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晚星

晚星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他死后,我在他的旧手机里看到一条未发出的表白短信。

「我也喜欢你。」

收信人是我。

这是我暗恋他的第十五年。

然而此前,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我要结婚了,别再纠缠我了。」

1

老家镇上的房子要拆迁了,我赶回去收拾东西。

离开前,又鬼使神差地折回去,推开了隔壁的门。

小院里青苔丛生,极尽破败,连窗玻璃都碎了好几块。

可书桌的抽屉里,竟然放着一个手机。

好几年前的型号,如今市面上早见不到了。

发黄的透明软壳上贴着的粉色贴纸,是我当初亲手贴上去的,那时最流行的动漫主角。

这是俞晚星曾经用过的手机。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起来。

可手机实在太旧,充了大半夜的电才能开机。

多年没更新的系统卡到离谱。

随手打开短信草稿箱,一条编辑完成的短信忽然跳入视线。

「我也喜欢你。」

预设的收信号码……

是我五年前用过的那个。

我陡然愣在原地。

五年前离开时,我又一次表白被拒绝,他明明说的是:

「我真的不喜欢你,别缠着我了。」

2

认识俞晚星的时候,我刚上初中。

爸妈离婚后,我妈带着我搬回老家的小镇上。

他就住我们隔壁。

七月,我哥来过暑假,莫名其妙和俞晚星玩成了好兄弟。

开学前,他托俞晚星照顾我。

「我妹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倔,认死理,下次她和我妈打架前你拦着点儿。」

那年我十四岁,正是最叛逆的青春期,和我哥关系并不亲近。

连带着,也不待见他的朋友俞晚星。

有天晚上,我又和我妈吵起来。

她拎着我的后脖领,把我推到门外:

「你这么有本事,别吃我的喝我的,你以为我想养你!」

砰地一声,大门在身后关上。

我仰起脑袋,看了看夜空里稀疏的几点星子。

下一秒,就听到俞晚星的声音:「还没吃饭吧?带你去吃宵夜。」

他带我穿过曲折回绕的巷子,到了镇东头一家卖馄饨的小摊。

二两小馄饨,盖一勺烫肉馅,我拿着白瓷小勺吹着热气,默不作声地吃。

俞晚星坐在对面,有点无奈地笑:

「我好像没做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吧?我和你哥关系也还不错……」

「他不是我哥。」

我的语气很差,以至于俞晚星瞬间了然:「迁怒啊。」

「……」

我把几张零钱放在小桌上,转身就走。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找两句话,我不接也不气馁。

直到走到巷口,他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妈妈一个人养你也很辛苦……」

我猛地停步,回头:「她可不想养我。」

「是抢儿子没抢过她前夫,逼不得已,只能带上我这个拖油瓶。」

俞晚星一下子怔在原地。

我越说越激动:「你跟何知皓是好朋友,你爸妈也最爱你,当然不会理解我——」

「不是的。」

他忽然轻声开口,「我没有妈妈。」

3

最能打动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的,莫过于感同身受。

那天晚上之后,我和俞晚星的关系缓和了一些。

当时我刚转学,因为非本地的口音,莫名其妙成了班上同学孤立的对象。

我稍作反击,就让他们的霸凌行为愈演愈烈。

然后俞晚星出现。

他大我两岁多,人长得很高,小臂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挥出的拳头让我原本的劣势很快被反转。

几个堵着我要钱的同龄男生被揍得人仰马翻,俞晚星扣住我手腕,带着我一路奔跑到校门外。

那里停着一辆自行车。

「走吧,新开的书店。」

我坐在前面的横杠上,被俞晚星的两只手臂圈在怀里,伴随着叮铃叮铃的车铃声,摇摇晃晃地向前路驶去。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我后背突出的蝴蝶骨贴上他胸膛加速的心跳。

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我对俞晚星长达十五年的暗恋的开端。

可是,不管我多少次明示暗示自己的心意,俞晚星的回答永远都是——

「可是舟舟,我真的不喜欢你。」

他无奈地笑着,伸手揉揉我发顶,「你可是何知皓的妹妹,我当然也拿你当妹妹。」

4

半夜两点,我哥给我打来电话。

「你到老房子了吗?」

我摆弄着俞晚星的旧手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故作镇定道:

「也没什么,就是看到隔壁的窗玻璃都碎了好几块。你和俞晚星不是好朋友吗?让他有空回去看看吧。」

「……」

电话那边,我哥忽然沉默下来。

我想要掩饰心意,拙劣地补充了一句:

「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他现在已经结婚了,我联系他还是有些不妥当。」

良久。

我哥终于开口了,声音轻缓却又沉重。

「舟舟,俞晚星没有结婚。」

「五年前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警方联系我,通知了他的死讯。」

5

在我哥说出那句话之后,空气的流动好像静止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攥住心脏,剧烈的窒息感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何知皓,现在为了让我死心,都可以随便编造这种谎话了吗!」

我几乎是慌乱地厉声呵斥。

可我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我打算一辈子瞒着你的,因为俞晚星的遗言就是,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

