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容华谣
容华谣
凤舞天下,我为凰
太子在我生辰那日带回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大胆活泼,以一舞动京华,彻底抢了我这个太子妃的风头。
当日,女子扶着发髻上那只太子亲手雕刻的玉兰簪子,趾高气扬地告诉我。
她是女主,而我是横在她与太子绝美爱情之间的恶毒女配。
她「好意奉劝」我识相些,自请让贤。
否则便要我被太子憎恶、一纸休书、不得善终。
我眼含怜悯,抿唇而笑:「那本宫便拭目以待了。」
1
我姓谢,闺名容玉,是镇北侯之女,我阿娘是昭阳长公主,我阿兄镇守北疆,是国之将才。
我自幼便受尽万千宠爱,锦衣玉食,美婢环绕,于十五岁那年,嫁与了东宫。
太子李浔与我志趣相投,我们自成亲后,便琴瑟和鸣,赌书泼茶,好不惬意。
他若登基,我必为后。
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可在我二九年华的生辰宴席上,李浔却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着妃红襦裙,青丝仅用一只玉兰簪挽成发髻,明艳脱俗,眼中不时闪过灵动之色。
更让我心惊的是,是太子李浔待她的不寻常。
他自幼由大儒教学,一举一动皆合乎礼仪,温文尔雅,我何曾见过他笑容爽朗,如此生动的一面。
「这位是赵姑娘,赵阮阮,」李浔风尘仆仆,看着赵阮阮的眼眸明亮,「容玉,你找处幽静之地安排赵姑娘住下。」
李浔陪我过了十八个生辰,他送我的礼物,从笔墨纸砚到孤本书籍,我都一件一件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可这一年……
我不做声打量着赵阮阮发髻上的玉兰簪。
那簪子做工算不得精细,反而有些粗糙,莫说我,就是连侍候我的婢女也比不上。
然而上面的玉料却剔透莹润,打眼便看得出是一片千金的好水头。
我笑道:「殿下去江南三月,可是学了好手艺。」
李浔面色微讪:「容玉何时这样小性儿?待本宫闲暇之余,再给你做一支。今日是你诞辰,当高兴才是。」
赵阮阮闻声,顺势便拉了李浔衣袖,巧笑倩兮:「既然姐姐生辰,妹妹便献舞一曲,以祝姐姐生辰吉乐。」
姐姐?
她是以什么身份称呼我的,太子的妃嫔?还是侍妾?
我唇角的笑意敛去,太子浑然不觉,反而鼓掌称好。
赵阮阮望着太子眼波流转,脉脉情深,竟不问过我的意见,径直走向高台,命正唱着麻姑拜寿的戏班子下台。
四下一片寂静,宾客目瞪口呆。
我身旁近侍神色皆变,却被我轻轻抬手,不作声地止住了。
赵阮阮衣带翩跹,翘袖,折腰,如一束花叶舒展的兰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曲中李浔兴起,玉箸相击为和,两人倒是眉目传情。
赵阮阮微扬起了下巴,她睨着我,眼中有一丝挑衅。
「妹妹献丑了。」
舞罢歌毕,众人惊羡之余,才陆续转向我。
她与太子既是情意绵长,那我这个太子妃又算什么?
宾客面面相觑,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李浔拉过我的手:「阮阮有咏絮之才,容玉有贤淑之德,孤有你二人,真如帝舜有了娥皇女英一般,夫复何求。」
众人纷纷附和,一派和乐,台上的戏班子继续唱着被打断的《麻姑拜寿》。
赵阮阮的眼中闪过羞恼,愤恨,在察觉我的目光之后,又变为了得意。
她笑弯了眉眼:「那阮阮就在府上叨扰啦!」
2
筵席散后,我领着赵阮阮去往湖心小筑。
安置好了她,我正欲离开,她却挽着我的手,笑道:「姐姐,让他们都下去吧,妹妹想讲一些体己话。」
我默默抽出手。
她这模样倒和深宫中面和心不和的妃嫔如出一辙。
我也好奇她会和我说什么「体己话」。
我瞥了瞥从小侍候在我身边的云岫,她了然,领着侍从守在门口。
赵阮阮一改原先娇艳明媚的模样,大咧咧地盯着我瞧,「你就是这本书里的恶毒女配吧。」
太过莫名其妙,我反而生不起气来。
什么恶毒女配?
她见我不语,又嗤笑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补充解释:「我头上的簪子便是李浔亲手给我雕的,他对我一见钟情,不然怎么会带我回府?」
我大约听懂了她的意思。
但不大明白她这是作哪门子死。
直呼太子名讳,对我出言不逊,哪里像是方才在宴席上脱口成章的才女?
「赵姑娘想说什么?」
「我会的不仅仅是作诗。当然了,大家都是女人,我无意置你于死地,只要你主动提出合离,成全原本该成全的剧情线,让我和李浔恩爱圆满就是。」
「什么娥皇女英,我赵阮阮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听着听着,不觉好笑。
赵阮阮显然被激怒了,她柳眉倒竖,「你不信?不出三月,你定要被李浔厌弃,你使手段只会推进我俩的感情线,他会愈挫愈勇,不顾一切爱上我。」
包括他的东宫之位吗?
我在心里如是想着。
赵阮阮叹了口气,手拍上我的肩,「你老死冷宫,下场也是凄惨,何必巴着一个并不爱你的男人呢?唉,你们这些封建女人啊,我好心提醒你,可别自寻死路。」
她这口气倒像施恩一般。
我扶了扶雀鸟金步摇,维持着最后的和气,「赵姑娘,东宫正妻之位我说的不算,你说的,更不算。」
赵阮阮瞪我一眼,离开前丢给我四个字:冥顽不灵!
