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何枝可依

何枝可依

皇上喜欢我娘亲,娘亲死了,他又喜欢我,真是恶心。

云俢晏总喜欢在晚上的时候来看我,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情,然后再离开。

他就是个疯子。

特别是我骂他的时候,他更加兴奋了,有时候甚至会忘了他身下那个人是我,情不自禁地叫出我娘亲的名字。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的声音很像她。

我有时候会故意恶心他,在他动情的时候突然叫他舅舅。

那时他会掐着我的脖子,力气大的恨不得把我掐死。我有时候会想,就这么死了就好了。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他只是用一只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冷声道:「别叫孤舅舅,恶心。」

你看,这个人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是恶心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呢?

白天,我是阳平郡主,那个在别人眼里深受皇帝宠爱,脾气却十分古怪的姑娘。晚上呢,我又是什么东西?

我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自杀,为什么不去死,死了就解脱了,死了一切就好了。

可我怕,我怕疼。

1

三月十二日是我最喜欢的一天,也是我最讨厌的一天。每年的这一天,云俢晏都会去陪我娘亲聊天。

只有这一天我不用担心晚上的到来。

可是在今日,我却听到照顾我的宫人们说我冷心冷肺,不近人情,活该死了爹娘。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我忘了,我只记得我好冷,急需要爹爹娘亲来抱抱我,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我蹲在假山后面,使劲捂住耳朵,他们的声音终于不见了。

我看着他们找了我一下午,表情从最初的嘲笑变成害怕。

第二天,我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

云俢晏过来看我,眼中的关心不像是在作假。我有时候也会迷惑,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他在白天的时候太正常了,关心有度,从不与我过分亲近,甚至会有很长的时间在白日里都不会和他碰上一面。

所以我知道,不会有人相信我的。

他也知道,所以在我祖父来接我出宫玩上几个月时,他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叮嘱我不要任性,要好好地听祖父他们的话,他有时间一定会来看我的。

瞧,多像一位长辈啊。

我终于又回到了曾生活了十二年的将军府,我看到我以前住过的小院子,什么都没有变,甚至连爹爹为我扎的秋千架都还在。

我一阵恍惚,那四年好像是一场梦。

就在我将要触碰到秋千架上缠着的牵牛花时,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转过身,却瞧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躺在墙角,在我看向他时冲我咧嘴一笑。

「好巧啊,姑娘。」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子,他走过来把地上的那个少年挡住了,带着歉意道:「枝枝妹妹,南绪只是不小心误入这里,不是有意打扰你的,我这就把他带走。」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有些不确定:「你是温辛哥哥?」

他先是一愣,然后又笑道:「看来这四年我变化有些大啊,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子亦是如此。」

我知道他是在同我开玩笑,想要拉近我们的感情,但我却不知道该回他些什么。

白衣少年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又整理了下衣襟,这才慢慢走过来,他把手在我面前一晃,就像变戏法一样手上突然出现了一枝杏花。他看着我,带着浅浅的微笑,说:「在下何南绪,敢问姑娘芳名?」

温辛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扔出墙外,这才对我说道:「枝枝妹妹不用理他,他就这个德行。」

「温辛哥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我就这个德行。」何南绪收回手,然后凑到我跟前,「枝枝妹妹可别听他胡说八道,南绪哥哥德行可好了。」

「何南绪,你别吓到她了,她今日才回来。」温辛一把把他扯了回来,「枝枝妹妹,我下午再来看你。」说完就把何南绪往外拉。

何南绪一边被拽的东拉西倒,一边还朝我挥手,「枝枝妹妹,我也下午再来看你啊!」

我:「……」

温辛强行把何南绪带出院子,旁边的杏花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我只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温辛哥哥,快告诉弟弟你妹妹叫什么?」

「何南绪,我现在才发现你好不要脸!」

「温辛哥哥别这样,忒伤感情,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想知道我妹妹的名字有什么错吗?」

「……」

2

「枝枝姐姐~」午睡刚起来不久,一道声音从东边走廊里远远地传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温诚。

果然,他手里抱着几本书一脸雀跃地向我飞奔而来。

他动作很快,我来不及阻止,没想到有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就在他快要扑到我时被一只手提了起来,温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十分不满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南绪哥哥,你干嘛?」

何南绪把他放下来,轻咳了一声,才说道:「你这小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多重,就这样往人家姑娘身上扑。

温诚看了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有些不服气,「什么人家姑娘,这是我姐姐!」

「好吧,你姐姐。」何南绪挑挑眉,小声问他,「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温华枝啊。」

何南绪点点头,然后把温诚一把拉到身后,这才对我说道:「枝枝妹妹,我是温辛的好友何南绪,你可以叫我南绪哥哥。」

「……」想起今早上温辛哥哥的话,我暗道,果真不要脸。

温诚被他挡住了,几次三番想要出来都被他又推了回去,一脸的委屈。

「南绪哥哥,你让开!」

何南绪完全忽视了他,又说道,「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南绪。我不介意的。」

我说:「我介意。」

他:「……」

「哥哥!」温诚突然朝身后大喊一声,「南绪哥哥欺负我!」

「何南绪!」温辛站在门口十分头疼地看着他,颇有些无奈,「你能不能要点脸。」

何南绪一脸的无辜,「温辛哥哥,我只是来联络下兄妹感情。」

「你姓何,你联络什么感情?」

「这样啊……」何南绪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我娘姓温……」他笑笑,接着道:「没事,我今晚就给我爹写信,说我要和我娘姓,他要不答应,我就去跳河,我想我爹一定会答应的。」

我:「……」

温辛:「……」

温诚:「……」

温辛扶额道:「你赢了。」

在府中待了十余日,始终不曾出过门。温诚也缠了我十余日,偏要我下午去学堂接他。

今日天刚亮不久他又来了,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枝枝姐姐,冯天宝她姐姐上个月来接他一回,他可神气了,我也要姐姐接~」

「她姐姐虽然长得好看,但我觉得没有你好看。」

「你要是去了,这个月该神气的就是我了~」

他把两只手放在脑袋两边比着兔子耳朵,歪着脑袋向我撒娇,「枝枝姐姐枝枝姐姐枝枝姐姐~」

我有些疑惑道:「你怎么不叫你哥哥去?」

「他去了。」温诚顿时有些气恼得捶地,「他没有冯天宝哥哥高!可恶啊!」

「他哥哥也就比我哥哥高那么一点。」他比着小拇指,一脸悲伤,「就这么一点点……啊!」

「我哥那天为什么不多吃点!」他越说越气,把我的小花园用拳头砸了一个小坑,「啊!为什么为什么!」

「……」

「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哥哥……」我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何……南绪?」

温诚叹了口气,一脸怅然:「南绪哥哥太贵了。」

「?」

「他说这种无聊的事耽误他赚钱,但是他可以腾出时间来,就看我买不买的起,我当然买不起啊,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说可以看在我哥的面子上,只需五十两。」说着他冷笑一声,「他不如去抢!」

「……」

「所以我只有你了,枝枝姐姐~~~」他拉长着声音,微微低下头朝我飞快地眨眼睛。

「……」

因为一些原因,我其实不喜欢出门的。可是温诚太磨人了,又是撒娇又是卖萌,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就答应了他。所幸书院离的并不远。

只是温诚离开时,我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学到了。」

「哥哥,南唔唔唔……」温诚的声音戛然而止。

3

傍晚的时候我等在学院外面,撩开马车帘子便看见温诚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勾肩搭背地走出来。

