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门月

痴傻妹妹被退婚后一头撞到了石柱上,可我知晓会有一个人自异世而来,代她活下去。

她会成为这里的女主角,惊艳四座,名满天下。

而我要面对的是挚爱移情、才名尽毁,最后变得面目可憎,狼狈落幕。

她是古早穿越文的逆袭女主,而我是恶毒女配。

可我不愿。

这一次,我为她擦去额边血迹,护在她的身前,成为她在异世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暖。

1

我的三妹温书意是大胤王朝的第一美人,可她却是个痴儿,心智宛如稚子。

她痴傻了十六年,却有一个人人艳羡的未婚夫,是当今陛下的第六子燕王殿下。

他是诸位皇子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位,容貌亦是。

若说他生平最不如意,大概便是有这样一位痴傻未婚妻吧。

他很讨厌她,厌恶到纵容别人去欺负她、羞辱她。

而他则搂着心上人坐于高处,鄙夷不屑地取笑着她,将她视为一个笑话,周围人更是极尽嘲弄。

可是,我那心智宛如稚童的妹妹却天天念叨着她有一个未婚夫,以后会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娶她,可其他人总是笑她痴人说梦。

燕王的确是登门了,可惜不是迎娶,而是退婚。

他来得时候还带着京都的纨绔子弟们,让他们见证这场声势浩大的退婚,也带着他的心上人,也就是那尚书府的千金柳絮然。

他企图用一场世人瞩目的退婚来一雪前耻,将他与温书意的联系斩断得干干净净,也以此来向柳絮然表明他的情意。

前世,他居高临下地将退婚书和订婚信物扔在地上,满脸嫌弃地看着温书意,出口的话语却是那样的凉薄伤人。

「不过是一个傻子,也配肖想王妃之位,今日退婚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声音落下之际,周围人窃窃私语,脸上尽是嘲弄,她们看向温书意,当面便在指指点点。

「不……王爷会来娶我的。」她那漂亮的脸庞上尽是迷茫无措。

柳絮然眉头微蹙,厉声斥道:「他不会娶你的,一个傻子横亘在我们之间,真是惹人厌弃,不如死了算了。」

可我那心智停留在幼年的三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然一头撞在了石头上。

瞬时间,鲜血直流。

她们这般肆无忌惮不过是欺负着一个痴儿毫无倚仗。

父亲多年来厌恶她,恨她败坏了家族声誉,让他在朝野上下抬不起头来,那些下人仆妇更是在背地里欺负她。

她是府中陆姨娘的女儿,当年秋猎时刺客涌入围场,陆姨娘为救燕王的母妃盈贵妃而死,盈贵妃感念相救之恩,特意照拂,所以定下了婚约。

彼时,温书意还尚在襁褓中。

谁料,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心智却不见长。

这些世家大族往往容不下这样的丑闻,若非这桩婚事,或许她就会被送往乡下庄子上,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可她是燕王的未婚妻,就算她是痴儿,就算朝野上下物议如沸,就算父亲心里厌恶痛恨,也得将她养在府里。

而我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看着这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与画面,心头微颤,我终是回来得迟了。

我清醒后看到的已是这样的惨状,无力阻止。我只能匆忙上前,取出帕子,为她擦去了额角血迹。

那一刻,她也神奇地睁开了眼眸,只是那一瞬间眼神中流露的光彩绝非一个痴儿可有。

她戒备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察觉出我并无恶意,转而放开了我的手,神态又转化成了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她在伪装。

她终是来了,这个世界的女主角。

而我温舒言,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2

我挺直脊梁,护在了她的身前,为她挡去众人的各色目光,不卑不亢地向燕王开口道:「殿下今日行径,是在故意折辱温家吗?」

燕王眸光微抬,略显错愕。

似乎所有人都在惊讶于我为温书意出头。

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我再度出声:「燕王殿下今日此举不仅折辱了温家的颜面,更折辱的是皇家的颜面。其一,当日陆姨娘舍命救盈贵妃,盈贵妃感念大恩,所以才有了这桩婚约,燕王今日悔婚,背信弃义,便是置盈贵妃于不义之地。其二,殿下未曾与我父亲商量,便私自登门退婚,不合礼法,父亲为官数十载,殿下却如此欺辱他的女儿,不免令臣下寒心。其三,我妹妹心智不全,纯善如幼童,您却带头戏耍嘲弄、揶揄讽刺,如此品性,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今日之事,待父亲归来,我必定如实转述,殿下请回吧。管家,送客。」

话音落,燕王已然脸色大变,就连柳絮然也是捏紧了帕子,眼含愠怒。

今日我的一番言论,已是打了燕王的脸面,就差直接说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可我并不在意,我扶起了温书意,牵着她的手,朝着后院走去。

大夫也已入府,为她仔细检查。

我坐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我虽帮她,却也不必过分热络,毕竟从前,我也是一个冷淡的性子。

府中下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们都在说我不惜得罪燕王也要为温书意出头,实在是读书读得昏了头了。

晚间,就连祖母也将我叫去训斥了一通。

她将手中的佛珠摔在了桌子上,眸中满是怒气,继而指责着我,冷声道:「你向来行事有度,进退有据,多年来勤奋好学,这才博得才名,在京中闺秀中有了一席之地。你有这等美名,家中也自为你安排了锦绣前程,可你今日怎就昏了头了呢?竟会为了一个痴儿去得罪燕王殿下。」

