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梦过沙洲

一梦过沙洲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她哼着他教的歌谣,在大漠里盼去,在大雪里忘去,在大梦里死去。

1

闻人初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姜慈逃跑。

大漠的夜晚总是格外清寒,一望无际的黄沙上空,他们共骑一只飞蝠,越过冷月孤风,十指紧扣。

「我们会逃出去的,对吗?」

姜慈在闻人初怀里,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听到风声掠过耳畔,一颗心也跟着跳动不停。

「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齐国,回我的家乡!」

闻人初搂紧姜慈,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是坚定不移,生死相依的姿势。

月愈寒,风愈急,有火把亮光由远至近地传来,飞蝠扑翅,黑压压的一片,以千军万马的姿态漫过黄沙——

姜国的人到底追来了!

2

「长得这么丑,刚好和姜慈那个丑八怪凑成一对!」

一年前的闻人初,不慎迷失在大漠中,被抓住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侮辱。

齐国皇室向来以美貌著称,他虽比不上太子的「郎艳独绝」之名,但也不至于落得个「丑」字吧?

那时他被捆在布袋里,昏昏沉沉,像猎物一样被带回了姜国。

醒来时,他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头顶的大红喜字,以及桌上两对摇曳的红烛——

很显然,这是一个新房。

他猛地坐起,把身边一直守着他的新娘吓了一跳,对,新娘,穿着大红嫁衣,戴着红色头纱,瞧不清模样的新娘。

他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你,你便是姜慈?」

那道纤秀的身影颤了颤,烛火下仿佛受惊般,语无伦次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对,对不起,今夜是我大婚的日子,可我的驸马跑了,皇姐们又正巧捉住了你,便将我们关在了一起,她们心存戏弄,我,我不是有意连累你的,对不起……」

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下,将那鲜红色的头纱都打湿了,叫闻人初一时间手足无措,「你,你先别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方游历多年,闻人初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落在这样古怪的地方。

姜国,位处大漠腹心,一个与世隔绝,女尊男卑的神奇国度。

这一任女皇育有十三位帝姬,其中姜慈,便是她最小的女儿。

姜慈的父亲也曾是个被捉住的外来人,因画得一手好丹青,叫女皇看中,纳为男宠,但他宁死不从,在姜慈六岁那年,以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后女皇性情大变,对姜慈非打即骂,而其他帝姬,也愈发变本加厉地欺负起了这位无所依仗的皇妹。

姜国重血统,姜慈地位卑微,从前还能靠女皇对父亲的宠爱得以苟活,但自父亲死后,她便沦为皇室的一个笑话了。

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丑陋,同她那外来父亲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丑陋,她们不敢在女皇面前提及她父亲的名讳,便只能拿她出气。

但多荒唐,姜慈从来都没看清楚过父亲的模样,不,确切地说,是从来都没看清楚过任何人的模样。

因为她有生来的眼疾。

并非目盲,而是只能瞧见朦朦胧胧的一团,望什么都像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所以不纯的血统,加上丑陋的容貌,再加上生来的残疾,使得姜国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做她的驸马——

就在今夜,那个好不容易选中的人跑了,而迷失在大漠里的闻人初,刚好撞了个正着。

历史仿佛重演般,姜慈的父亲是个外来人,而如今她的驸马,也临时被换成了个外来人。

夜风飒飒,一手策划了这场好戏的几位帝姬,站在门外高声调笑着。

「丑上加丑,这要是生下来的贱种,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猪模狗样呢?」

屋里的闻人初听得分明,又好气又好笑间还不及做出反应,对面的姜慈已经顶着红头纱慌忙摆手。

「你放心,我,我不会,不会强迫你做我的驸马的。」

她认真的语气叫闻人初一愣,紧接着嘴角抽搐,这,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一时间,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乱了乱了,全乱套了。

