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济盈

济盈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已经是深秋了。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就像刀割,冷宫的屋子本就年久失修,我住的这还间靠近风口,更是清冷,秋风乍起,糊窗的黄草纸悉悉索索的抖动,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极了从前的我。

冷宫是不允许做饭的,我每日只能等御厨房送饭过来,皇帝虽然将我贬到了冷宫,却没有罢黜我的位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侥幸能吃到热菜热菜。

为我送饭的是一个粗使的宫女,据说是在御膳房劈柴的,长得又黑又壮,按照往常,午后她就应该过来啊,如今已是日暮,为何还没来呢?

耳畔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走出院子一看,只见寂静的夜空中,有无数焰火绽放开来,五光十色,好不绚烂,奇哉怪也,今日并非什么节日庆典,皇城怎么会放气焰火来?

「哟,贵嫔娘娘,让您久等了,」耿尽忠拎着食盒推门而入,脸上挂满笑意:「今儿可是个大好日子,满宫的人都忙着看戏去了,没成想拖到这个点,才给您送晚膳过来。」

清蒸鲈鱼、红烧里脊、虾皮蛋羹、香菇乌鸡汤清一色的荤菜在桌上排列开来,全都是平日难见的好菜,甚至还有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那是我从前最喜爱的糕点之一。

耿尽忠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官之一,这般做,莫不是皇帝授意?

「可是今上,要放我出冷宫?」我压抑着心中的欢喜,满怀期待。

耿尽忠却笑得越发灿烂:「今儿这些菜,可都是难得的好菜,贵嫔娘娘可得好享用,过了今日,只怕再没机会吃到了。」

我吃了一半的藕粉桂花糖糕,直接掉到了地上,随后腹中一阵剧痛传来,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我不可置信的望着耿尽忠:「我是圣上亲封的贵嫔,是名门世家的贵女,谁借你的胆子,竟敢谋害于我?」

耿尽忠愣了愣,忽然仰天长笑起来,那张苍白阴柔的脸越发显得诡异:「看我都忘记告诉贵嫔娘娘,今儿是什么日子了,早在半个月前,今上就下令抄了文盛公府,男丁尽数处死,女性灌哑药,充为营妓,今天啊,是孔氏一族八百男丁被问斩的日子。」

「孔家都没了,您还算哪门子的贵女呢,说来啊,孔家不愧是豪族,单是从娘娘所在的嫡枝长房搜出的现银,就抵得上大黎一年的税收,一个做了县令的旁支子弟,家里也藏了近十万两的银子,今上大刀阔斧,除了这等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世家,安能不普天同庆」」

「奴才还特定给娘娘带了个信物过来。」耿尽忠笑着,缓缓打开最下层的食盒——

里面装的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是我的祖父,孔家的族长,孔裕仁的头颅。

2

他可是一族之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啊,怎么能被这么潦草的对待呢,我挣扎着,跑想从耿尽忠手里抢回祖父的头颅,他却抢先一步将头颅从食盒里拎了出来,在我面晃了晃,然后狞笑着,如同踢蹴鞠一般,一下子将祖父的头颅踹到了门外的院子里。

「为什么?我自问从未开罪于你,你为何要这般羞辱折磨于我?」

「娘娘贵人多忘事,当年您为了扳倒贞悫皇贵妃,以肃清宫闱的借口将些对食的宦官和宫女活活打死,有一个叫莲枝的宫女,曾在贞悫皇贵妃宫里做过司库,更是受到了娘娘重点关照,我曾托人带话给娘娘,让您网开一面,可最后娘娘您却下令将她处以蒸刑。」

「她是你的对食?」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一番拷打下来,别的宫人都吐口了,承认了私情,唯有一个鹅蛋脸,杏眼的宫女死不开口,似乎就是叫莲枝。

「她是我的妻子。」耿尽忠阴柔的脸,绽放出一丝柔情。

「哼!」我冷笑到:「你一个残缺不全的阉人,也配有妻子?」

「阉人也是人,自然也有爱恨情仇,娘娘高高在上惯了,自然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不过风水轮流转,今日奴才就来送娘娘上路了。这药,名唤断魂散,是奴婢特地问太医院讨的,要等上十二个时辰,浑身鲜血一点点吐尽,人才会死去,娘娘您就好好的享受吧。」

