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芝兰误

芝兰误

凤舞天下,我为凰

身为宫女,我在宫中却恶名远扬。我伺候谁,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被派去伺候才人,才人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被派去服侍太妃,太妃因为儿子造反被赐自尽了。

一时间宫中盛传我是丧门星。

因为「克死」了太多人,我被皇上赐给了功高震主的林大将军……

我是个宫女。

并且是个命途多舛的宫女。

说来颇有些凄惨。十六岁的时候,我跟着我十六岁的主子苏才人进宫了。后来苏才人怀了孕,又流产,十八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御花园的假山里。

本朝从没有把进宫的宫女儿再发还这一说,因此我就到了内务府,和其他宫女一起等着就业再分配。我被送去陈太妃宫里侍奉。然后陈太妃的儿子端王爷起兵谋逆,陈太妃受牵连,皇上赐她自尽。

我又回到了内务府。内务府的唐总管见我好歹伺候过正经主子,懂得宫里的规矩,人也算乖觉,识趣不多话,因此把我分去带新进的秀女。

然后归我负责的一个秀女在学规矩时就闹出了私下拦住皇上献媚争宠的事儿,被毓贵妃下令给活活打死了。

我被这个秀女连累,被发落去浣衣局,扎扎实实洗了三年的衣裳。

攒了三年的钱,我都送给了总管,总管看我可怜也懂事,有心拉我一把,可是他也开始犯嘀咕了,我听见他跟人闲聊说,这个芝兰不会是丧门星吧,怎么伺候谁谁出事儿呢?

但是当今圣上最厌烦神鬼迷信之言,所以这话总管也不敢明着说,总管想,既然我伺候人不行,那不伺候人,去侍奉物件儿不就行了么?于是他送我去司珍局串珠子了。

然后方司珍被揭发曾经在苏才人的首饰上动手脚害她流产,被处死了。

我这算是给苏才人报仇了吗?

至此,我的人生经历已经几乎传遍后宫了,继任司珍的人说,如果不把我弄出司珍局,她就不当这份差。司珍局的所有人都躲着我,满宫里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我。

唐总管不得不把我领回了内务府。我看得出来,他也很怕我,但他还是执着坚强地站在我面前,然后对我说,芝兰姑娘,不是咱为难你,这宫里确实没人愿意收留你了,你太出名了。我看只有送你去冷宫伺候那些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嫔妃才能解决问题了。

我说,好啊,没关系,我去。

然后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就来了,找唐总管说了几句话,他回来之后,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芝兰,你走运了。」

「怎么说?」

「皇上要见你。」

我换了身新衣裳被带去见皇上了。

他长得和端王有六分像。

皇上病弱,打娘胎里就不足,这么些年始终没养好,他登基以来内忧外患,朝政更是累得他没得好歇,瘦得手腕只有细细一把,仿佛还没我粗,露出来的肌肤有一种病态的白皙。他歪倚在靠枕上时,我一眼望过去有种错觉,仿佛他下一刻就会破碎。

照理说,他这样的病秧子,皇位是轮不上他的,可他的兄弟们,要么过世,要么失了先皇欢心,最后竟然只剩两个有继位可能的人,一个是他,一个是端王。

所有人都以为先皇会把皇位传给端王,而最后继位的却是他。

而后来,端王造反了。只不过下场不太好就是了。

皇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慢悠悠地喝一碗汤药,我在地上跪得腿都麻了,他才开口:「抬起头来。」

我抬头,他端详我片刻,又低下头:「我要是送你去伺候皇贵妃,你能克死她吗?」

我惶恐地低下头:「皇上,那不过都是巧合,奴婢并没有那样的本事……」

「你有。」皇上放下汤碗,「苏才人在府里的时候,把你的好姐妹打了一顿赶出去,后来你的姐妹被奸污又冻死在破庙里。然后你把苏才人引到假山中,她踩了苔藓摔死了。

「你带的那个秀女是个拜高踩低之辈,看你年轻好欺负,仗着自己日后是主子就刁难你,把你当牛做马的使唤,所以你故意告诉她朕喜欢新鲜刺激的,让她来勾引朕,最后她被毓贵妃活活打死,你也受牵连去了浣衣局。

「但你不甘心一生沦落在浣衣局,待了三年又出来了。毓贵妃被丽妃指证和当年苏才人流产之事有关,甚至直指她是苏才人之死的凶手。她眼看洗不脱罪名了,想用你这个苏才人昔日的陪嫁宫女来顶罪。你为了自保,平安了结这件事,就陷害了方司珍。但究其根本,是方司珍有虐待手下人的恶习,大约也虐待了你,你一石二鸟。朕说得都对么?」

我沉默不语,惊异得不敢抬头。

皇上每一件事都说中了。

不能小看这个病秧子。

「朕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会有什么传说中的丧门星,待在谁身边,谁就要倒大霉。倘若真有这样的人,世间诸人都不要什么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了,只要找来这些个丧门星送给对手不就行了?朕从来都只相信事在人为。但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这丧门星的身份,是个不错的伪装。」

话说到这,我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想动手除了皇贵妃,又不想落人口实,恰在此时听说了我这个丧门星的存在,深究之下又发现那些人出事根本就是我算计的,所以他让我去除了皇贵妃,而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我又克死了一个人。

借刀杀人这一手,皇上玩得真熟稔。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我的生死就捏在他掌心里。

于是我乖觉地伏身叩头:「奴婢…但听皇上吩咐。」

我进了皇贵妃宫中。

我许芝兰在宫中算是恶名远扬,出了名的丧门星,光辉事迹人尽皆知,皇贵妃宫里的所有人都躲着我走,也没人敢给我派活儿。我跟掌灯的如雪随便搭了一句话,当天晚上她就吓得发了高热,嘴里念念有词,每一句都在说她不想死。听说她平时还跋扈得很呢,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

所有人都这么怕我,只有一个人例外。

皇贵妃。

作为我此行的任务目标,最应该怕我的人,她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

她天真得出乎我的意料。她名叫林芳懿,比我还小四岁。我入宫七年,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她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仰仗的还是家世。

她家世代骁勇,父亲在五年前战死沙场,她的哥哥子承父业,征战沙场也十余年了,如今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太平年代的武将不值钱,非得乱世才能凸显武将的价值。先皇留给皇上的是一个烂摊子,北边有蛮族入侵,南边有端王造反的乱军,更有个什么红莲教,到处吸纳教众,祸乱天下。其他起事的乱军,势力大大小小更是数不胜数了。

端王的军队打到了帝京城门口,是林明煦在乱战中生擒了端王,端王死在了地牢里。那之后,虽然这支乱军还在,甚至还挂着端王的名头,但已经不成气候。

为了嘉奖林明煦的功劳,林芳懿入了宫,初入宫就封妃,又连续两次晋升,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