「可是舟舟,你马上三十岁了,要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生活呢?」

我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很快下定决心:「我现在去找你,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出门的时候,我把俞晚星的手机放进了包里。

旧贴画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我用指腹反复往下按平,却让它翘起得更严重。

司机在后视镜小心翼翼观察我半天,忍不住劝道:

「姑娘,有啥事好商量,别冲动,这大半夜的你去高铁站多不安全啊。」

我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第一次跟俞晚星表白,是在我高中毕业那年。

高二文理分科后,我的成绩受到了影响,补课的需求被我妈驳回。

她在厨房里炒着菜,语气淡漠:

「你哥前两年可没花过这种冤枉钱,学校好端端的课不听,在外面能学什么?」

「何知皓不需要,我需要,不行吗?」

「你就这么叫你哥全名。」

她斜着眼睛看我,语气轻蔑厌烦,

「怪不得人家总说生姑娘不如生男孩,长这么大一点礼貌都不懂。」

我转身就走。

结果晚上睡前,她又来跟我说,白天话说重了,让我别生气。

给了几张薄薄的钞票,让我去找老师补几节课看看情况。

我倔着不肯要,我哥很快听说了这件事。

他转给我三千块,让我自己打听打听,找个老师补习物理。

我很惊讶:「你哪来的钱,你爸给的?」

他含糊其辞:「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给你你就拿着,赶紧去补课。」

收我哥的钱,我向来是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的。

两个月后,钱用完了,他就再转一次。

暑假,他又和俞晚星过来玩,我无意中听到我哥问俞晚星: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舟舟,那大部分都是你兼职赚的钱吗?」

静谧的月光下,俞晚星温和地笑笑:「你不是也出了一千块吗?舟舟是你妹妹。」

「我这亲哥做得可没你到位。」

我哥拿手肘戳戳他,「老实交代,你对舟舟是不是有心思?」

俞晚星只是笑,不说话。

墙根后面,我默默把脑袋缩了回来,心跳却忍不住加快。

俞晚星高考时,考出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明明可以去北京,却偏偏留在了省内念大学。

我怀揣着少女不切实际的妄想,总觉得,说不定这选择里带有舍不得我的成分。

于是高考完,他和我哥一起在考场外等我。

我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支开我哥,问他:「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喜欢我?」

6

十八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少女的委婉和矜持,只是直直盯着俞晚星的眼睛,迫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但俞晚星笑了:「当然不是啊。」

「我们做了几年的邻居,我和你哥又是好朋友,多照顾你一点而已。」

我不肯相信,但我哥回来了,嚷嚷着要带我出去吃饭庆祝。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实在是不擅长物理,补了两年课,还是拖累了理综的分数。

最后去了俞晚星隔壁的大学。

我入学时他和我哥都已经大三了,他们有暑期实习,开学早。

说是在我学校提前踩了点,去哪儿新生报道,食堂和宿舍楼在哪儿,都了解得明明白白。

结果来车站接我时,只有俞晚星一个人。

「你哥谈恋爱了,去机场接女朋友刷好感。」

他接过我手里的箱子,「临走前特意叮嘱,让我务必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我低着头:「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何知皓都谈恋爱了,你不谈吗?」

我抬起头,正撞上他带着无奈又宽和笑意的目光:「别试探我了,舟舟,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只有俞晚星会把拒绝的话说得这样温柔又不留余地。

也只有俞晚星,会在拒绝我之后的第二天,打电话喊我下楼,递给我一个最新款的手机。

「给你考上大学的奖励。」

我接过来,又不依不饶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送我这么贵重的奖励?」

我的脸凑到近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俞晚星招架不住,后退一步,撑着我险些往前摔倒的身体:「以你哥哥朋友的身份,够不够?」

往后很多年,我都没见过俞晚星身边出现其他女生。

除了我哥之外,似乎他也没有过其他关系亲密的朋友。

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我被欺负了他会替我出头。

我妈断了我的生活费,他就隔三岔五给我塞钱。

大二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被后座的男生扔纸条诬陷作弊。

学院要严厉处理,可我哥下午恰好有场考试。

最后是俞晚星来的。

他在我面前总是温和包容,哪怕拒绝我的表白时也没说过重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锋芒毕露的样子。

少年原本高挑的身形已经渐渐迈向成年人的轮廓。

他挡在我身前,嗓音凌厉:

「我妹妹不可能做这种事。考场的监控坏了?这么巧,就那个考场的监控坏了?正好,窗外的公共监控画面放到最大,应该能拍到吧?」

「我们报警,查公共监控。」

迫于无奈,最后学院跟我道了歉,说那个男生是某位副教授的亲戚。

因为我的综合分恰好排在他前面一名,而他要申请出国,需要那个优秀学生的名额。

当着院里老师的面,那个男生一脸不甘不愿地跟我道了歉。

学院也在俞晚星的坚持下,跟我签字保证,只要我顺利完成课程和考试,修满学分,就不会在毕业的事情上为难我。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兜里的手机震动,大概是我哥打来的电话。

我盯着俞晚星修竹般挺直的脊背,心跳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怎么一听说是我的事情,你来得这么快?」

