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帝妃策
帝妃策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天景二十六年,南景兵败镇峡关。为保山河无虞,景帝割城赔款,以求漠北燕拓退兵言和。燕拓派使臣直抵南都,向景帝提亲求娶景柔帝姬,景帝欣然允之。
1
天景二十七年,四月初九。
我身着一袭凤冠华装,跪于殿阶前拜别父皇母后。
「景柔,你到了燕都,切记照顾好自己。」
「是,景柔记下了。」我盈盈叩拜,「景柔此去燕都,恐毕生无缘再返大景,景柔不孝,无法再侍奉父皇母后左右,望父皇母后福寿永延,愿我大景国泰永昌。」
梨花扬扬散落,犹如点点离人泪。
大监垂首于景帝身侧,躬身谨言:「陛下,吉时已到,帝姬该启程了。」
「罢了,走吧。」景帝流露些许悲恸不舍之态。
可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他身为帝王的逢场作戏。在他心底,恐怕非但没有半分离别不舍,反倒觉得用区区一个从不曾疼爱过的帝姬和八百车丝绸、瓷器、书卷、珍玩换得大景江山安稳太平,是桩太过划算的买卖呢。
听闻当日在大殿上,燕国使臣提及燕王欲迎娶大景帝姬为妃,景帝——我的父皇——曾一度惊措为难,因为他心里仅有的一双膝下娇女皆是宝贝疙瘩,他哪个也舍不得送去漠北寒酷之地受苦。直到听得使臣言明景柔帝姬,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脸上愁云即散,忙不迭应下和亲之事。
这一切,都是大将军黎戎告诉我的。
而担任送亲使臣,将我自大景王宫一路护送到漠北燕都的,也是大将军黎戎。
和亲车队颠簸数月,斜穿塞外漠土,终在八月初十抵达北燕边城。
燕国军将在城外恭迎,黎戎将我交付于他便算完成送亲任务,只要我再随车队往前十里踏入燕国疆土,便与他跟大景再无瓜葛。
「殿下保重,微臣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了。」黎戎拱手,声音洪朗有力。
「黎将军,烦请代我向父皇母后问安。」
黎戎点头应下,转身率队折返。
而我久久立于城外,直到他远去的背影化成再也遥望不见的黑点。
耳边尚余温热,那是黎戎临别前借行礼之机吐在我耳际的热气。他对我说,姑娘大恩,黎某来日必偿。
2
第一次遇见黎戎时,我尚是江南商贾杜家独女,名唤婉儿。
那日我扮作男装带随身丫鬟溜出府观水灯节,归家时远远隔了半条街便见家中火光大现,跑得近了更是听见府宅中刀剑嗡鸣人声惨叫,入目污血横流尸身遍地,一派人间地狱之象。
「这里还有两个!」一个黑衣人回首发现了呆立在门外的我,举刀便朝我挥了过来。
「小姐!小姐快跑!」
转瞬间,丫鬟瑾儿在我眼前身首异处,温热又腥气的液体喷溅了我一脸。黑衣人再次举刀袭来,我惊恐盯着明晃锃亮的刀身上蜿蜒而下的暗红血迹,浑身木桩似的动弹不得。
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股大力将我拉入身后,锋利长剑生生斩断了眼前的肮脏弯刀。
「姑娘别怕。」说着他仗剑而上,以一敌十击溃了那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
就这样,黎戎以神兵天降之姿,在我杜家惨遭灭门之际从天而降,将我救离刀山火海,又替我报官立案。
