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连云之雨
连云之雨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雨神。
有人找我求雨,我漠然处之。
直到他一步一跪,膝头磨得只剩两块白骨,朝我叩首。
那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我表情不变,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1
我是南明唯一的公主。
幼时长于宫廷,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
嫡出兄长为太子,兄嫂对我疼爱有加。
我本以为我会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直到北上的使团带来两国结盟的婚书。
北齐皇帝拓跋昱求娶我,愿与南明永结秦晋之好。
父皇和母后舍不得我去,当场便冷了脸色,斥责拓跋昱不知好歹。
我却褪下华服花钗,朝他们叩首。
「孩儿愿孤身北上,与北齐联姻。」
搀扶起我,母亲哭得眼泪四溢。
「云儿,阿母不愿你去赴那刀山火海啊。」
而我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作为南明公主,既享常人不可得之荣华,自然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集结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送婚队,我卡着盟书上最后的日子出嫁了。
出国都时,满城百姓都来送我。
过长亭十里,他们泪眼潸然。
「公主,此去千里,多多保重。」
我朝他们挥手,眼里也有滚热的泪。
横跨南北两千里,过秦岭长江,从温暖的南国到湿冷的北国。
兄长亲自领队去送我。
待跨过秦岭,他便顿在了原地,不能再进一步。
北齐的国土,容不得南明皇子的进入。
秋风朔朔,生平勇武的南明太子竟淌下两行泪来。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小妹,哥哥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而我朝他含泪一笑:「兄长,我等你。」
2
等到了北齐,我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
人倒是和画像上长得差不多。
眉飞入鬓,龙章凤姿,翩翩如画中人。
然而好好的人,身边却腻着一堆衣着清凉的美妾,还有个一身素白的小白莲。
美妾们妖娆多姿,鄙夷地打量着我。
小白莲低头怯怯看我,眼里有藏不住的嫉妒。
拓跋昱朝我伸出手,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
「云芝,我是你的夫君。」
我愣了下,没搞懂这「夫君」是从哪来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分明还没到这一步。
但北齐太后派来的礼官还在后面记着什么东西。
我犹豫了下。
最后还是将手放在了拓跋昱朝上的手心上。
拓跋昱微微一笑,牵住我的手。
随我而来的使臣也松了口气。
两国礼官交接,预备筹办两月之后的大婚。
这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本就应该以我们两人的牺牲为开始。
但倘若是以黎民万众的平安幸福为收尾,我甘之如饴。
3
隔天我便去拜见了北齐太后。
看起来拓跋昱是遗传自他母亲的美貌。
这位名动北齐的毒美人曾以二嫁之身登临后位。
引得满朝官员哗然,却又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垂帘听政十二载,抚育幼子登基,最后以太后之尊号令天下。
极尊极贵。
我对她的手段极为钦佩,奉上大礼拜见她。
然而太后却命人将我的礼物扔出来。
又发落了引见我的小太监。
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不悦。
「哀家当初便说了,不必娶南明女。」
我怔愣看着价值千金的玉如意被摔得四分五裂,带来的各色礼物被扔得零落。
太后的声音冷淡,肃穆而严苛:
「既嫁给我北齐帝,便要恪守规矩。」
「明日卯时起,随我到小佛堂抄经静心。」
我忍着满腹心酸,让贴身宫女去把礼物捡回来。
在一片静默中告退了。
路上遇到小白莲,她一身素白,更衬得俏脸雪白,粉面桃腮。
穿了一身白,手里还拿一枝白梅。
她笑吟吟朝我见礼:「云芝姐姐,姑母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她这人向来疼我,就希望我和昱哥哥在一起,如果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别伤心。」
我没正面回她:「太后待我很好,训诫我礼仪。」