他停步回头,给出的是我听过无数遍的回答:「你是何知皓的妹妹,我跟何知皓是朋友。」

7

后来我加入了学生会,有一次和部长抱着资料走在路上,他忽然停住脚步,说我头顶有一片叶子。

「别动,我帮你摘下来。」

我一抬眼,就撞上迎面走来的俞晚星。

目光相撞,他似乎愣了愣,接着便要离开。

我心头一窒,出声叫他:「俞晚星。」

他垂下眼睫,再抬眼看向我时,神色已经带上了克制的礼貌和疏离。

「何知舟,我有点事,先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是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

傍晚我哥发来消息,问我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俞晚星跟你说的吗?」

我哥没有否认:「只要你男朋友人没问题,谈个恋爱也好,你和俞晚星真的不合适。」

「为什么?!」

那个瞬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多离谱的都有。

「难道他得了绝症,快要死了,所以不想耽误我?还是他带着什么组织上的卧底任务,不能耽误我?」

我哥在那边苦笑了一声:「舟舟,你别这么刻薄。」

我沉默片刻,渐渐冷静下来,轻声说:「对不起。」

「还有几个月我和俞晚星就毕业了,你该去过你的人生,舟舟。」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哥和俞晚星毕业了。

我去花店买了两束花,送给我哥的,是一束向日葵。

送给俞晚星的……

送给俞晚星的,是一束白玫瑰。

我看着他穿着学士服走上台,接过毕业证,微微弓着腰,等待校长的拨穗。

我忽然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掉在手里的白玫瑰花束上。

俞晚星没有接我的花,像是铁了心要断我的念想,他甚至不允许我跟着他们一起去吃毕业的散伙饭。

但我还是偷偷跟去了。

后来我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撞进俞晚星的怀里。

他扶着我摇摇晃晃的身体,叹了口气:

「喝那么多胃不难受吗?回去喝杯蜂蜜水,我送你回学校。」

我知道他在郊区租了间小房子,就在他公司附近,于是乖乖任由他牵着手往前走。

可走到小区门口时,俞晚星忽然猛地甩开了我的手。

他回头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眼神:「何知舟。」

「你一个女孩子,要知道廉耻。」

「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跑来找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投怀送抱,真的很丢人。」

我呆呆地看着他,被酒精侵蚀的神思一片迟钝,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伸手,用力把我推倒在地:

「我说,你这么难缠,我真的很后悔。那天晚上你妈把你赶出门的时候,我就不该和你搭话。」

8

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我手心撑着地面,磨破了皮,伤口又按进去几粒细碎的沙石。

可俞晚星走得头也不回。

最后是我哥来把我接回了家。

他给我消毒了伤口,在我面前不住地叹气:「舟舟,就放弃俞晚星好不好?」

「我也听说了,你们学校有人追你,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么就非他不可呢?」

我迟滞地点头:「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我都没有再联系过俞晚星。

他是寡言的人,朋友圈永远一片空白,倒是我总是表达欲旺盛,三天能发十多条。

俞晚星从不给我点赞,我以为他不看。

直到一次,隔壁班的男生约我出去看电影,我拍下两张电影票,发了朋友圈。

那天晚上,俞晚星给我点了赞。

评论了一个晚安月亮的表情。

我再去看,他却已经删掉了。

我怀着某种近乎憎恨的焦躁,私信发给他消息:「我谈恋爱了。」

俞晚星回复我:「我看到了。」

「我男朋友人很帅,学习也很好,我打算毕业后跟着他继续读研。」

「那很好啊。」

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我扔掉手里,把脸埋在枕头里,被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吞没。

我说谎了,我并没有和那个男生恋爱。

看完电影出来,他站在宿舍楼下跟我算账:

「何知舟同学,我是信奉男女平等的人,我们之间不存在谁追求谁。电影票和可乐一共 109,你转我 54 就好。」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俞晚星,会把自己兼职赚来的钱打给邻居家的小姑娘。

只是让她去补物理课。

不求回报,不想让她知道。

可无论如何,都不肯和她在一起。

我本科毕业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妈过世了。

临终前,她躺在病床上。

「你爸去年再婚后,就和他那小妖精生了个小儿子。知皓多可怜,我不疼他,他连媳妇都娶不起……」

她用枯树皮似的手攥着我,逼我发誓,不能跟我哥抢家产。

「我的金首饰给你当嫁妆,存款和老房子都给知皓……知舟,你别怨我,当初生你,我一直以为又是个儿子。」

她在我面前停止呼吸,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忽然掉下眼泪:「……我知道。」

何知舟,是她满怀期望给小儿子起的名字。

后来心不甘情不愿用给了我。

我妈一直心存怨怼,觉得如果我也是个男孩,她和我爸就不会离婚。

也不会带着我搬回她老家的小镇上。

我妈的丧事没有大操大办,葬礼上,我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俞晚星。

当时我刚跟我哥吵过一架。

他执意要把老房子和存款和我一人一半,我哭着喊:

「谁稀罕她的东西?从小她和你爸都只爱你,你在我面前充好人有什么用,去跟他们说,让他们也爱一爱我啊!」

我哥红着眼圈和我说:「对不起。」

可这终究也不是他的错。

我绝望又暴躁地往出走,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俞晚星。

他瘦了一大圈,显得人更高,却也更单薄,身上带着长途跋涉后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扶着我险些栽倒的身体,低低叫了我一声:「舟舟。」