温诚看到熟悉的马车,眼睛一亮,「哎哟天宝,我姐姐来接我了,不能和你一起了哈哈哈。」

那个男孩看过来,恰好与我对上视线,我轻轻颔首,温诚却突然跳到了马车里。

「快走快走!」他催促着马夫。

路过酒楼的时候,温诚又偏要请我吃饭。

他领着我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然后走到尽头时推开一个房间门,里面的摆设不像是普通吃饭的地方。

吃过晚饭后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他又带着我在街上逛。

「姐姐,你想要吃什么,我请客。」温诚面朝我,伸出手拍拍胸口,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我有钱!」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倒退着走差点撞到一个人,我赶紧把他拉回来,「我们不是已经吃过饭了吗?」

「额……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也行啊。」

我发现他今晚一直在讨好我,而且迟迟不肯回去。

我猜测道:「你是不是在学堂惹了什么事?」

「哪有?我可乖了。」温诚嘟着嘴,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实在是可爱。

「我们就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他看着我认真道,「枝枝姐姐,我就是想要你高兴起来。」

「明明以前你看到我就会笑的,可是现在,我再怎么搞怪,你都不对我笑一笑。」

我一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一阵恍惚,我不开心吗?好像是的。

「枝枝姐姐,你快来。」温诚一把拉住我的手朝一个地方跑去,「是哥哥他们,他们在猜灯谜。」

我们到的时候,温辛已经把灯笼拿到了,是一盏莲花灯。

他看到我们过来,带着一脸笑意把灯笼送给我。

「枝枝妹妹,给你。」

我推辞道:「我已经长大了,给阿诚吧,小孩子最喜欢了。」

温诚却摇摇头,从何南绪手中接过一盏兔子灯,说:「莲花灯是枝枝姐姐的,兔子灯是我的。」

我这才看到何南绪也在。

他今晚一袭黑衣,站的地方灯火又比较昏暗。

何南绪打趣他,「你倒是不会亏待自己。」

「兔子灯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嘛,莲花灯……」何南绪用手掐住他的脸,脸上的肉挤在一起,温诚口齿不清地说道,「才似衣香颂她的。」

「?」

何南绪放开他,说:「他说莲花灯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他摸着他的头又问他,「是吧?」

温诚转过脸冷哼一声。

何南绪脸不红心不跳道:「他说是。」

我:「……」

这时一个小厮跑过来对着何南绪耳语几句,他对着温诚伸出手,温诚立马消了气,欢呼一声和他击掌。

「枝枝姐姐!」他跳在我面前,大声说道,「生辰快乐!」

话音刚落,夜空中烟火争先恐后的绽开,像是春日里百花盛放,又像群星闪烁。

烟火明明灭灭之间,何南绪慢慢踱到我身边。

我听见旁边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不是,兴许又是哪位公子哥为了讨得美娇娘的欢心吧。」

「哎哟,真是羡慕他们那些小年轻。」

「你要喜欢,回家我也给你放几个。」

「去去去,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抬头看向夜空,不自觉伸出手想要去接住掉下来的烟火。

真好啊。

「哥哥,南绪哥哥快看!枝枝姐姐笑了!她笑了!」温诚围着我们转圈,脸上的笑容比烟火还要灿烂。

我越发忍不住笑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温辛也跟着笑起来。

他把莲花灯交给何南绪,然后推了他一把,说:「你愣着做什么?」

何南绪接过来,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我,说:「枝……枝,生辰快乐。」

温诚跑过来看着我们,一脸夸张道:「哎哟,南绪哥哥你那么那么厚的脸皮也能红?」

「温诚!」何南绪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索性就大胆的与我对视,「他乱说的,我没有。」

「谢谢。」我把莲花灯接过来。

他也笑了起来。

4

由于回去的时候太晚了,祖父早已睡下。他送给我的礼物却摆在了我桌子上,还留有一张字条。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祖父来了抱下来。

字体歪歪扭扭的,却让人心一暖。

祖父没读过什么书,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我名字里的那个枝是老鼠叫声的吱,而他又喜欢钓鱼,他便自称老猫。

当年我爹爹很不喜欢,说哪有闺女叫老鼠的。祖父就说他读了几年书看不起他这个肚子里没有墨水的糟老头。两人因为之事扯了好几个月,最后在我学老鼠吱吱叫后,祖父终于赢了。

他现在的身子是越发的不好了,明明以前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现在却是个风烛残年的跛脚老头。

我洗漱好后,却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个盒子。我心中一紧,温诚他们不会不经同意就进入内室。将军府戒备森严,我虽从不要人贴身伺候,把她们都放在外院,也不会有坏人闯入。

那么,只有他了。

果然。

「看来今晚你很开心。」云俢晏坐在我的床上看书,见我看着他,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

我厉声质问他:「你来做什么?」

「嘘。」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脸上的表情再正经不过,「枝儿小点声,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云俢晏晚上太可怕了,我看着他的眼神只觉头皮发麻。

我想跑,可是门已经打不开了。

「枝儿怕什么?」他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孤今夜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一步步逼近,我退无可退。

「枝儿今年十七了吧。」他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看着我,「是嫁人的年纪了,怪不得呢。」

我直直的看着他:「云俢晏,你想做什么?」

他轻笑一声,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做你啊。」

云俢晏总是这样,摆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着无耻下流的话。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骂他会让他更加兴奋。

他见我没反应,「嗯」了一声,然后退开了,「居然学乖了。」

他把梳妆台上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凤羽簪,他对着我的头发比画了半天,又放回去了。

他看起来十分惋惜道:「真可惜,你怎么把头发散了?」

我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他把我一把抱起来扔到床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欺身压下来。

他说:「做完就走。」

「你他妈就是个疯子!」我的理智一下就没了,满脑子只想杀了他。

我从袖子里掏出匕首,还没刺到他就被他夺过去扔到地上。

他用一只手把我的双手抓住禁锢在头顶,两条腿死死地被他压住。

「枝儿这是藏了多少匕首在身边啊。」他叹了口气,空出的那只手开始在我身上游离,「枝儿怎么不骂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

我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看着我!」他却不如我意,掐着我脖子迫使我睁开眼睛,「我叫你看着我!」

「温华枝,你只能是我的。」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眼里深深的恨意。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和一个男子的声音。

「主子,宫里来消息了。」

云俢晏不耐烦的朝外面道:「说!」

外面的人被他充满戾气的声音吓得一抖,「娴……娴妃娘娘小产了。」

「死了没?」

「人没事,只是抓住了害她的人,此时正跪在您寝宫外面。」

「……」

云俢晏终于放开我,他整理了下衣服便向外走去,只是在门口时突然转过身,说:「温华枝,除非你死了,否则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我。」

那一夜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原本挂在梨花枝头的莲花灯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5

一连好几日我都没有睡好,总是梦到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他好像一直在我身边,云俢晏是我的梦魇。

我把屋子里所有他碰过的东西都烧了,门也卸了。

甚至我连自己都想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是祖父只有我了,他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了,难道还要再送一次吗?

丫鬟小厮们私底下都说我喜怒无常,性情古怪。

祖父狠狠地惩罚了他们。

他对着府里所有人说:「这是吱吱儿的家,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想把屋顶掀了,只要她高兴,老夫亲自给她搭梯子!」

他也问过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能说。

我能说什么,说当今圣上对自己的外甥女意图不轨?祖父能怎么办?去和他拼命吗?

而且云俢晏是个好皇帝,体恤老臣,提拔新人,改革新政,爱民如子。可他唯独不是个好人。

谁又会信呢?

