多半就是昆仑虚。」

她死死揪住我的手,道:「我晚尔尔这一生行在脏污里,所做之事都有明确目的,如今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晚尔尔推开暗道的门,外头川水滔滔。一条奔流的黑川就出现在眼前,里头腥臭不堪,当初魔界还被封印在不周山地底,只有通过魔川才能通往外界,在魔域的魔族若想出去,就得顺着这川水溯流而上,便可以凭借川裂之口出去。

但后来谢如寂孤身镇守魔川,死了实在太多的魔。魔界再也不敢往这走,到现在也是如此。里头的万鬼之血并非谁都能受得住的。

但我可以,我的玉龙心诀抵御戾气很有效果,如今魔域重现,这条川水奔流不息地往魔域外而去,我可以顺着川水出去。

晚尔尔提出了她的要求,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一字一顿说:「我要你除尽天下邪魔。」

远处已经有望不到头的魔族侍卫往这里奔腾而来,晚尔尔转过身,从灵戒之中拿出她的重剑,往一堆妖魔之中远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便如初见时那般朝我弯了弯眼,像是三月的春花。她笑:「师姐,多谢赐教。」

重剑被她舞得猎猎当风,迎上妖魔的利齿。血光飞溅,她深陷于妖魔之中,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晚尔尔为魔族走狗多年,前生今生手上染血无数,如今死于妖魔之中,也算是为那些亡魂赎罪。我至今未能搞懂晚尔尔的面容,现在突然想起,有天夜里,她仰起头道,大战结束她想去一个安静的山谷定居,要有魔族养不活的黄花开放。

我不再逗留,一跃而下大川,刺骨的川水瞬时间将我包围,玉龙心诀运转起来,替我祛除无孔不入的魔气。厮杀声渐渐离我远去了,我不知道游了有多久,终于见到了青天白日。

3

我爬上岸,周遭已经不是魔域境内了。

我不知道游了有多少天,浪费了多少时间。此次所知道的消息太多,几乎没时间再去细细思索,只记得一句昆仑虚是锚点。我与师父之间有双面镜,便急急打开沟通道:「师父,昆仑虚有难,速派人去。」

没来得及等到回音,我自己也便动身往昆仑虚去。

我踏上玉龙剑,正预备御风而行,却看见了熟人正在为亡魂超度。我收住脚,走近问道:「无羡小师父,超度人太无聊,不知道你对杀魔感兴趣吗?」

佛子无羡收回敲着的木鱼,抬起眼看我,似乎有点茫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因缘巧合碰上我的。

片刻之后,她也踏在我的玉龙剑上,一路向昆仑虚去了。

很久没见到无羡小师父了,看着她越来越悲悯的神情,大约也离得道不远了,只是不知道杀魔的手速是不是还和以前我俩在仙盟时一样快。这场与魔族的大战,死了不少人,却也有不少人在其中淬火重生。

上回来昆仑虚的时候还是仙门大比,我和宋莱惊叹了各山峰的大雪很久,而眼下整个昆仑山脉似乎有些古怪。

从外头看是一点没有问题的,就算是我隔着这么近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甚至还能看见大雪落下的轨迹。

唯有我身后一直紧闭眼睛的无羡突然睁眼道:「好重的血气。」

我们本来预备直接御剑飞进去,却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整个昆仑山脉都被屏障给包裹了起来。我吐口气问:「小师父你有没有可以飞的东西。」

她点点头,手中木鱼变大,悬浮在空中,我们便改乘了她的小木鱼,我指挥道:「往后边一点,然后助跑一段距离。」她点点头,小木鱼便离远了昆仑虚,再加速地往昆仑虚的方向骤然冲去,与此同时,我双手捏诀,凭着风和一腔意气,玉龙剑在灵气操控之下变大,疾速地往那层屏障上刺了进去,竟然这样撞碎了一个缺口,玉龙剑收势不及,径直往下飞去,轰然一声插在昆仑虚的山门前头。