一场大火杀戮,一场无妄之灾,我杜家上下三十九口人尽数死于非命。官府查来追去,将罪行归责于劫财山贼,逮了一伙人认罪问斩。可是我知道,将我杜家斩尽灭门的决非那伙山贼。
黎戎陪我去了刑场,我亲眼见到了那伙山贼,他们的眼睛……决非如那夜那个黑衣人般坚毅冷硬。
黎戎替我继续追查,查出当日凶手乃受雇杀人的专业杀手,而雇佣他们的,则是生意场上败于我父亲继而家道中落不堪忍辱的陈老板。黎戎以陈老板为饵,设计引出当夜那伙杀手,率兵将其缉拿归案,助我家仇得报。
如此,黎戎先是救我于生死,又替我杜家三十九口亡灵报得血海深仇,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跪在他面前指天誓日,发誓今生今世尊他为主,为奴为婢唯他命是从,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我无须你为我赴汤蹈火。」黎戎挽我起身,面露犹疑难色,「但有一事……望杜姑娘能帮帮在下。」
三日后,黎戎将我化装成普通宫婢,带我混入王宫。
他说他与景柔帝姬情投意合,原本指望镇峡关大捷后求景帝指婚以作封赏,谁料镇峡关兵败失守,景帝打算将景柔帝姬当做求和礼物送去漠北燕都,景柔帝姬哭求无果,他亦肝肠寸断。
他说我与景柔帝姬面容八分相似,求我随他入宫偷天换日,顶替帝姬远嫁漠北。他许诺已在漠北安排好接应之人,定会顾我周全,待寻到机会,会亲自接我返回南国故土。
景柔帝姬生母本是宫婢,当年被景帝醉酒临幸,诞下景柔帝姬没多久便身体羸弱而亡。母亲身份低贱,景柔帝姬亦不受宠爱,自小长于偏僻殿宇,随身侍候的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一名宫监,因此即使被偷天换日冒名顶替,也不易被察觉看出破绽。
我入宫后随侍在景柔帝姬身侧,将她的言行举止学了个七七八八,这下子即使是跟帝姬相熟的人看来,我同帝姬也有九成九的相像了。
黎戎说,送亲路上有燕国迎亲使臣同行监视,不易半路调包做手脚,所以要带景柔帝姬先行混出王宫,再由我扮作帝姬拜别景帝踏上车辇。
这次轮到景柔帝姬扮作宫婢,跟随黎戎出宫。
临别前,黎戎特意折返回来,稳稳扶住我的肩膀沉声道:「婉儿你记住,从此世间再无杜婉儿,有的只是大景的景柔帝姬,以及将来漠北燕王的景柔宠妃。」
我点头应下,从此世间再无杜婉儿。
有的只是帝姬景柔。
3
漠北疆土皆是燕国领域,气候干燥风沙甚多,远远不及大景的湿润气候宜人。从边城到王都不过数日路程,我已皮肤起鳞、嘴唇干裂,嗓子更是嘶哑得不像话,一副又一副败火药剂灌下去依然无济于事,被迎亲军将嘲弄南国人身娇体贵,面人捏的似的。
「将军说得半点不错。」尽管嗓子疼痛难耐,我仍含笑应他,「我贵为大景帝姬,自然身娇体贵,磕碰分毫也是要落一地人头的。」
这话不痛不痒,却恰到好处提醒了他我的身份。毕竟我是他们燕王万里迢迢前去南景下聘迎娶的帝姬,此刻他想嘲弄羞辱于我,就要做好有朝一日我得圣恩眷宠后被挟恨报复的准备。
将军是个聪明人,翌日护卫队上下便听不到半点杂音,言辞神态上也对我恭顺了许多。
燕都王宫远不如南国那般精致秀丽,却建得高大巍峨,远远望着便感到一派扑面而来的威严雄霸气势,威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而燕王燕拓……我站在殿前,扬头细细打量着他。
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刚毅冷峻,浓密眉毛斜飞上扬,深邃黑眸暗藏锐利锋芒,修长高大的身材丝毫不显粗狂,反倒自孑然独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的王者强势。