我被他圈在怀里,一边发着抖,一边肆无忌惮地哭。

「既然生了我,怎么就不能爱我?」

「何知皓是她最骄傲的儿子,也被养得很优秀,所有人都喜欢他;我性格拧巴,人很差劲,没人喜欢也是——」

「谁说没人喜欢?」

俞晚星忽然截住了我的声音,「至少我……」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来。

但只三个字,就让我刻意压在心底两年之久的悸动卷土重来。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偏执延续到了喜欢他这件事情上。

我似乎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对俞晚星死心。

9

回想起来,那之后的半年,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俞晚星回来了,在他的劝说下,我和我哥谈了一次。

「我没办法控制爸妈的思想和感情,只能尽可能地补偿你。」

我哥签下协议,把老房子全权转给我。

我没要。

事实上我要的从来不是房子,或者钱。

我要爱,要公道,要一视同仁,但终究到她死前也没能得到。

好在,俞晚星不再像以前那样拒绝我的靠近。

我已经跨校保研,去了他们学校读研一。

忙于学业的间隙,我会和俞晚星见面。

从前他反复的拒绝让我心生怯意,不敢再那么放肆豪迈地表白。

我不说,他也不开口,就这么不急不缓地相处着。

俞晚星发奖金了,他拿钱买了对同样款式,只是颜色不同的手机,把浅紫色的给了我:

「之前送你的那个都用旧了吧?」

我收下,然后买了一堆手机壳,挑挑拣拣半天,最后俞晚星只肯用一个透明的软壳。

我就买了他那段时间喜欢看的动漫贴画,给他贴了上去。

「正好,这个角色叫舟舟,我也叫舟舟。」

我打量着被贴得花里胡哨的手机壳,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机扔回给俞晚星。

他也不恼,看着我纵容地笑。

「其实我以前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小学的时候,班上的女生都叫什么婉啊雪啊,我因为名字太中性,总被老师认成男生。再加上我爸妈每次叫我,总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我就特别想改名。」

深夜,我和俞晚星坐在桥边,看不远处的江水穿桥而过。

「不过现在想到你喜欢的那个角色也叫舟舟,我突然就庆幸自己没改了。」

夜色沉暗静谧,只有不远处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

偏过头去的时候,我看到俞晚星微微发红的耳尖。

「……说的什么小孩子话。」

「小孩子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我故意凑近他的耳朵,笑眯眯地说,

「成熟的大人会告诉你,俞晚星,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呢?」

他愣了愣,半晌后才说:「是我母亲临终前起的……具体的,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可,我没能等到以后。

一个月后,我的第一篇论文成功发了期刊。

我去找俞晚星喝酒庆祝,不小心喝多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路过一条无人的黑暗小巷,我忽然拽他进去,把人抵在墙边,仰头就亲了上去。

可惜喝醉了,蹭来蹭去也亲不到要领。

最后委屈得快要哭了。

俞晚星就掰着我的下巴,叹了口气,亲了上来。

很温柔,也很纯洁短促的一个吻。

却让我回宿舍的一路上都在傻笑。

第二天醒来后,我先稳了稳心神,才去找俞晚星。

可连发好几条消息,他都没回。

直到傍晚,才打来一个电话。

「见个面吧,何知舟。」

冷淡到陌生的声音。

我在学校门外等了好久好久,才见到俞晚星。

而他的第一句话是:「我玩够了,何知舟。」

我呆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实话告诉你,前两年我被总部派去北京出差,在那边已经有了稳定恋爱的对象。」

「这次回来,主要是觉得有点新鲜,毕竟你也喜欢我这么多年。」

俞晚星很高,站直了身子看我时,几乎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

「可你这个人真的太无趣,很容易就让我觉得腻了。现在我女朋友打电话催我回去,我们也该结束了。」

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满面泪痕的脸,可俞晚星甚至在笑,

「看看你,哭起来多难看,吻技还差得要死。一点高中的小恩小惠就能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你还真是我见过最便宜的女人。」

「对了,别想着来报复我,你的表白我从来就没答应过。也别再纠缠我,我要结婚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

我僵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法动弹。

仿佛被子弹打进心脏,又有尖锐利刃顺着弹孔一寸寸切割开来。

剧烈的痛意宛如潮水般吞没我,我抬手,指腹擦过嘴唇,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俞晚星昨晚留下的温度。

我忽然用力,一点点加大力道,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手软。

想要把他留下的痕迹,连同过去好多年的记忆,都一同抹去。

10

我从记忆中回过神,高铁已经停在站台。

大学毕业后,我哥有了自己的家庭,跟着嫂子搬去了她的城市。

我已经不像十几岁时那样一身反骨,因为爸妈的偏爱,连带着迁怒我哥。

和他的关系缓和不少。

他在出站口等我,臂弯里搭着一件外套:

「你嫂子说,半夜天凉,你心神不宁,估计不记得要加衣服。」

我眨了眨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这么多年,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往前走。

