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看的小说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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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尘
我的男朋友有点奇怪,他特别喜欢喊我的名字,总是言言,言言叫个不停。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的是——颜颜。
我以为他爱我,直到他口中的「颜颜」回来了…
01
「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了。」同事碰碰我的肩,示意我往窗外看。
我扭头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街角的邱近云。他穿着长风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让街道都显得明亮了许多。
同事揶揄地看着我:「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秀恩爱了,酸死人了。」
我故作气恼地拍了她一下,心里却是沁了蜜一样甜,转身拎着包就走了。
我和邱近云在一起快三年了,我们是相亲认识的,而后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
只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为什么会看上平平无奇的我。
「慢点。」邱近云见我一路小跑过来,连忙上前揽住我的肩,他向来淡漠的脸上带着笑,「这么着急见我啊,言言。」
「我们都快一个星期没见了,」我坐上了车,朝他抱怨着,「你公司的事情忙完了?」
「差不多了,」邱近云替我系上安全带,「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补偿你好不好,言言?」
我自然是答应。
应该说,我会答应他说的所有事。
毕竟我那么喜欢他。
又是去的那家饭馆。
自从和他在一起之后,我们几乎是每个月都要来一次这家小饭馆。
小饭馆藏在老小区里,味道也不见得比别家好,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就对这家饭馆情有独钟。
邱近云轻车熟路地坐下,看见服务员是新来的,他笑着跟她吩咐了一句:「菜里不要放葱。我女朋友不吃葱。」
我没吭声。
其实我倒也不是不吃葱,只是每次来这家饭馆,服务员都问邱近云是不是按老规矩不放葱,我还以为是他自己不喜欢吃。
搞了半天,是他觉得我不吃啊。
我们开始吃饭,有一道菜却一直没上,我还挺想吃这道菜的,就让邱近云去厨房催一下。
他刚刚起身离开,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本来没打算看他手机的,但是打电话的人锲而不舍,手机一直在振。
我怕手机掉到地上,只好把手机往里面挪一下。
谁知道我刚把手机拿起来,电话就挂断了,屏幕亮了下,两条消息弹了出来。
吴城:你在哪儿呢?怎么不接电话!
吴城:颜宁宁回来了!
颜宁宁。
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邱近云的前女友。
两人大学时谈了两年,后来这个女生要出国留学,就提出了分手。
当初邱近云和颜宁宁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我闺蜜刚好跟邱近云是校友,得知我和邱近云在一起了,她告诉我了我这件事。
她跟我说,颜宁宁走了之后,邱近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想来他是非常爱颜宁宁的。
所以,当闺蜜知道我和邱近云在一起之后,她非常震惊,她跟我说得很直接,她说她不看好我们这段感情。
她没想到,我们两个能在一起这么久吧。
手机又震动起来了。我慌乱地把手机放回去。
正好邱近云回来了,他随手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邱近云去外面接电话了,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他站在路灯下修长的身影。
我想吃的那道菜端上来了,但是我半点胃口都没有了。
过了十来分钟,邱近云回来了。
我问他是谁的电话,他语气淡淡地告诉我,是公司里面的事情,并且让我快点吃,等一下准备回家。
他在撒谎。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戳穿他,也不敢深究他态度突然冷淡的原因。
02
晚上回了家,邱近云一反常态地缩进了书房里,直到快十一点才出来。
我见他神色冷淡,也没敢多问,只是说了句明天还要上班,让他早点睡。
邱近云应了声,转身进了卫生间洗漱。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一直闭着眼睛装睡。半夜两点,我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旁边熟睡的邱近云。
睡熟的邱近云没有白天那股冷淡样劲了,眉头舒展着,嘴角也带了点上扬,看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我屏着呼吸,安静地看着他。他一直睡得很沉,没有要醒的迹象。
我平静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手机。
在一起三年,我从来没有查过他的手机。
今天是第一次。
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我低头输入密码,轻轻点开他的
吴城:同学聚会你来吗?提前到下周六了。
邱近云:下周六我有事。
吴城发了个奸笑的表情:你确定?周六的聚会,颜宁宁也要去哟!
我的心骤然漏跳一拍,我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往下看。
我渴望知道邱近云的回答,却又害怕看到他的回答。
闺蜜要来我们这边出差,我早就跟邱近云说好了,周六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他和我闺蜜熟悉熟悉。
我深吸一口气,往下滑动屏幕。
邱近云的回复映入我的眼帘。他回复了一串省略号。
回复省略号?这就是不去的意思吧?我猛地松了口气,眼眶几乎都快湿润了。
谢天谢地,邱近云拒绝了吴城。前女友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吴城回复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包,我正要锁上屏幕,突然看到了邱近云两个多小时后发给吴城的消息。
邱近云说:你把聚会地址发给我。
冲进眼眶的泪水重重落在手机屏幕上,我擦掉那滴泪,冲自己苦笑了一下。
告诉吴城他要去参加聚会之前的这两个小时,他一定很纠结吧。纠结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选择了参加同学会,去见前女友。
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天亮。
我很害怕。可我什么都不敢说,不敢问。害怕一问,那个肥皂泡就被戳破了。
我真的很怂。
闺蜜周五就过来了,晚上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接闺蜜,换鞋的时候,我故作不经意地提醒邱近云,让他订好第二天的餐厅。
邱近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看着我要出门了只是叮嘱我小心一点。
我望着他冷淡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跟闺蜜见面后,我忍不住把事情都告诉了她。闺蜜比我淡定,她安慰我说:「只是老同学聚一下,你也别太敏感了,颜宁宁只是个前女友,陪了邱近云三年的人是你。除非他的良心被狗吃了,才会背着你跟颜宁宁搞到一起。」
「只能这么想了。」我勉强冲闺蜜笑笑,却压不下心底那份酸涩。
我还爱着邱近云,我不想分手。所以我只能忍。
闺蜜一路上都在安慰我,她让我明天悄悄跟着邱近云,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在她的怂恿下,我给邱近云发了个消息,告诉他今天晚上我和闺蜜一起住酒店,不回家睡了。
发完消息,我就握着手机等着,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才振动了一下。
邱近云只发了个「好」,什么都没多问。
我承认我很失望。
以前,我跟朋友一起聚会,只要超过晚上十点,他都会打电话来过来,有时候还会直接过来接我……
而现在,他连一个字都不肯多打。
想着想着,闺蜜突然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邱近云打电话来了。
原本失落的心瞬间又跳动起来。
我手心微微出了汗,不知道怎回事,接起他电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紧张。
我发现自己好像是一个赌徒。
我的真心就是我的全部筹码。
它赤裸裸地摆放在桌上,等着邱近云把它带走。
邱近云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响起:「抱歉啊言言,公司明天有事,我不能来陪你们吃饭了。不过我餐厅帮你们订好了,你们到时候直接去就行了……」
我的真心,邱近云没有多看它一眼。
我的筹码,变成了一个笑话。
03
闺蜜辗转了好几个人,才问到了邱近云他们聚餐的地方,并且得到了一张照片。
邱近云和颜宁宁的合照。
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是在秋天,照片上的邱近云穿着一身风衣,手上拿着两杯奶茶,微笑着看向旁边低头浅笑的女生。
我有点晃神,倒不是因为这件风衣邱近云至今还在穿,也不是因为从来不喝奶茶的他,手上出现了两杯奶茶。
而是因为我第一次看见,生性冷淡的邱近云,脸上竟也带着宠溺纵容的表情。
闺蜜跟我一起盯着照片看,突然,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咦,从这个角度看,颜宁宁看上去有些眼熟啊?」
我朝屏幕看过去,可照片上的两人笑得实在太刺眼,他们的幸福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神一下子从照片上弹开了,我勉强笑了一声:「是吗?没觉得呀。」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闺蜜又看了我一眼,催我赶紧出门了,「走吧,我们该出门了。」
我们打车去了邱近云他们聚餐的地方,正好对面有一家咖啡厅,我们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坐下来刚过十分钟,我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开了过来。
我赶紧拿手遮住脸,害怕被邱近云发现。
但是我明显想多了。
邱近云从车上下来之后,绕到另外一边颇为绅士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下一刻,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是颜宁宁。
邱近云低头和颜宁宁说了几句话,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我都能看清他脸上的笑意。
很温柔,很宠溺。全然没有之前敷衍我的样子。
颜宁宁无比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邱近云把车钥匙递给旁边的服务生,然后护着她上了台阶。
我狼狈地低下了头。
闺蜜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无声地安慰我。
那个晚上我回想起很多细节。
记得之前邱近云和朋友聚餐,我担心他喝酒喝多了,开车跨过半个城市去接他。当时,他歪歪倒倒地坐在酒桌上,眼睛红得厉害。
我当时还问他朋友他怎么了,眼睛怎么这么红,他朋友搪塞我说就是喝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邱近云知道了颜宁宁的新恋情。
眼睛红成那样,他为她流了不少泪吧?
我还记得,有段时间邱近云迷上了彩票,而他买的彩票,最后两位永远都是 12。
我还问过他为什么这样买,邱近云温柔地笑着说,12 是他的幸运数字。
后来我才知道,12 月 12 日,是邱近云和颜宁宁定情的日子。
他从来没说过忘了她,也从来没说过爱我。
可能是受了刺激,我回家之后迷迷糊糊地发起了低烧。
我烧得浑身难受,摸索着拿出手机给邱近云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遍,那边才接起来。
邱近云的声音淡淡的:「怎么了?」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像有点发烧。」
「我还在加班,发烧就去医院看看,你闺蜜呢,让她带你去看看吧。」
邱近云正说着,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很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近云,我的衣服呢?」
我脑袋一懵,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我耳边只剩一串单调的「嘟嘟」声。
邱近云他,挂了我的电话。
我浑身发凉,我想,一定是我烧得更厉害了。
后来还是闺蜜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晕晕沉沉地靠在病床上吊点滴,她就坐在我床前数落我。
我中途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等到我醒了,手上的针已经被拔掉了,闺蜜沉默地把她的手机递到我面前来。
那是一张朋友圈截图,备注是「颜宁宁」。
她说,「谢谢你等我回来。」
配图是一张男人的侧脸,看起来像是某个角度的偷拍。
那侧脸我太熟悉了。
更何况他脖子上的领带还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沉默片刻,下地穿鞋,对闺蜜说:「回去吧。」
折腾了一晚上,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把那张图片保存了下来,想听邱近云的解释。
只是我等到早上九点,邱近云都没有回来。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他睡意朦胧,询问我有什么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静:「近云,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加班。」
「一晚上都在加班?」
「对,累了就在办公室休息了。」邱近云像是清醒点了,还知道编细节骗我了。
「为什么挂我电话?」
邱近云有点不耐烦了:「当时手机没电了。」
好吧。手机没电了。我轻轻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你现在说吧。」
那边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邱近云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捂着电话在说什么。
我没吭声。这种事情,当然要当面说。电话里说算怎么回事。
见我不说话,邱近云说:「我这几天都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行,那你注意身体。」我又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我不需要他的解释了,这个胆小怯懦的男人,甚至不敢站到我面前坦坦荡荡地承认他从来没爱过我。
我累了。
我不想陪他玩了。
04
之前公司打算把我调到外地去,职位待遇都比现在的要好很多。
我之前因为邱近云的缘故很犹豫。
现在倒是不用纠结了。
我答应了公司,趁着邱近云没回来,我把东西收拾好,打包寄过去。
我不想和邱近云说话,只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好聚好散,然后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独自踏上了异地之路。
飞机腾空起飞,呆了近七年的城市在我眼中慢慢缩小。
我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宁静。人总是要学会向前看的。
分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Q 城我以前出差来过一次。
我打了个车先到公司报到,然后才拎着东西回了租的房子。
因为行程是匆匆定下来的,只找到了一个合租的房子。
我一边上楼一边祈祷室友是个好相处的人。
但是显然我想多了。我刚把门把手拧开,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对上了一双幽黑的眼睛——一个男人无声无息站在门背后!
我差点没吓死,猛地往后面退了一大步。
「我有这么吓人吗?」男人摸摸头。很不解的样子。
我缓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回答:「也…… 没有……」
我这才看清楚对面站着的男人。
他高了我一个头的样子,穿着黑色卫衣,看起来像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人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就是看起来有点冷漠,尤其是这样幽幽地看着人的时候。
我被他看得很心虚,心想难不成我走错了地方?
我刚想掉头就走,那人却后退了一步,让出门口的通道,说:「进来吧。」
「…… 行。」
看来没有搞错。
我拎着自己的东西,跟着他进了屋子。
男人站在客厅里,给我指了间房,「你住那儿。」
我点了点头,瞧着他不太好相处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叫罗言,你好。」
男人侧目看过来,点了点:「季闻。」
名字还挺好听,我笑了笑,刚想再跟他客气几句,谁料他已经麻利地转身回屋了。
社交恐惧症患者?我站在客厅里感叹了两句,就拿着我的东西回了房间。
来 Q 城之前,我就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快递过来了,我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去门卫那里把快递拿回来,结果推开门一看,我的包裹已经在房间里放得整整齐齐的了。
我愣了一下。我记得我没有要这种送上门服务啊,怎么包裹还自己跑回来了?
我站在屋里发了会儿呆,就去敲季闻的房门:「季闻。」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怎么了?」
「我的东西是你帮我从楼下拿上来的吗?」
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门内沉默了会儿,才说:「对,少了什么东西吗?」
我乐了,没想到季闻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还挺乐于助人。
我说:「没少,都在呢。谢谢你啊。」
我俩隔着一扇门说了半天话,季闻一点也没有要从房间出来的意思。
我只好敲了敲门说:「季闻,我们加个
这次过了差不多半分钟,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季闻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连帽卫衣,只是这回把帽子戴上了。
他往我面前一站,把手机拿出来往我面前一伸。
我用手机扫了下他的二维码,随口问他,「你看起来好年轻啊,刚刚大学毕业吗?」
「早毕业了,和你一样大。」
我随口问:「不是吧,你怎么知道我多大?」
季闻明显愣了一下,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下了逐客令:「你还有事吗,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语气有点仓促。
我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但也没多想,人家都摆明了不想多聊了,我赶紧干笑两声:「那你忙,你忙。」
社交恐惧症室友。我给季闻打上了标签。
挺好的。社交牛逼症室友才真叫人扛不住。
05
我本以为失恋会痛苦一段时间的,但我刚在 Q 城安定下来,公司就有一连串的事情砸过来,丝毫没给我伤春悲秋的时间。
因为急着上手这边的工作,我连着一个多星期都是连轴转的。
本来说请季闻吃饭感谢他帮我搬行李也没找到时间。
上司是个过分热心的人,在知道我还是单身的时候,非要给我介绍对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他,应该说我也不好拒绝他,于是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
那天,我刚和相亲对象从餐厅出来,迎头就碰到了季闻。
正好我想摆脱缠人的相亲对象,就对季闻格外热情。
我拉着季闻的胳膊,告诉相亲对象说这是我弟弟,我和他一起回去。
把相亲对象打发走了,我才注意到,季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
我被他看得心虚,松开了捏着他胳膊的手。
他的脸色不太好,语气听上去也有点奇怪:「你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愣了下,下意识地开始解释。
「没有啊,只是相亲而已。」
季闻追问:「说我是你弟弟,是找借口不想跟他呆在一起吗?」
「是啊,你真聪明。」我笑着夸他。
季闻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他也笑了:「原来如此。」
我拍拍胸口:「你刚才吓到我了,你的语气好可怕,像男朋友来抓奸。」
季闻:」……「
看到他突然变红的耳根,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哎,我瞎说的,我嘴巴笨不会说话!」我拼命冲他摆手,拼命解释。
哎,果然人不可貌相,季闻看着冷冰冰凶巴巴的,没想到这么容易脸红。
我在心里偷偷笑他。
几乎就是一眨眼,就跨进了凉爽的十月。
我的工作也基本上理顺了,没之前那么忙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已经来 Q 城两个月了。
而我,也有两个月没有想起过邱近云了。
之前那些憋闷压抑的时光,好像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离开了他,我过得更好。
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震。
是季闻约我出去吃饭。
说起来,这两个月我和季闻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
主要是我喜欢吃东西,而季闻是个资深吃货,Q 城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饭馆都被他吃过了。
这些日子,他带着我在 Q 城的小吃街里混得风生水起。
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我看了眼时间,让季闻在楼下等我。
我收拾好东西就急匆匆地下楼,同事见我这么着急的样子,还笑着打趣我。
透过电梯反光的门,我看了眼自己,我发现,我的眉梢眼角全是雀跃。
我伸手摸了摸上扬的嘴角,硬生生把它拉平了。
可是等我出了公司大门,见到站在树下朝我招手的季闻时,嘴角它自己又翘了起来。
我发现我对季闻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绪。
比如,人群中我会下意识地看向他,我会在意他的看法,甚至有点莫名的依赖他。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我现在还不想再进入一段新的恋情。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我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总是呆在公司加班,不再答应和他出去吃饭。
一两次还没什么,次数多了,季闻也感觉到不对了。
这天,我又说要加班的时候,季闻直接把门给反锁了,站在门口面色不虞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虚,我害怕他发现我的小心思,说话的气势都不足了:「季闻你干什么?」
「你这几天不对劲。」
用的是肯定句,这小子感觉还挺敏锐。
「哪里不对劲?」我反问他。
季闻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我:「你不会是背着我找了个男朋友吧?」
「胡说什么呢你,」我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哪次相亲不是被你给搅黄了?」
听了我这句话,季闻突然笑起来,还笑出了声。
笑容是会传染的,我不知道他笑什么,却也跟着他傻笑起来。
笑完之后,季闻垂握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季闻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我都把你那些相亲对象搅黄了,你怎么还是看不见我?」
「啊?」
他这么直接,我被他吓傻了。
剧情发展太快,我控制不住了。
于是我趁他一个不注意,溜了。
说加班倒也不是骗他,今天是真的要加班。
我到了公司就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快要下班的时候,才想起来家里面还有一个麻烦在。
其实在知道季闻对我也不是单纯的室友感情时,我其实是高兴的。
但是高兴之余,我又觉得惶恐。
我有点不明白自己对季闻的感情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仅仅只是依赖。
我分不清楚。
大概是在上一次感情里面吃了亏,所以我对待这段感情格外的小心。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之前跟邱近云的故事告诉他。
06
季闻说要做饭给我吃,我欣然接受。
下了班我俩在超市里逛了一圈,这才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往回走。
北方的冬天来得好像要早一些。十月中旬已经刮起了凉风。
我把半边脸缩在衣领里,等上了车才缓过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扭头看去,见季闻扶着方向盘,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故作凶狠地说:「笑什么!」
季闻回答得理直气壮的:「笑你可爱呀。」
上次跟我表白完之后,季闻好像被释放了天性,越来越爱撩我了。
我朝季闻翻了个白眼。
「小心开车。」
「我好好开着呢,」季闻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和我说话,「对了,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警告他,「说话不开车,开车不说话。」
超市到家本来就没有那么远。
我俩斗了一路的嘴,没一会儿就到了小区门口。
我惦记着门口新开的奶茶店,让季闻把我放下来。
这家新开的奶茶店看起来还不错。
我点了两杯,站在门口慢慢等。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名字。
我以为是季闻找过来了,谁知道回头一看,却见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邱近云。
我吓了一跳:「邱近云!你怎么在这里?!」
邱近云憔悴了不少,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不再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陌生感。
这个人和当初我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邱近云大步朝我走过来。
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情。我觉得恶心,往后退了一步,谁料竟然被他直接抓住了手腕。
邱近云像是经历什么折磨,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口气仍然很淡漠:「你闹够了没有,够了就跟我回去。」
我:「???」
他现在还觉得,我是之前那个他说东不会往西的人。
他还在把我当傻子。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你没看见我给你留的纸条?」
邱近云脸上扭曲了一瞬:「我不同意。」
「三个月了,邱近云,」我气笑了,「你现在跑来和我说你不愿意?你难道不清楚我为什么和你分手吗?」
「我是被事情绊住了,你怎么……」
他又伸手想来抓我。
我能挣脱他一次已经算是运气好了,他如果非要拖着我走,我是没法反抗的。
我看了眼大街上的行人,心里暗道不妙。大街上拉拉扯扯什么的,太丢人了。
「啪!」
邱近云的手被人打开了。
我扭头一看,季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他脸色铁青,目光不善地盯着邱近云:「你干什么!」
邱近云看着我冷笑起来:「这就是你不跟我走的原因?」
我觉得颜宁宁给他下的迷魂汤可能重了一点点,怎么邱近云看起来像是脑袋出了问题。
邱近云心高气盛。
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和他分手。
毕竟我听话乖巧,又那么爱他。
周围已经有人往我们这边看了。我觉得丢人,也懒得和邱近云多说,就扯着季闻往回走。
邱近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跟在我后面。
季闻看起来像是要气炸了。
他故意带着我走了一段远路,然后在一条小巷子里把邱近云堵住了。
季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把扯着邱近云的领子就把他按在墙上。
他语气凶狠:「言言哪里对不起你吗,你要这么对她?她那么喜欢你,你却要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你除了仗着她的喜欢伤害她,你还能做什么…… 你真是个垃圾!」
其实今天我本来就打算和季闻说清楚的。
谁知道居然会遇到邱近云。
季闻还差点和他打起来。
季闻的话,怎么听都觉得奇怪,他怎么对我和邱近云的事那么了解?
我可从来没跟他说过啊。
把邱近云劝走后,我看着季闻:「季闻,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季闻不敢看我,扭着头到处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奶茶好像忘记了。」
「不喝也行。」我盯着他。
季闻终于被我看得受不了了,他的声音小小的:「你以前就喜欢那种渣男啊。」
他还挺委屈。
我:「???」
季闻越说越委屈了:「他还没我好看,性格也不是很好,还和别的女生牵扯不清勾勾搭搭,简直就是……」
我抱着手臂看着他:「哦?你怎么知道他和别的女生勾勾搭搭?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吧?」
季闻磕磕巴巴,眼神飘忽:「我猜的……」
「那你还挺会猜,」我挑了挑眉,「之前我就想问了,怎么我们第一次见面,才说了两句话,你就知道我们一样大了?」
「啊,这个……」
「而且以你不喜欢麻烦的性子,为什么会帮我一个陌生人把快递从小区门口搬回家?」
「我就是…… 心肠好……」
切,我信他个鬼!
回到家,我给闺蜜发消息,问她季闻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对我和邱近云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闺蜜直接给我回了个视频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邱近云来找你了?」
我怕季闻听见,回房间关上门:「对,他怎么回事?疯了一样。」
「你知道吗,」闺蜜神神秘秘地说,「当初邱近云不是和颜宁宁一起去外面玩吗,你当时跟我说邱近云是借口出差一个星期,谁知道他们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啊?」我挠了挠头,「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假?」
「听说他借口女朋友家里出事了,要陪女朋友。」闺蜜幸灾乐祸地说,「结果你知道吗,他居然在外面碰到了他的领导!哈哈哈哈哈……」
我听着都尴尬得不行:「后来呢?」
「他们领导可不是好忽悠,回去之后就把邱近云调到分部去了,说是眼不见心不烦……」
我听得一阵唏嘘。
之前邱近云还说,他们领导这两年就要退了,到时候他应该有升迁的机会。
这么一来,他的升迁十有八九要泡汤了。
「那他来找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给他出的馊主意。」我问。
」你别着急呀,接着往下听就知道了。」闺蜜笑着说,「颜宁宁从小就被人捧着惯着,性子傲的很,邱近云也傲气,两个人在一起没人愿意低头,根本就走不下去。邱近云工作不是出问题了吗,心情本来就不好,颜宁宁还天天和他闹脾气……」
哦,我听懂了,两人闹崩了,邱近云又想起了我的好。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消息,跑到 Q 城来企图让我跟他走。
三个月没有想起我,一吃到苦头了,马上就想起我了。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闺蜜在电话那头说了半天邱近云的惨状,才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
「诶,今天季闻撞见邱近云了吧,是不是修罗场了?」
「等等,」我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室友叫季闻?」
07
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闺蜜,又看了一眼站在沙发旁边的季闻,冷冷地问:「所以你们两个联合起来骗我?」
我就说怎么那么多巧合,原来这两人早就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季闻,他居然是我以前高中隔壁班的同学。
我之前在学校里看见他被人欺负,帮他说过一次话。
这事我早就忘记了,他还记得。
怪不得明明应该是陌生人,他却对我那么好。
闺蜜辩解着:「当时是他主动和我联系的,我想着你来 Q 城没地方住,正好他愿意给你借住,我就顺手介绍了嘛……」
我眉头一挑,「那你们怎么不和我说清楚?」
季闻抢答:「你都把我给忘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万一你觉得我另有所图,不跟我合租了怎么办?」
季闻一个大男人,腰上系着一条粉色的围裙,蹲在地上像只被抛弃的狗狗。
我叹了口气:「所以你是故意接近我的?」
「嗯。」季闻可怜巴巴地点头。
「蓄谋已久?」
「嗯。」季闻又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季闻的声音温柔得让我脸红。
「哎哎哎,你们注意一点啊,旁边还有人!」闺蜜哈哈大笑着把视频挂了。
季闻继续说,「你这么好,是那个人自己不珍惜,明明和你在一起了,还不负责任,和别人藕断丝连,我……」
季闻说着说着眼睛都红起来了。
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和邱近云的事情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很讨厌被欺骗。」
季闻用力点头:「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正要说话,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拿起来一看,居然是颜宁宁发来的好友申请。
我奇怪极了。颜宁宁来加我干什么?