3

闻人初和姜慈足足被关在了房中半个月,一日三餐由侍从送来,每到这时,他就得蒙上双眼,因为他尚未献身帝姬,还不算正式的驸马,不被允许用丑陋的目光玷污姜国人圣洁的容貌。

除此之外,每日还有专门的女官来检查床单有无「落红」,甚至煞有介事地给姜慈塞了药。

「驸马烈性,公主可不能手软,该治时就得治。」

女官走后,闻人初一把扯下纱带,姜慈顶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揣着药瓶,好不烫手。

而她那数位皇姐也没闲着,天天轮番地来羞辱她。

「十三皇妹真是一点能耐都没有,丢尽了我姜氏的脸,连个驸马都压不住,看看母皇那一后宫宠姬,就不觉得自惭形秽,愧为帝女吗?」

这几位趾高气扬的皇姐,哪个不是男宠无数,她们都管得服服帖帖。

每到这时,闻人初就开始第一千次庆幸自己长得丑,不合乎她们的审美,否则真是羊入了狼群,骨头都不剩!

说到丑,他对姜慈的容貌当真是好奇极了,但半个月里,姜慈居然一直顶着头纱,不肯以真面目对他,即便是吃饭,也要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

「我,我生得太丑了,怕把你吓到……」

她不止一次这样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多年以来,强烈的自卑根深蒂固地种在她心底,这份躲避,每每弄得闻人初哭笑不得。

「不瞒姜姑娘,我走南闯北也算见识广博,还真不相信天底下有人能丑到叫人咽不下饭。」

他说完后,期待地望着那道背影,可每次得来的回答都只是更小声的一句。

「有的,我就丑到那个地步……」

在被软禁的日子里,水土不服加之心力交瘁的闻人初终于病倒了,而他也在病中的一个深夜,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姜慈的模样。

那时他病得厉害,外头的人还不肯送药进来,非得等他献身帝姬,正式成为驸马后才肯医治,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天后,在一个深夜,姜慈终于哆嗦着解开了衣裳,爬上了他的床。

「我,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救救你……」

帘幔飞扬间,有愧疚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伴随着细碎的吻,点点落在他的脸颊与脖颈上。

他烧得有些糊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睫微颤间,却只一眼,便愣住了——

月光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白玉无瑕,眉目如画,清隽得如山中泉水,美得纤尘不染,超凡脱俗。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美的一张脸。

他瞬间如坠梦中,巨大的荒谬感袭上心头,而那生涩亲吻他的姑娘,却自卑地紧闭双眸,还在不停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委屈你献身于我,若你不嫌弃,我日后会对你负责的,对不起……」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惊呆了的闻人初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委实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却还被人当成「受害者」。

月光透过窗棂漫进,一室暖烟缭绕,帘幔飞扬,他深吸口气,终是再也忍不住,一把翻身将姜慈压在了下面。

姜慈错愕地瞪大了双眼,于是这份美貌便更添了三分惊心动魄,她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闻人初的模样,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她有些慌乱,第一反应竟是伸手去遮脸,双手却被闻人初猛地按住,他贴身欺近她,热气喷在她脸上,似乎忍不住笑意:

「若你早点摘下头纱,说不定来的第一天我就『献身』于你了……」

4

闻人初觉得姜慈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但姜慈却为自己的趁人之危感到羞愧,并认为他才是编出谎言来安慰她的那个人。

闻人初又好气又好笑,把姜慈又戴上的头纱一把掀掉,「相信我,若你这样都叫丑陋,那你姜国子民岂不是个个都风华绝代,惊为天人?」

姜慈没吭声,不自在地把头低下去,许久,才闷闷道:「大家真不是有意欺骗戏弄我,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从小到大,他们是当真发自心底地觉得我丑,你不用再安慰我了……」

闻人初简直要被油盐不进的姜慈弄疯了,但当他终于有资格见到她几位皇姐时,他才彻底明白,姜慈的这份坚定从何而来——

那是怎样丑陋的一群人啊,歪嘴斜眼,黑皮龅牙,扔到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度都是足以引起轰动的「丑颜」!

