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人人都爱我母亲
人人都爱我母亲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的母亲是风华绝代的大女主。
她说,已为我选好了最强的干爹团,从此天下任我闯。
有痴痴守候她的深情王公,有温润如玉的羸弱君子,还有病娇疯批的少年将军。
母亲说,人人都爱她。
可她不知道,人人都想杀她。
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这便是我父母的一生。
表面上的一生。
实际上,谢都督与刺史妇,隐居深林十六载,生有一女谢蛮蛮。
我,谢蛮蛮,因与野猪搏斗无果,带着一身泥正要回去跟母亲嚎啕大哭,却撞见了决然下山的父亲。
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腰间佩着都督令牌,望着我神情复杂,最后对我只有四个字——好好陪她。
而我的母亲,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开,郁郁而终。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我在母亲坟前呆坐七日,理清了一件事,原来我的父亲,真的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都督谢含之。
但父亲不知道,母亲在教我伪造一术时,就是拿他令牌做的模子。
我那时不知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便没提醒他,他带走的那枚令牌,是我学成时懒的换回来的,假令牌。
于是我带着真令牌,也下了山。
母亲临终前,幽怨不止,泛黄的瞳孔里尽是不甘:「蛮蛮、蛮蛮!问他,帮我问他……」
我总要找到父亲的,要帮母亲问问他。虽然我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2
下山第一日,我夜宿城隍庙。
雷雨夜,风声不止。我听见骏马嘶鸣,穿破风雨而来。
一身蓑衣的暗卫跃马而下,带着水汽跪在我脚下:「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聚。」
「你家大人是?」
「贾南望。」
我知道这个人。
母亲教我诗书时,与我笑言过:
「当初的天下四公子之一,贾南望,可喜欢可喜欢我了,喜欢到为了我,心甘情愿结庐山下。可惜啊,真是应了这名字,他只能在南边孤单望我一辈子喽。」
我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终于在日光熹微时,到了贾家。
说实话,我很难将母亲口中的那个「庐」,与眼前恢宏的贾宅联系到一起去。
贾南望高坐明堂,他慢条斯理地饮茶,眉目依旧俊美,望向我时说的话犹如玉石坠地。
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京城时,你母亲曾是我府上婢女。」
第二句话带着惘然:「我与她,也曾是良配。」
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你母亲手上的那把钥匙,可是传给你了?」
后来的话没来得及说下去,因为下一秒,他的儿子女儿们就纷纷闯了进来。
为首的姑娘掐着腰,脆生生道:「父亲,你带了什么孽种回来!」
说完解下腰间长鞭就要朝我狠狠劈过来。
除了野猪,我还没怕过谁。
3
这姑娘明显只学了个皮毛,我瞬间拆解出她的出招方向,反夺过长鞭,正要给她来一个皮开肉绽时,一直端坐的贾南望出了手,掷出茶盏打红了我的手腕。
他淡淡道:「你比你母亲,要心狠的多。」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笑着回敬:「您也比我母亲形容的,要薄情多。」
回程的马车上,我便大概摸清了山下的地理形势。
四周是险峻山峰,易守难攻,城中却是开阔平原,土壤肥沃。也难怪母亲最后选择此处隐居。
贾南望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母亲结庐在此十六年,而是为了,屯兵马粮草。
贾南望的声音终于有了丝失控,他看着我,仿佛在看我母亲残留下的影子,一派深情:「她如何与你说我的?」
我想了想,道:「长得没我父亲好看的,妈宝男。」
「唉,他妥妥一个深情男二啊。其实本来我也很喜欢他的,但他太听他母亲话了,人家都恨不得弑子夺权了,他还傻傻的言听计从,几次三番将我推入火坑,幸而你父亲相救。蛮蛮啊,一定要记住,妈宝男不能要。」
在我母亲的讲述里,她与贾南望缘起京城,那时她只是一介卑微婢女,因一场诗会大放异彩,引起了贾南望的注意,二人先后几番经历,贾南望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天下大乱,贾南望亦是雄踞一方,但他与我母亲理念不合,渐行渐远,最后更是亲眼看着她另嫁他人。
母亲告诉我的结局,是贾南望抛却功名,只愿在山下守着她,孤单一生。
但她没有见到,故事外的男人,大宅子住着,儿子女儿们生着。
似乎母亲也对贾南望解释过「妈宝男」的意思,他眼眉一蹙,似是听到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
「而今天下风云再起,你们父女接连下山,各地都收到了消息,因着与你母亲的旧情,你在我这儿是最安全的。」
难怪贾南望那么快找到了城隍庙的我,看来父亲母亲说是隐居,但估计这十六年山下的各方监视根本没有停过。
贾南望徐徐说着,像是缓慢的引诱:「我不知为何你母亲没有下山,但你是她女儿,我一定会把你当我亲生孩子看待的。」
我看着一众不服气的少男少女们,摇摇头:「我母亲没有下山,是因为,她死了。」
「你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吗?我不用假意当谁的孩子,我找到他就好了。」
座上的贾南望手死死攥着扶椅,指尖都洇出了血渍,他深深望着我,寂然不语。
直至他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儿女们纷纷上前,簇拥中的贾南望,蓦然流了一滴泪。
我忽觉欣慰,南望,倒也不负此名。
我母亲,到底让他终生难忘了。
5
贾南望将我软禁了起来。
他逼我穿母亲穿过的衣裳,簪母亲簪过的宫花,逼我言笑晏晏地唤他,南望。
「幸好你长得像你父亲,就算只有三分像你母亲,以那般美貌,往后日子都会很艰难。」
我不以为然:「我虽只有十六岁,来不及学透母亲几十年的积淀,但我觉得已经够用了,日子不会很难的。」
贾南望眼中悲戚愈甚:「你的这分狂妄,与她也是一等一的像。你母亲的墓在何处?我会常去祭拜的。」
「只有衣冠冢。我遵母亲遗愿将其火化扬灰了,她说要跟着风回到家乡。」
贾南望勃然大怒,留下一句「孽障」后拂袖离开了。
果然所有的白月光,只有死了才会得到升华。
晚间时,有人扣响轩窗,探出清俊一张面庞,像是林间走失的麋鹿,「谢姑娘,我带你逃出去。」
6
我认得他。
是贾南望最小的儿子,曾拦了拦当初要挥鞭向我的长姐。
他将一串钥匙扔到我怀中,嗓音犹有朝气:「快跑,城东有一家铁匠铺,是我的私人生意,没人知道,你可以先躲在那边。」
「为何帮我?」
他想了想,认真道:「长姐与你打架,鞭子差点误伤我时,长姐没有收力,是你控制住了鞭子的方向。我记着的。」
我轻巧跳出窗外:「你叫什么?」
「贾怀然。」
我刚跑出府门,便听得里头人声攒动,搜寻动静逐渐而来。
几列人鱼贯而出,举着火把在城中大肆搜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贾府暗处,预备等动静小些再逃,却听见里头杖刑的声音。
我趴在墙头,看惶惶火把下,贾怀然的长姐指挥刁奴十板子十板子地打的他皮开肉绽。
贾南望立在阶上,神情阴鸷。
贾怀然腰都快被打断了,依旧没有供出我的去处。
贾南望便命人在贾怀然的伤口浇上盐巴,而后不管其死活,领着众人去寻我。
我在暗处躲了一个时辰,贾怀然也昏了一个时辰。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去年冬夜,一只麻雀翅膀受伤跌在我窗前,活活冻死。
我跳下树杈,蹲在贾怀然跟前:「这个家不适合你,不如你与我一道去找父亲吧。」
听到我的声音,贾怀然竟然醒了。
血肉模糊之下,他的双眼依旧清澈,用劲且艰难地告诉我,好。
7
许是想要我的境况更艰难些,我将将把贾怀然带到铁匠铺,忽起风雨。
他腰上的伤耽误不得,我在行囊里翻出药粉,麻利脱去他的衣裳,一点点帮他上药。
贾怀然因剧痛冷汗涔涔,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去外头趁着雨水清洗刀柄,正在烛火前消去污渍时,贾怀然半披外袍,在灯火下愣愣唤了我一句:「谢姑娘……」
我在半明半灭的火光中回眸,绽出笑容问他:「怎么了吗?」
贾怀然指着我脸上半掉不掉的人皮,呼吸一滞:「你的脸?」
我后知后觉,因着奔波加之雨水,原先一直带着的人皮面具已处于半脱落状态。
我干脆一起揭了,坐到贾怀然身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我母亲教过我,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
贾怀然眼中惊艳之色愈发浓:「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真美……」
我颊上忽然一温。
是怔怔的贾怀然。
他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上我的脸颊,我与他不过方寸之距,随着眼睫轻颤,我们的呼吸便粗重一分。
中间隔着摇曳烛火,外头风雨大作,里头暧昧不止。
我咽着口水,脸颊朝他掌心里蹭了蹭:「你对我很好,我愿以最真实的面容面对你。」
贾怀然掌心微微一颤,仿若亵渎了什么:「从前我不懂父亲为何会对你母亲念念不忘,而今,好像明白了。」
而后像是清醒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局促不堪:「君、君子有言,非……非礼勿摸。唐突姑娘,实在抱歉抱歉。」
或许贾怀然并不像麋鹿,更不像鸟雀。
他是呆傻的君子。
8
贾怀然告诉我,我父亲约莫是去京城了。
那儿是群雄逐鹿之处,但此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我一个女儿家,前路凶险不可知,有个照应也好。
说这些话似乎用劲了他毕生的勇气,毕竟怎么听怎么像在死乞白赖缠着姑娘家。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呢?这可是你的家啊。」
明明身体都被我看光了,贾怀然仍守着君子之礼,他认认真真告诉我:「因为我也要去找你父亲。」
「嗯?」
他看着我的眼睛,字字如千钧坠地:「你母亲不在了,那么亲事只能找父亲提了。别说是千里,万里我都是要去的。」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没听过这些话,更不知道这些话,原来会让人听得心脏砰砰跳。
跳得比被父亲押着练武时还厉害。
「贾家人人可欺我,那不叫家。」贾怀然鼓足勇气,轻轻覆住我的手:「但是,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有新的家了。」
我脸一红。
没忍住,啄了贾怀然一口,像是宣示主权的小雀。
贾怀然怔住了,不是那种书生般的羞涩,相反的,有那么一瞬,他双目清明且灼灼,看着我,眼中竟有惋惜与失神。
「我真的没有见过你这般性子的姑娘。」
我笑嘻嘻补着:「是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姑娘。」
我与贾怀然朝夕相处了十日。
白日里我偷偷去帮他寻药,夜间则是紧盯贾南望的布防。
我们在彼此交换了当下的情报。
贾怀然对他父亲的兵力和粮草知之不多,但了解到的已尽数告诉我。他的伤已好的差不多,我们便规划好路线预备明日动身。