身在这种大家族,自有万千无奈,可惜,说不得。我俯身一拜,只低声道:「孙女知错了。」

我如此乖顺地低头,只因我知晓辩驳无用,反倒会招致更严厉的惩罚。

她渐渐平息了怒气,垂了垂眸子,沉声道:「燕王是最有可能承位之人,温家绝不可为了一个傻子得罪了他。你自去祠堂跪一晚吧,好好长个记性。」

寒风瑟瑟,我跪在那些牌位前,而身旁看管的婆子都已靠在柱子上犯起了困意。

可我却思虑起了未来之事。

祖母说燕王是最有可能承位之人。

可惜,他不是。

这个世界里,他并不是男主角。

而温书意的崛起之路,这才刚刚开始。

下个月的四国宴上,她将会惊艳四座,一扫痴傻之名。

而那,也将是我温舒言颓败之路的开始。

3

天色微亮,我已是站不起来,在丫鬟的搀扶下才勉强回了院子。

不多时,温书意便来了,只是眉眼神情间仍旧是一副痴傻呆愣的模样,用稚童的语气安慰着我,还要伸出手笨拙地为我揉着膝盖。

我看透了那浓密睫毛下隐藏的心绪,更看透了她的伪装。

我不欲拆穿,只是命人斟茶,取了点心来,让她多吃些。

她自顾自地吃着,只是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打量探究的神色。

正是相顾无言之时,丫鬟进来通报说:「大小姐,林公子听说你受罚,便匆忙赶来看你了。」

林绍白?

没想到他竟来得这样早。

昨晚我被罚之事,一定会被大肆宣扬出去的,因为这是温家给燕王的体面和台阶。

我抬眸看了看正在低头吃点心的温书意,虽然点心渣渣糊了一脸,仍旧难掩绝色。

从前她是个痴儿,虽是美人,但成日里抹得脏兮兮的,便没那么夺目。可以后的光芒,自是难以遮掩了。

就连燕王大概都得说一句明珠蒙尘了,更遑论他人了,林绍白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我只轻叹一声,而后道:「不见,就说我已歇下了。」

丫鬟们震惊之余,接话道:「小姐您与林公子青梅竹马,他对您又是情深义重的,这样推诿不见,恐林公子心中多思。」

是啊,我与他青梅竹马,多年相交,他也从不隐藏心思,任谁都看得分明。而我待他,也自与旁人不同。

可多年相识,终究会腻,怎会比得上后来对旁人的惊鸿一瞥、骤然心动。

青梅竹马终究抵不过……

与其来日伤心怨怼,不如今日便划清界限。

「他要怎么想,不是我能管的。」我声音清冷,但话中决绝却让婢女们神色微变,转身便去回话。

可是温书意却装作呆傻地朝我看了过来,小声问道:「大姐姐……是讨厌他吗?」

讨厌?

我摇了摇头,又怎会是讨厌,只是后来的他会对旁人一腔深情、终身不娶,我与他注定无缘。

打发了林绍白离开,父亲却回了府,他奉命前往江南已有月余。

可他回府之后,竟径直往我的院子里来了。

进门时却瞧见了正在吃糕点的温书意,眼眸里是藏不住的厌恶和嫌弃。

他为官数十载,一心只在家族的兴盛荣辱之上。至于儿女,有用便多赏几分笑脸,无用则冷漠视之。

「退婚之事为父已知晓了,燕王的确欺人太甚,可你本有折中处理之法,却将局面闹得这样僵,实在让我失望。」

他一进门,并未担忧她的女儿们所遭受的折辱,反而一味数落着。

「三妹毕竟是温家的人,她被人践踏到如此地步,难道女儿要坐视不理吗?欺她亦同辱我!」我目光直视着他,或许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与他说话。

他脸上已有怒色,手高高抬起,却顿在了半空,未曾落下,转而拂袖离去。

温书意走了过来,手上黏糊糊的糕点并未擦掉,便直接拉了拉我的手指,头蹭了蹭我的肩膀。

我知晓她心思澄明,那垂下的眼眸洞察世事,自有一颗锦绣玲珑心。

4

逢帝王寿辰,使臣齐聚,陛下于朝阳台设四国宴。

向来神秘的启安王也现身于此,他是大胤王朝唯一的异姓王,世袭爵位与封地,可见君不拜。

现任启安王慕清鸿不过二十出头。自他承爵后,这是第二次入京。外界传言他性格暴戾,但容貌俊美。

虽是朝野齐聚,名门遍布,可是他的气场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倚在雕花大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

我端坐于下侧,只抬眸看了他片刻,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一来便让现场氛围严肃了起来,以名琴海月清辉为彩头,若是谁能弹奏,便得此物。

海月清辉久不出世,引得在场众人跃跃欲试。

几国使节们也想夺得宝物,回去邀功。而皇帝自然不愿折了脸面显示大胤无人,是以也让在场之人尽力一试。

北月国使节率先登场,可惜琴弦未发一音,众人哄堂大笑。

世家千金们轮番登场,却无一人能弹出声音。

柳絮然满脸傲气地上台,最后却也只灰溜溜地下台。

出门时祖母耳提面命,让我在宴会上好好表现。

而我只想在这一场闹剧中隐身,可惜有人偏偏不愿放过我。

「温大小姐是名满京都的才女,当日也曾拜入天下第一琴师门下,何不一试?」

说话之人,正是柳絮然,她微挑着眉,似乎也在等着看我笑话一般。

而帝王也在此时发话,让我一试。

无奈间,我只能上前,可我知道,纵我有无双琴艺,我也弹不了这把琴。

这是独属于温书意的荣光,谁也抢不走。

前世,我曾满怀自信地走上高台,我相信自己的琴艺,相信这世间没有我驯服不了的琴。

可是,我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败涂地,而后怒火攻心,口吐鲜血。

其后多年,那都是我的梦魇,我嫉妒,我不甘,我恨……

可这一次,又会有不同吗?