他戴了一张圣德的面具,却将面具下那张阴暗不堪脸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几天我都避着温诚他们,我不想把所有坏情绪带给他们,在他们眼里温华枝该是活泼美好的。我就好像枝头上熟透了果实,外面看起来鲜艳无比,实则里面早已烂透了。

祖父特意请了几天假,带我去城外钓鱼。

泛阳湖边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祖父戴着草帽,嘴里衔着一根草坐在藤蔓阴影下,他面前放了一大一小两根钓鱼竿。小的是他让我逗小鱼玩的。

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春日的太阳并不晒,我觉得他纯属多此一举。

我在浅水处捡了许多小石头,在水面上打水漂,几次鱼儿要咬钩都被我吓跑了,祖父在一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这只小老鼠一点都不安分!」

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什么都没改变。

我得意地冲他笑,「我刚刚那块石头在水面上漂了几次?」

「三次。」他凉凉的看我一眼,「就这啊?老夫当年能飘到对面去。」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知道他又在吹牛,于是成心和他作对。

「我不信,你来试试。」

他摸了一把胡须,眼神飘忽不定,「欺负一只小老鼠算什么本事。」

「老猫,你不会是不敢吧?」我故意挑衅他。

「老夫会不敢?」他站起来指着自己,把草帽往地上很有气势的一扔,就在我以为他中了我的激将法时他突然坐下,笑眯眯道,「老夫才不上当,小老鼠鬼点子多得很。」

后面我无论说什么,他自岿然不动。

还自有一套说辞:「老夫只是怕闪了腰。」

第三日,路过一片杏花林时,突闻一阵马蹄声。

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骑着马穿过杏林往我们这边来。

「祖父,枝枝,等我一下!」

「祖父?」祖父瞪大了双眼,「这小子好不要脸!」

何南绪翻身下马,拴好绳子后快步走到我们面前。

他袖子上还沾染着清晨的露水。风一吹,细碎的花瓣随着青丝拂过他的脸。

他很自然地从我们手上接过鱼竿和桶,走了两步发现我们都没跟上去,又停下来问:「怎么不走了啊?」

祖父操着手问:「你小子刚刚叫我什么?」

「祖父啊。」何南绪歪着头回他,然后不等他回答立马又说,「您看啊,我和温辛是好兄弟,温辛和枝枝是兄妹,那么枝枝便是我的妹妹,枝枝又叫您祖父,您不就是我的祖父嘛~」

「你这小子,净是歪理。」

何南绪挑眉道:「歪理不也是理?」

祖父哑口无言,在何南绪一脸疑惑中拿过鱼竿,决定还是要以棍服人。

来到湖边后,何南绪突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别动。」

「?」

他从我头上拿下几片花瓣,放到手上轻轻一吹,笑嘻嘻道:「好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6

没想到两位后妃之争竟然又牵扯出前朝旧事,祖父趁云俢晏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把我留了下来,也是因为我的婚事。

娘亲在世时和秦姨也就是现在的宣平候夫人交好,她们曾为我和宣平候世子吴瑕定下婚约。前几日秦姨托人上门来问我祖父的意思。

忆起往日我们温家盛极一时,如今早已门庭衰落。没想到她还承认这门亲事。

祖父便来问我的意思,若我不愿意这门亲事就作罢。

他并不知道我此时的处境,我若被发现并非完璧之身,不仅温府蒙羞,还要连带着宣平候府。

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云俢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曾趁此机会逃离他。

何况于我而言,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有了世子夫人这一身份,云俢晏也就有了顾虑。而我只需在大婚当日骗过吴瑕即可,虽然很对不起他。

我说:「一切任凭祖父做主。」

祖父犹豫了下,问:「你是如何看待何家那小子的?」

「来者是客。」

两家的亲事便是成了。

婚约定在十月初五,听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

宣平候府上门提亲那日,何南绪曾找过我。

那是一个晚上,我正在院子里折桃花枝,准备插在瓶子中,好叫房间里不再那么沉闷。

院外的丫鬟没有拦住他,他径直的闯了进来。

他问我:「你是心甘情愿嫁给他,还是只是因为以前的婚约?」

我把花枝交给丫鬟,拍了拍手后问他:「有什么区别吗?」

「我并非背后说人是非,只是吴瑕的确不是个好人,枝枝,你可以选择更好的……」

我打断他,「何公子,如今我已是要定亲的人,你又并非我兄长,还请不要叫得……如此亲近。」

「何况我要嫁给谁又关何公子你什么事,不会真把自己看作兄长了吧?」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你不喜欢他。」

「那又如何?」

「……」他沉默了一下,说,「既然不是非他不可,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轻笑一声,「为何是你?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喜欢?」

他勉强笑道:「我以为我总该是对你有一些不同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抱歉。」

「如果你以后觉得他不好,只管来找我。但我还是喜欢你能开心,过得很好。」

我紧了紧手,话语轻松道:「如果你不出现在我眼前,我想会很好。」

他说:「好。」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离开我的视线,抬头去瞧天上的月亮,一点也不圆。

又暗暗嘲笑自己,又不是十五的月亮。

从那以后,他确实没有再出现。

7

自上次那件事后,我搬去了另外一个院子,与祖父毗邻,云俢晏再也没来过。

那日,温诚跑过来悄悄对我说:「枝枝姐姐,南绪哥哥喝了好多酒还哭了好久。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好可怜。」说完之后飞快地离开了。

他的课业却落在我这里,我本想让丫鬟送去。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去。

温诚并不在房间里,我把东西放下,正要离开却在门口听到女子的声音。

「可恶啊!这温家究竟有什么魅力,竟把我们兄妹迷的五迷三道的!」

「哥,你别伤心了,你看我,苦追温辛四年,被拒绝四年,我不照样好好的吗?感情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习惯就好。」

「对了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努努力,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要成亲了。」半晌,何南绪的声音终于传来。

「……」

「算了哥,你还是跟我回滁州吧。」

「你不是让我努努力吗?」

「挖人墙脚不道德。」

「……」

「感情这种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你的一厢情愿只会给别人带来苦恼。」

「……」

那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别哭了别哭了,让人看到风靡万千滁州少女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何公子竟为了感情这种小事哭哭唧唧的,成何体统啊。」

何南绪声音带了点哭腔,仍然倔强道:「我没哭!」

「行,那你先把眼泪擦擦。」

「何亭玉,你是兄长还是我是兄长?」

「害,老哥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要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了。你要实在是割舍不了就等,咱们往好处想想,万一那小子运气背英年早逝呢?你不就可以捡个漏?是吧?但捡漏的条件就是身体得好,你现在不分昼夜地喝酒你信不信,不等那小王八蛋先入土,你就为安了?」

「我们回去吧。」

「啊咧?」

「现在。」

「不吃了午饭再走?」

「……我怕吃了午饭又不想走了。你说得对,我现在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他们走后,温辛从一旁走过来。

我问他:「你是故意让我听到的?」

温辛淡淡地笑了一下,「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兄弟,我还是希望你们之间没有遗憾。」

「多管闲事。」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浅浅的叹息,「温华枝,你变了很多。」

我没有停留,也不敢停留。

8

离大婚只有一个月了,我开始有些恐慌。这一切实在是过于的顺利。

这太不像云俢晏了的风格了,他在等什么?