那一瞬间,他醍醐灌顶,一切的一切都恍然大悟。

难怪姜慈的父亲宁死不从,难怪姜慈与他在众人眼中都丑陋不堪,难怪姜慈对自己的容貌丑陋一说坚信不移……因为那些人的确没有骗她,因为在这里根本就是以丑为美,以美为丑,乾坤混乱,阴阳颠倒!

在倒吸口冷气的同时,闻人初扭头望向姜慈的眼睛,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她生来便有眼疾,虽被言论蛊惑,但至少没有亲眼所见,尚未完全扭曲,还有扳回来的可能。

对,扳回来,他要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当夜,闻人初将姜慈拉到床前,将白日所见与结论尽数告知,面对姜慈震愕的神情,他索性一把抓起她的手放到脸上。

「来,你摸摸,谁的话也不要信,你就自己摸摸,在心里把我的模样描绘出来,看看究竟是丑是美?」

烛火摇曳下,姜慈长睫微颤,手抖得有些厉害,指尖一寸寸抚去,直到触碰上闻人初的唇,脸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许久,她才轻声道:

「没事的,不管你长成什么模样,你都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我会对你负责的,你很好,我……我有你一人就够了。」

这话简直如冷水浇头,一出便让闻人初愣住了,他料想的可不是这样,姜慈的言下之意根本就是——

对,我知道你很丑,但不要紧,我已经把你睡了,你是生是死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嫌弃你,不用编瞎话来骗我,我无论如何都会对你负责到底……

「天哪,我要疯了,要疯了!」

一声哀嚎,闻人初仰头倒在了床上,床脚的姜慈一怔,却是抿嘴笑了笑,轻巧地爬上了床,与闻人初并肩而躺,还拉住了他的手。

她说:「驸马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同皇姐们的那些也不一样,纵是离经叛道,我也心生欢喜,因为驸马……只是我一个人的驸马。」

冷月无声,黄沙无垠,飞蝠掠过夜空,逃跑的机会在一年后的女皇大寿上来临。

这一年里闻人初与姜慈朝夕相伴,总算让她的一些想法松动,但这还不够,他得带她离开大漠,不仅仅是因为姜国的扭曲,更因为夺位之争已起,恐殃及姜慈。

「你那几位皇姐都不是善茬,无论谁登上皇位,你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倒不如随我回齐国,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闻人初这般信誓旦旦地对姜慈道。姜慈眼睛虽然看不清,握住他一双温热的手时,却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她终是轻轻地开口:

「外面的世界……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吗?」

这一开口,便是将全部命运交付在了闻人初手上,随他踏上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

月愈寒,风愈急,此后的闻人初只要回想起那一夜,总会从梦魇中惊醒,久久地喘着气。

他无法忘却,在飞蝠即将抵达边界时,他们还是被追上了,而那一刻,姜慈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举动——

她将他一把推了下去,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姿态。

「你快逃,我把追兵引开,你过了边界就能辨清方向,回到你们的国度了!」

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火光愈发逼近,情势刻不容缓,那道纤秀的身影骑着飞蝠就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在黄沙中踉跄地追上几步,含泪嘶喊:「阿慈,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夜风中,她仿佛回头,声音飘渺传来:「好,我等你——」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的一声,尔后梦境戛然而止,醒来时世界支离破碎。

5

在两百六十七个日夜后,闻人初再次见到了姜慈。

姜国掩藏在滚滚黄沙中,外人极难寻到,他率领着军队在荒漠中找寻了大半年,总算于一次沙尘暴后,再次见到那熟悉的边界。

杀入皇宫,将姜慈从那黑暗的小屋中抱出来时,闻人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里那瘦骨嶙峋的姑娘面色苍白,遍布伤痕,大半年来的囚禁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她哆嗦着抚上他的脸,泪水滑过唇边:「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啊……」

