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中蛊了,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写一篇病娇文?
我中蛊了,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于是,檀阴提剑杀光了我身边所有的面首,他用指腹摩挲着我的唇,笑道:「公主,睁眼。」
一
檀阴此人,是我捡回来的小疯子。
初遇之时,这疯子浑身血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拦住了我的马车,他满脸是血,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是那双眼睛阴戾地盯着我:「救我,我能帮你。」
我拢了拢广袖,悠悠地靠在面首的怀里,挑眉看他:「本宫可不是什么人都救的。」
他一甩手,手中长剑一掷,便将我身边的面首捅了个对穿。
我的面首当场断气。
他的血飞溅到我脸上。
啧。
我佯装恼怒:「大胆,竟敢把皇兄赐本宫的面首杀了!」
身边的侍卫惊魂未定,现在才缓过神来问道:「长公主,要不要杀了这个贼人?!」
我嫣然一笑,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他杀了我一个面首……自然要赔本宫一个,来人,叫御医来。」
一阵风吹来,他虚弱得快要摔倒。
我踩着人椅走了下来,我走向他,站定在他面前,仔细看着他的五官:「你叫什么?」
他眼底幽光闪过:「檀阴。」
「本宫已经叫御医来了,你且等一下。」
檀阴眼中晦暗不明,像是在审视我,在思考我有什么目的。
我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任由他看我:「本宫是不是倾国倾城?」
忽地,他先前一倾,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没有躲,反而扶住了他,丝毫不在乎他身上黑红的血液。
毕竟是给我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的功臣啊。
我是姜国的昭阳长公主。
父皇深知我皇兄这人阴毒狠辣,即位之后定不会留我一命,所以他死前将虎符给我,嘱咐我藏到别人毕生也找不到的地方。
为的就是让皇兄忌惮,不敢妄动。
父皇死后,我畏惧皇兄,从皇宫搬出,住进了公主府。
我自小娇生惯养,也没什么远大志向,除了好好活着,别无他想。
为了让他知道我真的无心政治,我住进公主府的第二日便接了三个小倌到府里来当我面首。
有言官弹劾我,他非但不怪,反而又给我塞了四五个面首进来。
我爱听乐曲,府内丝竹管弦之乐不断,皇兄便广招天下乐者送到我府内。
世人皆知,圣上极其宠爱他的胞妹昭阳公主。
世人也皆知,昭阳长公主荒淫无度,整日和面首厮混。
他捧杀我,我并不在乎,也不在乎他搞臭我的名声,可是他这次新送来的面首整日揩我油还监视我,偏偏又杀不得。
檀阴一来,便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我把他带回来了公主府,让人给他洗了脸。
我见过的美男众多,他单是睡颜便可胜过众多。
我正打量着他的脸,檀阴猛然间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中杀意波动,又在看到我之后慢慢平息了下来。
「公主。」他苍白的唇微动,声音喑哑。
他睁开眼便更好看了,俊朗无双,只是唇色太过苍白。
我满意至极,微抬下颌:「檀公子,你杀了本宫一个爱宠,本宫不计前嫌救了你,是不是到回报本宫的时候了?」
檀阴受的伤很重,正常人这么短的时间根本醒不了,可见他武功高深。
此人深不可测,留下不知是福是祸。
可我现在急需一个漂亮又强大的挡箭牌。
而他恰好长相气质宛如谪仙,武学深厚,不仅能保护我,也能保护他自己。
「公主想要什么?」
我笑容不减:「做本宫的面首。」
檀阴面无表情,眼神里尽是冷漠:「换一个。」
「本宫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可以在公主府养伤,只需帮本宫演戏就好。」我言辞恳切,蹲下来伏在床边,平视着他,「你只负责演最受宠的面首就好。」
他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半晌,而后缓缓移开眼睛:「不行。」
我很遗憾。
我站了起来。
他如果拒绝的是我的疯子哥哥,只怕现在会五马分尸。
我敛起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杀了皇上送来的面首,圣上不会放过你,你只有当我的面首才能活下来。」
他轻笑起来,恣肆的笑像极了我那疯哥哥:「那又如何?」
我发觉他是个疯子,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你宁死也不愿当我的面首?」
「近一点。」
他忽地瞥了我一眼,似乎瞧见了我的后退。
疯子!本宫岂会受你摆弄!?
我不愿再和他谈,狠狠一甩广袖,转身要走。
檀阴却薅住了我袖子的一角,语出惊人:「公主想不想要皇位?」
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皇兄那张阴柔而狠绝的面孔。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想要。」
我反应过来,狠狠剜了他一眼,一阵后怕:「你找死吗!这府中……岂是你能胡言乱语之地?!」
「胆大妄为!」我从他手中抽出我的袖子,气冲冲地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当夜我便被召进了宫中。
皇上正在批阅奏折,我便跪在殿下等他叫我起来。
他批了好半天,连头都不抬,仿佛不知道我在殿下。
他一向喜欢用这个法子惩治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膝早已支撑不住,又酸又胀,一阵阵发麻。
他终于开口了:「明姒,来,帮朕研墨。」
我如获大赦般地站了起来,拖着发麻的腿艰难地向他走过去:「是。」
我站他身边安静地给他磨墨,他依旧眉眼不抬,极为专注地批阅奏折。
我与他一母同胞,都是皇后嫡出。
他长我三岁,出生时血月当空,被视为不祥,送到佛寺修身祈福。
我十三岁那年母后病逝,死前再三让父皇接他回宫,想再看他一眼。
他回来时母后刚好咽气。
我痛哭不止,却见他嘴角浮起了笑容。
那是一种冷漠,残忍甚至略带嘲讽的笑容。
我又惊又怒,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后也不怒,只是阴恻恻地笑,让我心惊胆战。
我感觉他不止会打回来,他甚至会砍掉我的手。
我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他确实是个实打实的疯子。
说过他两句坏话的下人被鬣狗活活咬死了。
和他争夺皇位的皇子死亡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我能活到现在,一方面是虎符傍身,另一方面是我这人颇为惜命,整日做小伏低,从不和他对着干。
「阿姒,在想什么?」他不知何时抬眼看了过来,眸子幽黑无光,不带任何情绪。
我低下头:「回皇兄,没想什么。」
他惯会装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来骗人,低声细语地问道:「今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吓着你了?」
他开口问时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跪地伏在地上请罪:「回皇兄,今天姒儿府内两个面首争风吃醋,出了人命,姒儿御下无方,请皇兄责罚。」
我跪在他右脚边,头也不敢抬,生怕他又开始发疯。
他停下了批阅奏折的手。
我感觉到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头上。
他开始动作很轻,后来似是手感很好一样,不停地摸着我的头,像是在摸小狗一般,语气莫测:「不听话的,杀了就是。」
我哪敢动啊,他喜欢摸就摸吧,反正也不会摸秃。
「要不要皇兄帮你杀了他?」他心情好了不少,颇为愉悦地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向他:「可是姒儿很喜欢这个面首,请皇兄饶他一命。」
装傻、装可怜、装乖巧是我总结下来对付他的三个小技巧。
祝以琰挑眉,似是诧异:「阿姒还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点点头:「是,皇兄,姒儿真的很喜欢他。」
他忽然收回了放在我头上的手,笑容一点点扩大,有些诡异:「那皇兄就饶他一命,你看可好?」
「多谢皇兄。」
「皇兄还可以再给你找些美男,你意下如何?」
我连忙拦住他:「皇兄,实不相瞒,我那心上人善妒,府中这些面首整日都争风吃醋,要是再来一些怕是要闹翻天了!」
祝以琰淡淡地「哦」了一声,就算是答应我了。
我刚长舒一口气,他又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眸子一动:「真是长大了。」
我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他又似厌倦了一般恹恹地松了手:「回去吧。」
我逃也似的溜了。
二
我出了皇宫,满心疲惫地瘫倒在马车。
每次进宫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偏偏这个阎王爷喜欢玩弄人心,在他身边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绳索,一阵风吹便容易坠入深渊。
我虽认了命,甘愿做个臭名昭著的公主,但实在不喜被人监视,连一寸自由的空间都没有。
我仰头看天,繁星闪烁,夜幕广阔无边际。
我突然想起檀阴。
「查出他的身份了吗?」我问车外的贴身侍卫无名。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出他话里的懊恼与自责:「属下无能,查不到关于那人任何消息,此人来路不明,实在可疑。」
这世间少有无名查不到的人。
可疑,太可疑了。
檀阴越可疑越能引起我皇兄的好奇,他会费尽心思让人去找所有关于檀阴的消息,查询檀阴的一切。
他对于感兴趣的人或事都有极大的忍耐性,兴趣消失前不会出手杀人,也就意味着我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我回了府便直奔檀阴宿下的小院。
他所住的小院一盏灯也没点,清冷的月辉照在院子内,冷清无比。
好在我提了一盏绢灯。
我推开门,房内是月光也照不进来的漆黑,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唤了出来:「檀阴!」
可千万别死啊!
无人应答。
我快步走向床铺,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床上空无一人,床上有个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分辨不出是什么。
我伸手想要看看是什么。
冷不防地,一个低沉而冷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是人头。」
我猛然缩回手,不敢再看床上的东西。
檀阴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声线又轻又低,像在我耳边喃喃自语,却带着某种压抑的,冷漠的倦意:「骗你的,人头不是这样的。」
疯子!
我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东西,攥紧了手中的灯笼:「那是什么?」
「没什么。」他离我极近,忽地从后面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公主找我何事?」
我虽然被捂住了眼睛,但却不聋,我听到了他侧身伸出另一只手拿起了床上的东西,然后利落地扔出了窗外。
听那落地的声音,像极了某种瓜掉在地上溅了一地汁儿的感觉。
我一哆嗦。
很难不多想。
他很显然察觉到了我的颤抖,微乎其微地啧了一声,那语气似乎觉得我格外娇气:「不是捂住眼睛了吗?怎么还怕?」
我活了二十年,十三岁之前可以说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最大的悲伤与痛苦是母后的病,十三岁之后开始被我皇兄刷新三观,渐渐能接受杀人,能接受血液飞溅,能接受生命在我面前逝去。
但今天,实在是人生第一次。
说到底,我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公主。
我忍不住一阵阵反胃。
他松开了捂住我眼睛的手,我立刻回身想要跑出去,刚跑两步又想到刚刚听到摔得碎裂的声音,脚步一滞,又回身看向檀阴:「你,伤如何?」
绢灯并不明亮的烛光只能让我看清他半边脸,另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活像是来取人性命的鬼魅。
他偏偏头,嘴角微微勾起:「公主不怕了?」
我凝了凝心神,毕竟在祝以琰那个疯子身边时间长了,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谁说我怕了?我只是来问问你伤势如何。」
「哦,不怕。」檀阴饶有兴致地近了一步,用掌风灭了我手中的绢灯。
这下全都黑了下来,房间内又恢复了漆黑。
他似乎低下了头,就在我头顶上方说道:「既然不怕,为什么不自称本宫了?」
「在外人面前我才会端着架子自称本宫。」
他离我实在太近,近到我能嗅到他身上血液与草药混合出来的一种诡异气味,并不难闻,反而让人上瘾。
我欲要后退,他先一步察觉到了我的动作,长臂一伸便将我揽在怀中,语气莫名不爽:「又要走?」
我茫然地抬头,虽然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仍梗着脖子说:「谁说要走了?离远一些,我都动弹不了了。」
他的手轻轻捏在我的后颈处,敷衍性地后退了一步:「哦。」
檀阴这人,对人的信任度极低,即便我说了不走,他也要捏着我的后颈不让我逃跑。
「做我面首吧。」我发出邀请。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凭什么?你倒是极有自信,真以为救了我便能以此要挟?我杀你也不过抬手之间。」
我有对付疯子丰富的经验,他既然会反问一句,就说明他并不是过分抗拒此事,即使他嘴上说得厉害,但心里如何想的,怕是他自己也迷茫。
只要方法好,疯子变成宝。
我迅速地向前逼近了一步,径直地扑进来他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因为我喜欢你。」
我当年靠这一招,阻止了想要杀了所有人的祝以琰。
我抱着他,哭得凶猛:「哥哥,你我是天下最亲密之人,我不会走的,你把我困在皇城,我便一生不出京都,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他在血月下肆意虐杀,又在我的怀抱下扔掉了刀。
檀阴被我的动作惊到,久久不能回神,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语调慵懒,又有点被伤了心的幽叹:「可恶啊,你全无真心,我应该杀你。」
嘶。
这人不按照套路来啊。
我的眼泪难道不值钱了?
我抽泣了几下,刚要开口辩解,却听他又说道:「全无真心是最好,我当你的……」
我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用来证明我并不是全无真心:「当我的面首吧。」
他身子一僵,随即笑了起来:「公主,你的骗术真不精湛,没有人会把想要什么写在脸上,太笨了。」
檀阴粲粲低笑,却又将我死死地拥在怀中,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好像在等待我挣扎。
「那我脸上写的什么?想要你吗?」我有些怕了,但嘴却诚实得很。
檀阴和我哥不是一个类型的疯子,他不太好骗啊。
我想着想着,又猛然回想起那年。
当年我大概说的不是谎言吧。
他忽然像是犯病了一样大笑起来,亲亲密密地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你脸上写满了看我怎么骗你,倒是让我觉得好笑。」
「……要不然你还是掐死我吧。」我宁死也不想让人笑话我。
檀阴又大笑起来,掐着我脖子的手上移,转而捏住了我的脸,晃了晃,亲昵道:「我可舍不得掐死你,你这样的美人,应该做成灯笼啊。」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疯子,变态。
檀阴好像又察觉到了我的颤抖,颇为奇怪地问道:「怎么又吓到了?」
说罢,他又象征性地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懒洋洋的:「别怕,逗你玩的。」
「我怕黑。」我其实不只是因为他的话而颤抖,更多的是受不了长时间的黑暗,我抿抿嘴,「把灯点上。」
他似乎是嘟囔了一句娇气,让我站在原地别动,他去找火折子。
檀阴很快就找到了火折子,弯腰把我的绢灯重新点燃,顿时,温暖的光晕在无尽的黑夜中乍破而出,视线再次清晰,檀阴嘴角的笑似有似无:「公主,还有何吩咐?」
「当我面首吧。」我再次说道,「就当是做生意,我会给你想要的。」
他眸子一动,看了我半晌:「好啊。」
「你想要什么?」
我刚问出口,他再次捂住了我的眼睛,在我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我现在就想要这个。」
疯子!