我问祖父:「宣平候府是谁的人?」

祖父笑呵呵道:「明面上是中立的,实则是你皇帝舅舅那边的,这场婚事还是他促成的呢,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受半点委屈。」说着他朝我挤眉弄眼,「对了,他叫老夫不要和你说,你就当作不知道啊……」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只觉气血「轰」的一下涌入脑子。

不愧是云俢晏。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意识清醒的时候我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云俢晏。

真是阴魂不散。

他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身,他神色冷淡,白色暗纹锦衣让他看起来宛如谪仙一般。

「阳平,前些日子孤一直走不开,今日得空便来看看你。」他走过来,像是在回忆往事,感慨道,「还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扎着双丫髻,一脸幼稚,转眼却是个大姑娘了。」

我看着他装模作样并不出声,倒显得我不知礼数。

他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后便去找祖父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客气而疏离的。

过了几天,我约吴瑕在一个酒楼见面,虽说这于理不合,但他还是同意了。

印着将军府标志的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大道上,突然马儿嘶吼一声猛地站起来,一左一右两个丫鬟立马扶住我,但我还是撞到了车壁上,正好避开了从外面射过来的暗箭。

「小姐,快跑。」马车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我心一凝,这不是我的人。

轻轻掀起一点帘子,竟发现有三队人马。

我还未来得及行动,一个黑影突然窜到我面前,一个手刀把我打晕。

当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

「妈的,怎么还有一伙人?」

「真他娘的不该接这门生意,兄弟们差不多都死光了。」

「这娘们就是个祸害,要不杀了算了。」

「别别别,那小子跟疯了似的,你现在杀了她,我们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带着她走?诶……那娘们跑了!」

「快追快追!」

我趁着他们说话的机会悄悄从山洞的另一个出口溜出去,树林里光线昏暗,再加上遍地都是枯枝,我很快就被发现了。

我奔跑在树林里,耳边是枯叶被踩碎的清脆声响,那一刻我的心里很平和。

林子并不大,尽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

「跑啊,怎么不跑啊?」那两个黑衣男人追了上来,把刀扛在肩上。

我伸出手去触摸盘旋在身边的云雾,感觉心情从未如此轻松过,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娘的还真跳啊!」

「……疯了疯了,怎么又跳一个?」

我看着他拉住我的手,陪我一起坠下悬崖。失去意识前我莫名的想笑。

云俢晏说的对,我和他确实是一路人。都是疯子。

9

醒来后是在一个山洞里,我躺在草堆上,不远处是快要燃尽的火堆。

外面天色已暗,偶尔有鸟叫声响起。

何南绪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进来,手中还拿了一只拔了毛的野兔。

他看到我醒了,连忙走过来。

「枝枝,你醒了啊。我捉了只野兔,你瞧,挺肥的。」他把野兔串在剑上,放在火堆上烤,朝我笑道,「等会就能吃了,只是可能没有什么味道,但也能凑合凑合。」

「嗯。」我又趴到枯草上,看着他干净利落的动作,应该不是第一回做这事。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说:「你别一直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嗯。」我把脸埋在袖子里,有些想笑。

我问他:「你腿怎么回事?」

他说:「找你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偷袭了,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已经包扎好了。」

「好。」

「……」

「……」

他抬起头,火光映得他眉目十分柔和,「枝……温姑娘,你别看我了,再看下去我都要把自己烤烤给你吃了。」

说完我们两个都是一愣,他虽然是在说笑,可这话实在是暧昧,他也意识到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在说笑……我……」

「你什么?」我坐起来,双手托着下巴等着他的答案。

「我……」他垂下头羞红了脸,「我是真的爱慕于你。」说完他用双手捂住脸,不敢直面于我。

「你可能不信,你那日站在梨花树下,我看着你只觉得天地倒转,海水倒流,也许你会觉得很夸张,但我当时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

我挑眉,「所以你就掉下来了?」

「嗯。」他更加羞愧了。

火光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提醒他:「何南绪?」

「你现在先不要拒绝我,等我们出去后可以吗?我知道这很难为你,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还要相处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啊。」

「……」

「再给我留点念想吧枝枝,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却给这个姑娘造成了很大的烦恼,已经很失败了,如今还要被这个姑娘拒绝两次,如果不是我比较坚强,这会应该已经抹了脖子了。」

他虽然说的让人很难过,但我依然还是要提醒他。

我说:「你衣摆处烧着了?」

「啊?」他先是一脸感伤地看着我,继而反应过来,「嗷嗷嗷!」就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没想到烧焦的兔肉,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早上,我扶着何南绪沿着水边一直往上走,终于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时遇到一个好心的船家,我们这才知道此地离王城并不远,走水路不过两三个时辰。

江面茫茫,我坐在船头,何南绪就在我身边。

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我本以为他只是有些失落,直到他突然倒在我身上。一路上他都看起来很轻松,甚至有时会采几朵鲜花别在他头上让我看,后来我都忘了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什么我会没事呢?

我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心中想道,真是个傻子,他若死了,我陪着他吧。

所有人最终的走向都是死亡,我不过先一步赴黄泉,只希望祖父不要怪我,不要伤心。

我低下头看何南绪,他从未如此安静过,我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的看过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白,睫毛很长,眼睑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就算他现在毫无意识地躺在这里,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禁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笑起来让人想起天上的太阳。

那时我就想,明明是阴天,这个少年身上怎么有光。

10

他睡了一天了,我坐在桌边撑着头看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想他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

大夫已经给他上过药,虽然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但好在全是皮外伤。

这是他在将军府的房间,我以前从未来过。

无意一瞥,看到屏风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梨花树下,而墙头上坐着的一个白衣男子正看着她。

画上还有题字:

墙头窥美人,美人蹙眉,郎亦蹙眉。

词虽不是好词,字却是好字。

我悄悄在下面又添了几句话。

刚把笔收起来,身后却响起凳子落地的声音。

他说:「枝枝,滁州有一门风俗,若是女子知晓了男子的心意是要对他负责的,如今你瞧见了我的心思,你得对我负责。」

「这风俗是你家的?」

「……」

我又反问:「你的心思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我扶起凳子,「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里湿意明显,「就算你又要拒绝我一次,我还是要说,我是真心的,你能不能不要嫁给他。」

「哦。」我点点头,「你的画儿挺好看的。」

「啊?」

走出房间很远,仍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梨落溶溶,君愁我愁。

世人皆平凡,总爱在他人的生活里指手画脚,才能显示自己的出众之处。我被贼人掳走又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说的热火朝天,恨不得我立马自缢在他们眼前的好。

祖父说,掳我走的有两伙人,其中要害我性命的是林家小姐,也就是吴瑕的爱慕者,她本来是要和他定亲,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一个我,她气不过,便要毁了我。而另外一伙人全部被抓住了,还诬陷我说是我找他们来的。

他活动了下筋骨,笑的阴恻恻的,「还好那群狗东西落在老子的手上,这样污蔑我的心肝儿,老子非得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

我说:「祖父,那就是我找的人。」

祖父:「……」

他变了脸色,急切道:「你这是做什么啊吱吱儿?你可知道名声对女孩儿有多重要?」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会这样做。

「对不起祖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当时急于摆脱云俢晏才会出此下策。

祖父说:「没关系,老夫护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

「宣平候府可有来人?」

「说来也是奇怪,这事闹这么大,他们竟然稳得住。」

「当然,他在等我们。」

「祖父想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退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好,我听你的。」

「祖父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知你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我不过问,只是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祖父都是站在你身边的。」

一股热意涌上心头,我险些掉下泪来,祖父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偏过头悄悄抹眼睛,我装作没看见。