「但我却对不起驸马……」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一只手颤抖着探向腹部,是凄楚入骨的语气:

「驸马曾予我一个孩儿,我却发现得太迟,没能保住他……」

这话如一记重锤,狠狠击在闻人初心上,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慈的腹部,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而一旁被将士押住的新任女皇,姜慈曾经的七皇姐却仰天长笑,丑陋的面孔快意万分:「那贱种还是当日母皇亲自打掉的,足足三十多棍,鲜血流了一殿,别提多赏心悦目了……」

话音未落,押住她的将军已一记耳光扇去,却仍未能堵住那刺耳的笑声:「你不妨把她裙子捞起来再看看,你会更加惊喜的,我大姜国的驸马……」

这话一出,闻人初怀里的姜慈明显慌了,伸手就想挡住裙角,却还是被闻人初抢先一步,下一瞬,在场所有人倒吸口气,闻人初更是浑身剧颤,站都站不稳了。

他看见了什么,那是超出他生平所见的惨烈一幕——

裙角之下血迹斑驳,早没有了一双脚,自脚踝处空荡荡的,竟是早被残忍地用了刑!

姜慈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脸,不住哀求:「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被抓回后不久,她的孩子和两只脚便都没了,她被关在黑暗的小屋中,鲜血弥漫,在地上爬了大半年,眼前是混沌的,心里却一直浮现出那朦胧的一张脸,她从没那么强烈地想要活下来,活着等到他。

大半年里,她七皇姐篡位,宫廷动荡,若是闻人初再晚来一点,也许她便等不到他了。

所幸,他还是来了,而她的残缺不堪也全部暴露在他面前了。

抱住姜慈的那双手颤抖着,她看不见他的咬牙落泪,却能听见他身后那刺耳的笑声,让他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裂的笑声。

那是所有将士都未曾见过的闻人初,平素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血红了双眼,嘶声下达了那样的死命令——

「斩草除根,姜氏一个也不要留,把这皇宫给我一把火烧了,我要那群丑八怪灰飞烟灭,永坠炼狱!」

大火很快熊熊燃起,闻人初抱着姜慈头也不回地远去,身后是凄厉莫名的诅咒。

「姜慈,你是我姜国的千古罪人,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永生无侣无后无家,日日夜夜受尽折磨……」

厉声久久回荡在长空之下,姜慈在闻人初怀里瑟瑟发抖着,拼命摇头想要阻止,却被闻人初一把堵住了耳朵。

他俯身贴下,吻住了她的额头,嘶哑开口:「别听别想,你有我就够了,我带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6

被带回去的姜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闻人初心意已决,为了她在自己母妃门前跪了几天几夜,怎样也不愿松口,而彼时的姜慈被安顿在了别院养伤,毫无知晓。

她不会知道,他想为她求一个名分,却有多么难以实现。

齐国与姜国一样重血统,绝不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身有残缺的异族女子,更何况,闻人初的母妃早为他谋划了一门亲事,兵部尚书的千金,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郭家小姐。

那是一段漫长而希望渺茫的僵持,闻人初一边顶住压力,一边每天去别院看望姜慈,装作没事人似的,推着她的轮椅漫步花间,有说有笑。

他请来人为她医治眼睛,授她齐国礼仪,让她渐渐融入他们的世界。

有流言开始传遍,十五皇子带回一个绝色倾城,却患眼疾,无双足的异族女子,他不知是中了什么妖法,竟被此女迷得神魂颠倒,愈演愈烈的流言传到最后,竟连东宫太子,有「郎艳独绝」之名的闻人斐都心生好奇,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妖女」。