小白莲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我都知道,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来,这只白梅给你赔罪!」
然后便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秃白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天夜里,拓跋昱特地过来安慰我。
「我听说了白天你的事,母后性子不好,你多理解。」
「霜儿天真可爱,不懂那些世俗之事,你要多体谅。」
我按捺下心头怒火,不想与他争执。
拓跋昱满意走了。
天蒙蒙黑,我赶在卯时前起床。
太后未起,我一人在佛堂前抄经到天明。
直到日上三竿,才听到佛堂外小白莲银铃般的笑声。
「姑母之前给的佛经很好烧,但听说云芝姐姐写得一手好字,有她的佛经供着,佛祖想来更青睐霜儿呢。」
我冷着脸把笔一撂,不顾佛堂外姑侄俩的脸色,径直回了我的葳蕤宫。
后来,南明的礼官来劝我。
北齐的礼官拿礼法来压我。
拓跋昱在我门外诚恳言语了三天。
我想着父皇母后,想着北齐与南明的联姻,忍了这口恶气。
满宫莺莺燕燕权当看不见。
我打算等大婚后再慢慢料理收拾这些事情。
毕竟那时的我身为北齐皇后,收拾拓跋昱的这些姬妾也更有说服力。
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忍过一时,之后便是一条坦途。
可人生世事难料。
4
大婚之夜,突发变故。
北齐骤然发难,南明礼官被当众斩首。
我被关进水牢,拓跋昱的小白莲表妹穿上嫁服,替我成婚。
当天,北齐铁骑跨过秦岭天堑,犹如阎罗般屠尽边境居民。
这只铁甲寒光的精锐之师,其中尚且有我带来的铸铁锁衣之术。
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率着骏马强兵,肆意南下践踏。
狱卒每隔一小时就来禀告北齐铁骑的战况。
不到十二时辰,强军疾行,斩我南明十五城。
那一夜小白莲婉转承欢,我在水牢里心急如焚。
血染的地图展在阴暗的地牢里。
狱卒露着黄牙,手指蘸了口水点了点南明都城。
「昭明公主,不需一月,南明国便要破了。」
第二天,小白莲一身华服,命人剜去了我的腿骨,朝我柔柔弱弱地笑。
她鬓边插着凤钗,那是我从南明带来的嫁妆。
「云芝姐姐,这份大婚之礼,你喜欢吗?」
她拂过乌发鬓角,眼波流转间已有了一丝初为人妇的媚意。
一低头,宛若清风拂过娇水莲,有不胜凉风的羞意。
但眼底却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嘲讽。
「昱哥哥对我很好呢。」
「从今以后,我就是北齐的皇后了。」
我心中郁气百结,心头如被烈火焚烧,声音喑哑:
「赫连霜……你……」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姐姐不要吵哦,听我慢慢跟你说。」
「按昱哥哥的设想,你这个蠢女人是应该爱上他的,然后他灭掉南明,你成为他的皇后。」
「而你呢,应该夹在母国和北齐的中间,最后选择了我们北齐,背尽了骂名。」
赫连霜甜蜜地笑了下,为这样的设想感到愉悦。
「而且这样折磨你,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我的十指深深地抠入地面:「你……」
赫连霜叹气道:「可惜,谁让云芝姐姐你没有爱上昱哥哥呢。」
「你这个蠢女人啊,现在只能被关在地牢里。而我,将代替你,成为『连云芝』。」
她拍了拍手:「哦对了,以后我就叫『连云霜』了,姐姐你瞧,我们连名字都是天作之合呢。」
我胸口起伏,抓起一把土扔到她脸上。
「你休想!」
赫连霜漂亮的脸上扭曲了一瞬间。
她捂着脸,眼神阴鸷可怖。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我要顶着姐姐的名头挨骂呢。你不感谢我吗?」
「云芝姐姐,你就亲眼看着你的母国是怎么被灭掉吧。」
5
南明在两个月后被灭。
此后,我被关在水牢十二年。
肌骨溃烂,膝头空洞,无法行走,终日活在愤恨中。
我被折磨成了一个「疯女人」。
狱卒每日都来跟我说南明余部反抗又被扑杀的故事。
又说起南明旧民生活在北齐的快乐。
据说他是受拓跋昱的指使。
这个男人的手段比他母亲还要阴毒可怕。
合纵连横千里,假意迷惑南明,却趁其不备猛攻要害。
北齐马肥兵壮,有普天之下最好的铁骑与军队。
南明因为联姻放松了警惕心,边防有所削弱。
北齐铁骑就趁机撕下进攻南方的口子来。
打下南明后,北齐将民众分为四等人,南明人是最后一等人。
和奴隶同等地位,被人欺压迫害。
南明的少女被当街强抢,壮劳被奴役至死。
昔年繁华富庶的扬州路,如今燃起烹煮两脚羊的烽烟。
拓跋昱的生活倒是滋润非常。
他和赫连霜恩爱非常,孕育两子一女,琴瑟和谐。
在他们准备举行封禅大典向天下展示恩爱时,我死在阴暗的水牢里。
临死前,老鼠爬行过我的身体,尖锐的啮齿啃噬我的身体。
狱卒啐着骂了声晦气,打扰他讨赏。
一卷草席,我被抛在了荒凉郊外。