我犹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通过了她的申请。
在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时候,颜宁宁发了消息过来。
颜宁宁:近云病了,你能来看看他吗?
我满脑子疑惑,邱近云生病了关我什么事?
我回了她一个问号。
颜宁宁:近云从 Q 城回来之后就生病了,在医院住了几天都没见好。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我觉得你应该来看看他。
我无语了。
颜宁宁这个现任帮着邱近云找前任?
这算是什么?
季闻见着我面色难看,端着水果凑过来:「怎么啦,皱着眉头不好看哦。」
我把手机递给他看:「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
我以为季闻会附和我,谁知道他伸手在我手机屏幕上点了点,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偏头一看,发现他把颜宁宁的头像点开了。
颜宁宁的头像是一张她在海边的自拍。拍得很漂亮,是男生一看就会喜欢的那种风格。
我突然有点生气,把手机拿回来,瞪了他一眼。
谁知道季闻抢过我的手机,再一次端详起了那张照片。
我更生气了:「你干什么!」
难道真的没有男人能抵挡颜宁宁的魅力吗?
「等等,」季闻挡住我的手,指着颜宁宁的照片,认真地说,「你不觉得这个人和你有点像吗?」
「嗯?」我愣了一下,「有吗?」
「有啊,鼻子和嘴巴都有点像。」季闻说,「不过,她没你好看,也没你可爱。」
我哑然失笑。
颜宁宁是校花欸,我只是路人甲。
不过,点开颜宁宁的朋友圈,翻到她的九宫格自拍之后,我终于明白上次闺蜜为什么说颜宁宁低头的样子有些眼熟了。
从某些角度看,她跟我,确实很像。
季闻还在唠叨:「她叫颜宁宁?名字也没有你好听,真是不知道邱近云是什么眼光……」
名字……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邱近云很喜欢叫我言言。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十分亲昵地叫我小名。
有时候每说一句话都喜欢带上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这是他喜欢我的表现。
毕竟只有亲密的人,才会时时刻刻把亲密的昵称挂在嘴边。
现在我才知道,邱近云喊的,不是「言言」,是「颜颜」。
他喊的是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季闻突然不说话了,大概也猜到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你没事吧?」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些惆怅。
我以为我和邱近云的结局是不愉快的。
谁曾想,我们连相遇都是错误。
我拍了拍季闻的脑袋:「我没事,只是觉得邱近云有点可怜。」
「为什么这么说?」
「他对颜宁宁一往情深,却留不住心爱的人,他对我没有半点情谊,却要对我故作情深。」
我有点唏嘘:「他真是可怜又可悲。」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季闻见我一直说邱近云,有点不耐烦了。他把我手机拿开放到桌上,「现在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啊?什么啊?」我装傻。
「什么时候给我名分?承认我是你的男朋友。「季闻的语气凶凶的,我心里却甜甜的。
我故作犹豫,摸了摸下巴:「还要再考察考察你。」
「还要考察什么!?」
「考察你等一下做的饭合不合我胃口。」
季大厨厨艺了得,几乎就没做过不合我胃口的菜。
所以这个答案是肯定。
另一个答应也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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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朵
《被偷走的一天》by 林朵(已完结)
男孩有种超能力,能偷走任何人生命中的一天。
说是偷走,但他既不会让失主损失一天时间,也不能对偷走的那一天做任何更改。失主依然会按照既定的命运过完那一天,不受任何干扰,事后也不会对那天发生的事想不起来。
只有关于那一天的感受会减淡许多,因为被男孩偷走了去体验。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男孩借着失主的眼睛,最近距离地旁观和感受了这一天。
从小到大,男孩靠着这种奇异的行窃方式,肆意体验别人的人生。他有时会偷走超级富豪的一天,有时会偷走街头乞丐的一天,这里偷一天,那里偷一天,生活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平淡,从不乏味重复,总是新奇,总是精彩。
有时他也会偷到不怎么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痛苦悲伤的一天。
这时男孩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偷走的一天必须全部体验完,无法提前中断。
因为极其痛恨这些糟糕的体验,男孩行事更加谨慎,每次出手之前会先去到城市最大最美的公园,躲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偷偷观察那些坐在草坪上野餐的人们。他会靠着一张张欢快的笑脸揣测,谁的人生最有可能藏着幸福圆满的一天。
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男孩第一次看见了女孩。
当时女孩刚扶起一个奔跑时不小心跌倒的陌生小孩,蹲下身温言软语地哄孩子不要哭,还拿出湿巾,帮小朋友把脸上沾的泥渍一点点擦干净。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耳侧柔顺的长发上,动作轻柔的手指间,被风撩起的长裙边缘,那么亲切,那么温婉。
只需一眼,他已沦陷。
男孩爱上了女孩。
但男孩还没有真正的认识女孩,女孩也不认识他,贸然搭话只会显得冒昧无礼,男孩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和女孩结识才算妥善。
哪怕他已经从偷来的一天里体验过无数次情侣间的爱恋,还有许多陌生人变为亲密好友的桥段,但他都只是观看,不是实践。在现实生活中,男孩从来没有试过和谁建立过真实的关联,无论是亲人,恋人亦或是同伴。
事到临头,他心慌茫然,手足无措,不晓得该怎么办。
男孩只能默默看着,直到夕阳西下,女孩和朋友们一起说笑着走远。
之后几天,男孩谁的一天都没有偷,只是用自己的时间等在公园,希望女孩能再次出现。
可惜,女孩一直没有来。
沮丧的男孩回归了过去靠偷走一天度日的生活,这回反倒又遇见那她。
他偷走了某位大学教授的一天,借着这位教授的眼睛,在学院阶梯教室里看见了那女孩。
男孩能清晰地感知到,教授对这个学生很喜欢,因为她聪敏好学,用功勤勉,会在科目考试里拿到将近满分,也能将研究报告写得出彩。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用功的好学生。男孩隔着教授的目光,将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听课的样子印在心间。
和相貌无关,仅仅是那眼神中流露的专注与聪颖,已足以令她绽放神采。
于是男孩对她的了解和喜欢,又同时多了一点点。
男孩将偷走一天的对象转向了女孩身边的人,比如她在便利店打工时的店长,比如她在学校里的同学,又比如她家中慈爱宽厚的母亲。
靠着不停转换的视角,他看见了不同视角下的她。
看见她在工作时的认真负责,看见她对身边朋友的热情友善,也看见她在自家母亲面前,依然会时不时撒个娇耍个赖,还保留着小女孩一般的天真和依恋。
缺点自然也是有的,女孩和无数年轻人一样,会怯懦,会拖沓,会自傲,会急躁,会看错人做错事,做不到毫无纰漏,事事周全。
在有些人眼中,她是不怎么讨喜的。
男孩也偷走了这些人的一天,体会到了他们对女孩的反感,无论这些不快究竟是源于误会还是事实,都是不可否认的存在。起初男孩还会因此感到不忿或失望,就像自己过去在偷走任意一天时那样,对视野中出现的陌生人们匆匆一瞥,随意做出 “这人真讨厌” 的判断。
可这一次,他不再介怀。
因为他耐心看了很多天,明白正是这些好好坏坏拼凑在一起,才还原了女孩最本真的模样。
男孩庆幸自己能有机会看得这么完全,女孩在他心中的印象变得越来越立体,越来越饱满,再也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了。
这个女孩跟世间任何人一样,身后跟着甩不掉的影子,可这不会掩住她脸上的笑容,眼里的光华。
即便看过了她的无能为力和脆弱不堪,男孩对她仍然很在意,很喜欢。
各种复杂的感觉慢慢积累,终于从男孩心中满溢出来,驱使他放下超能力,用上属于自己的时间去便利店应聘,成为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伴。
放在以前,男孩绝不会这样做。
他无法忍受平淡生活的日复一日,混在茫茫人海里长久地做个小人物,所以他沉迷于不断偷走其他人的一天,跳过生活里的重复和乏味,直接品尝最精彩最刺激的那一点点。
如今,他却守在这间小小的便利店,每天安安稳稳上着晚班。
男孩不想再隔着谁的目光去看女孩,只想用自己的眼睛注视着她,陪在她身边。
当然,这对男孩而言是不小的挑战,他需要鼓足勇气,第一次迈过旁观者与参与者之间的界线,结结巴巴开口向同事们做自我介绍,跟店里来来去去的顾客们打交道。
以及堂堂正正站在女孩面前,红着脸说一声 “你好”。
只有老天知道,他当时的心跳究竟有多快。
女孩对这位新人很和善,作为前辈将店里的规矩一一教给他,日常总结的工作技巧也很慷慨地和他分享。
男孩很用心地去学了,可惜上手并不快。他以前从来不需要费心做这些事,而这世上最细微的工作,往往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甚至不知道在面对客人不满的诘问时,该怎么辩解和道歉。
过去的他,只需要躲在被偷走一天的人身后漫不经心看着就好,不参与实际,就不会有责任需要承担。
可如今摆在眼前的麻烦不会自动消失,还要靠女孩出面,向客人好声好气地解释清楚状况,再赠送优惠券予以安抚,才让店里免于更多责难。
注视着客人离开,男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给女孩添了很多麻烦。女孩却主动拍拍他的肩,笑着鼓励道:“别在意,你比我刚来时做的好多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足够支撑男孩收拾起忐忑,继续去学习该怎么打理便利店里的零零碎碎,鸡毛蒜皮。这回生活也回馈以善待,让男孩在磕磕绊绊中开始能够独自应对店里的工作,不需要女孩再费心指点。
某次妥帖地打发走故意找茬的客人后,看着站在收银台后的女孩对自己竖起赞扬的大拇指,男孩突然松了口气。
心情就像很多年前,还是个小男孩的自己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时那般畅快。
说实话,男孩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实在的成功体验。
他居然有些怀念。
在与工作混熟的同时,男孩和女孩也慢慢熟络起来,有许多个夜晚,来店里光顾的客人不多,可以给两人空出一些时间聊天。
此时的男孩不再是最初那般拘谨,他已经适应了与人面对面交谈,而那些偷来的体验成了充当谈资的宝库,供男孩从中挑出最有趣的给女孩讲,逗得女孩止不住地笑。
男孩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模样,于是他挑了更多精彩的一天给女孩讲。
女孩也听得起劲,双眼里映着男孩的身影,闪闪发亮。
“看不出来啊,你以前的经历那么有意思。” 女孩打趣道。“命运之神真是优待你,让你一个人过得可以顶好多人一辈子了。”
刚刚还有很多话讲的男孩突然哑然。
他不敢告诉女孩,这些见识和体验其实并不属于他,全是偷来的。
之后男孩不再多言,两人略有些沉闷地度过了剩下的晚班,在下班后独自往回走的路上,男孩脚步缓慢,心下茫然。
回想过去,他的人生被偷来的一天天填满,就像一本厚厚的相册贴满了漂亮的照片,记录了无数个最特别最精彩的瞬间。
可倘若拿掉这些相片,相册本身,一片空白。
无论偷走多少别人的一天,男孩都偷不来真正的家人,偷不来真正的朋友,也偷不来任何真正的才能或是情感。
在他不必再隔着别人目光去注视女孩的同时,女孩双眸中的倒影,却不是真正的他。
那只是他用偷来的人生碎片拼接起来的假象。
男孩停住脚步,仰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夜空,发出一记无人听见的叹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切似乎都和先前没什么两样,除了男孩变得愈发寡言,还有就是这天夜里下了班,男孩主动提出陪女孩走一段夜路,因为附近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深夜劫案,不太安全。
冗长而沉默的同行总是令人尴尬,男孩决定还是跟女孩聊天。这回他没有提什么过往经历,而是跟女孩说起了一个小故事。
他说在某个虚幻的世界里,每个人的一生就是踩在没有尽头的河水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捞起一堆堆毫无价值的河沙,辛劳又枯燥地筛选晾晒,指望自己能从中淘出很少一点金砂来。
“为了少的可怜的一点金砂,就得忍受整整一生的琐碎无聊。” 男孩向女孩苦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这样的徒劳,如果是你,会不会选择从河里跑掉?”
最后手中没有河沙,也没有金砂。
就像他一样。
女孩没有立即回答,思索了许久之后,摇头道:“我不会逃跑。”
男孩依然皱着眉头,握起手心向女孩示意:“就为了那一点点金砂吗?它们可能单单一只手就能握住。”
“如果非要在意能握在手心里的金砂分量,当然只有一点点。” 女孩也握住手心,随即松开手指,朝天空方向做了个挥洒的动作,“可要是我把它们洒进夜空,那我就能拥有一大片星星啦。”
说完,女孩轻松地笑了起来。
男孩注视着她被星光照耀的笑颜,复杂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跟着释然。
在认识女孩之前的许多年,他是个偷走许多人宝贵一天的小偷,自以为是地俯视着世间,觉得普通人只能活的庸碌平淡,像是徒劳无功的淘金者,被人生琐碎牢牢困住,最终只能淘得微不足道的金砂,很不划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每个认真生活的人,最后都能将手里的金砂撒进夜空,拥有一大片璀璨的星星,倒映在记忆的长河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就这样看一辈子,也不会生厌。
之后几年,男孩和女孩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即使是在他们因为因各自的际遇离开了原来的城市,相隔很远难以见面,这份友情也没有中断。
男孩时常给女孩写信,告诉她自己在新落脚的城市又认识了什么有趣的人,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还有他现在所在的话剧剧团又上演了什么新的剧目,自己扮演了什么好玩的角色。
没错,漂泊许久之后,男孩成了一名话剧演员。
他并非科班出身,却能将不同角色扮演得娴熟自然,打动人心。这种惊人的天赋为男孩谋得一份表演的工作,让他能跟着剧团天南地北地巡回演出,体验这个世界的广阔。
男孩在舞台上诠释不同角色,展现他们生命中最精彩的那一部分。
但这和偷走别人的一天,仅仅作为旁观者观看是不同的,他会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切实的技能,交到投缘的朋友,属于男孩的所有体验都是真切的,踏实的,一点点填满了他曾经空洞的生活。
这其中也有数不清的无趣与繁琐,重复和挫折,随便挑出一两件来,都比他当初在便利店里所做的尝试难上许多倍,男孩没有退缩,他会在繁星满空的深夜里坐在窗台前,提笔给女孩写信:“这段日子不太顺畅,所幸,我还拥有天上的星星。”
女孩也会及时回信,有时还在信纸空白处画上几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她在信中跟男孩开玩笑:“我这里虽然是阴天,但乌云之后躲着的星星也不少呢,来,我抓了几颗最胖的,全都送给你吧。”
一晃又过去许多年,某个春风和煦的下午,不能算很年轻的男孩女孩同时回到了原来的城市,重逢在最初遇见的公园。
女孩并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男孩自己也快忘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长久的分别没有带来任何隔阂,两人愉快谈论着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就像对着一个上周刚聚过会的老朋友,轻松又自在。
变化当然是有的,女孩褪去了学生气,多了几分身为大学教授的大气笃定,成了资深话剧演员的男孩也变得更加健谈,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功底更甚过往,随便从这些年里的经历挑出些有趣的来讲,就能把女孩逗得笑起来。
“哈哈,你的生活还是那么有意思啊。” 女孩笑道。“看来你这些年真是找到很多星星呢。”
男孩谦逊地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看向女孩。
他在庆幸,也在感慨。
认真生活的时光总会带来改变,这一次,他的星星不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他从湍急的河流里亲手捞出来的。
女孩眼中的倒影,再也不是谁的碎片拼接起来。
只是他自己,那个完整又特别的男孩。
正当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之时,旁边突然跑来一个小孩,因为跑得太欢快,没注意看路,她一下子撞到女孩身上,摔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女孩急忙蹲下身,温言细语地安抚着小朋友,还掏出纸巾,替她擦掉小脸蛋上的泪珠。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耳侧柔顺的长发上,动作轻柔的手指间,被风撩起的风衣边缘,那么亲切,那么温婉。
男孩突然回想起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见她的第一面。
是了,许多年前见到她的第一眼,男孩便已沦陷。
时光荏苒,这份爱意从未改变。
男孩忍住了告白的冲动,陷入了持续的犹豫。
这或许就是年龄增长的坏处,有时让人心中冷漠生不出爱,有时又让人爱在心中口难开。和女孩的友情维持越久,男孩便越是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免得被女孩察觉端倪。
他有太多的顾虑。
顾虑自己从未向女孩坦白偷走别人一天的超能力,这般隐瞒会令女孩生气;顾虑女孩要是不相信,该会觉得他发了疯,所谓解释是在胡言乱语;顾虑女孩要是相信,肯定会怀疑他曾用这种超能力做过什么丑恶之事(事实上他使用这种能力时都很有底线,尽量避开了不该窥探的事物);顾虑自己早年的人生有着一大片空白,与优秀的女孩并不相配。
而所有顾虑当中最重的一点,是他担心自己向女孩坦诚心意又得不到回应,那两人以后可能就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种顾虑并非死局,他明明有办法解决的。
只要男孩愿意动用自己的超能力,偷走女孩的一天,去体验她心底的感受,就能在女孩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弄清她对自己的感觉。
但他不能,他不敢。
爱令人胆怯,男孩害怕知道答案。
哪怕已在真切的生活里磨砺多年,有了面对种种琐碎磨难的韧性,男孩始终没能攒足勇气,去揭晓女孩究竟是否爱自己的答案。
毕竟,一旦答案揭晓,可能就会连缥缈的梦也做不下去了。
所以眼下的他情愿继续拖延,继续逃避,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对着头顶的星空唉声叹气。
只恨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唯独在这件事上,自己居然毫无长进。
正当男孩纠结不已之时,女孩那边传来来一个坏消息。
她的母亲病逝了。
葬礼之上,男孩看见女孩强撑着精神打理各种琐碎事务,对前来的亲友致谢的坚强模样,心里很是难过。
既为那位慈祥老太太的猝然离世,也为女孩正在承受与至亲分离的痛苦。
他知道女孩和母亲关系向来亲密,他很想为女孩做些什么,至少像其他亲友那般说些安抚的话,可当他站在故作坚强的女孩面前时,男孩突然意识到,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说不出。
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实在是太过无力,心碎之人的巨大悲伤,旁观者又怎么能真的领悟。
倒是女孩不愿失态,竭力维持着平静的声调:“没关系的,不用安慰我,我会好好怀念她,我也会慢慢熬过去……”
到底还是没忍住,女孩哽咽了,眼泪从脸颊滑落,被她抬起手背死死捂着。
下一秒,男孩紧紧拥抱了她。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再犹豫,下定决心,偷走了她的这一天。
不是为了打探对方是否爱自己,不,此时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得失,只是全心全意想为她分担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天,体谅她的悲伤和心碎。
他不能让逝者复生,他不能让时间流返,面对生离死别的无奈,男孩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无能为力,做不了什么改变。
但他可以给女孩一个最温暖的拥抱,同时告诉女孩,在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有我真正明白你的心情,愿意给你陪伴。
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啊。
愿你永远不孤单。
那是男孩最后一次使用超能力。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过得充实又精彩,根本不需要去偷谁的一天来体验。但他还是由衷地感激上天曾将这种超能力赠予自己,否则他就无法在替女孩分担心碎的那一天,察觉到在那股浓浓的悲伤之下,也深埋着女孩的一丝期待。
她或许比他坚强,比他勇敢,面对生活的湍流冲刷,能比他坚持得更久更远。
可同为普通人的她,总会有怯懦退缩的一面。
所以女孩将对男孩的心意埋藏在心底许久,不敢开口向男孩求证: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已经爱上对方许多年?
幸好她不必开口发问了,他们两个谁都不用再问了。
一个默契的拥抱,一次坦诚的对视,一场忠实的陪伴,已经足够回答所有。
很久很久以后,直到男孩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同样成为老奶奶的女孩偶尔还会拿这件事打趣他,说自己亏了,被他偷走了人生里很重要的一天。
然后老奶奶话锋一转,对着老爷爷笑得很开心,说没关系,她不在意。
毕竟,他只是偷走了她的那一天。
而她偷走了他余生的每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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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山溪
分手七年,再遇前男友,他的身边不仅有了金发美女,手指上的戒指也醒目又刺眼。
我提醒自己他已婚,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哪知刚到家就被堵在楼下。
「我们结婚吧。」
还没顾得上惊讶,就看到他把戒指褪下戴在了我的无名指。
「替你保管了七年,现在物归原主。」
「我没野心,只想要你。」
——分手七年,我和前男友闪婚了
《旧爱成婚》
(⭐破镜重圆,甜虐,结尾 he 啦,不小白,放心冲!)
- 她的前男友
次日清晨,许鸢照样踩着点抵达了 VE。
“Hello, Jannet.” 亚麻色头发的俊小伙 Cris 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许鸢微微点头示意。
抛去别的不谈,其实她心里有考虑,这次和 VE 的案子,自己的合作伙伴八九不离十就是眼前这位男生了。她可不想在自己合作伙伴的眼里落下什么 “冷漠”、“不近人情” 的评价。
但奇怪的是,整整一个上午 VE 的人只是给她安排了一张工作桌,却没有进一步对他们接下来的事务作统筹安排,而 Cris 更是在同事前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后有些摸不着头脑,频频回头看许鸢。
可许鸢是何等人也——自打上学起就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众人的焦点,这种目光她还真不曾有半点畏惧。
她淡定地坐在工位上把笔记本打开,认真地再度复习着这个案子的资料。
只是庸庸碌碌忙过了一上午后,中午休息时间站在咖啡厅的她终于还是有点失神,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昨晚的事。
——
她在岑贺的房间里看到了他们之间合影,也是唯一一张合影——在模联初遇时的合照。
两人都不是爱拍照的人,许鸢尽管张扬,却从不在感情这方面张扬,因此在一起的一年里真没有在朋友圈发过任何合照。而那一张照片,就是仅存的,两人同框的照片。
在那一刻,许鸢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比谁都清楚这张照片的年头,也清楚它的来历,更看懂了它的主人对它的珍视之感。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在有了未婚妻后,还可以明目张胆地缅怀自己的前任?更要命的是,他的这种缅怀,竟然让自己可耻地、不可自已地心动。
愣了片刻,她匆匆转身,掩饰掉自己脸上微变的神色。
“岑贺,岑贺?” 许鸢蹲在沙发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那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从仰面靠着沙发变成了完全蜷缩在沙发上。听到她的声音,他也只是撇撇嘴,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
许鸢没听清,凑近了去听,哪知道岑贺突然抬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的侧脸上。喝过酒后的脸滚烫的,撞到她后,几乎是一瞬就将她也快要烧着了。
“鸢鸢……”
她听见岑贺在叫她的名字。还是那一年,极为亲密的时候,岑贺才会控制不住失神叫出的亲昵昵称。
热气扑腾到她的脸上,许鸢一下坐直了,心神巨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心想。
于是落荒而逃。
都没来得及管还睡在沙发上的人。
——
过了午休,许鸢也按捺不住了,收拾起资料就往审计部 BOSS 办公室走,去问问这次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 CRIS 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刚走到办公室,就看见透明玻璃里那个熟悉的人影立在办公桌前,他低着头,好像在说什么。
许鸢敲门的手顿了顿,心想还是过会儿再来。
但门里面的人已经看到了她,率先拉开了门,十分熟稔。
“进来说。” 岑贺站在她的侧边轻声用中文对她说。
许鸢微微颔首点头走进去,忽略了鼻间窜上来男人宿醉留下的淡淡酒味。
“Jannet,我刚要找你呢。” 坐在老板椅上的是 VE 审计部门的一把手,他今年已经快要六十岁,看起来却年纪不大,只是有些秃顶。
“这一次和中国星越的合作我们都很重视,原本是打算让 Cris 和你一起跟进这个案子,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毕竟是个大案子,恰好我们这儿又有个来自中国的能手——” 他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岑贺默然,站了出来,“虽然 Carver 马上要离职了,但他的能力却是我们部门一等一的好,我相信这次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的。”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一整个上午 Cris 都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到手的案子被人家从嘴边抢走了啊。
岑贺向前走了一步,朝许鸢伸出手来。
他今天穿的是非常正式的西装,黑色外套搭配白色衬衫和一条斜纹领带,领带下方还别着一个低调的大牌领带夹。与他穿着正式对应的,是细节处的漫不经心:未干黑发上戴着潮意,应是出门之前临时匆忙洗了头没干,还有下巴处微青的胡茬野蛮生长。这就是宿醉的下场。许鸢腹诽。
“Jannet,合作愉快。” 岑贺微笑着说,这次他用的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懂的英文。
“合作愉快。” 许鸢回握住他的左手,勾唇,却敏锐一愣。
出了办公室后,岑贺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去准备接下来的工作材料,而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许鸢进了办公室的 Cris 早已忍不住凑上前来了。
他有些遗憾:“Jannet,这次我不能跟你合作了。”
二十四五岁的美国男孩坦率又自然,丝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失落。
“以后会有机会的。” 许鸢礼貌答道。
“真的吗?”Cris 眼睛亮了起来,显然是没能彻底理解中国人的客套文化。
老实说工作这么久,面对曲意逢迎的人自有千百种办法对待。国内职场上没人会把话说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事留三分是每个初入职场的菜鸟要学会的第一课。所以在面对美国男孩的直球时,许鸢一下子没想好怎么答复。
该拒绝么?还是要顺势应下?又或者他会把自己的答复当真?