三
檀阴缓缓松开了捂着我眼睛的手,他一双笑吟吟的黑眸一眨不眨盯着我:「公主确实与常人不同。」
我瞟他一眼:「有何不同?」
檀阴微微歪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咧嘴朝我笑起来,阴森森的:「肉更甜些。」
我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微微后仰,避免他能一口咬到我。
檀阴看着我的动作,又是一阵狂笑,笑够了捏捏我的脸,眼睛亮晶晶的:「你真以为我吃过人?」
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姜国皇室尽是些虚伪狡诈的东西,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他端详着我,仿佛想看看我皮囊下的灵魂,那语气又爱又恨的,「怎么有你这个笨蛋?」
「……不会说话尽量别说。」
「舍不得杀了啊。」他抱着我,长长叹了一声,像是遗憾不能杀我。
他的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极为依恋,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两手握着我的肩膀,认真地问:「要不然你当皇帝吧?」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他的病无药可救了。
第二反应是嘲讽。
篡祝以琰的位?
就凭祝以琰能在众多皇子中杀出来这一点就能证明他不是个好惹的。
他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君主,但对见不到他本人的百姓来说,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不重徭役,不加苛税,完善律法,政治清明。
主要的是贪官极少。
祝以琰心情不好便要杀人,心情不好就杀贪官杀昏官,时不时在朝廷上杀鸡儆猴,久而久之姜国上下贪官所剩无几,而剩下的官员绝不敢贪赃枉法,一不小心便是百般酷刑。
「我不想当皇上,一点意思也没有。」
檀阴万分遗憾,纤长白皙的手指开始玩我的头发:「那算了,你还是当你的小公主吧。」
夜色愈深,我手中的绢灯也快要燃完了,光线微乎其微,我抬高了手臂,给他看我的绢灯:「我要回去了,这里太黑。」
「好。」
檀阴不再搂抱我,我也终于如释重负,他浑身冰冷,像是一块石头,根本捂不热,还要夺走人本身的温度。
我提着灯,鼓起勇气向外走。
刚走两步,檀阴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闭上眼睛。」
我这个人向来明白什么叫听人劝吃饱饭,檀阴让我闭眼我就闭眼。
檀阴一路把我抱回了主殿,主殿从来不剪烛,殿内烛光明亮,即便不睁眼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光明。
我睁开眼,门口的侍女丫鬟跪了一地,在我们进殿之后又缓缓关上了门。
檀阴将我放在床上,眼神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随口说道:「貌似做你面首也不亏。」
他很有眼光,鄙人倾国倾城,身姿婀娜,自封姜国第一美人。
我往大床里面一滚,将被子裹在身上,警惕道:「既然送到了就走吧。」
「公主好狠的心,不留我陪你过夜?」檀阴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作势半跪在床上,玩味地挑眉瞅我。
他内里的白衣也随着敞开,锁骨明显且胸肌结实,腰腹部缠着白布,更显蜂腰长腿,好不诱人。
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只是脸蛋发烫:「不行!我母后说这种事要和驸马……」
檀阴却径直躺了下来,顺手把我身上的被子抢了过来,瞥我一眼,眼神都带着嘲弄之感:「想得倒美,不演给别人看,你皇兄不会信的。」
他就是故意逗我的!
不对,我什么都没和他说,他怎么知道我要演给皇兄?
我刚要起来质问就被他的大手摁了回去,他已经闭上眼了,懒洋洋道:「睡觉。」
——
皇宫内。
烛火摇晃,琵琶之音绕梁,不绝如缕,在静谧的夜泛起波澜。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抱着琵琶独坐在大殿中央,指尖已经磨出血来,却片刻不敢停下来。
因为另一侧的床上躺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龙床上,一丰腴女子神色恭敬地跪坐着,祝以琰便躺在她腿上,精致而苍白的脸上神色恹恹,阖着眼,手却不停地摩挲着一串玉珠。
他这样安静地躺着,没了平日帝王的威慑之力,反倒像一个大病初愈兴致不高的公子哥,全无危害性,让人不自觉地爱他怜惜他。
谁能想到这样貌似不经风雨的公子哥是当今人人畏惧的疯皇?
「皇上。」
殿外匆匆进来一个小太监,弯腰快步走进,跪在龙床边,低声道:「秦大人来了。」
琵琶声渐渐弱了下来,声如私语,撩人心弦。
「宣他进来。」祝以琰仍阖着眼,手上动作不停,「你二人下去吧。」
那两位女子心中皆是狂喜,但也不敢流露出一点,低声告退,不急不缓地走出了殿。
等走出了殿,她俩才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仍有几分脚软,身边候着的宫人立刻上前来搀扶,准备送她们回宫。
祝以琰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如云。
祝以琰从不真的临幸哪位妃子,只当她们是一群漂亮的摆设,时不时想起来便叫几个人来整日整夜地弹琴跳舞,没有他的命令便不能停下,停下来便是想不到的酷刑。
有时心情烦躁,他便把几个嫔妃关在一个宫殿内,给她们一把刀,谁活到最后,谁便能晋升品级,甚至当上皇后,赏金百万,光耀母族。
开始众人皆惶恐不安,却有人凭此当上皇后,日子一长,活下来的人眼都红了,甚至开始期盼祝以琰给她们递上一把刀,从此平步青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权力的诱惑之下,很难有人抵抗得住不加入这场恶斗中。
那位候在门口的秦大人浑身煞气,如阎王罗刹,见到两人微微躬身,冷硬道:「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皇后抱着琵琶虚虚一笑,有些怕他,只想快点离开:「秦大人有礼了,皇上正等着大人呢。」
「好。」他冷冷说罢,目不斜视地跨进大殿。
祝以琰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隔着龙床上的帷帐便能看出秦克打了败仗,施施然坐起来:「秦大人。」
秦克的脸色奇臭无比,半跪了下来,音色极冷:「臣下无能,请皇上责罚。」
祝以琰挑眉:「山阴王逃了?」
姜国开国始祖祝奇有一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檀复生,两人一起打下天下,祝奇为彰显仁厚,将檀复生封为并肩王,封号山阴王,享封地军权,天子不可令,又赠免死金牌,可庇后世子孙。
山阴是他二人初遇之地,祝奇便将山阴一带划作了山阴王的封地。
最开始两人感情深厚,相信对方不会背叛自己,可一代又一代,坐在皇位上的祝家人又怎能不忌惮拥兵自重、羽翼丰满的山阴檀家?
秦克脸色更加不好:「臣等在半路设伏,却不想山阴王狡诈多端,找了替身假扮,自己另改小路入京,臣又在郊外埋伏,虽然重伤了他,但还是让他跑了。」
「京城遍地都是眼线,为何没搜到?」
「都搜遍了。」他抿了抿唇,深知那位公主在主子心中的不凡地位,但还是说了出来,「除了公主府,公主府内安插的暗卫一直没有消息……臣……」
祝以琰薄唇殷红,诡谲一笑,手中的珠串忽地断裂开来,玉珠崩落一地。
「朕那蠢妹妹,救下了山阴王。」
他冷笑着,声线中却带着要控制不住的暴戾,黑沉沉的眸子蓄着狂风暴雨。
秦克垂下头,饶是他常年在血海尸山中打滚的人都有些脊背发凉。
他的主子暴戾嗜血,阴晴不定,每每动怒都要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过了一会,祝以琰抄起来床头的剑,刚迈出一步,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他似是头疼不已,盯着剑身自言自语:「她又该哭个不停了。」
四
翌日,天刚蒙蒙亮。
我是被突然推门进来的侍女们吓醒的,檀阴先醒了过来,他用被子把我捂得严严实实,背对着我,说话的语气说不上和善:「这样冒失,不怕公主割下来你的头吗?」
为首侍女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颤抖:「奴来伺候长公主……」
檀阴转过身,把我圈在怀里,暧昧地拨弄我额前的碎发:「我来伺候公主就好。」
我只感觉头皮发麻,他嘴角诡异地扬起,绝美的面容透着丝丝的冷意,像是幽灵披着美人皮来魅惑我,再不知不觉地取走我的生命。
而我无法拒绝他,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带着令人炫目的吸引力,任由他将我拥住。
殿中的侍女们仍是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我顿了一下,还是说道:「都出去。」
待到所有人都走了出去,他缓缓松开了我。
侍女们从不会这样贸然地进来,她们都是宫中最好的下人,不仅被派来伺候我,也负责替皇兄监视我。
今日此举,一定是因为祝以琰。
祝以琰又在发什么疯?
「你想什么呢?」檀阴闭目平躺着,却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看透我的心思,「你若忧心,我可以帮你。」
我不屑道:「你怎么帮我?」
檀阴睁开了眼睛,瞥我一眼,漫不经心道:「杀了让你忧心的人。」
我深深地皱起眉头。
说到底,我与他是血浓于水,虽无半点相像之处,但却是一母同胞,再者说,若是杀了他,这姜国皇室的其他人也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与他们缠斗,费心费力,登帝之后怕是会无比艰辛。
更何况,我也不想当皇帝。
檀阴自从醒了之后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散在床上的长发,大概是看着我皱眉,颇为烦躁地捏住我的下巴,也皱起眉:「别皱眉,不杀就是了。」
我拍掉他的手,抽回自己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没好气道:「好像你能杀得掉一样。」
檀阴的皮肤白皙,一拍就红,他收回手,装得一副无害无辜的模样,阴阳怪气道:「唉,他人惹了公主不快,公主不杀不恼,也不知是何人能让公主这样偏心。」
若不是他昨夜险些将我掐死,我说不定真会被他这张脸迷住,认为他单是一个以色事人的面首。
我被他逗笑,挑眉看了过去:「昨日要死要活不肯做我面首,今日就开始争风吃醋了?」
他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开口,还带着一些威胁性:「我不喜酸,还是不让我吃醋的好。」
我盯着他,一晃入了神。
啧,长得比我都好看,真可气。
我稳了稳心神,起身下床,坐到铜镜前,朝他扬了扬下巴:「过来。」
檀阴身上的衣服还敞着怀,衣带曳地,绑着白纱的腰腹处有微微渗出的血迹,他坐起来走到我身后,一双手缓缓地捧起了我的长发,自顾自地给我梳头。
我原意是让他看看他昨夜掐我脖子留下的红痕,谁知道他竟然给我梳起了头。
我也不拦着他,任由他一下一下给我梳着头发。
这人对头发有什么执念吗?