尸体被盘旋的秃鹫啄食,被雨水浸润,溶解在北齐的土地里。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三天后承受天恩,成了雨神。
掌世间云雨,能够调动风雷,肆意操控整个疆域的天气和收成。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能让他们干旱而竭,也能让他们在洪涝中溺死。
而拓跋昱即将在封禅大典上朝我叩拜——
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6
北齐的封禅大典在泰山举行。
拓跋昱在十二年内四处征战,统一南北。
如今便按捺不住,要向上天祭告自己的功绩。
殊不知他的功绩里全是尸骨累累。
泰山上,万事俱备。
我站在云端。
看着礼官在祭坛里烧着奉天书。
那万余字的奉天书里写着拓跋昱的彪炳战绩。
写着我南明万众流着的血泪。
我看着那得意的文字。
一挥手。
密布的乌云下骤然降下一道闪电。
祭坛上五雷轰顶。
拓跋昱皱起了英挺的眉毛。
礼官猛然抬头,颤着声音:
「这……上天不满!」
他遽然伏下身来,浑身抖如筛糠:
「还请上天明示!」
明示?
泰山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里,我悠然从云端降下。
一挑眉。
「拓跋昱,别来无恙?」
「连云芝?」拓跋昱皱紧了眉头,藏在衮衣下的手握紧。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吗?」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让你和赫连霜失望了。」
我转身,一步步走上祭坛最高处。
皇命受命于天。
而我如今是他求着的「天」。
我迎着风,朝他莞尔一笑。
「听说你要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那么,求我吧。」
拓跋昱仍然不太相信。
但他显然更震惊于死人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二。
「当年狱卒没有杀了你?」
我朝他摊手:「他杀了,但我没死。」
山顶的雨下得更大了,我朝他一笑。
「我现在是雨神。」
「如果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满足你的愿望。」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这个要求怎么样?」
拓跋昱抬手:「来人,把她捉下来。」
礼官道:「陛下,待活捉了她,我们还可以把她当作祭品献给上天。」
拓跋昱抚掌道:「大善!」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下。
拓跋昱啊拓跋昱,真是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拓跋昱表情不变,沉声道:
「活捉。」
我笑了下,心念一动。
数条雷电从云端降下,把祭坛劈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疾风骤雨,呼啸而来。
云层降低,黑压压的,宛若噬人的巨兽。
礼官浑身颤抖,跌坐在地上:「她……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拓跋昱攥紧拳,脸色难看地大步离去。
下一刻,整个泰山被洪水淹没。
我站在山顶,任大雨冲刷我透明色的身体。
我冷眼看着礼官被洪水冲走。
冷眼看着拓跋昱踩着他的身体登舟。
冷眼看着一脸震惊的小白莲被拓跋昱扇了一巴掌。
他们登上了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破筏子,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
「逃?逃不掉的。」
他不知道,未来整个北齐都将不会有雨水降下。
被囚禁在水牢里的十二年磋磨了我。
亡国失爱之痛让我的心充斥了仇恨。
被老鼠啃噬身体的痛让我的灵魂扭曲。
泰山之巅风凉雨重。
我明明不是人了,却还能感受到那股痛彻心扉的冷意。
曾经我也是个游走于民间的公主。
替百姓制造出耕田的器具,带他们走出荒瘠的深山。
惩治贪官,教训污吏,赏识儒生。
当时我能做的远比现在多。
现在的我只能活在仇恨中。
唯有看到那些曾经的仇人痛苦着死去,我才能解脱。
站在泰山之巅,可望到千山百域。
半个北齐尽在眼帘中。
云雨散去,太阳当空。
但未来他们再也不会下雨了。
大旱即将来临。
7
在两个月大旱后,拓跋昱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独自来了泰山顶求我。
而我掀了掀眼皮:「条件不变。」
拓跋昱一咬牙,掀袍跪下:「连云芝,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嘲讽地笑了下:「这可真是够屈尊的啊。」
「拓跋昱,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拓跋昱扎扎实实给我叩了个首。