「景柔丫头,这下子你可放心了吧?朕允诺过的事,向来不会食言。」燕王开口,带了几分笑意。
放心什么?他又曾允诺过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匆匆垂下视线,掩去眼底的犹疑与惊慌。我想景柔帝姬一定少告诉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恰恰跟燕王有关。
「册景柔为帝妃,赐居琼华殿。」
我拜伏谢恩,被一众宫婢内监引去仿照南国水榭花亭建成的琼华殿,换了裙裳改了妆容,从此世间亦无景柔帝姬,只余景柔帝妃。
芙蓉帐,夜光杯,几度缱绻春宵。
我一步步小心窥探,终于从燕拓口中断断续续理清了我所不知的那段过往。原来燕拓很早就见过景柔,在大景王宫内。
那时燕国尚与大景邦交守盟,尚为皇子的燕拓扮作侍从随使臣入宫觐见景帝。景帝设宴,他宴席中途偷溜,迷路在层峦叠嶂般的锦绣宫墙内,正不耐烦到打算翻墙而出,就瞧见了蹲在假山石洞中哭泣的景柔帝姬。
彼时景柔帝姬尚仅七八岁,自其它妃嫔贵女处受了委屈不敢声张,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小丫头,你哭什么?」燕拓瞅她灰头土脸哭得鼻涕眼泪,身上色暗料差的绸裙被撕损了好几道,以为是哪个宫跑出来的受气小宫女,不由怜悯心起,凑过去问了问。
「谁要你管!」景柔抬头,见是一副陌生面孔又身着异邦服饰,当即生出几分警觉。站起来狠狠抹去脸上泪痕,抬高下巴露出几分娇憨贵气,「我乃大景帝姬,谁准你见了我如此没有礼数的?」
「哦?你是帝姬?」燕拓着实惊讶,「那你父皇前厅设宴,好多皇子皇女都在,你怎么不去?」
「我……」景柔想着委屈,眼眶又红了几分。
「你父皇设宴不带你,不若我带你去玩吧。」燕拓指了指宫墙之外。
景柔仰头望望堪比天高的高大宫墙,咽咽吐沫又摇了摇头,「不去。」
瞧出她的心动,燕拓长臂一捞径自抱起她,在她的慌促惊呼中低笑不已:「放心,不过带你出去玩玩,宫宴结束前必送你回来,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
那日景柔被燕拓带着瞧见了从未见过的热闹市井,见识了从未见过的各种有趣玩意儿,又尝到了从未吃过的各色零嘴小吃,直到被他送回王宫依然抓着他的衣角兴奋不已。
「若能时时出宫去玩就好啦,拓哥哥你明天再带我出去好不好?」
「明日我就要回漠北了。」燕拓蹲下来揉揉她的脑袋,「恐怕没机会再见到你咯。」
景柔神色委黯,绞着她的衣角甚为不舍。
「这样吧,我以燕国储君之名向你承诺,」燕拓忽然正色说,「将来我登基为漠北之王,必来接你离开景宫囚笼,保你一世荣宠,再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半分,可好?」
景柔欣喜点头,跟他勾了小指定下约定。
燕拓每每提及这段往事,总是深深把脑袋埋进我的肩颈里满足喟叹:「隔了整整七年,朕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生怕你父皇早已将你许配他人,又怕半路杀出哪个拦路虎把你劫了去……天见可怜,总算让朕完完整整得到你了。」
张开双臂拥他入怀,听着他深情的喃喃耳语,我只觉得一颗心愈发地沉坠下去。
景柔……又是景柔!