一场荒唐的闹剧。
幔帐轻动,我眼前一闪,脚下跪着玄色劲衣的少年,他长发以红绳高束,眉眼似墨笔描就,眼下一点红痣,一抬眼便是利刃出鞘的冷峭。
「小姐,属下替您杀了她。」
他叫顾载阳,是阿娘为我培养的伴生影卫,一生不离不弃,唯我是从。
哪怕我出嫁了,他仍习惯叫我小姐,并未改口。
我心念着赵阮阮所作的词,那几分惋惜缭绕在心。
才华如此出众的女子,竟然没有半点风骨。
这世间的女子多是围困于纲常的囹圄,我怜惜她们,正如怜惜我自己。
纵使赵阮阮屡次冒犯,出言不逊,但置她于死地,还远不至于。
「她性子急,你也跟着急?」
顾载阳紧抿下唇,缄默着稽首在地。
「属下一切听命于您。」
3
自从赵阮阮住去了湖心小筑,听来回的下人说,那里笙歌丝竹、灯火彻夜,除却晨醒昏定,太子殿下几乎日日流连。
我放下手中的账本,浅抿了口茶,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衣食供奉不缺,照例给着。只是教管家做事仔细,别将这动静闹到宫中府外去。」
小厮喏喏应声退下。
难过吗?
说丝毫不难过必然是假话。
纵然我早早知道李浔会是未来的皇帝,他不可能共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他做温良自持的太子,我便成体察端庄的太子妃,至少我们足够相配。
可贵为太子之身却用那双矜贵的手亲自雕琢打磨一支兰华簪,我忽然觉得那十八年来收到的物件都在记忆里蒙尘、模糊了。
「主子思虑周全,还想着为殿下遮掩,怎么遮掩得过?」身侧的云岫愤然道,「您近日打理账务繁琐,岂不知那赵姓女子公然在酒楼吟诗!叫什么……《将进酒》,满京权贵争相传抄,殿下还纵了她,亲自为她提扇呢……」
我沉吟:「打发个机灵的抄来与我。」
云岫不愧自幼在我身侧长成,忙道,「奴婢已备下了一份,主子过目。」
我细细阅毕,心中暗叹,这诗果然豪放不羁,恣肆潇洒。好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上来便是御龙在天之势……
我又想着赵阮阮的言行,总感觉违和,要说她是文抄公,但也不尽然,京中才俊万千,无一人提出质疑。
可见,做得出好文章,和风骨并不相干。
不日,皇帝传了口谕过来。
说许久未见太子妃了,设家宴来聚聚,顺带让李浔带上那位「民间才女」。
赵阮阮如此招摇,引起皇帝注意,不过迟早的事。
面对金銮大殿,帝后上座,赵阮阮只草草行了一礼。
太子见状,忙上前自揽罪责:「父皇恕罪,阮阮隐居山野久了,儿臣未尽到教导之责。」
我面无表情,垂眉敛目地侍立一旁。
皇帝摆摆手:「无事,赵姑娘这等天纵之才,不必太过拘礼。」
皇帝纵使年过不惑,仍是一副儒雅随和之态,几乎让人想不到他曾是杀兄弑父上位的。
赵阮阮自然也被迷惑了,她明显地放松了,与太子一唱一和,妙语连珠,逗得皇帝开怀大笑。
皇后抿唇而笑,自是端庄。
赵阮阮突然惊呼一声:「容玉姐姐,我初次见天颜,喜不自胜,竟然把你忽略了,你不见怪我吧。」
她这般做作且稚嫩地演出来,皇帝几乎一怔。
李浔只摇头浅笑,眼含宠溺。
皇后笑着打圆场:「阿浔与你是少年夫妻,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容玉你宽容雅量、性情淑静,本宫便放心了。」
「儿臣知道。」我应。
皇后愈加慈和,挽着我的手:「何况论品貌、出身,她无一及你,浔儿年轻贪一时新鲜罢了。若是越了规矩,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我看了一眼李浔,他并未将注意到这边,目光追随着赵阮阮,赵阮阮推杯换盏间作势要倒,他一脸紧张,就要扑上去扶。
但赵阮阮只是虚惊一场。
李浔佯作恼意,点她鼻尖。
皇帝也顿首失笑。
我看着皇后护甲上熠熠生辉的宝石,象征着女子无匹的尊荣。
然而心底,却并无多少向往。
「母后说的是。」
我真的想要坐上她的位置吗?真的想一辈子周旋宫闱里?
恍惚间又想,李浔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上次对我这般眷恋情深是什么时候呢?