半晌,他疑惑道:「还有一伙人我实在是查不出来,他们伪装成我们的人,却又在帮我们。」

我心中冷笑一声,只能是云俢晏。他那天肯定是又要做什么。

11

祖父亲自上门去退了这门亲事,不过刚回来不久又有人上门来提亲。

我和祖父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懵。在小厮引路过来时,我赶紧藏到屏风后面。

「哎哟喂老温啊,可有口水喝。」是一个和祖父差不多年龄的老人,他气喘吁吁地被人扶进来。

丫鬟们赶紧上茶。

祖父一脸疑惑地问:「老何,你这是?」

「还不是老子那孙女,前儿个写信给我说,让我赶紧来提亲,要是晚了那姑娘跑了,他哥哥就要出家去做和尚,然后又接到老子孙子的信,吓得老子连夜赶来。你说那小子,从小喜欢的东西就少,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老子自然要搞快点。」

「你说咱们这是什么缘分啊,老子当年娶了你的未婚妻,老子孙子又要娶你孙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祖父:「……」

我:「……」

我不禁想起几天前,何南绪的伤势已经恢复,他过来找我。

他敲了门然后站在门外。

「枝枝,我听温辛说老将军要退了你的亲事,虽然我对这件事感到很惋惜。」他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能……有娶你的机会吗?」

我靠在门上,明明和他仅隔着一扇门,却觉得横跨在中间的是一条银河。

「何南绪,我已经……」我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在他面前我是这么的不堪。我咬咬牙,接着道,「我不是清白的姑娘,不值得的。」

四周一片寂静,我滑坐到地上。

我抱住双膝把脸埋在上面,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我在等,等他失望离开,等他大声咒骂我,却又有所期待。

他是我阴暗不堪的人生中开出的一朵花,我舍不得摘掉,却又不得不摘掉。

很快他的声音响起。

「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

「没有关系的,谁都有过去,过去既然已经成为过去,那么说明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既然是已经结束了,便是新的开始。」

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安慰我开解我。

他敲了敲门,问我:「枝枝,你有在听吗?」

我哑声道:「在。」

他又问:「所以,你还爱他吗?」

「不爱。」我恨不得他死,怎么可能爱。

之后何南绪就离开了,我原以为他接受不了的。

我悄悄从后门出去,在无人处用手捂住眼睛。

突闻一阵脚步声,我警惕地看着来人,却瞧见绯色云霞铺满天际,一旁的紫薇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细碎的粉色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到地上,有个人逆着光向我走来。

他说:「温华枝,我来提亲了。」

我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

何南绪又慌张又害怕,抬起手想要替我擦泪却又在快要碰到我脸时放下,「你不愿意吗?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没问题。」他还在安慰我,「反正我才十七岁,有的是时间。」

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好,好的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扑到他怀里,他先是一愣,然后紧紧地回抱住我。

「枝枝,你快掐掐我,我是在做梦吗?」

我把手放到他脸上,他微微偏头枕在我手上笑看着我,我才舍不得掐他。

12

新郎变了,婚期不变。这也许是王城今年最离奇的事。

我问过何南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一直吞吞吐吐不肯说。后来是他的妹妹告诉我的。

何亭玉说:「小嫂子,我哥早就准备好了聘礼,还找人日日盯着吴家,就等着吴家那小王八羔子落气。」

我:「……」

「你不知道哦,当时他跟着我回到滁州,开始几天一到晚上就准时对着月亮掉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后羿,他老婆住广寒宫呢。」

「……」

「我哥真是脆弱,想当年我苦追温辛,被拒绝了一百九十九次都没哭,他这才一次就受不了了,忒没出息。小嫂子你记得以后多拒绝他几次,正好可以锻炼锻炼他,省的以后你甩了他,他就寻死觅活的。」

「……我不会。」

「唉。」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时候他身体弱,好几次都险些死掉,所以我们格外宠着他些,虽说嫁出去的儿郎如泼出去的水,到了你们家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疼疼他。」说完她拍了拍我的手,宛如一位托付女儿的长辈。

我:「……」

何亭玉真乃妙人也。

虽说他俩是龙凤胎,性子真是南辕北辙。

我不禁有些好奇她和温辛之间的事。

「你和温辛……」

她摆摆手一脸后悔道:「见色起意见色起意。」

「……」

「你们温家的人怎么都长这么好看啊?当年我一见温辛就倾心,可他总觉得我还小,把我对他的感情当作是妹妹对哥哥的亲情,但你见过哪个妹妹会想睡了哥哥?」

「……」

「真羡慕我哥,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

站在槐树下的紫衣少女眉眼弯弯,说:「小嫂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只等到温辛成亲的时候,无论成与不成都没有关系,成了自然皆大欢喜,不成也只能说我和他之间始终是有缘无分。但人嘛总要看开点,世间并非只有儿女情长,还有许多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比如啊,江川河海,大漠孤烟,到时候我一定要走遍大江南北,把人间风景都看遍。」

这个少女她值得被所有人宠爱。

白墙圆拱门外露出一小块蓝色衣角。

我笑道:「嗯,你们会如愿以偿的。」

离大婚只有三天了,我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却又有些害怕。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一个月之前,云俢晏从宫外带了个美人回宫去,听说对她很是宠爱,从不让她去中宫请安,就算她当着云俢晏的面顶撞皇后,云俢晏也护着她。

那么上次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枝枝,给。」何南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透过帷帽垂下的薄纱我看到他递给我一串糖葫芦。

没有哪对新娘新郎像我们这样,大婚当前还有心情在外面游荡。

「枝枝,你紧张吗?」

「有点。」他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点紧张。

「我也有点。」街上人来人往,他借着宽大的袖子悄悄握住我的手,「今晚我就要回滁州准备了,可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

我忍住笑意,说:「我也不想。」

他轻轻晃了晃我的手,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那怎么办啊枝枝,要不我嫁给你好了。」

他真是可爱死了。

我清清嗓子,压着声音道:「好啊,我养你啊。」

他喜形于色道:「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

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盒子躬身道:「温姑娘,这是公子送您的礼物。」

何南绪挡在我前面,敛了笑意问:「你家公子是谁?」

「公子自然就是公子。」那人却打起了太极。

我抬头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外面看起来很是普通,没有任何象征身份的标志。

我心突地一跳,连忙握紧了何南绪的手,他偏过头用眼神抚慰我,然后和我十指相扣。

黑衣男子似乎料定我不会收下,把东西放在我们脚下就退到马车旁边。

车窗上的雪青色帘子被掀起来,露出云俢晏的脸,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随即轻轻笑了一下。

何南绪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悄声问我:「枝枝,你认识他吗?」

我咬着唇点头。

他朝着那个黑衣男子惊讶道:「你确定这是你家公子而不是你家老爷?看这年龄……」他打量了下云俢晏,「啧」了声,接着道,「属实是个长辈啊。」

云俢晏今年二十七岁,年龄虽说不得年轻,也算不上老,但由于长年处于高位,自然而然就养成了一种压迫的威严感。在我面前,他很少会提起年龄,这也就让我忘了他其实大我十岁。

云俢晏的笑僵在脸上,他冷冷地看了眼何南绪,然后放下帘子。

何南绪仍不放过他,大声道:「大叔看起来很是面善啊,相逢即是缘,不如留下名字住址,过几日是在下的大喜之日,届时请你吃酒啊。」还刻意加重了「大叔」二字。

「大叔大叔大叔?您听到了吗?」

「瞧我!」他作势敲了下脑袋,「哎呀抱歉,在下忘记了年长的人大多耳背。」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似乎很不愿意再听下去。

我努力掐着手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我又很担心,云俢晏这人心机深重,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13

红色鸳鸯盖头盖下时,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我怀着忐忑而期待的心情等着何南绪的到来,突然闻到一股香气,意识逐渐模糊。

睁开眼睛时我却出现在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里,我被人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温辛背着另一个「我」出现在府外,而何南绪兴高采烈地将她接进花轿中。