她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为了嘉奖她哥哥林明煦的战功,到如今已经升无可升,毕竟再往上就是皇后了。

皇上就在这种情况下想除掉她。我猜皇上是怕林明煦功高震主,毕竟已有传闻林明煦要弑君自立,这流言就连我这深宫中的宫女都听闻,可知外界传得该有多么沸沸扬扬,只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觉得皇上这是个昏招。倘若林明煦真要谋反,皇上留着林芳懿还能做个人质。他杀了林芳懿又能怎么样?除了激怒林明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啊。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干嘛。

并且到时候顶罪的会是我,毕竟肯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林芳懿是被我克死的。估计到那时候,我不是被皇上杀了灭口,就是被林明煦杀了报仇泄愤。反正无论如何,下场都不会好。

林芳懿应该是从小在家被保护得太好,她同样不信鬼神之说,而且压根没意识到末路将至,闲时甚至还问问我过去那些主子的事,那被活活打死的秀女,那摔死在假山里的苏才人,那被逼上吊的陈太妃。她一点都不嫌这些故事晦气,不仅让我反复讲,甚至还要问细节,问她们死的时候我在哪,我伺候了她们多久她们才出事,死相如何,诸如此类。

她总是一脸明媚与崇拜地围在皇上身边,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的枕边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时不时就提着点心往启元殿跑,只是许多时候,皇上都借口忙于政务或是身体抱恙不肯见她。她往往失落地回来,下次再兴致勃勃地去,曾在雨中淋得发高热,双眼叫风吹得流眼泪,可她都不在乎,风雨无阻。连我看在眼里都有几分心疼了。

不过也就只是几分罢了。宫里头摸爬滚打七年,是人是鬼我都见过,我敢对天发誓,她林芳懿要是真心爱皇上,我明天出门就叫天打五雷轰。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会做戏的人,我看林芳懿就是其中一个。

我迟迟没对林芳懿动手。在宫里,一个低贱的宫女想要无声无息除掉一个主子并平安脱身,需要漫长的时间做好万全准备。害死那个我连名字都记不得的秀女,只用了两天;但是让苏才人死于非命,我用了两年。林芳懿显然是不好杀的那种。

我不知道她天真痴情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

她的贴身宫女叫岫玉,其貌不扬,精明干练,周到妥帖,缄默安静。哪怕把我这七年见过的人都算上,这位岫玉姑娘的谨慎和聪慧也是当中数一数二的。

但她怕林芳懿。

皇宫这样的大染缸,浮浮沉沉七年间,恩怨是非人心勾斗我见得多,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自认揣度人心还算有几分准。岫玉对林芳懿不完全是忠心,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惧怕。那种惧怕不仅仅出于地位差异,更带着一种对厄运降临己身的恐惧。

她一定见过林芳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们不会对我完全没有提防。皇上把我送进长信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给我改,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丧门星。如果背后没人授意,谁敢把一个丧门星塞进最显赫的皇贵妃宫里?林芳懿和岫玉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想必她们就在暗里盯着我,等我露出狐狸尾巴。她们本可以无声无息地了结我,却放我多活了这么久,谁知道她们是想了利用我做些什么文章?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岫玉趁夜摸进了我的房间。

她进来时我正熟睡,她轻轻把我推醒,我吓了一跳。

她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噤声:「芝兰姑娘,听我说。」

我安静地点点头。

「我从不信有什么丧门星。我不知道你前头侍奉的主子都是怎么死的,我想,要么是你运气真的不好,要么,便跟你脱不了关系了。」

「我……」

「听我说。」

我再度安静。

「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但一定有人。你也别不承认,如果没人指使,谁也不敢把你这样的人送进长信宫伺候,我说得对么?

「我不管是谁要你对娘娘不利,总之你可小心些,娘娘就等着你和外头互传消息,她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会反过来利用你。」

我只是憨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岫玉姐姐什么意思。」

这狡辩很干瘪,对我们彼此都没有说服力,我当然没指望这就能骗过她,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毕竟眼前人尚且敌友难分。这宫里从来少见明枪易挡,往往是暗箭难防,行差踏错一步,就是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把我送进来就是一步死棋,他根本也没有联系我的必要。我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死在这里对他又有什么损失?

岫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吟许久,缓慢开口。

「芝兰姑娘,我会助你。」

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助我什么?你我本就都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应当同心同……」

「杀了她。」岫玉没再给我演下去的机会,强硬地扳住我双肩,在黑暗中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屋内没有掌灯,借着渗进来的点滴月光,我只看见她的双眼,有种异常的晶亮。

「杀了她,我会帮你的,只要杀了她。」

我从来没见岫玉这么强硬这么激动过。

似乎,不是在试探我。

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咽了口唾沫。

「岫玉姐姐,进长信宫的所有东西都要你先经手过一遍,娘娘入口的所有饮食都要你先动筷尝一口,凡娘娘出行,必是你随侍左右,你动手更方便些。我越不过你。」

她黯然垂下眼:「我有苦衷。」

岫玉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比林芳懿大了七岁。其实她和林明煦年岁更相仿,只比林明煦小两岁。

她从七岁开始在林明煦身边服侍,虽然模样不出众,胜在温柔妥帖,伶俐机敏,早早就被林明煦收了通房。二十一岁的时候,她给林明煦诞下了一对儿双生子。

虽然她只是通房,也不是林明煦最宠爱的,但却是最早诞下孩子的。林明煦很高兴,要抬她做侧室。

那年林芳懿十四岁,状似无心说了一句「家生子做个通房都算抬举了,还想当姨娘么?」

岫玉抬侧室的事儿吹了。

通房也还是奴才,只不过是能陪睡的奴才,这很难说是福还是祸。可岫玉是个忠诚的奴才,从未对这位还未及笄的小主子有二心,只当她是心直口快。但很快,林明煦从外头青楼里抬了个姨娘进门,林芳懿笑眯眯地对岫玉说:「你爹你娘是奴才,你爷爷也是奴才,你也是一辈子的奴才,能做个通房已经算你的福气了,就算哥哥要顾及孩子往后的日子好不好过,那自然还是给孩子换个荣耀的娘更省事,而不是把你抬上来。烟花女子都配得上,但你配不上。」

那是岫玉第一次知道林芳懿根本就不想她好过。她用最天真的表情说最残忍的话,有些人打从落生骨子里就是恶鬼,只是披了张无邪的美人画皮罢了。林芳懿即如是。

后来如林芳懿所说,林明煦把岫玉的孩子过给了正室夫人,她依旧是个通房。

可后来,林明煦也抬了别的家生子做姨娘,她们和岫玉没什么分别,却再没见林芳懿说三道四。

一直到林芳懿十六岁,林明煦要送她入宫,她耍赖说自己的贴身侍婢不得力,入宫之后必定受人算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最妥帖的奴才入宫才放心。