大抵是,在新婚之夜。
他挑起了我的盖头,喜服之下,那张脸俊眉修目,如琢如磨,端的风流天成。
灯花倏地爆开,他的眼中落入了星子,「容玉,你我终于结为夫妻了。」
我面色绯红地嗔:「殿下向来持重,怎么不臊呢。」
他便捉我的手贴在胸口:「我欢喜的姑娘就在眼前,连它也忍不住,何况是我?」
他曾为了我推了臣子送的美人。
也曾为了我远赴边塞,只为找一本失传的典籍。
也曾将君子远庖厨的圣人训抛在脑后,只为给我做一碗杏酥羹。
他惜我才华,对我说,若我不是女子,定能走出闺阁,于史书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非作为谁的皇后。
我曾以为,我与他非但是荣辱与共的夫妻,还是倾心相交的知己。
眼前渐渐模糊,大抵是殿内点了龙涎香的缘故。
原来李浔,不止为我笑意展开。
原来,这世间的真心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4
皇后将李浔留在了宫中。
我与赵阮阮乘着辇车,我闭目歇息,赵阮阮非要来搅扰我。
「你看,就连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喜爱我呢!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那,我都替你难受。」赵阮阮托着腮,凑近我。
我抬起眼皮,看着她。
她讶然:「你不应该气急败坏吗?」
我抿唇一笑,猛地拔下头上的钗子,抵在她的喉咙处,微微用力,那处便溢出了血滴。
「赵姑娘,你怕死吗?」
她吓懵了,整个人不住地抖,钗尖又刺深了。
我轻柔了语调,诱哄着她:「莫要动,不然刺进去了,大罗神仙也难救。」
赵阮阮直愣愣地看着我,身子都僵直了,要哭,又不敢。
「赵姑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且记住了。」
辇车一停,我松了手,赵阮阮惶急地逃下了车,差点摔个跟头。
我紧随其后,被云岫扶着下了车。
她见了我,便像兔子见了猛禽,一溜身躲在了太子侍从身后,只怯怯地露出个头来。
「她要杀我!谢容玉要杀我,快告诉殿下!」
侍从忙拽着她跪倒在地:「赵姑娘失言,望太子妃海涵。」
赵阮阮仓皇地望着四周下跪的人们,又抬头望了望我,煞白了脸色,眼中的泪珠摇摇欲坠。
「民女自知失言,望太子妃海涵。」
我挑了挑唇角:「无妨,赵姑娘魇住了,送她回去。」
我并不畏惧赵阮阮向李浔哭诉。
李浔不会信她。
毕竟,我可是京城素以端庄贤淑闻名的谢家容玉。
尽管我并不喜欢。
过了一月,李浔似乎终于想起我了,他携着晚秋的萧瑟寒意,身后的侍从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
「容玉,孤让你受委屈了,」李浔指尖微凉,触上我的脸,眼底却是欣喜非常,「只是,若你同阮阮交谈几次,你就会明白了,她眼中的天地如何辽阔。」
我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手。
即便是近在咫尺,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李浔并不恼,仍耐心哄劝着,不住地说他共赵氏相见恨晚,要我得空也去和她相处。
一面命侍从上前,打开了包裹。
只见里面放着一根小小的纸管。
李浔递了台阶:「阮阮前些日子制作烟火,炸伤了手指,她说,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开,简直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烟火?
我拿起那根纸管,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倒像是硫黄。
炸伤?
用火点燃?
那烟火既然可以炸伤人,那是否可以运用在战场上呢?
「殿下,妾想去与赵姑娘详谈,此物若是大范围应用于军事上,大旻朝必能无往而不胜。」
我握住太子的手,难掩喜色。
届时,我大旻朝的将士又可活下多少人?这些人又是哪家的儿郎,谁家的丈夫?
李浔看着我,不言不语,他的眼中涌上失望,他眉头紧锁:「容玉,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
「阮阮不惜伤了手指,也要求我一笑,而你,我今日安抚完阮阮歇下,便担心冷落了你,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看上去痛心疾首:「可你非但不问阮阮,就连我是否吃食也不曾问过,一心只惦记着杀戮之事。」
他被下蛊了吗?
震惊得我连伤心都来不及。
若不是他所不齿的杀戮之事,哪里来的他这游山玩水的风月雅事?
李浔拂袖而去。
不过也是,我向来不与他谈论这些。
我虽体弱,但自幼不爱红妆,阿爹也由之任之,让我去读一些兵书治国策文。
我出嫁那日,阿娘却心疼地抚着我的长发,告诉我,既嫁作人妇,便要三从四德,贤良大度。不可妄议国政,更不许我再终日捧着兵书,在后院用木板竹篾布阵列兵。
纵割舍心中所爱,但以家族为重,我成亲三年,从未越矩。
可赵阮阮,虽无家世依傍,却能言语无忌,肆意潇洒。
说实话,是有不甘心的。
我闭了闭眼,轻声道:「载阳,我错了吗?」
错在对李浔的真心有了期待。
错在入主东宫,心里却仍有乾坤。
错在不肯舍了自尊,成为一心依附李浔的妻子。
顾载阳轻吻我的指尖,他的神情虔诚:「小姐没错,您永远都不会错。」
我没说话,垂目看着他。
顾载阳眸色有厉色:「属下去杀了那个女人,全是她迷惑了太子。」
我叹息:「载阳,曾经宫中那位四品女官也向你示好,你会被迷惑吗?」
他愣了半晌。
「哪个女官?什么示好?」
我:……
「属下实在不记得。」
我无奈笑了笑,「你不记得便是没有上心,由此可见,男人变心不该只怪在女子的头上。」
赵阮阮向我示威,可我知道。
没有赵阮阮,也会有李阮阮,王阮阮。
他的心若不在了,杀掉赵阮阮又有什么用呢?