「算了吧,一会儿叫下人来。」他极没有耐心,笨手笨脚地打算给我梳个发髻,折腾了半天也不曾绾上,很快就兴致缺缺地松了手。
我睨他一眼:「你之前不曾给别人绾过?」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举止轻佻,不说他放荡已算不错,但一个相好的都没有我可不信。
檀阴的手慢慢握住了我的脖颈,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不曾有人敢要我做她的面首,公主是第一个。」
我想起他昨晚说的话,心中疑云再起:「我还不曾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面不改色:「山阴人氏。」
敢堂而皇之地在半路拦截公主的马车,又有如此好的身手随意杀人,半点没有忌讳。
又化名檀阴。
他是我皇兄的心腹大患,大名鼎鼎的杀神檀歧安。
「启禀公主,传皇上口谕,要昭阳长公主即刻觐见。」
门外太监尖锐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看向檀阴,他表情淡淡,松开了手。
我快步走到门前,刚要夺门而出,忽然觉得身后一阵阴冷,我鬼迷心窍地停住了脚步:「本宫还不曾梳洗,恐冒犯圣上,还请使者稍等片刻。」
再次转过头去时,檀阴手持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正颇为遗憾地收回鞘内,不满地自言自语:「啧,怎么跑了一半不跑了。」
我一阵后怕,我刚才若真跑了出去或者叫人缉拿他,我肯定死在他前头。
「一会儿,我会拖住他们,你趁机跑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他偏了偏头,不解道:「为何要跑?不想让我做你的面首?」
祝以琰定是已经知道了山阴王在我府中,才会一大早让人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山阴王逃没逃走。
现在说不定御林军已经将公主府包围了,只等我从殿中出去,好将檀歧安埋伏射杀。
他看起来却丝毫不担心,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站定在他面前。
檀阴却眉头微蹙,精致的眉眼中略带不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我的眉心:「又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隔墙有耳,尽量压低了声音:「……圣上会杀了你。」
可能是我紧张兮兮的样子太好笑,他眉头舒展,放声大笑,再次亲亲密密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你尽管去,没人能让我死。」
我沉默不语,也没有进行反抗。
因为他手里还握着匕首。
我看着他,还有一丝看向死人的同情,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俩同床共枕,也算是有点情分。
更何况他如此俊朗,就这样死了着实可惜。
我伸出双臂,缓缓将他抱住。
此等人间绝色,能占一点便宜就是一点。
但他似乎很不适应,身体僵直,想要挣脱,却最终还是任由我轻轻抱着他。
我安抚了檀阴,随意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根玉簪,绾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在檀阴的复杂目光下迈出了殿门。
没有我想象的御林军,甚至一个侍卫都没有。
只有宫内使者和一辆轿辇等着我。
我上了轿辇,身上还穿着昨天穿的衣服,晃晃悠悠地前往皇宫。
皇宫内大量的宫女和太监匆匆忙忙地来回穿梭,匆忙程度堪比封后大典。
我忍不住问宫内使者:「这宫里发生何事了?」
「回长公主,今晨山阴王一行人进京,宫中正在准备今夜的晚宴。」
我有些讶然:「山阴王入京,为何不提前通知?」
「公主有所不知,本就是应圣上之约而来,却不想他们早到了半个月,今早城门刚开,山阴王一行人便拿着文书大张旗鼓地进了京,宝马香车,所经之处锦绣铺地,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山阴王入京,都在说圣上仁义,有当年始祖风范。」
怪不得祝以琰没有动手。
他错失了最好的动手时机,现在山阴王入京,他是如何也动不了手了。
我忽地浑身一抖。
我刚才还在担心檀阴惨遭皇兄毒手,实则我担心的人应该是自己。
祝以琰这人睚眦必报,我破坏了他的计划,不知道要承受他怎样的怒火。
我现在很想跳下轿辇。
五
我还是去见了祝以琰。
他刚下早朝,正在寝殿等着我。
我刚一进殿,宫人便关上了门,我脚开始发软,慢吞吞地向前走。
祝以琰正躺在床上,龙床四周的帷帐让我看不清他的脸,摸不透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越往前走,一股熟悉的,极淡的血腥味萦绕在我鼻腔,挥之不去。
我慢慢跪了下去:「圣上万安。」
他素白的手从纱帐中伸了出来,轻轻招手。
我忙不迭地凑了过去,跪在他手边。
祝以琰这次慢慢抚摸上了我的脸颊,他的手很凉,让人以为他的血液就是凉的,触碰到我皮肤时让我浑身战栗。
他不说话,手掌一直贴在我脸颊上。
「皇兄。」我按捺不住,忍不住轻声唤他。
「昨夜睡得可好?」他音色低沉,声音很轻,像是在午夜梦回温柔地呢喃。
我动也不敢动,咬咬唇,犹豫道:「尚可。」
祝以琰极缓慢地移开他的手,拨开纱帐,我看到他身上的白衣飞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似是疲倦至极,懒洋洋地抬眼瞥向我:「来。」
什么意思。
他又阖上眼,拍拍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似是让我躺下。
我不敢犹豫,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打量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轻声问道:「皇兄,昨夜没睡好?」
「嗯。」他松散地应了一声。
他越是安静我越是害怕,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感。
他身上龙涎香和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那气味令人眩晕,又钩织成一张迷离奇异的网,恐将我一生都困在此处。
我一直等待他的诘问,可祝以琰似乎真的要睡觉,没过片刻,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
我偷偷仰头看他的侧脸,他皮肤过分地白,而薄唇毫无血色,活脱脱一个病弱的美男子。
说来也怪,我和他本是一母同胞,长得却只有三分像。
他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型精致,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时自带一种天潢贵胄的贵气和沉静冷傲的冷艳感;我却生了一双杏眼,远不及他眉眼惊艳。
曾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父皇的血脉,上书请求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那是他最凶险的一次,几位皇兄轮番传来证人,声明原本的祝以琰已经在寺中身亡,当众逼着他滴血认亲,明黄的灯火映得父皇的脸色不虞,却也有几分半信半疑,竟同意了让人验血。
殿内气氛凝固,祝以琰面色阴鸷,挺直着腰背,宛如一杆枯木,风摧之不肯折。
他面无表情,却不肯伸出手来让人取血。
父皇更加怀疑,沉着脸呵斥他,命人摁着他取血。
他身板瘦削,一个人被两个侍卫扣住,千钧一发之际,我挡在了他身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父皇!姒儿与哥哥乃是血肉至亲,他是不是我兄长我岂会不知!」
「我们二人都是笨嘴拙舌之人,母后早早撒手人寰,父皇您日理万机,自然无暇顾及我与哥哥,宫中人心似海,我二人没有强大的母族庇佑,只得相依为命,任由旁人污蔑陷害也百口莫辩,今日几位皇兄如此羞辱我亲兄长,当众折辱他,他们知道兄长性格倔强,定不会轻易弯腰,打定了主意想要我二人的命!」
说到激动,我死死地将祝以琰护在了身后,抽出侍卫的刀横在脖子前:「父皇,若是您不信哥哥,那也就是不信我,不信母后,孩儿不孝,只愿以死证我二人清白!」
说罢,我眼一闭,心一横,便要自刎。
「姒儿!」父皇的惊呼响起,就在刀刃要割破喉咙之前,我手中的刀也被人夺走,但还是划破了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
祝以琰夺走了我手中的刀,他阴沉的黑瞳盯着我,眼中情愫晦暗不明。
我那一举吓到了父皇,他一向宠爱我,被我一吓心中的怀疑下去了不少,既责怪又心疼地开口:「好了好了,别闹了,是父皇逼得紧了,来人给公主包扎,你其他皇兄也说得并无道理,既然有疑,平息疑问便是了。」
我瞥了那几位皇兄一眼,一个个残暴阴狠,从小便不喜我,让他们当上皇帝我日子定不会好过。
还不如阴沉一点的祝以琰呢。
我抹抹眼泪:「自古证有不证无,滴血认亲也极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若是有人想要陷害哥哥,怎么都有法子。」
「姒儿是说我们要害太子了?」二皇兄反问了一句。
我刚要开口反击,祝以琰却拿着刚刚沾染了我血液的刀瞬间划开了手掌,血流不止。
他抬眸,面无表情:「来吧。」
那一碗水滴进了我们三人的血液,成功地混合了在一起。
其他人面色皆不好,尤其是二皇兄极为不信,一口咬定我们使了其他手段,狸猫换太子,还疯魔般地骂祝以琰是野种。
我气得大哭,父皇便罚二皇兄在殿中跪个三天给我和祝以琰赔罪。
后来,祝以琰登基,将二皇兄和几条饿了七天的疯狗关在一个笼子里。
我不禁一阵胆寒。
祝以琰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冷不丁地开口:「山阴王进京,明姒如何作想?」
他终于说到这事了,我故作无知:「姒儿以为,山阴王此次前来定是因为敬仰皇兄丰功伟业,特来拜见皇兄,好一睹天子真容。」
祝以琰轻声笑了一下,声音一点一点冷下来:「他若是真的敬仰我,怎么会跑到你府中?」
我一脸无辜地仰脸看他,眨着大眼,尽量让自己显得无知一些:「啊?皇兄在说什么?」
他轻飘飘睨我一眼,不知是懒得和我计较还是被我骗了过去:「算了。」
我仍不敢松一口气,向他身边靠了靠,攥着他衣襟一角,讶异道:「山阴王潜入我府中了?皇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昨日说……」他忽地转过头来,「你现在可知什么是喜欢?」
他话题换得太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祝以琰盯着我的眼睛:「明姒,什么是喜欢?」
我说不上来,可他在等我的答案。
我支支吾吾半晌,到底没说出来什么,祝以琰面色淡淡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却也没再追问。
「启禀皇上,秦大人求见。」跟在祝以琰身边时间最久的老太监踱步进殿,整个人贴在地面上恭敬道。
祝以琰撑着身子坐起来,蹙眉道:「让他进来。」
我刚要起身下床,但被他一把摁住,祝以琰居高临下地瞟我一眼,那双凤眼不自觉地勾人:「在这儿听着。」
「皇兄,毕竟……」我纠结片刻,「叫外臣看到,定要弹劾我了。」
他面上神色不变,眼底闪过一抹寒光:「不会。」
秦克进了殿,他身体魁梧强壮,此刻穿着铠甲更显威武,跪在龙床不远处:「圣上万安。」
祝以琰有些不耐烦:「何事?」
秦克顿了一下,一时不敢说出口,他一向是我皇兄最得意的爪牙,他和祝以琰一样生性冷漠,杀伐果断,很少这样温吞。
「回皇上,山阴王……在宫外布下十里红妆,又差人将无数的金银财宝从街上运送到公主府,欲要……」
他话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时间去看祝以琰的反应。
祝以琰面无表情,却令人不寒而栗:「好啊,好极了。」
檀阴你找死别带上我啊!
六
宫宴。
祝以琰命人给我换了一身更庄重华贵的衣裙,我装扮好之后早早地入席了,殿上摆了三个席位,主席是皇上与山阴王,我坐在略下面一点的席位上。
祝以琰的皇后换得太快,宫宴一向没有皇后的席位。
我又命人把桌子移得更远一点,能离祝以琰远一点是一点,毕竟祝以琰处于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状态,我实在不敢惹。
后宫的嫔妃们来得比我更早,都坐在殿下,没人互相客套,全部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气也不敢喘,只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群臣更是沉默不已,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样死寂的沉默:「山阴王觐见。」
众人侧身齐齐跪拜。
我也跪下,垂下头行了个礼。
山阴王礼同帝王,姜国之内上跪神灵,下跪父母,除此之外无需向任何人跪拜,纵使是面对整个姜国的皇帝也只需作揖即可。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他俯下身,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将我扶起来,我抬起头,檀阴的笑容格外灿烂:「何必多礼,昭阳长公主光彩夺目,不愧是姜国第一美人。」
他的声音不小,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嘶,第一美人是我自己封的,有些尴尬。
我假笑一声:「初次见面,昭阳不可失礼,而且山阴王过誉了,姜国美人如云,山阴一带女子更是绝色,昭阳不过尔尔。」
他摸摸下巴,语出惊人:「怎么是初次见面,长公主昨夜还与本王彻夜长谈,今日怎能翻脸不认人?」
我瞪圆了眼。
他笑得更加得意。
我气极,檀阴当真是有病!
殿下的人虽是全都沉默不语,但想必都竖着耳朵听着我们两人说话。
檀阴一副痛心样,凄凄惨惨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我笑着摇摇头,实则用眼神威胁他:「想必山阴王记错了。昭阳还不曾嫁人,山阴王此话可是要坏了我姻缘的。」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太监通传的声音打断:「恭迎圣上!」
我再次跪了下去,檀阴嘴角噙着笑,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地,微微颔首。
「起来吧。」
祝以琰的目光落在我和檀阴的身上,表情淡漠,威压不减:「山阴王初次来京,当真是让朕惊喜万分。」
檀阴丝毫不惧,亦是气场强大,微微勾唇,四两拨千斤:「圣上特请本王入京,才让本王惊喜。」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二人的战火波及我。
自古王不见王,而且这两个人都不太正常,檀阴是病得不轻的变态,祝以琰是动不动就暴戾杀人的疯子,和他们扯上关系肯定没好。
我也真是命苦,命犯疯子。
「山阴王,请上座。」祝以琰的声音清润,演出一副和善的样子,但只有我能听出来他温和清润的声音下忍耐得有多辛苦。
檀阴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是先扭头同我说道:「长公主,你倒是和圣上长得不像呢。」
我暗骂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抬眸,用眼神警告他别再乱说了,放缓了声音回他:「山阴王有所不知,人都说儿子像娘,我母后倾城之姿,因此兄长比我俊朗不少,不是不像,只是我容貌不如皇兄。」
他又大笑起来,就好像我又说了什么逗乐的话。
我从来没搞懂他的笑点。
檀阴今日穿得一身黑金广袖云纹锦服,华贵非常,他笑够了,一甩广袖,不紧不慢地走向最高处的席位。
就在他马上走上台阶时,他脚步一顿,突然极为认真地朝祝以琰作了一揖:「启禀圣上,本王有一事相求。」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他要搞事。
我立刻抢在他前面说道:「山阴王不如等宫宴之后再与皇兄私下商谈。」
檀阴缓缓转头,眼神如毒蛇一般盯上我,阴寒之感再次遍布我的全身。
祝以琰漆黑的双眼看不出情绪,面上温和笑道:「山阴王但说无妨。」
檀阴优雅地转回了头,朗声道:「本王爱慕昭阳长公主,本王与公主都不曾嫁娶,年岁相宜,想来天下也只有昭阳长公主才配做本王的王妃,还请圣上成全。」
我听他说完话,心脏都要骤停了。
谁来把他的嘴堵上啊!
我感觉到祝以琰都在咬牙了,面上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山阴王爱慕明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只是朕向来疼爱这个妹妹,宠坏了的,怕是不能做山阴王妃。」
「这样美好的女子就该娇纵着,本王自然不介意。」檀阴语气一转,沉声道,「更何况谁做得了、做不了山阴王妃,不应是由本王来定夺吗?」
「呵,那也要看明姒愿不愿意了。」祝以琰冷笑一声,不再隐藏杀意。
说罢,祝以琰威胁性十足地朝我挑了挑眉:「明姒,来,告诉哥哥你如何想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一时兴起对我很有兴趣,难以对付的变态檀阴,答应他做他的王妃,自此从这个牢笼中逃脱,命运未知,不知他若是失去了兴趣我会落得什么下场,剥皮削骨都有可能。
另一个就是虽然看起来时时刻刻都会杀了我,但就算血月失控之时,他也会留着一丝清明,不失手杀我,对我有莫名的控制欲的疯子哥哥,我拒绝檀阴,日后便会继续困在京城,做笼中的金丝雀,一生无忧,却要担惊受怕,毫无自由。
这还用想?