我没什么情报好告诉贾怀然的,但他倒是很好奇贾南望口中的「钥匙」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我父母隐居前,留了一大批银钱、兵书、军马,其实也不多,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那些就是给我备的嫁妆而已。但不知怎的,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无可估量的宝藏,所谓钥匙,就是这些东西的具体位置。」
「嫁妆?这么厉害的东西,竟然只是你的嫁妆。」贾怀然含笑看着我:「那我得更努力了,这一路艰险难言,不如你取出部分来,我们也好打点。」
我想想也是,「好。本来是想着找到我爹,完成我娘遗愿就回来的。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你等着我,我今夜便去取些来。」
9
更深露重。
我喝到第三杯茶时,听见了来自泥泞草地的窸窣前进声。
屋门打开,我亲眼看着二人高坐马匹上,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士兵。寒光伴随着冷夜微风,步步向我逼近。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初见贾南望时,他高坐明堂的模样。
只是这次,多了一身黑衣劲装兜帽加身,再不是君子如玉模样的,贾怀然。
我看着神情冷然的他,走出门与他一揖,立在马下笑道:「我就说嘛,还是黑色适合你。就像那夜在城隍庙一样。」
马上的贾怀然微微蹙眉,他目光凝在我身上,慢慢摘下兜帽,露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温润脸庞。
「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城隍庙的雨夜,除了来接我的侍卫,我也看到躲在暗处的你了。下次再要躲,记得把头上的玉饰摘了,否则了打雷了一看一个准。」
贾怀然不是贾家最不受宠的孩子,相反的,他是地位仅次于贾南望的才对。
贾怀然看我坦然的模样,后知后觉可能此番前来有诈,脸色骤变,正要跟贾南望说什么时,贾南望却看着我的面容,怔然失语。
「是你回来了吗……」
贾怀然不解:「父亲?」
我指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吗?你也是傻,既然要用美男计,怎么自己不过来看看呢?这样就知道,你儿子一直喜欢的,其实是,我母亲的面容啊。」
我再次摘下面具,露出我原原本本的样子,就是城隍庙雨夜,我与贾怀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悄然对视的模样。
也是他一直知道的模样。
只是他对更好看的皮囊动了心罢了。
母亲是与我说过,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但她还有一句——
「蛮蛮啊,我说的不是面容,是心。你的面容是父母给的,无需自卑自傲。但你的心,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要保护好自己的前提是,永远不要让他人看穿你的心。」
我将面具扔在贾怀然脚下:「美男计?告诉你,是美人计才对。你们男人,总是小瞧女人。」
「我和我爹朝夕相处十六年,你这般样貌,还入不了我的眼。」
10
贾怀然纵马来到我近前,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眼中情绪复杂:「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能在城隍庙被轻易找到,怎么可能带着一个你拖油瓶安生躲这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拖油瓶,是贾府的人。」
贾怀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时光似乎回到了那十日。
他也经常这样瞧我,可那时他脸上大多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份冷然,才是真实。
贾怀然跳下马,他敛去先前刻意营造的温润气质,步步逼近我,带着玩味儿:「谢蛮蛮,你好样的。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就待在贾府,好好陪我吧。」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山下由远及近传来烈烈马蹄声。
在贾南望错愕之间,我轻巧跳上高树,手中拿着在此地布置好的陷阱引线。
「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因为这里难守易攻,方便我跑。」
我轻轻一提绳索,霎时间,四处的罗网顷刻而起,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我把着枝叶抚掌而笑:
「幸好,你们聪明的自大,也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将兵马粮草信息半真半假地告诉了我。再结合我那十天白日里勘探到的地形,和贩夫走卒,商人掮客们攀谈得知的信息相结合,你们的兵力布防和粮草位置,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我说过,我在母亲那儿学到的东西,够我用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贾南望气急败坏,他吩咐手下拼命割断绳索:「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们吗?我一定会……」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另一列军队的火把已悄然逼近。
「我当然不觉得这些能困住你们,只是拖延时间,让你隔壁的宿敌来而已。」
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贾怀然:
「我相信有一刻,你眼底的挣扎,是真的。所以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们真实的兵力,今夜你们只会损兵折将,算是,你骗我的回礼。」
「蛮蛮。」
我第一次听到贾怀然带着这样惘然的语气唤我。
但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贾怀然,笑道:「母亲临终前还告诉了我一句话,不要恋爱脑,做个事业批。」
我拍拍手,预备借着高树与屋檐离开。
临走前,我对贾南望道:「钥匙确实不在我这儿。我父亲下山前,一起带走了。天下大乱,你们也定是要去搅弄一番的,我要去京城找他了,也等着你们来找我。」
「哦对了,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没有选你吗?因为你只会觉得她狂妄,而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有狂妄的底气。」
贾南望顷刻间停了动作,瞧他茫然失措的神情,似乎我母亲,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最后,我朝贾怀然挥挥手告别。
算是对那十日的交代。
这一次,贾怀然没有恼怒,他笑了。
这一刻,我真真正正在贾怀然眼中看到了欣赏。
在我与他彻底分别的这一刻。
身后兵戈四起,在两路人马的叫嚣搏斗中,我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告诉贾南望实话。
其实银钱、兵书、军马,这些都是存在的,且价值不可估量,但他们不是死物,更不需要什么「钥匙」。
因为他们,都是人。
军马便指的是贾南望。
记得某一年七夕,父亲拥着母亲卧看牵牛织女,我在一旁玩拨浪鼓,母亲看了一眼我,笑道:「蛮蛮这么傻,以后夫家对她不好怎么办?」
我咧嘴嘿嘿一笑。
父亲望向我,眉目疏朗温和:「所以我会给她备下最厉害的嫁妆。」
「隐居前,我将一半兵马给了贾南望。我没告诉贾南望,那些军队只是暂放他那儿,他们只听命于我的令牌。我知道你不会甘心把蛮蛮锁在山上一辈子的,等她哪天想下山了,就带着我令牌去玩儿吧。」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母亲身边。
也没有想过,决绝离开的人,会是父亲。
我换了好几副人皮面具,在城中蛰伏三日,确定贾南望元气大伤无暇顾及许多后,悄悄潜入他后山的兵马根据地,凭借令牌,带走了一半军马。
最后离开时,我在山道上看见了墨裳身影,他纵马山头上,月下一身光华流转。
他真的听了我的话,再没戴过玉饰。
他也没有向父亲告状,只是独自来送我最后一程。
冷静淡漠、疏离自持、心性坚韧而深沉,这才是真正的贾怀然。
我在他的注视下,彻底离开。
至于日后是否还有相见期,我与他都不知晓。
1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嘴里念叨着母亲出现在史书上的寥寥几字生平,牵着马儿进了青州城。
去往京城的路上,青州是必经之地。
母亲一生过得坎坷且壮阔,以婢女之身名动京城,引来各方公子青眼。后来几番势力倾轧之下,她为求自保,嫁给了当时的青州刺史,孟舸。
我爹思念过甚,在醉酒后吐露真言——一生所爱,已是人妻。
后来传言愈演愈夸张,传到史书中,就成了我爹,好人妻。
我母亲常笑话他:「谁让你心口不一的,傲娇就要有傲娇的代价,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分分钟嫁给你好吗。」
听不懂,但好像怪虐狗的。
许是缘分使然,此刻,我被一条黄狗拦住了去路。
它看中了我的酒,我正感慨着哪家狠人养出来的狗,能爱味道这么烈的酒时,黄狗的主人一身亮堂堂的黄色锦袍悠哉悠哉向我而来。
他霸占住熙熙攘攘的长街,立在道路中央,睨一眼尾巴摇的欢畅的胖狗,下巴一抬,傲气道:「你腰间那壶酒,多少钱,本公子买了。」
我看这黄袍公子,越看越像一锭傻金子。
「你身上所有的银两,你的衣服,另外你要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把这壶酒给你。」
被阻在两旁的人群一阵哄笑,黄袍好像没对付过我这种出招路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又傻又气地对我三连问:「你叫什么?是青州人么?不知道小爷是谁?」
我开始认真回答:「我姓谢,叫白银,字千两。」
后两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说,马蹄声便滚滚由黄袍身后而来。
黄袍的家丁自动让出一条道,黄袍好似很熟悉又害怕这个声响,立刻就要动步躲藏,去无可去之下,他拽着我的肩膀不停朝我身后躲。
璀璨日光下,骑着红鬃马的女子扬起长鞭,稳稳捆住我身后的黄袍,一把将他拽到马蹄之下。
女子翻身下马,下巴一抬的动作与黄袍一模一样,却比他多出万千傲气。
「孟争流,你爹让你去巡视,你跑去遛狗?!」
12
「诸位,我儿不懂事,碍着了你们的生意,马上我会派人与你们细细清算。」
女子豪气作揖,一一说完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手上鞭子一抽紧,孟争流痛得嗷嗷叫。
女子直接一挥手,将捆着的孟争流送到我面前:「跟这位姑娘道歉。只听她吐纳,功夫不在我之下,你还好意思在人家面前耀武扬威。」
虽说是在训儿子,女子的话却是在盯着我的眼睛说出来的,她在试探我。
「您客气了,我也只是与父亲学了点皮毛而已。」
「不知姑娘名姓?」
孟争流被捆着也不忘抢答:「她叫谢白银,字千两。」
我眼看着女子神情由丢人到无奈接受,看向我的眼神写满了,这孩子都傻成这样了,你爱原谅不原谅吧。
棚下马儿吃舒服了,引吭一声,示意我可以启程了。
我正要作揖离开,女子眼珠子一转,将孟争流旋了个方向,拦住了我的去路。
被当做路障,且屁股摔得生疼的孟争流:??!!