我并不担心赵阮阮的三月之期,废立太子妃并不是李浔一人便可决定的事。
我镇国侯府一日不倒,李浔便要与我做一日的夫妻。
只是如今,我对太子的失望日积月累,几乎想不起他昔日许下的诺言。
妾心非磐石,郎君且珍重。
5
我还是去找了赵阮阮,她见我主动来问,眉目间带了自得之色,她卖了好几次关子,还是将她知道的尽数告知于我。
我写好了家书,让顾载阳交由我阿爹,阿爹自会召集匠人。
随着阿爹告知我烟火已经研制出来,让我取个名字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太子与人争风吃醋,于花楼大打出手,现已被皇帝叫进了宫,并在太和殿前罚跪。
我蓦然惊住。
太和殿,罚跪,这可不是小事!
云岫急道,「湖心小筑那位居然去了花楼,还与花娘上台比艺,跳的什么不堪入目的舞。只听闻露骨不堪,奇香惑人,那群纨绔竟当众——」
「然后呢?」
「太子殿下就为其出头,那群纨绔也不肯相让,殿下大怒,便闹出了人命来!」
气得我气血上涌,身体都在发颤。
他当真是疯了吗?
这是要拱手天下为红颜吗?还是以为自己的皇位坐稳了?
三皇子尽揽三千门客,贤名远播,五皇子将帅之才,声名鹊起。
如今只怕消息一旦传出了京城,弹劾储君、上谏求另立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铺天盖地送到皇帝手里了!
我焦灼筹谋了三个时辰,从封锁酒楼到联络父亲提携的部署,将几家堪堪安抚下去,又着人暂封了酒楼,立刻闭门清扫,所在宾客皆赏了银钱,几位娘子也秘密送到府上安置,银子流水般花了出去。
天将擦黑,他才风尘仆仆地归来。
李浔见了我面第一句话便是:「容玉,阮阮定然是吓坏了,孤以死相逼,父皇才不追究阮阮的过错。」
他央求我:「你帮孤照看阮阮,切莫让她担心。孤去写陈情书,求陛下原谅。」
他这是在托孤?
我定定看着他。
直到他拧眉,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不肯?」
我才终于怒极反笑。
「殿下为了一时的意气竟然将大局抛之脑后,将皇家颜面、东宫声望弃之不顾!您不给我赵阮阮,我也会找到她,因为她该死!」
「谢容玉!孤是你的丈夫!更是你的君!你在跟谁说话?」
李浔暴怒,昔日的温文之态全然不见,他青筋暴起,如被踩到要害的兽。
「殿下原来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啊?」我冷笑连声,「流连酒馆、仗势行凶,只为了个女人,殿下以为陛下还能容你放肆多久?」
他听着我的话,神色愈加冷漠厌恶。
竟是,应了赵阮阮当日的荒唐言。
李浔厌弃我。
「孤当初娶你,是听闻谢家小姐品行娴静、端庄雅量。却哪知你满心的杀戮心机,如此佛口蛇心!你不就是嫉她才能,妒她得孤所爱吗?没错,在我眼中,你就是不如她!」
我倏然失声,眨了眨眼睛。
「殿下,你方才,说什么?」
豆大的泪珠子打在了账本上,原本密密麻麻的账目晕开,我擦拭之际,厚厚一摞骤然落地,韦编三绝,此书竟散落成无数纷飞的纸张。
这原先是他为我找来的。
李浔的脸色突变,我蹲下身捡着,然而乱了,全乱了。
怎么也拼凑不回去。
我嫁给他后第一次落泪,又或者说我自记事起,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泪。
仿佛骨血深处有一处隐秘角落彻底坏死、枯萎。
而我眼睁睁瞧着它生机颓靡,终于,终于狠下心剜去。
我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就像从未认识他。
我同床共枕三年的夫君竟如此陌生。
「容玉,我只是……」
他张了张口,眼中被愧疚和慌乱覆盖。
「你先起来,云岫,还不扶起太子妃?!」
我后退两步步,向他敛容一礼:「妾去照看赵姑娘,如今您还是太子殿下,妾身为正妻,自当荣辱与共,全力同谋。」
我转身,已不愿再见到面目全非的故人。
当初惊鸿一瞥,却哪知是兰因絮果。
这份爱已腐烂腥臭不可闻,割舍也罢了,只是我不得不警觉赵阮阮所说的结局。
那个不得善终、死于非命的结局。
6
赵阮阮的反应比我料想中更大。
湖心小筑被重兵把守,她哪都走不了。
神色已不见了得意,更多的则是欲盖弥彰的强装镇定。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
「赵阮阮,你是不是制香了,」我面无表情地步步逼近,「曼陀罗,御米壳,石硫黄……」
赵阮阮赤红了双眸,打断了我:「我没有!太子可是仅次于天子之人,杀两个轻薄之徒怎么了?你妒忌他为我怒发冲冠,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你,呵!」
不打断赵阮阮,她还当真一气儿说下去了,「不就是靠着你爹娘的福气才能趾高气扬要挟殿下吗?你一个落后封建的糟糠之妻,怎么配和我接受了十几年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比?雌竞女!为了男人不择手段!」
余光瞥见梁上影动,我却挥手无声止住。
顾载阳动了杀心,我察觉得到。
我转身,命道,「掌嘴。」
我确实不懂她。