我也顺利地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生活看起来和常人一般无二。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还是总想起俞晚星。

我哥给我披上外套,打算开车带我回家。

我低声道:「随便找个酒店吧,家里嫂子和孩子都睡了,免得打扰他们。」

酒店房间明亮的灯光流下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我听到我哥问我:「你知不知道俞晚星家里的情况?」

我捧着杯子,迟缓地摇头,又点头。

「他跟我说过,他妈妈很早就走了。」

「那他爸呢?」

我猛然怔住,试图从过往的无数记忆里找出有关俞晚星爸爸的片段。

可无论我怎么想,都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那是个瘦高的男人,有一双有些阴郁的眼睛,嘴边要笑不笑的一点弧度。

有一次碰到我和俞晚星放学一起回家,他还笑着问俞晚星:「女朋友啊?」

俞晚星冷着脸说:「同学。」

回过神,我舔了舔嘴唇,嗓音有些干涩。

「但那时候,我和妈的关系也不好,我以为他跟我一样,也是青春叛逆期,喜欢和家里人对着干。」

「不一样的。」

我哥叹了口气,又问我,「舟舟,你知不知道俞晚星是怎么死的?」

「……哥。」

「他被他爸逼去做人体药物实验赚钱,干脆就留在那里,和警方的卧底打配合。最关键的时候出来顶了卧底的罪名,被那些人活活折磨死的。」

11(俞晚星视角)

那天下午,林涛又发疯了。

他喝了大半瓶白酒,忽然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向俞晚星,骂骂咧咧:

「和你妈那个白眼狼一模一样!老子供你们吃穿,连个好脸色都没有。把自己看那么矜贵,脱光了去大街上啊,看你们能卖出什么价!」

俞晚星一偏头,躲开了。

他淡淡扫了林涛一眼,起身回房。

林涛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尽管俞晚星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这男人就是个疯子。

他对俞晚星的母亲,有着强烈到疯狂的占有欲。

好的时候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一旦喝了酒,或者赌输了钱,就像头野兽似的在家里砸东西。

俞晚星三岁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

林涛把为数不多的一点存款都赌了个精光,甚至被抓进去拘留过两次,连工厂里都不肯再要他。

无奈之下,他带着俞晚星回到老家。

当地的消费水平很低,一个月几百块的补助就能活。

在外人眼里,林涛似乎就只是不常回家。

无人知道他在亲近的人面前有多么极端。

甚至警告过俞晚星:「你妈已经死了,现在就剩我和你。你这辈子别想摆脱我,那些谈恋爱结婚生子之类的事情,你想都别想。否则,大家都别想好过。」

俞晚星厌弃地看着他:「畜生。」

林涛也不生气,朗笑两声,拿着玻璃瓶往下灌酒:「那你是我儿子,你就是小畜生。」

俞晚星是温和的,礼貌的。

也是无情的,疏冷的。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得知隔壁空置许久的房子搬进了一户新的邻居。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和何知舟的接触,也很少很少。

直到暑假,那天下午恰好林涛不在家,俞晚星在小院里给葡萄藤浇水。

虚掩的门后忽然探出一张脸,笑着说:

「你好,我是你隔壁邻居何知舟的哥哥,想跟你打听下我妹和我妈相处的情况,他俩都不肯跟我说实话。」

他就这么,跟何知皓成为了朋友。

这也是俞晚星不长的人生里唯一交心的朋友。

起先靠近何知舟,纯粹是因为她哥的嘱托。

直到那天晚上,两个人埋头坐在馄饨摊的矮桌前,小姑娘还憋着气,不肯搭理俞晚星,只埋头吃东西。

静谧的月光洒在她气鼓鼓的脸上,竟一时让俞晚星觉得可爱。

不可否认何知皓是个好哥哥,可他也确实从爸妈那里得到了太多,而且是何知舟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

那一刻,他奇异地共情了她。

回去的路上,他看着她快要被委屈情绪吞没的表情,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没有妈妈。」

所以,也没有人爱我。

聪明如俞晚星,当然知道这会让她把他划进自己人的阵营。

可后来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何知舟有一双很英气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发起脾气来会睁得圆圆的,像只小刺猬。

她向来不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谁欺负了她,当然要第一时间打回去。

「打不过也要打,不然他们会觉得我是好欺负的。」

后来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何知舟一脸经验的表情,

「就像小时候抢玩具零食,我明知道抢不过我哥,也要跟他争一争,免得我爸妈找理由说『那是你自己不想要的』。我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好过。」

她就是这样,固执又坚持地信奉着自己摸索出的那套原则。

又带有比普通人多出无数倍的耐心和毅力。

所以后来无论俞晚星怎么拒绝她的表白,她都不肯死心。

俞晚星很喜欢她,可没法答应她。

林涛就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要走他兼职赚来的钱去赌,或者警告他不许谈恋爱,不许给别人付出。

他已经在俞晚星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何知舟两次,像是某种胁迫和警告。

何知皓知道了他家里的事情,两个人一起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林涛就是地痞无赖,正常人无法应对,唯一的办法是远离。