再抬头,额头上鲜红的一个印记。
他咬牙,声音像是硬挤出来般:「我求你……」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我轻声道。
「这是第一个叩首,还有一千九百八十个。」
话音刚落,后面冲出来一个人。
衣衫散乱,神情仓皇,声音尖厉。
是小白莲。
「连云芝,你休想!」
我看着她已经不复年轻的体态和面容,挑眉一笑。
「我休想?」
「赫连霜,皇后之位待得很舒服吧。」
「再待一待,因为很快就没有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赫连霜尖声道。
我笑着说:「因为北齐很快就要灭国了啊?」
「你闭嘴!你这个蠢女人怎么可能——」
她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裹着华丽衣袍的臃肿身体被扇歪了一下。
拓跋昱一脸阴鸷地看着她。
赫连霜捂着脸,脸色一点点变白。
我拍手称快,看着他们狗咬狗。
看啊,这就是色衰爱弛。
昔年疼爱如宝的小青梅,如今也能毫不犹豫地扇巴掌。
果真是人心易变。
拓跋昱跪直了身体,冷声说:「连云芝,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改变主意了。」
「刚才那些要求不变,你从台阶下开始,一步一跪。」
拓跋昱攥紧了拳头,挥出一道凌厉的风声。
他忍了再忍。
但最后还是忍了。
「好。」
他从泰山下一步一跪。
一跪一叩首。
泰山为封禅之地,台阶修得陡又长。
三千阶,他跪到一半,膝头就磨得只剩两块白骨了。
我冷眼看着他跪上来。
这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来的一瞬间,他布好的天罗地网骤然发难。
无数道士和尚冲出来,嘴中念念有词。
各种灵光闪现着,牢牢困住我。
拓跋昱撕了假面,被人搀扶着,恶狠狠地朝我笑。
「连云芝,你这个贱人,没想到吧。」
我表情不变。
拓跋昱毁约也好,省得我再与他虚与委蛇。
呵。
以凡人之躯困神,堪称蚍蜉撼树。
我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拓跋昱脸上的得意神色一点点消失。
我看着他「砰」地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笑了下。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8
大旱后大涝。
各地开始凭空出现我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成神。
但这些雕像的凭空出现倒像是上天的旨意——
当皇权无用,人们开始偷偷祭拜雨神。
但我却没有感受到分毫的信仰之力。
也是,神明之于民众,不过是遇难时才想起来的虚物。
虔诚信众少之又少,因而信仰之力也少得可怜。
我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我只是冷静地把伤害过我的人都淹死在了这场洪水里。
这笔账,我记了十二年。
以秦岭为界,我在北齐的疆土上肆意施展雨水。
曾经关押我的狱卒在洪水涌来时吓得目眦欲裂,满身腥臊味。
我冷静地看着他一点点沉没。
北齐当年肆意烧杀抢掠的士兵,也被洪水淹没。
我毫不手软地把恨意和怒火发泄在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一个个死去。
满怀着绝望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
宛若当年无辜的南明万众。
我感觉世间清静了许多。
「也许该收手了。」
我自言自语,往泰山巅走去。
直到我的雕像被愤怒的民众推倒在洪水里,四分五裂。
9
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
我低头,却发现脚下尸骨累累,手上沾满了鲜血。
洪水冲破了北齐人的瓦屋,淹没了他们的田地。
他们的亲人死去,瘟疫和饥荒开始爆发。
老弱没有庇护,青壮死伤大半。
当祈求的雨神没有带来庇护,愤怒的民众推倒了雕像。
「邪神!」
「什么雨神?根本就是邪神!」
「杀了这个神,大水就能停了!」
「还我麦子呜呜呜……我今年刚种的麦子……」
雕像倒在洪水里。
悲悯的神像被泥水浸染。
衣衫褴褛的民众满脸悲愤,泪水黏结在枯黄的脸上。
那是灾难侵袭数年、饥荒和大洪折磨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横来竖去,划在他们的脸上。
也划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地站在世间。
万人悲呼,他们看不见我。
我却能看见他们痛苦的内心——
我做的和当年北齐做的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我家乡被北齐铁骑屠戮的时候,民众是不是也是这样流着泪?
我……是邪神吗?