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
我提醒过她,她非但不听,还越演越烈。
若是有了差池,镇北侯府都会被我的一时心软而牵连。
「你敢打我?!」赵阮阮乱发披散、形如疯妇,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怨毒,「你就不怕太子——」
「打?」我的眼神一寸一寸冷下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寒潭幽邃,「不,赵阮阮,那只不过是惩戒你对我不敬之罪。这次你闯的祸可远不止于此。」
「来人,剥去她的衣裳,一丝不留,彻查清楚!」
7
赵阮阮大抵是没有受过众人面前如此凌辱。
呆呆地坐在地上。
下人将几枚颜色各异的拇指大饵料呈了上来。
我捏起她的下巴,「赵阮阮,现在不是李浔能不能保下你,而是他都未必保得住自己!你滥用惑人之香挑拨各大家族和储君之争,若事传前朝,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她看着我,眼中慢慢浮动着脆弱的水色,她的肩膀轻微抖动,她用手捂着脸。
「你懂什么?」
「殿下是救赎我的光,我之前遇到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穿越后遇见他。」
「让他心疼我,爱上我。」
「而你——」她猛地抬眼,将身扑上来,作势要打我,「一出生便什么都有的恶毒女配懂什么!」
「你可知,你的荒唐之举差点惹得多少人失了性命,」我掀开她的手,怒其不争,「你单知道自己凄惨,竟看不到旁人,那些花娘,她们已经沦落到供人取乐的境地,却想不到还要被你拿来利用。」
赵阮阮倏地爬起来,她向我扑来,带起了风,拂动了我的步摇。
伴着一阵泠泠作响,顾载阳挡在我身前,顺势便将她一脚踹在地上。
「姐姐,阮阮不该独占殿下,」她吐出一口血,神情凄切,「可姐姐不该拿害死的香来嫁祸我,你知不知道殿下受了多少苦?」
李浔急走几步,撞过我的肩膀,他将赵阮阮拥入怀里,转头怒瞪着我。
半晌,他冷笑一声。
「孤知道你狠心,所以紧跟着你后脚便过来了。若我不来,你怕是还要杀人灭口。」
李浔眼里是冰渣子般的寒意、
「太子妃谢氏善妒无德,禁足半月,不得外出。」
他抱起赵阮阮,临走前看了我一眼:「孤,还是太子。」
赵阮阮从他怀里探出头,留下了挑衅得意的一瞥。
我面无表情地望过去。
8
虽说是禁足,但其实是囚禁。
顾载阳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抓入诏狱,他束手就擒,天下了小雪,雪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那雪便化作了水。
「小姐,糖葫芦放在书案上,您记得吃。」
他一直看着我,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眸里难得含了温柔,他对我比了个口型。
「放心。」
我们都知道,他这一去,九死一生,诏狱的刑罚手段极尽残忍,近三尺,便能闻到那冲天的血腥气,据说,进了诏狱,死便是解脱。
我终于想明白李浔为何选择了赵阮阮。
他在忌惮我,忌惮镇北侯府。
狡兔死,走狗烹。
什么情爱,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只是没想到,他根基未稳,便想着过河拆桥。
只怕下一步,他就是要召我阿兄回京。
届时,我阿兄若拥重兵,便是图谋不轨,若孤身一人,便是羊入虎口。
可当真是好算计。
我站在院中那棵参天的梧桐树下,看着血红的天际出神。
暮色四合,无星无月。
仿佛天地都罩在无垠的黑夜中。
我转身回了房,书案上的冰糖葫芦外裹的糖壳已经融化。
云岫抹了抹泪,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转身退下了。
我拾起那颗糖葫芦,一口咬下去,山楂要酸倒了牙。
我幼时嗜甜,阿娘怕我坏了牙,并不许我多吃,我便央求着顾载阳替我去买。
顾载阳绷着脸,耳廓却已经通红。
「只许一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冒着被杖笞的风险,眼神温柔地看着我,纵容着我。
我与李浔成亲那日,他微红了眼眶,眼中水色潋滟,他的那双眼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小姐。」顾载阳固执地叫我,仿佛岁月可回首,我还是那个垂着双髻的少女。
糖葫芦的木签被我折断,握入手心,血在书案上流成了小水泊。
我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我垂下了双眸。
为何我却甘于被困于后宅呢?
我举起蜡烛,扯过幔帐,点燃,火焰一下便蹿了上去,浓烟滚滚,桌子,书案都烧了起来。
那样明亮的光芒。
也许新生本就代表着毁灭。
我听到了云岫的惊呼,众人的喧闹,以及……李浔的怒吼。
「救她!救她!」
我微微而笑,李浔怎么舍得我死?
我死了,他拿什么来牵制我阿兄?