我选我哥。
我盈盈一拜:「多谢山阴王厚爱,只是昭阳曾经为父皇母后还有兄长祈福,发愿一生不出京城,不做人妻,还望山阴王见谅。」
檀阴不是常人,被拒绝了倒也不怒,朝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公主重情重义,本王更加仰慕,真是可惜。」
祝以琰脸色缓和不少,眼神也不再凶狠,被我平息了怒火:「明姒一向乖巧,山阴王还是再觅一佳人吧。」
我拒绝檀阴还有一个原因,我若是跟随檀阴离开京城,祝以琰第二日便会发疯屠城。
我答应过他,自然不会食言。
檀阴登上高位,与祝以琰同坐,两人都假惺惺地笑着,宫宴总算正常开始。
过了好长时间,殿外从夕阳残红彻底被黑夜浸染,而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我不经意抬眼,却发现檀阴一直在盯着我。
他眯缝着眼睛朝我望来,狐狸般勾人的眼里含着一丝隐约的笑意,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阴险,好像埋藏着什么阴谋等着暗害我。
他红唇轻动,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扭头不理他。
他说,等我。
七
是夜,我被祝以琰留在了宫里,宿在了小时候我住的寝殿中。
其实也正合我意,檀阴那厮指不定会半夜潜入公主府取我小命。
现如今回到以前住了多年的寝殿,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我当年为躲开祝以琰搬出皇宫时,恨不得把整座宫殿全都带走,就连个椅子都没给祝以琰留下。
可今夜一回来,却发现殿内陈设我原来的布置一模一样,就连贵妃椅、书案的摆放都与过去无差。
祝以琰……倒是有心。
殿内燃着一排排的短烛,暖黄的光充斥着整个宫殿,在寂静的夜安抚人心,一时间竟让我有种归家之感。
十三岁那年的夜,母后病重离世,舅父一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不知凶手,自那以后我开始畏惧黑暗。
而祝以琰就在我每个无法入睡的夜默默点燃所有短烛,再静坐在我身边。
他从不安慰我,单纯是为了应付父皇让他照顾我的任务才过来陪我。
我能看出来,他厌恶我的眼泪,厌恶我的恐惧,厌恶我的软弱。
后来有一晚,祝以琰将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冷着脸问我是想随母后而去,还是乖乖睡觉。
他讥讽我,说软弱的人自然没有勇气活下去,死了倒好。
我被他激怒,大声反驳他,痛骂他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是一个回来索命的鬼魂。
但不得不说,他的方法极有疗效,我横生一股活下去的勇气与决心,绝不能让祝以琰看不起我。
我不再整日哭泣,不再被离别的痛苦牵绊,重新振作起来暗中相助祝以琰夺嫡。
毕竟我与他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正想得出神,忽地整个寝殿的短烛全部被一阵邪风吹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早已换了一身轻便的寝衣躺在床上,在陷入黑暗的瞬间我便起身,撒丫子往外跑。
定是檀阴!
刚跑两步,我被人拦腰扛起,重新丢到床上。
牅窗外的月光清明,透过缝隙照进来,檀阴的脸诡异地白,一双黝黑深邃的眼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公主叫我好找。」他颇为委屈地开口,语气像个怨妇。
外面宫人听见异动,在殿外询问:「公主您还好吗?」
我刚要开口喊人,便看到檀阴手中的匕首,声音微颤:「没事,本宫要睡下了,离远一些。」
檀眼底一点幽光,好似鬼魅:「不要自称本宫。」
我现在离他很近,好在床大,我往里缩了缩,警惕道:「山阴王夜闯我的寝宫,难道就为了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你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我救了你一命,你做我面首,如今也用不着你做我面首了,山阴王又何必纠缠。」
我自认为我一番话说得够清楚了。
檀阴收敛了笑容,面色阴沉,语气缓慢:「公主先招惹我,又要与我一刀两断。」
他站起身,笑得和善,眼中却一片漆黑:「好。」
他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阴森。
「真是极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坐直身板,梗着脖子与他争辩:「檀歧安,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嫁给你?我看不出你丝毫的真心,你也丝毫不喜欢我,你娶我想必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一过我便被弃置一旁,我是姜国的公主,不是可以任你摆弄的小猫小狗,断然不会做你的弃妇!」
他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眼底一点点泛起微弱的光亮。
他忽地俯下身来,半跪在床上,双臂侵略性地撑在我的身子两边,与我四目相对,少见地认真:「那你喜欢我吗?」
夤夜寒凉,似有寒风吹过我的脖颈,激起我心中波澜。
我往后缩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瞧着他微亮的眸子,反问道:「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知道?」
他置若罔闻,只是退了回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
他遇到一个笨蛋。
皇室中还有笨蛋。
真稀奇。
祝以琰一定很宝贝这个妹妹,才能将她保护得这样心思浅显,明媚无忧。
只可惜这个笨蛋拒绝了他的求娶。
檀歧安在偌大的宫殿踱步,一圈又一圈地绕行。
他的殿内不似祝明姒殿内一般明亮,从来是永夜般的黑。
他不喜光,一向是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怎么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在想第一次见祝明姒之时,她走到他面前,面容娇俏,眼眸极亮,一身光明,笑着问她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沉默不语。
她确实是他见过最光鲜最动人的人。
好漂亮啊。
像是明媚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祝以琰铁了心要杀了他,他正好也想来京会会祝以琰这个疯子。
饶是他换路独行,还是中了祝以琰的埋伏,他重伤入城,顺手拦了一辆马车,车内的人正好就是祝以琰最疼爱的妹妹。
他本想杀了她,给祝以琰添堵。
不知为何,他没能下得去手,反而倒在了她这个满身光明的人身上。
她没有躲,反而大大方方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再次睁眼,她坐在身侧,两眼亮晶晶地等着他醒来,满眼的欢喜和高兴。
檀歧安心情万般复杂,但最后还是不打算杀了她。
因为再漂亮的美人失去了生命,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生命的美丽在于鲜活,所以这份鲜活的美丽在她身上才好。
即使她另有所图。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杀了讨厌的祝以琰让她成为皇帝。
然后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依旧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谁知道她吓坏了,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要扭曲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身上有伤口,却还是大笑起来。
她一点没有皇室身上令人作呕的狡诈气息,反而像是兔子一样胆小,毫无心机。
是那种让人毫无负担的讨喜的人。
只是她府中恼人的眼线太多,自她走后,他便提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杀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他被训练成一把刀,专为祝家扫清障碍的刀。
可惜他天生是个坏种,不能取主人性命,也要主人自断手臂。
她在明月高升时又回来了,提着一盏微亮的绢灯,惊恐万分地喊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边。
其实他脚边堆了好几具尸体,只是太过黑暗祝明姒完全没看到,只是朝床边走去。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曾经有只兔子,被他的二哥活活吓死了。
他心疼了很久。
他不想让祝明姒也吓死。
祝明姒也确实胆小,就是捂着了眼睛也在抖个不停。
即使这样,她还要强撑着回来问他伤势如何。
他不想拆穿她是害怕见到外面血腥恶心的局面,也不想她看到房间一角堆着的尸体。
他熄灭了她的绢灯。
无须灯火,亦能瞥见她。
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黑夜里专属他的烁亮光明。
她拥住他,说喜欢他。
她欺骗他,全无真心。
但她的怀抱让他在寒冷中回温。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地抱着了。
这样他有点怀念起做人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笨拙地撒谎,被拆穿之后又郁闷地求死。
有点蠢,又有点可爱。
她怕黑,这样光明的人确实应该怕黑,黑暗不属于她,属于他和祝以琰这样在阴暗的沟渠中挣扎的人。
因此祝以琰才不肯松手,才要将这个妹妹死死攥在手里。
他们兄妹实在怪异,祝以琰控制着祝明姒,祝明姒一心想要摆脱控制,针锋相对,却谁也不愿谁死。
他以为祝以琰会设伏杀他,可祝以琰大概是爱极了这个妹妹,害怕她有任何的意外,竟放弃在公主府围兵击杀他。
檀歧安很遗憾,他本想在祝明姒弃他而去时,杀了她。
但她却回身让他快跑,那双满是担忧的眼让他无比烦躁。
怎么没跑呢。
她若跑了,他便不会这样烦躁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有一身吸引他的荣光,一双灵动的眼,光芒万丈地驱逐黑暗。
时光停滞在她灿烂炳焕之际。
万年如斯。
他不该见到这样的人。
他会妄想占有光明,会不再适应黑暗,会想将这一份光明变成他的掌中之光,心中之火,好让他能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活着。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有过人的情感吧。
八
次日,我自作主张回到了公主府,贴身侍女跟我说在檀阴住过的院子中有七八具死尸,已被圣上派来的人处理了。
怪不得她们那个清晨怕得要死。
好在现在檀阴不会再来找我了,日后也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虽是这么想着,我脑海里却总会浮现起那夜檀阴的眼神。
檀阴总觉得我笨,其实是他太聪慧了,我骗不过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地骗过我。
他那个眼神,像是从地狱中苦苦挣扎上来又被重新打回炼狱的痛苦。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又凭什么去拯救他。
「长公主,萧公子求见。」
萧一舟是我最早找来的面首,他乃是犯臣之子,进入清风阁当最低等的男妓,第一次见时他冲破众人的包围,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
同样是让我救人,偏是檀阴理直气壮地要我救他。
可恶至极!
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檀阴,完全没意识到萧一舟已经进了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
我半倚在贵妃椅上,回过神来:「不必多礼,何事找本宫?」
萧一舟走到我身边,十分贴心地帮我揉肩,声音温润:「公主近日操劳,无暇顾及府中事务,听闻昨日府中新晋一位面首……」
在府中我最喜爱萧一舟,他听话懂事,而且不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将管理后院一事交给了他。
此时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此事,但还是惹得我不快,我微蹙眉头:「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是,还有一事……」他欲言又止,「不知当不当说。」
「说就是了。」
「昨日山阴王送来了不少聘礼,不知圣上与公主何意,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又是檀阴。
我烦躁道:「全都扔了。」
他一边揉肩一边乖巧道:「是。」
「说起山阴王,臣倒是想起一件关于山阴氏的传闻,公主可有兴趣?」不知为何他一定是要提起来檀阴,颇有兴致地开口说道。
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权当是听八卦了,闭目养神:「说吧。」
萧一舟似是为了营造气氛,特意压低了声音:「公主可知历代的山阴王是如何选出来的?」
我摇摇头,无非就是立长立嫡立贤,又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山阴一带向来是强者为尊,所以他们选择王储也格外严格,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需要磨炼心性为姜国效力,要将心磨得如磐石般才好。」
这些我都知道,历代的山阴王亲眷极少,也不广生子嗣,就是为防止家族兴盛威胁皇室。
但是他下一句话却是我不知道的:「最后一步,就是让选出来的王储完成最后的蜕变……」
他极其愉悦地轻笑一声,手平放在了我的肩上,故意卖关子。
我成功被他勾起兴趣,偏头瞥他一眼:「什么?」
「泯灭人性。」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狐疑道:「如何泯灭人性?」
萧一舟的手很凉,抚上了我的脖颈,声音缓慢:「很简单,手足相残……」
他话还没说,我便嘁了一声:「这算什么?」
萧一舟语气平缓,隐隐有几分残忍之意:「手足相残之后,胜者离成王还有最后一步……」
「弑亲。」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是人在世间肯定有爱的东西,父母,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是喜爱的仆人……想成为山阴王,这些一样都不能有,将这些人全部亲手杀掉之后才能证明他们真正地泯灭了人性。」
我仔细回想,确实有奇怪之处,我在年幼时见过老山阴王,他身体强壮,正值壮年,就算过了几年也不会突然匆匆暴毙。
萧一舟刚讲完,侍女便匆匆忙忙跑进来:「公主,山阴王求见!他……」
「不见。」我坚决道,「就说我生病了。」
我话音刚落,檀阴已经迈过殿门走了进来:「那本王更要探望了。」
檀阴今日改换一身白衣,清冷出尘,如天上谪仙。
檀阴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萧一舟身上,没有谪仙的仙气,反倒犹如阎王一般散发着戾气,气场强大而摄人,他脸上的笑逐渐变得诡异,露出一个极为阴森的笑,透着浓重的癫狂气息:「把手拿开,一会儿你可以选一个死法。」
他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刀,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我回头瞥了萧一舟一眼,冷声道:「不过是我一个面首,还不快下去!」
萧一舟也知事情不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我又笑盈盈地望着檀阴,朝他勾勾手:「若是你来了,就不要他了。」
檀阴很吃这一套,冷意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消却,大步地向我走来,与萧一舟擦肩而过。
萧一舟走出了大殿。
而我就不太好过了。
檀阴发疯,他本站在我面前,乌黑的眸子先是盯了我一会,随后捏住我的下巴,俯身咬了我的脖颈一口。
他这次与上次咬得完全不同,这次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比上次疼了很多。
「你这个疯子!」我怒道。
他闻言松口,再次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眸子幽深:「不是公主要我来的吗?」
我知道他身手非凡,我府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打不过他,还可能引发姜国内乱,我皮笑肉不笑地哄着他:「歧安,何必介怀呢?」
我话音刚落,檀歧安瞳孔猛然缩小,踉跄着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我的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吓得他灵魂出窍,双目失神,如一具尸体一般矗立在原地。
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震惊,难道就是因为我叫他一声歧安?
我正想再叫他回神时,他双眼却恢复了清明,眼尾嫣红。
「你……还好吧?」我低声问道。
檀歧安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一种渴求又不愿臣服的神情,他眼神复杂,又慢慢变得炙热,那样的目光像是疯狂的信徒渴望神灵庇佑,却又自私地只想要神灵垂怜他一人,又像是绝望之后又被燃起了新的希望。
而他的神情又充满克制。
是在神灵庇佑他之前,被点燃希望之火之前的拼命抑制。
要压抑住躁动的心一般的神情。
他现在一定很失控,毫无防备,不然不可能让我轻易地读懂了他的心思。
檀阴缓缓开口,极度期盼我的回答:「公主还缺面首吗?」
九
「不缺,被你杀了一个我还剩十个。」我如实道。
我的诚实气笑了檀阴,他惊艳世人的脸有些扭曲:「哈,好啊,杀起来也不是很费劲。」
「山阴王自重。」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我已无瓜葛,我的事还是不用山阴王你操心了」
檀阴轻轻拨弄我的头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给我一席之地。」
「不。」我利落地拒绝了他。
檀阴笑了起来,阴恻恻的:「无妨。」
「我会让公主求着要我的。」
我怎么就招惹些疯子?