「当年,我从未接到过任何人的递话。」回顾我的一生,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不假,嚣张跋扈,行事狠辣也名副其实,但我行事皆是坦坦荡荡。

耿尽忠回过头,不说话,只是嫌恶的看了我一眼,飘飘然拂袖而去。

断魂散着实厉害,没一会,我就吐了一地的鲜血,虚弱的连呼吸都成问题,从前的一切,如同折子戏一般,一幕幕在脑海里播放开来。

文盛公孔家,是士林的半壁江山,作为长房嫡女的我,自七岁开始,就扮成男儿跟随在祖父的身边,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读书破万卷,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族里的男儿们嘲讽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做不能科考的女子,闺学的女儿们则觉得我牝鸡司晨,不安于室。

2

唯有二房的庶兄卓然哥哥时常安慰于我,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下去,直到那一日,我和七堂兄在府后的花园对弈。

「济盈你的棋艺是越发精湛的,」七堂兄情不自禁的感慨:「难怪祖父说你胸有沟壑,少年老成,若真能入仕,定然是无双国士。」

「兄长抬举我了。」我说的谦逊,心里却很赞同,可惜啊,纵然我如何才高八斗,纵我如何学富五车,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儿身,就注定这不能参加科举。

「我都忘记了,」卓然哥哥忽然起身,一拍脑袋:「母亲一定等我等得急了。」

卓然哥哥的生母是二伯母的陪嫁丫鬟,忠心耿耿,老实本分,二伯母也乐意抬举七堂兄,于是特地给他安排了今日的相亲。对方是宁家七房的嫡女,百年世家之后,去年的元宵等会上,卓然哥哥曾捡到了宁蕙芝遗落的珠钗,二人一见钟情。

「别让人家的等急了。」我狭促的眨眨眼,调侃七堂兄,他脸上涌起一丝绯红,飞似的逃离了花园。

身后传来一声清笑,一个锦衣玉冠的翩翩少年,从茂密的冬青树后走了出来:「原来你竟然是叫济盈啊,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鷕雉鸣,这倒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

前几日,帝京中来了一位大儒拜访祖父,这少年就是跟随在大儒身边的,名叫花千钰,他曾一见面就问我的名字,我恼怒于他的轻浮,并没有搭理他。

「我姓甚名谁,干你何事。」对弈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我收拾好了棋子,准备离开。

「原来济盈贤弟竟然擅弈啊,」他收拢的扇子戳在我手上,扇子一片雪白,空无一物,像极了这七月里的云,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用素白色的扇子:「本来无一物,何故染尘埃,济盈贤弟是不是也觉得我这素扇雅致的很,巧了我也擅弈,不若你我对弈一局如何?」

「我喜欢白色,就由你来持黑子吧。」似是询问的语气,实则霸道的很,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已经分发好了棋子。

人观棋不语,对弈不言,但花千钰似乎是个话篓子但整个对弈的过程中,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听你七堂兄的话,济盈你应该是个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呢?」花千钰笑着,按下了一枚白子。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我冷冷的反驳。

「孔家是名门世家,科举如何会有限制?」他笑意盈盈,似是不解:「科举可是证明才华的最简单方式了。」

「简单?那女子怎么不容许参加科举?」我忿忿不平。

「女子要参加科举,也不是没办法,」花千钰持着一枚白子,久久不曾落下:「太祖时期,就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姑娘女扮男装,以哥哥的名义参加了科举考试,一路走到殿试,高中探花。」

「后来女儿身的身份被人戳穿了,不过太祖吝惜她的才华,特地封她为女学士,让她到明玉书院做了教谕,之后太祖就下令,但凡有女子参加科举,只要能过殿试,就可封为学士,只是后世文官觉的过于荒谬,故此将这条律法隐瞒了下来。」明玉书院是名副其实的皇家女子书院,里面的学生都是宗室女或者是贵族之女。

「太祖虽然承诺女子参加科举,却没承诺女儿身能进入考场,所以女子要想科考,还是得女扮男装混入考场。」

3

我输给了花千钰,因为整个对弈的过程中,我脑海里回荡的,都是花千钰的话,之后,我翻阅了历朝历代的法典和史书后,终于照到了花千钰所描述的那条律法。

在去年先帝刚刚发行的法典最后一页,依然保留了这样的规定——「女子以男儿身份入科举,过殿试即可授学士,免罪责。」

短短十多字的描述,混在数万条律法规定里,微不足道,编撰法典的人,更是故意将这条混入了约束烟花女子的律法规定中。寻常人家,谁会去看约束烟花女子的律法?难怪花千钰说这条律法知之者甚少。