许鸢真不明白。
不过有人适时替她解了围:“许鸢,麻烦这边过来一下。” 不远处的岑贺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指着旁边的小会议室对她说道。还是用的身边人都听不懂的中文。
说完了好像才看到她身边的 Cris 反应过来似的:“啊,Cris 我有打扰到你和 Jannet 的谈话么?” 岑贺抱歉地耸了耸肩,权当在场人看不出来他刻意支开两人的行为。
没想到 Cris 还真没读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强调道:“Carver 你可不要再欺负 Jannet 了啊!” 别再因为喝醉了酒让她送回家了!
不过被针对的人没在意这些,只是微微瞟了一眼会议室,示意许鸢赶紧跟上。
等到两人坐在会议室里,把门关上时,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默契的打字声。
“你昨晚——”
“你看看这里——”
许鸢顿了顿,没看他:“你先说吧。” 公事公办,是没必要把私事扯进来。
“昨天是有点喝醉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岑贺松了松领带,“今天倒是好很多了。”
他把刚才已经准备好的水杯递上去:“先喝点水吧,工作这边不着急。”
许鸢接了过来,视线却凝聚在他的左手中指上。
一圈戒痕。
她刚才就发现了,岑贺中指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经年累月戴着戒指所留下的抹不去、藏不住的痕迹。
“还是工作吧。” 她说。
因为—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大洋那头的格子间的明争暗斗。
真真假假,针尖麦芒,每一句话的意思都要细想,每一个表情的内涵都要揣摩。
可她已经很累了,这么些年一个人走来,已经很累了。
她再也不想分神在生活里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好像这一圈无论如何都消不去痕迹的戒痕,还有隐约出现在他生活里和同事口里 “未婚妻” 的痕迹。
是真?
还是假?
许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猜了。
早点结束,早点分开,对大家都好。
———
不得不说,和岑贺工作的过程是非常愉快的。
两人全程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只要一人提到上一句,另一个人必定能迅速地对出下一句来。不需要任何提醒,也不需要任何暗示,好像经年累月的默契。
会议室里暖气很足,两人都脱了外套,只剩一件衬衣。乍一眼看去,都穿着白衬衣的两人仿佛像是回到了当年还在图书馆自习的日子。
大学里相约一起去自习的情侣并不少,但在公众场合黏腻的情侣也不少。可他俩却是例外,一个比一个正经。
岑贺给两人都准备了保温水杯和果腹的面包,接着就一头埋进了学习里。许鸢也不遑多让,除却小声询问他部分公共课不懂的知识,也再不跟身边的人说话。
顶多,也就是一天高强度的学习之后,两人偷摸着在桌子底下牵了牵对方的手,然后迅速放开。好像这比桌上放的面包更能让人顶住饥饿似的。
那时候许鸢真的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爱情。
彼此扶持,相互促进,未来再难的路也不过如此,身上的担子也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了,你进步了很多。” 应该是工作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岑贺也说了句心里话。
许鸢倒没在意进步这个词,她向来知道岑贺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听到他的夸奖心里也是开心,嘴上没把门话就已经溜了出来:“别的国家 IPO 不敢说,至少美国这边的 IPO 不会落后你太多,毕竟……”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
她刚准备说下句,却适时一顿。
眼神没预备地就扫到了岑贺。没让她意外的是,和自己过分默契的岑贺已经联想到了她没能说完的话,脸果真立马沉了下来。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是么?”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冷硬了一起来,激得许鸢鼓起勇气回望他带着愤怒的眼神。他好像,就是见不得她能如此轻易地提起那段时光。
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一扫而空,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在静静对峙。
岑贺动了动嘴唇,重复了一遍:“因为是美国,对么?”
许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波澜无惊。
这个话题,绝对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死穴。
“许鸢,” 一瞬间,没能得到她半句回馈的岑贺在一瞬间声音就哑了下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
许鸢紧张得大脑充血,手指发颤,在他的控诉里,模模糊糊想起了这番场景好像发生过。
- 闹得不愉快
十三个小时有余的航程原本对于许鸢来说应是不难熬的,按照她的性子来,无非就是坐着看一会儿工作资料,再眯眼睡上一会儿。可现在倒完全不一样了,岑贺这么高大的一人,就硬生生地杵在她身旁,何况比起大学时,他的气势更足了,让人无法忽视。
许鸢只好阖眼假寐,就连怎样正常呼吸都快忘了。
到了后来倒是真的睡着了,而且或许还因为遇到故交的原因,她竟然梦到了许久不曾梦到的大学时候的光景,辗转醒来的时候机舱里已经全黑了下来,自己身上搭了条毯子,身旁的人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借着黑暗,许鸢侧过头去大胆地打量岑贺。
他比原来更瘦了一些,头发也短了些,凛冽的眉峰团聚在一起,似乎睡梦里也不安心,高挺的鼻梁下是紧抿的薄唇。总有人说薄唇的人性子淡薄到冷血淡情,但许鸢却不这么觉得。岑贺或许对外人是冷淡的,但对她,却从来都是一片赤诚,除了他们最后的分别。
两人距离有些近了,她炽热的呼吸就扑在岑贺的脸上,他原本也就没有熟睡,此时蓦然转醒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醒了?” 岑贺的声音有些哑。
“嗯……” 她有些尴尬,不冷不热地回应着。
岑贺撑起身来:“要喝水么?”
“咖啡吧。”
“我记得你胃不太好,” 语罢,他伸手招来空姐,轻声说道,“一杯热水,谢谢。”
从以前开始,他便喜欢 “管东管西”,让那时候的自己有些不满。
许鸢无语,端着空姐很快送来的水,轻嘬着不再说话。心高气傲如她,本应该对无端插手自己生活习惯的人感到不耐,可是现在,也许真的是一杯热水的作用,让她的胃一阵暖意。
抵达洛杉矶后,岑贺倒是很好心地替她拿下了托运的行李,又随他一起走到了机场大厅外。
洛杉矶的九月,比起祖国要凉上许多。饶是太阳下,温度也不高。许鸢就穿着条短裙,双腿赤条条地裸露在空气里,一只手拖着箱子有些冻得打颤。
岑贺拿着手机,扭过头皱着眉看她的窘态:“你没人来接吗?”
许鸢摇头,她本来也就是临时起意夺过了这个公差机会的。
“你跟我走,我有人来接,载你回去?” 他继续问道,然后也没停下和电话那头的交流,“yep,you may go stright.”
一口流利地道的美式发音,比起许鸢这个留学党也不遑多让。
话音刚落,一辆红色的轿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两人的前方。车窗摇下,是一位戴着墨镜,唇色鲜艳的金发女孩,她见到岑贺,高兴地吹了个口哨。
“Carver.” 她笑说,俏皮地摘下墨镜眨了下眼,叫岑贺的英文名。修长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戒指上一颗钻石闪闪发亮。
岑贺应了声,立马背身去拉许鸢的箱子,权当她已经默认了自己要送她,却没想到许鸢拉着箱子,站得笔直,说道:“不麻烦了,看来你还有事的样子,而且酒店与你的目的地说不定也不顺路。”
他刚想再说两句,却看到许鸢冷淡的脸色,心知她的倔强,也就不再劝说了,只是再说:“那有空约你吃饭,电话留一下?”
“岑贺,我们当时闹得并不愉快。” 许鸢回答。
男人的脸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垮了下来,他盯着许鸢的双眼看,试图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什么情绪,却发现对面的人坦然得很,完全不像是有什么负担一样。
“行。” 岑贺咬着牙转头,心想:不就是因为当时分手不愉快么,如你所愿。
说罢就拎着箱子走到后备箱去,“砰” 地一声将行李箱扔在后面,然后走到绕了个圈走到副驾驶座坐下了。
直到车开走前,许鸢还隐约听到他同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今天怎么是你来了?我还以为……” 剩下的英文单词就融化在了风里,再也寻不到了。
许鸢目送着跑车离开,亦拉着箱子离开,心里想着的,却还是刚才过目不忘的那颗钻石。
——
出租车一路飞驰奔向市区,窗外的街景一直倒退,嫌车里太闷,许鸢一直开着窗。
凉风就这样吹起了她的长发,她靠在玻璃上发呆。
说实话,许鸢对洛杉矶这座城市并不陌生。UCLA 是她的母校,她在这里度过了研究生一年半的时间。
在这里,她度过了无比孤单的日子。一个人奔波于教室和出租屋,一个人草草看书到深夜才想起没吃晚饭……
所以,虽然那时她和岑贺已经分手两年了,但因为人在异乡,难免容易总是想到在故乡的人与事,那时的许鸢,脑海里最想,最怀念的,是当初那段初恋的日子。
因此出租车飞快地略过许鸢母校时,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岑贺的名字。
——
两人是大学校友,认识的时候许鸢刚入大学,是法学院顶顶有名的美女一个,而岑贺呢,则是隔壁经济学院已经风靡校园多年的大三师兄。岑贺是不喜出风头的人,但无奈优秀的人在哪儿都会发光,偏偏在一次模拟联合国大会上认识她。
大一的许鸢伶牙俐齿,面对大三的岑贺仍然不卑不亢,毫不畏缩,将连续两年夺得最佳代表奖的岑贺在辩论场上逼到角落。
人人都说,这一年的岑贺怕是要被一个新人横扫。
那时候的许鸢,当然得意了。
她还能记得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路顺风顺水走来的天之骄女哪里经历过什么打击和挫败?就算是众口交赞的学校风云人物,在她的面前也不过尔尔。哪知道她没得意几分钟,在自由磋商阶段,岑贺的动议就以绝对的优势领先了她的对立动议。
没尝过失败滋味的许鸢赛后将拿下第三个最佳代表的师兄拦下。
“你究竟用了什么招数让其他代表选择投你的票而不是我的?” 明明在自由辩论阶段自己的优势应该是很大的。
才十八岁的女孩还不懂得收敛自己身上的傲气,一脸倔强的表情惹得他不禁笑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参赛不得不穿着西装和高跟鞋的女孩,莫名地感受到她身上的稚气。虽然她拼命地想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大女人。
“至诚尽性: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望着许鸢急得要跳脚的模样,岑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许鸢愣住了。她当然知道这是《中庸》里的话。她立马一深思,就明白了岑贺在这时提出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说她性格太激进,不懂治国中庸之道,导致在和各国代表磋商过程中锋芒太甚,不得民心么?
想到这里,她有些羞得开不了口。
见女孩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岑贺笑了笑,本想说一句,你还小,或许以后会更好,但一想到她骄傲的性子,自己说这话说不定适得其反,就作罢了。
“再等两年,我这个奖,就是你的了。” 岑贺摇了摇手中的奖状,那是新鲜出炉的杰出代表奖。
许鸢点了点头,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两年后,这人不就毕业了么?他的意思就是,有他在校一日,她许鸢就难以出头一日。
刚表情转暖的人马上 “哼” 了一声,娇俏地斜了他一眼。
岑贺无声笑了,知道她又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后来没多久,或许是缘分这东西真的不可捉摸,两个人在校园里遇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优秀的人本就容易相互吸引,一来二去,加上校园里飞速传播的流言蜚语,两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在一起后,某个吃完晚饭散步的路上。
学校的情人坡原本就是情侣间腻歪的首选地,两人也不能免俗。许鸢靠着岑贺坐着,脑海里莫名就想起了让两人结缘的第一次模联事件。
她仰起头来问:“你那个时候说那句话到底有没有嘲讽的意思?”
岑贺还沉浸在温香软玉的美好之中,听她这一问,脑子也宕机了半刻。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回答时,怀中的女孩早已经有些恼怒地盯着他了。
许鸢的眼睛亮晶晶的,盈满了情绪。或许是因为小脾气,他竟然从里面看出了几分娇俏。
“当然没有了。” 他摸着良心说。
“我不信!” 女孩倔得很。
“真的没有。” 他摸着对方的良心说。有些坏心眼。
许鸢立马偃旗息鼓。
再后来,再多的情绪,都融化在了交缠的唇齿之间。
——
只是往事不可追,再美好再甜蜜的过去,悉数湮灭在了七年的时间长河里。
那些过往,久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一定是上辈子的许鸢,才会快乐得那么真实,而不是现在的她——虽然成为了自己想要的追求中的 “成功” 的模样,但却成日活在忙碌、虚伪和勾心斗角里。
有时候深夜刚合上电脑,许鸢靠着办公椅,抬眼望着窗外的璀璨夜景,竟然不可控制地怀疑:一定是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太开心,透支了未来,否则怎么自别后,自己再难开心得那样纯粹?
- 未婚妻是她
虽然飞行途中遇上了一个插曲——遇见了自己的旧情人——但许鸢还是没能彻底地放下自己的工作。刚到酒店没多久,顾不得收拾行李,她就打开了电脑,调出资料来,也没管中国时间多少径直一个视频电话播给了老梁。
电话嘟嘟两声,便被接起。
“许律……” 老梁的声音有点疲惫。
“我上飞机之前让你改的材料改完了没?”
“改好了,已经发到你邮箱了。”
许鸢打开邮箱,果不其然看到修改版的资料已经躺在了附件栏里,她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修改后的版本还不错,不过具体细节还要打磨下,这几天我有空的时候再给你改改,这个案子不能放,标的额太大,我不想让老刘那边得逞捡我的漏,影响我的年终评估。”
老刘是星越律所两大合伙人之一,也是现在和许鸢最不对付的那位。自她破例被星越另一个合伙人周森提议加入第三位高级合伙人候选名单以来,老刘便处处为难她,许鸢工作上的麻烦和困境大多来自于他人为的设立。说是说她年龄太小,撑不得大局,但许鸢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他是认为自己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才会每每出些阴损烂招。
老梁作为许鸢手下一员大将,自然心领神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说了声 “好”。
“对了,今天律所里说了什么没?” 许鸢一边敲着键盘,把手机调到免提放在桌上,说道。
“没说什么,刘律只是在开会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 VE 这边 IPO 的事,说是年轻人吃不得苦,见到好差事就往上凑。” 老梁不敢把话说得太透,生怕得罪了这位年纪轻轻但脾气暴躁的新晋合伙人、女魔头。
许鸢一嗤,翻了个白眼。
谁都能猜到那老家伙知道自己躲到美国来了以后不会有什么好话。
“随便他说吧,我们只要把手底下这几个 CASE 给完美结了,年终总结时他也说不得什么闲话。” 她冷冷回应。
之后两人通着话,又是联手将其他的案子梳理了一遍,许鸢才准备挂电话。
电话那边的老梁却踌躇了起来。
“许律……”
“嗯?” 许鸢敷衍地应了一声。若是老梁现在在现场,就能看到她脸上的不耐烦。
他试探着问:“美国那边时间不早了吧?”
许鸢抬头瞥了一眼时钟:“是不早了,怎么了?”
“你还是早点睡吧,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刚赶到酒店没多久就在工作了,我怕你吃不消。” 犹豫了半天,老梁还是说了出来。
许鸢其人,虽然面相高傲,言辞激烈甚至刻薄,但心是好的,老梁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她年纪并不大,虽然本事已经比他这个中年人强了不少,但他还是打心眼里把她当成一个后辈来看。
因为是后辈,所以看到她平时工作时的拼劲,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心疼。
平日里极讨厌听到这些念叨的许鸢,今天竟然一反常态地好脾气没有反驳自己 “下属” 的念叨,而且靠在酒店的贵妃椅上,静静地听着老梁的“教训”。
“许律,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还没三十岁的年轻小姑娘,犯得着和刘律那种四五十岁的人来拼么。你的努力和能力,全律所都看在眼里,周律也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看轻了你,要不当初他怎么会拉你入伙呢?”
“干我们这行的辛苦,我自己心里也明白。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生生熬得白了半边头发,上次给我儿子去开家长会,他同学还以为我是他爷爷,把我尴尬得…… 许律你外表条件这么好,真没必要这样凭着自己的年轻,糟蹋自己。”
“再说了,看到你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我一个中年男人都自惭形秽,更别说和许律你一个年龄的小伙子了。看到你,怕是他们都自卑得不敢出现了,再这样下去,你怎么找对象啊?”
听到她没有出声,老梁越说越起劲,竟然一股脑把压在自己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许鸢越听越好笑,但也着实打心底里觉得有些温暖。
“行了行了,再说我年轻漂亮也没用,该做完的事你还是得做,” 她出声打断,“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我这就打算睡了。” 而且不是每个男人看到我都会自卑的。
后面的话许鸢没说完。
因为她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就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男人,和她势均力敌,爱极了她要强时的模样。
——
次日,凭借着自己超人般的意志和铁打的身体,许鸢已经成功地倒完时差,踩着高跟鞋,精致地奔赴 VE 公司。
她没告诉岑贺,其实这次自己赴美,是为了律所和 VE 的相关工作,因为她也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的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会去到他的公司。
来前台接许鸢的是 VE 公司 AUDIT 部门的一位小伙子,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到底是大公司的员工,穿得有模有样的。一见来的是个美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格外阳光爽朗。
许鸢也朝他笑笑,大方地朝他伸出了手。
两人站在前台客套了一番后,Cris 把她带进了公司里去。
Cris 就是接待许鸢的小伙,现在是 AUDIT 部门的中级审计员,算是部门里的中层领导一个。这一次她是代表星越来参加与 VE 合作的国内某大型公司的上市相关工作。
VE 是典型的美国公司,除了领导其余人统统坐在大厅的格子间里,就连领导的办公室都不是全封闭的,而是由玻璃门隔开的全透明房间,这也方便了许鸢进一步观察他们的工作状态。
Cris 在她身旁一边带领着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着。许鸢手里拿着笔,假模假样地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反正人家也不认识中文,不知道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前面,就是我们部门最大的会议室,”Cris 指着一间极大的房间说道,“不过一般都是 boss 们才用得上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他人能用。”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许鸢心领神会。
但很快,她就知道 “其他人” 是指的谁了。
昨天知道他是 VE 公司的人,她就曾猜想过,十有八九两人是要再度遇上,果不其然。
昨天刚见过的人,像个衣架子般,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西装,站在投影幕布前面,单肘斜靠着讲台,鼻梁上还挂着一副眼镜——分明是极其严肃的饰物,倒给他带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感觉来了。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年纪大的秃了顶大多都是和蔼又赞许的眼神,年纪轻的眼里藏不住的则是崇拜的目光。
一群人里,他真正是最闪耀的那一个。
或许是许鸢看的时间实在太久了,Cris 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直到他看清楚了房间里的人,才醍醐灌顶般了然于心。毕竟优秀的人,走到哪里都值得更多的目光。
“Carver,我们 AUDIT 部门最年轻的中层领导,也是唯一一位中国人,”Cris 语气里不乏欣赏,“部门里喜欢他的小女孩不少,公司里其他部门也是,总是有事没事就跑到我们这里来窜。不过有时我们还能沾沾 Carver 的光,喝到几杯咖啡。” 说到后面,增了几分戏谑,倒没有嫉妒得发酸的口吻。
“只不过他最近要回国了,辞职不干了。这不,我们大 BOSS 还在留他呢,”Cris 有些遗憾地说道,“以后公司里可没有这么美好的一道风景线啦。”
仿佛是为了印证 Cris 的说法,玻璃墙里的人脸上浮上淡淡的歉意,看口型好像一连说了好几个 sorry。
许鸢面上不显,心里却想:这人还是这样瞩目,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
岑贺一大早就来了公司,这是他三年来在 VE 的最后一天。
应了 BOSS 的请求,他在最后还做了一场讲座,面对部门所有的中层。正是活动的末尾交流时间,人都凑在了一起。
领头的人不无遗憾地最后挽留了一下他。
岑贺弯了弯眼角,把抱歉挂在嘴边。
其实心里的唏嘘也是有的。毕竟当时为爱远渡重洋,却扑了一场空,在异国他乡的这几年,谁能知你冷暖,问你饱饥?这种时刻,只有工作能让你忙碌到无暇分神想其他的事。
正经的工作结束,就有人开始八卦了起来。
Carver 已经三十了,感情生活却在众人眼里是个迷。除了他左手中指戴了个戒指,事关他感情的其他方面好像一片空白。
没有人见过他的未婚妻,也没有人见过他有私底下和谁态度亲昵地打过电话。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严谨、认真,却又始终淡淡的。
知道他要走了,好事群众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试探性地问他:“这次回去是打算结婚了?”
其实岑贺压根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象征性地回答,实则神游天外。
刚准备敷衍了事,却在不其然的片刻,不经意将眼神扫到了会议室外的一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本身就不矮了,现在还穿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一身长款杏色风衣下仍是两条赤条条的腿,在人群里更显瞩目。褪去了昨日的疲态和压抑着的小情绪,整个人既精致又无懈可击。
站在她身旁的 Cris 频频将眼波甩到她的身上,可惜那人好像不解风情,表情依旧木讷得一本正经。
岑贺心头忽然就冒上了一股酸意。
众目睽睽之下,他指着窗外那人道:“是她。”
“我离职的原因,就是她。”
这不,就肯定了一直神神秘秘的 Carver 真的是名花有主的么?
——
在许鸢眼里,这个始终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人是真的聒噪。原本以为睡了一觉就能神清气爽地甩开时差的所有干扰,可是当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那人口若悬河地介绍部门时,她忽然有点累。
更累的是脚。
以前还穿得好好的鞋,此时突然作怪。她的脚胀得生疼,好像下一秒就会让她暴走到光着脚踩在地上拎着鞋走路。
她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反复转换着双脚的重心,试图让自己好受些。
“Cris.” 这时有人出声打破了僵局。
两人齐齐往那边看去。
来人抱歉地耸了耸肩:“今晚是我的送别宴,部门所有人都会参加,你记得过来。” 说话时,理直气壮,目不斜视,愣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许鸢,好像她这个活生生的人不存在一样。
“OK,Carver,你的送别宴我一定会去,”Cris 笑说,将旁边的许鸢拉过来介绍给她,“只是可惜我们帅气的 Carver 离职的时机不对,错过了来自中国的一个大美人喽~”
被推出来的许鸢有些尴尬,心想你说就说,至于把我推出来么?
原以为岑贺多少会说些什么,哪知道他只是静静地瞥了一眼许鸢,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敛住了眼神。但 Cris 多少是知道这人行事风格的,加上天生的粗神经,此时竟然没觉得他的态度有半点问题。
可许鸢就不一样了。看到他冷漠的态度,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不就是昨天顶了你两句么?至于这样?