「我正帮这个不肖子寻武学师父,不知谢姑娘意下如何?价钱好商量。」
「娘,不兴这样的啊!」孟争流扭成了个麻花:「况且她还没我高,人还比我小一圈!」
我这人,最经不起激了。
我蹲下身,双手拉住鞭子,在孟争流瞪大的双眼下,轻松扯断,为他松绑。
「来,喊一声『好姐姐』听听。」
女子忽然蹙眉,问我:「你如何得知他比你小的?」
如何得知。
母亲曾与我笑着打趣:「早知道嫁给孟舸避祸能给他带来一段姻缘,我老早就去找他了。你与孟争流是在攻城紧急时分前后脚出生的,也算共患难了,以后若是碰上了,高低让他喊你一声姐姐。」
而孟争流的娘,就是我母亲当初一起带去青州的婢女,程舒。
眼前女子,我该喊她一声,程姨的。
13
母亲曾说过,世上她可信之人,二人而已。
便是孟舸与程舒。
天下纷争四起,我的身份带来的只有麻烦。只是下山就有贾南望父子半月多的软禁监视,在青州待的越久,只怕引起的祸患越大。
但孟程二人,不能有一丁点事。
当然了,地上嗷嗷叫的孟争流除外。
为了尽快脱身,面对程舒的试探,我只好指着被我徒手撕鞭震到的孟争流,「他这般脾性,不是活像个臭弟弟吗?」
马儿踱步到我身边,用鬃毛蹭了蹭我,示意我快离开。
我谢绝程舒好意翻身上马要离开,一直努力刷存在感的孟争流忽然起身,抓住了我纵马的缰绳。
一身黄衫的他而今灰头土脸的,像是跌落淤泥的黄雀。
「姐姐。」
说话飘忽没个正形的孟争流,攥着缰绳抬眸望我,双颊因为在地上挣扎磕出的伤痕隐隐泛着血渍。
「姐姐。「孟争流又是一声。
「我喊了两声,一身的银钱衣裳也随你拿去,你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我起了兴趣,俯身望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好奇的这片刻空当,孟争流引着缰绳趁我不备一跃上马,稳稳落在我身后。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双腿夹马,纵马向城郊而去。
「娘,我带着师父去揍个人,就回来!」
孟争流的马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将我圈在怀中,臂膀与我腰肢间又隔出三寸距离,因这得体的三寸,我熄了将孟争流踹下马的心思,「你想让我揍谁?」
「皇帝派来青州的巡抚,烦得很。」
「我揍他朝廷能放过我?」
「对哦,」孟争流被我噎住,复又道:「我跟他有君子协定,比武场上不论官职,赢了最重要。」
「但听起来,你们当中并没有君子。」
「是这个理,所以到时候一旦你不行,我就上去,二打一总能打过了吧。」
我拽过孟争流手中缰绳,反客为主夺过马儿的控制权,驰骋愈发快引得孟争流嗷嗷乱叫,「不许说我不行!」
孟争流带着魂飞魄散的半条命,指路带我在城郊军营演武场停下。
我翻身下马,带起一阵尘土飞扬,我在扬沙中紧好袖口,问扶着马背犯恶心的孟争流:「揍谁?」
「我。」
不等孟争流回话,右侧瞭望高台上,稀松平静一道嗓音响起。
我迎着声音望去,日光下,青衫男子正引弓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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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男子身形颀长,偏生腰肢堪细,宽肩引弓调了个方向,更显姿态风流。兼之宝玉鸣腰,容止可观。
男子手一松,箭矢便擦着我衣裳直直射入身后草靶,正中当间红心。
挑衅我。
我神情未有丝毫松动,抬眸与男子于高台之上对视。
「谁说青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沈二,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你输给了这个姑娘,就给我爹去赔礼道歉,夹着尾巴赶紧离开青州!」
孟争流的声音率先炸开。
我皱眉:「他对孟大人做了什么?」
沈二先笑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你说那个懦夫啊,不过就是赢了他一场,让他知道,现在青州谁说了算而已。」
「那你也不能将我爹打得卧病在床一月!」
这不能忍。
我转身拔下靶子上的箭矢,将腰中酒尽数倒了上去,就地取了个长弓后,对准沈二:「你叫什么?」
沈二笑意中的挑衅愈发浓重,也不躲,笃定我射不中他:「危止,我叫沈危止。」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我放了弓。
并没有射中,而是擦着他的衣裳狠狠射中了他身后的木柱。
沈危止笑着正要说什么,木柱摇晃之下抖落了上头本就摇摇欲坠的油灯,箭矢上的酒不停朝下滴着,火焰顷刻而起,前头的沈危止避之不及,衣摆遭了殃。
一直冷静的他难得慌乱地提衣匆匆离开起火处,我复一箭射在他下瞭望台的台阶上。
此举便是,下马威。
沈危止停了动作,拔下箭矢,隔却尘烟望着我。
孟争流痛快的抚掌而笑:「沈二,你也有今天!」
我低声问他:「这个沈危止脾气怎么样?」
「不知道。」
「???」
「他从来都笑嘻嘻的,揍起人来也不手软,我没见他动过怒也没见他对谁好过,所以摸不清他的脾气。」
孟争流发表完看法,沈危止带着烧焦的衣摆,手中拿着箭矢,不疾不徐朝我走来。
我挡在孟争流面前。
沈危止嘴角再无笑意,只问我:「你叫什么?」
「我师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白银,字千两!」
「你语气倒也不必如此骄傲……」
我昂起下巴,指着营帐前一排武器:「你擅长使哪个?给你点平复心情的时间,我们一盏茶后开打?」
沈危止只瞧着我,末了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是,谢蛮蛮?」
15
天下姓沈之人何其多,开始关于沈危止的真实身份我起初便不曾多想。
直至他看到我的射箭动作后的反应出现。
我母亲的骑射之术极佳,连兵马大都督的父亲也甘拜下风,这都得益于她有一个武艺天下无双的弟弟。
便是在京城诗会大放异彩后无意认识的小将军沈别。
沈别欣赏我母亲的坚韧,考验了她三个月,最后为她专门研制了一套射箭术,母亲又半点不落地倾囊相授于我,是以此情此景之下,我再傻也该想到沈危止是谁了。
这名字,像是母亲口中那个臭弟弟的起名风格——他觉得我母亲动人却危险,幸而他及时止损,在爱情与亲情中,选择做心爱姑娘的弟弟。
我仍记得母亲对沈别的精准形容,是意气风发的、专给读者心疼的,少年郎男三。
听不大懂,但好像很意难平的样子。
沈别对母亲一往情深,母亲无以为报,只能做出于她而言最重的承诺便是,以后她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起名为:蛮蛮。
蛮蛮即为比翼鸟,是沈别专为他和母亲孩子提前想好的名字,奈何他拼不过男主谢含之,黯然离场,只留下这么个名字。
沈危止能这么快叫出我的名字,看来这十六年,沈别没少对儿子絮叨自己的年少轻狂。
我与沈危止,早在各自父母口中,认识完了对方。
但我没来得及跟沈危止打招呼,下一个让我惊掉下巴的场景便发生了。
一旁的营帐中,听到动静的男人疑惑地掀帐而出。
一身青衫磊落,虽有岁月蹉跎但眉目依旧温和,他只轻轻走了那么一段,也无端让人心安。
是孟舸没错了。倒是符合母亲「君子温润」的评价。
但是,他此刻不应该卧病在床的吗?我瞪大眼睛,向孟争流认真表达了我的疑问。
自孟舸出现,孟争流便是个夹起尾巴做人的状态,他躲在我身后傻傻一笑,看再也瞒不住,与我实话实说:「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他吃嘛嘛香,打我的劲都回来了。主要是沈二这厮太过气人,我一口怒气憋了两个月撒不出去,满城人没人敢跟我胡闹,这不就……」
见我面色越来越难看,孟争流出了奇招,对我萌然一笑,清朗有风采:「就找到了师父您嘛~」
你再给我撒娇!
孟舸在站定看清我的面容后,脸色大变,有似是故人来的慨然惊喜,兼有世事无常的无奈悲哀。
在我来青州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孟舸情绪不会如此汹涌。
但看孟舸的态度,我不由在想,程舒是否早就认出了我。
横竖也暴露了,我也不再编着瞒着,上去向孟舸就是挥手一笑:「你好,前夫爹。」
孟舸:?
孟争流:!
一片诡异寂静中,沈危止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掌心微凉,盯住我,淡淡道:「谢姑娘预备怎么赔我的衣袍?」
16
孟舸横在我身前,接下沈危止略带寒意的目光:「她是我的义女,沈大人需要怎么赔,与我说就好。」
沈危止轻笑出声:「孟舸,你还没资格与本官说这个话。」
末了目光逡巡到我身上,似探究似衅然:「我在孟舸之上,你既是他的义女,是不是任本官处置?」
沈别卸甲多年,悉心培养出一个和他一样混不吝的儿子。
我不由看向和孟舸两模两样的孟争流。
孟争流搞不清楚状况,只听到自己父亲又被沈危止讥讽了,撸起袖子就要干。
还不忘朝我努努嘴,仿佛在说:师父这你能忍?你先上,我殿后。
我挡到孟舸身前,按住他欲争执的衣袖,另一只手将弓箭递给沈危止:「看你引弓姿势,你父亲当年自创的那套箭术,看来半点没授予你。不如我来教你?包教包会,平掉烧你衣袍的事。」
沈危止直直盯着我,手开始解外袍的扣子。
他脱了外袍,扬手扔在我眼前,衣袍与他的话音一齐坠地:「明日此时,我在此处等你。」
另撂了一句话给孟舸:「赔罪的银两,本官等着你送到我的府邸去。」
待到沈危止走远,孟争流才敢啐几声:「呸,心肠坏透了,前前后后从我爹这儿搜刮去了几百两!」
我一掌挥上他的脑袋:「真坏心肠的人,你喊一句『沈二』,他就会借机揍你一顿。」
「蛮蛮。」极轻又似情意极浓的一声,有思绪万千。
与母亲有过纠葛的男人,唤起我的名字来,多少都带着些复杂的情感,「蛮蛮」二字都是向我汹涌而来。
便似贾南望。
但孟舸不同,他唤着我,像是只在喊我这个人。他未借由我思念母亲,孟舸真挚地将我当成了母亲的女儿。
他似看穿了我的脾气,慈爱笑道:「浑称就别喊了,你以后喊我『伯伯』就好。若想跃争流一头,喊我『叔父』也可。」
孟争流:???
我笑着摇摇头:「母亲跟我说,以后若有缘遇到您,您担得起我喊您一声,爹。」
当年京城暗涌四起,母亲是大都督谢含之的心上人,可大做文章。沈别与贾南望自顾不暇,因时任青州刺史是父亲至交,怀着身孕的母亲便带着程舒前往青州避祸。
后来反倒是母亲与孟舸的成了刎颈之交,情谊比之父亲更甚,最后还将妹妹程舒嫁给了他。
母亲教我认「仁」这个字时,便是拿孟舸举例,与我说了不少他在青州的事迹。
最后道:「其实说起来,孟舸是最尊重我所带去的思想的人,他是真正的君子,甚至比你父亲要霁月光风的多。他尽力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情,给我发挥的空间,这一点不得不说,比你那个傲娇父亲好的多。但在乱世之下,君子总是会吃亏的。唉,他当初庇佑我,间接等于救了你一命。以后若碰见了,高低喊他一声『前夫爹』。」
孟舸笑着望向我,眉目舒和:「好好好,只要你喜欢,怎么喊都行。」
我不解:「您什么都不问我?」
「问你什么?」
初遇见我,贾南望恨不得天天来我这儿试探,孟舸却什么都不问,结合前头程舒的态度,我眉头一皱。
我沉声问孟舸:「我父亲,是不是早就来过青州了?」
孟舸不答话。
母亲说过,孟舸一旦沉默超过十秒钟,便是答案了。
「咕咕~」
寂然又略尴尬的时刻,孟争流的肚子更尴尬的响了。
他饿的想走,但又觉着我与孟舸在谈论严肃又重要的事情,自己得在这儿补个人头的仪式感。
孟舸牵起我的手,转身对儿子笑道:「这就是我一直对你提起的,谢家女儿。」
孟争流惊掉了下巴,看向我的眼神多少带点怨气:「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咕咕!」
他肚子叫得更响了。
17
孟家大宅内,程舒一个劲地给我布菜:「起初便见你眼熟,后来想着横竖大营那儿有他爹打底,你跟这小兔崽子再胡闹也不碍事。」
「真好啊真好,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如何面对诡计人心,却不知怎么招架十成十的真心。
见我不知所措,程舒一瞪孟舸,掐腰清脆道:「蛮蛮到底是个姑娘家,父母又……争流胡闹你也不拦着点,那个沈二我看着就眼皮直跳。」
原来孟争流一口一个「沈二」不是没有原因的……
彼时孟争流正翘着脚,悠哉给小黄狗喂骨头。
据说,这小黄狗,叫争气。
孟争气。
而后程舒牵着我,孟争流牵着争气,一道去了祠堂。
层叠的祖宗牌位之下,赫然一块写着母亲的名字。没有冠父亲的姓,她就是她,静立此处,受孟家香火。
看到母亲的灵位,我更坚信父亲已经来过此地。
争气乖乖趴在一旁孟舸引燃一炷香,肃然长拜。,寻常没个正形的孟争流也收了神色,递给我一根香,而后掀起衣袍,对着我母亲的灵位三叩拜。
「你父亲,确实来过青州了。」孟舸温声道。
意料之中。香烟轻袅,我在母亲故人的目光下,向她的灵位拜了拜,像是隔世经年,我淌过许多烟水,触摸到了一丝丝她当年的波澜壮阔。
程舒语有惘然:「当年几番大的周折,几乎拖垮了小姐的身子,原以为调理十六年会转好,不曾想还是……」
末了鼻尖哼出一声:「算谢含之有良心,在小姐死后才下了山。」
不对,并不是这样的。
在程舒与孟舸的描述中,父亲是在母亲死后听闻天下大乱,思量再三才下了山。他原本安顿好了我,却发现令牌是假的后,才知是我的手笔,便又回到山林中,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父亲猜到我必然也下了山,也定会来到青州,是以在叙完旧话离开前让孟舸留了两句话给我。
——蛮蛮,诸事小心。
——蛮蛮,我们终会相见。
而父亲笃定我会来青州,是因为银钱、兵书、军马,这其中之一的银钱,便是由孟舸保管。
天下熙攘,不过为利为钱。而母亲知晓孟舸的性子,便把最易蛊惑人心的大量钱财宝藏交给了孟舸夫妇。
母亲曾戏言,她这叫请了三位值得相信的职业经理人。
「他没有令牌在身,你们还是把银钱给了他?」
孟舸思量片刻,只笑着与我道:「他是谢含之啊。只要他出现,令牌在不在,又如何呢?」
这话只得孟舸说出,若是贾南望跟我这般说,再真诚我都觉得他在胡扯。父亲约莫也了解这位至交的性子,是以并没有去找贾南望应约,只来了青州。
「但他拿走的只是他自己的,小姐自己挣下来的那些银钱,我都替你保管的好好的,谁也拿不走。」
程舒站在我身后,望着母亲的灵位,像是在瞧往事风烟:「小姐拼了命换来的东西,只有她的子女可动,就算是谢含之也不可以。蛮蛮,你何时想要拿走去与你父亲汇合,随时可取。」
较为煽情的场合,我看向角落里没事人一样的孟争流,「你没意见吗?」