那琴身镶嵌着宝石,泛着莹莹之光,不愧有海月清辉之名,我的手抚过琴弦,心中却有波澜翻滚。

可是,随着我的指尖拨动,这把琴始终不曾发出丝毫声音,一如当年。

我真的尽力了……

「这……怎么可能?温大小姐可是天下第一琴师的嫡传弟子,怎会如此?」她们也都震惊了。

我自诩琴艺精湛,可老天却终是要我败在此处。

周围的讥笑声映入耳中,「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才女、无双琴艺?怕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徒有虚名,到底是不中用啊……」

这些议论,如同千万把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向来对此引以为傲的父亲,脸色终是沉了下去,看向我的眸光也从期许变成了厌弃,冷声道:「还不下来,留在那里丢人现眼做什么?」

我忍住心中的酸涩,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从高台上走下。

在那些议论声中,一人缓步而出,声音空灵,朗声道:「我来!」

在众人的震惊目光中,温书意站了出来,莲步轻移,端庄大方,再不复痴傻模样。

那些人仍旧看不起她,讥笑着:「一个傻子,不知天高地厚……」

「傻子知道如何弹琴吗?哈哈哈……」

……

可我知道,她可以。

这把琴,是她命中注定的荣光。

她悠然落座,指尖拂动,这把琴终是发出了绝世之音。随着指尖节奏加快,琴音宣泄而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连那一开始淡漠倨傲的启安王此刻也是凝神屏气,沉浸于琴声之中。

我自嘲一笑,纵使我苦练琴艺十余年,也是无用。

一曲罢,众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就连北月国使臣也是一脸沉醉地道:「未曾想到大胤人才济济,有如此琴艺高绝之人。」

四国宴上名扬天下,一如当初的走向。

我抬眸向林绍白望去,他果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之人。

或许,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上至王侯,下至群臣,皆是如此。

她一袭淡雅青衣,将绝世美貌展现于人前。

就连燕王的眼中都出现了几分懊恼之色。

她此刻成为了熠熠生辉的明珠,却不是属于他的明珠。

宴会罢,我坐在亭子里,不远处所有人都在议论着痴儿梦醒,琴艺无双,惊艳四方。

明日,这些就会成为茶楼酒肆热议的话题。

燕王从我身边路过,嗤笑道:「那日你将她护在身后,为了维护她不惜得罪本王,今日她大放异彩,惊艳四座,就连你也沦为了垫脚石,你的好妹妹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他出言讥讽,嘲笑着我的失败。

我恍然回神,临风而立,沉声道:「我与她再怎样,那也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轮不到殿下挑拨离间,莫要枉做小人。况且,这都是命!」

他眉头紧蹙,满脸不悦,呢喃道:「命?」

「是,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今日大放异彩的是她,命中注定她嫁的人不会是你。」我目光灼灼,声音清冷。

燕王被戳中心事,竟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5

宫宴散了,温书意抱着海月清辉归府,可是父亲却让那些下人整齐有序地在门口迎她,簇拥着她进府。

而我,则独自从后门回了院落。沉沉睡去,梦中,皆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下高台,自此声名尽毁。

梦醒,惊起一身冷汗。

府中流言纷纷,就连祖母和父亲明显也对温书意态度骤变,为她换了新的院子,那院落雅致异常,又拨了许多丫鬟伺候。可是全都被温书意赶了出去,更对着祖母与父亲冷嘲热讽了一通。

如今,府中无人再敢小瞧她。

接下来的时间里,温书意时常出府,有时在酒楼处与人斗诗,有时当街教训纨绔子弟。

可她总有奇运,结交的总是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们欣赏她张扬肆意的性格与不拘小节的态度,愿意结识她、帮助她,与她成为至交。

大多人说着府里的天要变了,从此当是三小姐最得看重。

小丫鬟为我打抱不平,嘟囔道:「小姐为了不辜负家族期望,多年来不敢有一丝懈怠,难道凭她一日之功就能抹灭掉吗?」

我正提笔练着字,只淡淡道:「这才到哪儿啊,温家太小,大概留不住展翅高飞的凤凰,她的一生,注定不凡。」

小丫头眉头紧锁,满脸不解,我只低笑一声,而后注视着笔下的字。

多日休养,已经让我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前世这个时候,我被梦魇折磨,被嫉妒冲昏头脑。

我不想嫉妒,可那时候的我做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被她毫不费力地抢走。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激发我的恶念,在推着我往前走。

可辗转归来,过往种种,不可困住我的来日。

转眼,便是她的生辰了,我备了一份礼物提前送去。

生辰当日,府内无人提及,可是府外宾客云集,贵客一个接一个地登门,贺她芳辰。

那些人身份之尊贵,背后势力之广,令父亲都为之咋舌。

而这些人,全都是冲着温书意来的,是父亲都未能结交上的人物。

就连启安王,似乎也命人送了礼物。

对此,我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与温书意并肩而立之人。

可我在人群之中,注意到了林绍白的身影,他的目光正望着惊艳蜕变后的温书意。

那一瞬间,我还是恍惚了一下。

我们也曾是青梅竹马,也有心意相知的时候。

后来,他会亲口否定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去追寻他眼中的璀璨明珠。

这一世,我不会对他情深相许,不会再在意他喜欢谁。

他的情意,愿意给谁都可以。

我转身回了小院。

6

林绍白追了过来。

他并未恼怒那天我对他避而不见,反而关心着我膝盖可曾好些了。

虽是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可是他的话题总是会不经意地扯到温书意的身上。

他对于温书意的变化甚是好奇,似乎想从我这里打探些什么。

我不愿多言,送他离开时,刚好撞到府中婢女在背后议论。

她们说着他与我青梅竹马,大概不久后就会上门向我提亲了。

只这一句,竟让他神色骤变。

行至无人处,他对我一脸正色地说道:「舒言,林家和温家是世交,我与你自幼相识,我对你关怀有加,这也只是兄妹之情,你……明白吗?」

他的眸子盯着我,语气中甚是认真,生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从前,也有长辈说过这种话,可他彼时只是满脸笑意地望着我,甚至还在附和着,而今不过是背后一句闲话,都已让他方寸大乱了。

是怕温书意误会了吗?