见到许鸢沉下脸来,他立马转变了态度,双手环肩,这时才肯正眼瞧她。明明知道 Cris 听不懂中文,却还是刻意用中文对她说道:“许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 VE 审计部门的岑贺,英文名 Carver,今晚公司里有聚餐。”
话还没说完,但许鸢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拒绝的话语还酝酿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那人又说:“我是部门唯一的中国人,所以我们 BOSS 说今日刚好碰到您到 VE 来交流,两个中国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如晚上赏个光?”
纵使身边的人再听不懂中文,看到两人这样交谈,心里也应该是明白了。
许鸢推辞不得,只好应下。
心里却对他前面视若无人,后面礼貌陌生装作两人不熟的姿态嗤之以鼻。
但她没注意到的是,因为岑贺的忽然插话,Cris 丧失了继续向她介绍的兴致,立马安静了下来,她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够让自己的脚好好歇息一番。
- 小巷里的风
美国人生来热情奔放,这点许鸢早就知道。
还在念书的时候,平日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她就是和自己的室友一起厮混。女孩儿们穿着短款吊带,来回穿梭在舞池人群里的时候,她闲着无聊,也只能自己坐在吧台角落喝上一杯小酒,再加上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失眠困扰,酒精便成了她短暂能逃避现实的唯一出口。
正如此时,她一个初来乍到学习取经的中国人,坐在一堆美国人里,无所适从,又不好闷头吃饭,只得举着杯子微笑不语,一杯又一杯。
或许是为了客气,聚会地点竟然挑在了唐人街的一家火锅店。大桌中央的锅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嘈杂的人声交杂着沸水冒泡的声音,格外的热闹。
今晚的主角坐在她的旁边,西装外套被他脱掉,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袖子卷至袖口,前端一颗袖扣闪闪发亮。许鸢偷偷用余光瞟他,只能见到他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精致的侧脸线条。
许鸢右手边的是 Cris,热情地给她问她习不习惯,是不是太吵,她有的没的, 回得心不在焉,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单词应付过去。
左边的人从头至尾就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礼貌又周到地回复着马上变成 “前同事” 的同事的每一个问题。她倒乐得清闲大家不管她,只管埋头吃菜就好。
但很快许鸢就感觉到了席上若有似无的怪异气氛。
先是她对面的一位男性,用暧昧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快速用俚语朝着岑贺称赞了一句她。或许是仗着许鸢大概听不懂 “土话” 的原因,他说得格外露骨。
听到调侃的岑贺也没去看许鸢,只是语气稍硬地说了一声不要继续了。
许鸢心想:也许是他知道自己能听懂。
但她倒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对方会把自己和岑贺这个在他们眼里只见过一面的人扯在一起?
再后来是席间的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虽然美国并没有国内那样盛行的劝酒文化,可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场合下,许鸢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三杯两盏地喝了不少。
在一旁的 Cris 有点急了,当时他没在会议室里,并不知道岑贺轻巧的一句话,就将 “未婚妻” 的帽子扣在了许鸢的头上,所以才让席间其他八卦的同事们现在热血沸腾地想要和许鸢拼酒。
“你们这样对待来自中国的大美女好吗?”Cris 把手挡在许鸢的酒杯上,“Jannet 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到时候喝醉了你们谁来负责啊?”Jannet 是许鸢的英文名。
席间的人嘻嘻哈哈地打趣:“反正负责的人不会是你 Cris。” 说罢,眼神就在席上唯二中国人间乱瞟。
许鸢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毛,只好轻声和 Cris 道了声谢,然后轻巧地把酒杯抽了出来,说:“来,继续!”
不就是喝酒么?这几年应酬她也没少参加,喝几杯酒不在话下。
Cris 显然没有听懂同事的话,看着许鸢夺过了酒杯,一有要和他们干到底的意味,更加着急了。左边拦不住同事,右边劝不住许鸢,只好涨红了脸,唉声叹气。
岑贺倒是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许鸢被 “围攻”,倒也没拦着,也没和许鸢解释自己同事围攻她的原因,反而有点放纵的意味。
可是当 Cris 想要英雄救美的时候,他才淡淡地、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了工作上。这时众人才放下了要继续围攻许鸢的姿态,转而把重点重新回归在了这个即将归国的精英身上。
许鸢终于得以喘了口气,平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说着工作。
听着 VE 的人调侃岑贺,说他那些日夜颠倒的日子,打趣他是来自中国的拼命三郎,让自己平日工作压力多了许多,许鸢的心微微发紧。
真是人生在世,众人皆苦,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
到了后面,聊天的话题又开始跑偏,没了正形。
“Carver 你这次一走,估计 BOSS 又要发好长一段时间火了,毕竟我们部门只有你最得他重视啊。” 有一人抱怨。
“那你也不看看 Carver 是谁,你是谁?想要 BOSS 看重你,你也跟 Carver 一样天天住在办公室里,凌晨三点下班,十点又元气满满地来上班啊。” 另一人回嘴道。
“就是就是,” 坐在许鸢对面的人点头,“你成天和你的小女友约会,也不自愿加班,怎么比得上他。”
被众人吐槽的那人回道:“可是人家 Carver 也有未婚妻啊!”
席间霎时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始作俑者也讪讪闭上了嘴,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刚才出来前,岑贺千叮嘱万嘱咐不要在人面前戳穿许鸢的身份,她不喜欢在工作时扯到私人感情事务。所以吃饭时竟没有一个人点破他俩的身份,而是暧昧又欲盖弥彰地用眼神肆意调侃。
“咳,我去上个洗手间。” 话题的男主角岑贺此时适时应声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离开。
而许鸢却有点恍惚:未婚妻?是昨天来接岑贺的那个女人吗?就是手上戴着钻戒的那个俏丽的女人。
——
岑贺离席后,许鸢更是无所适从。
匆匆喝了两杯酒就借故上洗手间,溜出去透气。
晚风吹拂,带着凉意,让喝过酒后发烫的身子冷得发颤。
若不是工作,其实她相当讨厌这些应酬。比起在众人里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她其实更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静悄悄地加班至黎明,至少可以卸下伪装,不用应付其他人。
可终究是不得已。
她叹了口气走到转角的巷子处,准备玩会儿手机,却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刚才以同样理由,莫名从席间消失的人。
岑贺蹲在角落的阴影处,指缝里夹着根烟,周围一片昏暗,只有那点火光闪耀着。
他倒是也不抽,只是任凭一指节长的烟灰落在了地上,眼神飘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 “噔噔” 的高跟鞋声,岑贺猛然抬头,只见许鸢站在巷口。
看到那人已经发现了自己,不好尴尬地转身离开,许鸢只好往箱子里走去。
“你怎么出来了?” 岑贺摁掉了烟,站起身来。
许鸢瞟了一眼他,没答他的问题:“在这发什么疯呢?” 外套也不穿,也不怕着凉。
岑贺笑了声,似是被她抓到了自己的小辫子,说道:“有点累了,里面太闷。” 说罢还象征性地松了松领口,好像真的喘不过气来了似的。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今天他的整个眼圈都是红的,看起来莫名多了分沧桑。许鸢看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语气里不自觉地多了点埋怨:“大学时不是不能喝酒么,怎么到了现在喝酒这么厉害了?”
她可没忘刚才众星拱月的主角接二连三地喝了多少酒。只是她没注意到的是,岑贺是自她被灌酒后,才自发地、情愿地接下了 “被灌酒” 的位置。
许鸢心想:红酒配火锅,也不嫌违和得慌。
岑贺看了她一眼,眼神别有深意:“大学是那是有特殊原因。”
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她连忙别过头去,想也没想就追问:“什么原因?”
“还不是怕你被人灌酒。”
听到他的答案,许鸢微微愣住。
大学时候交际实在是多,室友的,学生组织的,同班同学的。好像只要能找到个名头,就能凑齐一个局。许鸢不是没听说过,像他们这种在校园里 “小有名气” 的学生,一旦把自己的感情生活暴露在众人的眼光下,接踵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饭局。
情侣总是要被好事的同学闹的,喝醉了酒后被同学拱着接吻拥抱说些难为情话的人比比皆是。
但许鸢和岑贺当时却没有这个麻烦。
因为他老早就表示了,自己酒精过敏,吃饭可以,喝酒就免了,于是也没有人敢闹着他俩喝酒。
许鸢真就这样以为了。
可直到这时,分别七年了,她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能喝,只是下意识地就用谎言,替她挡住了一个又一个她不喜欢的局。
但岑贺或许不知道,七年前的许鸢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七年前她讨厌这些客套的应酬,所以竭力避免,但七年后,她已经可以咬着牙面上依旧从容地应对了。
七年里,谁都变了。
听到答案的许鸢心里微苦。
“那今天又要喝呢?” 她轻声问,内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期盼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她明知道他已有了未婚妻,可能不久的将来即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岑贺还是笑,看着她,坦荡地答:“今天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即将离职归国?还是高兴让自己下定决心归国的 “始作俑者” 现在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没解释完。
无缘无故的,许鸢竟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她没有再说话,两人一时之间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唐人街的小巷子里别有一番生活气息,熟悉的母语在两人耳朵里窜来窜去,让人恍惚间回到了故乡。
许鸢抬头望了望沉沉的夜色,良久,叹了口气:“外面冷,你没穿外套,先回去吧。”
他们之间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早就在七年前就理应结束了。
不该在他已有了未婚妻的现在,两人再有超过正常范畴的交集。
这对那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不公平,也对她许鸢,不公平。
- 那年的照片
许鸢刻意在岑贺进去后几分钟才慢悠悠地回到餐厅包厢里。她不想在别人眼里成为一个恬不知耻靠近一个已订婚人士的女人,即使她只是因为工作短暂停留美国。
显然大家似乎也没那个闲心,因为注意到她离开很久的也就 Cris 一人。
先回来的岑贺因为消失太久,又被一群人重重围住,喝了不少。许鸢一手摇晃着手里的果汁杯——是她身边这个热情好心的美国青年特意给她倒上的——一边偷偷摸摸地注意着整个房间里气氛最热闹的那个地方。
“Cris,” 许鸢突然出声问道,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首先开口和他说话,“Carver 的未婚妻是个怎么样的人?”
明明知道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可她还是没控制问了。
“唔……” 美国小伙子的神情出卖了他的迷惑,“我也不太清楚,Carver 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到她,只是隐隐约约有听其他同事猜测好像这次 Carver 回国就是为了她。”
“噢,谢谢。” 许鸢眼皮没抬,轻声道谢。
见她不再说话,Cris 也默默地噤了声,只心想:他们公司这个迷人精可算是要走了,不然全公司男性简直没法再混下去了。
闹了许久,岑贺终于招架不住了。
他浑厚的笑声从包厢沙发那头传来,一只长臂高高举起,似是在求救。
“今天真不能再喝了,” 他推开酒瓶笑说,声音里也漫着醉意,“再喝下去估计我是要回不了中国了。”
“回不了不正好?”
周围人拖长了音调嘘他,他只是扶着额低低地笑着,绯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处,似乎真的喝了不少。
“那不行,朝令夕改的话,BOSS 这会儿估计想宰了我的心都有。”
“怎么可能,BOSS 可舍不得你了。”
说是这样说,但到底给岑贺留了点面子,见他真喝醉了,众人也不再纠缠。
岑贺背过身去,在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呼了口气,然后顺势往沙发上一倒。
“Carver!” 有人见他倒下了,高声叫他。
他右手搭在额头上,闭着眼喘气,闷笑道:“没什么大事…… 只是可能今晚我要回家了。”
他和同事交谈的同时,许鸢正竖着耳朵听。突然听到那边模模糊糊传来自己的名字,她瞬间坐直了身体,恰当好处地掩藏住自己一直在偷听的事实。
“Jannet,Carver 喝醉了,可能得先回家了。” 一个平头男人走过来略带歉意地说。
许鸢还没明白他提此事的意思,就听到他继续说:“那就麻烦你把他送回家了。”
直到许鸢把岑贺半搂半扶出了包厢门,她还是懵里懵懂:她没明白,怎么就让她这个 “第一天” 认识岑贺的人,把他送回家了呢?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
一米八几大男人的一半体重全部压在了许鸢的身上,她有些吃力。喝过酒的人果然身子都像灌了铅一样的烂泥,又软又重。
许鸢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掐了一把岑贺腰间的软肉,抱怨:“喝不了那么多就别喝,真不知道在给谁找麻烦呢……”
被掐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条件反射,下意识就绷紧了全身肌肉,抖了一下。
见状,她心里的怨气倒是消了一半。
岑贺还是跟以前一样,至少他的弱点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是否是说明,无论时光变迁,物是人非,至少客观存在的,它就在那儿不会变,不会走,不必担心随风湮灭。
等到好不容易脱离了出来送岑贺的好事者的目光,将他 “粗暴” 地一把推上出租车后,许鸢才松了口气。
“BC TOWN.” 她对驾驶座的司机说道,然后皱了皱眉看到还赖在她身上的大男人。
哪知道车开出去没多久,那个看起来已经醉得七荤八素的人竟然十分清醒地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整了一下领子,眼神清明地盯着许鸢。
许鸢张大了嘴,有些无语:“你到底醉没醉?”
“不说醉了,今天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岑贺笑道。
到底是 “酒文化” 盛行的国家出来的人,比起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面对劝酒,简直多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即便是这样,许鸢也没能忘了他刚才明里暗里在自己身上蹭到的那些便宜,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说是这样说,其实还是有些微醺。岑贺摇下了车窗,凭借着冷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没办法,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也没能够交个正经的女朋友,刚才许鸢掐得又恰好是他的软肋,若是意志差了点,说不定自己就已经要叫出声来。而现在,只觉得身体不仅从腰间蔓延开来一片酥麻,竟然身体还控制不住地热得发炸。
“你怎么了?” 许鸢有些狐疑地看着身边这个脸红到耳根的人。
岑贺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有点热了。”
“神经,九月底的洛杉矶还热。” 她嗤了一声,但到底还是过意不去补充了一句,“差不多得了,你喝了酒吹风容易感冒。”
他 “嗯” 了一声,随后摇上了车窗,就这样靠着车窗假寐,以规避现在略微尴尬的气氛。
后知后觉地,许鸢才反应过来,如果岑贺压根没醉,那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送他回家?
不过这会儿始作俑者已经阖上了双眼,睡得安宁。
——
真正发现岑贺嘴硬是他将自己带回家后。
岑贺将钥匙往客厅的小茶几上一抛,顺势就往沙发上倒去。
“我室友今天不在,你可以随意点,我先靠会儿。” 他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喘气。到底还是后劲发作了,现在头晕脑胀得很。
许鸢双手环肩,大略地扫视了房间一眼——极其普通的装修风格,看得出来因为是租的房子,自己一点儿也没上心。
“杯子在哪?” 她走到开放式厨房旁边,因为不好在没经过主人同意下随意乱翻,她问了声。
岑贺的声音嗡里嗡气的,再没了平日里的沉稳:“左下角的消毒柜里,有干净的杯子。”
许鸢没回话,只是拿出了杯子,倒了两杯水,然后走到他跟前,把杯子放下。
“喝点水吧,好受一点,或者你这里有没有牛奶,我给你冲一杯?”
岑贺努力地撑开眼皮,单手杵在沙发上,另一只手去够水杯。或许是因为醉了,杯子都差点儿没拿稳。
“当心点!” 许鸢嗔他一句,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恼怒。
然而那人只是握着杯子,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一动也不动。
许鸢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么?睡着了?”
似是被她的话惊醒,岑贺猛然抬头。一双眼亮得吓人。
“想要你喂。” 说话者眼神清澈,半点看不出什么不对劲,话句里拖长的尾音是不常见的疑似撒娇的举动。
许鸢被尬得有些头皮发麻:“说什么呢你,还小吗?” 头却扭过去,不敢再直视他直勾勾的眼神。
“想要你喂,我拿不稳,杯子会碎。” 岑贺又重复了一遍。
这人好像醉了,但逻辑却又没有半点问题。
许鸢无奈,只好坐到他旁边,单手拿着水杯,单手挑起了他的下巴,正儿八经地喂水。
岑贺闭着眼,“咕咚咕咚” 地往下咽水,喉结也上下滚动着,喝急了,水还从嘴角漏了出来,顺着脖颈的弧度往下划。
坐得实在是太近了,这个姿势又过于暧昧,眼前的一幕活色生香。
许鸢咳了一声,心里有些难受:“你都这样了,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你未婚妻?”
话是没过脑子说完了,因为哪个成年人都不会觉得陪醉酒的已有未婚妻的前任大半夜一起到他家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可这会儿,许鸢就是心里难受,控制不住地就问了出来。
哪知道岑贺根本意识没有回笼,只是问了一句:“什么?”
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许鸢闷闷地回:“没什么。”
之后再不要有联系了。她心想。
喝过水后,岑贺又困了,继续往沙发上一靠就准备睡觉。许鸢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竟然缩成了一团,眉头也紧皱着,明显是因为冷。
“岑贺,岑贺,” 许鸢轻声叫他,“你房间是哪个?”
没人回应,许鸢只好在两个房间里挑了个没锁的走进去,这一走进去她才彻底肯定了这是外面那人的卧室。
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桌,还有上面摆着的一台电脑,以及零星的纸质版资料被人整齐地码在书桌的角落上。
整个房间若不是因为有着墙上那张照片,许鸢几乎都要以为是样板房了。可偏偏是那张照片,让她认了出来,从而笃定了房间的主人。
她走上前去,微微仰着头,看着房间里唯一的那副装饰品。
那是一张裱在框架里的照片,框架很美,可相片因为过塑的缘故看起来却有点廉价。是一群穿着西装的人,站在大楼的前方空坪上,傻乎乎地假正经朝着镜头微笑。
许鸢几乎一瞬间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人群里的岑贺穿着妥帖的黑色西装,架着一副精致的金边框架眼镜,因为独特的气质鹤立鸡群。
随后,她就看到了站在他斜后方,表情严肃挤不出笑容,也同样穿着正装的女生。
女生似是不开心,在周围人都挂着笑意的时候,她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好像是格外地不服气一样。
那是许鸢,十九岁的许鸢。
照片上方,清晰的一行白字:20XX 年,江大模拟联合国成员留影纪念。
- 因为是美国
次日清晨,许鸢照样踩着点抵达了 VE。
“Hello, Jannet.” 亚麻色头发的俊小伙 Cris 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许鸢微微点头示意。
抛去别的不谈,其实她心里有考虑,这次和 VE 的案子,自己的合作伙伴八九不离十就是眼前这位男生了。她可不想在自己合作伙伴的眼里落下什么 “冷漠”、“不近人情” 的评价。
但奇怪的是,整整一个上午 VE 的人只是给她安排了一张工作桌,却没有进一步对他们接下来的事务作统筹安排,而 Cris 更是在同事前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后有些摸不着头脑,频频回头看许鸢。
可许鸢是何等人也——自打上学起就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众人的焦点,这种目光她还真不曾有半点畏惧。
她淡定地坐在工位上把笔记本打开,认真地再度复习着这个案子的资料。
只是庸庸碌碌忙过了一上午后,中午休息时间站在咖啡厅的她终于还是有点失神,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昨晚的事。
——
她在岑贺的房间里看到了他们之间合影,也是唯一一张合影——在模联初遇时的合照。
两人都不是爱拍照的人,许鸢尽管张扬,却从不在感情这方面张扬,因此在一起的一年里真没有在朋友圈发过任何合照。而那一张照片,就是仅存的,两人同框的照片。
在那一刻,许鸢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比谁都清楚这张照片的年头,也清楚它的来历,更看懂了它的主人对它的珍视之感。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在有了未婚妻后,还可以明目张胆地缅怀自己的前任?更要命的是,他的这种缅怀,竟然让自己可耻地、不可自已地心动。
愣了片刻,她匆匆转身,掩饰掉自己脸上微变的神色。
“岑贺,岑贺?” 许鸢蹲在沙发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那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从仰面靠着沙发变成了完全蜷缩在沙发上。听到她的声音,他也只是撇撇嘴,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
许鸢没听清,凑近了去听,哪知道岑贺突然抬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的侧脸上。喝过酒后的脸滚烫的,撞到她后,几乎是一瞬就将她也快要烧着了。
“鸢鸢……”
她听见岑贺在叫她的名字。还是那一年,极为亲密的时候,岑贺才会控制不住失神叫出的亲昵昵称。
热气扑腾到她的脸上,许鸢一下坐直了,心神巨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心想。
于是落荒而逃。
都没来得及管还睡在沙发上的人。
——
过了午休,许鸢也按捺不住了,收拾起资料就往审计部 BOSS 办公室走,去问问这次的合作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 CRIS 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刚走到办公室,就看见透明玻璃里那个熟悉的人影立在办公桌前,他低着头,好像在说什么。
许鸢敲门的手顿了顿,心想还是过会儿再来。
但门里面的人已经看到了她,率先拉开了门,十分熟稔。
“进来说。” 岑贺站在她的侧边轻声用中文对她说。
许鸢微微颔首点头走进去,忽略了鼻间窜上来男人宿醉留下的淡淡酒味。
“Jannet,我刚要找你呢。” 坐在老板椅上的是 VE 审计部门的一把手,他今年已经快要六十岁,看起来却年纪不大,只是有些秃顶。
“这一次和中国星越的合作我们都很重视,原本是打算让 Cris 和你一起跟进这个案子,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毕竟是个大案子,恰好我们这儿又有个来自中国的能手——” 他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岑贺默然,站了出来,“虽然 Carver 马上要离职了,但他的能力却是我们部门一等一的好,我相信这次的合作一定会很愉快的。”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一整个上午 Cris 都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到手的案子被人家从嘴边抢走了啊。
岑贺向前走了一步,朝许鸢伸出手来。
他今天穿的是非常正式的西装,黑色外套搭配白色衬衫和一条斜纹领带,领带下方还别着一个低调的大牌领带夹。与他穿着正式对应的,是细节处的漫不经心:未干黑发上戴着潮意,应是出门之前临时匆忙洗了头没干,还有下巴处微青的胡茬野蛮生长。这就是宿醉的下场。许鸢腹诽。
“Jannet,合作愉快。” 岑贺微笑着说,这次他用的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懂的英文。
“合作愉快。” 许鸢回握住他的左手,勾唇,却敏锐一愣。
出了办公室后,岑贺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去准备接下来的工作材料,而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许鸢进了办公室的 Cris 早已忍不住凑上前来了。
他有些遗憾:“Jannet,这次我不能跟你合作了。”
二十四五岁的美国男孩坦率又自然,丝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失落。
“以后会有机会的。” 许鸢礼貌答道。
“真的吗?”Cris 眼睛亮了起来,显然是没能彻底理解中国人的客套文化。
老实说工作这么久,面对曲意逢迎的人自有千百种办法对待。国内职场上没人会把话说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事留三分是每个初入职场的菜鸟要学会的第一课。所以在面对美国男孩的直球时,许鸢一下子没想好怎么答复。
该拒绝么?还是要顺势应下?又或者他会把自己的答复当真?
许鸢真不明白。
不过有人适时替她解了围:“许鸢,麻烦这边过来一下。” 不远处的岑贺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指着旁边的小会议室对她说道。还是用的身边人都听不懂的中文。
说完了好像才看到她身边的 Cris 反应过来似的:“啊,Cris 我有打扰到你和 Jannet 的谈话么?” 岑贺抱歉地耸了耸肩,权当在场人看不出来他刻意支开两人的行为。
没想到 Cris 还真没读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强调道:“Carver 你可不要再欺负 Jannet 了啊!” 别再因为喝醉了酒让她送回家了!
不过被针对的人没在意这些,只是微微瞟了一眼会议室,示意许鸢赶紧跟上。
等到两人坐在会议室里,把门关上时,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默契的打字声。
“你昨晚——”
“你看看这里——”
许鸢顿了顿,没看他:“你先说吧。” 公事公办,是没必要把私事扯进来。
“昨天是有点喝醉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岑贺松了松领带,“今天倒是好很多了。”
他把刚才已经准备好的水杯递上去:“先喝点水吧,工作这边不着急。”
许鸢接了过来,视线却凝聚在他的左手中指上。
一圈戒痕。
她刚才就发现了,岑贺中指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经年累月戴着戒指所留下的抹不去、藏不住的痕迹。
“还是工作吧。” 她说。
因为—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大洋那头的格子间的明争暗斗。
真真假假,针尖麦芒,每一句话的意思都要细想,每一个表情的内涵都要揣摩。
可她已经很累了,这么些年一个人走来,已经很累了。
她再也不想分神在生活里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好像这一圈无论如何都消不去痕迹的戒痕,还有隐约出现在他生活里和同事口里 “未婚妻” 的痕迹。
是真?