只要我隐瞒好了女儿身,一路走到殿试,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就能获得学士的官职?哪怕只是一个虚衔,可是也足以扬名立万,足以出人头地。

至于用谁的身份,我也想好了,就用卓然的,我们长时间待在一起,我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而且我还曾侥幸得到过一张易容的面具,伪装起来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我曾捡到了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张没有绘上五官的易容面具,薄如蝉翼,与真人皮肤无二,待我将七堂兄的容颜绘画在上面,定然能毫无破绽的伪装成他。

可之后的岁月里,我却因为此事,无数次后悔莫及,这一年七堂兄成了亲,娶的正是宁蕙芝。

中间还出了一点波折,就在宁蕙芝和七堂兄相亲不久,宁蕙芝的一位本家表哥忽然来到了沐阳城游学,对宁蕙芝一见钟情。

对方是安陵侯府的子弟,学识和样貌都远超七堂兄,宁蕙芝还是毅然决然的拒绝了,一时间,很多人都嘲笑宁蕙芝有眼无珠。卓然哥哥很生气,誓要通过科举给宁蕙芝赚回一份荣耀来。

我为这场科举,准备了四年,在科考的前一夜,我在卓然哥哥的茶水里偷偷加了碧云散,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药,产自西凉,人只要服食了,就会如醉酒一般,昏睡十二个时辰后,才会醒来。

我又给他留了一封书信,说明情况,然后易容成了他的模样,拿了他的禀书去参加科考,整个过程,无比顺利。三天后,我重新回到了孔家,卓然哥哥并没有将事情闹大,那一日醒来,看到我留下的书信后,他最终选择理解了我,不仅叮嘱宁蕙芝守口如瓶,夫妻二人还合力替我圆了谎——

宁蕙芝让一个与我身形相仿的丫鬟,扮成我的模样,然后让人转告我的父母,说要带我一起去清荷寺祈福,住上三四天才会回来。

「你这样做,如果被人发现了,那将是天大的祸事。」卓然哥哥的眼睛通红,似乎是很久没睡好:「我和蕙芝这三四天,一直都提心吊胆的。」

「你不怪我毁了你的科举考试吗?」

「怪你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过济盈,从迈出这一步开始,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现在,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你必须一路考到殿试。」在七堂兄配合下,我又以他的名头顺利通过了府试,还取得了案首,可我万万没想,就是这一个案首,却为我们招来了祸灾。

4

府试的第二名,是一个叫孟云斋的寒门子弟,才华出众,心高气傲,与案首失之交臂后, 孟云斋就开始四处搜录「孔卓然」的文章,却发现文章的字迹和府试过后贴出来的文章字迹截然不同,就连行文的风格也是判若两人。

孟云斋当即就嚷嚷着案首孔卓然是替考,事情闹得很大,一时间沐阳城风起云涌,人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孔家。

祖父把我和七堂兄喊了去。

我抿着嘴唇,低下头,不说话。

祖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纵着你读书,否则你今日也不会创出这般滔天的祸事来,若是你能一路隐姓埋名走到殿试也就罢了,偏偏如今中途就被人发现了,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解释,我孔家危矣。」

「祖父,事情不会有这般严重吧?」

「往小了说,是我孔家教女不当,千年清誉难保,往大了说,是扰乱科举,欺君罔上。」祖父的面色有些昏昏然:「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我就给你订门亲事,你就远远的嫁到江南去吧。」

随后祖父让小厮送了我离开,只留下了卓然哥哥,可我却从未想过,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府里就传遍了卓然哥哥去世的消息。

我踉踉跄跄的跑到二房去,却只看到卓然哥哥冰冷的尸骸,他面色安详,唯有一双嘴唇,紫的发黑,小腹微隆的蕙芝坐在床头,哭得泣不成声。

仆人告诉我,二堂兄的尸首是半夜的时候,祖父让人送回来的。

我疯狂的向祖父的书房跑去,推开门,却看到祖父和父亲,面色沉重,相对而坐,案几上正放着一卷摊开的绢帛,与寻常用来书写的素绢不同,这块是金黄色的,还绘有流云纹和五爪金龙。