她在我之前,遇见了那个如天降神兵般令我倾心钟情的男人;又在我之前,遇见了这个将我视若珍宝百般宠溺的男人。
他们眼里看着我,却在声声唤着景柔,心心念着景柔。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先遇见他们的……不是我。
4
嫉妒像条丑陋的毒蛇,吐着它猩红的信子将我越缠越紧勒得透不过气来。
我对镜描妆,越发痛恨这张酷似景柔的脸。
我想从身上剔除景柔的影子,我想我可以重新变回婉儿,做回我自己。
景柔素爱雅妆浅裳,我偏要打扮得艳潋动人;景柔喜静擅读,我偏央着燕拓带我去骑马围猎;景柔偏爱清淡素食,我偏嘱小厨房日日山珍海味。
如此折腾了半月有余,燕拓也没有过问半句,只是夜间握着我的腰身调笑:「景柔丫头,你再顿顿胡吃海塞下去,小心该变成胖婆娘咯!」
我心里一颤,试探出声:「陛下可是嫌弃我了?」
回应我的,是他温柔缠绵的细密亲吻。他贴着我的耳侧呢喃,他说景柔丫头,只要你一心一意待在朕的身边,你就永远是朕最宠的帝妃,天塌下来有朕替你扛。
「陛下,你能不能叫我婉儿?听嬷嬷说,母亲在世时都是唤我婉儿的,那时父皇尚未为我取名,她一直都叫我婉儿……」
燕拓忽地撑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我。
强行按下锣鼓心跳,我强迫自己不去逃避他的目光。赌注已经压下去了,此时此刻容不得我半天心虚。
良久,他抬手顺着我的眉骨滑到锁骨,叹气般唤了声:「婉儿。」
头一次听他用低沉情动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我几乎哽咽而泣,立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挺腰贴合上去,将他所有的满足喟叹牢牢锁进唇齿之间。
那时,我是真的相信了他一生一世的承诺。
相信了一个擅制衡权术、心怀宏图霸业的帝王的承诺。
5
翌年十月,内侍替我传来政殿消息,说景帝废黜太子另立新储,新储君言之凿凿要率景军收复大景失地、光复大景山河万里,目前景军已兵临蓟南城下。
「太子被废?」我难捺惊讶,要知道大景那个只懂诗书礼乐的乖顺太子可是皇后唯一嫡子,他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竟逼着景帝突然废嫡立庶动摇国之根本?
内侍垂首应道:「是这么说的,奴才亲耳听到的。」
「那新储君是哪位皇子?」我追问。
「景戎皇子。」
「景戎?」我细细回忆之前黎戎教我诵记的皇室族谱,景帝膝下五子七女,并无景戎这个名字啊!
「听说是位新入宗牒的宫外皇子。」内侍面露迟疑,却仍继续回禀道,「据说当年……当年景宫里有位新贵人怀了龙嗣深受圣宠,得罪了其他几位嫔妃娘娘,她们生怕新贵人生出小皇子更会爬到自己头上,就偷龙转凤用宫外抱来的女娃子换走了小皇子,又设计让新贵人失了圣宠。」
「所以隔了这么多年,那个被换掉的小皇子又找回来了?」
「对,说来也巧,竟然还是南景朝堂上的大官。叫黎戎的,听说是个将军。」
黎戎!
震惊之余,一个念头自我心头闪逝而过,让我觉得自己好似猜到了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抓到……稳了稳心神,我颤声问:「那个假帝姬呢,是谁?」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了,额头磕地默声不答。
我一下子就懂了,假帝姬是景柔。
刹时我心底既喜且忧,喜的是那个让我嫉妒欲狂的景柔并没比我高贵到哪儿去,不过跟我一样是只假凤凰,说不定家境还远不如我杜家富贵体面;忧的是这样一来我在燕宫更是举步维艰岌岌可危,失了帝姬身份又没了母国依傍,且不说实打实成了两国王宫内外的谈资笑柄,光是虚凰假鳯蒙蔽圣听这一项罪名,就足够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了!
果不其然,此事闹得群臣激昂,上书谏言废妃的折子几乎快要堆满燕王御案,个个大骂南景不识好歹辱没北燕,恨不得直接铁骑南下踏平景宫以泄愤。
三天后,燕王旨意传遍后宫——帝妃景柔妄议朝政,德行有亏,禁足琼华殿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第二道旨意是给镇北大将军的,要他率铁骑兵挥师南下,驱逐入侵南蛮,踏平淮南疆土一统山河。
征战不易,即使我被关在殿宇之内消息闭塞,也能听闻南北战事胶着,又有道南景新太子阵前用兵诡计多端却难敌燕将骁勇果敢,眼瞅就要扛不住了。众说纷纭,无从论证孰真孰假。
那日午膳后,一个收拾膳食的小太监故意拖留脚步,直到其他宫婢内侍散了个七七八八,才快步行至我面前低声说:「帝姬,黎大将军有话让奴才带给您。」
黎大将军?我暗暗着眼打量这名仍以旧称称呼南景太子的内侍——御膳房不起眼的传膳小太监,低眉顺眼到搁人堆里就找不着了,谁能想到竟是当日黎戎所说的燕国内应?