一剑下去,不知道砸死了几个魔族。

我和小师父击掌:「我们是有点默契在的。」

山风凛冽,这时候才知道昆仑虚成了什么模样。曾经莹白的峰雪都被鲜血染透,门中弟子正与魔族缠斗。这些魔族并不杀人,只是将弟子囚在地上,割开筋脉,任其血液流淌。从主峰开始,鲜血淌过的地方隐隐有纹路浮现,一个古老巨大的阵法已经有了雏形。

看着正像我在魔宫时看谢如寂所画的血祭之阵。

诸人绝望奋战,山门前正有人以死相守,连眼上覆的白绫都沾满了血。贺辞声面对前头突然插下的一把巨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却只能听见破空声。

许多年后,他听自己的圆脸师弟再提起当日所见,不过是巨剑破除屏障,有少女破空而来,于狰狞血色之中一身干净,救昆仑虚于水火之间。师弟道,昆仑虚的所有人,都在那一个明烈的瞬间,爱上过朝珠。

我和无羡,一高兴便有点稳不住身形,无羡的小木鱼摇摇晃晃,差点把我俩都摔下去,最后好不容易平安落地昆仑虚巅。我把玉龙剑变小,扬声笑道:「贺辞声!我们来救你们啦!这回换我救你了,师父他们的援兵就在后头。」

我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了手来。

贺辞声已经力竭倒在地上,却恍然仰起头,很久没做出反应。许久才弯起了漂亮的唇,借着我的手重新站起身来,他把沾血的白绫换了一条,骨扇碎了便换新的,他呼喊道:「昆仑虚的弟子们听见没有,再撑一会,援兵就要到了。」

他咬牙切齿:「邪魔妖道,犯我山门,举宗共诛之!」

无数白衣弟子拾剑而起,向妖魔发起攻击。

魔族原本是占着上风的,我和无羡加入之后勉强打了个平手。剑风和佛光相映衬,所过之处魔气退让。我心里正骂着师父怎么拖拖拉拉的,却突然有巨声响起,接连的玄凤舟从我们刚刚撞破的壁垒缺口处飞进来。

玄凤舟停稳,仙盟人从上面涌下来,不过半个时辰,所有妖魔都已经伏诛了。

剩下的不过是处理伤员伤势和收拾宗门。但是因为我们来得及时,加上这些魔族只是给弟子放放血,伤亡并不大。如今受伤的弟子都已经被安置好,但地上还有淌过的血液,一点一点被阵法给舔舐吸收掉了,我们脚下的阵法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成了形,以缠绕着黑气的金色绘就,纹路奥妙,从昆仑山门前的阵眼处往周边漫开。

这阵法是转换天下清气为魔气的,可是阵成的这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师父提步走来,冷漠道:「血祭之阵,要九个才能启动。现在只形成了一个,自然没有动静。」

师父在我们身旁蹲下,触摸着阵法的纹路,闭上眼慢慢地用神识感受。

贺辞声往我们这边走,步履有些踉跄,道:「昆仑虚山的这个节点,原本是用来封印不周山结界的。」

当初魔界被封不周山下,九个节点依照天地玄黄平衡之术,分别落于九域的不同地域之中。如今封印已除,魔族却要在这九个节点之上重新建一个阵法,颠倒仙魔两道。

师父许久才睁开眼,神情之中有些悲凉,他道:「这是血祭的阵法,乃上古大凶之阵,需要无数鲜血献祭才能成形,且一旦形成,便没有回头更改的道理。」

我看着眼前散发着黑气的阵法,上头的纹路还染着血色,茫然问道:「这个阵法不能解除吗?这里已经没有魔族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来除去阵法。」