孟争流掏了掏耳朵:「你母亲的故事,我从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她是个人物,孟家甘心为她保管这些。而且这些也不是我挣的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只要师父别忘了教我武功就好。那个什么引弓招式,我也要学。」
十成十的真心,让我到底没有说出父亲下山的真相。
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件事,便是美人迟暮。
话本故事里,就算英雄美人隐居去了,可哪怕过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们都该是容颜绝世的模样,永远青春。
过往传奇里,母亲好像是永远明媚自由、率性健康的那个。
可事实是,十六年来,母亲形容愈发枯槁,积重难返之下,容颜快速枯萎。
而父亲只是叹气,他风采依旧、傲气依旧、心性依旧。
有时明明他们相拥着,我却能觉得他们越来越远。
我想,母亲自己也知道的。
她时常会与我念叨一些我至今都不明白的词汇——「阶级」「价值观」「重度抑郁」……
到后来渐渐地,话也变得少了。
父亲临走前,其实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蛮蛮,你与你母亲越来越像了。我不喜欢。
18
父亲或许是期待着我与他见面的。
为人父母,对子女都是有希冀的。
但我不知道,沈别教养沈危止时,给他定的目标是什么。
难道是做狗?不然为何他这么狗。
我去到大营时,他正命令士兵们打架玩。
众人圈起一道演武场,士兵们来回额上,鼻青脸肿的下。沈危止则是坐在一旁,长腿一翘,闲闲道:「你们青州人,太弱了。以后若有战事,靠不住的。」
越平静的语气,越是蔑视。
我看不出沈危止的武功底子,若真打起来,我约莫不是他的对手。
我抱拳观望一阵打架的士兵们,借来纸笔,从正午写到暮色四合。
沈危止早就看到了我,但也只是一挑眉,继续看他的「好戏」。我与他,横隔一道热闹人墙,兀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期间有士兵为我送来茶水,我抬眸时,正撞见沈危止的摇摇一碰杯。
大营士兵众多,沈危止只挑了那么一批人,都打到了夕阳斜坠。
而我也洋洋洒洒了许多纸张,今日教习是上不成了,我正欲起身请一个士兵将纸张们交给沈危止时,我似是被一人笼住,篝火之下,有清冽香气萦绕鼻尖。而后来人倾身,双手环住我似的拿起小桌上的纸张。
我有一瞬的窘迫,连忙钻出他的臂弯:「沈危止,你走路不带声的吗?」
沈危止认真看着一页页纸,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是你太专注,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了。」
直至最后一张纸看完,我难得地看到沈危止笑了,发自肺腑地那种。
他指尖捏着那些纸张,目有欣赏:「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第五批士兵打架的时候。」
沈危止不是单纯的让他们一打一,到了后头一对三、五对三,诸如此类,颇有排兵布阵的感觉,我便看了出来。
沈危止不是在作弄士兵玩儿,是在点兵。
我便结合每个阵型以及每个士兵的所长,写了点兵法策略。
「因材施教。」
我与沈危止不约而同说出了这个词。
拣出几张纸丢掉,沈危止叠好其余纸张放进衣袖,淡淡道:「这些东西够抵烧我衣袍的罪过了,两清。」
我看着地上不被理会的那些纸张,上面是士兵里体质较差的一批人。
「这些人呢?母亲教过我体能训练的技法,假以时日他们应该能大有不同,不该被放弃的。」
「弱者就是弱者,我没有时间等他们成长。」
不对,事情有些不对。
篝火仍在燃烧,却无端有肃杀之意:「硝烟四起,朝廷怎还有空派你来巡视青州?还是,你其实是被贬谪,而青州,不日将有战事?」
沈危止望了我许久,唇畔释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你和孟舸一样,不算太笨。」
「练兵可以,你老问人家要钱干什么?再下去就要千两了。」
沈危止只是望着我,笑着道:「谢蛮蛮,你知道为什么的。」
好家伙。
父亲母亲以为将银钱权利三分,天下人不会猜到的,但偏偏我下山后,遇到的都是故人之子,他们一猜就知道,那三分分别在谁手里。
沈别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母亲将银钱交给了孟舸保管,是以沈危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探孟舸的底。
孟伯伯,你好惨。
时夜擦黑,虽然用孟争流的话说,这青州能打趴我的根本没几个,但沈危止还是执拗地要送我回孟府。
「你们京城人都这么讲究吗?」
「不是你谢蛮蛮,是张蛮蛮、李蛮蛮,我都会安然送回去。女子赶夜路终归危险,我不知战事会在哪一个瞬间就爆发,或许就是从杀了你这个夜路人开始。」
「我真的是借你吉言……」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危止闲聊:「他们喊你沈二,你还有哥哥或者姐姐吗?」
诡异的,沈危止沉默了许久,像是揭开了什么羞耻的往事:「沈别有臆想症,觉得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要跟你母亲的,即便是个空壳子也要留位置给她,所以我就算是嫡子,在家也得排行老二。」
「这样啊,」我笑开:「沈二,叫姐姐。」
星空漫天,沈危止忽然止住步子,他本就走在前头,蓦然一停,我猝不及防就撞了上去。
我捂着鼻子抬眸的瞬间,正撞入沈危止眼眸,星辰在他身后璀璨,月华轻拂他身,我甚至能听到夜露滴垂声。
最后周遭一切寂静,让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而后沈危止的话语与我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在我心上鼓噪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说。
「谢蛮蛮,是你该喊我一声『哥哥』。」
我迅速敛去心上恍惚,正色问沈危止:「那是不是我喊一声『哥哥』,那些被你放弃了的士兵,你能交给我来训练?」
沈危止似乎也很意外我的回答,末了朗声笑道:「好,这批人我交给你,你向我证明,弱者能走到哪一步。谢姑娘。」
最后三个字生生被他说出点余韵悠长的味道来。
19
孟府门前,孟争流牵着争气百无聊赖地等着我。
「孟、争、流。」
我念着他的名字,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孟争流察觉不妙,牵着争气就要进门,我拽住他鹅黄的衣领:「跑什么,有个强身健体又好玩的事,要不要来?」
孟争流虽然傻里傻气,但看我这架势就知道等着他的不是好事,脚底一个预备动作就要挣脱我。
我直接定住孟争流的穴道,绕到他身前,难得认真与他说:「你爹娘为你好,什么事都不说。但你没觉着青州人越来越少了吗?百姓尚有觉悟,先逃了,你身为刺史之子,不要再浑浑噩噩了。」
孟争流眼神一震,随即黯然下去,不敢再直视我。
我火头一下窜起,「合着你知道青州的情况是吧,那你还这么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我不是在喊你!」
「是!都是我不对!你那个一来就要走我爹手上大半银钱,半点不顾青州情况的父亲没一点不对,一切都是我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这次也不是喊你!」
孟争流自己冲开了穴道,一通发泄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冷着脸带着争气就要走。
孟舸伯伯啊,你再仁善也不该被这么霍霍啊。
「我有兵。」
孟争流止住了步子。
我再次强调:「我手上有兵马,父亲的错当女儿的来赔。你不要自怨自艾,明日卯时,带着争气来大营。」
硬的说完我开始说软的:「你想证明给程姨他们看吗?想的话就来。」
软的说完我开始吹牛:「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吗?你来的话我给你找机会。」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争流眼睛一亮。
星辉漫天,一派静谧之象,但此情此景我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撩起衣袍,坐在阶前看着星空发呆:「对不起。我为我父亲道歉。」
孟争流目有动容,我紧接着道:「不然你就能一直当个小傻子开开心心生活下去了。」
我以为孟争流又要与我吵嘴,但他只是放争气去撒欢,而后屈着一条腿坐在我旁边,「师父啊,你太天真了,就算青州安然无事,我也不可能一直开心下去的。人呐,只要担上责任,哪怕轻如鸿毛,都不会彻底开心了。」
「你像个哲学家。」
「什么是哲学家?」
「我母亲告诉我的,大概意思就是……算了,看星星吧。」
我解开腰间酒壶,撒了几滴在地上,争气摇着尾巴就来了,十分雀跃。
孟争流忽然盯住我笑,笑的我浑身发毛,皱着眉正要一掌挥上他肩膀时,被他轻松捉住。
他放下我的手,靠着我近了点,头挪了回去,笑得愈发开心:「好,看星星。看星星好啊。」
傻里傻气,没救了。
20
第二日卯时,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特别是以孟争流为首,站也站不直,表情写满了「天塌了我也要睡觉」的兵士们,我在身后的木板上,洋洋洒洒写上「特种兵训练」五个大字。
「俗。」
天光熹微中,坐在营帐前的沈危止眯着眼,扫了眼我连夜准备好的一连串道具:「这套训练体系你母亲用过。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招不在新,好用就行。否则沈大人干嘛急吼吼要来此处观一观呢?」
怼沈危止,我是专业的。
「好!」
沈危止吃瘪是让孟争流清醒的最好办法,他双眼晶亮,在队伍中领起掌来。
「力气来了不能浪费,小孟公子,你先上去示范一下。」
孟争流:……
虽然孟争流活脱脱一个纨绔臭弟弟,但孟舸与程舒这些年予他的教导半分没落,他动作利索干脆,不多时就轻松过关。
沈危止瞧了一阵,吝啬又欣赏地鼓了鼓掌。
孟争流暂时不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了,他更想得到沈危止的承认。
看着孟争流兴致勃勃的依照我的教法去指导士兵们,我悄悄问沈危止:「在你估算中,青州还有多久的安宁?」
沈危止伸出三根手指:「不到三月。士气不足,银钱不余,青州危险了。」
「你父亲放心你来这个火坑里?」
沈危止目光难得长久地落在了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道:「在你母亲的形容的中,沈别是怎样的人?」
奇怪的,我想起了贾怀然:「像我的一位故人,和孟争流的结合体。」
「能入你的眼,应该都是好人。但巧了,沈别不是好人。」
沈危止向来都是直呼沈别名讳,此前我便觉得他们关系微妙,如今看来,不止微妙那么简单。
在母亲的故事中,沈别在母亲与父亲情定时便退了场,当了个意难平的少年郎男三,独身守在京城,此后母亲在青州的种种纠葛俱与他无关,直至故事落幕,才登场与母亲告别。
从前我将其当一段唏嘘往事,但瞧着沈危止,我忽然品出些不对来:「你说,我要喊你『哥哥』,所以其实,你父亲早在我母亲怀孕前,就与人有了你?」
沈危止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男人为女人守身如玉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遇见你母亲之前,沈别就有通房丫头了。你母亲让他觉得有趣、好奇,进而是心动,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去过公子王孙的快活日子。」
「他好笑的很,我母亲因为肖似你母亲,换来了一夜恩泽。可转而之间,他又找到了更像你母亲的。所以除了沈二,还有沈三、沈四……只是我恰好出众了些,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沉默着,最后也露出了与沈危止一样的笑容:「沈别喜欢的不是我母亲,是年轻。」
「所以我并不喜欢他。青州虽危险,但危险之中,可自立。我来此,要的便是自立。谢姑娘,要与我合作吗?」
沈危止盯着我,笑着递来一盏茶:「我想,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我冷冷看着眼前清茶,没有说话。
「师父!」
孟争流喊着从高台之上跳下。
原来是一众士兵抢最后一关高台上的绣球时,使的劲大了些,四边红绸便被扯乱了,一方布子不偏不倚落在我头上。
尘烟四起,喧闹刹那间被隔绝,朦朦胧胧的夺目艳色下,我看见沈危止本欲说的话也尽数换为沉默。
「砰。」
是孟争流稳稳落地的声音。
隔着红绸,我看着眼前的两双锦靴,诡异的,竟觉得这红布有些像盖头。
孟争流的靴尖动了动,好似要来掀起我的红绸。
我想也没想,自己揭开了「盖头」。
孟争流收回动作,上下看了我一眼,笑道:「师父顶着这红绸,还挺好看。」
而沈危止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去,指尖犹在颤抖,映着他微微失神的模样,像是丢了娘子的新郎官。
我们俱有一瞬的失言,继而我扔了红绸,向前方高台之上还在争夺的士兵们走去:「力道,注意力道!对,说的就是你,注意……」
余光里,我瞥见沈危止捡起地上的红绸。
21
训练正如火如荼时,程姨派人来请我去一趟孟府。
孟舸正在书房重新绘制青州地形图。
我奉茶进门第一句,便是温声的拒绝:「孟伯伯,我不会带争流离开青州的,他也不想当逃兵。」
「同样的,我也不会离开。我与你们,生死一处。」
孟舸似是想到我会这么说,但眉目间还是因为我那句「生死一处」而惘然许多,他笑道:「你与你母亲,果真是像了十成十。」
我忽然觉得很累。
自下山以来,我时时紧绷,刻刻算计,极少时候能真正放松,但看孟舸手执狼毫,笑着望向我,不知怎的,我好似瞧见了母亲的影子。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母亲采到了一朵新花,便兴冲冲越过门槛,笑着簪到我鬓边:「好看,我得画下来。以后让你爹拿着我这些大作与你说亲去,一定一谈一个准。」
可那时的父亲在何处呢?