「黎大将军万望帝姬能助他战退北夷,收复大景河山乃至北扩大景疆土。」
我听来只觉好笑,「我身在漠北燕宫,与他千里之隔,如何助他?」
「正是因为帝姬身在燕宫,随侍在燕王身侧,才有机会援助将军。」小太监抬首,细长的眸子满是精光,「将军需要的,是燕王与镇北将军拟定的战策,万望帝姬能从政和殿替将军取来。」
「政和殿?我怎么可能能进到政和殿里?」我更是觉得好笑,「别说我此刻禁足琼华殿,就是当初圣宠正浓时,我也是进不得燕王议事之处的。」
「将军相信帝姬自有帝姬的法子,帝姬若是不肯相助将军,要何时才能等到将军亲自接您返回南国故土?」小太监说到此处顿了顿,狭长的眼睛又眯了眯,「更何况,众臣此刻再恼虚凰假凤之事,燕王到底还顾着你们年少相遇的情分,倘若燕王得知您这个帝姬原本也是充数的……」
「你威胁我?」我拧眉斥问。
「小的不敢。」小太监连忙垂首,话间却无半点诚意,「战事吃紧,万望帝姬切勿拖得太久。待帝姬得手,只需着人传令御膳房做一碗小葱鸡蛋羹,小的就知道了。」
小太监说完这些,托着膳盘低着头退了出去。
我坐在殿后水榭旁直至黄昏,终于定下决心,既事已至此,我逃不脱干系,亦别无选择。
6
从燕都到蓟南城,骑快马不眠不休七天六夜,双腿内侧都被生生磨去了一块血肉。
持信符入得军营主帐,我见到黎戎那张惊疑交加的脸:「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张末和我偷盗战策时被大监发现,燕拓震怒,张末拼死护我逃脱出宫,我别无选择只能来找你。」张末便是他安插进燕宫的内应小太监。
「那战策呢?」他急着问。
「尚在燕宫政和殿……」我气短晕眩,却仍清晰瞧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狠绝戾色,想必是恨极我二人无用,未能盗出战策反倒废了他好不容易安插的内应棋子。
缓了几口气,我才有力气继续尚未说完的话,「不过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战策上的内容我都记下来了。倘若我们真盗走了战策原物,哪有这样轻易脱身,恐怕早就被燕王大军追杀刺死在半路了。」
黎戎神色缓和下来,走过来扶住我的肩,「一路辛苦你了,我这就叫人传笔墨,你快把战策……」
他话音未落,我体力已到极限,软软瘫倒在他怀里,眼前一黑便昏过去人事不省了。
连续七天六夜未眠,待我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黎戎已又吃了几场败仗,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正急得火烧眉毛,听小兵传话说我醒了,连战盔都来不及卸便急匆匆冲了进来。
我将战策背与他听,他提笔记录时而悬笔细问,待满篇战策说尽已是两个时辰之后。见他拢了誊册便要出帐,我急忙叫住他:「等等!」
「还有何事?」他回身看我。
「景柔……眼下怎么样了?」问到一半见他神色古怪,我只好解释道,「毕竟出了那样的事,想必她心里定不好受,所以我就想……」
「你什么也不必想。」黎戎生生打断我的话,神色冷硬,「你就是景柔,又何必问我景柔如何?」说罢便掀帘而出。
那一瞬带出的杀气,令我背后湿冷一片。刚刚在我面前的,是生杀予夺的狠厉储君,决非那个当日哄我别怕的温雅将军,同一面孔两幅神色在我眼前交错,竟让我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我初见倾心的黎戎。
两军交战,战况瞬息即变,大将往往临阵决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枉况提前月余商定的谋策。
黎戎拿着我盗来的战策险兵深入燕军薄弱环节,打算断其右翼包抄击杀,将对方铁桶般水火不入的阵型撕开一道血口,却不料反被深入诱敌瓮中捉鳖,最后侧军尽殆,他也仅靠着两名贴身护卫搏命相护才堪堪脱险逃回。
经此一战,景军元气大伤,燕军趁势压境,将主将黎戎生擒。
可笑黎戎穷途末路之际,竟狗急跳墙持刀劫了我,妄图以北燕帝妃作为筹码迫使燕军退兵。