我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何南绪似有所感慢慢看过来,云俢晏先一步放下帘子。

马车缓缓行驶,他挑眉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当高兴。」

我心中苦笑一声,果然还是逃不开命运。

「枝儿,该与你拜堂成亲的人是孤。」

云俢晏真是疯了,大白天居然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他也不怕我娘半夜爬出来找他。

呵,依他变态的程度,估计还很欢喜呢。

我闭上眼睛懒得搭理他。

他问:「你怎么不生气?」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道,「瞧孤,竟忘了你现在没法说话。」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王宫这个大囚笼中,他把我藏在琼华殿里,而我也终于见到了他所谓的宠妃。哪里是宠妃,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白日里他们叫她琼华夫人,晚上她叫我琼华夫人,真是怪异。

我坐在琼华殿里槐花树的枝头上,白色的槐花缀满枝头,香气扑鼻而来,我穿着白色长衫很好地与它融于一体。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丽的歌声。

「你们知道的我最讨厌外人了,这几日你们注意一点,莫叫他找了进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琼华夫人被两个宫女扶着走过来,她叹了口气,感叹道,「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盲人,也不知琼……」说着她捂住嘴,左右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疯女人,天天都在唱歌!」

「走吧走吧,烦死了!本夫人要回去睡觉了!」

「是。」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直到她们走远我才从树上跳下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讨厌吃饭,讨厌睡觉,讨厌一切出现在眼前的人。

以前明明很害怕死的,我怕死前的痛苦,被人遗忘,可是自从那次坠崖后,我却不怕了。

云俢晏慢慢地白天也会来看我,陪我说话,强制性的要我吃东西,我吃多少吐多少,他便一直喂,什么威胁的话都说完了,可我却觉得无所谓了。

我甚至开始期待死亡,会想死后会不会见到爹娘,黄泉下有忘川吗,人会有来世吗……

最后他说我疯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疯了,上一次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在唇上抹了毒药本来准备和他同归于尽的,可是他那晚却带着我在长和殿里等了大半夜,就为了看昙花开放。

他说:「皇姐说过,若是一……两个人目睹了昙花盛放,今生都不会分开的。」

那时我肺腑开始灼痛,仍然没忘记呛他:「云俢晏,你今年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倒是记得你皇姐说的这句话,怎么不记得她说要你好好照顾我?」

他抿了下唇,反问我:「孤没有好好照顾你?你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

我打断他:「你的好好照顾就是把你的亲外甥女照顾到床上?」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不是亲的,皇姐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我冷笑出声,「你就是这么骗自己的?云俢晏,你以为骗过自己就行了吗?你毁了我,你因为自己的私心毁了我!」肚子越来越痛,意识也逐渐模糊。

昙花还未开,我倒是快被痛死了。

我醒来后看到他背对我站在窗前,语气平淡道:「你疯了,居然让孤陪你一起死。」

也是那以后,我开始怕痛。

1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歌声再次响起,透过槐树枝缝隙,我看到不远处的紫月宫中,有一个女子披着头发赤着脚在地上起舞。

我记得她,之前的皇后,现在的元妃,仇人之女。

我趴在墙头上偷看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一舞完毕,她抬头看到了我,问:「枝儿?是枝儿吗?」

「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父亲,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你喜欢他?」

「我喜欢陛下,你的父母救过我,是我的恩人。」她朝我招手,示意我下去,「你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可能你忘了。」

我跳下去,说:「可你父亲却害了他们。」

「对。」她并不辩驳,直截了当地说。

她把我牵过到一边,问,「你会跳舞吗?」

我诚实道:「不会。」

「我以前最喜欢跳舞了,阿娘很不喜欢说这是青楼女子才会做的事,阿爹却很支持我,后来进了宫我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你想说什么?」

她放开我的手,又开始跳起舞来。经过我身边时,轻声道:「枝儿,活着才有机会。」

「我会帮你。」

「你有什么条件?」

「以后你会知道的,不会对你不利。」

「那我需要做什么?」

「等。」

等?

没过多久,我就被秘密送到昭山行宫。

云俢晏每隔几日就会过来看我,待到半夜再离开。

行宫栽满了樱花,我来时正好是樱花开放的季节,行走在里面仿佛置身粉色云雾中。

我娘亲最爱樱花了,爹爹也曾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樱花树,后来他们都死了,樱花也不再开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吹过来的枫叶,又是一个秋。

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云俢晏披散着头发从里面疾步走出,环视了一眼四周,冷声道:「夫人呢?」

一个宫女指了指我的方向,盛放的拒霜花正好挡住了我的身体。

他来到我面前,神色疲惫,眼下乌青,显然没睡好。

他说:「孤做了个梦。」

我拍掉手上沾上的泥土,回他:「然后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问:「你会离开吗?」

「这么多人天天都看着我,我怎么……」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玩味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枝儿真是会想。」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激烈,又放缓了声音,「准备一下,过两日孤接你回宫。」

从那天后,他很少会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回了宫后,他也很少来。

一连几日,他趁我午睡时过来看我,在我快要醒时再离开。

「云俢晏,你能把我藏到几时呢?」我叹了口气,「总有一日我会嫁人生子,我会有新的……」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只能嫁给孤,生孤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生的孩子叫什么吗?」我坐起来一字一句清楚道,「孽种。」

我突然很想笑,也确实笑了。

「云俢晏,我怀孕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每次都会悄悄喝避子汤?我不想喝了云俢晏。」

「孤去宣太医。」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始终冷淡。

我把他拉下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承认吧云俢晏,你爱上我了。」

他动作一僵,没有说话。

15

云俢晏始终无法接受他爱上我的事实,虽然不会再避着我,却始终避开这个话题。

我倒觉得没什么,他若是承认了才是真的有问题。

我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看着云俢晏给我披上白色披风。

他一边把帽子给我戴好,一边嗔怪道:「早就叫你不要睡着了,结果还是睡着了。」

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我有些不耐烦道:「大晚上的又要做什么?」

「带你去看个东西。」他牵着我的手往外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凉风袭来,我不自觉的瑟缩一下,他停下来把我的披风系得更紧了些。

「枝儿,长得真好。」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他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的整理了下我的头发,然后牵着我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

当我再次站在长和殿中,看到里面精心养着的昙花时,一瞬间真的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面十分温暖,云俢晏替我脱下披风。

我:「……」

我不知他为何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简直幼稚又无聊。

我提醒他:「您今年二十八岁。」

「……」他沉默了一下,说,「有些事不是年龄能够理解的。」

他笃定道:「枝儿你不爱我,我只能让你不能离开我。」

「爱是相互的,你感受不到我的爱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摇摇头,讥笑道,「或者说是你不愿意承认你爱上了别人,你觉得背叛了我娘亲,是也不是?」

云俢晏避开了我的视线,只是看着昙花的方向,昙花快要开了。

「你瞧,昙花要开了。」

「云俢晏,你这个胆小鬼!」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径直走向门外,在门外候着的宫女们立马涌上前。

外面狂风怒吼,凉意钻进我心里。

我微微侧过脸,看见云俢晏依旧站在昙花前,昏黄的灯火照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华枝,是不是孤太宠你了?」

我把门「砰」的关上,又发了一通脾气,然后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宫人们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上前。

冷风刺骨的寒,我抬头望着天空,宫灯下一片白茫茫的,脸上丝丝凉意。

雨夹雪。

入冬了啊。

我把手放在脸上,背靠着树干蹲下,水渍透过指隙慢慢浸出。

我和南绪,分别已有一年多。

我一直不敢细算时间,不敢回想过去,我怕分别的时间太长,他会慢慢忘了我。

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云俢晏的声音。

「枝儿,孤……」他把我抱起来,未尽的话悉数咽下,就这样沉默地把我抱回琼华宫。

第二日他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只是眼里多了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温情。