偏偏他们之间又有着斩不断的血脉关系。

最后何知皓叹了口气:「离舟舟远点,我不想我妹妹被伤害。」

俞晚星垂着眼,轻声说好。

他尽可能避免和何知舟的一切接触,也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把真相告诉她。

以她的性格,知道后会第一时间跟林涛宣战,或者干脆报警。

可林涛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不死不断气,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得掉。

毕业典礼上,他没接她的话,也不肯让她跟着一起来吃饭。

看着她黯淡无光的眼睛,俞晚星的心几乎被汹涌的痛意和无力吞没。

何知皓正在旁边和女朋友说话,帮她把扎歪了的马尾拆散了重扎。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又亲密无间的动作,是他们之间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的距离。

但俞晚星还是心软了。

在小姑娘把自己的喝得醉醺醺,踉跄着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声声急促,如同鼓点。

他轻声说:「喝那么多胃不难受吗?回去喝杯蜂蜜水,我送你回学校。」

她嗯了一声,乖乖地伸出手,任由他牵着往家走。

盛夏六月,夜风湿热,吹过来时夹杂着不知名的轻微花香。

她的手被他攥在手心,柔软而干燥。

何知舟像只刺猬,看起来浑身尖刺,尖锐得恨不得与世界为敌。

但只要扔给她两颗小果子,就会害羞地缩成一团,朝你露出柔软的肚腹。

俞晚星想,其实他也没她以为的那么好,给她的那些,并不是千难万险才能求得的。

只是她从本该为港湾的父母那里得到的太少,就显得他给的这点尤其珍贵。

「俞晚星。」

她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醉意,「我们试试在一起好不好?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心神激荡下,俞晚星几乎要忍不住答应。

可还没开门,他忽然看到小区里,不远处路灯阴影处站着的那道身影。

林涛冲他咧嘴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说:「女朋友?」

他如坠冰窟,像是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然后对何知舟说了那些,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的话。

如他所愿,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小姑娘都没再联系过他。

俞晚星走到路灯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涛。

对方啧啧感叹:「对小姑娘这么下得去狠手啊,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缠着我甩不掉而已。」

俞晚星不想在他面前提何知舟,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林涛摊开手:「没钱了儿子,给你爹点钱花花。」

「要多少?」

「五十万。」

俞晚星抬步就走:「你疯了吧?我哪有那么多钱。」

「那小姑娘,对你忠心耿耿的,卖掉不就有钱了吗?你爸我有门路。」

林涛在他身后嘿嘿直笑,「或者你跟我走,我兄弟在做生意,用得上你这个高材生。」

俞晚星心里很清楚。

什么生意,无非就是传销一类的违法勾当。

但他还是去了。

不想让林涛打何知舟的主意。

也想……有没有可能,找个机会,彻底摆脱掉他。

后面的半年,俞晚星几乎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白天上班,晚上跟着林涛四处跑。

那些城市霓虹灯光下找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有无数赌场、传销窝点、囚禁女孩的地狱……

他收集证据,然后报警,把林涛送了进去。

被押走前,林涛努力偏过头,冲他低声道:「儿子。」

恶心过后,俞晚星以为自己解脱了。

他想回去看看何知舟,可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她新发的朋友圈。

两张电影票,角落里露出的明显是年轻男生的手。

俞晚星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她本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喜欢她的人绝不在少数,怎么能奢望,她永远永远在原地等着自己呢?

俞晚星去了北京工作。

直到听闻何知舟母亲的死讯,才赶了回去。

他灵魂里永恒的缺失,似乎只有她的拥抱才可以填满。

那天晚上,他陪着她庆祝论文发表,两个人都喝了点酒。

一时情难自禁下,他吻了她。

很冒失的一个吻,在没确定恋爱关系的前提下,显得如此不礼貌。

送何知舟回去后,他拿出手机,编辑短信。

可才打出「我也喜欢你」五个字,耳畔就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嘶哑声音。

「儿子,把你爸送进牢里,你倒是过得很好啊。」

林涛只是从犯里的小喽啰,没有经手核心业务,判得不重,已经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亲手把他送进去的俞晚星。

「你知不知道我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倒好,在外面和小姑娘甜甜蜜蜜的,出卖你老子是吧?」

「那小姑娘我认识,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嘛,叫什么,何知舟?还是个大学生呢,牛逼啊。给她起个花名叫舟舟,送去你红姨那里,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的,对不对?」

被他毒蛇般幽冷的目光盯上,俞晚星忽然觉得绝望。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林涛的血脉,所以一辈子都斩不断和他的联系。

凡是靠近他的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俞晚星忽然低吼一声,往前,猛地把林涛扑倒在地,恶狠狠揍了两拳。