我心中只觉可笑,盯着他的眼眸认真说道:「世兄多虑了,我对你并无半分情意,你莫要自作多情,若怕旁人误会,此后不必再来见我,也收起你那多余的关怀,我并不稀罕。」

他的脸上闪过错愕,似乎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大概是我的冷漠措辞刺到了他,我转身离开时,他还愣在原地,尚未回神。

这一世他尚且知晓私下同我说,上一世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说完之后还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温书意。

今天这些话说完,莫名觉得有些畅意。

如今,他以为他是谁?

数月已过,温书意在京城各处出尽了风头。

而我却深居简出。

直到太后召我入宫,我却在寿康宫看到了陛下的身影。

今日想见我的,不止是太后,还有陛下。

他要为启安王赐婚,属意我嫁入启安王府,希望我成为启安王府的女主人。

我神色不改,俯首应下:「谨遵陛下旨意。」

回府后,父亲命我前去见他,得知陛下之言,一时间他喜不自胜。

眼下这启安王妃之位尊贵显赫,多少高门之女求而不得,他也没想到陛下会有此安排。这桩婚事若成,温家之势定更胜从前。

陛下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可他低估了启安王的自负与骄傲,更低估了他的胆量与魄力。

若我所料不错,他会拒绝,转而选择温书意,他曾说过他的王妃必须是他自己选中的人。

陛下筹谋万千,父亲一腔欢喜。

可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三日后,圣旨降下,赐婚于温书意。

而启安王陪同宣旨,予她殊荣,将偏爱当众示之。

而他亲口说海月清辉乃是启安王府先祖留下的宝物,通灵认主,它选中之人,便是启安王府的女主人。而这也是那日只有温书意能够弹奏那把琴的原因,琴已认主。

恭贺之声不绝于耳,人人惊叹着温书意被燕王退婚后竟还能高嫁于启安王,得王爷之偏爱。

而燕王似乎恼怒得快咬碎了一口牙。

我看着启安王与温书意并肩而立的模样,恍若一对璧人。如今的她,眼眸流转间,尽显聪慧灵动,再不复往日里的呆愣模样。

这是我想看到的,但远远不够。

7

陛下想选的女子,不仅需要胜任王妃之位,还得是他最佳的棋子和耳目。那日召我入宫,不是询问我的意愿,而是想让我明白自己的位置,去做一颗本分而有价值的棋子,传递启安王府的动向。

前世我的确奉旨嫁入了启安王府,却是以侧妃的身份,而正妃是温书意。

陛下选中了我,因为他觉得我温顺忠诚易于掌控。

可启安王拒绝了,并且选定了温书意。

而温书意桀骜不驯,并不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用的棋子,所以他又降下了一道圣旨,让我为侧妃。

我不敢违逆皇权,不敢违逆父权,只能听之顺之。可我没有温书意的好运,只能让自己在泥潭里陷得更深。

时至今日,皇室已不再信任启安王府了。启安之地富可敌国,却与皇家日渐离心。而如今的启安王行事较之历任,更为强势。

天家之威,已不足以压制。

是夜,我去见了大公主元昭。

她为我倒了一杯茶,举手投足间尽是矜贵从容,可是眼神间却流露出野心,「本宫以为信中道尽天下局势、预料来日朝局走向的会是一位隐世高人,却不想是温大小姐。」

「殿下觉得失望?」我笑着问她。

谁料她眉眼微挑,闪过几分兴致,而后道:「并不是,本宫反而觉得更有趣了些。你想让本宫帮你做什么?」

我不愿意与她兜圈子,直言道:「陛下有意让我嫁入启安王府,成为他最为趁手的棋子。如今虽因启安王之故,赐婚的正妃成了温书意,可是陛下还是没歇了心思,十日内,他会下旨让我为侧妃,殿下定有办法阻止这道旨意。」

她眼神里闪现了几分诧异,而后探究道:「十日内?你这一遭若是料得准,本宫便助你。」

这算是她对我的第一次考验吧。

五日后,圣旨的确降下了,可是被赐为侧妃的却不是我。

大公主说我猜准了,可她只能进言更改人选,却不能阻止帝王行事。

她再来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明显多了几分赞赏。

「我以为温书意盛名远播、得嫁王府已挫了你的锐气,没想到你竟志不在此。」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试探。

我眉眼微抬,目光定格在一处,而后道:「人经历过生死一程,自然该有些长进。琴棋书画不过博得一时虚名,得嫁高门终是要倚仗他人,这些皆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元昭眼眸微抬,沉声问道。

「我想要来日风云际会,公主与我君臣论道。公主问鼎九五之日,便是我登阁拜相之时。浮名与情爱皆易散,唯权势亘古不变。」

镇定如她,此刻也流露出几分震惊之色,脸上情绪久久未曾褪下。

显然我的话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我知晓她有野心,亦有实力。前世只棋差一招,这次,我会助她。