我躺在贵妃椅上小憩,他蹲在我身边,手隔着被子放在我还未显怀的肚子上。

他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地问:「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啊,有没有欺负你娘亲?」

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在我身边躺下,一睡就是一下午。

慢慢地,他对我放下了戒备,我们都不再提起那个话题,像一对正常的夫妻那样相处。

醒来后已是傍晚,我推开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枝头上,房檐上都是雪,周围静悄悄的。

身上一暖,我看着身上多出来的白色狐裘,并没有回头。

肩甲处又环上来一双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系带打了个结。

「天儿这么冷,你怎么站着风口?」

「看雪。」

云俢晏把右手放在我眼睛上,遮住我的视线,「仔细伤了眼睛。」他离我极近,呼吸声盘旋在我头顶。

我说:「瞎了不是更好吗?免得看着心烦。」

他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闹脾气,他从后面抱住我,说:「孤虽给不了你名分,但是孤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和孩子。」

「若是个男孩,待他一出生便是太子,孤会亲自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若是女孩,孤会让她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最快乐的公主。」

「而孤的枝儿。」他用下巴亲昵的蹭了蹭我的头发,「孤会一辈子呵护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我只觉心比冬日还冷,我的所有不幸难堪都是他带给我的,他却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16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也更冷些。

积雪压枝低,我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耳边是熟悉的歌声。

元妃穿得十分单薄,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冻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般在雪中翩翩起舞。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我只知道她不想活了,却又不得不活着。

一舞完毕,她躺在雪地上,用手臂挡住眼睛。

她知是我来了,并不看我,只是喃喃自语道:「那一年的雪是红色的。」

远远地看见一个内侍打扮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朝这边跑来,他扶起元妃并给她披上斗篷。

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七八分相像。

元妃轻轻唤他:「阿朗。」

少年放开她,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

「奴才见过元妃娘娘,琼华夫人。」

尖细的嗓音让元妃一愣,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忘了,阿朗死了。」声音非哭非笑。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间里,雪上留下一大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少年弯下腰躬身道:「夫人见谅,元妃娘娘受过惊吓所以才会冲撞到夫人。」

我点点头慢慢离开,少年在看不见我身影时捡起地上的斗篷,目光看向远方。内侍的服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唯诺,而是让人无端想起春日里笔直的青竹。

那个三岁识字五岁背百诗七岁作诗的神童韩朗已经长大了。

我想我知道她的条件是什么了。

腊月我开始显怀,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一不顺心就开始砸东西。云俢晏由着我,琼华宫中的东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肚子里是个混世魔王。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对我越来越纵容。

除夕夜他甚至让我出席家宴,他将我揽在怀里,我戴着面纱乖顺地抱着他。

他不喜饮酒,我偏要一杯又一杯的喂他,他都欣然饮下,然后笑看着下面讶异的目光。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喂他最后一杯的时候,他却用手挡住了,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可不能再喝了,若是醉了可是要错过今晚送你的礼物。」

我把眼一斜,不高兴道:「今晚我可不看你那破昙花。」

他闷笑出声,气息吐在我脸上,「不是,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手轻轻一转酒杯就抵在我唇上,我慢慢饮下然后掀开面纱凑到他唇上,他先是一愣然后眉眼一弯,喉结滚动了一下。

分神去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低下了头。

云俢晏干脆拉着我提早离席回到琼华宫,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他枕在我腿上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笑意。

他把手放在我脸上,说:「枝儿今夜比酒醉人。」醇香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我低下头与他拉近距离道:「是酒醉人还是我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回答的模棱两可。

我撇撇嘴,他却坐起来又一把把我拉下去,眼前一黑,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又把我按下去。

他抱住我,说:「先睡一会儿,孤有些困,待会儿叫你。」

房间里灯火辉煌,炭火烧得正旺,不盖被子并不觉得冷。

云俢晏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吩咐宫人们去煮醒酒汤,又发现自己少了一个耳环坠子,又派出一批人去找。

做完这些事后,我来到床前,云俢晏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云俢晏皱着眉头,闷哼一声痛醒了。

他先是一脸警惕,看见我时神情一松,却在看到我手中正在滴血的匕首时表情一凝。

他中了药,浑身没有力气。

我又狠狠地扎了他一刀,胸前被染红一大片,他吐了一大口鲜血,眼里充满了不解,虚弱道:「枝儿,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反问:「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我厉声道:「你毁了我两次,一次毁了我的纯真,一次毁了我的……幸福,我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本该快乐的长大,我本该嫁给南绪,成为他的妻,而不是被藏在这暗无天日的琼华宫里,没名没分不生不死的活着!」

想他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我懒得和他废话,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扔下匕首就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下一刻衣服就被人扯住了。

低下头发现他躺在地上抓住我的衣摆,眼底充满了哀求:「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我蹲下来与他对视,「自始至终我只爱南绪一个人。」

「温华枝……」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期待地看着我,「那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枝儿……我们的孩子……」

「骗你的。」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古怪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有你的孽种?」

在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中快步离开,元妃早就等在黑暗处,我换上内侍的衣服。

她问我:「令牌拿到了吗?」

我点点头。

她把韩朗交到我手上,叮嘱道:「枝儿,你跟着阿朗走。」

「我知道我阿爹对不起你们,我代他向你道歉。」她突然跪下来,伏在地上说,「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能让阿朗活着。」

韩朗也跟着跪下来。

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我淡淡道:「上一辈的恩怨已经伴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

「多谢。」

元妃目送着我们离开,韩朗始终没有和她告别,甚至没有回过头。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快要出宫时,突然涌现了一大批侍卫。

领头那个将军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朗上前和他交涉,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他,笑道:「将军辛苦了,大过年的还要劳烦您守卫着王城的安全。」

那将军脸色一变,立马变得恭敬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走水了!走水了!」

将军带着侍卫立马赶了过去。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后,韩朗突然停了下来,柔声道:「温姑娘,朗就送你到这里。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出去了。」

「你要做什么?」

他回头看向东南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朗要陪着阿姐。」

「可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所以朗要骗着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姑娘,没有家的人怎么能活下去?」说完他趁我没有防备,突然喂了我一颗药丸,说:「不是毒药。」

我想要强制带他走,却被他轻易躲过。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隔着一段距离向我轻轻挥手,「走吧温姑娘,外面有人正在等你。」然后转身往回跑。

我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宫门近在眼前,我忍不住狂奔起来,快了,快了,我就快逃出来了。

我就快见到他们了!