打完后,他扣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走,你要赚什么钱,我帮你。」

「不要打她的主意,不然我们同归于尽。」

林涛吐出一口血沫:「行,明天下午就跟我走,手机别带,别想耍什么花招。」

俞晚星回了趟老家,把手机放回老房子的抽屉里。

他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高二那年,何知舟绑在他手腕上的那根发绳。

然后去找她,说了很多自己都不能再回想的话。

傍晚的风化作无数利刃刀片,一寸寸切割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

幻觉里他鲜血淋漓,但不能向她伸出手。

何知舟穿了条很漂亮的裙子,脸上是精心画过的妆,大概还以为他是来表白的。

俞晚星心痛得快要死去,可还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别再纠缠我,我要结婚了。」

她眼睛里的月亮像是一瞬间就碎了。

后来,在那个凄冷的冬天。

他主动站出来,替秘密窝点里的警方卧底顶了罪。

被扒光衣服,拉到小院里,一点点割开血管放血。

大概是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太刺眼,那群人不爽地拿出针管:「妈的,一个叛徒还这么嚣张。」

「正好,国外传过来的新品,还没试过人体上限,就拿他试试吧。」

他们给他注射了翻倍剂量的药剂,在极致的痛苦里,俞晚星感受到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小腿上的剧痛,也许是院子里那两条看家护院的狼,在啃吃他的血肉。

不过也没关系。

这一次,足够足够,判林涛死刑,再端掉整个违法窝点。

他也算死得其所。

他想起高中时,何知舟在语文课上学了古诗,他骑车带着她,她就缩在他怀里,点着脑袋背:「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过,你已经是星星,我只好委屈一下当月亮了。」

俞晚星死的这天,夜幕漆黑。

无星也无月。

12

「警方那时候通知我去领他的遗物……也不能叫遗物吧,就是一根头绳,红白波点的,已经脏兮兮的了。」

我哥看着我发红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是你的东西,是吗?」

我迟滞地点点头。

那时候流行大肠发圈,小镇上有一家精品小店选的款式最漂亮,每次一到货就被销售一空。

价格也一高再高。

我抢不到,跟俞晚星抱怨了两句,隔天他就买来送我。

「帮精品店的老板搬了点货,她让我带一个回来。」

他把那个柔软的波点发圈递到我手上,「拿去吧,儿童节礼物。」

发圈在我头发上绑了大半年年,直到橡皮筋松松垮垮地断裂,变得没有弹性。

除夕的时候,我和俞晚星出门放烟花,又在他手腕上缠了两圈:「新年礼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笑得弯起眼睛:「这么草率的礼物吗?」

「不要就算了。」

「要啊,你送什么我都要。」

他说着,抽出新的烟花棒递给我,「新年快乐,舟舟。」

……

不能再想。

我用力地深呼吸,试图驱散心口一阵阵涌上来的闷痛:「你有没有见到……俞晚星?」

「没有,他的尸体没能留下来,做完新型药物的极限实验后,就被那群人拉去销毁了。」

我哥说着,嗓音里带了些哽咽,「他什么也没留下,我只能把那根头绳放在他的墓穴里。」

他用的词是,销毁。

那一瞬间,我脑海闪过无数画面。

十四岁那年,我坐在老式自行车的前杠上,脊背突出的两片蝴蝶骨,靠着他温热的胸膛。

十八岁高考结束后,借着吃饭庆祝的机会,偷偷碰过他的手。

后来他在学院里,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毫无保留地护着我,手臂贴着我的手臂。

还有那个唯一仅有的吻,纯洁到只有嘴唇的触碰,我和他的心跳却都快得不像话。

最后一次见面,他站在我面前,神色冷峻又轻蔑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所有有关俞晚星的记忆里,无论我的情绪是爱是恨,至少他心跳尚存,是活着的。

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一瞬间结了冰,又在下一秒顷刻融化,在身体的每一寸血管里沸腾翻滚,奔流不息。

耳畔有无数来自记忆的回响,以至于我很久才迟缓地开口:「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他站出去顶罪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让你知道。再加上那时候你学术上进展不顺利,整个人都变得崩溃,如果再加上这消息的刺激,我怕你想不开啊。」

我哥轻声说着,攥住我一片冰凉的手。

「其实一开始他不答应你的表白,我也挺生气的,直到后来见过他爸,才知道,他不答应你是在保护你。人非圣贤,终究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所以他三番五次心软,忍不住对你好,导致你总是不能彻底死心。我是挺不满的,却也不能怪他。」

「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俞晚星的不幸,不过好在,林涛四年前就已经被枪决了。」

后来他又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始终没有回应。

关于俞晚星的记忆太多了,多到我在浩如烟海的大脑中反复回想打捞,却怎么都想不到尽头。

只是一刻不停地流着眼泪。

好像永远都停不下来。

到最后,连我哥也挤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就只是坐在我对面,静静地陪着我,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亮。

我哑声道:「你回去吧,嫂子和云云她们该醒了。」

他满眼担忧地看着我:「可是我担心你,舟舟,不要想不开。」

我摇了摇头:「没事,这么多年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我不会想不开,俞晚星也不会希望看到我寻死的。」

我哥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迟疑地问:「你想去……看看他吗?」

13

俞晚星的墓碑立在隔壁镇的陵园里。

原来这些年,他离我从来都不遥远。

只不过我不知情。

就像从前,我的无数次表白,任性骄矜,也不过是在依仗他不敢说出口的厚重心意。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比我更先交出真心,并且义无反顾地坚持了好多年。