她要走了岫玉。

岫玉不愿入宫与孩子永别,去求林明煦。林明煦虽然并不多宠爱岫玉,但总归有十余年相伴又替他诞下孩子的情分在,一度心软。

然后岫玉那对儿双生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

时值严冬,弟弟受了寒,咳得厉害,用着炙甘草汤,突然有一晚止不住地上吐下泻,哭了整夜,哭到最后没了声息。

岫玉几乎疯了。后来翻药渣时查出来,有人往炙甘草汤里加了一味芫花,二者相克,大人尚且无法承受,幼儿用了必死无疑。

这件事最终承担责任的是一个熬药的小厮,但岫玉直觉此事与林芳懿脱不了干系。还不等她求证,林芳懿先找上了她。

「你聪慧敏锐细致周到,我很需要你,以我的容貌家世,入宫必定出人头地,你的日子也不会差,总好过在府里没名没分做个通房。你意下如何呢?」

岫玉犹豫片刻,说她愿意留在府里,只要能时时看见孩子,她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没了另一个。

林芳懿笑得天真,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在谈论衣料珠花:「你继续留在府里,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孩子都是两说了,你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想再没了另一个吧?」

岫玉仅剩的孩子成了人质。

太优秀出挑成了岫玉的错处。林芳懿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懂得早早为自己筹谋,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的人作为自己的帮手,所以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岫玉抬侧室的念想,让岫玉一辈子为奴为婢,因为只有一辈子为奴为婢,以后才能被她带走。

于是她没有反抗,没有辩驳,顺从地从林明煦的奴才变成了林芳懿的奴才。诞下孩子的喜悦,希望能成为侧室的期待,至今想来都像是一场梦,如此不真实。她从伶俐机敏变得缄默安静,只在一夜之间。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杀了林芳懿,可谁也不知道林芳懿有没有留在府里的后手,她见识过林芳懿的狠毒,她怕自己的孩子会给林芳懿陪葬。她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她愿用一生的委曲求全和忠心不二来换取孩子的平安。

只是,她也心有不甘。

所以才找上了我。

「我是一辈子的奴才,可就算是奴才,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林芳懿骨子里有达官显贵的傲慢。

纵使她毁了岫玉的一生,也没有自己会被岫玉报复的自觉,凭着手中有孩子做人质,很是相信岫玉的能力和忠心。

我是所有人眼里的丧门星,但她坚信自己不会被一个区区奴才克死。

林芳懿每天早上要饮一碗山楂鲫鱼汤,雷打不动,还非要岫玉亲手做。这汤要炖一个半时辰,为这一小碗汤,岫玉每天寅时就爬起来忙活,算上前半晚值夜,她每日至多也就能睡上三个时辰。

我们趁这时在小厨房见面,她会向我通报林芳懿每日的行止,或是对我讲讲林芳懿的过去。随着我对她了解的加深,和我在长信宫越发得她信任,再加上有岫玉相助,杀掉她已经变得不是难事。

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岫玉端上林芳懿日日都喝的山楂鲫鱼汤,并按惯例试膳。经她试了确认无事之后,林芳懿才会喝。

可今日这碗,是我趁着去内务府拿料子的时机,向唐总管要来的。

唐总管明白我在给皇上做事,我要什么自然都是要给的。那碗底是有夹层的,并不是实心。碗底有道机关,轻轻一扳动,夹层中的东西就会漏入碗中。

我在那夹层里放了足量的朝颜种子研磨而成的粉末。少用些有镇痛之效,可是用多了,却会平白无故生出幻觉,不辩人事,状若疯魔。

可是发作是需要时间的。

岫玉尝毒时尝的是普通的羹,轮到林芳懿,喝下的就是掺了朝颜种子的汤羹了。

约莫两个小时后,林芳懿发了疯,可那时候,岫玉早处理掉了有问题的碗,顺便用预先留好的没问题的汤羹当做林芳懿喝剩的碗底。纵使找了太医来,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诊来诊去,只说皇贵妃突然犯了癔症。

林芳懿把自己淹死在了莲花缸里。

岫玉封了宫门,不许所有人出入,独独放了我出去。

我到启元殿求见皇上,告诉皇上事儿已经了了。皇上说之后对我另有安排,叫我先回宫去。

我回了长信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却叫人钉死了宫门。

岫玉仰头望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竟是皇上叫你杀了娘娘,她一直寻机偷画皇宫的布防图,想必是叫皇上发觉了,是么?如今事成了,皇上要瞒娘娘的死讯,要封口了,咱们都得死在这。」

皇宫的布防图……

传言不是假的,林明煦真的要造反。

他想当皇帝,我不允许。我不能原谅他。

我跟岫玉一起望向天空。

许久没见过完整的天空了。

这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往长信宫送饭食炭火,所有人都当我们死了,我们确实迟早会死。封宫的第三天夜里,就冻死了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帝心难测,我深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长信宫仿佛成了不存在的地方,而我们都成了活着的孤魂野鬼。长信宫已经没了主事的人,我在林芳懿的寝殿中游荡,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感受她曾享受过的繁华,在她曾经存活的地方寻找任何能用得上的东西。

我相信总有东西日后能变成我的筹码。

长信宫的西北角是口水井,水井旁栽了一棵杏树。杏树后的那面宫墙,出去是一条幽窄的宫道,宫道出去不远,就是过去陈太妃所居的寿安堂。

四年前,陈太妃受儿子端王连累而自缢,寿安堂再无人去,这条宫道也罕有人至。

我在杏树后挖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这是我的后手。

长信宫被封的第七日,存粮见底,所有人都饿得眼冒绿光。我在主殿配殿和几间厢房以及主路上都倒上桐油,趁夜带着岫玉钻到杏树后,嘱咐她:「你先爬出去,然后直接去寿安堂,那里不会有人。」

岫玉愣了一下,问我:「那你呢?」

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我们本应死在这,插翅难飞,却突然不见了踪影,铁定会有人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如果不灭口灭得干净些,岂不是等着别人来追杀我们?所以他们非得现在死不可。」

岫玉瞪大了眼睛:「你要杀了所有人……」

「不是我要杀了所有人。」我淡然望着她,「是她们本就要死的,有没有我都是要死的。可是我得活下去。」

我把岫玉推出去,火折子燃起抖动的亮红火光,我从洞口钻出去,跑到寿安堂,回首望去,夜色中,长信宫火光冲天,宫人呼喊着「走水了!」

岫玉不安地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因为寒冷而抱着双臂。

「就算跑出了长信宫……然后呢?我们是不该存在的人,难道这辈子都不出寿安堂了么?那和活活饿死在长信宫里有什么区别?」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临出门,我又回过头,朝她伸出手:「你身上有什么稀罕物件么,我要拿去打通关节的。」