他们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成为了上位者权力撕扯的牺牲品。
他们被裹挟在命运的洪流里,饱受折磨与苦痛。
最后只能愤而反抗,意图创造新的历史。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是父皇曾经跟我讲述过的道理。
我曾经似懂非懂。
如今却透彻地理解了。
一片撕裂的痛苦中,我竟恍惚感受到当年被硕鼠啃噬的剧痛。
此时痛更胜当时痛。
10
我的雕像被砸得稀巴烂,神力几近于无。
洪水慢慢平息下来。
夜深人静,一个面相愁苦的老妇人把雕像的碎片捡了回家。
她抱着碎片,边拭泪边在屋檐下借月光修补。
雕像在她手下显现了雏形。
她心疼得眼泪直流,往裂痕上吹气。
「公主啊,咱们不疼,咱们不疼。」
她认得我?
我心头一跳,拼着微弱的神力,覆在雕像的身上。
「您是南明人吗?」
月光落下来,泥雕像上显出我痛苦而茫然的神韵。
「公主?」老妇人睁大眼睛,一滴泪滚了下来。
「嗯。」我轻轻地说,「阿嬷,我是连云芝。」
老妇人抱着我的雕像呜呜哭了起来。
「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我轻声说:「阿嬷,我已经死了。」
老妇人擦干了眼泪,倔强地摇头:「不,您没死。」
「我们南明人都惦记着您,您不会死。」
她喃喃道:「公主出生那年,大旱里就下起了雨,后来您长成,咱们南明就一直风调雨顺……」
「我们都说你是雨神,是福星……您怎么会死呢?」
我欲言又止。
心头却泛过一丝酸楚。
「阿嬷,对不起,我没能护住你们。」
我忐忑地问:「阿嬷,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涌出来的泪。
「当年您远嫁北齐,我们都为你高兴,说是公主终于能母仪天下,我们也能过过安生日子了……」
我咬着唇才没让泪落下来。
远嫁的公主被囚十二年,死在异国他乡。
联姻的盟国铁骑南下,践踏南明诸城。
他们所心心念念的和平,不过是一场破碎的美梦。
「您嫁到北齐后,北齐人就打了过来,那群畜生,欺压我们南明人……」
老妇人想起伤心事,浑身发抖,像个小孩般诉苦。
「陛下和娘娘被他们逼死了,太子也战死了。」
老妇人说:「太子妃带着少帝跳海了,随行十万民众,我当时也去了。」
「但是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是我儿的遗腹子。」
她有些自豪地说:「我们南明人的孩子。」
她又哭又笑:「我儿十八从军,儿媳妇有了身子,上天知道我们的苦,我这不中用的人啊,也合该活下来,为咱们的孩子做打算。」
「我和儿媳妇被掳到北边,老头子却还在老家,如今也不知道一把老骨头还在不在。」
「后来听说您成了北齐皇后,又改了名,和那北齐皇帝恩恩爱爱的——」
老妇人啐了一口:「呸,我才不信!」
「我们公主十岁起就为民间施粥,咱们南明多少人见过你啊,怎么可能认那个冒牌货!」
「您尊名连云芝,陛下说过,是取自『连云之雨』的意思,怎么可能叫连云霜!」
我脸上的泪又慢慢淌了下来。
「连云之雨,可济苍生。」
我叫连云芝,本就是取自其意。
可如今,我却忘记了这句话。
两道裂痕从泥偶的脸颊上落下来,有隐隐的水意。
老妇人见状赶快给我擦泪。
她蒲扇般的大手泡得发白,覆在我脸上时却有令人心安的温暖。
老妇人像是哄孩子般哄着我。
「公主,我们不伤心,我们不伤心。」
「南明没了没关系,我们记得你,我们记得你。」
我在这样的安慰里放声大哭。
乌云把月亮遮蔽,雨声淅沥,仿佛回到十八年前。
穿过花草葳蕤的宫廷,是我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多年前母后也曾在午后抚摸着我的发。
「我们小云芝啊,一定要嫁自己想嫁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11
我的灵魂飘摇在大江南北。
只要有人捡起我的雕像,我就能看到他们。
但神力所剩无几,我无法像之前那样与他们交谈。
洪水渐渐消失,但雨也毫无踪影。
世间的天气开始失衡。
在愈发炎热的天里,我穿梭在北齐的诸地。
家里的男人像猪一样打着呼噜。
少妇从木摇篮下取出雕像的碎片,慢慢地修补着。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愁苦,手指上满是伤痕。
摇篮里的婴儿朝她笑,她握着雕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但总归是在笑。
「蓝儿,阿妈不哭,阿妈在修公主呢。」
……
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夹层中取出一点泥土。
对着这点土,他老泪纵横,慢慢修补着雕像。
「这土是老头子临走前从南明偷偷带的,公主不要嫌弃啊。」
「咱们土在人在,永远不忘根。」
……
荒山上的无字衣冠冢前。
一个瘦弱的少年对冢叩首,苍白的脸上眼神却乌黑透亮。
他对着稀淡的日光修补着雕像。
「公主,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
分布在北齐土地上的南明人执着而倔强地捡起我的雕像。
他们修补着,坚信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走过他们的生活。