许久不曾开口的贺辞声出声,他抬起眼看昆仑虚满山的血色,不复从前的高洁,道:「以魔神之力绘就的阵法图,一旦形成,凡人怎可更改?」

师父无声应允,我们都算是修真界天资之人,在正道路上不断问心行走,年岁比之普通人不知延长了多久,可是归根结底,与魔神比起来,我们都只是凡人。

「为今之计,唯有将修真界全部力量,都置于守好剩下的八个节点之上,只要有最后一个没能形成血祭阵,那么整个大阵便无法启动。」师父沉下了眉眼,十分凝重地说道。

4

九个节点,有一处是在扶陵宗的。

我原本预备去西洲大荒山寻玉龙门,可是因为这血祭阵法的事情,我放不下扶陵宗,鲤鱼洲那头又有事务,便日日在扶陵宗和鲤鱼洲两头跑。

我向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子。

等空了一点,才能慢慢思考起魔宫之中的所见所闻。

我前世一叶障目,自登云台被挑下去后一蹶不振,从此眼中看什么都要偏执自卑一些,便也看不见鲤鱼洲被毁时谢如寂与我一同落泪、每每我崩溃时他撑住我脊骨的手。我说我欢喜谢如寂,一直追逐他,可连他被一步步蚕食神智、最后被夺舍了都不知晓,我像是追逐着一个关于剑的神话。

谢如寂见我,譬如见好龙叶公。他不敢靠近,除却自惭于半魔、受到魔族诸多影响外,何尝不是因为我的欢喜,如春日川上薄冰。他一旦走近,便碎开了。

我与师父道:「不必过多担忧,谢如寂神智还很清醒,他向来是个有天下大义的英雄,其中必有隐情。」

师父让宋莱给我看了一下脑子,忧愁道:「小徒弟,让你走了一趟魔域,莫不是被魔族中人给蛊惑了吧?」

我和大师兄说,和宋莱说,他们又把我拉去看了看脑子。谁都不大信我,只有贺辞声转了转扇柄,点了点额头,很久才轻笑道:「我信。小朝珠。」

好吧。最终只有我信。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谢如寂一直在天下太平的路上奔走。

我与宋莱沿着扶陵宗走,他也逐渐有了青年的坚毅模样。之前新收的那些弟子已经蹿高了好多,代替着旧人在扶陵宗修道。大师兄曾带我去看过扶陵宗放置神魂灯的地方,三千盏神魂灯,已经熄灭了大半,又有新的灯盏送进来。

我触碰上玉如师妹的神魂灯,她死前最后场景犹在。她跌落下断背山无尽的崖底,崖底妖魔横行,她仰头大喊道:「师姐,快跑!」

我捂住眼睛,要落泪了。这卑劣的魔族,要如何将我的姨母、我的师妹通通还给我。

世间清气已经稀薄无比,一年一放的碧桃花从此再未生花。

因着如今战势紧张的情况,扶陵宗新弟子的课业都十分重,弟子们找不着人撒怨气,便只好骂那个该死的魔神。

这般骂声里,只有一个少年抱着剑闷闷不语,我看着他眉眼有些熟悉,正是之前入门弟子中,给我谢如寂所绣手帕,要和谢如寂学练剑的那个小孩。他已经脱去了稚气,长高了好多,见到我飞快地抬了眼,又落下。

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到我面前,问:「朝珠。」

宋莱惯会耍威风,眯起眼睛啧一声:「要叫师姐。」

我诧异地睁大眼,看了宋莱一眼,他登时懂我的意思了——这么多年我也没管你叫过几次师兄,他气得瞬时把头转了过去。

我面前的小师弟犹疑地问:「那个魔神,是他吗?」

我怔了一会,才意识到那个他指的是谁。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好久,有一种信念崩塌的灰败感,大家可以接受英雄战死沙场、英雄迟暮,但往往不能接受一身纯白滚到泥潭中去。小师弟问:「他为什么要入魔呢?他为什么是魔神呢?」

很多事情,就算我比这小孩虚长几岁,也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去走自己的路了吧。小师弟已经走了,我还愣在原地垂着眼回不过神来。宋莱便在我面前蹲下来,打量了我一下,舒了一口长气:「还好你没哭,不然哄你真是太作孽了。」

他慢吞吞地补上,声音很轻:「不过朝珠,真庆幸你十五岁登云台被晚尔尔打下去的时候,把脑子摔清醒了,从此再没有追逐过谢如寂,再不曾欢喜他。」

谢如寂那日魔界之中曾道,过往诸般如大梦一场,他在十五岁朝珠的欢喜里没走出来,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才道:「可我也没能走出来。」

真心火炼,方得珍贵。

可知晓了这样多的事情,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我和谢如寂,过往和来路都已经被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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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我若为龙神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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