她常年在林芳懿之下,吃穿用度都和苦行僧一般,身上没有半件好东西,也就腰间一个玉佩。

她纠结许久,到底还是解下玉佩给我。

我问她:「对你很重要?」

她摇摇头:「寻常物件罢了。」

寻常物件?我看不见得。

我要的就是这个。

天亮时,我去了启元殿。

御前的大太监一见我就变了脸色,叫侍卫捉拿我。我被一左一右架起来,高声呼喊:「皇上!即便是死,奴婢也有最后一言进于皇上!恳求皇上听奴婢最后一言!皇上!」

殿门开了,皇上拢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内,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放开我,随即走了回去。

大太监见势,把我领了进去,关上殿门。

殿内弥漫着药气,没有点灯,被一种迷蒙的暗蓝笼罩,皇上端着小碗,表情隐没在这种雾蒙蒙的光线中,晦暗不明。

他始终自顾自喝药,一句话都不说。我扑通跪了下去,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面上:「皇上,奴婢知道奴婢从长信宫私逃是死罪!今日进最后一言,之后生死随皇上处置!」

皇上依旧没有说话。

「皇上,奴婢不敢揣测皇贵妃为何为您所不喜,也不会去揣测,但奴婢知道,虽然皇贵妃娘娘薨逝,可皇上的忧虑未平。奴婢斗胆,愿为圣上分忧!」

「是么?你准备如何为朕分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奴婢从长信宫带出一个有用的人,皇贵妃的贴身侍女,是林家的家生子,更为林将军生下了长子,奴婢和她一同出宫,一定能进林府,到林将军跟前去。到时,奴婢会和克了前头那些主子一样,再克了……」

皇上把汤碗放下,轻轻一声响。可此刻我紧张,一点点响动都像是打在我心上。我也不知道我是自作聪明还是绝处逢生,我能不能活下来,都在皇上转念之间。凭着我这些年积下的识人断计的本事,赌一把罢了。

他轻笑一声:「是么。所以你就在长信宫燃了一把火?你知道你坏事了么?」

我知道。皇上封了长信宫就是要瞒住林芳懿身亡的事,让我们这些知情人活活饿死。现在长信宫起了大火,宫里这么多条舌头,总会有人传出去,是瞒不住的。

但纵使知道,我也不得不这么做。我要活下去。

「奴婢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坏了皇上大计,正因此才请皇上放过奴婢这条贱命,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上没有断然拒绝,他在考虑。我要再添一把火,即使有可能过犹不及,在性命安危面前,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奴婢别的都不知道,奴婢只知道您就是这皇城的天,宫里没人敢收留奴婢,是皇上给了奴婢差使,奴婢只想为皇上分忧!奴婢没什么长处,唯有这条贱命还能为皇上效力。求皇上给奴婢一个机会,为皇上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皇上轻笑一声,站起身。

「朕要上朝去,你便留在此处等朕。」

我松了一口气,跪送皇上出了殿门。

在声情并茂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什么特殊的情绪。踩低自己的屈辱?不得不逢迎他人的厌恶?什么都没有,我娴熟得如同在背书。

类似的话,我曾经对很多人说过,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真心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大灾年,闹饥荒,爹娘哥哥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为了求个活路,自愿跟着人牙子走了。人牙子把我卖进苏府当个粗使丫头。

我在苏府时,交下了一个好姐妹阿瑶。阿瑶和我不同,我相貌平平,她却生得很美丽,又心地善良,处处照顾我。苏府世交家的公子过府来,眼里没有苏家小姐,却看见了阿瑶。

没过几天,苏家小姐连同贴身侍婢一起诬她偷东西,把她痛打了一顿又赶了出去。

她无父无母,没处投靠,腿被打得血淋淋的。时值隆冬,她在破庙栖身,却被流民奸污。等我终于找到了出府的借口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衣裳早被撕烂了,乱七八糟地盖在身上,腿上的伤口成了烂肉,发出腐臭味。她身边散落着半个冷掉的窝头,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我好想救她。

可是我才十五岁,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哀哀地哭着,抓住我的手,但却不是求我救她。

「芝兰,芝兰,求求你杀了我吧,别让我再活着受罪,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求你……」

她重复了很多很多遍,我拿下佛像前供长明灯的铜烛台,那烛台上没有香烛,我把烛台尖捅进了她腹部。她因为疼痛不自觉地挣扎扭动着,露出裸露的肌肤,昔日白皙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没有个人样了。

可最后她是笑着的。

我把烛台放回原位,仰望正中漆色斑驳的佛像。我不知这供的是哪路佛,宝相庄严无悲无喜,垂眸望着死在他脚下的少女。

佛渡苦厄,却不渡我们这些苦命人。

我花了漫长的时间把苏家小姐的贴身侍婢赶出了府,赢得了她的信任,成了她的贴身侍婢,当时我似乎也是说了一番相同的话吧,肝脑涂地什么的。可还没等我有机会对她下手,她进了宫。

于是我也跟着她进了宫。宫里是个同苏府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更危险,也更方便浑水摸鱼。即便如此,为了完全把自己择出去,我还是等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里,我看着她在宫里哭,在宫里笑,在那些算计中疲于奔命,直到我觉得合适的时机,我引她摔死在了假山里。

这是她应得的。倘若不是她,我的阿瑶就不会孤单地死在破庙里。

引得苏才人摔死之后,我就如同着了魔。我厌恶上位者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的颐指气使生杀予夺,就像岫玉说的一样,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所以我算计那个把我当牛做马地使唤的秀女,谁想到她蠢得送了命;我算计那个虐待手下人的方司珍,她怎么就忘了,她曾经也是奴婢?至今我手臂上还有她用簪子划出的痕迹。

在苏才人死了之后,我回到内务府,内务府把我送到寿安堂伺候陈太妃。

我跟过的那些主子里,唯独陈太妃,她不是我害的。那时候我想的的的确确是在宫里过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便完了。陈太妃是个顶好的人,温柔娴静,纵使年老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容颜绝色。她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友善,闲时往往捧一卷书在窗边读。

她的儿子端王佟云琡来探望她时,我遥遥一望,从未见过这般伟岸潇洒的男子。可若说因此便动心,却也太儿戏。

一日他再来时,我们这些粗使宫女正在侍弄寿安堂的园子,其他宫女三三两两或是搬盆或是种苗的时候,我却对着落了满地的衰败残菊出了神。

雪白的菊花花瓣落进泥土中,让我想起阿瑶临死前的样子。

佟云琡背着手走了过来,阴影投到我面前的泥土上。他问我:「旁人都去侍奉新苗,怎么独你在这望残菊?」

我慌忙回身见礼,而后才回答:「奴婢想起奴婢入宫前的好姐妹,下场凄惨,比此花尤甚。」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道:「好好的花入了泥,难怪你触景伤情。只是她若在天有灵——」

我揣测着,他是否想说,倘若阿瑶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我如此悲切。

「只是她若在天有灵,知晓有人还记得她,一定会开心。」

我很难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我把阿瑶怎样被赶出去,怎样死在了破庙里一一说与他听。他听得很认真,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一刻,我不是婢女,他也不是王爷,我们只是一对一见如故的老友,而我正把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说与他听。

他长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王爷,奴婢不识字。」

他盯着我的脸:「从来没读过书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奴婢十二岁就被人牙子给卖了,从来没读过书的。」

他点着那两行字:「即便你没读过书,也能懂这句话的意思的。」

「什么意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虽然没读过书,却差不多明白了。

当天送走他,我便开始后悔,怎么能一时冲动便忘了身份有别呢?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呢?