流了一遍又一遍的泪。
但他们已经很好地适应了新生活,并竭力生存着。
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一个捡起我雕像的人。
12
香山别苑的佛祠里,我见到了北齐太后。
她瘦了很多,脊背却依旧挺直。
昔年艳冠天下的脸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两鬓苍白。
侍女的托盘上呈着被修补后的雕像。
太后伸出手,轻轻抚过雕像的面容。
佛珠冰凉,沁过一丝冷意。
她衰老的眼里涌过一抹感伤的情绪。
「哀家当年便说过,不必娶南明女,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万事总有因果轮回,他这样做,总归是害人又害己。」
侍女劝她:「娘娘,陛下做事自有谋断。」
太后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
「昱儿勇武多谋,但下手过于狠绝,极伤阴私。」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只是可惜了昭明公主,这孩子哀家当年瞧着也很好,只是死得早了些。」
侍女又劝她:「当年您要保昭明公主,已是仁慈之举了。」
「昭明公主在大婚之夜就死了,陛下娶了霜小姐,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谈。」
「美谈?」太后冷笑了一声。
「若是美谈,这些年他就不必弄出那些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当年哀家劝了他,他便将我软禁在这香山别苑里。」
我一愣。
宠妾灭妻?软禁?
拓跋昱竟心狠如此?
太后冷笑着摔了佛珠。
「拓跋昱啊拓跋昱,到底还是更像他老子。」
「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看看,这场大戏,他该怎么收场。」
13
我终于积攒出了点力气。
但北齐却再没有雨水了。
我想像从前那样肆意地行云布雨。
却感受到难以动弹的滞涩。
为什么?我不是雨神吗?
我惶惑着回到泰山巅,那是我复生的地方。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站在泰山之巅,望着茫茫四野,我忽然了悟了一件事。
原来我不是雨神。
也不是上天垂怜我。
是南明万众夜以继日的祈祷感动了上苍。
他们将信仰之力贯于我一身,使我拥有了排云布雨的能力。
然而被他们信任的我,却没有好好地践行自己的力量。
天地自有循环,之前我肆意宣泄的洪水,本就应该分布在这数年前。
一朝之间倾泻干净,之后却留下无尽的干旱与炎热——
最后所有的人都会死。
我开始思索该如何挽救这垂危的世间。
最后在泰山祭坛下的古碑上找到了答案。
碑上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海的水来自河泽。
如果想让河泽丰盈起来,就得让江海枯竭。
我想:
民众祈愿的信力是河泽。
而我的生命是江海。
「也许是该到走的时候了。」
14
拓跋昱又来找我了。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泰山之巅,脸色青灰。
烈日炙烤着他,他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
北齐帝王放下了引以为傲的自尊,伏在地上求我。
他低声说:「云芝,住手吧,这样下去这世间都会完蛋的!」
我沉默着坐在山岩上,无动于衷。
拓跋昱脸色灰败,却遽然被出现在身后的女人捅了一刀。
赫连霜杀了他。
她笑得花枝乱颤,上了年纪的脸上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风韵。
「拓跋昱,你宠妾灭妻,让那两个孽种代替我孩子的位置,死在我手上也不亏。」
拓跋昱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霜。
赫连霜放声大笑:「不敢相信?人总是会变的,你变了!我不能变?」
说罢,她拔出刀,一脚把拓跋昱踹到山崖下。
喷溅的血染红山岩。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刀。
我看着她,心头微受触动。
赫连霜大笑着,把血抹在唇上,似胭脂般的红。
「连云芝,你不就是想我们死吗?」
「我杀了他,再自杀,你不就满足了吗?」
「你不就满足了吗!」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下一刻,身体如折翼的飞鸟般,直直地朝悬崖下坠去。
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盘旋不息:
「连云芝,放过天下人吧。」
我站起身,看着山岩上的血。
两个生命转眼消逝。
但他们不会死。
这世上的人都不会死,除了我。
我开始走过这座使我复生的山。
当年南明万民给予我的力量,我要还给这世间众生。
我的裙袂拂过山间秃岩。