还是假?
许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去猜了。
早点结束,早点分开,对大家都好。
———
不得不说,和岑贺工作的过程是非常愉快的。
两人全程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只要一人提到上一句,另一个人必定能迅速地对出下一句来。不需要任何提醒,也不需要任何暗示,好像经年累月的默契。
会议室里暖气很足,两人都脱了外套,只剩一件衬衣。乍一眼看去,都穿着白衬衣的两人仿佛像是回到了当年还在图书馆自习的日子。
大学里相约一起去自习的情侣并不少,但在公众场合黏腻的情侣也不少。可他俩却是例外,一个比一个正经。
岑贺给两人都准备了保温水杯和果腹的面包,接着就一头埋进了学习里。许鸢也不遑多让,除却小声询问他部分公共课不懂的知识,也再不跟身边的人说话。
顶多,也就是一天高强度的学习之后,两人偷摸着在桌子底下牵了牵对方的手,然后迅速放开。好像这比桌上放的面包更能让人顶住饥饿似的。
那时候许鸢真的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爱情。
彼此扶持,相互促进,未来再难的路也不过如此,身上的担子也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了,你进步了很多。” 应该是工作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岑贺也说了句心里话。
许鸢倒没在意进步这个词,她向来知道岑贺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听到他的夸奖心里也是开心,嘴上没把门话就已经溜了出来:“别的国家 IPO 不敢说,至少美国这边的 IPO 不会落后你太多,毕竟……”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
她刚准备说下句,却适时一顿。
眼神没预备地就扫到了岑贺。没让她意外的是,和自己过分默契的岑贺已经联想到了她没能说完的话,脸果真立马沉了下来。
“毕竟是在美国留学过的是么?”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冷硬了一起来,激得许鸢鼓起勇气回望他带着愤怒的眼神。他好像,就是见不得她能如此轻易地提起那段时光。
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一扫而空,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在静静对峙。
岑贺动了动嘴唇,重复了一遍:“因为是美国,对么?”
许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波澜无惊。
这个话题,绝对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死穴。
“许鸢,” 一瞬间,没能得到她半句回馈的岑贺在一瞬间声音就哑了下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
许鸢紧张得大脑充血,手指发颤,在他的控诉里,模模糊糊想起了这番场景好像发生过。
- 你有没有心
那是两人分手的时候。
五月底的初夏,校园里四处弥漫着别离的空气,正是大四学生要离开校园的时候。从象牙塔里逃离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们面对未卜的前途,忐忑又兴奋。
纵使是一直优秀的岑贺也不例外,他的语气里隐隐地带着兴奋。
“许鸢、许鸢。” 刚挂了电话的岑贺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语气里的激动,轻声叫神游天外的女朋友。
“啊?” 许鸢回过神来,眼神有些不宁。
“在想什么呢?” 他捏了捏她的手,却只感觉她的手意外地有些凉,“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许鸢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没…… 有些事在想。”
岑贺没在意这些,只是将手机的通话记录调出来,举到她的眼前:“你看看这是哪儿的号码?”
“上海?”
“嗯,” 他把手机收回来,“刚接到了启业的电话,我通过了他们的终面,拿到了 OFFER,等到毕业典礼过后就可以正式入职了。”
启业是上海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原本在秋春招结束后已经不招应届毕业生,但岑贺不知怎么就有通天的本领,让他们破了这个例。
比起岑贺的高兴,许鸢却笑得有些勉强:“那挺好。”
“不是挺好,是真的特别好。这个工作机会很难得,又是在上海。我可以先去给你探探路,等到你毕业了以后来上海律所工作会轻松很多,没有房租的压力你可以选择离律所更近的房源,省下了通勤的时间……”
岑贺越说越多,可许鸢的头却越来越低。
他的畅想太好了,连她都忍不住要心动。
可现实就是现实。许鸢动了动嘴唇,还是开口了:“岑贺。” 她极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叫他,岑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着她。
“我打算出国了。”
许鸢回避他的眼神:“学院有公费留学的名额,辅导员已经提前跟我说了,我考虑了一下,法学本科毕业生就业压力太大了,出国镀金是我最好的选择。”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听她说着。
“我前几天已经去考了一次托福,感觉还不错,不过如果是正式申请的话应该这次的成绩还不够,所以我接下来一年的重点就在英语上了。”
“至于上海……”
她思考了一下应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却没料到岑贺突如其来的怒火。
男人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度之大逼迫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盛怒之中的眼眸。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的男朋友?!”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大声的指责。
两人正站在食堂门口说话,一贯来好脾气的岑贺突然变脸大声说话,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打量。
“为什么出国留学这么重要的事,你一句都没有跟我提过?!”
许鸢爱极了面子,自然讨厌别人审视的眼光,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冷着脸皱眉退了几步,自认为到了安全区才说:“岑贺,这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你到底去不去上海?”
许鸢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这是我自己的事,公费留学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难得,我不可能放弃。”
听到她的这句话岑贺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怒极反笑:“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打算跟我说,哦,不是,也许是等到出国前一天会怜悯我,通知一下我,我的女朋友马上要离开了吧。”
言语的杀伤力太强,带着目的性的言语更是如此。
许鸢完全不想理他,可岑贺话越来越多,甚至步步紧逼。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你做什么从来都不会跟我说,什么都是要我主动去问去腆着脸要回复你才会偶尔搭理我。”
“在一起也好,后来相处也好,许鸢你扪心自问哪一刻不是我在让着你?”
“我为什么拒绝了秋春招那么多工作机会你不明白吗?无非是想要找一个离你近的,方便你以后工作的机会,才一直拖到了现在。你清楚出国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难道对我来说就不是么?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条路你不明白吗?”
“你哪怕是在做完决定后告诉我一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到迫不得已了才跟我说,我都不会这么难受,你懂不懂?”
一连串的问句砸下,许鸢无法反驳。
这时她才明白了为什么辩论队里的师兄师姐总是说:反问句是最有气势也最咄咄逼人的句式,不仅能带来场面上的杀伤力,也能带来心里上的杀伤力。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好似在围观这一对风云情侣的丑事。
许鸢只觉得浑身都被目光扎满了洞,鲜血淌了一身,可她无能为力。
这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骄傲如她,竟然要再次忍受这样的指点。
明明她,拼了命的,才爬出了那个泥潭,才得以能享受到众人崇拜的,而不是仿佛看笑话般的眼神。
许鸢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六岁那一年,她开开心心地背着书包回家,畅想着晚饭妈妈又能做什么好菜,或者可以和爸爸一起笑闹着看看六点档的大风车,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被夕阳下院子里的那一幕给毁灭了。
——
大院里大半人都挤在他们家狭小的院子外面,男人们穿着背心,女人们窃窃私语。有注意到扎着小辫的许鸢的人悄悄打量着她,自以为自己声音压得很低:“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造孽哦,也不知道她这个爹怎么想的……”
许鸢没理她们,她向来就从妈妈的话语里听得出她对这些有事没事就喜欢对人家家里家长里短小事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不满。
“妈妈!” 许鸢踮着脚,高声喊着。
“爸爸!” 她大声地喊了一遍。
这时候人群好像才都注意到了她的出现。仿佛默契一般,他们自动分出了一条道来,而就在这条道的末尾,人群的中心,许鸢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是举着家里做菜的菜刀的妈妈,和拎着箱子狼狈地滚在地上的爸爸。
“鸢鸢……” 许鸢看见自己高大伟岸的父亲跪在地上,脸侧还沾着泥,形容狼狈地叫她的名字。
只是妈妈仍然是举着刀一动也不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砍下去了一样。
“张瑜,鸢鸢来了,你别吓着她。” 爸爸说。
张瑜是许鸢母亲的名字。听到他这样说,张瑜才渐渐回过神来,看向那个背着书包的六岁女儿。
哐当一声。菜刀落在地上。
张瑜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了女儿,生怕谁会夺走她一样。
“许志军你给我滚!滚出我家!带着你的所有的东西滚!” 张瑜跪在地上抱着年幼的许鸢,声嘶力竭地骂道,眼泪糊了许鸢一脸。
许志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看着张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转瞬看到地上的那把菜刀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是拉起行李箱离开的最后,他还是没忍住回头。
“鸢鸢……” 他顿了一下,声音很哑,“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要对妈妈好,要出人头地……”
“爸爸!” 许鸢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撇开母亲,朝父亲冲过去。
可是这时候张瑜一把拉住她。
她的眼睛血红,弥漫着汹涌的恨意和痛苦:“你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家了!他不要你了!”
小小的许鸢还没回味过来 “不要你了” 四个字的意思,就看见她一向视作神明的父亲终究还是转过了头。
再然后,父亲再也没回头。
咕噜咕噜的行李箱拖拉声在骤然安静的大院里格外清晰。
而她的一生好像从此也被 “出人头地” 这四个字困住了。
——
许鸢只觉得心脏剧痛,可脸偏偏又烧得滚烫,她努力解释:“岑贺,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
父亲离开以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许鸢知道父亲每个月都定时定点地会打钱过来,可母亲仿佛铁了心一般,他上一小时打过来,下一个小时,她就能裹着外套冲到银行去把钱给转回去。这是她的骄傲和尊严,许鸢从没怪过她。
但离婚之后母亲好像越来越偏执,原本温柔的她动辄对她打骂,有时候还不受控制地骂她不是东西,是那人留下的坏种,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没用的人。
许鸢心里难受,可每每想到父亲离开时对她说的那段话,她就是再难受,也忍了下去。
妈妈只有她了,她不可以对妈妈不好,不可以让妈妈失望。许鸢想。
所以当她得知这个公费留学的机会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同意了。后知后觉里,她才想到自己兴许应该和岑贺说一说,可不知怎么的,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也许是她的自卑作祟,让她难以启齿这些陈年旧事。
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场争吵不可避免。
事情的最后,以岑贺的一句话为结尾。
他好像累了,摆了摆手示意许鸢不要再说了。
岑贺垂着眼皮,声音小了很多,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不比刚才声嘶力竭的那些话让人难受的程度低。
“许鸢,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心?”
“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年里是不是我岑贺在你的人生里还是一个不足挂齿的路人甲?”
“你的未来里,从来都根本没有留下过我的位置。”
最后一句话不是问号,是不容确凿的肯定语气。
下意识的,许鸢想辩解,她慌张地抬起头。
“岑贺……”
可是对方已经没有再给她机会,也没再像之前那样惯着她。也许是真的失望了吧。
岑贺离开了,正如那天离开的父亲一样,留下了她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中央,和围观群众面面相觑。
再后来,她听说第二天岑贺就已经去了上海。
再后来,她听说岑贺没有回来参加毕业典礼。
再后来,她听说他过得很好,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从此之后,“岑贺”这个名字,只存在她的 “听说” 里。她不再是他故事里的那个主角,而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故事全都从他人嘴里说出来。
许鸢想,他们也许是分手了。
- 她的无名指
其实岑贺只是一瞬的情绪失控,在看到许鸢千变万化的脸色后他顿时冷静了下来。
七年前分手带来的那些情绪按道理说已经早就被他消化掉了,可是在相似的场景刺激之下,他终究还是没能够忍住。只是这一次,似乎受到刺激更大的反而是许鸢。
她的眼神朦朦胧胧的,没有聚焦,仿佛沉浸在了痛苦的往事里难以自拔。搭在桌子上的手也不自知地在颤抖着。
岑贺急了,也没管别的,抓住她的手道:“许鸢!许鸢!”
许鸢这才从往事里抽出身来。
“别碰我。” 她说道,语气有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岑贺偏偏敏锐地发现了:“你怎么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再提以前的事了。”
“我让你不要碰我了!” 许鸢猛地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岑贺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再对你的前女友做这些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让你未婚妻接你的前女友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一连三个反问句,好像把当年岑贺送给她的问句全部返还。
“未婚妻?……” 岑贺想了一下,把前情串联在一起才明白,“你说朱莉?”
“我不知道什么朱莉,王莉,张莉!” 她只知道就是那天炫耀似的在她跟前开着跑车,带着钻戒的女人。
他这会儿是真笑了,甚至扶住了额头,很是无奈:“朱莉离过婚了,还有个小孩。”
“你岑贺倒也不像是会介意给人当继父的人。” 许鸢是真的被回忆魇住了,所以说话也没了遮拦。
岑贺调出手机 whatsapp 的讯息来,联系人的名字是 “Jun”。
他把聊天记录举到许鸢的眼前:“你自己看。”
许鸢不情不愿,却还是没控制住眼神乱瞟。
JUN:
Carver:
很快岑贺又回了一句:
那边似是不好意思,发了一个挠头的表情:
“魏君是我的室友,一个程序员,很好的小伙子。朱莉是我前同事,他俩通过我认识了,魏君现在在追朱莉。” 岑贺耐心解释道。
怕她不信,他还立马调出了魏君的照片给她看。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鼻梁上架着普通的黑框眼镜,格子衬衫朴素得像是统一从程序员基地里批发的似的。
许鸢真去看了,看完了却还是神色淡淡,明显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气氛凝固了好一会儿,某一刻岑贺福至心灵,他才明白一直以来她别扭的原因。
微凉的指环贴上许鸢撑着下颚的左手无名指。
许鸢猛然回头,自己的无名指已经被戴上了戒指。是岑贺之前套在手指上让她耿耿于怀却又不翼而飞的那只铂金戒指。
“是你的无名指尺寸,” 岑贺抬起头来看她,“出国那一年就做了,我一直戴在中指上,是有点紧,不过还好,别人都以为我订婚了,来闹我的小姑娘也少了很多。”
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他左手中指被勒出的那一圈痕迹。之前没觉得,他说了以后自己才发现,这戒指的尺寸对他来说兴许是真的有些小了。
“这次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 VE 的人说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所以才把戒指取下来了,” 他闷笑一声,“不然还真的是勒得慌。”
难怪 VE 的同事都是那种姿态,原来是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演戏。
许鸢垂下头去不看他,手指却不自觉地抚上了金属圈上的花纹。
的确很符合她的尺寸,却也是大概是幸运罢了。幸好她这几年没有长胖,才不至于今天可能会闹出岑贺套不上这个戒指的尴尬局面。
可不是事事都是这样幸运的。尺寸没变,别的东西兴许会变。
他们之间真的隔了太久了。
许鸢悄悄地把戒指取下来,塞进岑贺的口袋里:“岑贺……”
男人摆了摆手,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没事。”
好像她把他的戒指退回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
自打坦白了后,相处倒是轻松了不少。虽然关于几年前分手的事仍然是两人之间的禁忌,但好歹比之前的担心处处踩雷的尴尬局面好。
好在两人都是工作狂和完美主义,废寝忘食工作起来没人再提起之前的事。
一转眼,时间就已经过了一周。当这个 IPO 项目顺利收尾时,许鸢几乎都有些不敢置信——她从没想过美国这边的事这么好摆平。
正式报告出来后,办公室里的人都在伸懒腰,大呼小叫着这几天加班多么辛苦。
许鸢碍于面子不好像他们一样伸展开来身体,只好偷偷摸摸地抚上自己的腰,掐了几把。
“嘿!你们开心的同时可别忘了这次的 Case 多亏了 Jannet 和 Carver 的帮忙啊!” 办公室里某人道。
“是啊,要不是 Jannet 和 Carver 我们指不定下个月月中都结不了案呢。”
“就是就是……”
一人呼而千百人应。
刚才一直在沉默的 Cris 附和:“不然我们办个 Party 吧!”
又是 Party!许鸢扶额有些无奈。她就知道来这边免不了这些应酬。
Cris 的提议显然得到了大家的同意,领头者兴高采烈地冲到了领导房间去提案和请求拨款,而一旁的岑贺则是默默地看着许鸢。
“你别担心,不是你想的那种聚会,” 他压着嗓子用中文对她说,“是正式的晚宴。”
“正式的晚宴?” 许鸢的神情有片刻怔住。这对 VE 来说不过是个普通的案子,实在没必要这么大的阵仗。
岑贺看透了她的想法摇了摇头:“是为了你。这边有很多资源,这是在为你介绍人脉,所以你最好上心点。”
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 VE 的人真的送了一份 “大礼” 给她。
只是不知道这礼究竟是送给她许鸢,还是送给岑贺的 “未婚妻”。
——
次日。
不愧是美国知名企业,得知聚会原因后,部门 BOSS 大手一挥便将酒会的地点订在了洛杉矶最大的一个酒店里。不用举办方操心,酒店自然把全部场地装潢和餐饮都安排好了,与会者只要穿着精致的礼服,收拾得当就可以直接进去参加。
深知今天场合的重要性,许鸢索性请了一天假,去商场现场买了一条礼服裙,又在当地做了个应急 SPA 和美甲,咬咬牙挑了一条项链镇场子才赴约。
等到许鸢赶到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这钱没白花。
VE 的人何止是给她介绍 “一点” 资源?这是把整个洛杉矶的潜在客户都介绍给她了吧?!
纵使在国内再出色,此时此刻的许鸢真觉得脚下的高跟鞋有些膈应,八厘米的高度让她有些飘飘欲坠。
后面的人及时扶住了她。
“当心。” 来人一把抓住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腕,牢牢地将人带到自己的怀里。
被捏住的肌肤有一丝发烫。即使今天她穿着高跟鞋已经一米七五有余,可面对他的时候仍需要抬起头仰着下巴来看他。
而岑贺则是彻底地晃了一下神。
也许是被他提点了一句今天场合的重要性,许鸢格外正式。一条高开叉的酒红色贴身系脖露背长裙衬得她肤若凝脂、赛雪白皙,而她平时扎成马尾或者偶尔披在肩头的长发今天被她高高地绾了起来变成了发髻,修长的脖颈露出来,胸口前除了深 V 带来的诱人景色便只缀着一条碎钻的项链。
“咳…… 项链新买的?” 岑贺别过头去不敢看她,只觉得耳朵有些烫,只好随便找话题。
许鸢被这个场子惊了一会儿很快镇定了下来,“嗯” 了一声才回过头来看那个突然扭头的人:“怎么了你?里面空调很热么?” 她看见了他红透的耳根。
今天岑贺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不是特别出众的搭配,但绝对是妥帖的。两人这样站在一起,倒显得许鸢更加亮眼。
他没回答许鸢的问题,只是说:“今天不错。” 也没说是项链不错,还是人不错。
许鸢就这样挽着他的手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怎么好像被他这么一扶就自动变成了他的女伴了呢?
晚会开始后许鸢倒是没有再跟着岑贺走了,而是由 VE 这边的领导带着认识了许多本地精英。她端着高脚红酒杯,在场地里翩然走动,遇谁都是先微笑后一杯酒下肚,一来二去竟还真的拉了不少业务留下了联系方式,许多人对这个来自上海星越律所的中国女律师都有了印象。
觥筹交错,灯影斑斓,许鸢一边嘬酒一边想:这次来美国可是赚了笔大的,年底考核老刘这个老顽固再没什么话能说了。
聊着聊着就到了中场舞蹈的时候。开场舞是和自己的男女伴一起跳的,而现在这时候则男女可以自由搭配,因此有许多单身男女们蠢蠢欲动。
今天全场的焦点自然是这个来自东方风情万种的美人了。
在场男性不由得将目光都聚集在了许鸢的身上,更有甚者已经端着酒杯往许鸢身边走去。
只是这时候有一个人的速度竟然比其他人的都快。
- 一地玻璃渣
舒缓的音乐缓缓响起,长长的自助餐桌上搁着刚被人放下的杯子。许鸢原是站在角落里同洛杉矶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在聊天,中场舞蹈开始的时候骤然多了许多往这边角落里走的人。
“Jannet,你今天要成为舞会女王了。” 合伙人笑说。
许鸢撇撇嘴,含笑朝他举起杯子:“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原本是不应该女生来求舞伴的,可她实在太想搭上眼前这个人的这条线,厚着脸皮开了口。
年过半百的男人摆了摆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掺和,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乐去吧,”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身后,“女王殿下,您的骑士已经来了。”
许鸢微微欠腰,没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如果是他的话,她倒真不介意再跳一次。
可当她眉梢里都是笑意扭过头后才发现不是那人。
“Jannet,可以和我跳一只舞么?”Cris 今天梳了个背头,还摸了些头油,深蓝色斜纹西装衬得他洗脱了之前几次见面时的稚气,尤其是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还微微弯腰,没敢抬眼看她。
许鸢没想到 Cris 才是第一个来的人,脸都有些笑僵了。
余光里,她等待的男人在人头攒动的人潮里如鱼得水地推杯换盏,身边一群莺莺燕燕拖着长裙,眼神发亮。
嚯,还挺受欢迎的。
她眯起眼来,不再看那人,将自己的右手搭在 Cris 伸出来的手上,大大方方道:“乐意之极。” 说完就回头朝刚还在说话的人微微点了头,算是告别。
就在 Cris 的手握住许鸢的那一刹那,明显周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他们还是没能第一个约到她跳舞。
骤然暗下来的灯光里,悠扬的经典法式小调缓缓播放。
许鸢踮起脚尖,转了一圈,随着裙摆扬起的弧度滑进舞池。
Cris 的右手握着她的腰,说是握,其实绅士地留有一掌余地,并没完全贴上去。而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个随着他的步伐舞动的女人。
她绝对是今天全场的中心。
东方女人多少都是婉约温柔的,这是一直以来外国人对东方女人的刻板印象。或许是因为民族性格,她们多内敛,少张扬,多羞赧,少大方。可许鸢是完全不同的。她是热烈的,明媚的。她敢在这种场合里穿着红裙,敢从容地和各界商业大鳄自在交谈。就算是再多人的目光中心,她也永远是仰着头挺着胸,从容自得的。
这样的反差,让这个东方女人身上多了一股不同于常人的迷人之处。
乐曲过半,许鸢再度转身,一丝长发从绾好的发髻里掉落,扫在 Cris 的鼻间,淡淡的馥郁花香不经意里钻入他的鼻间。
他喃喃道:“Jannet,你今天很美。”
许鸢稍稍偏头,灯光恰好照入她的眼睛里,像星光。
“谢谢,你今天也很帅气。” 她歪着头,嘴唇扬起。
有人因为她的笑,心脏狂跳。
两人在这边聊得甚欢,那头却有人已经看得眉头皱起。
岑贺原本在跟本地的一个投行大佬交谈,听说他有意往中国拓展业务,他也是留心之下才想着伸手帮许鸢拉一些业务,没想到他这边还没谈完就听到大佬若有所思地看着舞池中央感叹。
“年轻就是好呀。”
“怎么?” 岑贺问道。
“舞池中央那对,男才女貌,挺好的,年轻人有朝气。”
他应声看过去,才发现自己今天 “钦定” 的女伴才挣脱他没多久,就已经跟别人跳上舞了。
“这是从中国来的律师吧?” 大佬问。显然是在问许鸢的情况。
岑贺点头:“是,是我的师妹。” 这时候他倒不再顾忌了,坦率地将两人的关系坦白。原本也就是准备将她介绍给眼前的人的。
大佬这时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师妹……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是什么?那水和楼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佬击掌一下:“哎,对,就是这个!”
其实月早就够到了,岑贺心说。他端着酒杯看着不远处的金童玉女忽然就把酒杯随手搁到了一旁的桌子上,“John 我先失陪一会儿。” 去找我的跑到别的楼台的月算账。
一曲跳完,许鸢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忽略掉 Cris 的眼神对他说了句失陪就先行离开,也因此和岑贺错开。
等到岑贺好不容易挤进来的时候许鸢已经不在了,只剩 Cris 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发呆。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拉住她的。
“Cris.”
Cris 抬起头,眼神有点恍惚:“Carver.”