可是,大约阿瑶的事实在是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太需要找个口子宣泄出来了,而他出现得是那么恰好。

之后,佟云琡进宫探视得频繁了起来,每次都要找我说上几句话,后来,这几句话变得越来越长。他虽是皇室中人,却和宫里这些人很不同,很能体察百姓疾苦。

渐渐的,其他宫女看我的眼神便奇怪了起来,她们觉得我想攀龙附凤,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自己知道,人家堂堂王爷怎么看得上我这样一个没读过书相貌平平的女子。我只要还能这样同他说说话,便心满意足。

我不怕别人的非议,可风声终究还是传到了陈太妃耳里。

她叫我陪她说话的时候,我战战兢兢的,生怕她要将我撵出宫去。但她却和善地说,芝兰,云琡与我说起过,说你很好,虽然没读过书,却很合他心意。你是我宫里的人,按理说,我做主把你指给云琡去侍奉,也无不可,可是他在外面做事情,闹不好是要连累你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陈太妃口中的「他在外面做事情」,指的竟然是密谋起兵造反。

我最后一次见到佟云琡,他说,芝兰,纵然我现在叫母妃将你指给我,也只是徒然连累你罢了。如果将来我能事成,我便风风光光迎娶你,可好?

他这一句话,我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询问他要做什么事,什么事成。

「芝兰,阿瑶的死,只怪苏才人,和那些流民么?」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啊,我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流民都是南方水患逃荒来的,或是北部被鞑子占了地给撵来的。表面上只是流民太多而已,可倘若天子脚下就有这么多流民,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不是吗?当今圣上不是雄君明主,如今内忧外患,凭他,只怕佟家三百年的江山要败在他手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要造反。

「你说皇上……不是明君吗?那现今内忧外患是因为他吗?」

他摇摇头:「这也不能全怪他,先皇给他留下的已经是烂摊子了,祖宗江山到如今风雨飘摇的局面,是数代人的积重难返,不全怪皇兄。至于他是不是明君……他有脑子,也有手腕,可只善弄权,不善治国,身为君主最应该有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怜人之心和高瞻远瞩,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觉悟……他都没有。他只会弄权而已。」

是了,我想起来了,当年明明是佟云琡更有可能继位的,却被当今圣上算计了下去。

这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事,我都是从他人耳里听闻的。

佟云琡起兵的当天夜里,寿安宫就被整个看管起来了。陈太妃日日为他念经祝祷,他带着兵长驱而入,一路打到帝京城门口。

那时我欣喜得无以复加。

林芳懿的哥哥林明煦,本来在北边和鞑子作战,被紧急调了回来,死守帝京血战十日,最终生擒了佟云琡。

我对未来的梦死在这一刻。

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入水牢,对他百般折磨,听说,他死在里头的时候,都没了人形。

而陈太妃被赐自尽,寿安堂诸人一夜之间作鸟兽散。她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搭,末了是我给收的尸。

她吊在房梁上,脸涨成青色,半根舌头吐在外头,涎水流了一地。

她自尽,尚且死相如此,佟云琡那样潇洒风流的人物,沦落水牢受尽百般折磨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我连想都不敢想。

多想半分都心痛。

我给皇上提出的方案是,由我跟着岫玉一同进入林府。岫玉曾差点就做了林明煦的姨娘,还诞下双生子,林明煦不会不信她,便不至于怀疑我。

到时我再寻机成事。

我知道,归根结底,皇上最想除去的还是林明煦。这次我心甘情愿做棋子,只因为我也同样恨他。

是他生擒了佟云琡。

如果没有他,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佟云琡真会风光迎娶我,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着做娘娘。但他起码会是个好皇帝,他心系天下,感念苍生,他不像现在这个病秧子皇帝一样只会玩弄权术,有他在将海晏河清,阿瑶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一切了。

可林明煦打破了我的梦,甚至妄图自己当皇帝?他也配?那个位置除了佟云琡,没有人可以坐!

纵使我明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道理,也轮不上他!

我带着出宫的令牌回到了寿安堂,我回去时,长信宫已经烧干净了。

听灭火的太监说,里头那么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岫玉缩在阴冷的宫室里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回去时,她倏忽惊醒,问我去了哪,结果如何。

我把出宫的令牌展示给她看:「想回林府吗?」

她的眼睛燃起光亮。

「就一个条件,带我一起去,我也要留在林府。」

我的目的不言自明,岫玉那么聪慧,不会看不懂。

可她不得不与我做这个交易。继续留在宫里,她是活不下来的。

她沉思片刻:「我怎么对将军解释我出宫的事?」

我挑挑眉:「长信宫大火,你我是唯二的幸存者,皇上知晓你是林家的家生子,下了恩旨让你回本家去。」

「本朝从没有进了宫的宫女儿再发还的先例。」

「现在有了,就是你我。」

「将军多疑。」

「他起码会信你。你可以说皇上非常宠爱皇贵妃娘娘,所以才放你回来的。你放心,林将军越是多疑,就越会信。」

岫玉想了想,神色恍然:「有道理。」

他越是生性多疑,就越会信。毕竟,如果事实不是如此,皇上怎么敢把岫玉放回来呢?

岫玉一笑,恍若无事:「好,既然都有话圆便好了,我带你回林府去。」

她先行一步往外走,我扯住她的手臂。

「你不问我跟你回林府要做什么?」

岫玉回头望我一眼,不悲不喜:「都与我无关。」

「是么?」

「将军把我给了娘娘,打从那一刻起,我便不是他的人。」

「毋宁说你恨他?」

岫玉神色黯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回到林府,这一路上,一个方脸的男人跟着我们跟得明目张胆。我猜那是皇上身边的人。

回了林府,岫玉按我的说法和林明煦解释,果不其然,林明煦相信了她,也同意收留我。不过是多一个下人罢了,林家不至于养不起。

而我当务之急要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缠住岫玉,不让她有和林明煦独处的机会。

我不信她。至少,不全然信她。林家是她入宫之前二十来年的主子,林明煦险些成了她的夫君,她生于斯长于斯。我不信她真能同林府切割得这么彻底。我不得不防她。

但某种程度上讲,我多虑了。

因为不止我对她不放心,府里那帮姬妾对她同样不放心。

她们都知道岫玉是长子的生母,还差点抬了姨娘。这么多人争林明煦一个人的宠爱,能争到手的那部分本就很稀薄,不能再多来一个人稀释这份宠爱了。

所以她们对岫玉严防死守,做得比我周密多了。

岫玉不气也不恼,每天只安分地做自己的活。那些女人看她本分,渐渐对她放下戒心。

她们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女人。

在长信宫的几个月,我日日观察她。她比蛇还能忍,出手就是一击致命。就连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她都能在林芳懿身边忍三年,一直忍到我出现,借我的手才报了仇。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另一个我。