他日日坐在山头,瞧着山下人烟。他眼中渐渐看不到已消瘦枯萎的母亲了。
哪怕只有分毫母亲的影子,再与孟舸说话时,我语气不自觉地隐有撒娇抱怨:「可父亲说,我与母亲这么像,不好。孟伯伯,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父亲,甚至于不了解世情,我这样的性子,真的不好吗?」
孟舸在地图上落下最后一笔,眉目舒和,笑着摇摇头:「你若像了谢含之,才是真的不好。」
末了,他语气忡忡,像在劝诫我,却又更像是在劝诫当年未曾停进去的母亲:「谢含之面热心冷,一辈子了约莫只把你母亲短暂地放进心里过。但你母亲面冷心热,让自己扛了太多的担子。那是人啊,担子太多,会被压死的。」
我抬眸望向孟舸:「短暂?」
意外的,孟舸将地形图交给了我,「知道内情的人,皆言谢都督情深似海,愿为心上人隐居一生。或许只有我知晓,谢含之那不叫遁隐,叫蛰伏。」
「你母亲是谢含之唯一的软肋,是以谢含之轻易便被做局,权利被瓜分的干干净净。为等来日之机,他干脆将手上剩余权利三分,与你母亲隐居蛰伏,等待东山再起。」
「谢含之那个人,被算计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看着递过来的地形图,怔愣许久未接下。
这是母亲都不曾告诉过我的真相。
又或许,这是母亲都不知道的真相。
「你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只当心上人要美人不要江山。我劝不了也不能劝。」
孟舸握住我的手腕,亲手将地形图交给我:「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性子很好,不用改。第二,那些钱本该是你父亲的,拿走便是,你不要多想。」
我不禁望向孟舸。
原以为是过分善良宽和的滥好人,但他不愧是从当年烽烟诡计中走出来的刺史,果然无法让人一眼看透。
「这份青州地形图,是沈危止都没有的,接下来任你去发挥。你是她的女儿,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天塌了,我也会帮你们小辈撑住。」
「英雄不老,但小辈还是要登场的。」我笑着收好地图,先前的茫然一扫而空:「再不济,天就算离您只剩一寸了,还有争气挡着。」
孟争气:汪汪汪!
临走前,我替孟舸说出了他不忍说出的话:「孟伯伯,我与父亲唯一像的约莫就是,不会让自己有软肋。」
沉默良久后,孟舸与我详细说了青州的境况,甚至于敌人是谁,他都很清楚了。
冀州的藩王顾方势大已久,蠢蠢欲动之下要拿青州打响第一枪,但据孟舸分析,顾方本人更想拿下的,是豫州。
是以这次来青州的,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是子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孟舸看着我,似是顾方在瞧着他最欣赏的儿女。
「顾方有三子一女,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22
在顾方露出危险气息时,孟舸便有意整治军队,恰巧沈危止来了,孟舸便乐得做个人情给他。
他同样清楚沈危止自立的想法,小打小闹地要点银子不是问题,但若触及核心军力问题,孟舸万万不会放手。起先比武输给沈危止,要的也是隐于幕后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我正正来了青州。
天下风云大势,从青州的暗流涌动已可见一斑。
母亲说过谋划一方已是劳心劳力殚精竭虑,更消说天下。
只有父亲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才会以此为乐。
从前我不信,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好累,还不如在山上跟野猪搏斗好玩。
与此同时,程姨也没有歇着,风风火火地安顿城中老弱妇孺。
一切都顺顺遂遂的当口,孟争流又跟人吵起来了。
有三名兵士在训练中极为突出,孟争流便代孟舸去犒赏其家人,离开时正撞见邻家孤女受人欺负,孟争流性子使然,牵着争气就上去了。
为我带路的士兵匆匆讲了大概,那名孤女林琅性子怯懦,平时便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因为容貌出众,难免受到混混们惦记。前头她能躲则躲,今日不知怎的,惹恼了一个地痞,直接上门砸摔。林琅弱质女流,自然不敌,被拳打脚踢之时,孟争流出现了。
兵士忧心道:「小公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人他们又分身乏术,小的只能来请您了。」
我到的时候,孟争流正将人踩在脚下,争气小爪一踹,在地痞脸上就是一脚。
而那名孤女,瑟缩着角落里。衣衫破旧,嘴角还汩汩流着血。
孟争流一身黄衫,在贫穷的小巷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下巴一昂,语音清亮,眉目炯傲地问询,温和却又掷地有声:
「我数过了,他打了你两巴掌一拳,外加踹了三脚,一共六下,我凑个整,要他还你六十下。多的那五十四下,你想落哪儿?」
争气跟着亦是一声:「汪汪汪!」
林琅娇弱抬眸,楚楚可怜之下,犹见惊艳。
「那我就心肝脾肺肾,慢慢打了。」
「住手!」
我一边脱下外袍给林琅披上,一边呵斥住孟争流。
身旁兵士是个稳重的,看到孟争流下意识收了脚,便立马上前摁住那名地痞,押往州衙。
孟争流气不过要来跟我辩一辩,待瞧见衣衫不整的林琅,面色尴尬地转身。
「师父,那个混蛋我揍他是应该的!」
我正要开口时,林琅轻轻摁住了我的手,似是鼓起勇气。
她温声道:「一则,小公子您若方才出了手,依照刺史大人的脾气,必是要依照律法惩治。您在青州代表了孟大人的颜面,不必为了我一介平民如此。二则,那名地痞既被押往州衙,定会受到惩罚,杀一儆百,够了。林琅多谢公子为我出头……」
林琅力有不逮,说完便昏在我怀中。
看着被砸的七七八八的茅屋,「好徒儿,给人抱回去吧。」
孟争流的背影沉默片刻,仿佛在回味林琅的话,末了闷声问我:「抱回哪里?」
「你家。」
23
孟争流偶尔会捡些流浪的猫儿狗儿回家,程姨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想不通孟争流为何会捡个孤女回来。
待明白事情原委,又瞧了眼昏在孟争流臂弯里的林琅,程姨风风火火离开:「让她在府衙住下,那几个地痞我亲自去审。」
夤夜时分,林琅终于醒来。她在大宅中不知所措,又不想无端受人恩惠,便要偷偷离开。
孟争流越过好几道长廊才找到迷失在西院的林琅,她差点直接闯进孟家书房。
「林小姐,你逾矩了哦。」
孟争流掌灯,斜斜倚在雕花窗下,隔着松风树影,语带清亮地止住林琅推门的动作。
林琅收回手,盈盈回身,低眉瞧着逐渐走近的孟争流,鹅黄的衫子像是灯笼里熏染出的火光,衬的他眉目亦如灯火。
从前只觉得孟争流是个臭弟弟,没想到在林琅面前,有难掩的冷冽。
我隐在树后,思量这二人发展。
林琅站在阶上,低低赔礼:「是我不好,迷了路便在乱走。孟公子,可以送我回家吗?我不想无端受惠于人。」
孟争流向来是用下巴看人,这一回他走到台阶之下,昂起头凑到林琅近前,好奇打量她的神情:「你家被砸的太厉害了,修葺好也得三五日。你还蛮厉害的,直接迷路到了我家秘密最多的地方。」
他将灯笼递给林琅,「我带你回屋。」
语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绣鞋,看起来像是去过了林琅屋内:「急着离开也不要忘记穿鞋,寒从脚起。」
一直讷言文静的林琅看着老妈子似的孟争流,轻声笑了出来:「孟公子像是个百宝箱。」
孟争流躬下身,「我家没那些个臭规矩,你是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我以为照林琅的性子定会拒绝,孟争流也以为林琅会拒绝,但没成想林琅亦是俯下身,发丝擦着孟争流的面庞,她纤纤撩开衣裙一角,嗓音既明媚又好奇:「请公子为我穿鞋。」
我为林琅的动作而恍惚,孟争流为林琅一霎绽开的笑颜而恍惚。
两个人纷纷坐在阶前的样子,像一对年画娃娃。
孟争流只恍惚一瞬,继而坦然地为林琅穿好锦靴:「好了,早些回去睡吧。那些地痞不关个三年五载放不出来的,出来了我也会去看看你的,放心,不用怕。」
孟争流将灯笼递到林琅手中,正要离去时,林琅喊住他:「我没什么好谢公子的,不如,我为公子跳一支舞。」
灯下、月下、星辉之下,美人有此念,我都要把持不住拍手叫好了。
孟争流回头望了林琅许久,点点头。
林琅步步走下台阶,在浸满了月光的小院中,回身舞动,回眸悄看孟争流。
她身披星光,脚踏月辉,只为孟争流而舞。
母亲其实跳舞也极好,与父亲时常一琴一舞,可到了后来,她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起舞,父亲最后也焚琴收势。
林琅的舞是欢快明媚的,我心中却越来越悲凉。
我把着树杈正要离去,身后忽起一团坚实的气息,将我笼罩起。
来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半压在树影之中,不给我半点离开的机会。
想都不用想,定是沈危止了。
好家伙,今晚到底有几个人没睡。
猝不及防地,我偏过头在沈危止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着松开了对我的半桎梏,眼中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越来越深邃:「咬男子的喉结,谢蛮蛮,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将女人圈在自己怀抱中,沈危止,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我看见了沈危止眼中的深邃熄灭,看见了我清亮的一双眼。
沈危止没有再言,而是摩挲着脖上红痕,脱下外袍给我披上:「下次尾随人,记得多穿一些。」
我正要说什么,沈危止瞧着林琅与孟争流,低声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向月光下的二人,笑道:「顶顶有用的美人计。」
沈危止没有与我继续分析,而是忽然问了我一句:「那你可以跳舞给我看吗?」
我一时捉摸不透沈危止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纷乱情绪上涌,让我无法保持清醒了。
我看向他,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24
林琅在孟府住了一段时日,跟下人们聊聊天,偶尔也会跟着程姨出门,人也渐渐地活泼起来。
第一征兆就是,她能行云流水地对孟争流翻白眼了。
日子无聊而规矩地过着,可我与沈危止也都知道,越是平静无波,越会在某一日平地起波澜。
孟争流如往日一般带着争气去城郊勘察地形,我与沈危止照旧在训练兵士,那些沈危止看不起的士兵们,如今个个都能冲锋上前,挑了几个选为斥候后,我、沈危止还有孟舸拟定着不同的作战阵型。
直至炮火撞开城门。
毁天坼地的声音不断而来,大地微微颤动,似是被铁蹄踏破,城门被一下又一下的狠撞着。
硝烟好像是在刹那间在青州城弥漫开,这些日子百姓们不断演练,虽然害怕但也在程姨的带领下,仓惶奔逃进防护处。
孟舸听着战火声:「比想象中早了三日。」
末了眼眸一紧:「争流还在城外!」
我与沈危止一人一匹快马迅速前往城郊,因为是稀松平常的巡视,孟争流只一人一狗,一旦冀州的人从城郊突破,孟争流必定落入敌手。
城郊已是半片废墟不止,尸身与焦骨堆叠,青州军破碎的旌旗插在泥泞的土地之上,摇摇欲坠。
看来冀州军是横扫过后离开了。
听到马蹄声,溅血的树丛中传来翕动声响。
我收紧缰绳。
浑身是血的孟争流自树丛中走出,鹅黄的衫子飞溅鲜红,像是被掐断的枝桠。
孟争流怀中的,是争气的尸体。
争气尸体的,残骸。
我几乎是跪跑着下马到孟争流跟前,脱下袍子盖住争气,这一刻,我似乎能听到它的呜咽声。
孟争流抬头看着我,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共乘一骑时,我听到孟争流低喃的嘶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们回到青州城时,孟舸正在城楼上,与冀州兵派出的将领对峙。
乌泱泱的军队之首,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女子。
她眼神坚毅,再无前头的娇弱,抬眸看着城楼之上的孟舸时,目光像草原上的雄鹰。
她遥遥抱揖,实打实的真诚,像是在道谢这些日子的照顾。
风儿传来她清清脆脆的嗓音,响彻我与孟争流的耳畔。
女将军长缨在前,于风中昂首:「在下冀州,顾琳琅。」
原来不是孤女林琅。
是冀州顾方的长女,顾琳琅。
25
我与林琅,同寝而卧过,兴致来了会与她说从前的旧事玩。
也与她一道捉弄过孟争流,逼得他连连喊我们三声「好姐姐」才罢休。
更是分担了遛争气的任务,二人一狗,在青州城内胡天侃地。
有那么一秒,我想过,林琅会不会放弃她的卧底计划。
孟舸夫妇与我和沈危止,从未停止过对林琅的怀疑。
出现的蹊跷,行动诡异,就像是为孟家而来。
让她入住孟家,是故意的。
让她去摸清孟家府宅,是故意的。
让她撞破军队阵型排兵,也是故意的。
只有她与孟争流的靠近,是所有人的无心。
沈危止和程姨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她,反而是我与孟舸,痴想着她会看明白。
如今烽火相望之下,彻底看清楚了。
虽然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此刻,我从未如此思念过母亲。
仅是这么一遭,我心上就如裹絮般难受,那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因为太过善良,背负的太多,责任感太重,被知己、弟弟乃至爱人折断翅膀地伤害,该如何难受呢?