看到他这个迷糊劲,岑贺心知肚明是因为谁,言语里不禁带点冷意:“许鸢人呢?” 他用的是中文名,刻意没用她的英文名,好似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宣告亲疏远近关系。
Cris 起先还有点懵,没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后知后觉才明白岑贺指谁。他的舌头打结,干涩的中文发音从他嘴里缓慢蹦出来:“鸢去休息室了。”yuan 还被他发成了第二声,有些滑稽和笨拙,可就这样,也不知道是练习过几遍,甚至也许,都当面这样称呼过她。
岑贺被他语气里的熟稔搅得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刻意没和他打招呼只是挥了挥手,就准备离开。
“Carver,”Cris 叫住了他,“你们,中国女孩喜欢什么?”
一个百转千回的问题,说是中国女孩,其实只是那一个女孩。
莫名其妙的,岑贺就觉得压不住心头的那股无名火。岑贺转过身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下颚线条紧绷:“你可能不知道,Jannet 是我的未婚妻,” 后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说罢他把一直放在西装口袋里的戒指拿出来,套在中指上上,“这次我辞职回国就是为了她。”
说完犹觉不解气,还回头补上一刀。
“对了,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忘了告诉你。”
留下 Cris 一个人站在原地凌乱。
——
酒店的休息室设置在走廊尽头。说是休息室,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带着化妆间的洗手间,不过是外国人的礼貌用法罢了。
岑贺走到休息室门口,有些踌躇应不应该进去找她,却看着门口的 “男士止步” 有点犯难。
余光里,休息室正对面的安全通道大门被打开了,露出一丝光来。
鬼使神差地,他就推开了门,往里面走去。
岑贺走到角落就看见了今天本应该万众瞩目的那人就裸足坐在阶梯上,旁边倒着一双红色的细跟高跟鞋。
她手里拿着一个高脚杯,透明澄澈的液体在精致的杯子里晃悠,可水面上插着一根塑料吸管,看起来像是哪个小学门口喝五毛钱的汽水时会用到的那种劣质货,吸管上端还蔓延着一圈红——是她的口红。
她看起来累极了,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只是闭着眼靠着墙壁静静喘气。
“许鸢?” 岑贺轻声叫她。
她猛然睁眼,眼里的迷蒙一瞬转换为凌厉的神色,可马上发现了是岑贺后,许鸢又冷静了下来,眼神气势淡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她没掩饰语气里的疲惫。
刚才在外面和这么多人打交道,要一直维持着笑容可是很不容易的。
而岑贺想的却是:她平时真的太累了,只能短暂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喘口气,就连喝水都担心会把唇妆弄花,小心又谨慎。要强的女人啊。
“你怎么在这?”
到底还是顾及了几分形象,她伸手去捞高跟鞋。
“别穿了,累,” 岑贺伸手打断她的动作,没回答她的问题,“放我腿上休息下。”
说完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兀自把女人的双腿搭在了自己的腿上。
红裙和黑西装,颜色对比鲜明又亮眼,许鸢一时被眼前一幕晃得眼花,竟什么也没说。
直到男人带着凉意的手指抚上她的小腿。
“太紧了,放松一点。” 他说。
高跟鞋穿得太久就容易小腿肌肉受累紧绷,许鸢早就习惯。可是现在从他的口里说出来,莫名地带着一股情色意味。
好像是因为热传导的缘故,她只觉得他的指尖越来越热,连带着自己也越来越热。
“别……” 许鸢猛地把腿抽离,又大灌了一口水,也没管口红是不是会再沾杯,“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先别走。” 岑贺拉住她。
她一下没站稳,恰好摔在了他的怀里,香玉满怀。
“别急,我们说会儿话。” 岑贺说。
他早就受不了了,看着她身边站着别的男人,他就受不了。
饶是平日里厚脸皮惯了的许鸢也忍不住在此情此景下红了脸。她从男人身上爬起来,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脸红了,不知道是喝多了酒又跳了舞,还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不说话的时候,两人倒意外多了些遗留的默契,就静静地坐着。
许鸢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和人坐在一起安静地享受时光,而不是因为一些微小的利益而争吵到头昏脑涨、精疲力尽。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样的片刻太珍贵,珍贵到她甚至不敢去想现实,怕现实的俗气玷污了这片刻的安宁。
“你这些年……”
“AE 这边派系争夺不多吧?”
竟然是两人同时开了口。
岑贺只好把话咽了下去,答她的问题:“不多,但你懂的,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争不抢是不可能的,你不干也会有人干。”
“真好。” 许鸢感叹一句。
“怎么,工作不顺心?”
她笑了笑,“算不上,正常工作吧。” 她不愿意把工作里的那些糟心事带到日常生活里来,而且她惯来要强,受不了低人一等。
见许鸢这个样子,岑贺怎么猜不出她的难处,只是叹气,不敢开口戳穿。
不再聊工作了,两人也没了话说。就这样安静地呆了很久,久到几乎都快忘了时间的流逝,岑贺才好不容易开口,将那句梗在心头的话说出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到底是两人都喝了酒,语气里少了平日里强装的陌生和争吵时的剑拔弩张,多了一丝温柔。
许鸢刚才出神了半刻,听到他的话垂下头,看自己因为穿高跟鞋而红肿的脚尖,慢慢答道:“过得去。”
“过得去?” 岑贺低声重复一遍。
“嗯。” 不知为何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
过得去就是不算坏,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好像回想起来,每一天都一样,抽掉一天或者多加一天,人生都没有任何变化。这明明是以前的许鸢求之不得的宁静,可在现在说出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有些心酸。
岑贺何尝不心疼她?
“累不累?” 他问。
“累,当然累。”
“什么时候最累?”
“最累的时候啊…… 我想想,” 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应该还是刚入职的时候吧。
“那时候没人带,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总自己装自己很懂似的,强撑着上,犯了不少事。
“平时忙到一两点。狼吞虎咽一盒泡面就算一顿饭,到了周日,昏天暗地就睡了下去,也不管时间。
“有时候吃着面,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吃,还一边在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似打开了话匣子,竟然一股脑地把这些事说出来了。真的是喝多了。
说多了自己,她轻声回问:“那你呢,岑贺?”
“我过不去。” 他没说这些年,而是回答了他自己的问题。
——你过得好吗?
——我过不去。
许鸢抬头看他。男人的眉头拧在一起,眼睛里的沉默和严肃像是一池深水,又像是一场蓄势待发的台风,只让人觉得心跳得厉害。
而他自己却觉得现在的反常大概是今晚真的看到她和别人男人一起跳舞受了刺激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炙热的眼神,有那么一瞬许鸢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还在美国时发生的一件事。
——
那是她下课的路上,她抱着自己的书走在校园里,突然从教学楼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闹声。
在嬉闹声里,不远处一个金发男孩踩在滑板上从教学楼门口的长坡上滑下,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音响和一把琴。纵使双手都没有空闲,可是因为他娴熟的技术,滑板的行进依旧平稳。
终于到了操场中央的位置,他骤然一停,稳稳当当地刹车,将音响摆在了空地上。
拥挤的人群向男孩的位置涌来。
许鸢正诧异,却见人群里被簇拥着的是个金发的女孩,笑得爽朗又阳光。而女孩笑着在起哄声里往男生旁边走。
人群很快以男生为圆心聚集了起来,被围在中间的人清了清嗓子说这首歌献给我的女孩。
最后一个单词音节还没发完,声音就淹没在了人群的起哄尖叫声里。男孩子索性不再说话,就低着头开始弹琴。
是一首经典的英文歌,每个单词发音都慵懒,每个音调都随性。也是许鸢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
男孩潇洒地扫着弦,周围的群众自发地挥着手为他捧场,而站在人群中央真正的那个 “观众” 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他。
“Ask her if she wants to stay awhile
询问她是否想与我停留片刻
And she will be loved
告诉她 她将会被爱
She will be loved
她将会被爱”
副歌的第二遍,全场已经被尖叫声淹没。许多人跟着唱着 “She will be loved”。
女主角在这时候走上前去,吻上男主角的额角。男生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歌词也应景地从 “she will be loved” 变成了“I will love you”。
再后来,音响里只有两人靠在一起唇齿之间藏不住的笑声。
在那一刻,许鸢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
不仅是因为男孩稚嫩的笑容、感性的声音和贴切的歌词,还因为女孩眼里的光。
她太明白那种眼神了。那是全心全意崇拜着一个人的眼神。
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眼神,而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却遗憾走散。
许鸢仰着头跟着笑得嘴角都酸了也停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出现在小说电视剧里的烂俗剧情发生在现实里时就是让人羡慕得不得了,正如那时那刻的她,感慨万分。
小说里爱破镜重圆,大概是因为不似现实,破镜早就成了玻璃渣,一地狼藉,再怎么拼,都难复原。
她不是毫无缘由的想起这件事的。因为那是她到了美国以后第一次因为想起了岑贺而掉眼泪,是她未卜的前程和再也不能提起的爱情,是看着一地玻璃渣,踩上去才后知后觉的疼痛。
正如现在,她也觉得现在赤着的脚莫名其妙地膈得难受。就像踩在玻璃上一样。
“岑贺,我也过不去。” 只不过这次的过不去,是因为隔了太长的时间,碎片湮没成灰,早已经消磨殆尽。
说完,许鸢就拎着鞋子,站了起来离开。
她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岑贺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只能看到被她匆忙里留下的玻璃杯旁边残留的一圈梅子色口红,带着水渍。也许还有唇的温度。
- 姑且再试试
在那之后,直至晚宴结束两人都没再能说上一句话。
VE 的人说岑贺提前回家了,说是明天的飞机,要回去整理行李。听到这话的许鸢竟然松了口气,故事的走向莫名和分手的时候相似。
也是两人不欢而散,也是他不告而别。
许鸢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踩在玻璃渣子上,那样的痛太钻心。
最后一天去 VE 打卡上班的时候,最后跟许鸢告别的竟然是 Cris。小男生扭捏了半天才走到她的身边来。
“许鸢。”
他说的是中文。
许鸢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说得是不是不标准?”
许鸢摇摇头:“你说得很好,谢谢。” 想想也知道他是为了谁学的中文。
“以后还会回美国来吗?” 想了想,Cris 还是问出口了,反正现在 Carver 也不在。
许鸢:“有机会的话,会来美国的,毕竟现在跨国业务越来越多了。”
话没说死,但 Cris 多少也明白她的用意。
两人寒暄了一下许鸢就准备离开,最后还是被他拉住了。
没敢拉住她的手,只敢揪住她的文件,Cris 眼神四处飘,生怕看到了那个突然杀出来的 “未婚夫”。
“你和 Carver 以前就认识吧?” 到底没敢直接说出订婚那个词,他小心翼翼地问。
许鸢偏了偏头,心想也没错,回答:“是。”
也不知怎么的,眼前的人突然眼神就幽怨了许多,半晌才喃喃:“那就祝你们幸福。”
直至临走前,许鸢仍一头雾水。
——
许鸢没想到在回去的机场还能碰见岑贺,就好像是他精心计算的一样。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主动地拿过了她手中的行李,沉默不语地往前走去。
“喂。” 许鸢站住了,叫他。
岑贺回头看她,没说话,明显是在生气。
她踌躇了半天还是问:“你怎么还没回去?”
她以为那天在自己给了冷脸的情况下,按照岑贺以往的性格,他应该早就回国了才是。怎么又会在自己回国的时候撞上?
“改签了。” 他不冷不淡地回答,说完就快步往前走去,也没等她。
其实许鸢想得不错,岑贺心里气得很。
分明两人好不容易能够掏心掏肺地聊一聊,甚至他见她的态度一度以为两人关系破冰了,可是马上许鸢的态度却更淡了,他甚至都没弄清楚她究竟因为什么又想要疏远他,她就已经离开。
他气急败坏地离开晚宴现场,搁下一句 “回国了” 就走。
可是自己还是不甘心,所以从 VE 同事的口中问到了她的航班号,改签了飞机,提前来机场等她。
但不甘心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所以他现在一句话都不愿意和许鸢说。
等到两人办完了出境手续,又相继把行李托运完,得空坐在候机厅的时候已经一个小时后了。
早上起得太早,赶早班机,来不及吃饭,许鸢随便在机场大厅里就买了两个赛百味。
“喏,吃点东西。” 她把三明治递给岑贺。
“嗯。” 岑贺应了声,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正眼看她。
许鸢捧着三明治咬了两口,只觉得干巴巴的,又冷又硬,让人倒尽了胃口,放下了。
旁边的人垂着眼,三两口就把东西吃完,纸作一团揉紧,扔进了垃圾箱里。
“哒” 的一声,好像很用力。
岑贺其实很克制,可许鸢就是看出来了他的不满和愤怒。
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冷静,几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任何情绪,时时刻刻都端着一幅架子,好似清冷高傲不可接触。她有时候在想,自己可能是近朱者赤,所以以前的嚣张和张扬劲儿都被磋磨没了,剩下的全是和岑贺学的这时时刻刻精致又冷淡的模样。
可同类终究是同类,再怎样分别,也是八年前水乳交融的人,他的情绪她不可能感受不出来。
只是许鸢现在无心也无力去顾及到他,只好也静静不说话。
清晨的洛杉矶下起了蒙蒙细雨,玻璃上笼起了一层薄薄水雾。落地窗外有飞机正在起飞,拖出一条弧线,在大雾里红色的灯光若隐若现。
两人谁也没说话,没提天气是否会让他们滞留,直到广播里地勤甜美地通知他们可以登机,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往登机口走去。
许鸢最后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洛杉矶。
七年前,因为这座城里他们分离。她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岑贺或许更多。七年后,他们又在因此重逢。
这座城市从来都不是故事本身,是故事的终结,与故事的开始。
身前的地勤弯着腰朝她微笑,许鸢回过神来不再看窗外,将自己的登机牌递上,眼神却撞到了已经站在登机口长廊里的岑贺。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朝她伸出了手,好像在催她过来,有一种不其然的期盼,可他眼神明明是淡淡的。
她呼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一种即将要回家的感觉,可她分明这几年来早已经忙得把 “出差” 和“家”这两个概念模糊了边界。
心潮一热,许鸢走上前去。
“来了。” 她说。
也没管之前两人闹的别扭了。
好像都心照不宣。
在他转过身来伸手的那一刻,好像两人突然心照不宣地冰释前嫌。
——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让人倒头就睡。或许是昨天在外吹了风的缘故,又或许是今天起太早,许鸢一上飞机就要来了一床毛毯,裹着就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平稳运行了很久,空姐推着小车在前面发飞机餐。因为之前照顾她睡觉,岑贺一直没有开小灯,现在看她醒了倒是顺势伸手去开灯。
他抬手的瞬间,温热的男性气息迎面扑来,很著名的某大牌男性森林木质香水味。
“吃什么?” 岑贺问道。
“随意吧。”
真就随意了,他随手一指,挑了两份饭。许鸢没什么胃口,随意扒拉了两口,就没再吃了。他也没管,只是在她擦完嘴之后,起身准备去洗手间的时候说了声:“等等。”
怀里掏出一个眼熟的东西来——他把戒指套在她的手上。
“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东西,收下吧。”
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等不及许鸢把东西还回去他就补上一句:“你收了之后扔了也行。”
哪能真扔啊,许鸢腹诽。
行程中的这个重大转折让许鸢一度忘了要怎么和岑贺正常的相处。但岑贺显然是心情很好,不仅嘘寒问暖还主动提出落地了之后自己先送她回家。许鸢想也没想就懵里懵懂应了下来。
也许是那个戒指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所以她不声不响地把戒指取了下来,放进了兜里,想着合适的时间再还给他。岑贺目睹着全程,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仍然体贴地为她叫来热水润嗓。
落地时正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岑贺提前叫好了车,此时已经在停车场里等着。
他一个人拖着两个人的行李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回头看许鸢有没有跟上来,跟早上他们从洛杉矶出发时的态度千差万别。
“累了?”
她久久没有跟上来,岑贺反而停下来问她。
“没有。” 许鸢含糊答道。她只是不太明白现在两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久别重逢的前任?还是破镜重圆的现任?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推开,怎么这块破镜子又自己追了上来?
岑贺放慢了脚步,走在她身旁,行李箱滚轮哗啦啦响着。
“坐太久了飞机不舒服就走慢一点。”
两人就这样一路维持着尴尬的气氛直到许鸢家楼下。
岑贺从后备箱把两人的箱子都拖出来,还感叹了一句:“真重,你也就出一个星期差。”
许鸢看到地上并排的两个箱子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下车了?”
他不应该跟着出租车一起回家么?怎么把自己的箱子也拎了下来。
岑贺:“送你上去。”
“等下,” 许鸢站在原地,看着就准备动身帮她提箱子的人,“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 她把偷偷放在口袋里的戒指掏出来,拇指和食指捻着那个银色的小圈。
“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岑贺放下行李箱,朝她走过来。
高大的身影给她带来了一瞬的压迫感。
“什么意思?”
岑贺已经站定在她身边:“我想重来。”
许鸢抬头看他,墨色的眼眸里依旧捕捉不到任何能让人琢磨透彻的情绪,一如既往的泛着凉意。
她偏头,错开他直接的视线:“已经太久了,岑贺。”
他们分开已经太久了,久到她现在都很难习惯自己身边还会出现另一个人。但也不够久到忘记当初两人分开时的烂场面。
许鸢从他手里夺回来箱子,低头准备离开。
岑贺长臂一伸,拦住她的去路,灼热的呼吸就扑在她的脸颊旁。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许鸢手里的行李箱应声倒地。
“你说的,我都承认,” 他说,“而且我们当初分手的场面也的确不够好看。”
“可是许鸢,如果就这样结束,我不甘心。一句分手都没有的断绝关系,我不甘心。”
两人甚至从未当面说句分手,只是默默地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许鸢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到底算不算分手?甚至她心里隐隐愧疚:当年的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其实犯错更多。所以她害怕再见到岑贺。
此时她也只能垂着头,任凭岑贺拉着自己,不言不语,悄悄地摩挲着手里捏着的那只戒指的形状。
分明是冷的铂金,现在却有点热得烫手。
许鸢仔细地用指甲划过上面凹陷的花纹:“不累吗?”
岑贺怔了怔。
“这么多年来不累吗?” 忘不掉他们的前尘往事,一直任由这个金属圈锁着自己,日日夜夜提醒自己那段未尽的情缘。
而不像她,好像没心没肺地过了这么多年。
岑贺默了几秒,反而在她彻底说破了这些事后淡定了下来。
“也不是没有累过……” 他蹲下身去把行李箱捞起来摆正。
“看到别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无论何时回去都留着一盏灯,而我到家了明明忙得两眼昏黑了却都还要摸黑往前走时,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岑贺说。
“但我没想过要放弃。刚开始就觉得,自己还年轻,等得起,再后来也不年轻了,三十了,就劝自己,等都等啦,在乎这几年?无论如何,却是始终没后悔过的。因为我总觉得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直觉得你太要强,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在听到你说要出国的时候才发那么大火,哪怕你提前告诉我你要出国而不是等到了最后迫不得已了才告诉我,我也不会生气。”
“刚开始的时候是怨你,怨你怎么就不愿意为我低头,怎么就不愿意为我迁就,” 他笑了一声,“可后来在美国时也想通了——我爱的,不就是这样的许鸢么?”
“高傲、倔强、从不示弱。”
“包括对我。”
“所以许鸢,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那句七年前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
许鸢打断了他:“等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如果不是我去了美国出差……” 我们会怎么样。
问句没能说完已经得到答复。
“我这次回美国办离职手续就是回来找你。”
他看向她的眼神坦荡到她有些内疚:“我等不起了,我就自己来找你。”
许鸢一直盯着他的袖扣看,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良久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岑贺伸手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碰我。” 她嘟囔着嘴,脸转过去。
岑贺没放手。
“我妆花了,不好看。” 许鸢声音软了下来,带点恳求。
不用想也知道,哭成这样,妆面能多糟糕。
岑贺反而笑了,没再犹豫,抱住她,双臂收紧:“你没化妆的样子我也见过。”
“……” 许鸢不说话。
岑贺也随她沉默了几分钟,两人就这样在空旷的小区前坪里拥抱着,好像也忘了时间。直到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要不要结婚?
“啊?” 许鸢懵了。
“要不要结婚?”
他再一次问,声音肯定了不少。
许鸢确信自己没听错,但却不知道怎么回他。
他们之间实在隔得太久了。
可当那个戒指再度套上她的无名指的时候,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个 “好”。
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坚定。
就这样吧,这面镜子,她姑且再拼起来试一试。
- 明天领证吧
岑贺没有留宿,尽管两人在楼下是那样久别重逢地腻歪了一阵,可他依旧只是将许鸢的行李给她捎了上来,在门口没有进去。
“要不要喝杯水再走?” 许鸢站在玄幻的脚垫上对他说。
半旧的小区其实照明设备并不算好,声控灯忽明忽暗的。岑贺跺了一下脚,感应灯才慢悠悠地转亮。
他俊秀的五官因昏黄的灯光下被投射出来的阴影而增添了一份硬朗。
岑贺摇头:“你先好好休息吧。这段时间辛苦了。”
语气礼貌而克制,完全看不出来是刚在楼下发表了那一番 “感人肺腑” 表白的人。
“那,晚安了。” 两人相对,短时间陷入了无语状态,许鸢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这一场对话。
“晚安。”
说完反应过来:这中国大中午的,说什么晚安呢……
岑贺走后,她全身才彻底地放松下来。
刚哭了一场,其实许鸢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除了刚开始听到他深情动人的自白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后来关起门来时,她才有些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过分冷静了。
带去美国的行李箱里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完全可以等到明天再收拾,但她仍然精神奕奕地第一时间把东西规整好了,然后来自于长途旅行的倦意才缓缓袭来。
复合?
结婚?
好像不过是两个简单的行为罢了。比起它们其中蕴含的情感因素,许鸢发现自己好像更在乎背后的法律含义。
直到她半湿着头发躺在枕头上,困倦地合上眼时,心里还在默默念着:也不知道岑贺这些年到底挣了多少钱,两人是不是得签个婚前协议?如果离婚了,她一定潇洒地离开,绝不像那些离婚案里斤斤计较的小女人一般,反而是要绝情到让旁人称赞……
朦朦胧胧里,她又想起了刚上大学那会儿,婚姻法老师在课堂上跟他们讲起的那些趣事。
说是他领证的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后,自己的太太美滋滋地问他人生有了什么变化。老师思忖了一会儿,回答说从此我的人生里多了一项离婚的权利。
当时课堂上哄然大笑,老师好似习惯了,大概是这个段子翻来覆去地不知道同多少届学生说过了。男学生们乐津津的称赞老师有 “权利意识”,女同学们则嗔怪着说学法律的人没一点儿情趣和温情。
那时候许鸢其实是站男生那边的。她一向在别人眼里刻板无趣,张扬自得,这不是没有缘由的。
建立了一段新的法律关系,带来了新的权利义务,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老师说得并没错。
可现在许鸢回想起来当时的事,还是认为老师没错,只是他多多少少应该把真实想法藏在心里些,这才是成年人的正常举动。喜怒不形于色嘛。
想着想着,许鸢就不自知地陷入了睡眠里。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许鸢在黑暗里撑着身子去拿手机,一看时间:凌晨三点整。
她抓着手机,在黑夜里坐了很久。兴许是一觉睡得太久的缘故,现在脑子里还有点混混沌沌的。一时之间,有一种 “梦里不知身是客” 的感觉。也不知道去美国是真,遇故人是真,还是说一切都是做了一场长梦?
她打开
当时他说:“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你,不然加个好友吧?”
语句里完全看不出是两个即将要结婚的人。
许鸢自然同意了,只是两人竟然自在她家门口分开后,也一句话没说。
想了想,还是没给他发消息,反而打开了百年不看的朋友圈。
从相册里挑了一张在美国拍的照片,是某日她和岑贺在办公室里忙 IPO 案子通宵到次日时拍的。
恰好是日出时分,她站在洛杉矶高楼的落地窗旁,手里捧着一杯提神醒脑的强效力苦咖啡,望着不远处天空泛起的金色,竟然不自控地、破天荒地,拍下了这一张美景。
相册里这是除了工作照片外为数不多的风景照。更别提什么自拍了。
许鸢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梦里不知身是客。
也不知道是发给谁看的,反正就鬼使神差地发了出去。
没过多久,手机竟然 “嗡嗡” 地震了起来。
许鸢没有关机的习惯,再晚给她发消息,她都能收到,因此此时她也是下意识地就拿起了手机。
但竟然是那个她想发消息却犹豫着没发消息的人。
岑贺的信息紧跟着对话框里的系统提示。
许鸢想了想,回:
顶部的正在输入状态跳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新的消息。
这回对面的人倒是回得蛮快,老实承认:
一来一回,两人竟聊了起来。
许鸢也没察觉到,其实自己非常期盼他的回复。这样仿佛让她在这个黑夜里有一丁点儿真实感。
可久久没得到回复,她心里有些躁,暗暗怪起那人的打字速度来了。只是刚怪起没几秒,岑贺索性拨了一个
“喂?” 岑贺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实。
“嗯。” 许鸢斜靠在床头上,侧着身看窗帘缝隙透出来的光。
“你刚发的朋友圈我看到了。”
“嗯。”
“其实我也是一样。”
“嗯…… 嗯?” 许鸢从盲目而敷衍的回答里回过神来,“什么一样?”