我最后悔的一事便是让他做我的面首,引火上身,非要烧得我皮开肉绽才好,我无奈至极:「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闻言,捏住我的下巴,猛然俯下身来,作势凶猛,实则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唇,随后又快速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檀阴此人。
目无章法,毫无规矩,不受控制,行事无拘束,完全不可预料。
他像是一道猛烈的飓风,猛然袭来,制造巨大的破坏,然后再迅速离去,留下无可挽回的创伤。
他不该如此。
未等我反应,他已然退回到了原位。
「你疯了!」我怒极,又羞又恼,从小到大没人敢这样轻薄我,抬手便扇了他一掌,「滚回你的山阴去发疯,我是姜国长公主,不是你王府中的妾!胆敢再轻薄我一下,休怪我不顾祝檀两家之好,也要撕破脸面向我皇兄禀明原因,治你的罪!」
我用的力道不小,声音又脆又响。
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通红的掌印。
檀阴沉默着,不怒不恼,只是静静地与我四目相对。
我梗着脖子看他,发疯就发疯,横竖就是一死,尽管我十分怕死。
随即,檀阴垂下眼,目光落在我手上,低声道:「手疼不疼?」
他这反应一时间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警惕地打量着他,以防他突然捅我一刀。
他默默地掏出了那把匕首。
我微微后退,快速地想怎么从他手中跑出去。
「你若生气。」檀阴垂着眼,浓密的乌睫挡住了他的眼眸,在眼下投射出一个小阴影,「砍我出气就是了。」
说罢,他便将那把银鞘匕首塞到我手里,依旧不看我。
我拿着匕首,气得我哭笑不得,将匕首丢了回去:「你真是病得不轻,拿着你的匕首回去。」
「为何不用?」他眉头微蹙,还盯着我通红的手掌,「免得你手疼。」
他那副神情不似有假,语气也难得真诚,那毁天灭地的怒意也消失殆尽,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脑子里只在乎我的手疼不疼。
我忽然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泯灭了人性?
或许他曾经也没有爱过的人,手刃了自己的亲人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
檀阴还是把匕首递到了我手中。
我看着手中的匕首,剑鞘用白银打制,上面还嵌着几个如血般的红宝石。
极漂亮的匕首。
「我用这个匕首,杀了全家。」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他眼神平静,语调毫无波澜,当真如萧一舟所说,当上山阴王的人,是泯灭了人性的人。
檀歧安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红宝石:「这是我兄长赠我的十四岁生辰礼,好看吗?」
我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你喜欢就好。」他收回手,抬眸看我,「赠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他走后,我看着手中的匕首,那红宝石折射着诡异的光,快要渗出血来,似乎在诉说它的主人难以想象,快要压垮他的痛苦。
月明星稀。
我又回到了皇宫中。
今日祝以琰再次发疯,杀了昨夜伺候我的所有奴婢和侍卫,又派人来接我入宫。
这次我寝殿四周有重兵把守,每五步便有一个侍卫,围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进来的人也要被几番检查。
我躺在贵妃椅上把玩那个银白匕首。
祝以琰一定是知道了昨夜檀阴进入了我的宫殿,今日才会如临大敌般将我死死地锁在宫殿内。
我将匕首搁置一旁。
这样也不错,不用再见到檀阴了。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我闻声坐了起来。
不用看,定是祝以琰。
祝以琰换了一身白衣,冷白修长的手上持着一串黑檀佛珠,眉眼淡漠,缓步向我走来。
我跪了下来:「圣上万安。」
他出生时便因被视为不祥而送到佛寺长住,一住便是十六年,自然也沾染了佛寺的习惯,常年腕戴佛珠,默诵经文。
只可惜不管是再怎么样诵读经文,修心养性,也压不住他满身的戾气。
祝以琰沉默着站定在我面前,手戴佛珠的手轻轻落在我头顶,但威压十足。
「怎么没和他走?」他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淡,让人察觉不出情绪,但我听出了冷淡之下暗藏着的杀机。
我如实道:「姒儿说过会一生陪着皇兄,姒儿绝不食言。」
我的回答让他格外满意,松开了手,径直朝床上走去。
祝以琰每每犯病,都要我陪着他。
最开始我坐在床边守着他。
后来他拉着我一起躺在床上睡。
我起身跟在他后面,他今日不知又杀了多少人,身上血腥味压过了手腕上的檀木香,腥甜的鲜血味混着一丝木质香,不由得让人头脑发昏。
他修了那么多年的佛,若是有效果,也不会让他变得如此阴冷躁郁,无时无刻处在失控边界。
我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世间唯一能勉强压制住他的人,好像是我。
我是祝以琰的锁。
一旦离开便放出使天下生灵涂炭的洪水猛兽。
我是姜国的长公主,因此我不能再渴望正常人的自由与爱情。
祝以琰已经躺在了床上,正半阖着眼等我,面容清隽柔和。
我刚背对着祝以琰躺下,他却开了口:「明姒,转过来。」
我认命地转身,与他面对着面。
他睁开双眼,淡淡地瞧着我:「你还是不想回宫?」
今日寝殿内的烛火全被换成了无法熄灭的夜明珠,整个大殿都泛着冷白的光,将他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漆黑的眼睛审视着我。
我伸手遮住他那双艳绝的眼,轻声唤道:「哥哥。」
「睡吧。」
他薄唇微动,终究是没说什么。
——
等到身边的人睡熟了,祝以琰才缓缓睁开眼。
殿内的夜明珠散发着永恒的冷光,不再会被熄灭。
他知道祝明姒怕黑,因此今晨侍卫来汇报时他便知道山阴王来过了。
祝以琰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平息着心中纷乱的杂念。
父皇将兵符交给明姒,无非是想借着明姒的手约束着他,他也任由那个老东西使一些花招,明姒心思单纯善良,和他这种阴险冷血的人截然不同,不会想要拿着兵权做些什么恶事。
只是那个老东西不知道死前和她说了什么,吓得她都不敢抬头看他。
祝明姒搬出宫那一天,他目送着她离开,她转过身,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
祝以琰连夜让人掘了老东西的坟。
他并不忌惮山阴王,只是他妹妹心地善良,不愿姜国内战,定然不会交出兵符让他剿灭山阴檀氏。
所以现在杀不得檀歧安。
祝以琰在佛寺多年,蛰伏多年等待着回到皇宫,现在他也极有耐心,等待着祝明姒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十
我醒来时祝以琰已经走了,宫女们来时我才发现我一觉睡到了晌午。
我的枕头旁放着一串佛珠,檀香味格外安神。
我将他的佛珠缠在手腕上。
昨夜是一场噩梦,我梦到了好久没梦到的父皇与母后,还有舅父,他们皆告诫我要远离祝以琰,却没人肯留下陪我,我在梦境中哭喊着乞求着他们留下,但最后仍只剩下我一个人。
舅父曾是父皇的伴读,他们三人青梅竹马,在父皇母后成亲之后,舅父便从了军,常年守在边疆,父皇登基后封他为护国将军。
后来母后病重,他忤逆圣旨夜奔回京,刚入京就因私自返京被扣押,母后逝世当夜祝以琰初返皇宫,母后撑着一口气见他一面便撒手人寰,我请求父皇特赦舅父,舅父被放出后却不肯与我进宫再见母后一眼,径直回了府中。
后半夜国舅府的火光冲天,点亮了漆黑的夜。
我几度欲要冲到火中与他们同去。
祝以琰死死地将我箍在怀里。
我哭到晕厥,被他一路抱回了宫。
我梦到大火蔓延,从国舅府一路烧到皇宫,烧到母后的寝殿,而父皇与母后就活生生地被大火吞噬。
我隐约感觉到,在我极度痛苦时,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拭去了我的泪,一点点安抚着我,驱散了冗长窒息的梦境。
一如曾经我陷入梦魇而来拯救我的那双手。
他们都离开了我,只给我剩下一个半疯半魔的祝以琰。
却还要我远离仅剩下的祝以琰。
我想起他昨夜的话,他想让我搬回皇宫中。
「明姒。」祝以琰不知何时来到了殿门口,逆着光站在门口叫我。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刚要行礼,他已经走了过来:「不必行礼。」
祝以琰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似是没休息好,本就偏白的脸更加苍白,他瞟了一眼我的手腕,又云淡风轻地看向我:「在宫中你歇息不好,用过午膳便回府吧。」
我不知他是何意,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手心双手呈给他,垂下头来:「回皇兄,姒儿午膳过后便回府收拾东西处理些府上的事务,然后再回到宫中来,长久地陪伴皇兄。」
祝以琰没说话,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得偷偷抬眼瞧他。
他表情淡漠,眼皮不抬,垂眼看着我手上的佛珠,仿佛之前想让我留下的人不是他一样。
半晌,他缓缓伸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提起那串佛珠,我刚要收回手,他另一只手却强硬地攥住了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佛珠戴在了我手腕上。
「晚上我等你回来。」祝以琰说话的语调很平静,声音很轻,但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宫人们来给我和祝以琰布膳。
我与他很久没有一起单独吃饭了。
上一次还是他新皇登基,他手段强硬,杀了不少忤逆的人,又将曾经欺辱他的人一一处以极刑,我记着父皇跟我说的话,又十分害怕他记恨我,每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即使见到他也绝不抬头多看他一眼,我实在受不了担惊受怕的日子,鼓起勇气提出搬到公主府去住。
那时候的祝以琰身上有散不尽的戾气,整个人阴郁暴躁,他刚亲手处死一个二皇子的残党,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扭头睨我一眼:「你当真想出宫?」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父皇生前为我建成公主府,希望姒儿能在公主府安静生活,姒儿不能辜负父皇的心意,更不能给皇兄添麻烦。」
殿内只有我与祝以琰,他不紧不慢地开始擦拭着他的剑,并不表态,我在殿下不知跪了多久,险要支撑不住时,他侧过头来,目光莫测:「好。」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颇为惊喜地磕头谢恩,「多谢皇兄,姒儿这就……」
「该用午膳了,留下。」
我没说出来的话被祝以琰堵住,只得闷闷道:「是。」
那顿饭我吃得胆战心惊,外面有人谋逆,兵刃相接的声音与厮杀声如雷贯耳,惊得我一动不敢动,祝以琰倒是十分淡然,早有预料。
直到天色昏暗,外面才慢慢恢复了寂静。
秦克铁甲染红,卸去长剑,大步流星进殿:「启禀圣上,逆贼祝以墨等二百三十一已被就地斩杀。」
祝以墨是我们的大皇兄。
我浑身一抖,这不就是杀鸡儆猴吗?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祝以琰一起用过午膳。
今日看来,祝以琰若是真的想杀我,大可以让我离开,在路上就会被祝以墨的叛军杀害。
想到这儿,我看向祝以琰的眼神多了几分感动。
他还算是念及兄妹之情。
祝以琰注意到我的目光,凤眸轻轻扫我一眼:「不喜欢这些菜?」
「喜欢喜欢。」我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又动怒。
今天祝以琰心情看起来很好,大概是午膳甚合他的口味,给今天做菜的御厨赏了百金,连带着寝殿内的宫人都有嘉赏。
回到公主府,我刚想将所有面首叫过来,却发现萧一舟已经在院中等着我了。
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他孤身立在偌大的院中,如松如柏,他看到了我,朝我远远地行了一礼。
我走过去将他扶起,诧异道:「一舟,怎么在这儿等着?」
他浅浅一笑:「臣早上便来了,只是公主不在,索性就在这儿等着了。」
我迈进大殿,他跟在我身后,顺手关上了殿门。
殿中今日燃着一种奇异的香,是我从未闻过的香气。
「找本宫何事?」
萧一舟嗓音清润,如清泉般动听,极温柔道:「最近坊间流言四起,人人都在说山阴王求娶公主,公主您将要嫁到山阴,臣虽然不信,但人言可畏,府中也有不少人信了这些胡话,府内府外都有些爱嚼舌根的,府内臣尚可处理,外面的人却是鞭长莫及,实在有伤公主声誉,臣想问问公主要不要压一下这些谣言?」
他看着并无恶意,又一心为我分忧的模样,这些年他在这公主府管理一些琐事也着实是委屈他了,我瞧着他,由衷道:「一舟,我要搬回宫中了,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实在是屈才了,还有其他人也是如此,我给你们备下了不少的财物,足以让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
萧一舟的脸色陡然一变,猛然扯住我的手腕,打断了我的话:「公主是要赶我走吗?」
见他失控,我连忙安抚他:「你若是想入朝为官,我亦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定不会委屈了你,或者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尽量帮你实现。」
「呵。」萧一舟垂下了头,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我就知道。」
我微怔:「什么?」
半晌,他抬眸,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皱眉,猛地抽回手:「我一开始便与你说明白了,我从清风阁救出你,要你假装做我的面首,这几年来对你也不曾有半点怠慢,一直以礼相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萧一舟的手僵在半空中,慢慢攥成拳头:「那山阴王呢?」
「你救下山阴王才不过几日,便要为了他舍弃我?」
萧一舟没了往日的温和,皮笑肉不笑地扯起了嘴角:「公主平日那样胆小的人,那日听了山阴王的过往也不曾有一丝的畏惧,想必真是动心了。」
他越说越离谱,我不由得怒斥一声:「与他何干!」
「萧一舟,出去吧,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背过身去。
萧一舟闭上了嘴,却固执地不肯走。
殿内的香气熏得我头晕,我向殿内走去:「出去,本宫要休息了。」
忽然,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知道公主不会垂怜我这样低贱之人一眼。」
「臣在清风阁时曾见识过男伎留住恩客的手段,其中最厉害的一种法子叫动情蛊,伎子在前夜将蛊毒下在迷香中,恩客再次睁眼便会死心塌地地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此蛊无痛无伤,中蛊之人亦是毫无察觉。」
我蓦地转身看向他,一阵眩晕之感袭来,他一双眼睛充斥着冷漠的恨意,嘲讽至极地看着我,缓缓翘起嘴角:「公主,再次睁眼时,想必您就能满心满眼都是我了。」
我强撑着身体想要跑出去,却被他拦住。
我意识越来越模糊,想喊也喊不出声,任由他将我拦腰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床上。
十一
再度清醒时,我没有睁眼,身上的衣服还在,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续一动不动地装睡。
大殿内很静,将水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衬托得格外清晰。
那股奇异的香气淡去了不少,倒是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还想听听萧一舟此时在何处,却不料被一只手抚上了眼睛。
我仍是一动不动。
原来他就在我身前,我竟然没感受到他的呼吸。
手的主人似乎已然看穿了我的伪装,轻笑一声,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睁眼。」
檀阴什么时候来的?