「为什么要杀了七堂兄?」我红着眼,望向祖父。

「事情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无论我孔家如何辩解,都会落人话柄,唯有死无对证,才能脱身。」

「是我,要去科考,是我,擅作主张顶了七堂兄的身份,也是我,获得了这个案首,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你是长房嫡枝,是我亲自看着长大的,远非一个庶子能比,而且他妻子现在已经身怀有孕,他就算死了,也不算是绝后,所以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情感,死的都只能是他。」

「我原想着给你择个好人家,却没想到,选秀的圣旨一大早就下来了,还指明要孔家的嫡女,这小皇帝年纪轻轻,出手倒是狠辣,」祖父看我面色凝重,只以为我是害怕,又安慰道:「不过济盈丫头你放心,我已经和你父亲商量好,从旁支过继一个女儿到长房来替你去。」

我沉默片刻,开口:「把卓然哥哥过继到长房来吧,从此他就是我的嫡亲的兄长,他生前念念不忘要给蕙芝挣上一份荣耀,却被我牵连了,如今,我来替他封妻荫子,所以这选秀,我去。」

5

半年后的选秀,我顺利进了宫,初封就是嫔位,封号滟,居颐欢楼,说来,我也是见过皇帝的,那个曾随太师段逸舟前来拜访祖父的少年郎,与我在花园里对弈的花千钰,就是如今的皇帝御乾华。

我被封为滟嫔的当晚,皇帝就来了颐欢楼。

「没想到当初与朕对弈的济盈贤弟,竟然是个闺阁女儿,」皇帝望着身着浅翠色宫装的我,笑意盈盈:「水波盈盈称之为滟,这封号倒是极适合你,数年未见,不知济盈的棋艺可有长进,说来,自与你一别后,朕可就再没痛痛快快的下过一局棋了。」

于是本该活色生香的夜晚,成了对弈的主场。

依然是如从前那般,皇帝持白,我持黑,不过这一次,胜利的一方却是我,自卓然哥哥死后,我的心性沉稳了许多。

「听说你七堂兄得急症去了?朕记得你二人似乎感情很好。」皇帝同往常一样,依然喜欢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他已经过继到长房,是我嫡亲的兄长了,他的遗腹子的名字,还是我父亲亲自取的呢。」

「既然是你嫡亲的兄长,那就不能薄待了,」皇帝沉思了一会,开口:「耿尽忠,你去礼部转达朕的口谕,着他们拟旨,追封孔卓然为平溪县男,其妻并封为四品诰命,这份哀荣,济盈你可满意?」

我没想到皇帝竟然肯这般为我长脸,当即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个虚衔罢了,若是人还在,朕定要封他为官才是,」皇帝叹了口气:「文盛公孔家是千年的世家,大黎还没建国,就存在了,想来金银田地这些东西你们家都不缺,朕能给的也就是点虚名罢了。」

接下来的数日,皇帝每晚必来找我下棋,我逐渐了解了宫里的情形,皇帝虽然会陪伴别的妃嫔,却不会选择过夜,他与皇后正是蜜里调油,皇后是西凉的公主,据说和皇上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我曾远远的见到过他们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放风筝。

外人眼中雷厉风行的少年天子,拿着新糊的纸鸢跑到皇后身边献殷勤,一口一个姐姐,宛如天真的孩子,英姿飒爽的皇后拧着皇帝的耳朵,骂他不务正业,但眉眼间洋溢的却是满满的幸福。

我如今不过是嫔位,卓然哥哥就能被追封为县男,若我是贵妃,皇后,甚至日后登上了太后之位,他又该有着多隆重的哀荣呢?他为我而死,我秉承他的遗愿入宫,誓要给他这世间最好的荣耀。

6

皇后潇洒肆意,对于宫务并不上心,后宫的宫权都掌握在皇贵妃的手里,她是皇帝乳母的女儿,整整长了皇帝十岁,据说对皇帝有大恩,占了个有名无实的皇贵妃之位。

除了皇后的丹凤宫,皇帝最爱来的就是我的颐欢楼和康嫔的怡然殿,康嫔虽然是魏国公府出来的,但生母据说只是金陵的一个娼妓,康嫔本人除了一张颜若桃李的脸,没有半点才学,这样一个出身低贱,又腹中空空的愚笨之人,有什么能力和我相争?