岑贺其实坐在酒店的飘窗旁,看着魔都的夜景。那灯光璀璨,如梦如幻,只是不甚清晰。他低声回答:“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 半晌又怕她听不懂似的,补了一句,“和你。”
许鸢怎么可能听不懂?明明是一样的心境。
她也没明白,怎么出了个差就碰到了分手七年的前男友?怎么回国了就能复合又被求婚?怎么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又和自己的未婚夫聊上了天?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好像一场梦,梦醒了,他们又恢复了原先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仍旧是一地鸡毛。
“不然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吧?” 话刚说完,许鸢就后悔了。太冲动了,真的太冲动了。
黑夜里耳朵上爬上红色,悄然炸开,拿着手机的手也热得发烫。
岑贺是真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一句答复。他低声地笑了,笑声是平日里全然没有的肆无忌惮,声音悦耳。
听到他的笑声,许鸢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算了算了,我说笑的,我没那么急。”
笑声还是没收住,岑贺笑回:“很棒的提议。” 竟然是同意了。
因为害臊,她没再说话。岑贺笑够了以后,才郑重其事地说:“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提议很棒。许鸢,给我们俩一点安全感吧。”
他说,我们俩,不是我或者你。
是两人一样都没有安全感。
“那我先睡了,” 许鸢没再拒绝他,反而是怕他误会,再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还不睡觉我怕明天照相不好看,有水肿。” 但声音急切,暴露了她想要挂断电话的居心。
岑贺明知道继续笑下去会惹恼她,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好像很多年都没有再这样开心过了,或者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和人势均力敌的感觉了。
“行,继续睡吧。晚安。” 终没再纠缠,果断地挂了电话。
奇怪的是,这样一闹,许鸢竟然朦朦胧胧又催生了睡意。捂着被子,闷着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好似时差完全没有再造成一点影响。
真正转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这会儿才是正儿八经的睡醒了。
许鸢拉开窗帘,看着新的一天,陡然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又想到了昨晚的聊天,想到今天可能自己就要由未婚变成已婚,莫名其妙地亢奋了。
不过再亢奋,还是要吃饭。
因为出差,家里已经没有存货。原本习惯性地不吃早餐,今天破天荒地想要出去转悠一下吃个早餐,权当庆祝了。
等到许鸢洗漱完随便套了一件卫衣出门时,却看到了一个人站在了她家的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看着插兜靠着墙站得有些随意的岑贺,嘴巴微张,惊讶:“你…… 一直没走?”
岑贺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捞起了身后的塑料袋,沉甸甸的,还有几根新鲜的小葱斜插着露出来。
这时许鸢才注意到了他的装扮。
休闲的白衬衣和黑色的西裤,擦得锃亮的皮鞋,显然不是昨天在飞机上的闲适装扮。精致又养眼。只是手上提着个装菜的塑料袋,有些格格不入。
“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鸢转变了一下问句。
岑贺站在门口,看着发型微乱的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醒了就来了。”
“哦。” 那就是刚来没多久,许鸢松了口气,点点头。
其实岑贺说的醒了就来了是昨天晚上跟她聊完天醒了就来了。
当时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立刻、马上就想见到她,可当匆匆忙忙从夜色里赶到她家门口时,敲门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让她睡个好觉吧。岑贺想。
于是就在许鸢家门口静静地坐了半夜。
等到天亮后,又想到兴许她会忘了吃早餐,于是又跑去菜市场提了一些新鲜的菜回来,想要给她做早饭。来的半路又想到,今天是他们领证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他理应帅气一点,于是又折回酒店换了一身衣服。
- 他也紧张啊
因为岑贺的到来,许鸢倒没再出去买菜了,而是规规矩矩地在客厅里坐得板正,等着早饭上桌。
清晨的祖国,他围着围裙,拿着一把捞勺走到客厅里来。白色衬衣上挂着略微粉嫩的围裙,不知道有多别扭,可他一点儿没觉得不合适。
“吃面还是吃饺子?” 岑贺从袋子里拎出了两个小塑料袋,“饺子不是速冻的,菜市场买的人家现包的,面也是手工的。” 言下之意是,两个都不是随便对付了事的方便食品,她可以放心吃。
许鸢抱着沙发上的抱枕,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无聊摁着电视机遥控器。
听到他的问话,才抬头。
男人好整以暇,竟然真的好脾气地一直在等她的答复。
“饺子吧——”
岑贺不可闻地抿了抿嘴,许鸢见状立马改口:“还是面吧。”
看样子他想让自己吃面来着。
岑贺的动作很快,面上桌不过十分钟不到的事。她这儿没什么菜和配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汤底简单,不过是清汤加了点鸡精酱油调味,刚出锅的面条清爽无比,上面还泛着星星点点的油性,最让许鸢开心的事还是上面飘着的一大把葱花。
她有一个怪癖,每逢吃粉面,汤上面必定得放多于常人的葱花。
可许鸢往往又不吃,动筷子之前往往就把葱花一点点地挑了出来。对此她经常埋汰自己:没有公主的命,偏生有这个公主病。
而岑贺显然是还记得她这个小习惯。
他一筷子把葱花挑散到汤汁里去,直到完全浸没,才慢条斯理地说:“等会我给你挑出来。”
许鸢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他,抓住他的手腕:“别挑了,就这样吃吧。”
他不置可否,仍然继续着手下的动作。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无话可说的状态,许鸢实在是闷得无聊,只好看起了电视。
岑贺抬起眼皮来,手下的动作还没停。
“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没什么别的能看的,今天都在播这个,” 许鸢指了指电视上,“阅兵仪式。”
两人回来得巧,恰好是在国庆的前一天,今年又逢大年,阅兵自然是隆重万分,电视台自然也只能播这个了。
电视里穿着白色军装的军人们抬头敬礼,站得笔直,一眼望去竟然整齐得像机器切割的方块似的。
“还不错,在国外住了太多年,都快忘了这些事了。多看点这些东西,蛮好的。” 言下之意是高度肯定许鸢的选择。
没过几分钟,一碗面里的葱花就被他挑得干干净净。白底粉花的瓷碗被他推到许鸢的面前:“快吃吧,待会儿稠了就不好吃了。”
许鸢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率先就捧着大碗先喝了一口汤。
清淡的汤又带着葱花的鲜香,在早上简直不能更开胃了。
她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整碗面都吃了。吃完了以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心想他的手艺还真不错,以后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早餐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了。
这时候许鸢才注意到一直在默默看着她吃饭的人。
岑贺单手撑着额头,手肘靠在沙发扶手上,看她看得很认真。
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嘴:“我是不是把你的也吃掉了?”
她以为岑贺只做了一碗,结果自己嘴快又胃大,竟然全部吃完了,就让等着吃一口面的人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
岑贺见她一脸愧疚的样子摇摇头:“我没打算吃。”
倒不是骗她,倒时差的缘故,一夜未睡,胃里难受得很,一点油星都不想沾,看到许鸢吃得津津有味,自己竟然还有点羡慕,又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几年厨艺进步了。
“吃完了歇会儿换身衣服我们就出门吧。”
“去哪儿?” 许鸢一下脑筋没转过来,有点呆愣愣地问。
岑贺被她的呆样逗得想笑,大手不禁摸上了她的头发,眼神无奈又宠溺:“结婚啊。”
临出门之前,许鸢磨蹭了许久。
先是化妆的时候不小心手抖,眼线画歪了,辛辛苦苦化好的眼妆又卸掉重来。再是站在衣柜前一套套衣服地比对,来来回回换了好几套都不满意,最后还是认命地随意穿了件白衬衣。
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岑贺此时肯定:“不错。”
两人都穿着差不多的白衬衣,一看就知道是情侣,格外默契和合拍。
许鸢斜了他一眼,没好气:“你就乱夸吧,这么普通的衣服哪里好看了。”
岑贺笑得神秘:“看起来很适合我。”
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后,许鸢莫名地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真奇怪,明明都不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女生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失控。她暗骂自己。
——
国内的城市岑贺太久没有长住,已经不熟,找路就成了许鸢的任务。
没有结过婚,也不办民事案子,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区的民政局在哪儿,看着地铁线发愁时,还是岑贺提醒她可以查查高德地图。
等到到了地铁站,还站在扶手电梯上时,几步之遥的地铁已经亮起了警告灯,“嘟嘟” 地响了起来,许鸢想也没想,拉着岑贺就往里冲。
好不容易赶在地铁关门之前上了车,许鸢气喘吁吁的。
刚才一路狂奔,还穿着高跟鞋,差点就崴了脚。
岑贺盯了两秒她的鞋子,皱眉道:“怎么今天还穿高跟鞋,又不上班。”
许鸢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高跟鞋是女人的战靴。” 不穿高跟鞋,站在别的女人面前都没有底气,好像战士被脱掉了盔甲。
两人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刚才为了赶地铁,情急之下,许鸢拉着岑贺的手就往地铁上冲,这儿会两只手还握在一起,等到两人注意到这个时,却十分默契地一同噤声了。
要不要松开?两人这么多年没牵过手了现在好像有些尴尬?
正当许鸢默默盘算的时候,男人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再用力了几分,握紧了许鸢的手,另一只手又将她虚虚揽入了自己的怀中,这样纵使穿着高跟鞋,许鸢的脑袋也刚好只够着他的肩膀。
但两人靠得太紧,她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跳动的心脏,还有时不时窜入鼻间的,属于岑贺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为他喷过香水的女人很多,可为他沾染上烟火味的只有这一个。
那么岑贺呢?也是这样吧。因为许鸢敏感地嗅到了他身上隐约传来的,厨房的味道。不难闻,很有安全感。
地铁再度响起停车后提示关门的 “嘟嘟” 声,许鸢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去看站牌。等到看清楚了以后,才身子一僵。
“我们坐反了!” 她无比懊恼地说。
都怪她当时太急,只看到一部要走的地铁,却没考虑是不是他们要去的方向,就拉着人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
“不要紧,等会下一站我们下车再坐回去。” 岑贺安慰她道。
若只是这样就算了,去民政局的一路上,这样大大小小的错误许鸢竟然犯了好几个。要么坐反了车,要么下错了站,要么随着地图走的时候莫名其妙看错了路。
总之一路上十分闹心。
许鸢不仅尴尬,还紧张。她可是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啊,怎么关键时刻就犯起了这种低级错误了呢!
大概是今天要结婚的缘故,一大早起来她就不断犯错,好像临近大考的学生一样,心神不定的。
比起许鸢,岑贺倒显得淡定了许多。
她偷偷摸摸用余光去看他,只见他依旧一脸闲适的模样,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紧张来。
都是第一次结婚的,怎么岑贺就半点不紧张呢?
岑贺自然注意到了她打量的眼神。这还是许鸢这么些年来,包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为数不多的丢脸时刻。他微微弯下腰去,捏了捏她的脸:“不是什么大问题,别在意这么多,多笑笑。”
许鸢一肚子气,不过是对自己的,但她还是默默地拍掉了男人的手:“上了妆呢,别给我蹭掉了,待会儿拍照不好看了。”
岑贺失笑。
可等到两人好不容易找到民政局的时候,岑贺却笑不出来了。
民政局大门紧闭,门口还贴着一个 “国庆期间,公休” 的标识。
还没结成婚的两人就这样傻愣愣地站在门口,沉默无言。
良久,许鸢问他:“你怎么就不知道今天是国庆放假呢?”
岑贺辩解:“我太久没回国了,都忘了这么回事了。”
“刚才在我家明明电视上在放阅兵典礼。” 许鸢眨了眨眼。意思是,你可别找借口了,明明就是你也忘了这回事。
岑贺一时无言。
许鸢看得好笑,心里暗爽自己扳回一城来。眼前这男人哪里是不紧张啊?分明跟她一样紧张到都忘记了国家政府机关有公休日这回事了,只不过他比较会装罢了。
岑贺还在纠结今天领不成证这回事,似乎真的要扒开门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了工作人员。
“走啦,我们先去吃饭去。” 许鸢把他拉住了。
莫名的,一颗因为计划被打乱的焦躁不安的心,就因为 “我们” 这两个字,被安抚了下来。
岑贺走上前去,重新拉住她的手。
“好,我们吃饭去。”
- 要不一起住
岑贺没挑地方,许鸢倒是乐得清闲,直接拿出手机来大众点评上一搜索,随便找了家附近的好评店就带着人往目的地直奔。
哪知道好评店还真就是好评店,好就好在,叫人一顿好等。
许鸢望着长队有些犯难,一时不知道应该立刻掉头走人还是留下继续等。
岑贺倒已经给她作出了选择,他随手抽过两张凳子来,挑了个里面的位置让人坐下,就说:“坐着等会吧。”
反正本意出门也不是为了吃饭的。
等位的过程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好像是刻意为了规避两人今天没领成证的尴尬似的。
“你那房子住了多久了?” 岑贺问道。
“四年吧,房东还算好,一直没怎么涨过租金,开始我和人合租,后来我干脆一个人把一整套都盘下来了。” 许鸢想了想答道。
当时刚从美国回来,在人介绍下进了星越,每个月拿着可怜兮兮的三千块工资,忙得累死累活,还有一半钱贴在了住房上,就这样的情况,她仍然勉强地过了一年,硬气地没同家里要过一分钱。好歹过了一年后立马转正,拿了执业证,经济情况也好转了起来,而她又实在不喜和人合租,索性把一整套房子都租了下来。
四年过去了,倒真对这个出租房有一些属于 “家” 的莫名的眷恋感了。
岑贺点点头:“房子不错,就是位置不太好。”
通勤少说也得一个半小时,到了冬天可能时间会拖得更久。
许鸢望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大少爷,你也不想想这是哪里,这可是上海!中国,上海!” 言下之意是,这可不是地广人稀的美利坚,就算住得远开部车也能赶到工作地点。
岑贺却会错了意,琢磨了一会儿:“那我给你买部车?你上班办案也方便。”
她连忙挥手拒绝,一想到开车头都是大的:“可别,驾照我考了不知道几次才过,就这水平我不敢上街祸害人去。” 许鸢说的倒是真的,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她,唯独在考驾照这事上摔了个大跟头,就跟普通女性一样,她好像天生对车就不敏感。
男人都乐意给她花钱了,她却还是拒绝,岑贺心里有些不高兴。而许鸢这种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又哪里看不出来?她只好加倍关心起对方来了。
“你在上海住哪儿呢?” 说完了,许鸢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天竟然全然没考虑到他住在哪里过。
“酒店,” 岑贺顿了顿,“包了一个商务间,等找到房子再说。”
他尽力尽力地把人送到楼底下还嘘寒问暖、深情表白,她倒好,关上门来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那人又乐在其中地跑到她家来特意给她做早饭?想到这里,许鸢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要不,你搬到我家来吧?酒店还是不太干净,又贵,不划算。” 斟酌再三,许鸢提议。
显然,岑贺是被这个提议取悦了,先前因为许鸢的拒绝闷闷不乐的他这会儿倒是笑意显而易见地攀上了眉间。
许鸢趁胜追击:“待会儿你带我去酒店,我们把行李拿了,下午就可以退房了。”
两人闲聊了一番,倒不觉得等位时间难熬了,再加上岑贺从头到尾就坐在她前面,为她至少挡了大半的冷风,进门的时候许鸢还觉得身上暖呼呼的。
只是走路时偶尔碰到了岑贺冰凉的手,心情复杂。
好评店是家粤菜馆,在国外中国菜川菜居多,真难吃到一家正宗的粤菜,这也是许鸢想也没想就定下了这家店的缘故。她草草看了一眼菜单,又想到那人不动声色地就为她受了罪,咬了咬牙就点了一蛊驱寒的煲汤和清蒸的海鲜以及一些经典的粤式茶点。
菜没上来前,茶先上。
岑贺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泡茶的工作。三两点茶叶被他用两根手指捻住,轻轻揭开瓷壶的盖子后放至壶里,沸水倒入后,他又用剩下的水仔仔细细冲刷了一遍喝茶的小杯。略等一分钟,茶泡开后,他才慢悠悠地大拇指握住壶把,食指抵住壶盖,将茶倒入茶杯里。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动作。
不得不说,看着岑贺的动作,实在是一种享受,要不老祖宗怎么说茶艺本就是一种艺术呢?品茶是,沏茶同样是。
许鸢有些感叹:“你出国这几年这些事倒没忘。”
岑贺不置可否。大学时他两袖清风,闲云野鹤,除了偶尔参与感兴趣的活动,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茶艺社的社团活动了。那时校园里都说,谦谦君子如岑贺,温润如玉,陌上士无双。只是这一块玉,沾染了俗气,碰上了状似清高却又张扬的人间富贵花许鸢。
许鸢那时候心里不可能没有气,但到底傲气,面上无视,只心说:俗人如你们,都是妒忌。
现在却不得不感叹:有些人的贵公子气质,无论如何都是掩盖不住的。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些不知名的难过,好似在难过他们俩的不般配。
岑贺只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将茶递给她,淡淡道:“不过是喝口茶,哪有那么多讲究。”
许鸢如梦初醒。
热腾腾的汤和小食上来后,两人暂时抛却了这一个小插曲,埋头苦干。
不得不说许鸢虽然不会做饭,菜还是点得不错,起码在这个冷天里让人胃里一阵暖意。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国庆的阅兵,周围人声鼎沸,桌上热气腾腾,倒有一些人间烟火气,就连清冷矜贵如岑贺,脸上的表情也柔和得接了点地气。
难得的,许鸢主动给他添了一筷子菜。
瓷白的碗里突然出现了一枚面皮晶莹透亮泛着粉红的虾饺。
岑贺抬头,对面的女人笑眯眯的。
“在国外总是汉堡薯条,牛排意面的,多吃点家乡味道,冲冲这美国胃。”
美国胃有没有被冲淡不知道,反正冲淡美国胃这个说法取悦了他。
——
饭后,两人去了酒店把岑贺的东西搬出来,虽然东西不多,但等到两人折腾着回到许鸢房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
许鸢瘫在沙发上,看着他一口大箱子:“你只有这么点东西?”
岑贺没歇下,把箱子打开,衣服全都搬出来,看了一眼房内,问她:“我衣服挂哪儿?”
她手一指,指向了自己的卧室:“那儿,有个大衣柜,你可以把我夏天的衣服拿出来,待会儿我收起来。” 幸好当初有自知之明给房里换了个大衣柜,这会倒不担心岑贺的衣服没地方放了。
不得不说,许鸢的衣服的确是有些多。外人总评价她精致美丽,但这也是她极其注重自己穿衣打扮的结果。
好不容易把柜子半边清空,挂上了自己的西装衬衣,岑贺却对着床上取下来的一大堆许鸢的夏装犯了难。
T 恤、短裤、运动装——这些是休闲日常打扮。
纯色一步裙、雪纺衬衣、格子西裤——这些是通勤职业打扮。
适时,许鸢端着一杯水,出现在了房门口。她的嘴微微张开,显然也是没想到自己的衣服能有这么多。
“呃…… 不然先放到别的房间去吧。” 她提议道。
等到岑贺把衣服放到另一个房间去时,又诞生了一个新问题——他该住哪儿?
许鸢租的这套房子是三室一厅,原本三个房间都住了人,她租了一整套后,把其中一间卧房改成了书房,以供她工作用,而剩下一间则是变成了杂物间,堆满了东西,只有床上幸免于难。而这时床上放了她的夏装后则是彻彻底底没有了空位。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都没谈过恋爱的原因,一想到晚上得和人同床共枕,她莫名有些扭捏。
岑贺倒是坦然地很,自来熟地把主卧的枕头添成两个,又认真地把床铺整齐了。
“害羞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一起住过。”
这也是真的。大学最后一年,岑贺在外面租了个房子,许鸢偶尔也跑到他哪儿去住,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什么都有了,她现在的害羞倒像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了。
可许鸢却想,那能一样么?以前他们感情多好啊,可现在呢?抛开他们曾经的好不说,现在他们可是一个阔别七年未见,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啊。
不过岑贺只是表面上调侃许鸢,等到真正闲了下来,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休息时,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要不咱们买套房吧?”
“现在?!” 许鸢惊得手一抖,水都洒了出来。
岑贺抽了一张纸,替她擦干净水:“你这房子长久住下去还是不是长久之计,何况我们都打算结婚了,没有一套自己的房说不过去。”
许鸢还是有点犹豫:“可是这是上海……”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 岑贺打断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
莫名的,许鸢就感觉压力很大。刚才那一瞬,她的确想的是以自己的经济实力完全没可能现在就买得了房,也完全没考虑到自己即将结婚,也是有后盾的人了。
“我在美国这几年没怎么买过大件的东西,车是有,不过上次回国前我就已经卖掉了,算上存的定期,再问爸妈借点钱应该是够一套首付的,只不过装修可能不太够了。”
“装修没问题,我也有存款。” 每个月除了定期给家里打钱外,许鸢也是有存款傍身的。比起男人给的安全感,她好像更仰仗于存折银行卡里余额数字给予的安全感。
许鸢一口应下,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好像同意了他的提议。
何况还是男买房,女装修这种在婚姻法上极其不利的提议。
岑贺笑了笑:“那就这么定了,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 懂事真残忍
说完岑贺就站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他还特意拉上了玻璃门,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让风窜进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许鸢就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抱着抱枕看着斜靠在栏杆上打电话的人。
男人垂着头,一手握住电话,一手环绕在胸前,没什么表情地说着话。偶然抬头时,两人视线相撞,岑贺发现了她一直在看自己,眼神呆呆的,于是弯唇一笑,投去了抚慰的目光,唇语若有似无,好像在说:乖。
不一会儿他就转了过身去,没有对着房间里,而是对着马路上,转身之前脸上有转瞬即逝的不悦。
是不是谈得不太愉快?一个想法骤然在许鸢脑海里划过。
还来不及深想,“哗啦” 一声,玻璃门又被推开,带着冷风,一下就把她吹醒。
“电话打完了?” 她一下子坐直,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嗯。” 岑贺淡淡应了声,走到她身旁来坐下,只是两人隔着些距离,“我身上太冷,就先不离你那么近了。” 表情瞬间柔和了下来。
明明是带有调戏性质的话,许鸢此时却全然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只有刚才他满脸的厉色还有冷到极点的表情。
她斟酌再三,道:“要不,这事先搁置一下吧?”
许鸢说的是买房。想想也知道,刚才岑贺打电话时突然冷脸的原因是什么,无非就是父母不同意。这事她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她也一直觉得自己父母缘淡薄,从未想过从自己母亲张瑜能给自己什么,所以也不奢求自己能在岑贺的父母那儿得到什么。
岑贺揉了揉眉,有些乏累地呼了一口气:“你别瞎想,房子肯定是要买的,哪有结了婚还没自己房子的。”
不得不说,虽然岑贺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儒雅君子,但某些方面仍然会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大男子主义的气息。譬如当年得知她一声不吭就要出国后突然翻脸的他,虽然当时的确是许鸢有错在先。
“喔。” 许鸢怔怔地抱着自己怀里的抱枕,不知说什么。
手忽然被人握住,泛着凉意的大手将她的手紧紧的包裹在自己的手里,仔仔细细地从她的指骨开始摩挲,直到无名指空荡荡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以后戒指都戴上吧。” 岑贺说。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我再去打个电话。”
——
岑贺和家里的确是闹得不愉快,而且没有许鸢想得那么简单仅仅是为了房子,而是因为他擅自主张就突然决定要结婚的事。
“岑贺,从小到大,我和你妈都极其尊重你的决定,包括你大学毕业选择不出国深造留在国内工作,也包括你当时一言不发地就决定要去美国工作,更包括了你说也没说就自己回了国,” 岑远国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不怒自威,“但是结婚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是和你一个合适的姑娘结为夫妇,组建新的家庭,承担一份新的社会责任。它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怎么容得了你这样儿戏的行为?”