东宫与闻人初的母妃家族素不对盘,此番动静他们推波助澜不少,而这个一睹「妖女」的机会,也在不久后来临。

闻人初到底抵抗不住了。

在又一次入宫之时,他的母妃将一段白绫抛在了他脚下。

「若想看着母亲自裁于你面前,你便娶了那妖女吧。」

这份以死相逼的决绝叫他脸色大变,立时长跪于地,泪如雨下。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夜闻人初便去了一趟别院,屏退下人,拥着姜慈在月下说了一宿的话。

姜慈的双眼蒙着纱布,拆下来后便可复明,闻人初一直对她说,等她眼睛彻底好了的时候,他便娶她,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姜慈已经知道许多齐国的习俗礼仪,这里没有女尊男卑,没有以丑为美,一切都是和谐正常的,心爱的男女成亲后便要转换称呼。

「那,那我到时便可以改口唤你『夫君』了吗?」

月下,姜慈依偎在闻人初怀中,满怀憧憬地问道。

刚来时她总是做噩梦,梦里全是皇姐火中那凄厉的诅咒,她害怕得不行,所幸闻人初整夜整夜地陪着她,安抚她,告诉她一定不会让诅咒应验。

她多幸运,前半生所有历经的磨难,像是只为换得后半生的与他相伴,可她却看不见此刻月下,他眸中那闪烁的泪光。

世事从来太多身不由己,是怎样的一份交易呢?闻人初只能称它为交易,他依母妃所愿娶了郭家小姐,便能将她留在府上,即使一辈子没名没份,至少她还在他身边,他还能给她一个家。

夜风飒飒,不知过了多久,姜慈才听到闻人初贴在她耳畔,似有哽咽,一字一句的承诺。

「阿慈,我答应你,等到你拆开纱布的那一天,你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是我。」

7

闻人斐踏入别院的时候,闻人初正在前厅拜堂,府中上下热闹不已,唯独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院中轮椅上一道纤秀的背影。

这便是那「妖女」了吧?闻人斐轻手轻脚地上前。

似有所察,还不待他开口,那道背影已经转过身来,满脸欣喜。

「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呢,我今天可以拆纱布了……」

阳光下,那张脸纯净如雪,美得动人心魄,叫阅人无数的闻人斐都一时震住,久久失声。

姜慈转着轮椅上前,有些迟疑:「你,是你吗?为什么不说话?」

闻人斐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却是才走近几步,便被姜慈一把拉住了手,她仰头,按捺不住激动般。

「你说过,等我拆开纱布的那一天,第一个见到的人一定会是你,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么?」

闻人斐心跳如雷,被她拉住手时是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只愿将错就错,让这时刻能停留再久一些。

纱布一点点被拆开,闻人斐连呼吸都在发颤,当他终于为她拆尽,露出那双长睫如羽的眼睛后,他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风掠长空,她睁眼的那一瞬,天地间仿佛都失去了颜色,草木尽成她的陪衬,而她望着他,久久对视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真好看,和我在心里描绘的一模一样,我终于看见你了,阿初。」

温柔如水的语气,整个人在暖阳下仿佛发着光,她伸手,再自然不过地索抱,那唇边的笑容让他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

闻人斐抱起姜慈,她亲昵地勾住他的脖颈,凑近他一寸寸抚摸他的五官,眸含痴恋。

本就是兄弟,闻人斐与闻人初生得极像,只是一者偏俊美,一者偏清逸,五官细细摩挲下来差别却不大。

闻人斐就那样站在阳光下,任姜慈从他的眉毛抚到唇角,一言不发,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一般的场景。

但就在他情不自禁,俯身将要吻下去的时候,一声惊呼自门边遥遥传来——

「阿慈!」

梦境戛然而止,闻人斐回头,望见了气喘吁吁赶来,连喜服都还来不及脱下的闻人初。

正主……终于还是来了么?