过了良久,她才揶揄道:「朝野上下皆看好燕王,有谁相信女子能成大事……」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在自怨自艾,而是隐隐有一股傲气在。

「那便由你我证明给他们看。」我语气中满是坚定。

她的眼中闪过动容之色,而后目光灼灼,自有魄力,「好,若有那一日,你我自当成就君臣佳话。」

8

温书意的婚期将近了,此番由礼部和宫中一起操办,隆重异常。

可是大婚前夕,她却前来见我。

她带着一壶好酒,为我斟满,言语中竟有无限怅惘,「我清醒后不久,便要远嫁启安之地,心中实在忐忑,却无人诉说,便来叨扰大姐姐了。」

「启安王乃人中龙凤,启安之地更是富可敌国,妹妹宽心便是。」

似乎是想到了启安王,她眉头轻蹙,轻咬下唇道:「可是这次随我嫁入启安王府的,还有一位侧妃……」

这二字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弦,让我有一瞬间的愣神,心下微滞,似乎让我想起了前世在启安王府苦苦挣扎的日子,那就像一个泥潭,耗尽我的心力,看不到任何希望,而我逐渐迷失在其中。

长风吹过,让我有片刻的清醒。

我恍然庆幸,这次我要走不一样的路,我将斩断与他们之间的牵绊,从他们的故事中全身而退,不再充当他们恩爱佳话中那个可悲的垫脚石。

「你期待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启安王会为你做到,此后,你将得到启安王全部的爱与信任。」

我平静地陈述着一切,而她的脸庞上闪过震惊与疑惑。

我倒满了杯中酒,而后敬她,「妹妹此生气运异于常人,自有上天眷顾,你一生所求,多会如愿,但切记行事有度,常存善念,切莫有恃无恐、肆意妄为。」

我这句话,既是忠告,也是警醒。我希望她不要倚仗天命而失了敬畏,从而罔顾世间一切。

她慌乱地点了点头,可眼底浮现出一丝异样,却迅速掩下。

她害怕我发现她是异世之人,怕我发现这具身躯下早已换了一个灵魂。

我无意拆穿,她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我无力阻止的事情。

重来一世,我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望着她离开时的背影,还有一句话并未说出口,那便是希望此生再也不见。

如此,便能各自安好。

她出嫁当天,我并没有出现在府中,而是和元昭公主一起站在茶楼的高处,看着十里长街,锦红铺地,这一场盛世婚礼,举世瞩目。

从前,我是局中人,忐忑迷茫。

而今,我是局外人,从容坦然。

同一场婚礼,却是不同的心境了。

而长街尽处,林绍白独自站在原地,他自以为的一腔深情,却无出口之机。

听说,他已经向陛下请旨,请求远调青州之地历练。

而青州之地,临近启安。

或许,他想寻一个接近她的地方默默守候吧。

「看完了热闹,便该去忙你我的正事了。」元昭放下缓缓出声。

如今这于我而言,只是一场热闹,看过便可忘。

至于启安王府内的恩怨纠葛,与我再无干系,而我将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和一个小册子递给了她。

她打开之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而后又猛然合上,手指紧紧扣着那册子。

「这中间有一部分人,明面上可是与燕王毫无关系的,就连我都不曾注意到他们,你是如何察觉到他们背后的关联之处的?」

9

前世我为棋子,在帝王和启安王的较量中艰难求生,却也让我洞悉朝堂局势。

「我若说自己通占卜之术,可料未来之事,殿下会信否?」我轻笑着,语气中更是难辨真假,故意逗着她。

可她垂眸片刻,而后一脸正色道:「我信。」

只言片语却让我心中唏嘘,而后我也敛了玩笑神色,认真道:「定不辜负殿下信任。」

这份名单中不仅记载着燕王一派的相互牵连,还记载着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反复掂量着这份名单,而后郑重地说道:「手中之物,重如千钧,你即便给其他任何一个皇子,他们都会愿意答应你说的要求,可是选择了我,这一条路便会更为不易,你何必如此呢?」

我俯首而立,朝着她拱手一揖,「因为殿下值得。」

前世兵临城下,是她坚守至最后一刻,宁死不降,而其他皇子却无这般血性。

她右手虚抬,扶起了我,我们之间自有默契达成,无需多言。

「这份名单若是到了四皇子手中,或许能将作用发挥到最大。」

她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轻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上一世她也是韬光养晦之人,起初所有人都不曾将一个公主视作威胁,可当她真正显露实力与野心的时候,却让那些人都心生忌惮。

如今,明面上能与燕王一较的也只有四皇子,其他人难成气候。

而燕王与四皇子之争,我们只需要隔岸观火,再适时地推波助澜便好,这份名单便是绝佳的契机。

四皇子若善用这份名单,重则让燕王再无翻身之地,轻则让他元气大伤。

温书意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婚终是落下了帷幕,而我回了府中。

这半年来,父亲对我日渐不满。

我回去时恰好看见他那阴沉的脸色。

「这桩婚事,我本对你期待甚高,却不曾想,你如此的不中用,闭门反思吧。」

他拂袖离去,大概是温书意处处顶撞、桀骜不驯,才让他更期待这桩婚事是赐给我的,毕竟在他眼中,我才是温顺且易于掌控的那个。

接下来的时间,我听从他的话,闭门思过,每日只在房中看书抄书。

心静,周围便也安静。

时间恍惚而过。

启安之地常有消息传回,王爷对王妃珍之爱之,恩爱佳话一时间传遍四海。为她废规矩,为她逐家臣,为她寻至宝……

帝王赐婚,无论谁嫁往启安王府,都会招致启安王的猜忌与怀疑,可她偏偏有这样的好运,能得到他的真心与情意。

而这些,已与我无关。

而我更关注的是朝堂的动向。

10

元昭让那份名单辗转到了四皇子手中,四皇子以为是天赐良机,便对着燕王一党穷追猛打,而燕王一派则是疲于应付。

不过半年时间,兵部侍郎因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而锒铛入狱,户部尚书因牵扯进陈年旧案、陷害忠臣而被罢黜,丞相被迫告老还乡……