岑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小生活在书香门第的他亦被教育成一个谦谦君子,遇谁都是淡淡的,只不过这个 “谁” 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
他是同学眼里的 “好学生”,是父母同事眼里的 “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自己父母眼里,始终捂不热、有着自己想法的一个独立体。
岑贺沉声解释着:“爸,我比谁都要清楚,结婚这件事我没把它当成儿戏看待。”
怎么会随便就和一个人结婚?明明除了这个人以外,他全然没想到过结婚这件事。
“那你就不该在回国第二天就说你们要去领证!” 岑远国声音骤然提高,“更不应该直到要买房了缺钱了才跟我和你妈说到这件事!”
“我没打算瞒着你们,只是想等着安定下来了,再带她来见你们。”
“是不是她?你要结婚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是不是你大学时候的那个女朋友?!” 电话那头的怒意完全控制不住,一连发问。
岑贺仍然冷静着,只是眉眼渐渐冷了下来:“是她。从始至终,都是她,没有别人。”
“那我告诉你,岑贺,这不可能!” 岑远国笑了两声,带着讥讽回他,“你为了这个女人放弃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你当年说得好好的要出国,语言考试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结果为了她就一声不吭地放弃了。后来又为了她放弃了北京的工作,只因为上海离她家近,就硬生生地挨到了春招才找到工作,你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和你妈怎么和同事解释你的处境的。再后来你干得好好的又突然说要出国工作,我就知道你不对劲,想着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了,拦着你妈让你出了国,结果现在倒好,国外没混出个名堂来,直接给我跑回了中国结婚?!岑贺你自己说说,如果你以后当了父母,碰上这种儿子你生不生气?!”
岑远国的呼吸声骤然变急,显然是恼怒到了极点。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着急地劝阻声:“你跟小贺置什么气呢,前段时间不还说想让他回国吗…… 这他要回国了你还不让。”
“我哪里是不让他回国!我是不让他一声不吭地就自己又作了决定!” 岑远国恼怒地回她。
一时之间,电话里只剩下那头女人的唉声叹气。
岑贺默然听了一会儿,冷静道:“我从来没有不把你们当父母看,只是我认为你们一直都觉得我很独立自主,所以我以为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决定了——” 他笑了一声,笑声里的讥讽和父亲如出一辙,“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件事上有这么大的反应。”
岑贺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典型的知识分子。从他还小时,就忙着科研,全国到处飞。在岑贺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更多的竟然关于是自己家在学校分的那套员工宿舍里的那套老式微波炉。
那时微波炉在中国还是个稀奇玩意儿,但他们家就已经拥有了这样一台电器。只是小岑贺还不知道它的用处就是让他永远也没办法和自己的父母一起吃饭。
“小贺乖,爸爸妈妈要和叔叔阿姨一起出去吃饭了,你自己在家把饭热一热吃了——”
“小贺,我们要出差了,冰箱里有饭菜,你饿了自己热热就能吃。”
“微波炉要不够用的话,我看最新出的那个电磁炉什么的就很好,不然买一台放在家里,也方便他自己做饭……”
没有谁是天生习惯了冷情的,包括岑贺。
许多人说,他虽表面温和,可这样的温和却是没有温度,而有距离的。他再笑,总感觉和人之间有一层淡淡的薄膜与隔阂,这阻碍,就让他们之间心的距离相隔千里。
岑贺总是不愿意解释这件事,久而久之,自己也竟然习惯了——习惯了饭桌上总是只有一副碗筷,习惯了家长会上永远空缺的位置,习惯了上下学途中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旅程。
每当有人摸着小岑贺的头,笑着同岑远国、林雅眉夸说:“你家孩子真懂事” 时,小岑贺望着微笑又骄傲的父母,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后来长大了他才逐渐明白这种不是滋味——
因为,“懂事”,是对一个小孩最残忍的夸赞,是对天真的抹杀和对无邪的诅咒。
岑贺渐渐冷静了下来,继续说:“房子的事……”
“不要提房子了!” 岑远国打断他,“房子我和你妈是不可能出一分钱的,你想都不要想!”
“老岑!” 陈兰着急地劝阻。
“我没再想在你们这儿拿钱了,” 岑贺没觉得自己被激怒,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静,“但是这个婚,我是一定要……” 结的。
剩下两个字,终结在了突然挂断的电话里。
岑贺有一秒发怔。回过神来后,才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幸好自己提前知道事情不对劲转过了身,不然这时候就要被许鸢看到自己的表情了,指不定她会怎么瞎想。
——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自己大学时候的好友兼同学,纪同磊。目前他在上海某家医院工作,单身,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自在,岑贺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
“我靠,岑贺你这不厚道啊,结婚都背着我!”饶是分开好几年了,可两人之间的关系仍然像多年没分开一般的熟稔。得知他要结婚的消息,纪同磊自然是第一时间 “抨击” 老友。
岑贺没说话,只是任凭他闹着。
纪同磊:“对了,都没见过你老婆,啥时候带出来给哥们儿看看啊,也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我们这个仙男下凡,动了凡心啊。”
“不用再介绍了,你认识,是许鸢。”
电话那头静了好几秒,突然爆出了一句极脏的脏话。
“你他妈不早点说是许鸢!” 纪同磊怒道。
作为岑贺谈了一年多的女友,许鸢自然是和纪同磊认识的,不仅认识,他们仨还经常一起吃饭。那时校园里总戏称,医学院的天一定是彻夜不黑,因为有着纪同磊这个宇宙大灯泡在,天再黑,他总能给照亮。
天生自来熟的纪同磊斗不过好友岑贺,就把目标放在了他的女朋友许鸢身上。
出身于法学院的许鸢和医学院的纪同磊简直是在学校里斗得昏天暗地,就没有不吵架不斗嘴的一天。后来两人分手,纪同磊还恍惚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到哪儿再去找这样聊得来的好朋友了。打心底里,其实他已经将许鸢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不过恍惚是真,心里有怨气也是真。
这么多年来,纪同磊一直没和岑贺断了联系,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是如何在这段感情里挣扎的,再加上他对当年分手的原因闭口不谈,而之后许鸢又远走美国,自然而然的,纪同磊就都将错误归咎在了许鸢的头上。
午夜梦回里,他气得咬牙切齿,只差没有带着岑贺追到美国去摁着两人的头让两人复合了。
怎么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两人竟然还是在一起了。
“你们什么时候复合的?” 纪同磊问道。
“昨天。”
“……”
气氛安静了一瞬。
“你们什么时候见面的。”
“上上周。”
“……”
气氛又安静了一瞬。
尔后,纪同磊磨着牙齿,也不知是气还是好笑道:“你俩可真行啊!”
- 这么多年了
和纪同磊说了自己的境况以后,他一连说了几个 “牛逼”,最终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岑贺借钱的请求。
毕竟他单身,无欲无求,又是个医生,钱还真不知道怎么花。
挂断电话后,岑贺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第二个电话他没背着许鸢,就站在客厅说的。房间并不大,想来电话里纪同磊的声音早就已经被许鸢尽收耳底。
她有点尴尬,手不知往哪儿放,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找话题:“纪同磊在上海啊?”
岑贺走过来,挨着她坐,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当然也没错过他的手覆上去时她浑身一紧的瞬间。
他似乎很喜欢许鸢的手,只是不住地抓着她的手,反复摸着她的指节,又低下头去吻她的无名指,含糊答道:“嗯…… 一直在,混得还不错。”
“还没女朋友?” 许鸢被他摸得有些发毛了,往沙发边靠了靠,可岑贺就要黏着她,也紧紧地靠了过来。
“有,但去年分了,女方是上海本地人,要他婚前全款买套房写女方的名。” 话说着,唇下的动作还没停,许鸢甚至感受到了手指传来的湿意。
“诶!你别舔了,” 她一把推开岑贺的头,“这不疯了吗!婚前给她买房,这万一离婚了纪同磊不什么都没有了吗!” 作为一个律师,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权利保障的问题。女方显而易见就是利用新婚姻法在套牢纪同磊,这点小心思有点头脑的人都不可能看不出。
此时岑贺已经脱了鞋,完全地蜷在了沙发上半躺半坐。他头靠在许鸢的腿上,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唇就贴在她的肌肤上,表情虔诚又迷恋,可说出来的话仍旧一本正经:“是,所以纪同磊跟她分了。”
“这真是……” 许鸢一时想不到形容词。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去形容这件事之时,身体已经被人欺压在了沙发上。
岑贺长腿一伸,虚虚压在了她的身上,一只手还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撑在她脑袋旁的沙发上,深陷下去。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许鸢,呼出的热气就扑在她的脸上。
望着他深幽的眼神,没由来的,许鸢就觉得身子渐渐地软了下来。
“怎么这时候还在跟我谈他?” 醋味十足。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的侵略性爆发的眼睛,声音从喉咙里溜出来,“这不是你提的么……”
“专心点,鸢鸢。” 岑贺靠近她的耳郭,低头舔了一下,声音性感,叫专属他的她的小名。
“专心什么…… 啊…… 唔。”
很快许鸢就知道他让她专心什么了。
因为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从耳廓一直蔓延到耳垂,然后是线条优美的脖颈。
许鸢在他身下发颤,紧紧地闭住眼睛,不敢去看他。可在失去了视觉之后,感官却更加敏感了。他所到之处,不管轻重,总能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更软一分,陷入泥泞里去。
最后才是嘴唇。
两唇紧贴的瞬间,他半强迫式的抬起她的头,让她睁开眼迎向自己。
于是许鸢就看到了清冷如岑贺般的谪仙,被情欲沾染的模样。他眼睫微颤,还含着她的唇,喃喃道:“鸢鸢,我一定会娶你的……”
声音轻小,也不知是对许鸢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一室寂静。
阔别七年的他们,终于在这个房间里能专心致志地接吻。
迷迷糊糊里,许鸢仰着头看着摇动的灯光心想:真的好久了。
他们分手,真的好久了。
——
沙发上一片混乱。
许鸢随便扒拉了一件衣服套上,没眼看糟糕的犯罪现场。而犯罪嫌疑人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露出光裸的双臂,就这样盯着她。
许鸢满脸通红:“看我干嘛!我可不会收拾。”
“我来收拾。”
“我不会做饭!”
“我来做。”
“都是你,我还有个工作报告没写!”
“我来做。”
“我要去洗个澡!”
“我来……” 说完才觉得不对。岑贺拿开毛巾被,从沙发上站起来,“我陪你去。” 他改口。
洗澡现场自然而然又是一片混乱。许鸢不止一次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要厥过去,甚至当她胸口贴着瓷砖站,被冰冷的瓷砖刺得一激灵时还在想:自己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了,才会让一个久未开荤的男人踏进她的浴室。
翻来覆去。
最后许鸢的记忆停留在自己被人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了衣服,再在朦胧之间被人抱到了床上,掩住了被子。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被咕噜噜的肚子叫声叫醒的。
然后她才想起来自己回归了上班族的身份,明天也是要上班的。虽说是国庆黄金周,可该交的出差述职报告还是得交,而且好巧不巧,DDL 就在明天。
许鸢哀嚎了一声,从被子里爬出来准备去书房写报告。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她,声音里还带着倦意:“继续睡吧。”
她挣脱开来,有些着急:“别闹了,我明天有工作报告要交呢。”
岑贺翻身过来,靠近了她,额头贴在她的腿上,嗯,挺暖的。
“给你写完了。”
“啊?” 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你真写了啊?”
刚才在沙发上两人玩闹时岑贺就说帮她把报告写了,当时许鸢还以为是他开玩笑,也没想到他真能给她写了。
“嗯。” 岑贺的声音仍然闷闷的。回国后,他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倒过时差,刚才又胡闹了几个小时,现在已经是筋疲力尽,只想一觉睡到天明。
许鸢不知道他的情况,推他:“可我的工作报告你怎么知道写的啊?”
“你那案子不跟我一起做的吗,还有人能比我更了解?”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缺乏睡眠了,他干脆一把把被子捂住了头,闷闷不乐道,“你还睡不睡了。”
还有起床气呢。
许鸢还是不放心,准备再去检查一下,可岑贺还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我饿了。” 她厚颜无耻地找了个借口,以为这样他就能放过她,让她下床。
空气突然静了几秒,然后是岑贺长叹了一声。他骤然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已经不成形的头发,努力睁开眼来:“你别去了,我去煮点饺子给你吧。”
他套上一条灰色的长运动裤,就准备起身。
“呃,你没睡衣吗?” 许鸢冷不丁问了一句。
岑贺正在系裤带,听到她的问题回头看了她一眼:“没,都扔美国了,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回来。”
“噢。” 许鸢点点头,没说什么。
心里却想着:这会儿总知道还能给他买什么了,不然总感觉是他一味在付出,自己像个贪得无厌的小孩什么也不愿意做。法学意义上的权利义务也不对等嘛。
——
岑贺去煮饺子的时候许鸢还是跑到了书房去看工作报告。
果不其然,岑贺是不会骗人的。按照她以前写过的模板,他模仿她的文风和行文,条理鲜明,用词准确地写了一份报告。
其中还涉及了一些与 IPO 无关的法律知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标准得简直像是中学时期公告栏里被长挂不撤的优秀作文,让她都有点自愧不如。
岑贺趿拉着拖鞋,端着一个大碗走进来说:“怎么样,还满意么?”
许鸢快速地滑动了一下鼠标,缩小了文档:“挺好的,真挺好的,比我自己写得还要好。” 一连三个陈述句,语气一个比一个强烈。
他失笑:“你就吹我呗。”
读书时候就这样,有什么作业有困难的时候一贯高傲的许鸢也低下头来寻求他的帮助,一见到难题被解决了,再傲气的她也抱着他的胳膊假模假样地撒娇:岑贺哥哥最好啦~ 不过恶心他倒很难,最后往往都是她自己被恶心到了,连连几天不肯开口跟他说软话。
后来那些年里,岑贺听过很多这样的吹捧,可再没有她这样 “表里不一” 的夸赞了。
分明别人都是真心实意的,可他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岑贺顺势坐到她旁边来,把饺子递给她:“先吃点东西,我跟你说说,免得到时候你对这报告不熟。”
许鸢应了声,两人竟然真的在大半夜聊起了工作。
饭后,工作也顺带忙完了。许鸢是真心实意地夸他:你真的很厉害。
明明是说工作,可岑贺语气突然暧昧,问:哪方面?
许鸢:……
不想理他。
又聊了一会儿天,消食后,两人才躺到床上去。
岑贺凑过来,许鸢连忙推开:“别了,我真累了。”
他仍然搂住了她:“想什么呢,只是想抱一下你。”
黑夜里,许鸢翻了个白眼。
“对了,” 突然想到了他穿鞋子时的拖拉鞋子的声音,许鸢出声问,“拖鞋是不是小了啊。”
“36 码的鞋,你说呢。”
不过也侧面佐证了,她家里确实没有进过一个男人。这点推断让岑贺很是开心。
“噢。” 许鸢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大概真如科学知识说的那样:性,永远是两人建立温情的最好渠道。
“睡吧。” 岑贺轻声说。
她顺势闭上了眼。
许鸢没有立马睡着,只是睡意朦胧时,偶然想到:家里要添置的两人用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
- 我可真能装
愉快的小长假过去,许鸢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之中。
当她披着大衣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星越律师事务所的前台时,连前台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夸了一句:“许律您今天真不一样。”
许鸢微微一笑,从手中提着的两袋星爸爸咖啡里拿出一杯来递出去:“嘴真甜。”
“谢谢许律!” 前台小妹眼睛都亮了,但下一刻看到她无名指上那个闪闪发光的戒指时眼睛更亮了,“许律原来是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怎么都不跟所里的人说一声,难怪今天心情这么好呢。”
这几周许鸢的确是心情不错,但她倒没觉得是感情上的事。
报告交上去没多久,星越的一个合伙人、她的顶头上司周森就发来了邮件回执。里面着重表扬了许鸢的工作做得不错,他也收到了来自美国 AE 方的良好反馈。结合二者,周森表示许鸢在年底年会前年度总结表彰大会上夺得新一位合伙人位置的概率极大。
许鸢看到这封回信自然是喜不自胜,好几天开心得都有些恍惚了,就差手一抖就提前向母亲张瑜报了喜去。后来转念一下,好事提前一说怕是会被上天偷了运气走,硬是按捺下了自己激动的心情,什么也没说。
只是岑贺,这个刚晋升为她 “同居室友” 没多久的人,看到她一副憋坏了的表情自然是心知肚明——怎么可能是因为他,分明是为了工作。
于是,在工作周的第一天,回到她的主战场后,许鸢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就想要在星越炫耀一番给以老刘为首的那群老顽固们看。
听到前台的话,许鸢的大拇指微不可闻地摩挲了一下金属圈,想到家里突然多出来的那个人,勾住唇角答:“也没。”
电梯响了,她隐隐约约从余光里看得到熙攘的人群里有个秃顶的老男人。许鸢笑得更欢了,语气一转,刻意拖长了语调:“但是也快了。”
一切在她的计算里。
电梯里的人群涌上来的时候,大厅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其中有好事者眼尖的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又听到了刚才许鸢做作的放大声音的话,凑近来。
“许律什么快了呀?快升职了吗?”
前台小妹收了她的贿赂,先声夺人,替她答了:“许律快结婚啦!”
人群里哗啦一声炸开,许鸢好整以暇地接受着众人的恭喜。
好像嫌恭维得不够,又有人说道:“许律这从美国回来一趟就脱单了呀,看来好事将近。最近怕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哦。” 语气里不乏神秘兮兮的促狭。
小地方就是这点儿不好。但凡有一点事,总能在第一时间内传遍公司内所有人,而且还是捕风捉影般神秘兮兮的,像极了间谍接头传情报似的。
许鸢早就有猜测,这次她在美国和 VE 的案子如此顺利,所内怕是早就有人收到了风声,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今早这一场戏,她还真得演一演让那些人堵心。
“哪能呢,你又从哪儿来听到的消息啊,胡扯什么。” 虽然心里暗爽,嘴上还是要装一下。许鸢拨了下头发,自认为带着已经无懈可击的表情。
然而,她杏眼蓦地睁大,双唇微张:“哎呀…… 刘律,您也来了啊。”
显然是装作刚看到隐藏在人群里的刘东越,语气和表情做作至极。
装,我可真能装。
许鸢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白眼。
但装逼爽啊!
被点到的名的人显然今早出门前洗了头,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根根分明,在风中飘扬,只是这脑门儿倍亮显得发量更加堪忧了。
刘东越眉毛动了动,脸上的褶子抖动,皮笑肉不笑:“小许这趟出差怎么咱们律所的事办好了,还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啊?难道之前决定出差名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自己能把自己嫁出去啦?”
语气夹枪带棒,似乎是在说她当初申请出国的目的不纯。
许鸢生平最讨厌话里带话的人,她原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格,极为不爽职场里那些潜规则和潜台词,这也是她和老刘怎么也看不对眼的原因之一。
但此时她不能退让。
“也没,刚好遇见了个老同学,想着岁数也不小了,赶紧结了婚省掉谈恋爱步骤了,挤时间出来发奋工作嘛。”
原本刘东越是想要讽刺许鸢工作得三心二意,却被她四两拨千斤地解释为是为了工作,他心里郁卒万分。
两人其实站得不算靠近,还隔着几人,但偏偏就有人嗅到了两人之间弥漫的火药气息。大神斗法,一干小神自动让路,谁也不敢在这时插话。
“怎么都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骤然在电梯口响起,惊醒了沉寂的氛围。
有人如梦初醒:“周律!”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叫得回了魂,纷纷回头去看他。
来人穿着经典的深色条纹西装,一条 GUCCI 领带上夹着一个闪亮着的钻石领带夹,脚下的皮鞋也是极为华丽的布洛克花纹。墨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细框眼镜,镜片下的一双眼波澜不惊,似有魔力,能把每个人都看穿。
“还呆着不上班,小长假过去还没收心?” 周森越过人群自动为他开辟的道路,站在许鸢身旁,微微皱眉,但话却是对着还在围观的其他人说的。
这下众人才作鸟兽散,也包括刘东越。
看到周森来了,他摆了摆手权当打了个招呼,便没有再搭理许鸢,往办公室里走去。
直到前台彻底才安静了下来,周森才把冷漠的眼神收回。
他微微垂下视线,看到女人手上那刺眼的指环,微微一哂:“这回去美国收获不小?” 也是一语双关。
不知怎么的,即便是面对合伙人之一的刘东越,许鸢也总是能理直气壮地说话,可面对律所里更加年轻的合伙人周森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气势变弱。她将其归咎于这个男人出众的气场。
许鸢低着头,没敢回话。
“不在这里说了,等会去我办公室,” 周森说,“带上这次的出差的资料还有你今年所有 case 的报告。”
——
等到许鸢张罗着把手里外带的星爸爸发完,又把资料整理了一遍,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平时办公室里是中央空调,温度不算低,因此她一进来就脱了外套。
但一想到等会儿要去周森的单人办公室,许鸢想了想,还是披上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衫,才抱着资料施施然地进去。
周森正在翻着手里的档案,见到她来了,也只是淡淡地抬眉看了她一眼。
“来了?”
“周律。” 许鸢微微欠腰,站在原地。
“站着干吗?坐下。” 说完,周森就顺手拿起了电动遥控器,“滴” 的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百叶窗。
许鸢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报告呢?” 周森问道,语气里有些许的不耐烦。
许鸢连忙递上了刚刚整理好的资料,每一份都分门别类的放好,并在旁边用上了索引,方便寻找。这是她自打读书以来的个人习惯。
周森显然也是习惯了她这个习惯,很快就顺着她的标记看了起来。
哗啦啦的翻页声在室内伴随着空调声响起,许鸢双手交叉摆在腿上,坐得笔直,像极了等着老师批阅作业给评语的小学生。
“这次去美国怎么样?” 周森问道。
说到这个,许鸢可不紧张了,她整理了一下语言:“收获很大。美国 VE 方在 IPO 这方面经验丰富,给我展示了许多当地律所之前的优秀案例,我看了以后觉得我们律所,尤其是以我为主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如程序……”
“我没问你这个收获,” 周森抬起头来,皱眉,“我说你自己。”
“我自己?” 许鸢愣了一下。
好几秒,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许鸢刚从美国回来时,其实曾因为不同法系之间的法律适用不同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水土不服”。也是那时,她在应聘中遇见了周森。
彼时,星越还不像现在这样,是魔都鼎鼎有名的新生代律所,而许鸢投简历,也只是为了一个保底,说到底她还是更倾向于那些中外合资的大所,薪资和工作前景都让人憧憬。
但她之所以选择了星越,是因为周森的一句话。
他低头看了一分钟她的简历,对她说:“来我这儿,五年,你能坐到我现在的位置上来。”
在星越工作的这几年,周森给她的帮助极大,从最开始手把手地带着她一个未正式挂证的律师助理做案子,到后来半教导式的让她独立办案,再到后来让她完全独立,许鸢的飞速进步,离不开周森的帮助,因此许鸢也是十分感激他的。
这五年里,他亦师亦友。
“如你所见。” 许鸢举起了左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笑得自然。
哪知道周森只是瞟了她一眼,手中写字的动作一停顿,说:“现在结婚会影响工作么?”
这会儿许鸢是彻底地怔住了。她原以为周森提这件事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说的,所以才会俏皮又轻松地回答,可她完全没想到他是站在 “老板” 的角度说的。
一下子,许鸢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声音微弱:“也没,其实还没领证……” 她停顿,想到了个完美答案,“而且我跟他不是因为恋爱才要结婚的,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所以…… 所以我们不会因为新婚耽误工作的。”
“嗯,那就行。”
周森合上了文件,严肃地看着她。
女人披着一件针织衫,针织衫下贴身的衬衣勾勒出了她窈窕的身形,又因为刚才的对话,她的脸紧张得泛红。
周森沉默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今年工作做得不错,年底希望很大。”
语气虽然平平淡淡,但许鸢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更加难以控制因为高兴和兴奋涨红的脸——她真的要升职了!
“谢谢周律!” 许鸢高兴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这会儿周森一直皱着的眉才在看到她的笑容时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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