他肋下最凶险的一刀,是我捅的。铁金匕首削铁如泥,没入血肉之躯更是没有半分声响阻力,其刃之快,当初燕拓将它交予我时便不慎擦破了我的小指。
黎戎震惊,望向我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嘴唇忍痛抖了几下,「为、为什么?」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祭我杜家三十九口亡灵。」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似要说些什么却被喉间血气呛到,被燕军拖走时仍咳嗽不止。
镇北大将军带来太医和宫婢,「请帝妃稍作梳洗,陛下御驾就在百里外咸遥城内,午后末将便亲自护送帝妃过去。」
我长舒一口气,燕拓设下的这场局中局,总算有惊无险结束了。
7
那日还没等我冒险动手,燕拓先踏入了我的琼华殿。
「朕要你把这份东西记熟了,然后带给黎戎。」
燕拓说着递过来一卷卷轴,我展开一看,顿如坠入冰窟,连忙跪下叩头:「景柔不敢。」
「这就是黎戎想要的东西,朕日前同镇北大将军商定的战策。」燕拓沉声道,「御膳房那个小太监,朕已经发落了,这个你也可以告诉他。」
我额头触地,只觉浑身抖若糠筛,「陛下……陛下,景柔对陛下、对北燕绝无二心!我、我并没打算……」
「别怕。」燕拓弯腰将我扶起来,黑沉的眼底看不出丝毫情绪,「你帮朕,就是帮自己,也是帮你杜家三十九口枉死之人。」
杜家……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燕宫有大景安插的内应,知道内应找我所谈密事,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不必这么惊讶,」燕拓背手道,「朕的耳线眼线若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朕的这颗皇帝脑袋恐怕早就不在脖子上呆着了。」
「你……何时知道我是假帝姬?」
「自你入宫后不久。」
「破绽……原来有那么大吗?」我苦笑不已,亏我还小心试探、百般掩饰,结果落在别人眼里恐怕尽是惹人发笑的蹩脚演技。
燕拓的眸子沉了沉,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朕说过,只要你一心一意待在朕身边,天塌下来有朕替你扛。不管你是南景帝姬,还是杜家小姐,从你踏入燕宫那刻起,就仅仅只是朕的帝妃。」
此时此刻我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感动万分又隐约不安,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通,却又一时抓不住头绪。
燕拓告诉我,雇人屠杀我全家的幕后真凶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南景大将军黎戎。
他早知偷龙转凤之事,亦追查出当年奉命出宫办事的嬷嬷买的是哪家的婴孩。而且他还查到,当年嬷嬷慌乱疏忽,竟没发现那户抱养人家其实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她抱走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更是没谁能想到,当年穷困潦倒到卖女儿的杜家竟走狗屎运发了笔横财,又财生财地滚出了份庞大家业,富贵发达后便暗中托人悄悄打听当年卖掉的女儿,想把孩子给寻回来,这才让黎戎顺藤摸瓜查清了来龙去脉。
「他只为让我入宫替嫁景柔,便残害我满门性命?」我心底一阵阵地发凉,若燕拓所言为真,黎戎的心机城府不可谓不让人毛骨悚然。
「他要自证皇子身份,势必要留景柔在身边,一则要通过她逼迫当年知情的奶嬷嬷一干人等做人证,二则她也是滴血验亲的不二物证。」燕拓言之凿凿,将他的揣摩分析逐条说与我听,「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杀人灭口,断了景柔和杜家的关联,以防后顾之忧。」