我抿了抿唇:「你为何在此?」
「我的暗卫说,你院中的面首们都聚在此处,等着让你爱上那个蠢东西,以便由他们随意摆弄。」檀阴毫不掩饰他语气里的不屑,一只手轻轻抚顺我的头发,「公主怎么能爱上那样的蠢货?」
他们竟然联合起来陷害我。
「我府中的侍卫众多,他们怎么可能能瞒过所有人,更何况,还有我皇兄的暗卫。」
檀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暗卫今早就被我的暗卫杀了,府中的那些侍卫更是早就被你那些面首们收买,想要害你实在是不用费什么劲。」
说罢,他的手在我眼睛上拂过:「我的暗卫说,你中的是动情蛊。」
「祝明姒,睁眼看我。」
我并不相信这蛊带来的效果,我早在失去一切时告诫过自己,不需要其他,只需活下去就好。
我难以投身爱河,我没有投身爱河不顾一切的勇气,亦没有可以选择的自由。
他放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可我仍是紧闭双眼。
我一生都被约束,如被裹在茧中,檀阴却像是一场该死的飓风,来去自由,有巨大的破坏力,似乎能暴力摧毁我的一切条框。
我问他:「檀阴,檀歧安,你是不是很痛苦?」
我看不见他,就如同那个我想让他做我面首的黑夜,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不想让我害怕。
我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发现他并没有抗拒,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你上次送我的匕首,我藏了起来。」
「你若是不在意,怎么会在看着匕首时特别痛苦呢?」
檀阴的手冰冷,整个人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死寂之中。
我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你若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不会痛苦了。」
「可惜啊,你不是。」
我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你想让我爱你,或者想要爱我,只不过是你想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法子罢了。」
他不同于祝以琰,他的病态是类似一种被巨大痛苦压垮了后的疯魔,麻痹自己接受这种疯魔,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坠入深渊。
檀阴回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我骨头生疼,笑着问道:「祝明姒,你知道什么是泯灭人性吗?」
我并未开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年你们先祖封檀家先祖为山阴王时,檀家先祖深感皇恩浩荡,为保住你们祝家的江山立下了规矩,要深感皇恩,效忠祝氏,除了忠君之外应该别无他情,因此要斩去七情六欲。」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说错了,我不会痛苦。」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刀剑相接的打斗声,我惊了一下,欲要睁眼却又死死地忍住了。
檀阴看出我的忍耐,另一只手轻轻地用指腹摩挲我的唇:「公主,睁眼。」
他并不急切,看戏一般捉弄着我。
猛地一声巨响,殿门被重重踹开。
我下意识扭头想坐起来,却被檀阴捂住眼睛,重新摁倒在床上。
「放开她。」祝以琰语调平淡,但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听到祝以琰的声音,我忽然觉得睁眼也无所谓了。
无论睁眼看到谁,我都会在祝以琰身边。
檀阴坐在我身边,将我整个人都罩在怀里,淡淡道:「你来晚了,来晚的人没有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终于不再忍耐,他凛声道:「找死。」
殿内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逼近了过来,应该是祝以琰的手下,檀阴仍是云淡风轻,笑着松开了手,俯下身子,恶劣地凑到我耳边,耳语道:「你要不要睁眼看我怎么杀了他的?」
檀阴极有自信,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上次被皇兄追杀,这次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他如今就是等着祝以琰按捺不住,好以此为借口开战。
一旦开战,姜国必将大乱,更何况山阴一带常年负责抵御边境的匈奴,匈奴肯定会乘虚而入,举兵南下。
他们是不顾一切的疯子。
我不是。
父皇要我守好姜国,守好祝家的江山,母后教我身为皇室,要有仁爱天下之心,舅父告诫我享天下供奉,便要有为天下舍身成仁的觉悟。
凡斯种种,皆困锁我。
檀阴与我近在咫尺,我睁开了眼睛,他正朝我笑着,目光灼灼。
我看着他,心如止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没有如萧一舟所说的那样强烈的爱意,更没有想和他天长地久的想法。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睁眼,神情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反而退缩,躲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坐了起来,檀阴的暗卫与秦克正严阵以待,祝以琰站在殿门口,离我并不算近,我望向他,与他隔着人群四目相对。
我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他如多年前扔掉了手中的剑一般向我妥协,垂下长睫,睫羽遮住了他眼眸,强忍着怒意:「撤回来。」
祝以琰的人很听话,快速地退回到祝以琰的身边。
檀阴的暗卫也撤了回来,只是檀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我走下床,朝檀阴行一大礼:「多谢山阴王出手相救,不然我此番一定中了贼人的奸计,皇兄救我心切,误把山阴王您当作了陷害我的贼人,昭阳死不足惜,但若祝檀两家因此兵刃相向,昭阳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檀阴冷冷地看着我,面色铁青,欲言又止。
「朕误会了,多谢山阴王救下昭阳。」祝以琰大步走到我身后,从身后直接将我扶了起来,侧首看我,「走吧。」
祝以琰身边的侍卫将我们围在中央,警惕着檀阴搞什么小动作。
我朝他点点头,转身欲走。
一直沉默的檀阴忽然开口,我回头看他,他面色微沉,薄唇毫无血色,「祝明姒。」
我摩挲着手腕的佛珠,想了一下笑道:「山阴王明日要回山阴了吧,昭阳会去送你的。」
檀阴缄口不语,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丝毫不掩饰黑眸中的凶狠与不甘,虎视眈眈。
我不理会他那阴鸷的目光,转身往外走去,刚迈出殿门,忽然听到他说:「祝明姒,留下。」
我本不想理他,却发现已经泪流满面,有种冲动想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他走去。
我僵在了原地。
祝以琰停了下来,那张俊美的脸瞧不出感情,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有我的身影,而后他缓缓伸出手,寒玉般冰冷苍白的长指拭去了我的眼泪,只是轻声说道:「别哭。」
我止不住眼泪,想走却迈不开腿,拼命地忍耐想要飞奔向檀阴的念头。
而此刻檀阴的声音再次从殿内传来,声音很微弱,像是挣扎过后的乞求:「公主,请留下来。」
十二
他的话如风暴一般摧毁了我的理智,脑海中莫名的悲伤占据了上风,我压制不住这样的情感,却不想任由自己奔向他。
于是,我咬破了自己的唇,执意跟着祝以琰回了宫。
刚进寝殿,我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动情蛊所谓会爱上中蛊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意思。
无法离开那个人,一旦分离就会撕心裂肺地疼痛。
此蛊发作如同爱人离别时的悲痛,所以成了人们口中说的爱上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心间极痛,无法呼吸。
我此生最后的两件事,一是救了萧一舟,二是救了檀阴。
祝以琰轻手轻脚地将我抱到了床上,大概这辈子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一团云,随时会消散的感觉。
我头一次见到祝以琰惊慌。
我半卧在床上,安抚着他,但是声音没什么说服力,虚弱得很:「没事,只是中了蛊,动情蛊,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看了檀阴。」
祝以琰立在我床边,眸色昏沉,一言不发,等待御医们想出解决办法。
这种蛊几乎无解,那些御医纵然是华佗再世恐怕也难解蛊。
我又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将锦被染红,像是在被子上开出一朵绝美的月季,我用手绢擦掉唇边的血,再次拦下想要杀了御医的祝以琰。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胸口闷疼,如千斤压在心头。
我也怀疑过祝以琰是不是我的亲兄长。
后来不再去计较这些了。
他能守好姜国的江山,我便可以守着他。
他曾说过我是个无比软弱的人。
我其实并不算软弱,只是没有雄心壮志,胆子小,不想去争取什么罢了。
此生唯一想追求的,便是能自由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动情蛊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疼得我几度想随母后而去。
但祝以琰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我费力伸出手,薅住他的衣角,将他留在我的身边,仰头看他阴沉的面容:「皇兄,不可杀人。」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
祝以琰垂着的手攥紧,指节泛白,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召山阴王,进宫。」
「皇兄。」我欲言又止,「不必。」
这次祝以琰没有听我的,他让宫人用最快的速度将山阴王召进宫,以止住我的疼痛。
在等待檀阴的时候,我意识越来越涣散,昏昏沉沉地拉着他说话。
祝以琰紧紧搂着我,平日他最厌恶血污染身,此刻却不顾我浑身的血,发疯似的抱着我。
我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哥哥我要死了,虎符在府内床下的暗格里,你记得派人取走。」
「我梦到父皇母后了。」
「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接我?」
祝以琰大概是被大片大片的血刺激到了,握着我手腕的手掌蓦地加大了力度,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硬的回答:「不会。」
我半阖着眼,缩在祝以琰冰冷的怀里。
我肯定会死的。
「山阴王驾到。」
殿外太监的声音刚响起,檀阴已经来到我床边了,他那张漂亮惊世的脸满是阴戾,冷声质问祝以琰:「怎么会伤成这样?」
「不想死把嘴闭上。」
祝以琰此刻心情极为不佳,装都不装直接说道。
我睁开眼:「动情蛊的缘故。」
再次看到他,我心中的疼痛得到缓解。
只是吐血太多,伤了元气,还是有气无力地靠在皇兄怀中。
檀阴没理会祝以琰,他那双幽黑无光的眸子盯着我,殿内夜明珠的冷光好似给他的眉眼镀上了一层冷霜,犹如寒天雪地走出的妖魅,勾魂摄魄。
我不躲避他的目光,回视着他,长久的对视在他向下移开眼神时结束,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他赠我的匕首,银白色的鞘泛着寒光:「拿回去吧。」
「跟我回山阴。」檀阴忽地开口,他并没有多高兴,「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我摇摇头:「不。」
他真是活够了,祝以琰这人有多疯想必他还是不知道。
祝以琰这人一直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宁愿我死在他身边,也不愿意我离开他。
檀阴没有接我递出来的匕首,反而看向了祝以琰:「今天片刻没见到我就已经要了她半条命,我若是回山阴,公主一定性命不保。」
祝以琰不一定放我走,就算放我走之后也会在我走后失去控制。
我也不想跟着檀阴去山阴,只不过是换了个牢笼罢了。
我正想再找办法时,却听到身边人冷不丁地开口:「带她回去。」
我有些震惊,回身看向祝以琰,不可置信:「皇兄?」
祝以琰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祝以琰没理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会下旨赐婚,你一生都不许离开明姒。」
「违令,朕必举国诛之。」
檀阴毫不犹豫:「好,本王明日就要启程,本王要带走公主。」
「……好。」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一切,甚至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松开了我。
松开我时,我猛然才发现他的手终于有了温度。
祝以琰起身,走出了殿门,再次被门外的黑暗吞噬。
殿内再次只剩我与檀阴。
我撑着身子看着祝以琰离开的方向,檀阴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檀阴目光落在床上的血迹上:「疼吗?」
我心情不知为何极为糟糕,愤懑委屈,冷笑一声:「山阴王不是要泯灭人性吗?怎么还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檀阴抬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颇为古怪地笑了起来。
我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我笑小公主在埋怨哥哥舍弃了自己。」
「胡言乱语!」
檀阴忽然俯下身子来,逼近我,目光如炬,审视着我:「难道不是吗?你以为只是祝以琰离不开你,实则你也无法离开祝以琰,你只剩下他,你还是一个需要依靠,需要庇护的小公主,所以祝以琰同意让你离开,你反而怨恨。」
我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无法辩解。
母后走后,我便开始渐渐地依赖祝以琰,每天想的就是帮助祝以琰夺嫡。
他像是在报复我说他泯灭人性,不停地说些难听的话:「祝以琰将你保护得太好,你长不大,性格软弱,没意识到对他的依恋也是情有可原,想要自由又想要他的庇佑,又承担着那些该死的责任感,种种把自己困在方寸之中,因此你痛苦。」
「没人要你付出什么,是你自己不肯走。」
我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撑起身子半跪在床上:「你又好到哪去了?你对自己厌恶怨恨,一点一点把自己逼成了现如今这样疯癫的样子,毫无希望地活着难道不是比我更痛苦?」
「我只剩一个祝以琰,好过你,什么也不剩。」
我被他踩中痛点,一时口不择言,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难听了,但檀阴表情淡然,淡淡开口:「所以,我不能放手。」
我笑起来。
他把我当他的救命稻草,即使知道我也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也不肯放手。
那为什么祝以琰会放手?