被她纯良本分不起眼的外表骗了的话就完了。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最明白不过了。

谁也不知道岫玉是在什么时刻和林明煦重新牵上线的,总之她不声不响地就回到了林明煦身边,这次没了林芳懿的阻挠,她顺利地抬了姨娘,还帮着夫人管家。

而她管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赶我出府。我是她带着回来的,她一上位却要赶我走,来传话的小丫头看我的眼神不无怜悯。

我看准了她的怜悯,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告诉她我烧心的毛病犯了,能不能宽限我一日,我晚上去向玉姨娘谢恩告别后自会离府。

她同意了,我趁夜去了林明煦的书房附近,把当时从岫玉那拿来的玉佩远远抛了过去,离书房门口不远不近。地上突然多了这么个物件儿,挺显眼的。

那玉佩我可没用来打通关节,我早就知道皇上身边的人见我就要擒我,有什么好打通的?我留她的玉佩,为的就是这天。

我到岫玉房中时,她正秉烛绣一件小孩子的衣裳,一边绣一边问我有什么事。

我的手指抚过那件衣裳上头的兰草刺绣:「好精巧的手艺,果然没有岫玉姐姐不会的东西。」

她抬起头盯着我:「你深夜而来不是来同我闲聊的吧?」

「我们出宫的时候,我要了你一枚玉佩去打通关节,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那枚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头?」

岫玉重新低下头仔细地绣:「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那也就是说,就算那枚玉佩遗落在林将军的书房门口,也没关系了?」

她一向镇定,此刻却变了脸色,乍然抬起头。

当日,她周身上下都没一件好东西,只有那块玉佩成色不凡,没有来历就怪了。见她此刻反应,我便知我没猜错。

「……那玉佩是我诞下孩儿时将军赏我的!将军见了只会觉得我在书房附近窥视,你这是害我死!」

「是你先要赶我出去的,你明知道我出去一定没有活路,是你先要害我死。」

岫玉沉默了。

「你明明说你恨他,我相信你的确恨他,恨他薄情寡义,把你扔给皇贵妃,不去查孩子死亡的真相,给过你希望却又毁了你一辈子,可一旦有回来的机会,你还是想回来,你还把这里当成你的战场,当做你伸展的天地,你那样聪慧,却想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个地方……给人做小就是于你而言最好的结局?」

岫玉放下没绣完的衣裳,眉目冷淡地盯着我,反问道:「不然呢?」

「……嗯?」

「不然呢?除了林府,我难道还有别的栖身之地么?太平盛世里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好过,何况如今这样的世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么?到处都在起事,我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离了林府,要么沦落章台路,要么为乱军所掳,还有别的路可走么?你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我在林府出生,给将军生了孩子,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不顾一切也想留下也想守住的地方,你懂什么?你没有家,你不会懂的。

岫玉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怨恨,她很少如此直白地坦露情绪。

「那玉佩,将军不会认不出来。就算我把你的所作所为全盘供出,也摘不清我自己。你这么做,并不是想害我被疑,被抓,甚至被处置……你想把我逼到绝路上然后让我帮你,是么。」

「是啊。」我坦然承认,看向她的眼睛,「除了帮我,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林将军快出门了,他会看见那块玉佩的。你能见到他,你能杀了他。」

岫玉转开头,逃避我的视线:「将军对我是有情的……」

「那你呢?你对将军有情么?」

她痛苦地望着我,不言不语,我已经明白。

原来聪明人也会为情所困。

「情意还是活命,你选一个。」我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岫玉姐姐,我是在帮你,林府这艘船,快沉了。皇上容不得的人,还能活多久?你知道造反是怎样的罪名么?满门抄斩可属善终,株连九族不算重罚。到时男丁血洒刑场,女眷没为官奴……谁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如果将军死了——」我停顿了一下,「起码府上其余人等,能得以保全,还有你的儿子,他可是将军的长子,说不定皇上会对大公子额外加恩呢。你是要你和将军的情谊,还是要你儿子的前程,你选吧。你那么聪明,这选择很难做么?」

天刚亮的时候,岫玉被请去了林明煦的书房。她带去的还有我一早备好的毒药。

不出半个时辰,林府里乱成了一团。林明煦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岫玉被林明煦的近卫当场扣下。想必她对自己的下场已然心中有数,用自己的死换儿子一世富贵平安,她一定觉得很值得。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前夜就被玉姨娘给赶出府的无辜婢女罢了。

她借我手杀林芳懿,如今也该我借她手一次。如果她不对我赶尽杀绝,我何至于此。

可惜了一个玲珑心肠的女子。

我提着包袱出林府,我看见了熟面孔,我进林府时跟着我们的方脸男人。他的脸太有特点,我想记不住都不行。不过我走的时候,他却没拦。

我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我是皇上,应该会直接在宫外把我杀了。皇上的人没杀我,大约是皇上一瞬仁慈,又或者是他觉得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宫外也掀不起风浪。他从放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让我再回宫,没有谁能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潜藏在身边的,我随时会反口咬主人一口,而且这一口带着致命的剧毒。皇上如果不想杀我,就只能让我出宫,再也接触不到他。

可如岫玉所言,这世道,一个女人孤身在外想活下去,太难了。

北边鞑子已经打到了岭山关,过了岭山关就能长驱直入到帝京了;佟云琡死后,他的残部虽然不成气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依旧盘踞西南占山为王,伺机反扑;红莲教已经吸纳了百万教众,就连天子脚下都不乏红莲教的信徒,近日甚至要在帝京堂而皇之地办法会;南方河流决口,淹了无数农庄良田,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

可林明煦死后,朝中已经找不出良将。到处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朝廷又开始征兵了。

兵多了,用来养兵的军费和粮草也就多了,便又要加税。

为了挡北方的鞑子,要修更多的关隘和长城,又要抓人去徭役。

就连帝京,都已经看不见几个壮年男丁了,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往常女子是极少抛头露面的,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铺面倒都成了女人当家,因为男子都被征走了。

我走到哪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街边的流民和乞丐变多了,好在冬天已经过去了,不至于冻死人。