我早知道,他派人监视着我,怕我往外传递消息,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我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来自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浔竟冲了进来,在烈焰中,我眼中含泪,后退了两步,火已经卷上了我的衣角。
「容玉,你过来。」
我痴痴望着他,轻柔了语气:「殿下不信我,容玉便以此作誓,让殿下看看我的真心。」
「我从未栽赃过赵姑娘,」我含着浓重的悲伤和爱意,「哪怕我知道殿下的眼中已经容不下我了。」
说话间,只听头顶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李浔变了脸色,眼中被惊恐覆盖,他猛地向我扑来,将我压在身下。
掉下来的房梁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
李浔抿紧的唇沁出了血色,他额角的青筋爆出,汗珠从他下颌处滚落,掉在了我的颊边。
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传来。
「容玉,莫怕,」李浔一张口,便从口中吐出更多的血,但他依然看着我,仿佛微风拂过春水,「孤的心里从未放下过你。」
我将手抚上他的脸,微一低头,抿去了眼中的泪意。
「殿下可曾记得您幼时曾救了一个幼童,那便是妾。」
「殿下,」我吃力地将他扶起来,半扶半抱,步履蹒跚,「谢家容玉爱慕了您足足有十年。」
仿佛皆大欢喜。
我与李浔终于放下心结。
我差一点就入戏了。
自然是假的。
都是我骗他的。
幼时的情谊真真假假,用来编造羁绊和因缘最好不过。
李浔天潢贵胄,根本记不得他的顺手施救,而我只是一个对他爱而不得的女子,陪伴他三年,爱慕他十年。
我即便心生怨怼,也只敢烧起一场大火,以死明志,我哀怨着期待着他回首看看我的痴念。
来垂怜我一眼。
我的爱恨嗔痴他皆可拿来细细把玩。
毕竟,我只是一个爱他疯魔的女子啊。
什么外戚夺权,什么阴谋诡计,我只看得到李浔移情别恋。
我摆好戏台,他便粉墨登场,这样一个眼中只有情爱的女子利用起来多顺手啊。
我和他都不会死。
救火的侍从又不是摆设。
「主子,您太傻了……」听到云岫夹着哭腔的声音渐渐逼近。
我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9
我再一睁眼,赵阮阮在一旁打着瞌睡守着我。
我的声音仿佛夜枭般嘶哑难听:「殿下呢?」
赵阮阮被我惊醒,她嘲弄地看着我,眼中还滑过一丝怜悯:「之前我听你言之凿凿,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恋爱脑。」
我不理会她。
「殿下呢?」我掀开被子,就要冲出去。
「他去诏狱提你那个暗卫了,」赵阮阮冷哼一声,「不过,你暂时见不到他。」
我知道。
顾载阳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必然会被囚禁起来。
毕竟,没了他,犹如断我一臂。
「云岫呢?」我垂下眼眸,松懈了心神,喉咙间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便忽视不了了,「我要喝水。」
赵阮阮冷哼一声,将茶杯推给我,茶水洒在了我的裘衣上。
我并不在意。
赵阮阮在一旁看着我,突然出声:「我听说过一个皇帝的故事,她叫武则天,是个女人。」
我抬起眼皮看着她。
「她嫁了两任皇帝,从才人一路爬上了皇后,杀子弑君,最后当上了皇帝。」
她凑近我,目光在我目光逡巡着:「后世的卫道士说她是牝鸡司晨,我却不以为然。」
赵阮阮含着笑,问我。
「你以为呢?」
我放下茶杯,反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将她打得跌倒在地。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森冷:「你若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荒唐之言,我便秉明殿下。」
「妻为夫纲,天经地义。」
赵阮阮捂着脸颊,她却不是纯粹的羞愤,反而夹杂了失落和庆幸。
窗棂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有人监听着我与赵阮阮的对话。
只是不知……
赵阮阮知不知情。
我正想着,却见赵阮阮站起来。
我以为她要反唇相讥,可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着方才的激烈,我呛了一口气,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口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舔了舔干裂的下唇。
赵阮阮讲的这个故事。
真是……
吾心之所向。
想不到最知我懂我之人居然是赵阮阮。
她知我心意,又与我志向不同。
不能留了。
10
李浔到我房中,我解开他的衣裳,他的身上缠着数匝的细布,已经隐隐见了血色。
我强忍着啜泣,可泪水还是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背上。
李浔叹口气,捉住了我的手,将我拥入怀里。
「孤不让你看,便是怕你哭,」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孤以为容玉清傲如兰,却哪知原来是千年的寒冰化作了水。」
我破涕为笑,心里却清明一片:「殿下就知道戏弄妾。」
「妾与殿下相知,自是欣喜,」我依偎在他怀里,手轻轻揽住他的腰,「可妾的护卫与妾相伴多年,妾早当他如兄长一般,他死里逃生,妾却不能看他一眼。」
我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总觉得美中不足,殿下便依了妾吧。」
李浔一手扯过绡纱帐,他幽深的眼眸中攒起了一簇火焰:「孤依,孤都依。」
「殿下!你的伤……」
李浔抬起我的下巴,吻上去前,只轻笑一声:「花开堪折直须折。」
芙蓉帐暖。
我却觉得好笑。
我从前只以为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却不想,李浔要的只是我的柔顺温驯。
一个瓷瓶,纹路再精致,也不过摆件罢了。
翌日,李浔带我去见顾载阳,一处僻静的院落,可顾载阳并没有出来迎我。
我心知不妙,快走了几步。
顾载阳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周边一片狼藉。
像是要挣扎着出去找什么人。
我上前要扶起他,却摸了一身的黏腻。
看着满手的血,我不自觉地颤抖,顾载阳身子滚烫,烧成了火炉。
「载阳。」
我轻声唤他。
他一直在我身后,可有朝一日,我失去的时候,我却发现,我根本维持不了平素的冷静。
「孤把人交给你们,」李浔厉喝仆从,「你们就是如此照看的?」
虚伪至极。
顾载阳似乎醒了,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划了划,他眼睫毛颤动着,仿佛濒死的蝶。
放心。
他和我说。
我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
我看着仆从给他喂了药,终于放下心来,回府的时候,已经天满残霞。
「容玉对护卫的心意,孤也要嫉妒了。」
我抿唇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妾想着远在北疆的阿兄,总是不自觉地将那份孺慕之心投在顾载阳身上。」
「那不如孤将你阿兄诏回京中,一解容玉思念之苦。」李浔笑着,仿佛满心为我思虑一般。
他的杀意昭然若揭。
我恍若未知,痴痴望着他:「殿下待我之心,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
希望李浔还能活到我阿兄归京的那个时候。
11
京中发生了几件凶案。
簇拥三皇子,五皇子的几个大臣皆惨死于家中,死状凄惨,双目被剜,以血字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
「元代李之。」
一时间人心惶惶,李浔被宣入宫中,赵阮阮连夜被抓入诏狱。
我持着绣棚,正在绣一幅兰草图,正差收尾的一针。
顾载阳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该从哪说起呢?