我回想那夜火光冲天,他伸臂将我护在身后,以一敌十尚且游刃有余,那般英姿飒爽,那般气宇轩昂……
我动摇且迟疑,完全不愿相信燕拓所言,可他说得又言之凿凿丝丝入扣,由不得我不去推敲细想……
「你暂不信朕也没关系。」燕拓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宽宏劝诱,「且带着这份战策送去蓟南城,朕保证那人眼里只有战策,不闻不管你的死活。」
我将信将疑,却竟也期待试探黎戎的反应。如果要我赌押一把,我情愿燕拓骗我,不愿黎戎欺我。
8
毫无疑问,我输了赌局。
从我抵达蓟南城时起,黎戎不曾问过我身处燕宫是否安好,亦不曾问过我一路行来可有遇险,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份能助他反败为胜的战策。
可惜,战策是假的。
活捉主将,南景大军不破而散,燕拓御驾亲征,亲自率军一路南下,踏平南国疆土,将一片片富饶沃土收入囊中。
想来景帝是当真宠爱黎戎这个新认儿子,听闻他被生擒活捉扣为人质后,屡次派使者到燕军阵前与燕拓和谈,欲以城池金银丝绢玉器为代价换回储君景戎。
燕拓往往大笑,挥剑斩下来使头颅,继续攻城略地毫不手软。
「朕为什么要答应南景老儿的条件?城池和土地皆已是我北燕囊中之物,拿朕的东西来交换朕的俘虏,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北燕军将之势锐无可挡,不肖月余便已直插南景腹地。即将攻破景都前,燕拓要杀黎戎祭旗,然后砍下他的脑袋抛进都城,威慑威慑那些锦衣玉食大爷惯了的御林军,也权当给景帝下达的最后战书。
对黎戎的当众处刑定在明日一早,黄昏时分大军营前巡卫押进来一个姑娘,说是她吵嚷着要见燕拓。
主将营帐里,我见到了那个被两名亲兵扭押着手臂的布衣女子,竟是……景柔。
景柔根本看都没看我一眼,径自抬头望着燕拓,没有丝毫被俘受困的窘态,神态自若巧笑嫣兮得好似她依然是身份尊贵的帝姬,「拓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燕拓神色示意,两名亲兵立刻松手放开了她,行个礼便退了出去。
恢复自由后的景柔揉了揉被弄痛的手腕,扬起下巴甜甜一笑,「谢谢拓哥哥。」
「你冒死闯营,所为何事?」
「我……」
景柔正要说,却被燕拓抬手止住了。他侧目转向我,神态温和,「累了一天了,先回帐休息吧。待朕处理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陪你。」
明知这是故意支开我的说词,我再不甘不愿也只得行礼退下。只是在离开主帐后,我绕了个圈又悄悄折返回主帐后面,贴着帐壁偷听里面的动静。
本该是帝妃的正主突然出现在我这个冒牌货面前,一口一个拓哥哥叫得亲热无比,燕拓既不惊疑也不震怒,反倒像两人熟识已久理应如此……无怪我心有不安,此事细细想来却有诸多可疑之处。
主帐内传出的交谈让我心凉彻骨,怔怔愣在原地泪如雨下。
原来景柔和燕拓早已联手,整垮景帝江山更是他俩联手设下的局。
9
景柔恨景帝的无情,燕拓想要景帝的江山,两人自幼有情,里应外合设了个天衣无缝的局,等着黎戎钻,等着景帝钻,等着天下人钻。
黎戎根本不曾是什么落难皇子,偷龙转凤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都是景柔故意一点点甩些破绽引着黎戎起疑、追查。所有的人证物证也是她事先准备好的,只等他顺藤摸瓜一一去发现。
随后她巧妙激起他对身份权势的欲望,暗中引导他布局运筹揭穿当年宫闱秘闻,助他名正言顺成为皇子登上储君之位。她要的,是借此事造成景朝内乱。
景帝共有五子,嫡子为储是为惯例,其余四子皆安以为常。可若突然横插来一个庶子成了储君,别说原嫡太子心怀愤恨,其余四子也必然都活泛起了心思。六子夺嫡,势必另朝中势力分庭礼抗各拥其主,此乃景朝内忧也。
而黎戎为巩固地位,必急于以战功平异心。南景战败割交给北燕的城池疆域始终是景帝心结,此刻黎戎需要战功,景帝必然会派他率军直袭北燕夺回失地。而燕拓早有战备,以充足准备拖延战事,南景兵力物资皆在漫长征战中消耗殆尽,此乃景朝外患。
内忧外患,何愁南景江山不易主换姓?