对闻人初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没法给姜慈名分,而是心中至爱暴于人前,日夜遭窥,处心以夺,他怕没法护她周全。

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一样东西,他是争赢过太子的。

所以在东宫又一次宴请,闻人斐于席间有意无意暗示时,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按住佩剑冷声打断。

「三哥此话无需再提,阿慈于我,性命也不过如此,三哥是想夺去我的命吗?」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窗纸已然彻底捅破。

一片噤若寒蝉间,闻人斐轻转酒杯,微眯着眼打量闻人初,许久,竟是笑了。

「听说前不久,十五弟的皇妃又去姜姑娘的别院大闹了一场,十五弟赶去时,姜姑娘已被掌掴得双颊红肿,话都说不出来了……」

娓娓道来的细节中,闻人初脸色越来越白,而闻人斐却是笑着笑着,忽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尔后猛地起身一把掷出酒杯。

「你既无力予她名分,又将她置于冷清别院,两头难顾,还好意思大言不惭说她是你的命?我怎么就不知,十五弟竟然命贱如斯?」

震慑全场的厉喝中,闻人初身子晃了晃,脸色一瞬间煞白如纸,而闻人斐却仍不打算放过他,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冷笑着一字一句。

「我若是你便会割爱,至少有件事我比你清楚,那就是——我东宫太子的命没那么贱!」

8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闻人初紧紧拥着姜慈,喉头哽咽。

「这是我向父皇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从前我不在乎这些功名,可现在不同了,母妃已经答应我了,我便是死也要给你杀出个名分来……」

风拍窗棂,帘幔飞扬,姜慈在闻人初怀里一声未吭,只泪水悄然漫过脸颊。

「我知道你被我伤透了心,可这回我绝不骗你,你再信我最后一次罢,我,我真的是……」

微凉的指尖轻覆住了闻人初的唇,他低头,对上了姜慈幽幽的双眸。

「我昨夜又梦见皇姐了,她在大火中叫得很惨,她说我不得好死,永生无侣无后无家……」

夜风飒飒,一室暖烟缭绕,两个身子明明贴得很紧,却同时都感受到了一股刻入骨髓的寒。

闻人初一个激灵,猛地打断了姜慈:「不,不会的,你别瞎想了……」

他拥住她的手更加紧了,在她还欲开口之际,忽然低头一把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压在了身下。

仿佛害怕一语成谶,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含住她的耳垂,不断含糊地呢喃着:「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会有夫有儿有家的,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翻来覆去的强调中,泪水渐渐模糊了姜慈的视线,她终于伸手,在无边黑暗中,一点点回抱住了那个温热的胸膛。

她说,像曾经在月下黄沙里坚信的一样,字字情深入骨。

「好,我等你,等你回来给我一个家。」

仗打了整整三个月,闻人初在秋叶落满山坡时启程,凯旋而归时天地间已是白雪皑皑。

他连一身铠甲都来不及换下,便风尘仆仆地闯入东宫,一脚踹开殿门,宫人们拦都拦不住。

风雪瞬间贯入,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闻人斐一人,他手握书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仿佛早有预料,抬头冲闻人初一笑。

闻人初却是血红了双眼,几大步上前,像是要将他撕裂。

「闻、人、斐,你把姜慈藏在哪里了?」

他打完仗回来才知道,原来就在他启程的第二天,皇妃便不顾他曾立下的警告,不仅踏入了姜慈的别院,还将她迷晕连夜送进了东宫。

他五脏俱焚,丧失理智下差点掐死皇妃,如今单枪匹马闯入东宫要人,已是不管不顾,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殿中,闻人斐却安然不动,只是挥挥手,屏退宫人,在殿门紧闭后,随手将案几上一沓手札抛在闻人初脚下。

「十五弟稍安勿躁,先看看这样东西,再来决定是否要向我问人。」

摇曳的宫灯下,闻人斐的表情是那样漫不经心,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脸色越来越白的闻人初。

见他翻看的手愈发颤抖,闻人斐满意地笑了,终是轻咳一声,悠悠开口:

「怪只怪你母妃太心急,你在前线打仗,她便在后头结党,凭这些搜罗来的证据,我可以让她死上十回,你觉得呢?」

风雪呼啸,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殿门,闻人初终是抬头,眸欲滴血:「你,你想要挟我!」

闻人斐大笑摇头:「不不不,我只是想让你做个选择。」

他眸光不经意地望向一旁的屏风,那后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此刻在轮椅上听得无比认真的人。

「你这回立了大功,你母妃的事情牵连不到你,你完全可以置她不顾,从我这带走姜慈——这是选择之一。

「那么选择之二你也该猜到了,若你想保住你母妃的命,那便不要再向我问姜慈了,她属于我了。

「你让你母妃去庵堂安心养老,从此再不要想不该想的东西,这是我给她最后的仁慈。

风拍窗棂,空旷的大殿里烛火摇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有泪珠落在殿面,不知过了多久,那袭摇摇欲坠的铠甲才扑通一声,跪在了闻人斐面前。

「三哥,求你,求求你,把阿慈还给我……」

逼至绝境,毫无尊严的哀求下,闻人斐却依然面不改色,艳极的眉目微微一挑,笑如妖佛。

「十五弟莫要贪心,一句话,选你母妃,还是选姜慈?」

9

闻人初与其母妃前往豫州封地的那天,姜慈坐在轮椅上,于城楼最高处目送他们而去。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起她的衣袂发梢,闻人斐站在她身旁,心疼地为她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他伸手欲抚过她脸颊,她却侧过身,于是他只好叹息:「当日大殿之上,我可是给了他选择的,你从屏风后追出,不小心摔下轮椅时,那样在地上爬着哀求他,他也依然弃你而去,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你,拥有你,你还有什么好惦念的呢……」

风雪呼啸,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姜慈双目空洞,对闻人斐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耳畔又回荡起了那日大殿之上,闻人初泣不成声的诀别。

「阿慈,你,你等我,我一定会把你再夺回来的……」

她似乎总是在等他,从大漠到齐国,可是这一回,她怕是等不动了。

仰头望向长空,姜慈忽然幽幽说了一句:「今年的雪真大。」

身旁的闻人斐一愣,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随口道:「是啊,每年十二月皇城都会被大雪覆盖,万物萧瑟……」

他话还未说完,轮椅已然转动,她自顾自地转身,纤秀的背影在风中倍显伶仃。

有歌谣缈缈飘入飞雪中,她嘴里似乎在哼着家乡的小调,身上的斗篷不觉坠落,而她却头也未回,渐行渐远。

闻人斐在身后注视着她,目光绵长而苍凉。

「你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我,我们才是注定的一对,纵然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当夜,姜慈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中是一片无垠的大漠,闻人初揽她在怀里,月下长廊,他们十指紧扣,任夜风拂过衣袂发梢。

他教她唱岁历歌,哼出的旋律久久长长,每一个月份唱出来都是一口醉人芬芳,她学得痴迷不已,却独独不愿唱十二月。

她抬首,看不清他的模样,却抚上他的脸颊,认真地摇头,她说,十二月太哀伤,他们不要唱十二月。

他捉住她的手,笑着放在唇边轻吻,还是哼出了那段旋律,风里飘荡着——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那时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对「丑八怪」,每日相守的身影只是皇姐们嘴中的笑话,可她却那么快活,卑微的生命因他的到来像有了一道光。

他对她描绘外面的世界,悄悄附在她耳边,说要带她逃出去。

她起初惶恐不安,无数遍地向他确认:「那出去后,驸马还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他握紧她的手,坚定地笑了:「当然。」

于是她便信以为真了,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美好无瑕,不会有任何离愁伤害。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帘幔飞扬,从梦魇中惊醒后,姜慈坐在黑暗中久久未动。