真正想要我镇北侯府死的是当今的天子。
功高盖主。
我阿兄礼贤下士,军纪严明,北疆将士只知有谢家,却不知天子。
故而,赵阮阮的屡次挑衅,李浔的有心纵容,以及对我的冷遇,皆是那位天子推波助澜的结果。
李浔也由之任之。
铲除镇国侯府,怕是他与那位天子达成的交易。
所以,他无惧人言,屡次犯下大过。
根本是请君入瓮。
他只不过没有想到,我对他「情深至此」。
计划被打乱。
他只得将顾载阳放出来,派人看守。
李浔大概想不到,我与顾载阳十余年的情谊,仅那一面,我便已经向他传递了消息。
天子多疑,不仅防着我,还防着才华卓绝的赵阮阮。
那日,赵阮阮试探我,窗外闪过的人影就是皇帝派来的人。
如此,环环相扣。
赵阮阮鲁莽有余,头脑不足,必然是李浔幕后指点。
元代李之。
李浔是否已经有了谋反之心。
这位杀兄弑父上位的天子必定起疑。
赵阮阮说她与李浔是倾盖如故,白首之盟,那就让她瞧瞧皇家那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所谓真心。
我不过顺水推舟,既铲除了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心腹,又彻底激化了皇帝对李浔的疑心。
李浔向来自负,可此时,若继续护着赵阮阮,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又会怎么选呢?
我拭目以待。
只是——
可惜了赵阮阮的才华。
12
东方破晓,熹光微白,李浔还未从宫中回来,小黄门却领着旨意,让我来狱中见赵阮阮一面。
我戴着帷帽,穿过重重走道,鼻尖缭绕着腐朽的死气。
哀嚎,尖叫不时地响起来。
我余光一瞥,满目森然的刑具,鲜血淋漓不断。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头,赵阮阮背靠着墙,坐在枯草上,天窗里钻进来的晨光洒在她身上。
她浑身是血,十指的指甲外翻,脸上的血痕干涸。
看起来受了不少刑罚。
「这妖女指明了要见您一面。」
小黄门打开了牢狱的门。
我缓步而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
赵阮阮必然说了我欲篡位的猜测,所以,皇帝是来试探我。
「太子妃,杂家先退下了,她手脚经脉俱断,您不必担忧。」
小黄门隐没于黑暗中。
我并不顾惜身上的锦衣,半跪下身,拿汗巾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
赵阮阮偏头躲了一下,她看着我,眼中渗出怨毒:「你以为你赢了吗?贱人!我死了以后便是殿下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你永远也得不到殿下的心。」
真傻。
我眼含怜悯。
「但——」我微微笑着,「我会是唯一陪他入皇陵的人。」
赵阮阮冷笑一声,又沉默了,许久,她说:「其实我和你说过的很多话都是真的,可笑的是,我到最后才想明白。」
「苦海无边,若我不能自渡,无人渡得了我。」
她笑着,眼中有泪,神情却坦然:「若能回家,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我想去旅游,想去读研,想吃美食……」
她陡然咳起来,仿佛抽着五脏痛,她身体蜷缩着,从齿缝间沁出血沫。
我瞧着,总有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我靠近,要抚她的背,
她却如濒死的猛兽般挣扎着咬住我的耳朵。
我惊叫起来,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用力刺入她的脖颈。
她无力松开。
我脱力跌倒在地,她的血如泉水一般涌上来,溅了我一身。
赵阮阮一直看着我,她的瞳孔涣散,却没有阖上眼眸。
死不瞑目。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张口,声音却嘶哑:「来人呐——」
我惊魂未定,可小黄门却将我带到了皇帝面前。
「臣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光可鉴人的地砖映出了我一身的狼狈,发髻散乱,脸上还溅着血。
皇帝坐于高堂,他仍是儒雅的面孔,言谈举止却自带威严迫人。
他一句话便可置我于死地。
赵阮阮以为皇帝平易近人,但那只是虎豹餍足后的纵容罢了。
我与赵阮阮并无不同。
「容玉,」皇帝笑了,他的眼眸深深,笑意不入眼底,反而可怖,「你见了赵姓女子的下场,有何想法。」
我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深深地叩首,说:「同为女子,妾怜悯她,才屡屡退让,可她反而得寸进尺,死不足惜。陛下仁慈,赐她一死,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容玉不爱红妆,兵书国策亦有所涉及,但也该知道,你依仗的是什么,明珠暗投,朕也觉得可惜。」
图穷匕见。
我心中了然,我阿兄要回京了。
我再叩首,掷地有声:「容玉自出嫁那日,便已下定决心追随殿下,至死不渝,若违此誓,受尽凌辱,不得好死。」
誓言若成真,这世间的人得死多一半。
金銮宝殿,无限威压,我甚至听到的烛火呲呲的声音。
良久,皇帝笑了:「皇后近日身体欠妥,容玉细心妥帖,便替太子尽一尽儿女之责吧。」
他要软禁我。
我应:「喏。」
我以为赵阮阮会攀咬于我,拖我下水。
可她没有。
她看似恨极撕咬着我的耳朵,实际却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了,你且放心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驻步,看着这红墙黄瓦,宫院重重,朝阳初生,浅金一寸一寸将大地覆盖。
我闭眼抬头。
东南来风,拂到了我的面上。
13
太后着了风寒,我忙前忙后,熬药喂药皆由我亲力亲为。
皇后浅抿了一口,微蹙了眉,吐在手绢上:「怎么味道与往常不同?」
我笑着:「儿臣问过太医,甘草药性不冲,如此,药便没有往常那么苦了。」
皇后点头称好,却放下了药碗,并未再喝:「容玉,本宫和你说句知心话,对于女子而言,出嫁从夫,丈夫的荣宠是最重要的。」
皇后是怕我下毒。
我笑了笑:「儿臣知道。」
她握上我的手腕,正欲再说,我却忍不住痛得一个哆嗦,打翻了药碗。
皇后撩开我的衣袖,手腕粗略缠了细布,血又洇出来,顺着我的手指滴落。
「这——」她骇然。
我跪在地上,泫然若泣:「母后恕罪,儿臣见母后久不痊愈,心忧不已,听太医说,他开的方子若以血肉为引,疗效更佳。儿臣……儿臣便……」
皇后有所动容,她长叹一句:「容玉是个好孩子。」
她将我拉起来,手指拭去我眼角的泪痕。
「容玉,你阿娘想见你一面,本宫允了,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且去吧。」
我既狠心剜下我的血肉给她顺药,又怎么会轻易地困于世间纲常?