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我?」
檀阴伸手,将我鬓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什么也没说。
忽然,他将我拥在怀里:「你不想摧毁你那些约束你的边框吗?」
他没回答我,我也没有回答他。
「明天会和我走吗?」
「会。」
我想摧毁那些约束我人生的边框。
十三
祝以琰没来送我。
也没来见我一面。
我想去看看他,但是檀阴在我身边守了一整夜,几乎是寸步不肯离开。
我跟檀阴讲了我小时候的事情。
父皇爱母后,但也爱其他人,加上哥哥被视为不祥,父皇其实很少来看我。
母后身体不好,太医说是思虑过重,我想是思虑兄长所致。
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哥哥,他在佛寺修身,我一直很想见他一面,但是他从没进过宫,逢年过节也只是书信一封,报个平安。
每次父皇来看我们,母后都要提起哥哥,惹得父皇不开心。
我是非常受宠的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只是略微有些孤独。
母后总在思念哥哥,即使陪我玩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对哥哥的思念之情。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没有他,我的童年会不会更完美一点。
可当他出现,当他在一次次将我从噩梦中拖出来时,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的童年没有他。
檀阴起初不想说,但我循循善诱,说起了小时候最爱的宠物,他还是开了口。
他曾经养过一只非常可爱的兔子。
是他大哥送他的生辰礼。
他非常喜欢这只兔子,精心照看。
只可惜被他二哥给吓死了。
我也很可惜,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他。
他更加触动,开口说起了他的母后。
他说他母妃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美艳大方,也和我一样心地善良。
不同于我父皇后宫佳丽三千,他父王只有他母妃一个妻子,连个填房都没有。
所以他母妃无忧无虑,整日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突然冷不丁地想起来要当上山阴王的最后一步。
弑亲。
他还在百般地说着他母后的好,我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太过分了。
他这样爱他的家人,怎么会亲手杀了他们呢?
我拼命想装作没想起来这件事儿的样子,笑嘻嘻地听他讲过往,但他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对,我亲手杀了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像没事人一样,把玩着我的头发:「祝氏一族向来怀疑忌惮山阴檀氏,何曾想过檀家这些愚忠的蠢货为了守住祝家的江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说得对,我憎恶自己,全家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但我偏偏就是要活着,不谋逆不篡位,但就是让你皇兄忌惮,成为你皇兄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他幽黑的眼中黯淡无光。
「我错了,你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你没被泯灭人性,你还有爱,何必要憎恨自己?歧安,不必介怀,不是你的错。」
这次我遮住了他快要流泪的双眼:「睡吧。」
今天早上我的东西就被侍女们打包好了,已经全部装在车上了,现在一声令下,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自由近在咫尺。
祝以琰不来也罢。
我坐在檀阴宽敞豪华的马车里,朝他点点头:「走吧。」
马车渐渐驶出宫内,一路途经繁华的朱雀大街,各类叫卖声从马车外纷乱传入耳中,慢慢又恢复寂静,我才知道,我已经出了京城了。
车队行驶得很慢,好像是在怕走得太快,马车太过颠簸我会感到不适。
所以到了傍晚我们没找到任何一家客栈,只能在官道旁的小林子里扎营。
我不需要干什么,坐在火堆旁看着檀阴烤肉。
我仰头,透过层层遮蔽的树才发现今夜又是一个血月。
我大可以不回去。
可我没法骗自己,我正在一点一点被迟来的痛意凌迟。
我思念祝以琰。
我忽然想起来,那年的血月,我向他说过的话。
是什么让他放下手中的刀呢。
不是我说要永远陪着他。
那是我给自己定下来的约束,我只剩他,所以我下意识地想要守着他。
而他放下刀的原因,是我的眼泪。
我无法呼吸,胜过那日动情蛊带来的疼痛。
人说这就是离开所爱之人的剧痛。
如蚁噬心。
我猛然起身,檀阴薄唇紧抿,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用眼神挽留我。
我不喜欢祝以琰,不是少女情动的心悦。
我想我也是病着的。
但我胜过他俩的一点,就是我能够自我治愈。
我不想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歧安,要不要跟我走?」我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背后的火堆里发出燃烧木材爆裂的声音。
我从腰间取下他送我的匕首,扔进了火堆里。
「山阴全是你痛苦的记忆,回去也只会徒增你的痛苦,你帮我摧毁那些该死的约束,我会将你从痛苦中拖拽出来的。」
檀阴握住了我的手。
他带着我夺马飞奔。
我没说去哪儿,但是他直接把我带回了京城。
血月升到最高时,我与他赶到了京城,一路直奔皇宫。
今夜宫门大敞,火光冲天。
地上满地尸骸,犹如炼狱。
我与檀阴共骑一匹马,他在身后捂住了我的眼睛。
「找到祝以琰。」
一定发生了其他变故。
祝以琰就是再疯,也会关起门来发疯,绝不让宫门大敞。
檀阴策马直奔我的寝殿,一路上能明显看出来有两拨人在激烈交战的痕迹。
我忧心忡忡,忍不住急红了眼眶。
但好像这场动乱已经结束了,我的寝殿院外尸体最多,秦克正带着人清点尸体。
我跳下马,连忙问他祝以琰在哪。
秦克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来。
我进殿找了一圈没找到祝以琰。
我又去其他寝殿找,仍没找到祝以琰。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来到母后的寝殿,推门正遇上在漆黑宫殿中打坐念佛的祝以琰。
宫殿内一地的尸体,他坐在尸体中央的蒲团上手持佛珠,低声诵经。
祝以琰这个疯子。
他看到我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淡然无比,仿佛已经预料到我回来,又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走了。
他朝我招招手:「明姒,过来。」
我不顾身上的衣裙,也不顾容纳一切罪恶的黑暗,跑到他身边。
血月之下,月光透着不正常的绯红,祝以琰看着我通红的眼,轻皱了一下眉:「你哭了?」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没杀人,皇叔谋逆。」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檀阴跟了过来。
「皇兄。」我看着曾经母后离世的床榻,「我要走了。」
「你最厌恶软弱的人,但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软弱的人,我离开你,比那日蛊毒还要疼痛难忍,所以我回来找你了,可见不是你留住我,是我舍不得你,困住我的,是我的软弱,是我对你的依恋。」
我低下头,不看祝以琰,就盯着他送我的佛珠。
「可能这也是爱吧,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但我不能再困住自己了,我现在想先到处去看一看,可能去山阴,也可能不去山阴。」
「我可能会回到你身边,待上几十年,可能会好几年不回来,无论什么,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好了。」
祝以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许爱上别人。」
祝以琰说道。
「那你不许杀人。」
他点点头:「好。」
但是我没答应他,这种事是没法答应他的。
我突然想到身上的蛊毒,又扭头看檀阴。
「明天会和我走吗?」这回是我问他。
「会。」
檀阴绝不会将山阴让给祝以琰:「山阴事务本王会一一处理,望皇上不要派人来监督协助本王。」
祝以琰面不改色:「那是最好。」
我在宫中的最后一夜宿在了母后的寝殿。
檀阴睡在侧殿,殿内就剩我一个人。
上一次睡在这儿还是母后去世的那一晚。
那年祝以琰把我从宫外带回来,将我安置床上守了我一夜。
次日我睁开眼睛,头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祝以琰,他脸上没有表情,淡淡地看着我,身后的烛火燃了一夜,快要燃尽了,发出暗淡的光,给我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让我无比心安。
现在我躺在这个刚死过人还漆黑一片的宫殿里,竟然也有一种心安之感。
一夜安眠。
次日,我和檀阴再次上路了,我打算去江南看看。
祝以琰还是没来送我。
我问檀阴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叔要谋逆,所以非要在事乱的当天离开。
他说他知道,他还帮了一些忙,姜国皇室越乱他越开心,整个祝家他只想让我活着。
但后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后悔了。
祝以琰要是死了,他怕我伤心欲绝。
我没和他计较。
他都能知道皇叔要谋逆,祝以琰肯定知道。
祝以琰是故意的。
他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欲望,又不能亲自动手杀人,于是他放任皇叔谋逆,让宫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才能缓解他的症状。
他知道我会回来,所以在母后的殿内等着我,想留住我。
但我还是走了。
他这次也没来送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等我再度回到他身边。
我看着马车外的风景,朝檀阴勾勾手:「你要当我面首的话,过来给我捶腿。」
檀阴挑眉:「公主之前不是说不缺面首?」
「都被你杀了,我自然就缺了。」
檀阴给人捶腿的技术很不娴熟,轻一下,重一下,气得我直皱眉。
檀阴忽然开口:「初见那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你问,本宫是不是倾国倾城。」
这是他在回答为什么非我不可。
我大大方方地笑起来:「本宫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眼眸黑亮,瞧着我认真地点点头:「是。」
马车窗外好风景,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有时间去山阴看看也好。」
反正日子长着呢。
有的是时间治愈我,治愈檀阴。
end
番外(一) 等待
祝以琰今天没上朝,阖着眼躺在祝明姒的寝殿听人弹琵琶。
祝明姒走了。
如今他最初的料想一般,孤家寡人,茕茕孑立。
他不在乎这些,反正他生来就是如此。
他性子阴狠冷漠,寻常人家的亲情他弃之如敝屣,男女之欢他毫无兴趣,世人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又与他何干。
七情六欲,与他何干?
琵琶声如窃窃私语,他隐约间好像听到谁在喊皇兄。
他烦躁不堪,顺手抄起床头的茶杯砸了过去。
琵琶声戛然而止。
皇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都不敢。
祝以琰又仿佛看到祝明姒跪累了悄悄揉腿的模样。
「滚出去。」祝以琰强忍下杀人的念头,厉声道。
殿内又恢复了清净,夜明珠的光刺痛他的双眼,他再次躺回去,阖上双眼。
他不该让祝明姒离开。
他这样无情的人,想留住什么就应该强硬地将其锁在身边,哪怕她哭个不停,哪怕她痛恨自己。
可他这样无情的人亦会恐惧,亦会后悔。
祝明姒蛊毒发作时,他此生唯一一次感受到恐惧,祝明姒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冷,问他父皇母后会不会来接她。
他开始后悔刨了父皇的坟,若是真的有鬼魂在世,那老东西带走祝明姒怎么办?
祝明姒不能死。
即使不在他的身边。
他慌了神,只想让祝明姒活下来,剩下什么也不想。
他很快就又后悔了。
他设下局,等待祝明姒回到他的身边。
他在母后的宫殿内暗自立下誓言,若是祝明姒再次回到他身边,就是死亡也不会再次放她离开。
可他没有。
她只是低声哑着嗓子唤他一声皇兄,他所有卑劣偏执的心思都消弭了。
他轻轻触碰她如云般的发丝。
他一直在等她。
也有的是耐心。
他会等到她回来,留在他身边。
祝以琰手中拨弄着佛珠,其实他不信佛,只是养成了习惯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皇嗣。
当年有很多婴儿被扔到庙门口,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所以他就成了皇嗣。
将他送到佛寺修身养性这事说起来好听,山高皇帝远,这样一个不被喜爱的孩子,丢到寺庙里很快也会被人遗忘,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管他死活。
他被视为不祥,在寺庙中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自小挨打挨骂已成常事。
血月这类的天象一年至少出现三次,每次到血月那日,他就会被吊起来打。
他们说,此举可获得天神的原谅,原谅他这个不祥之人。
既然他被视为不祥,那肯定要给他们带来不祥啊。
临走之前,他将那些僧人绑在一起,放火烧了寺庙。
没想到他还有一个妹妹。
母后去世他哭不出来,却看到他那个妹妹哭得撕心裂肺。
真是愚蠢。
他平白挨了她一掌。
碍于种种,他忍耐了下来。
但是这蠢妹妹一点点突破他的下限,竟然疯了似的往火里冲。
祝以琰将她抱回了宫。
她晕了过去,但紧紧地扯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他没办法,只能守了她一夜。
来日一定让她还回来这一夜。
后来这个蠢妹妹总是哭,总是哭,看到她的眼泪他都头疼。
怎么会有人这么能哭。
真是软弱的东西。
后来这个被他视作软弱的人,挡在他身前,为他流下了眼泪。
他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
自那以后,他看到她的眼泪会头痛欲裂。
宁死也不想让她落泪。
他从未把她当过自己的亲妹妹,他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祝明姒也可能明白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她满心迷茫,一心向往自由,她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找了一大群面首来伪装自己。
他并不介意,纵着她胡闹,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仍在继续等待她。
等待祝明姒再次回到他身边,等待她的爱或恨,等待她长久的陪伴。
即使她可能永不回来。
番外(二) 刀
称王是什么样的感觉?