她扭头望向桌上的托盘,里面放着闻人斐命人送来的嫁衣,鲜红的光泽,长长的绸带,比她第一次见闻人初时穿的那套还要美丽。

她忽然笑了,捂住脸,幽幽道:「我已经纳过一个驸马,我对他说过,这辈子不会再要别人了……」

10

十二月最大的那场雪来临时,宫人推开房门,只见一双腿悬于半空,下一瞬,托盘坠地,尖叫响起。

闻人斐赶来时,姜慈已被救下,太医说还好发现得早,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闻人斐,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姜姑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此次虽然有惊无险,大人孩子都无碍,可日后也需静心调养,再出不得半点差池……」

这一声不啻于雷霆乍起,叫闻人斐瞳孔骤缩,整个人震在了姜慈床边。

三个月,恰是闻人初与姜慈最后一别,出征打仗的日子,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孩子,竟在这样的时刻,悄悄而又恰巧地来临,令人措手不及,凛冽得避无可避。

一切仿佛彻底扭转。

苏醒之后的姜慈,在得知腹中孩儿的事情后,泪流满面,不仅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还披头散发地长跪于地,苦苦哀求闻人斐:

「殿下,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求求殿下放过姜慈,放过这个孩子,我们会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求求殿下了……」

人世一番浮沉,她谁也不想倚靠,谁也不想相信了,有个孩子在身边,守着回忆,一辈子眨眼也就过去了……

烛火摇曳,风拍窗棂,闻人斐盯着不住磕头的姜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然俯身,一把按住姜慈的肩头,她颤抖地抬首,他攫住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嘶哑而又痛苦地开口:

「若我说,我不介意……这个孩子呢?」

姜慈一颤,闻人斐双手按得更紧了,俊美的一张脸流露出臣服于命运的凄色,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孩子复姓闻人,谁也不会知道真相,我会视如己出,尽心抚养他长大,并且,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就此立誓,不再要任何孩子。」

这话一出,姜慈终于变了脸色,而闻人斐眸中的泪水也怆然落下,他跌跪于地,抵住她的额头,竟哽咽得像个孩子一般。

「我只想让你知道,十五弟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不就是一个家吗?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会给你,给这个孩子,给你们世上最好的家。」

泣不成声的承诺中,姜慈长睫微颤,过了好久才伸出手,一点点推开闻人斐。

烛火之下,她对上他难以置信的双眸,凄然一笑,泪水淌过嘴角,逐字逐句。

「吾心归处方是家,殿下,万事皆可挽留,唯情之一字不可勉强,若你仍是不愿放手,那姜慈便只好带着这个孩子一道下去了……」

夜风飒飒,轻拍窗棂,这个性子柔顺了一辈子的姜国公主,头一次昂首坚定,笑中含泪,以视死如归的眼神与气势,令面前的闻人斐心头一震,竟颤抖着身子,一时间不敢直视。

「万事皆可挽留,唯情之一字不可勉强……」

过堂风吹动宫灯,他呢喃着,闭上眼眸,终是长叹一声,泪坠地面。

马车驶向豫州,姜慈掀开车帘,闻人斐站在原地挥挥手,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千里之外的豫州封地,闻人初将送来的美人画像通通撕毁,衣襟散乱,醉倒殿上,杯盘一片狼藉。

大风猎猎,山雪纷纷,天地间皓皓茫茫,寂寂无声。

他便那样晃着酒杯,两颊酡红,笑着笑着头一歪,酒杯猛地掷出,胸膛起伏地咳嗽着,咳到声声嘶哑,压抑入骨髓的痛。

「阿慈,阿慈……」

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捂住脸,泪水滑过指尖,氤氲了整颗心。

马车颠簸,长空下的官道上,车里的姜慈轻抚腹部,唇边含笑:「我们去找你爹,从此以后,一家人在一起,年年岁岁,再也不分开了……」

浮生一梦,一梦经年。

这场梦,跨过春夏秋冬,跨过大漠沙洲,跨过人世辗转,终是一路蜿蜒到了大雪的尽头。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不会,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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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4-30 17:4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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