半年后的后宫大封中,我又被加封为贵嫔,成了玉照宫的主位,我是所有主位妃嫔中,年级最小的,但手腕和心智却不逊色于任何人,玉照宫上下被我管束的如铁桶一般,小嫔妃见了我,无不战战兢兢。

「这牡丹髻可真是适合娘娘,又端庄又大气。」为我梳头的宫女翠翘恭维到,她不仅梳头梳的好,话也说的极妙,甚得我心:「这满宫里的妃嫔,也只有娘娘才配得上这端庄大气的牡丹髻,也只有娘娘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胡说些什么呢。」我斥责到,却没有一点愠色,我是孔家的嫡女,千年世家的出身,容色淑丽,才华横溢,可比那个身上流着西域蛮夷的血,没有半点端庄之态的宋如俏更有资格母仪天下。

「您才封了贵嫔,今上让您处理宫交,可见心里是最看重娘娘的,」翠翘舌灿莲花「今日其他妃嫔来拜见娘娘的日子,娘娘就该梳个端庄大气的牡丹发髻,才能镇得住场子。」

之后的两年,由于太后去世,皇帝停了全国性的选秀,只是在京里选了几位佳丽入宫,这两年来,我从协理宫物,变成了主理宫务,皇帝对我的能力也很是认可,夸我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流水般的赏赐,一拨拨流入玉照宫。

那个大权在握的皇贵妃,如今病了,虽然手握宫权,却很少插手诸事。

7

手里权柄在握,我对贵嫔的位份有些看不上,我原本只想要妃位,但是翠翘去建议我去争夺皇贵妃之位,皇贵妃位比副后,若是我能登上此等高位,离后位就只有一步之遥。

翠翘这两年来,没少为我出谋划策,她对宫人之间的一些污秽肮脏之事,了解的很清楚,两年来,我们没少通过惩治宫人,来牵连嫔妃,好几位后起之秀的妃嫔都成了刀下之鬼,其中有一位瑜妃,还是太后的亲侄女。

皇帝却从来不曾责怪与我,还夸我处事有方,我越发肆无忌惮,按照翠翘的说法,皇贵妃身边的不少宫女都和太监是对食,皇贵妃更是个一个小太监私交甚密。

我立刻雷厉风行的将所有的对食的宫女太监都抓了起来,皇贵妃身边的人更是被尽数带走,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此后皇贵妃的宫人都纷纷对主子进行了攀咬,表示亲眼目睹过皇贵妃和小太监之间的苟且。

皇帝对这件事很是恼怒,三天后的夜晚,皇贵妃就吊死在了寝殿里,听宫人们说,她死前特地换上了一身二等宫女的装束,身着粉衣,头簪鹅黄色绒花——

这是她从前伺候御乾华时,最喜欢的打扮。

皇帝并没有念及旧情,不仅没赐谥号,更没有下令厚葬,最后内务府为其选了个贞悫的谥号,上报了事的,生前光鲜亮丽的皇贵妃,就这样毫无体面的死了,后宫的人都知道此事和我有关,却怒不敢言。

就在皇贵妃死后的第二天,皇帝就昭告六宫,要封我为贵妃,一如今只等着内务府筹办封妃的典仪了,宫里的人,已经开始以贵妃娘娘来称呼我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8

筹办典仪的需要等上三个月,习惯了勾心斗角的我已经越发急功近利了,我暗中托人带话给宫外的祖父,让他联合各大世家,助我登上皇后之位,我甚至还承诺,只要我母仪天下,日后我孩子的正妃,侧妃都只会是世家女。

皇帝这些年,一直在削弱世家的实力,但是世家终究是世家,不是短时间内能对付的,世家被打压的很,如今我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他们就会像饿虎扑食一样的涌上来。

借口都是现成的,中宫独霸圣宠多年,多年无所出,如此女子,安可母仪天下?