举目四望,乱世中遍地都是哀嚎,一双双麻木的眼中潜藏的是穷苦日子过久了的戾气。所有人的忍耐似乎都到了极限,抬眼望去,仿佛连天都是灰的。

我总要活下去,便挑了一个女子当家的当铺去找帮工的活儿做,女掌柜说她的丈夫儿子都当兵去了,这当铺也没生意,这世道谁还有东西可当呢?说她养不起伙计,叫我去别处谋生路。

我请女掌柜为我指条明路,女掌柜说,红莲教在水井胡同办法会,凡是穷苦人都可以去,即便不是教众也可以去,红莲教的教旨就是救穷苦人于水火,法会办三天,这三天里,吃喝都免费供应。

我去了。我不相信真有人能救穷苦人于水火,我只是去蹭三天的饭食罢了。

宣讲的是红莲教的教主,他自称是前朝的皇室后裔,别人敬称他为秦二皇子,可我从他身上没瞧出半分凤子龙孙的姿态,宫里那个病秧子纵然千般不好,气度可扎扎实实比秦二皇子强上许多,二者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秦二皇子的虎口甚至还有老茧,一看就知道是做农活留下的。

他痛斥当今皇上的罪状,将如今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都归罪于他,他许诺给穷苦的百姓一个吃饱穿暖没有战乱的未来,他说如果他当上皇帝,他将永不加赋,十年不兴兵,休养生息。许多人都盼着这样一个未来,都沉浸在他承诺的美梦里,成了他的信徒。

我不信他那套。十年不兴兵,问问鞑子肯不肯答应?

但我还是在他那蹭了三天的饭,三天的法会结束后,红莲教的人说,愿意入教的,缴纳一点点法金便能入教了,若想扶持秦二皇子建功立业,也可以加入红莲教的军队,他们迟早要夺了当今皇上的皇位。

我求见秦二皇子,我说我手里有他绝对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他问我手里有什么,又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手里有皇城的布防图。

在长信宫封宫的时日里,我在林芳懿的寝殿找到的东西,我就知道,它终有一日会变成我的筹码。

秦二皇子如得至宝,他用我提供的布防图开始制定战术,决定打进皇宫。

那张布防图其实并不完整,但我粗略估计,也有七成,林芳懿在宫中三年,才堪堪偷画了七成。可对秦二皇子来说,其实只有七成,也极为可贵。

经过漫长的筹备,红莲教教众同时在全国各地起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帝京城门口。说来可悲,除了林明煦,竟然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兵之人。就在红莲教打到帝京的时候,鞑子也攻破了岭山关,朝着帝京进发而来。

无论如何,佟家的祖宗江山都守不住了。

我以近侍的身份跟着红莲教的上将军打进皇宫,有我提供的布防图,加上他们长久以来的精密筹备,进攻异常顺利。

铁蹄踏过之处,哀哭震天。为了刺激战斗力,他不约束手下将士,他们走到哪抢到哪,抢尽了皇宫珍宝,带不走的便烧了,砸了。沿途遇见的宫女嫔妃,个个遭他们凌辱践踏,无一幸免。

我并不信这样的队伍接管了江山之后能创造出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来。

我只是没有办法。

林明煦生擒了佟云琡,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进了水牢百般折磨而死,我一定要为他报仇,一定。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想如果他还活着,如今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到了启元殿门口,上将军停下马,递给我一把长刀:「许姑娘,教主特许的,一定要满足你的条件,请吧。」

他语气轻佻,我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怎么尊重我,只是碍于秦二皇子的命令罢了。我翻身下马,凝视着启元殿的匾额。

当日,我对秦二皇子说,我手里有他一定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我答应把布防图给他,他说事成之后,他会封我做贵妃。我说我不要做什么贵妃,我甚至不要留在宫里,我只有一个要求。

打进皇宫的时候,我要见皇上最后一面,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亲手杀了他。

皇上的近侍护卫早在血战中死光了,皇宫几乎成了一片火海,启元殿门扉紧闭,似乎是宫中最后一片净土。

我推开殿门,殿内没点灯,皇上拥着大氅歪在榻上,天子剑横在膝上。他抬眼见是我,怔愣一瞬,随即自嘲地笑起来:「你果然是丧门星。」

「当年杀了端王的时候,你可想过有今日吗?」

皇上讶然望向我,半晌:「难怪只有陈太妃的死没查出与你相关的蛛丝马迹,你竟然对云琡暗生情意,你爱他爱到要杀了朕替他报仇?」

暗生情意。

不,不是我对他暗生情意,他对我也同样,他还说过他要风光迎娶我。

我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皇上冷笑一声:「风光迎娶你?怎么迎娶你?他十六岁便娶妻了,他同他的王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婚后琴瑟相谐,他侧妃侍妾加起来统共十三人,府中何来你的位置?」

这都是我所不知的。

「我本来也没有肖想过真能嫁与他,可你错就错在不该杀了他……不该将他折磨至死。」

「他动摇朕的江山,朕没株连他妻儿已是格外开恩了。」

「佟云珩,你扪心自问,你难道是个好皇帝?你见过皇城外面什么样么?你知道如今百姓过得有多苦么?可你依然征兵加税强征徭役——」

「那你告诉朕,还能怎么办。」

皇上似乎很冷,拥紧大氅,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表情很无力。

「你告诉朕,朕还能怎么办?你不是很聪明,很有主意的么?倘若不征兵,如何应对天下各处陆续而起的战争?不加税,又怎么养这么多兵士?不征徭役,怎么顶住鞑子?谁去修决堤的河口?难道朕全都放着不管,百姓就能过得更好了么?不征兵不加税,由着乱军肆虐,到处烧杀抢掠;不征徭役,放任决口淹田,江浙的粮田被淹,天下都要没粮了;就放任鞑子打过关隘,铁蹄踏进中原,让这帮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圈了我们的田地去养牛羊……到时,百姓就会过得更好了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理智告诉我,皇上说的是有道理的。

「朕没办法了,朕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你真当换个人来做皇帝,如今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朕自幼读史书,很小的时候朕就明白,任何王朝的覆灭都不是一朝一夕的祸孽,水滴石穿的工夫,你明白么?这天下不只是朕救不了,换任何人来,都救不了了。这皇帝,朕早就做累了。今日你便杀了朕,朕也没有力气反抗,朕只有最后一句话,就算朕不是好皇帝,那冒牌的秦二皇子,照样不会是。」

我沉默良久。佟云琡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如今的局面是积重难返,不是皇上一个人的过错。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为杀了他而愧疚。皇帝轮流做,这江山社稷千疮百孔,总会有人来收拾有人来补,天下总有安定的那天,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任他谁坐皇位,只要不是佟云琡,就都与我不相干。

我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皇上,他不躲,也不求饶,只是沉静地盯着我,在我离他只有几步远时,他开口了。

「朕还没来得及问你,是什么人教导着你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云琡么?」

我把阿瑶的故事讲与他听,讲阿瑶被赶出去,被流民奸污欺侮,她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我亲手杀了她。