人人都爱我母亲,可人人又都在逼她。
两军对垒,先冲动的人就输了。可即便如此,浑身血污的孟争流还是抢过了一旁兵士的弓箭,对准顾琳琅就射了过去。
顾琳琅躲也没有躲,最后箭矢擦着她的耳畔而过,裁下她一缕墨发。
孟争流放下弓箭,跪在孟舸面前,沉声道:「父亲,我再冲动这最后一次。」
冀州军哗乱不止,叫嚣着要上前,被顾琳琅呵斥了下去。
她先是侧目望了望截断的墨发,后看向高楼之上,俯首跪地的孟争流。
烽火之中,二人眼神再无交集。
顾琳琅长缨向前方,淡淡下令:「攻。」
26
冀州军与青州军鏖战了一夜。
直至后半夜,顾琳琅终于回过味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故意留给她去探查的。
于是清晨熹微之时,她将大军撤回二十里,安营扎寨。
同样天光破云之时,我找到了营帐里的孟舸,将父亲的令牌给了他。
还没有一篮鸡蛋重的小小令牌,置于案几上,仿佛压住了九州的风云。
孟舸盯着令牌上的「谢」字,只问了我一句话:「真的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我点点头:「我是谢含之的女儿,一诺必践,也不想让他等太久。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
孟舸眉目依旧温和,目光里有孩子终于长大的欣然:「你与她,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没有什么能彻底留住你们。谢含之不能,沈危止,也不能。」
我将绘制好的地图交给孟舸:「这些是贾南望手上的兵力所在,加上青州储备,跟冀州军打个来回不是问题。况且,」我笑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青州不是顾方的开门红,原来是声东击西。他将后方搅乱,自己好对京城徐徐图之。」
从看顾琳琅攻城的劲头只下了三分,如今又是退守城外来看,青州于他们而言,可拿可不拿。
横竖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障眼法而已。
而我在青州的练兵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孟伯伯你好好收着那笔银钱,可别想着给我了,我一时用不上的。等到兵力调取过来了,这枚令牌你想融了还是扔了都随意。」
「人人疯抢的令牌,你让我融了。」孟舸失笑:「你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今日来找我了,便是想着今日走吗?」
我点点头。
孟舸自知再劝无用,便也不与我再几个来回般的做戏,直接郑重收好令牌与地形图:「我等你来拿回这枚令牌,谢含之来了我都不给。」
我掀开营帐,挥手笑道:「一定会再见的,我不会做出结庐避世的事情。」
小道荒僻,夜露深重,我借着月光,徐徐赶路。
直至在分叉口,瞧见了黄袍身影。
准备来说,是罩着银白外袍的黄衫孟争流。
「师父。」
他低低唤我,神态竟有几分顾琳琅的影子:「横冲直撞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师父果真好样的。」
「我走了青州才能更安全。」
谢含之的女儿已至青州城,这个消息总归会传出去的,甚至于父亲会不会从中做局我尚不能确定,只有看清事态后,尽早动身。
我将腰间酒壶递给孟争流:「喏,欠你好久的。下面压着的配方,每年给争气也滴几滴,早知道前头就让他喝了……如今你长大了,长姐为母,我这个老母亲也就放心了。」
「……你还是别开口了,破坏气氛。」
话音落地,孟争流便大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我差点一趔趄。
不知怎的,我好像看到了分叉口的另一条小路上,还藏着一位姑娘。
眉目荧荧,身影暗立。
过了许久,孟争流才放开我,我不由问他:「你如何看顾琳琅?」
孟争流还是笑着,只是傻气少了很多:「从前我喜欢过星星,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星星高悬在天上,我凡夫俗子一个,怎么可能摘得了星辰呢?于是我彷徨不已,忽而有一天,我看到了琳琅的玉石。荧荧生光,只为我而亮。但如今我又才看清楚,原来不是玉石,是会刺痛人的银针。」
他望向我,又似是望向了暗处的姑娘:「青州终归小了些,我们以后京城见。」
话中的「我们」又暗含了谁,我不得而知。
我走上另一条小路,彻彻底底离开青州。
父亲在京城等着我,我得快些去,快些,再快些才好。
脖子上忽的一刺痛。
晕眩感立时密密麻麻而来,我几欲站不住,却栽入一人怀中。
我先看到了抬眼的明月,而后是明月之下,熟悉的容颜。
来人稳稳抱着我,行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温暖的气息席卷我的全身,让我不住放松,意识昏迷之际,有人轻轻啃上我的脖颈的中针处,耳畔气息温热:「这一口,我还你的。」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掳截我的人,腰间的红绸。
27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是在吟咏声中醒来的。
一段香燃在我睫畔,随着我的醒转又被幽幽掐断。
我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又瞧了眼跟前人系在腰间的红布:「做个人吧,沈危止。」
沈危止放下书册,满含笑意地盯着我:「你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才最放松警惕,这样的一面可不多见。」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掀开轿帘看了眼外头的风景:「看这脚程,最多半月就能到京城了吧。」
京城路迢迢,横竖沈危止是要回京的,遂了他的意顺路把我带走,方便又快捷。
毕竟沈家有天底下最快的马匹。
神情一直尽在掌握的沈危止碎裂一分,他无奈扶额,顿觉好笑:「原来是故意被我掳截来的,还是被你摆了一道。」
沈危止递来一个暖手让我包住:「什么时候猜到的?」
「辞别孟伯伯的时候,我瞥见你也交出的军令了。依你的性子,离开前不来跟我叨叨几句不合理,所以不用猜都知道路上有埋伏等着我。」
沈危止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像是入定般,望了许久。
最后微叹了一声,轻到与燃香一样缥缈。
「谢蛮蛮,偏偏我认识了你。」
「偏偏,我认识过你。」
偏偏。
偏偏,我也在母亲的描绘中知道过一个世界。
我看着沈危止,为自己曾经微末的心动,道:「你今年二十岁,照例早就有了通房丫头,在京城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比起庶民还是要好上许多的。我们的苦难是苦难,庶民们的就不是吗?更何况我们本就是身着绫罗而活,所以比一部分人要活的成材些。但越是成材,便越要望见下面人的艰辛。更甚于,我们与平头百姓,乃至皇帝,本就没什么不同。」
沈危止听懂了我的话,却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我知道一个理想大同的世界。偏偏,我知道过。」
「知道的越多,我抛弃的越多。」
最后我问沈危止,语气中有我自己都难掩的期待:「你想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吗?」
车内沉默良久,久到我心中升腾起怅然。
过了片刻,沈危止的声音在不大的马车内响起,惘然而无奈。
「他人或风流多情、或汲汲钻营、或光风霁月、或不择手段。看清了他们的脾性,我自有应付的招。可你性子空灵,我恼我看不透,恨我抓不住。」
恨我抓不住。
28
我仿佛在走母亲从前的路子,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有什么是不同的。
我反问沈危止:「你知道孟争流比你最可爱的一点是什么吗?」
沈危止微微皱眉,神情间倒有些父亲的意思在:「他就是个愣头青。」
「孟争流没有把我当恩人之女,也没有把我当成姑娘家,」我笑道:「他真正把我当成了师父。」
沈危止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声反问我,像是得不到后的一点疯狂:「你如今人在我的马车上,你觉得能逃得掉吗?」
周身气力渐渐回转,我转动手腕:「我没想过要逃。你掳截我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沈别要拿我。」
军书是贾南望、银钱是孟舸,那么最后的兵书,便是沈别了。
母亲曾笑着与我说过什么倚天剑屠龙刀的故事,最后语气缥缈:「可现实与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英雄儿女快意江湖只存在书中,蛮蛮啊,我不想写兵书,我想留下其他痕迹。」
沈别手中的兵书,是母亲与他合写的,上册在他手上,下册在母亲的记忆里。
原本母亲是想有朝一日,我作为故人之女带着半部兵书的记忆找到沈别,以此做交换。这是她最后的立身之本,是以兵书的内容母亲连父亲都没有告诉。
甚至于,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看着与她越来越像的我,沉思良久。
她得了我不懂的病症,即便翻遍医书也没有根治的法子,只知道她总是郁郁,总是莫名的流泪。最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将我唤到屋中,一字一句告诉了我兵书的下半册。
自那以后,她好似快速枯萎的花朵,凋零不止。
母亲映着惨白笑容,与我道:「原来我不是找到了谢含之,是等到了你。」
同样的,母亲死之前笑容依旧惨白,却终于有了如释重负,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至今我都不明白的问题。
「蛮蛮你说,我还能回家吗?我好想好想……我的家人……」
可我也真的好想父亲母亲。
我抛出沈别的名字,让沈危止一贯而至的运筹帷幄有些崩塌。
他看向我:「若对女子起了兴趣,便是危险的开始。我好像有些明白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时的感觉了。谢蛮蛮、谢蛮蛮啊谢蛮蛮。」
最后似咏叹的语调,我还在一个人身上听过。
贾怀然。
青州一遭像是在贾家遭遇的缩影,又像是世间情爱之事的必然。
我略过沈危止语调里的惆怅,继续笑着:「所以,你不受宠爱是真的,但来青州求自立是假的。你只是知道我必去青州,美男计、苦肉计、连环计什么的都用一下,让我能喜欢上你,进而为你效力获得父亲的青睐。」
「你们为何总是怎么自信?觉得有颜有钱,只需稍稍勾手,我就一定会上钩。」
「你们的父亲,到底是低看了我母亲,才会低看我。」
我懒懒靠在马车上,睨了眼沈危止,笑道:「还有一件事。」
帘外风景呼啸而过,像是我匆匆长大的十六年岁月。
「沈二,其实,我喜欢过你的。」
沈危止像极了父亲。
我又像极了母亲,怎可能不动心呢?