我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下定决心去看他。

然后在陵园外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玫瑰。

毕业那年他怎么都不肯接我的花,如今倒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了。

天气晴好,我踩着青石台阶步步向上,终于看到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竟然是他十八岁那年,我用新换的手机拍下的那张照片。

我把白玫瑰花束放在墓碑前,顺势坐下。

地面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

若非万不得已,俞晚星总是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的。

生前身后,都是如此。

「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白玫瑰,不过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再拒绝我第二次了哈。」

「俞晚星。」

我轻声开口,「其实我猜到了,你的名字来自你妈妈,对不对?」

「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可目前看来,到死也等不到了。」

那也没有关系。

百年后黄泉相见,你有什么未出口的话,那天没发出的短信后还想再说什么。

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我已经坚持了好多年,坚持到那一天也很容易。

「我一直很不讨我爸妈喜欢,我哥对我再好,我始终心存怨怼。」

我摊了摊手,「你看,我确实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不能以德报怨,不能用宽大的胸怀原谅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大家都劝我,说起码他们没有虐待我,也供我上学和吃穿,我这样斤斤计较,显得很不大气。」

「可你从来没有这样想我。」

从十四岁起,我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全都是你来补给我。

就算你从来不肯答应我,又让我怎么相信,你不喜欢我?

「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成熟很多,不会再乱发脾气。学校里有些刺头学生,比我当年还难对付,我也只会跟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学院里已经把名单递上去,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年就会是副教授了。」

「同事们都说,我工作能力很强,性格也很好,他们还张罗着给我相亲。」

「可是他们讲的那些需要苦心经营、互相迁就的婚姻,我觉得好无趣,一点也不期待,所以全都拒绝了。」

我坐得有些腿麻,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

然后探出手,指尖轻轻掠过墓碑上的照片。

冰冷又坚硬的触感,是不是就是俞晚星临死前,最后的感受呢?

我想到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和俞晚星还没有彻底闹翻,我哥去外地参加竞赛,是他提着蛋糕来陪我过的生日。

当时我对着蜡烛许愿,想去北欧,想在极光的映衬下看星星。

然后一点也不矜持地问俞晚星:「你要不要陪我去?」

他笑着说:「都听寿星的。」

「那时候你就预料到,我们去不成了吧?」

我眨掉眼尾的泪水,轻声道,「也没关系,我一个人,总也有机会替你去看看。」

离开陵园后,我哥打来电话,问我人在哪里。

「你嫂子最近心情好,做了点牛肉酱,让我寄给你。」

我低声说:「在老家。」

他沉默片刻。

「你回去看俞晚星了?」

「嗯。」

「要不要我回去陪着你,舟舟?」

「不用。」

我揉了揉眼睛,「没关系,老房子已经在拆了,我吃碗馄饨就回家了。」

电话挂断。

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傍晚。

小镇这几年发展迅猛,四处起高楼,建商场,已经远不如十五年前那样落后。

我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找了很久,没找到书店和小精品店,也看不到那家我和俞晚星吃过很多次的馄饨摊子。

最后,只在一家连锁加盟的店里坐下,要了碗红油抄手。

才吃了几口,就辣得鼻尖冒汗。

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旁边,同我寒暄几句,竟然就此聊了起来。

「……哦,你说那个馄饨摊子啊,那是我爸退休了闲不住,出去摆的。」

他点了根烟,有些出神,「但是前年冬天,他没挺过去,人走了。」

我捏着勺子的手无声收紧:「抱歉,节哀。」

「没事,两年了,我也走出来了。何况人总要死的,再过个二三十年,就轮到我了,到时候不知道我女儿肯不肯接手我这个店。

他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雾,缓缓道,「这地方,这些年变化太大了。」

「我之前让他别出去摆摊了,他还不乐意呢,说自己手艺好,老邻居都喜欢吃。什么好多年前有对学生小情侣,总是去光顾他的摊子,那男孩每个月还给他偷偷塞钱,让他在每次女孩去吃馄饨的时候多盖一勺肉馅。」

「我总嘲笑他自恋,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手艺确实好,我做不出来。」

「可惜啊,都回不去啦……」

我整个人僵在桌前,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直到老板有些慌乱地急声问我:

「诶,姑娘你怎么哭了?这抄手太辣了?不该啊,我调过辣椒面比例的……」

我抽了几张纸巾,狼狈地捂住脸,摇头说没事。

从饭馆里出来,我又回了老房子一趟。

那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上只剩残留的砖块和木板。

分不清谁家是谁家。

我坐在满地废墟里,拿出啤酒罐,遥遥与丝绒般夜幕中点缀的星辰碰杯。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你这个心口不一的骗子。」

我喝着酒,装作没发现自己通红的眼圈,和怎么都擦不尽的眼泪。

「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把谎话说得再漂亮一点。」

醉意上涌,我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

十四岁的我和俞晚星弓着腰坐在矮桌前,骨汤冲开虾皮和紫菜,滚烫的肉馅盖在馄饨上,热雾掩盖一切。

我也因此没能看清,他始终望向我的眼神。

后来,余生几十年。

我再也没碰上那样的馄饨摊。

再也没有见过疾风骤雨的夜里,唯一仅有的一颗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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