就连燕王自己也被帝王疑心,怀疑他结党营私,转而收回了他手中飞羽卫的兵权。

燕王一派至此元气大伤,而四皇子却风头正盛,被封为瑜王。

皇子中第一位封王的是燕王,从前他最得圣心,也是朝野上下最看好的人选。

可如今,四皇子封王,便与他分庭抗礼,甚至隐约有占上风之势,朝中局势自此骤变。

而元昭,绝不止坐山观虎斗这么简单。

前世,她背后的支持者除了四大世家,还有封疆大吏、各州豪商。

她背后的人虽不在朝堂,却能影响朝中大势。

她是皇帝与已故皇后的长女,自小便得皇帝亲自教导,耳濡目染,比起后面的诸位皇子得大儒教导,习孔孟之道,反而她学得是帝王术,擅驭人心、定朝局。

世人只夸她聪慧,却没看见她的野心。

她入府前来见我的时候,父亲很是震惊。

她对父亲说,她近来需要一位伴读,听说我素有才名,便邀我入公主府,与她同住。

父亲自然不会拒绝,我随着元昭坐上了她的华丽车驾。

她今日盛装而来,自有皇家公主的威严气度。

「瑜王近来可有动静?」

元昭轻嗤了一声,「他那日找到我,许我来日尊荣富贵,让我助他。」

我一声轻叹,这可真是找错人了。

「父皇前阵子命人前去启安之地打探,似乎对启安王并不放心。」

元昭话音落下,我的心微微悬起,我与温书意之间的交集似乎并不能就此彻底避开。

若避无可避,那便只能殊死一搏。

「陛下派去的人传回消息了吗?」我低声问道。

「传回的消息是并无异样。」

元昭的手摩挲着玉佩,可是眼眸流转,心思难辨。

「公主信吗?」

她摇了摇头,似乎已有定夺,「启安王府传至今日,居一城,统三州,富可敌国,野心勃勃,而现任启安王慕清鸿也并非久居人下之人。」

「公主最终的对手,或许并不是瑜王和燕王,而是启安王。」我缓声道。

她们之间必有一战。

她闻言,并无惧色,「英杰辈出、风云际会,既是挑战,也是良机,若败,不过身死而归,若成,则青史留名。」

启安王府日益坐大,反叛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如今不过是在静候时机。

而大胤王朝经历百年风雨,已显颓势,若她来日能定河山、开新象,便是中兴之主,自当留名青史。

「即便来日相争,启安王亦是乱臣贼子,师出无名,而公主是皇室正统,自当兴兵讨伐,得民心所向。」我垂眸出声,袖中的手微微攥拢。

这一世,我希望她能赢。

11

我于公主府长住,成为名义上的公主伴读。

而朝堂上瑜王和燕王更是势如水火,燕王虽元气大伤,但留有后手,瑜王虽占有先机,却招致燕王的疯狂报复。

瑜王招摇太过,被人参奏图谋尊位,有不臣之心。

而他的家臣更在关键时刻反水,出面指证。而这,是我送给他的大礼。

瑜王的风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被贬谪为庶人,流放黔州。

燕王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得意与风光。

可与瑜王相争的过程中,已消耗了他大半的实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恰逢闲时,元昭与我对弈。

短短数年,朝局已然大变,就连她也感到意外。

「你似乎总能窥得先机,再给他们致命一击。瑜王已败,而今还剩下燕王……」元昭落下一枚棋子,声音和缓。

「陛下病了,心中却愈发忌惮启安王府,此次命燕王为钦差,持龙泉宝剑,代君巡视四方,实则是为了探查启安王府是否有谋反异动。而此行之后,才决定燕王是否有资格成为殿下最终的对手。」我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子。

元昭神色微敛,似乎明白了我话中深意。

燕王至启安一行,声势浩大。

而启安王亦是设宴款待,带他四处巡视。

燕王态度傲慢,甚是欺人,可启安王却礼数周全,处处退让。

我已知燕王这一行凶多吉少,启安王从不是退让之人,此番却作俯首之态,那就说明他在布一个更大的局。

燕王此行虽为公事,可他亦有私心。

他的私心便是在温书意身上,当日退婚后,她惊艳蜕变,另嫁启安王,恩爱佳话传遍天下,世人皆说他有眼无珠、悔之晚矣。而他的不甘与痛恨也日益加剧,渐成心病,他对温书意有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接下来,将有好戏看了。

燕王多年来身居高位,狂傲太过。而启安王本就是杀伐决断之人,燕王低估了他。

而数日后,一则消息震惊世人,天下哗然。

燕王夜半潜入启安王府后庭,对王妃图谋不轨,被启安王斩杀于剑下。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不免感慨,启安王府屯兵操练已久,时机已到,正缺一个正大光明兴兵反叛的理由,没想到燕王竟成了这个借口。