但我唯一略胜母亲的或许便是,她用血泪教会我,如何去分辨纯粹。
我与沈危止一天一夜没有说话。
甚至于,后来他将我一人留在车上,也不知独自去了哪里。赶路与吃饭时,俱不见他,沈危止就像是在刻意躲着我。
第七天时,沈危止终于出现了。
融融月色浸泡的篝火之下,沈危止掀起衣袍坐在我身旁,手中短匕灵活上下,很快便替我割好了一块鹿肉。
我接过,笑着问他:「想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心底的喜欢,我额外多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想瞧瞧沈危止的态度。
我告诉他,我喜欢过他的,以后还可以继续喜欢,继续作伴,所以想等他的回答。
在七日之后,沈危止神情一如往日睥睨,与我笑着颔首:「想明白了。」
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这一次不想掩饰了:「你待如何?」
沈危止望着我,明明那份运筹帷幄已经回来了,但面对我的灼灼希冀,他的目光还是灰败了下去,似刺痛似不忍。
他望着被火焰吞没的焦鹿:「我欲逐鹿天下。」
其实在我预料之内,但心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痛了痛。
火光之中,我好像看到了沈危止亲手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我解下腰间酒壶,笑着与他一碰:「祝君得偿所愿。」
可这酒太辣了,辣的我眼泪直流。
母亲说的对,美酒虽好,不能贪杯。
29
我与沈危止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一路上队伍快马加鞭,但沈危止好像又不想那么快,会找各种机会歇脚驿站。
我们临窗而望,却又总是相顾无言。
在三个月的迢迢车程后,我终于来到了京城。
那个只存在往事风烟与母亲口中的都城,高楼幢幢车水马龙,巨大的人声近乎要炸在我的耳畔。第一次,我掀开轿帘的手在颤抖。
原来这就是母亲闯荡出一片天地之处,令人生畏,却又真实地让人向往。
甚至于,入京城的第一瞬,我仿佛理解了父亲要来搅乱天下的雄心。
丈眼百里在我眼前缩成不过一线,而在这一线之中,便有父亲等着我。
沈危止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做好了决定,他伸手牵我下车,唇畔的笑意恢复如往常自信睥睨:「沈别在等我们,走吧。」
我回眸远眺,早已看不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山峦,但如今身在京城,我会想,母亲走过这片土地,喝过那个棚下的烈酒,在某一处与人打过架……最后在随意一家客栈,写下兵书。
虽然母亲已逝,乃至于在传闻中都没了名姓,但这座最宏伟的城池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为此而欣喜。
前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大大方方搭上沈危止的手,「走,去见识见识沈别。」
沈危止语气黯然下去,但仍是笑着:「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蛮蛮。」
沈府比我想象中的,要内秀许多。
我以为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宅邸风格也该是张牙舞爪的,没想到却有一丝内敛的温和在里面。
像是父亲与孟舸伯伯的结合。
刚行过长廊,便有一支羽箭飞来,在它要挑碎我的耳发前,我快速握住了它。
箭身刻着小小的「别」字,是母亲的字迹。
「好!像姐姐!」
前方阁楼二层朱檐下,年近不惑的男人趴在栏杆上,目光里仍有清澈,看着我的举措拍手叫好。
中二又残忍。
我不禁想起母亲对沈别的评价。
能入的了他眼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你好。其余的底层人士,不过是他的玩具。
在这一刻,我清楚的知道,方才那支凌厉破空的羽箭,我若接不下,那我便终将成为沈别的玩具。
「她,死了吧?」
笃定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像碎石砸入水底,只余一阵涟漪。
是疑问、是试探,也是不舍。
我反手将羽箭插入一旁廊柱上,余劲之下,我点点头。
「嗯。她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去往了仙外蓬莱。」
沈别再次抚掌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谢含之,那就是个权利怪物,不是她的良配!真好,活着还不如死了!」
末了沈别疯子似的转进水阁,不再看我。
只是双肩隐有不住的颤抖。
我面目狰狞的指着沈别的背影问沈危止:「你父亲竟然是这么个性格?是有点子疯癫在身上的。」
「你母亲是不是经常胸闷气短?一到阴雨天膝盖就止不住的疼?」
我点点头。
沈危止讳莫如深道:「那些都是为了沈别受的伤,这些年沈别心中一直梗着一口气,方才你告知的死讯,彻底把沈别那口气断了。」
「那他以后,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沈危止看着二楼紧闭的阁楼们:「于大家而言,正常了。与他而言,是彻底疯了。」
当夜,沈别这个疯子就把我掳到了湖心的乌篷船上。母亲倒是最爱在乌篷船上剥莲子吃,但大半夜的,这副场景就不是美妙了。
沈别铺陈纸笔,让我默写那半截兵书。
我却默出了一封信给他。
「这是母亲给你的遗言。」
——弟二郎:
我两世一身,终成天地一孤魂。死前所有人物过了一遍,觉得有点放不下你这个小病娇。
沈二郎,也不知道十六年过去,你的偏执病娇好点了没,唉,当初时局太乱,我没能长久陪着你。后来这副身体坏了,只能去山中养病。我也探听过你的消息,儿女绕膝,应该还不错吧?
我知道你一定会把蛮蛮掳到身边去的,但是,她长得像含之,一点都不像我,你个小傻子。
我骗了你、骗了含之十六年,其实哪有什么半截兵书,你那儿就是全本了。只有给你留个念想,你才不会去干一些让我生气的事情。
知晓我的死讯后,不要发疯,我只是走上了我必须去面对的命运罢了。
而且,是我不想玩了。
我要回家啦。如果我回的了的话。
不要讨厌我。
再见啦,沈二。
30
沈二与沈二,像是一个轮回。
乌篷船外,夜风阵阵,侵来寒气滚滚,我裹紧身上的衣裳。
一封不长的信,沈别却看了一个时辰。
「其实,我一直知道兵书只有半截。」
「我只是,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沈别抬眸望着我,眼里有疯意:「你能待在我身边吗?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
「这封信倒数第七句,念一百遍。」我对上沈别的目光:「我像的是父亲。而且母亲就是母亲,就算你有那么多像她的人,欲将与她一样血液的我绑在身边,可我们都不变不成她。」
「而且,你本可以救她的。」
母亲说过,这一生,她有那么一次,试图用权利改变制度,但摔得太惨太惨了。
无数人想折断她,其中的一双手就是沈别的。
沈别没有回答我,眼中渐有阴鸷,「你喜欢危止?我可以让他娶你,并且保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笑,又恶心。
「呸,这句话不是让你用来这么玷污的。」
我拿起桌上的莲蓬,边吃边道:「你不想知道这十六年来我母亲在山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吗?很有趣的。」
沈别眼睛一亮,起了兴致与耐心。
这法子治病娇果然有用。
母亲与我说过,沈别这样的性子,要在他手下讨到好,就要用他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勾着他。
沈别将我关在乌篷船上的第四日,浩浩荡荡的军队上了门。
比我想象的慢了些,看来父亲的势力还没有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被带到沈府前,我就扔了枚仿造的都督令牌到草丛里。
我仿的精致,被捡到的人定会拿去当了或者与人探讨,只要令牌被人发现,定会引来父亲的调查。
这以假乱真之术,他再怎么样也要想到是我了。
我唯一不清楚的是,我扔下令牌的那一刻,沈危止向我望来的那一眼,是知晓还是,装作不知晓。
载我离开湖心阁楼的仆从告诉我,昔年大都督如今官拜尚书的谢大人,与沈别密谈三个时辰,最后唤了人将我接走。
离开沈府前,我看到了花影婆娑之下,青袍凛冽的身影。
还有他握在手中的红布,也不知要握多久。
不知怎的,我难得糊涂了一回,疯狂的要朝那青袍身影奔去。
义无反顾,誓死不悔。
青袍察觉到我的奔近,身影微微颤抖,他越过花枝,就那样静静等着我。
我气喘吁吁跑到沈危止面前,他笑意温和,让我慢些来,不急的。
我想说很多,可所有的措辞匆忙到唇畔,只变成了一句:「其实我会跳舞。」
沈危止低头看我,不住地笑:「我知道。」
我便继续问他:「你想看吗?」
沈危止还是笑着,眉目间却有不可名状的悲哀:「从前想看,现在不想了。」
我不解:「为什么?」
「从前你若愿意跳给我看,便是爱慕。如今若只为我起舞的话,是告别。」
我久久未言,过身的清风好像能轻易将我击垮。
我认认真真向沈危止行了揖。
沈二,再见啦。
31
尚书府里,迎接我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有二十四五。
她双眼晶亮,像天边皎然的明月。
她上下望了我许久,恍然大悟,笑盈盈道:「你就是含之的女儿吧。你好,我叫盛姝。」
看着伸过来的手,好似要与我握上一握。
这是母亲与我调侃过的,她的故乡才会有的打招呼方式。
那是仙外蓬莱般的地方,让人向往。
头一回的,我很难过,甚至于是比难受还要悲哀的情绪。
上一回这般,是父亲决然离去,我看着母亲闭上眼时。
此时此刻,我好像看到母亲在盛姝的身体里睁开了眼。
可她不是母亲。
我没有握上那只手,「我该如何称呼你,姐姐,还是……继母?」
「看起来在叛逆期啊,」盛姝笑意温柔,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随你,只要你开心,怎么喊都行。一路上累了吧,我带你去厢房。」
她亦是像鼓励小孩子般跟我说着:「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你真了不起。」
我扶额:「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盛姝一愣,继而便有些尴尬,她望着我,安慰似的告诉自己:「是早熟了些。」
「母亲临死前让我带句话给父亲,所以我现在很需要见到他。」措辞了半天,我还是不知如何称呼盛姝:「盛姑娘,可以为我带路吗?」
盛姝望我良久,最后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嫉妒,满是欣赏:「你母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看起来,父亲并没有告诉盛姝,我母亲其实是与她来自一样的仙外蓬莱。
我看着盛姝。
你的独特、你的善良、你的平等之心,他早已见过,乃至于他见过的比你更强大。
他们早就哭过笑过,惊涛骇浪都已拍打过,你在他眼中,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只是你活泼天真、年轻坦率、与众不同,像极了她的世界而已。
六进的府宅,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父亲就在道路的尽头等着我,我指甲攥的几乎嵌进了肉里 。
我们有朝夕相处十六年的父女情,但它又好像都没有这府上的一抔土来的重。
书房门轰然而开,父亲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书。
亦如在山上的每一日,父亲都是手不离书,我要是捣蛋,就用墨汁给我画花脸,然后我总会抱住他撒娇。
闻到墨香,好似又回到了那些岁月,但我清楚,眼前人已经不会再让我撒娇了。
父亲搁笔在案,站在门槛前,与我相隔,眉眼依旧邪肆,岁月又使这份邪肆多了几分神性。
但我更愿称这份神性为,凉薄。
「只花八个月就来到了京城,蛮蛮,你真了不起。」
尚书大人对我笑着,可越笑我却越觉生分。
我用八个月跨越山海,忍下无数次内心翻涌的不安与惊惧,千里之遥来到京城,只换来父亲不痛不痒的一句「了不起」。
疏离反而给了我勇气,我望着父亲,在他的眼瞳里看到我悲哀的神情:「母亲让我问您一句话。」
父亲神色一怔,继而是拒绝,像是料到我会说什么。在他张口之前,我率先问他。
「母亲想让我问你,谢郎安是养蚕人?」
母亲临死前,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她不是被所有人逼死的,她是被这句话逼死的。
她告诉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曾经母亲以为遍体鳞伤的自己找到了那个志同道合的人,可那个人最后还是放不下,在十六年后决然下山。
所以她让我去问问反悔了的父亲——谢郎安是养蚕人?