最后一刻,我终于跑了出去,厚重的大门就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胸口突然一痛,我低头一看,羽箭穿过了我的胸膛,伴随着烟花声响,我慢慢倒在地上。

烟火明明灭灭之间,城门上一道执弓的白影轰然倒下。

新年了啊。

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盖住了所有的呼喊声,我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最终还是,被困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熟悉的声音终于出现。

「枝枝妹妹,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温辛把我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问他:「哥哥,我要死了吗?」

「不要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他小心地避开我胸前的箭,想要抱起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没事的,你会没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笑了下,说:「不会的,我要死了。」

「我好累。」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雪了。

「枝枝你不能睡,祖父温诚在等你回家,还有南绪,他马上就来了,你不能睡,你睡着了就看不到他们了。」

「他们一直都在找你,在等你回家,你不能这么残忍枝枝,我们都在等你。」

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太多的话化作一句,「我很想他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想。

「对不起啊,告诉他们,忘了我。」

以前我最怕被人遗忘,最后那一刻,我却想让他们都忘掉我,最好能忘个干净。

这一生,我欠他们太多,过得也不太好。

我也想全部都忘掉。

何南绪赶到的时候,温华枝躺在温辛的怀里已经没了气息。

温辛悲痛道:「南绪,枝枝妹妹她已经……」

何南绪的眼睛还没好,他甚至看不清温华枝的脸。他踉跄一步从温辛手上接过温华枝,在寂静的大道上慢慢往回走,他喉头一紧,鲜血从嘴角溢出,「夫人,带你回家了。」

那短短的一截路,他好像走了长长的一生。

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回想起他和温华枝之间,从来都是聚少离多,而最终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17

我醒来时,入目的是藕色床帐,我一阵恍惚,是我没有死,还是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桌边打着盹儿,我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入目的是一条长廊,长廊上方大团大团攀附着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沿着廊檐似瀑布垂下,偶有风吹过,清香入鼻来。

我看到祖父站在一个房间外面,他轻轻敲了门,说:「荷香吾妻,一别十七年,我回来了。」

我上前几步,现在好像在祖父的老家覃川。

祖父听到后面的动静飞快地转过身,他的头发已经白完了,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看见我时,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他蹲下去捧着脸呜咽,像是一个被抛弃后无助的孩子,「你们都不要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都是坚强乐观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教我不囿于过往努力往前走,最终他还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没事了。」我努力忍住眼泪,故作轻松道,「祖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都会好的。」

他抹了眼泪附和道:「是呀,都会好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能死掉是因为韩朗的那颗药丸护住了我的心脉。但我没想到云俢晏也没死,他在昏迷了半个月后就清醒了。

祖父并不知道我和云俢晏之间的事,紫月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不仅抹去了元妃和韩朗存在的痕迹,也掩盖住了云俢晏罔顾人伦的事实。

云俢晏对外宣称,元妃因过去的恩怨将我囚禁于紫月宫中折磨,在他发现后,元妃不顾往日夫妻情分对其痛下杀手,又在射杀我后畏罪自杀。

这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但又好像是有点道理,但两边都死无对证,再匪夷所思都只能选择相信。

元妃还是用情太深,只烧了紫月宫。她曾和我说过,云俢晏曾逼着她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的场景,然后又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就是韩朗阉了后放在她身边。

我本以为她会很恨云俢晏的。

我在下葬前夕突然有了呼吸,祖父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先是秘密把我带出王城,而后又寻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已经死掉的女子下葬。

在云俢晏能上朝时,又是一顿痛哭,哭我祖母,哭我爹娘,哭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哭我,几次晕倒,惹得朝臣们泪眼涟涟,最终成功地告老还乡,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两年来,祖父远离王城,改名换姓带着我四处寻找名医,可是始终不见我醒,最后一个大夫直接就说,若是我这个月再醒不来就永远也不会醒了,所以才会带着我回到覃川。

祖父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原本负责照顾花草的哑叔家里有事回去了。

他叹息一声说:「你祖母最爱花了,有时爱花胜过爱我。」

他们相识于微末,相守于乱世,阴阳两隔于太平盛世。

而我对祖母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离开时,我太小了。

「哎哟。」祖父放下了手中的修枝剪,朝我努努嘴,「有人来了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眼敷白绫的少年站在长廊里,和煦的阳光穿过藤萝缝隙撒在他脸上,花影斑驳,四月里盛放的紫藤萝瀑布竟比不过他半分。

少年对着我的方向缓缓道:「在下何南绪,字寄思,滁州人士,敢问姑娘芳名?」

风吹落紫色花瓣,吹起少年的青丝,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他说的话,天上地上,唯他一人。

「覃川温华枝。」

他委屈道:「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相见的场景,抱头痛哭,对面不识,唯独不是这样,你太淡然了夫人,这样显得为夫很不稳重。」

我挑眉问:「那怎样才能显得你稳重?」

他张开双臂,回:「最起码你得扑到我怀里。」

「是这样吗?」我扑到他怀里,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紧紧抱住我。

「还不够?」

「?」

「你还得亲亲我。」他低下头微微嘟起嘴巴。

我推开他的脸,用他的话噎他:「那不行,这样显得你太不稳重。」

他亲在我的手心上,耍起了赖皮,「夫人稳重就好。」

「……」

云俢晏番外

云俢晏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两处伤口已经结痂,他捂住胸口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脑海里两个人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无论是云琼还是温华枝,都变成了云烟散去。

他谁也没抓住,谁也没得到。

在皇后到来时,他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从容不迫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封锁了琼华宫,昔日受尽恩宠的琼华夫人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心口疼,但不会找太医医治,因为这是温华枝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这是她的恨。他始终固执地认为温华枝是爱他的,无爱哪有恨。

三年后,他收到暗卫的消息,滁州何府出现了温华枝的身影。看到纸上琼华夫人四个字时,执笔的手控制不住开始颤抖,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细细密密的疼痛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脑子却越发的清醒。他清楚地知道,温华枝死于承天门下,死于春和七年的新年,死于他特意为她准备的满城焰火中。

可他还是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滁州大街上,他看见何南绪牵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的手从桥上走下来,那身影像极了温华枝。他疾步走过去,想要一看究竟,却被何南绪察觉到了。

「皇上这是在做什么?」何南绪快速挡在那女子前面,遮住云俢晏的视线。

云俢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招了招手立马有一大群侍卫上前将何南绪按在地上,那女子受惊般站在原地不动。

他深深地凝视那个女子,眼睛,那双眼睛,是温华枝。

他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手却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会是温华枝吗?他明明看到羽箭穿过她的胸膛,面前的这个人会是她吗?

「云俢晏,你要做什么?」何南绪红着眼睛几乎是怒吼出声,「你放开她!」

云俢晏瞥了一眼何南绪,毫不犹豫地揭开面纱,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她不是温华枝。

即使她们有九分相像,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俢晏表情有些茫然地把那个女子放开,他突然发现温华枝是温华枝,云琼是云琼,她们没有一点相像,她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以前觉得她们的性子一样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早已爱上她的借口。 他爱过云琼,可他也爱温华枝。

一个是他年少时唯一的光,一个是他阴暗内心里至此的救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南绪,带着怜悯的目光,淡淡道:「真可笑,再像又如何,世上再也没有温华枝。」他是在告诉何南绪,同样也是在告诉自己。

他示意侍卫把何南绪放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将那个女子送回到何南绪身边。

云俢晏看着那女子扑进何南绪的怀里,而何南绪死死地瞪着他,喃喃自语:「温华枝,你输了。」

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只有他才会一直爱着她。

可他却不承认是自己毁了她,将一个宛如朝阳般鲜活的生命亲手杀死了。他把所有对温华枝的愧疚爱意歉意等等一切复杂的感情都化作对她深深的爱意。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在骗自己。他是懦弱而不堪的。

那天晚上,他少见的梦见了温华枝,她站在承天门下,身上是红衣也掩盖不了的清冷,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远方。就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她从来就不会看向他。

醒来后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痛,疼痛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让他更加偏执,他秘密命人挖了温华枝的坟,带回她的骨,日日相对,夜夜相拥而眠。

十五年后,云俢晏弥留之际,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也有了皱纹。疯魔了大半辈子,他老了也清醒了,浑浊的眼睛看向深色床帐上坠下的明黄色穗子,终于决定放过温华枝,也放过自己。

他吩咐近侍道:「枝儿一生想要逃离我,假使孤要她合葬, 她定是不愿的,你把她送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疲乏的闭上眼睛,再也没了生息。

  • 完 -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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