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支南明小调: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走路间,天上下起了雨。
死去的人又从泥土里醒了过来。
春风吹又生,野草蔓原。
万物复苏,一切仿佛都如同之前一般。
万物生则有其命,所有的人都该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我们都死过一次。
但再醒过来的人,已经被雨水冲刷了恶意。
一路走过北齐的十六州,跨过南明的三十五城。
我走到了东海里。
海里浮现出南明万众,他们含着泪,朝我叩首。
父皇母后站在最前面,欣慰地看着我。
我朝他们微笑,然后消散在天地里。
世间再无连云芝。
15
香山上也下起了雨。
疾风扑朔,吹得窗棂簌簌抖动。
侍女问静坐在榻上的太后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太后道:「把窗户开着,哀家要听雨声。」
侍女说:「听说干旱的地方又下起了雨,那里的人们还在欢呼。」
「他们说雨是从泰山上下来的,现在正往泰山上去。」
太后疲乏地合上眼,摆了摆手:「哀家知道了。」
侍女应声告退后。
太后睁开眼,望着窗外扑袭而来的雨,轻轻叹了口气:
「纵有连云之志,也抵不过世间风吹雨打去。」
(完结)
番外
我是南明人,却长在北齐。
阿奶说我是阿爹的遗腹子,当年她和阿娘因为在肚子里的我才没去赴死。
她说南明人本该堂堂正正地走,但活下来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阿娘嫁给了北齐人。
我娶了北齐人。
但我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南明人。
我少年时,天上大旱,后来发起了大洪,人们颠沛流离,受苦得很。
我跟着阿娘和阿奶,往高处走,一直没被大洪淹掉。
但阿奶说,冥冥之中是公主在保护我们。
她要我记住一个名字。
昭明公主连云芝,是我们南明最后的荣光。
阿奶哭着说:「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却从小往民间跑,咱们国都的人都见过她,和她说过话。」
她说:「公主是个好人。」
后来,北齐的各地出现了雨神雕像。
南明人不会这么高调。
这些都是北齐人做的。
他们希望通过神明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阿奶说,这世间的人就是喜欢高高捧起一个人来,再狠狠把她砸下来。
公主的雕像被砸了。
阿奶心疼得直淌泪,趁夜色把雕像捡回了家。
那一晚我不在家,但后来,她和我说见到了公主。
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容光焕发,就没敢跟她说,她可能是老眼昏花。
阿奶说:「你不要不相信,阿奶从来不说谎,除了小时候哄你不吃糖。」
我们把雕像修补起来,偷偷藏在供柜里。
听说南明人都藏着雕像。
我们见面时心照不宣,只暗地里指了指天。
后来天又热了起来,天上久久不下雨。
人们没水喝,就煮之前的雨水喝。
阿奶说:「公主肯定遇到了什么问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然而当天上真正下起了雨,她却又哭了起来了。
「公主啊,公主啊……」
她一声声地喊着。
「你这又是何苦啊?」
声音喑哑,宛若泣血的老鸦。
邻居家死在大洪里的人又回来了。
他步履蹒跚,脸上带着茫然,回了家就摔了盔甲,抱住家里的女人:「我、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天上下着雨,阿奶哭着拉着我往山里赶。
人间大乱,但南明人都往山里赶。
山里有神龛,这是南明人设的神龛。
我们要供我们的公主成神。
但神龛却消失了,烧香,香抖了几次,没烧成。
南明人都哭着跪在空地上,朝老天磕头。
公主死在了这世间。
我们也救不了她。
但阿奶擦干了泪痕:「公主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里,她一定能和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团聚。」
南明人有了希望,把眼泪都擦干,连连点头。
阿奶说:「我们送送公主吧。」
我们朝青山绿水叩首,送我们南明人的公主。
北齐帝回来后,起初还算得上勤政。
但后来渐而懈怠了,老年时,他也成了昏君,丢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那个在边疆平凉府养马的少年,最后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烽火四起,这些年里,我度过无数个雨天,也曾无数次想起少年时的经历。
到八十二岁这年我寿终正寝合眼时,我仍记得我是个南明人。
我告诉床前哭啼不休的儿女,我下辈子仍要当个南明人。
饮水要记得水发源的地方,河泽要承江海的情。
只要有雨水在的地方,南明的血脉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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