答案是没有感觉。
他们将他磨炼得像刀一样,一把锋利的,冰冷的,毫无气息的刀。
如他父王所言,他们檀家的人注定是要给他们祝家做刀的。
所以山阴王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双亲,更不会爱,繁衍后代也只是为了选出更锋利的刀罢了。
他恨毒了皇室那群人。
也恨透了他蠢透了的父王。
他有一个非常完美的童年。
他的母妃是山阴一带最漂亮的美人,他的父王极爱她,所以她一直如少女一般明媚无忧。
山阴气候很好,多晴天,太阳又不会太晒,母妃每日穿着一身华服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晒太阳睡午觉。
小时候的他最爱让母妃抱着他一起晒太阳午睡。
稍微大一点母妃就不愿再抱着他了,推脱说他长大了,只有新娘子才能抱他,成婚后就可以两人一起抱着晒太阳了。
他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弟死前也不过四岁。
他们都是亲兄弟,大哥对他极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着给他带一份,每年的生辰礼也准备得极符合他心意,平日父王责罚也都是大哥替他挡了过去。
二哥时常捉弄他,甚至恶劣地吓死了他的兔子。
他抱着死掉了的兔子哭了好长时间。
直到母妃万般心疼把他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勒令让他二哥再找一只兔子来。
二哥觉得母妃偏心,赌气出走,被大哥找回来胖揍一顿。
母妃一直觉得大哥是最好的称王人选,经常叫他好好练武以后辅佐大哥。
他不屑一顾,训兵屯粮都是为了姜国皇帝而做,而那群皇室宗人防他们如防贼一般,根本就是吃力不会讨好。
太过愚蠢。
檀家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的人都是愚忠的笨蛋。
其他人也觉得大哥最能当上山阴王,唯有父王坚信只有歧安能当得了王。
他不解,他又不想当什么山阴王,不过是个姜国皇室白干活的。
可惜命就是如此。
那日昏黑的大殿里,大哥自刎,而一直厌恶他的二哥握着他的手将匕首插进了自己心口。
他们临死前还在说,歧安,不必介怀。
歧安,不必介怀。
他们的血染了他满身,满手,触目之处不是红就是黑。
再次打开殿门,众人见他正捶着大笑。
手中是一把沾满了血的白银匕首,就连那匕首的刀鞘都被浸染了血红色的光泽,红色的宝石更是璀璨夺目。
母妃抱着两个哥哥,哭得撕心裂肺。
外人以为,山阴王氏兄弟相杀残忍血腥,个个都是想要称王的疯子。
殊不知,不想要称王的人才是疯子,疯到将自己的性命交与他人,疯到真的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弟弟杀了自己。
他这时才明白,他父王所说的意思。
他没有为自己兄弟去死的勇气与决心,他自私,卑劣,天生就是坏种。
他向来是狠心的那一种人。
而那把沾染了兄长血迹的匕首,最终会再次刺进了他至亲之人的心口。
父王说要成为山阴王,要泯灭人性。
父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为了让他们兄弟明白真的要手足相残,亲手杀了自己未满四岁的儿子。
父王以母妃性命要挟,要他杀了一直疼爱他的外祖一家,一天杀一个。
他照办了。
却发现他杀死最后的一个女人,是被易了容的母妃。
他抱着她,拼命想要感受她身上的温度。
她的身体冰冷,不再似曾经那样温暖,无法再抱住他,轻声哼唱。
这世间,再也没有这样温暖怀抱的人了。
他一点一点地被抽离了人性,感受身体一寸一寸地慢性死亡。
终于,他在某个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深夜,面带微笑地用匕首结束了父王的生命。
父王死前是无比的解脱,却一直告诫他不可寻短见。
他已经哭不出泪了,兄长死的第一日,他便已经再也无法哭喊。
都是蠢货。
都是疯子。
他多想随这些蠢货而去。
可他不能死。
他不会叫姜国皇室捡了便宜,也不会让自己兄长母后的死白白浪费。
于是他苟延残喘地在黑暗中活着,直到黑暗将他吞噬,融为一体。
他知道祝以琰想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若是他那愚忠的父王在位,可能会将所有权力全部交回祝以琰手中,然后再自刎以证忠心,落下一个忠国忠君的名声外再无其他。
他不会。
他就要坐稳山阴王的位置,就不能让姜国皇室那群恶臭虚伪的东西安心。
要在祝以琰头上悬一把刀,让他日夜不得安宁。
这是让他成为刀的惩罚。
番外 答案
夕阳西下,我慢悠悠从城门口走回山阴王宫。
我三年未回京都,也没给祝以琰寄一封信。
但也没听说他杀了多少人,倒是他在民间的评价越来越好,说他是个好皇帝。
檀阴现在疯症好了不少,尤其是在我陪他回了一趟山阴之后。
山阴民风淳朴,风景秀丽,更有众多美食,我在山阴待了很长时间,久到祝以琰连续派了几波暗卫来监视我。
檀阴将他的暗卫全都杀了,警告他不许再派人过来。
我现在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每天没人盯着我,没人整日威胁我,不用再担心小命不保,檀阴找来的神医将蛊毒稀释了不少,可以离开他的距离变大了,在山阴城内我可以自由行走。
回到山阴之后边疆战争频起,檀阴忙得没空管我,我整日在城里闲逛,还和一个老师傅学起了医术。
我每天回去的时间不定,但无论何时他都在宫殿门口等着我,陪我吃饭再回去处理政务。
有很多人都说他爱我。
其实不然。
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待久了,但凡是有一点光亮的东西都能够将他瞬间吸引,然后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痛苦、至暗的深渊下忽然出现一束光。
无论是谁都会将那束光看作上天的救赎。
时间会治愈一切,前提是你愿意让伤口愈合。
多年的时光檀阴捂着自己的伤口沉沦,却以为我可以轻易治愈他。
他自以为我是光,我将他的沉疴撕裂开来,重新结痂。
可我什么也没做,他痛苦至极,以我为借口在自我疗愈。
他将那份需要宣泄的爱,需要表达出来的爱意全部都给了我。
可我不需要。
那份蛊毒是我自己选择看他,其实看谁都一样,只是他离我最近,我睁眼看到他是意料之中。
我只以为我爱上谁都无所谓,即使是一个侍卫,一个太监,一个宫女,我都会控制我的爱永久地留在祝以琰身边。
唯一的好处是我看到了一个祝以琰无法控制的人,一个不愿留在京城的人,一个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的人。
蛊毒逼着祝以琰放我走,祝以琰突然放手反而让我不适应,我甚至想问他为什么不留我。
我与檀阴都很迷茫。
我迷茫于自己的心到底是想留下还是想离开,他迷茫于自己的伤到底有没有人能治愈。
只有祝以琰不会迷茫,他太懂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绝不会失手。
后来我决定先离开,无论如何时间会给出一个答案的。
三年过去,我见到了从未见到的天地,见到了世间众生百态。
不是在国祀之时居高临下俯瞰到的缈缈众生,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明姒姑娘,又要回去了啊?」路边卖糖葫芦的大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我在这一条街都混熟了,他们都以为我是宫中女医学徒,出来特意跟江神医学医术,江神医人缘很好,所有人对我都和和气气的。
我笑着点头 :「嗯呢,刘大爷,太阳马上下山咯。」
「明姐姐!我这儿有新鲜采的蘑菇你要不要?」隔壁家老李家的二女儿拿着一小筐蘑菇追了出来。
我连忙摆手,一边将新采回来的草药塞到她筐子里:「不要啦,王宫里的大厨都凶得很,我一个小学徒不敢去膳房啊,这个给你弟弟,治咳嗽。」
李娟娟长得瘦小,笑起来眼睛眯一个缝:「多谢明姐姐。」
「不用谢,你快进屋吧。」我生怕其他人也闻风追出来,连忙背着筐往王宫跑。
跑起来的风声过耳,像是把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山阴王宫我进出自由,今天檀阴没在寝殿门口等着我,我也乐得自在,吃完饭坐在殿外的海棠树下磨药。
今夜又是一轮血月。
我仰头看月亮。
出宫第一年,我想知道祝以琰到底是不是我的皇兄,带着檀阴去祝以琰以前待过的佛寺,却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一座废庙,空无一人。
第二年我找到了当年给我母后接生的嬷嬷,她说小皇子颈后有一颗红痣。
我敢保证祝以琰颈后没有。
我并没有多意外。
远远地,一个熟悉又低沉的声音传来:「夜深了,不冷吗?」
我顺着看去。
其实我早该料到,今天檀阴没在殿门口等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三年未见,祝以琰瘦了,漂亮精致的脸上面无表情,如同我从未离开一般的稀松平常的询问。
我站起来,猩红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皇兄。」
他神情微动。
清风吹过,海棠花落。
我心间莫名酸涩,想笑又笑不出来:「你怎么来了?」
祝以琰没回我,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最后站定在我面前。
他目光平静,缓缓抬起了手,伸向我的头顶。
我以为他要像以前一样摸我的头发,微微后躲。
然而他只是摘下了落在我发间的海棠花瓣。
祝以琰黑睫垂下,遮住他幽黑的眼眸,指尖捻着那小小纯白的海棠花瓣。
他可以温声细语地说着威胁人的话,可以谈笑之间定人生死,可以冷眼漠视生命的流逝,可以轻松地掌管一个国家,玩弄权术和人心不在话下。
但他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忽地,祝以琰微微垂头,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
我手腕上还带着三年前他亲手给我带上的佛珠,三年来片刻不离身。
「皇兄。」我唤他,「自古没有来山阴的皇帝,明姒还请皇兄早日回宫。」
祝以琰抬眸,神情晦暗:「就这么不想见我?」
我下意识摩挲着手腕处的佛珠:「明姒绝无此意。」
祝以琰慢条斯理地从手腕上取下他带着的玉佛珠,语气随意:「我找到,可以解开蛊毒的医者了。」
我笑了起来:「不是说好了等我吗?」
我太了解祝以琰了,他来山阴,就是为了万无一失将我带走。
他没接我的话,反而牵过我的手腕将原本的佛珠摘下,然后将自己的再次戴在了我手腕上:「山阴王不愿放你走,不然你的蛊毒早就可以解开。」
「你何时见过蛊毒可以缓解却不能解开的?不过是他卑劣的手段罢了。」
我回想那时檀阴人畜无害的笑容,一阵懊恼。
祝以琰松开我的手腕:「这个好看些。」
我低头看看手腕的白玉珠,个个温润无瑕:「多谢皇兄。」
血月之下,祝以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面容平静,却隐隐有玉山将崩之气势。
除了拨动佛珠轻微的撞击声,一时间静得可怕。
「你就没有话对我说?」祝以琰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用力攥紧了佛珠,「这三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了吗?」
祝以琰肯定知道我暗查他身世的事了。
「得到了。」
他挑眉:「如何?」
我坦然一笑:「人生适意之时,不可多得。」
祝以琰沉默,我轻轻从手腕上摘下他给我带上的佛珠,还给了他:「皇兄,我人生有两段最好的时光,一段是在母后膝下承欢,一段是现在以医女明姒的身份过平凡的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思虑摆脱各种各样给我压力的人,这样的好日子实在难得,我流连忘返。」
祝以琰手中的珠串蓦地断裂:「你要留在这里?」
我摇摇头:「不,山阴再好,不是我的家乡。」
祝以琰闻言,轻笑一声:「那就随我回宫。」
见我不回答,他微微低下头,垂下眼帘,语气平和:「你让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天下很少有能让祝以琰低头的事。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听他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声:「你爱上檀阴了吗?」
檀阴是一个无可救药纠缠上我的疯子,目无章法,随时可能会失控,纵使这三年内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将我从牢笼中解救出来,我有过心动,但我仍会害怕他随时发疯。
「皇兄,你还记得那天你问我什么是喜欢吗,我有答案了。」
我伸手,扫落他肩上的落花:「如果喜欢一个人或者爱一个人,不会感到害怕,不会感到疲惫,抱着死了也值的心留在对方身边,可以战胜死亡,可以战胜软弱。」
其实我所爱之人早就有了答案。
我人生最勇敢最无畏,甚至敢于豁出性命的时候是在帮祝以琰夺嫡的那几年。
我一个畏惧黑暗畏惧鲜血的软弱之人,为他抛弃了软弱。
敢夺剑自缢,只为了证祝以琰的清白。
但我还是开始畏惧他,他登基之后杀了太多人,父皇的话犹在耳边,我搬出皇宫,与他日渐疏远。
我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喜欢了,不是什么春心萌动,而是可以横生勇气的爱,日积月累的爱意早已将我淹没,我只能试着逃离。
这三年我想过忘掉他,不给他写信,不让他的暗卫跟着我,却忘了摘下手上他赠我的佛珠。
给我戴上佛珠那天,他说等我晚上回来。
祝以琰是那种想忘也无法忘怀的人,像燎原野火一般,但凡有一星半点的火星,也会随风变成无法控制的野火。
祝以琰听后,却是勾唇笑了一下,眼神终于有了波动,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盯着我,他收起笑容,颇为讥讽地说道:「爱一个人,才会感到害怕,感到畏惧,畏惧她的离开,畏惧她的死亡,害怕等待无果,害怕她再也不会回到身边。」
「爱的可怕之处在于使软弱者英勇,使无畏者低头,不合常理,不符逻辑。」他顿了顿,眸光微闪,「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要到何处结束。」
他看着我,像是在说,请终结我的等待。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叹一声:「皇兄,我回去之后住在公主府,你不能再找人盯着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
我在头疼怎么和檀阴说。
檀阴少不了又要发疯。
我之前与檀阴对视,每次都是他先避开我的目光,现在也轮到我躲避别人的眼神了。
我不经意间瞥向门口,猛然发现院子门口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站了很长时间。
我仔细一看,是檀阴。
檀阴缓缓地鼓起了掌,一下一下,清脆而缓慢,惊起树上的鸟。
然后他转身离去。
他一点点朝着更黑暗处走去。
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你岂敢弃我而去?」檀阴神出鬼没,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床边。
我坐了起来:「祝以琰来这儿,是不是带兵前来?」
他沉默了一下,随后问道:「这与你何干?」
「只有这样你才会和他谈,你们达成了协议,让我自己选择是留是走。」
檀阴撩起床边的纱帐,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公主聪慧了不少,可惜还有一点说错了,我没和他达成协议,我只是想看看公主会不会再次抛弃我。」
「我应该将你的手脚皆废,才能让你留在身边。」
我坐在床边,点亮短烛,看到他通红的双眼:「歧安,我想走了。」
檀阴端详着我,良久,慢慢将我拥在怀里,缄口不言,默许了我的离开。
他也知道,他留不住我,我一开始的选择就不是他。
我解开了蛊毒,祝以琰片刻也不想等,当日启程回京城。
一切回归正轨。
祝以琰时不时召我入宫陪他,除此之外没什么要紧事,我闲得无聊时也进宫找他,偶尔也在宫中住几天。
我早已不怕他了,他就像是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融入我的生命,吃饭睡觉都有他的存在。
转眼又是半年。
一个大雪纷飞的雪天,我躲在公主府中看书。
忽地殿门大开,屋外风雪卷进殿内,激起我浑身鸡皮疙瘩。
我抬头看去,来的人既让我意外也不意外:「公主,好久不见,叫本王想得断肠。」
「你怎么来了?」
「山阴几年之内不会再有战事,本王毛遂自荐,来当公主的面首。」
真是个疯子。备案号:YXA1BLPwxdRCXDyzK6wUlp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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