皇室无德,欺辱王妃,启安王怒而反之。这的确是绝佳的出师之名。

可是按照我对温书意和慕清鸿的了解,这应当是他二人共同做的一个局,请君入瓮。

这天下终是要乱了……

而今皇帝病重,朝野上下群龙无首,无人主持大局。

正在人心惶惶之际,皇帝下旨,命元昭公主监国摄政,一应政务皆问决于她。

她终是走到了众人的视线之前,临危受命,而我也随她一起再次走到了众人视野之中。

兵乱已起,当务之急是出兵平叛。

元昭命徐大将军挂帅,率军前去阻拦叛军。

可除此之外,我为她献上另一策,命云麾将军另带人马向东而行取道蓝城。

而我亦请命随行。

温书意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痴儿,更不是这个时代的温顺女子,启安王的争夺之路,亦有她的手笔。

如今,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大军行至蓝城时,便驻守于此,不再前进。

守在这里,便够了。

蓝城并非兵家必争之地,云麾将军不明白我为何要守在这里,可是他说因公主信我,他便信我。

这份忠心,难能可贵。

可十日后,战火燎原,徐大将军于正面阻击启安王军,与其一战。

与此同时,北月国趁大胤内乱,兴兵来犯,意在取边境三城,可若是成功,则启安王城危矣。

而如今留守启安的却是温书意,慕清鸿信任她,所以予了她兵权,固守后方的重任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她与北月国大军僵持在边关墨城。

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多日不停,实在诡异。如今启安王军与徐家军酣战在洛城,我说时机已到,云麾将军满眼不解地问道:「温姑娘似乎早就料到今日的酣战局面,所以早早在此守株待兔?」

是的,我早知有此酣战,便在洛城。

前世,洛城失守,徐将军战死。这才让启安王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而今,我们在蓝城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蓝城此去洛城不过半日行程,徐家军于正面迎敌,而云麾将军可从蓝城出发,从侧面袭击启安王军。两相夹击,启安王军难免顾此失彼,再非铁板一块。

也不知是否是上天相助,恰逢暴雨如注,连下多日,启安王军长途跋涉,后援必定乏力。

云麾将军已经率军赶赴洛城,围困启安王军。

而我则带领一队人马留守蓝城,守着这里一城百姓,护他们安然无虞。

若如同前世一样,洛城之战徐将军身死,接下来蓝城亦会不保,而我将与蓝城共存亡。

12

数日恍惚而过,天象突然有异。

我于蓝城之中,突见白日惊雷,接连数十道,刹那间,乌云四起,自天际翻涌。天色瞬间变得阴沉,隐有黑云压城之势,而接连着闪电白光穿透云层,破空落下,却落在了远处,几不可见。

次日接到线报,边境墨城已于数日前失守,启安王妃弃城而逃。

而北月国的铁甲踏破城门,屠戮满城百姓,血洗长街,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看着纸上的字迹,我的心为之一颤,寒意自心底弥漫,温书意竟然抛弃满城百姓,弃城而逃?

这样的人,就算争到了天下,又会善待天下人吗?

究竟是我高估了她的善良底线,还是过往太过顺遂让她毫无敬畏、肆意妄为?竟将满城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视若尘埃。

我正在愤怒与震惊之际,有人狼狈而至,青衣染尘,发髻凌乱,显然已多日未曾打理过了,嘴角隐约有着青色的胡茬。

我从未想到再见林绍白时他会是这样一幅潦草落魄的模样。

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眶瞬间便红了,里面隐约泛着泪光,似有万语千言汇至舌尖。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我们青梅竹马、互许终身,可后来我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爱上了你的妹妹,然后伤你至深,你我终成陌路。后来我守她一生,而你另嫁他人。关于你我,世人传言只寥寥几句,说你嫉妒亲妹、心狠手辣,最后死于深宫,说我心系于她,情深难解,一世未娶……你我都是这场大戏里彻头彻尾的陪衬。这真的只是梦,还是你我的前世?」

话音落,他已潸然泪下,哽咽难语。

我沉默良久,那些已被尘封的记忆竟被陡然唤醒,我不知该作何言语。

我虽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是他应该也有了前世的记忆。

此刻去纠结是梦还是前世记忆,已经没有太多意义。

我沉声道:「大概是梦吧。」

「或许是梦,但我历经两世,直至今日,终于梦醒。我陷在这一场噩梦里太久了,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被迫扮演着情深似海的模样,可我发自本心的那份爱意却被无情尘封。」

他的语气神态愈发癫狂,满眼不甘,似乎在责怪,在怨恨。

我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个还没有遇见温书意的林绍白,满心满眼皆是我。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清醒自持,满目澄澈。

「梦醒无痕,前尘成空,该忘的便忘了吧。」我平静说道。

「可我忘不掉,忘不掉我们两世被人愚弄的命运,我爱得根本不是温书意,我也从未移情于她,可我身不由己,前世我所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被人提前预设了一样,而我身在局中,混沌一生,更身不由己,被迫表演着一世深情,去凸显她的魅力,为她的人生增添一份风月佳话,这就是我存在的作用。而你,是否同我一样?」

「是,和你一样。」

13

如他所言,前世我和他一样,只是一个陪衬。

这是一个书中世界,温书意是书中的穿越逆袭女主,从呆愣痴傻到惊艳天下,她拥有绝佳气运,备受眷顾。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便享受一切光环,而我将失去所有、逐步黑化,成为一个恶毒女配,是她进阶之路上的垫脚石。而林绍白则会移情于她,成为深情守候的男配,对她情深似海,终身不娶,以此来衬托她的魅力。

我会如书中设定的那样失去所有而黑化,他会如书中写得那样对她深情。我们用尽全力,大梦一生,不过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配角,身不由己。