「那年我不过十四岁,可从我记事起,这世道就没有太平过,起先和鞑子打仗,后来闹饥荒,逃荒中我死了父母双亲,我跟着人牙子被卖做奴婢,还要眼见着阿瑶死在那样的风雪里,天子脚下何以会有如此多的流民?他们的存在不正说明了世道乱,说明了你无能!这么多的流民却没人管理,由着他们为非作歹么……我就算杀你千次万次,也换不回我的阿瑶!」

皇上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他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他止住笑声,摆摆手,从榻上下来,走到架子旁,点起灯烛,举着烛台找了很久,找了一份折子出来。

他把折子扔给我:「看看。」

我接住了折子,但老老实实告诉他:「我不识字。」

皇上一怔:「你不识字也没关系,朕讲给你听便是了。是朕放任京城有如此多的流民,害了你的阿瑶,你便认朕做仇人,后来朕又杀了云琡……你是这么想的么?」

我不语,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当初是谁力主让流民入京城的么?」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滞。

「就是云琡。

「朕和丞相都主张在京郊搭棚施粥,暂且安置他们一冬,过了冬天再让他们回乡去。是云琡说冬日难熬,怕他们熬不过,要放他们入城自谋生计。他一力主张如此,有手足情谊在,朕不愿拂他面子,便应了,这便是当日他的折子。你若要深究下去,如果不是云琡让他们入城,那你的阿瑶也许就不会死。」

我翻开那份奏折,里面写满了字,还有红笔圈起来的部分,可是我看不懂,我不认识,我头一遭如此痛恨自己不识字。

「你真当云琡坐了皇位就会是个好皇帝?朕身体这样病弱,先皇却宁可选朕也不选他,因为先皇早就看透了他,他哪懂什么治国理政?他只会沽名钓誉说漂亮话罢了。就如同这封折子,他也是沽名钓誉求个贤王的名儿罢了。流民入京后到底能不能找到生计,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起事,动摇朕的江山,可他手底下的队伍每到一处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先抄了当地府县道台的家,财宝都送到他那去,朕为什么非杀云琡不可,因为不杀难以平民愤,你知道朕从端王府抄没出多少金银财宝么?这种沽名钓誉之辈若是做了皇帝,才真是江山不幸!」

我怔在原地。

我觉得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坍塌。

我拿着奏折跑出门,让候在门外的上将军给我念,他越念,我就越心凉,一直念到末尾的落款。

佟云琡。

他当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我讲完了阿瑶的故事?哪来的脸面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我失魂落魄地拿着奏折回到殿中,刚迈过门槛,皇上一手持天子剑,另一手拿着玉玺走了出来,身形有些摇晃。

上将军的视线在他与我之间来回游移,手扣在刀柄上。

皇上托起玉玺。

「有这东西,你那伪冒皇亲的主子想当皇帝还会容易些。他应该也嘱咐了你们要拿走朕的传国玉玺吧。」

上将军伸手要去拿,皇上的手高高举过头顶。

「朕与你谈个条件吧。放过宫里所有的嫔妃,即刻放她们出宫,更要善待不肯归降的朝臣,做得到,这玉玺你拿走,朕自刎于此,不用你动手。否则,朕当即摔了它。」

上将军赶紧叫人去传令,我望向皇上的眼睛,此时我才终于确定,他所言不虚,佟云琡只会说漂亮话沽名钓誉罢了,甚至不惜抹黑皇上,说他没有君王死社稷的风骨。

我就站在那望着他。秦二皇子赶来,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换来了佟家王朝三百年来的传国玉玺。确定所有嫔妃都出了宫之后,皇上反手将天子剑横在了脖颈上。

手腕一抹。

他在我眼前自刎。我的视线中只剩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多么可悲,大字不识一个,还学人顾念苍生,我所追求的我做不到,我所相信的,终究也不可信,我用尽了手段,害了那么多人,覆水难收时才惊觉错处,回首望去,已经没了回头路,讽刺得如同一个笑话。

上将军问那些拒不归降的旧臣怎么处置,是不是真像答应的一样善待,秦二皇子掂着玉玺,应答得没有半分迟疑:「那就杀了。过会儿随我……随朕去清点国库,我倒要看看这皇帝老儿藏了多少财宝!年年征那么多税,想必白花花的银子都漫出来了!」

他大约心情很好,说完看了我一眼:「芝兰也同去,你既然不愿留在宫中,挑几件好的赏了你,保你一生衣食无缺,算你辅佐有功!」

我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到府库。

库门开了。

只清点出了两万两白银,连官员一年的俸禄都不够。

他们怎样都无法相信,坚信皇上早早转移了财宝。

远方有兵士骑着马慌慌张张地奔来。

「教主!鞑子打进宫了!」

天下重新洗牌了。

四十岁的时候,我在京中的第三间酒楼开张了。

十七年前,鞑子打进皇城,红莲教的乌合之众不是这种马背民族的对手,秦二皇子还没来得及坐到龙椅上,就被斩在了内宫里。我在红莲教内本就没有身份,藏身宫女中间躲过一劫幸免于难。鞑子的头领登基后放了一批年长的宫女出宫,我由此得以离宫。

我用当年秦二皇子给我的钱开了间小酒馆。起初是没生意的,连年战乱天灾人祸,谁有心吃酒呢?

可鞑子打仗厉害,他们坐了皇位之后,端王残部和红莲教被迅速平定,天下迅速安定了下来。只一点,他们歧视汉人,为此士人多有不满,却无计可施。

但不管怎么说,人民也算有了喘息之机,我的酒馆渐渐赚了些钱,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

我始终没有嫁人。

他们曾大肆搜捕皇上的子女,怕他们卷土重来,只是始终没有找到。

当年离宫时,我路过阿瑶曾栖身的破庙,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在里头蜷着,旁边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长着一张方脸。

那是曾跟踪过我的人,他是皇上的人。

我便仔细打量起那孩子,他警惕着望着周遭的一切,我走进去对他伸出手,让他跟我走,他迟疑地看着我的手,不肯动。

我想起当时我为了和岫玉出宫,向皇上讨来了出宫令牌,那令牌还在我身上。

我把令牌拿给他看。

「这是你父皇的东西,你看。」

他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才九岁就被迫逃亡,皇上让那个方脸男人保护他,方脸男人尽忠职守,为护他而死,他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我带走他,让他从此喊我娘亲,我们统一口径,是南方决口时逃荒来的,我养着他,帮他躲过了无数次搜查。

我的酒楼成了情报交换的中心,也成了他联络前朝遗老和各路人马集会的老巢,暗室中始终供奉着皇上的牌位,酒楼赚的钱足够他用来活动。

他筹备已足有七年,始终也不知道,当年是我害他的父皇自刎而死。

我还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来也没想过学着认字。他长大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肯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他,为什么肯帮他做这些。

我没有回答。

这是我的赎罪。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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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天下,我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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