皇后到底还是心软了。
「母后大恩大德,儿臣没齿难忘。儿臣永远都是殿下的妻。」
我向她行了大礼。
转身离开,我迎着风雪走出殿外。
14
阿娘见了我,只说些家常话。
我与阿娘幼时曾玩过一个游戏,将几句话处于一三五七九位置的字组合起来,可成一句话。
「万事俱备。」
阿娘临行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当是寻常的离别。
阿娘,我们会赢的。
过了几日,我在席上突然作呕,归座之时,只见皇后喜不自胜。
我有了身孕。
皇帝拧着眉看了我许久,皇后温声劝说,他最终放我归了太子府邸。
李浔被禁足,许久未见,他的下颌已经有了青色的胡茬,他摸着我的腹部,望着我,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龃龉。
仿佛从未有过赵阮阮这个人。
多可笑,兜兜转转,只有我这个情敌记得她。
「容玉,我要为人父了。」
我微微而笑,与他缱绻相望。
显怀之时,我阿兄归京,皇帝设下鸿门宴。
我并未受邀入席。
可他们剑拔弩张,剑刃出鞘之际,我却款款而来。
顾载阳跟随在我的身后,只将手中的长命锁一晃。
禁军统领便脸色煞白。
那是他刚满月孩子的所有物。
皇帝多疑,昔年重臣均未善终,这场宫变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他毫无察觉。
此事平息,首先被清算的便是他。
他腮帮抽动,微微吸了一口冷气,俯身下跪:「臣等听太子妃差遣。」
这里有皇帝,有太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太子妃。
无非是投诚。
李浔看着我,神色几变,他无视刀锋,向我走来,任凭刀锋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了血痕。
「容玉,你是不是被你父兄胁迫?」
他还未走过来,已经被禁军压倒在地,
李浔神情惊痛交加,眸中仿佛下了一万年的雪,面上的悲哀浓重得能溢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痛快。
这个人啊……
他曾拥有一切,对他人的情意不过随手施舍,不论是我,还是赵阮阮。
他稳坐高台,望着台下的女子为了抢夺他的宠爱,争得你死我活。
他却轻飘飘地来一句:恶毒。
他爱谁呢,他谁也不爱。
他只爱自己。
「容玉,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见我不语,又急切地追了一句。
我笑了,手抚上腹部,轻轻道:「李浔,我不会给你生孩子。」
我的妊娠反应是伪造的。
杀人诛心。
李浔眼睛猛地瞪大,他看着我似乎不敢置信。
顾载阳横臂在我身前,将我牢牢护住。
李浔看着顾载阳,他显然会错了意,眼睛要瞪出血来,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神里的阴毒让人不寒而栗。
「毒妇!」
他很恨我,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可——他只能恨着。
像只困兽一般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我不恨他。
没有爱,哪来的恨。
我只是恶心他。
他们以为施予一点点恩惠,我便要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或者是,我一直都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
妻为夫纲。
我的才华都为了辅佐一个薄情寡义,根本没有将我看做人的夫君。
我却甘之如饴。
呵,可笑。
我笑着看他狼狈不堪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决定再补最后一刀。
「陛下,阮阮姑娘说她后悔了。」
赵阮阮是他心间缅怀的明月,抵达不到的温柔乡。
可有一日,他发现,他的明月已经亲手被他摧毁了。
因为他的薄情和懦弱。
还是在他最受折磨的时候。
今昔对比,摧心化肝。
李浔猛地吐了一口血,溅在了明黄色的幔帐上。
皇后失魂落魄地萎靡在地,皇帝纵然被剑锋指着,却依旧从容。
我望着他,温婉而笑。
我从来都不必困于闺阁中。
我缓步而出,一切尘埃落定,碧空万顷,春日好风光。
我闭着眼眸,日光洒在了我的脸上。
赵阮阮,愿你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去旅游,去读研,吃美食。
去做那许许多多的你想做的事。
(全文完)
作者署名:长岁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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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明月照我还
凤舞天下,我为凰
朱鲤鲤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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