废后的奏折让皇帝很愤怒,他当即就斩杀了几位上奏的言官,企图杀鸡儆猴,但并没有效果,世家步步紧逼,皇帝退无可退,但即便如此,皇帝依然不肯松口,说皇后没有犯错,不可以无子为借口废后。

是啊,帝后那般恩爱情深,一时半会如何能拆散的呢?不过我有的时间,有的是精力来攻克这件事情,翠翘给我出了一个计谋,说只要皇后能主动对我出手,那么就能落人话柄,废后就能顺理成章。

大黎有祖制,中宫只要动手凌辱妃嫔,就是不慈不仁,不可母仪天下。

这是太祖皇帝亲自制定的,晚年的太祖钟情于一个叫白莲花的民间女子,但碍于对方出身低贱,只能封了个嫔位。太祖的皇后是个巾帼英雄,陪着夫君一路大江山,处事能动手就绝不动口,为了保护自己心爱之人,太祖就制定了这条祖制。

太祖的皇后没有出手,倒是太祖最后自己料理了白莲花,白莲花和侍卫在御花园偷情,被散步的太祖发现,太祖当即下令将二人碎尸万段,但年老体弱的太祖,被这么一刺激,也当场就气血攻心,死了。

如今的皇后宋如俏,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只要我稍微挑拨,她一定会对我出手。

我跑到了丹凤宫,指责她嫉妒成性,不堪母仪天下,言辞之恶毒,前所未有,宋如俏果然成功被我激怒,二话没说,一鞭子就抽到了我脸上。

但我的心里越发高兴。这下,宋如俏这皇后,是废定了。

闻讯赶来的皇帝,不仅没有心疼满脸血迹的我,还一个劲的安慰皇后,让她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动怒,然后就下令,将我打入冷宫。

怎么会呢?我可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啊,我可是孔家的嫡女啊,虽然被打入了冷宫,可我相信没多久,我就会出去的,我甚至还暗暗觉得,皇帝这么快和我翻脸,只是做给皇后看的。

世家们搬出祖制,要求废后,却被皇帝四两拨千金的打了回去,皇帝表示,我如今是待册立的贵妃,早已不属于嫔位,但是贵妃的宝册和金印也尚未落实,所以如今待晋封的我,算不得妃嫔,世家被皇帝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无可辩驳。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彻底完了,我注定要顶着残破的面容,在冷宫里了此残生了,我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呢?我明明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了啊,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把国舅的荣耀,送到卓然哥哥的面前了啊,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了。

我构陷害死了那么多妃嫔,他没恼我,我借刀杀人逼死了对他有大恩的皇贵妃,他也没恼我,他喜欢和我下棋,喜欢我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心里明明是有我的啊,我在冷宫里日复一日的思索,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祖父暗中给我递话,说会救我出去,让我重回高位。之后的数年,我听闻皇帝受不住朝臣的压力,开始宠幸别的妃嫔,帝后感情岌岌可危;再之后,我又听闻皇帝对皇后的母国西凉出兵,皇后母家国破家亡,帝后彻底决裂,就连皇后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也落了,从今以后再无生育的可能。

这背后的一切,都有孔家的影子,尤其是在出兵西凉的过程中,孔家更是出了大力气,伤了不小的元气,祖父,终究是为我报了昔日的仇恨。

9

后来,没有后来了。

我没有等来祖父的营救,只等来了耿尽忠的毒药,等来了孔家抄家灭门的消息。血一点点流逝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的变轻盈,御乾华,你不是最喜欢我和我对弈了吗?你再来看我一眼,再来和我下一局棋啊,还有卓然哥哥,我这般窝囊的去见你,你一定会怪我吧?

两行清泪子自眼角滑落,灼热滚烫,朦朦胧胧之间,有脚步声传来,我竭力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是翠翘,不对,她怎么会是这副打扮,锦缎宫装,满头珠翠,这是妃嫔的装束,还有那华丽高耸的参鸾髻,上面插着三尾凤凰金钗,也是嫔位才能有的仪仗。

「我来送娘娘最后一程,让娘娘也好死个明白。」她开口,声音清冷:「耿尽忠当年的求助是我没告诉娘娘,却没想到他却误会了娘娘怎么多年。」

「今上呢……」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询问。

「你以为今上心里真的有你吗?他纵容你,宠幸你,将你捧上高位,任你兴风作浪,飞扬跋扈,为的就是今天,为的就是除去你们孔家。」翠翘恼怒起来,凉薄的声音,一点点传入耳中,「就连我,要没有有今上的安排,也不会来到你的面前。」

我的心好痛,比服用了断肠毒药,比看见祖父的人头那一刻还要痛。

御乾华,真的从来不曾爱过我吗?

那个炎炎夏日,在孔家花园里同我对弈的翩翩少年,真的从来没有存在过吗?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也不愿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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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娇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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