或许是因我的不甘,换得新生,我不愿重蹈覆辙。步步为营,我的命运已然改写。

而今,祸福难料,归途未明,不能回头看,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向前走。

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也唤醒了前世的记忆……

未曾料到他下一句话让我更为震惊。

「温书意弃城而逃,致使满城百惨遭屠戮,此举已伤天和,那日风云变色,亡魂不安。此后,围绕在她身上的光环与气运都将尽数散去,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无天命厚待。」林绍白声音凛然,自带寒意,每一句都饱含不甘与憎恶。

我恍然明白,这才是林绍白突然清醒的原因,温书意身上的女主光环已散,气运已消。如此,他才能回归本心,不再受其影响。

他在蓝城住了下来,可我们之间没办法像当初那样相处。

每每他故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世人皆说天有异象是逝者不安,而启安王妃贪生怕死、弃城而逃已然传遍天下。

温书意短短时间内恶名加身,启安王军亦被视为叛军,人人喊打,一时间,军心溃散。

而我也猜到了温书意为何弃墨城百姓于不顾了。

是因这次洛城之战,启安王被多方围困,危险重重。

若我所料不错,她快到洛城了。

她已无天命相护,自此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洛城之战将会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元昭率军亲至洛城,这将会是她扬名立威之战。

前世她棋差一着败在了启安王手中,这次她将亲自赢回来。

多路围困,加之军心溃散,天怒人怨,启安王终是败了。

可是最后关头,他仍是护着温书意,为她挡下羽箭。其他人见大势已去,纷纷献降。

元昭赢了。

而我再见到她,是在宫中的含元殿。

「温书意是死是活,便交由你来决定吧。」她温声道。

「那便让她活着吧。」

元昭眉眼微抬,眼底尽是了然,「如你所愿。」

而徐大将军和云麾将军整顿兵马,稍作休整之后,便一鼓作气,直奔边境,重创北月铁骑,夺回墨城。

14

天下已定,而我入了山中古寺,去见一见故人。

我当初的确是选择让温书意活着,而活着亦有代价。

她被圈禁于南山古寺,画地为牢,终身不可踏出一步。

我去见她的时候,那荒凉古寺外守卫重重,寺内唯她一人。而她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与朝气。

「那日你出嫁时,我曾提醒过你,你这一生气运绝佳,莫要肆意妄为,可你将一城无辜百姓的命视若草芥,终是将好运挥霍尽了。」

闻言,她只嗤笑一声,「你来看我笑话?」

她的语气中满是敌意。

我摇了摇头。

前世,我汲汲营营、奋力挣扎的一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句便写就的恶毒女配,而她自有天道成全。我的所有努力都敌不过主角光环,她终究会赢。

这一世,我只想从心而为。

「从前我很羡慕你,羡慕你一生好运,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别人渴求的东西,一路顺遂,光芒万丈,其他人都会被迫成为你的陪衬,可历经世事,我才知晓没有谁生来就该是旁人的配角,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精彩。」我缓缓说着,话语间很是平静。

而她目光透露出迷茫与无措,她是穿书而来,自带天命,可她却不知自己走得是书中剧情,正如那把琴,是书中独属于她的荣光,只为她而设。她只知自己是异世之人,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朝代。

如今局面于我,已是再世重来,而她的天命改写,气运不复,她的记忆中也只有短暂的这一世,浮华名利转瞬即逝,恩爱佳话转眼成空,又何来我口中的一路顺遂、光芒万丈……

罢了,有时候不记得也是一种解脱,不会在韶华之龄便已心如槁木,旧事也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一一浮现。

我心中微涩,沉声道:「此后余生,你便在这里日夜诵经祈福、抄写经文吧,祈祷墨城那些无辜百姓的亡灵早日得安,也好洗清你一身罪孽。」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眸里浮现出了恐惧与愧疚之色。

而我转身出了古寺,寺门重重落锁。

林绍白等在我下山的必经之路上。

他眸光忐忑,似乎等鼓足了勇气才问出了口:「舒言,过往是天意弄人,如今你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前世我与他的命运皆是被推着走的,由不得自己。

可是现在,可以自己选。

我站在山腰处,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的盛景,繁华无限。

我想我已有了答案。

「不愿。错过的人和事,都已是过去,这中间隔着荒凉的岁月和残忍的记忆,不堪回首,亦不忍回首,我要朝前看。」

我一语罢,他脸上的神情已然僵住,透着难以名状的落寞。

先帝驾崩,元昭终是走上了至尊之位。

一如当初我们之间的承诺。

她问鼎九五之时,便是我登阁拜相之日。

我温舒言成为大胤王朝第一位女相,亦是温家家主。

我重肃温氏家风之日,端坐主位,定下新规,而我的父亲则满脸畏惧地站在下首,惶恐不安,他似乎不敢相信我会坐上那个位置。

又到一年琼林宴,元昭高坐尊位,我落座于左下侧,新科仕子们齐聚一堂,颇有昔日所言君臣论道之盛景。

我与元昭相视一笑,自有一番快意。

宴会散,回程恰见一轮清月,不由得驻足欣赏。

而林绍白携一壶好酒踏月而来。

月色之下,一身素衣清绝。

我与他同登高楼,举杯对饮。

酒至半酣,他感慨道:「如今的你,是京门世家中最耀眼的明月,自有皎皎之辉,其他人敬之,却不敢近之。」

「那你最好也离我远一些。」我沉声说道。

可他竟低声一笑,无视我的警告,怅然道:「我已习惯了守护,纵使一生无果,亦当如此。」

「有些人终是过客,有些事终难回首。」我话语决绝,没有半分缓和余地。

长风拂过,唯有酒香四溢,再无一言相应。

而我眺望远处,尽是广阔天地。

(完)备案号:YXX18KLJDMdTx6y8M4ec9r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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