而我,根本是颗无足轻重,怎么样都不会碍事的小棋子。
是燕拓的人最先发现我与景柔容貌相似,景柔才动了心思找我替嫁,她好继续留在黎戎身边便宜行事。
景柔将编造的杜家双子谎言着人透露给黎戎,黎戎便亲自前往查看,燕拓手下饲机乔装杀手将杜家灭口,以防谎言败露。
所以那夜,黎戎并非做戏,他是真的心怀救我于水火之心。只是当时他以为,杀我全家的幕后真凶是当年偷龙转凤案的后宫主使,见事情愈发败露急于灭口。
而从我踏入燕宫起,才是真正踏入了一场又一场的虚情假戏。
10
燕拓尚与景柔在帐内密谈,突接急报说营西粮草走水,整个军营都忙着扑火抢救粮草。
我趁乱跑去关押黎戎的囚地,只说有话要问黎戎,仗着帝妃身份命看守放我进去。
进帐便瞧见黎戎衣衫破损满身血污,被拇指粗的铁链枷锁拴缚在地犹如困兽。
他抬头看着我,眼底一片复杂神色。
顾不得探究再多,我奔过去用那把削铁如泥的铁金匕首斩断他身上的铁链枷锁,又扯下封住他嘴巴的布条,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快逃!」
「杜姑娘,我并未杀你家人,那件事我后来才得知是……」他嘴巴一获自由,第一件事竟是向我解释。
「闭嘴!时间紧急,现在没空说这些废话,你先逃出去再说!」
黎戎也知事权从急,拽着我往帐外冲,「你既私放了我,燕王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我得带你一起走!」
帐外,左右卫兵双刀相交架于黎戎颈上,数十弓箭手满弓待发,弓弩齐齐直指向他。
「黎戎猜得不错,朕的确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燕拓站在十余步开外,脸色阴郁得吓人,「但依朕所见,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黎戎侧身将我推向身后,迅速扭断左侧卫兵腕骨夺下佩刀,顺势挥刀斩除左右两侧卫兵,二话不说直接刀指燕拓冲了过去,俨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放箭。」燕拓沉声下令。
利箭嗖嗖破空而出,疾如密雨射向黎戎,他根本不避不闪,赤红着双眼只顾朝燕拓挥刀。
我扑向黎戎,将他压倒在地。
箭头没入血肉,疼痛入骨。我伏在黎戎身上再也动不得分毫,意识恍惚间隐约听到了燕拓阻止第二轮放箭的斥令,亦听到了黎戎情绪难辨的嘶吼。
「传御医!」燕拓大步跨来拽我入怀,周围军将随即一拥而上扣住黎戎。
燕拓说过,不问前因不论身份,只要我乖乖在他身边做他的帝妃,他便会护我一生一世。
或许他自那时起是真心情动,或许他这份许诺是认真郑重,这些统统不重要了。他情动承诺,不意味着我肯宽宏原谅。
或许这一刻孰是孰非甚至连家仇我都没来得及想过,我只知道,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黎戎死在我面前。我宁愿先他而亡,不去承受那剜心之痛。
弥留之际,我依稀又瞧见暗自设想过无数次的、我与黎戎本该的初见——
江南翠柳湖畔,他素衣持剑,我粉衫襦裙,一瞥回眸两厢生情。
他是年少将军,我是杜家千金,我们的相遇无关国仇家恨,只关金风玉露,琴瑟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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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靖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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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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