32
其实父亲早已用行动回答了,我千里迢迢来此,是荒唐,亦是执拗。
我扯下一直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父亲。他好似知道里头是什么,未敢言不敢接。
「这是母亲的骨灰。她想赤条来去,骨灰撒于林海。但做女儿的终归自私了一次,现在把骨灰交给您,也算不负我千里之途。」
父亲没有接下,像是无力承受这一段前缘。
末了他看到荷包上的图案,一直泰然的神情崩塌几分,自嘲般的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手想握住狼毫笔,却颤抖的怎么都握不住。
荷包是母亲的最后一幅绣品。
她文武皆攻,就是刺绣一门捉襟见肘,据说她与父亲的定情之物,便是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二人的墨发。
可如今却只孤零零存着母亲的骨灰。
父亲声音四散,他死盯着荷包,笑意似癫似痴:「都说了十六年了,是鸳鸯,最后还是绣成了双鸭……」
「哐!」
进来送茶水的盛姝,约莫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跌了茶盏措手离开。
有些天真。
我问父亲:「不去追一下?」
茶盏掷地也让父亲清醒了,他捏紧荷包,不急不慢地起身去了。
与父亲擦身而过时,我喃喃着,像是自己纾解,又像是控制不住就要说给父亲听:「我可以接受故事的结局是美人迟暮,却不能接受,分道。」
父亲下山前六日,照例在院中为母亲熬药,怕她觉得苦提前备好了松糖,我在一旁扇着药炉。
火焰最盛之时,父亲忽然问我:「蛮蛮,你想下山吗?我陪着你一道。」
「不想,等母亲病好了,我还要和她一起著书呢。」
父亲眉头微皱:「授人以法不如身入棋中,搅乱权利、得到权利的感觉,蛮蛮你不向往吗?」
我笑着摇摇头。
父亲笑了,如今看来,他那时是终于做好决定的释然:「你越发像你母亲了。」
盛姝身边也跟着一个小丫鬟春儿,是她在流民中救下来的,念着盛姝的大恩,春儿便死心塌地跟着她。
春儿不及程姨,极好套话,几通下来,我便清清楚楚知道了盛姝与父亲的纠缠。
绕不过四个字,英雄救美。
再绕不过四个字,日久生情。
盛姝还感慨过:「年纪大又如何,大叔文我最喜欢了。」
我虽然听不懂,却好笑总有人觉得自己定是那话本里的主角。
父亲没有限制我的出行,与前后几次被人圈禁不同,父亲给了我选择,但他也在赌我心中骨肉血亲的力量。
果然,在思量再三后,我可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贪恋在父亲身边的感觉。
像是连带着母亲的那份不舍一起。
我将一路遭遇老实告诉了父亲,他拿着我「钓鱼」用的那枚假令牌,笑道:
「孟舸……有机会我会去会会他的。蛮蛮啊蛮蛮,你不仅是留兵给他,还想着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孟舸总会有些收获。你和她,对孟舸格外的青睐。」
我但笑不语。
军马、银钱、兵书,这三样东西由于我的搅混水,已经各自有了去处。
「您将我带离沈府时,与沈别的交易是什么?」
「百年之后,他的牌位可以跟你母亲的并排,一道受沈谢两家香火供奉。」
33
父亲一定还省略了些什么权利交易,但我也不关心了,看起来沈别并没有将兵书后半段的真相告诉父亲,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几乎能想到沈别扣下这个秘密时,恶作剧成功般的神情。
果真是又顽劣、又跳脱,却情真意切。
我的武功尽是父亲授予,只要他愿意,我就走不出谢宅。
来到父亲身边的第五日,他开始为我张罗选婿的事情了。
这件事还是盛姝告知于我的,她很不满意。
她坐在灯下,眉目间的率性有母亲的影子,「你在我们那边,还是个高中生,哪里就轮得到结婚了。含之就是关心则乱。」
傻白甜。
我脑海中几乎是第一时间涌现出了这个词。
「盛……姐姐,你看递来的这些庚帖。从王公到纨绔,哪个不是有点势力的。一桩婚事不管成不成,都可以看出很多事情来的。甚至于,我都猜到父亲最后会把我嫁给谁了。」
盛姝歪着脑袋,像是在筛选我话里头的重要信息。
「我今年十六岁。听父亲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打马关外,单枪匹马取了敌军首级。而后便是一人一骑,晃悠悠下江南玩了一圈,待到回京,递交皇帝敌军首级与江南治理之策。」
盛姝听到此,眼中是与有荣焉的自豪,与向往不止的爱慕。
「十八岁时,科举揭榜,父亲为文武榜之首。」
「二十岁,他做到了天下兵马大都督。」
这样传奇又波澜壮阔的人生,似乎没有哪个女子听了不心动,合该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鲜衣怒马的天才。
「然后在二十一岁这年,他遇到了我十九岁的母亲。」
「他们兜转五年定情,山上相伴十六载。最后我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决然下了山。」
母亲的故事,我亦是能向盛姝娓娓道来,其中波澜不比父亲平静到哪里去,可多说无益。
盛姝神情复杂,像是不知为何我要与她说这么多。
灯花剥落,我低声道:「你今年二十四岁,有着与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朝气,既然上天让你来了这儿,定是希望你能闯出一番不同。而你的不同,其实不用依附于男人。乱世之中活下去不易,但我母亲可以,我私心也想……」
我抬头看向盛姝:「想让你也可以。」
「我希望你可以走出和我母亲不一样的路。」
我解下一直戴着的狼牙,上头小小刻着一个「昭」字。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的知交散落天下,有这个狼牙在,总归有人会给你一个面子。特别是沈孟二姓之人。」
我起身,要去找父亲,临走前对盛姝笑道:「再见啦。」
盛姝僵直许久的身子忽的一颤,她再开口,声音比之先前要沉静许多:「为什么帮我?」
「因为这世上如果还有人会觉得我不该嫁人,应该就只有你和我母亲了。」
盛姝的身影在灯下,似雨中浮萍,却又像海上孤舟。
34
父亲正在撰写我的婚书。
我的生辰、我的喜好,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他都清清楚楚。
写着写着便笑了。
抬头看到我时,笑意更甚。
在这一刻,我其实愿意相信,父亲的招亲一计,有那么六成,其实是为了我好。
我没有回应父亲的笑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不知道您如何与盛姑娘说的过去,但我把您和母亲的真相告诉她了。」
父亲眸中有愠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散去。他微微一叹:「无妨,她终归不是你母亲。」
我不愿说出父亲不堪的绮念。
他一眼就看出盛姝是和母亲来自于一样的仙外蓬莱,那一刻,他约莫是欣喜若狂的吧,觉得上天派了第二个母亲来助他。
可后来发现,只是一个单纯又向往话本情爱的姑娘而已,但这样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好,已过而立的父亲,正需要这样仰望般的慰藉。
我不知自己的眼神中是悲哀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父亲望着我,望着望着忽然问我:「你知道何时我最爱她吗?」
我当然知道这个回答:「你和母亲分开的时候。」
父亲微微颔首。
好笑,爱意竟可瓜分。
我果真没有再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父亲,放我走吧。」
父亲凝眼间有千言万语,最后只问我:「你要去哪儿?帮助沈家,还是孟家?还是想,自立?」
「你若想自立,也不是不可。你是我谢含之的女儿,做什么都可以。但你毕竟是女子,乱世艰难,总归要有个依靠。你若不喜欢那些提亲的人,我就帮你都推了,你挑个自己喜欢的,沈危止、孟争流亦或是那个贾怀然,我都帮你抢过来。」
父亲头一回与我说这么多话,多到他都语次混乱了。
我听着想笑,可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我现在不想嫁人。」
父亲望着我,「你太倔强了。在这乱世之中,你没有一个依靠,以后怎么办呢?」
仿若经年回首,我被野猪揍得一身伤,抱住父亲的大腿哭的惊天地泣鬼神,父亲温言软语的宽慰,第二日便将那只野猪猎杀了给我做下酒菜。
他瞧我吃的开心,也是这般笑着问我,以后没有我,蛮蛮你怎么办呢?
可我再也不是打不过野猪的那个孩子了,母亲死后,我几乎杀光了山上的所有野兽。
我对上父亲的目光:「我以后?嫁书生、嫁樵夫、嫁王公、嫁青灯,都有可能。反正千金难买我开心。」
父亲语气沉下,尚书的气度显露无疑:「我若不同意,你待如何?」
「会有很多很多的筹谋与计算,可我不想用在您的身上,我们毕竟是,父女。」
我道:「您方才问我想做什么,我想著书。」
父亲赫然抬眸,母亲与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想著书。我母亲比你们所有人,甚至比您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她一生过得坎坷且壮阔,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很多你们根本没有触碰过的领域。但母亲又很悲哀,因为她只能把这些倾囊相授于我,不可授于万家。」
「虽然技法不能,但思想可以。既然人人皆可成圣,我为何不推波助澜?我要在史书上平母亲波澜壮阔的一生,让她不再是区区刺史妇。也要著其所思所想,她虽死,可万物与万万人都可以是她。」
「父亲,你让母亲在传说中死了,便让我也死了吧。脱离您的身份,我才有真正的自由,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父亲久久未言。
我伸出手,「您不用担心我有权利之心,我对阿堵物不感兴趣。您若害怕,可以废了我的武功。」
35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父亲没有废了我的武功,而是喂我吃了一粒药丸。
每隔三年,我都要来找他要解药,直到他死。
我骑着青骢马,在城门口一拉缰绳。
我素衣简行,打马就要离开,直至临别,我也没有告诉父亲,兵书其实没有后半段的真相。
谁让他关了我这么久的,就让沈别去给他使使绊子。
远处高楼上,我瞧见了高大的身影,默默望着我,身旁却不见盛姝。
我与他轻轻一揖,而后驾马离开。
我好像与一个人还没有告别,但万一呢,万一我们还有机会相见呢?
这乱世之中,本就有万种可能。
路过一处茶水摊子,行人歇坐摊下,百无聊赖,我便拿过醒木,当堂说了一段母亲的故事,众人越听越精神,不由连声叫好。
临走前,一名青衫唤住我,自言是来民间收集故事的小官,对我方才所道很是感兴趣。
「看姑娘亦是不俗,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故事,说不定有机会集成册子供万人知晓。」
我看着他,笑着摇摇头,牵过吃饱了草的马儿。
跃上马后,我望着远处缩成画卷一般的京城,俯下身对青衫道:「我?蝼蚁之辈罢了。你们不用记载我的姓名,前路漫长灿烂,我会让史官心甘情愿伏首为我记一生之行。」
此去迢迢,此生还长。
「……谢女,名无可考,著书无数,未有私言。懿德三年,帝至江南,见谢女,更漏声长,未得始终……懿德十三年,谢女扬帆海上,布衣从之,此后再无声息,但留片语,道:『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楚书•七十二列传(游圣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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