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平平淡淡却虐骨子里的虐文吗?短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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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人在洞房。我惊诧地发现,我丢失了两年的记忆。

昔日与我心意相通的竹马对我充满了厌恶,父亲和哥哥说我性情大变要将我关在府里。

据说在这两年里,我做了三件大事。

一是将柳家的胭脂铺经营成了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商铺。

二是违抗圣旨,拒绝嫁给谢绥当太子妃。

三是在拒绝太子后,又同京城有名的谦谦君子——褚九安定下亲事,成了无数闺阁少女的艳羡对象。

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我自小养在闺阁,并无经商之才。

况且,我同褚九安不过数面之缘,太子谢绥才是藏在我心间的人。

我怀疑那两年是被鬼附了身,极力辩解陈情,太医却说我有失心疯的先兆……

1

「小姐,姑爷到了,侯爷派人来叫您出去。」

琼枝站在外间,叹了口气劝解道:「小姐,新婚当夜咱们夜奔回府,本就于礼不合。好在姑爷并未介怀,还亲自送了您回来。今日咱们还是跟姑爷回去吧,若不回去,伤及夫妻情分不说,怕是褚家人那边……」

姑爷,姑爷……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我,我坐在窗边,捂着帕子啜泣不止。

一切都颠覆了我的认知,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我从十五岁变成了十七岁,还嫁给了仅有几面之缘的男人。

事情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我分明记得,那日从青云寺回府途中,途遇暴雨,马儿失控将我掀下马车。

本以为会受很严重的伤,谁知三日前醒来,整个人毫发无损。

更令我惊讶的是,人在褚府,身着凤冠霞帔正和褚九安成婚。

人人都说,青云寺的意外已是两年前之事,如今的我,年方十七,已是褚九安的新妇。

可我脑中关于那两年的记忆一片空白,就好像从未经历过一般。

惊慌恐惧到了极点,我连夜带着丫鬟回了侯府。

琼枝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细细讲给我听,我终于得出结论,那两年,定是恶鬼附了我的身。

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可能做出琼枝口里所说之事?那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我的作风。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将此事告诉爹爹和三哥。

谁承想,爹爹听完我的话,连夜从宫中请来了太医。

三哥亦拉着脸训斥我:「新婚当夜跑回家,如今又如此胡言乱语,此话到褚家不许再说了。都是爹和二哥将你惯坏了,如今怎么这样任性。」

满腹的委屈在那一刻膨胀到极点,我含着眼泪,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也只能红着眼眶,饮下预防失心疯的苦药。

我不敢再说胡话,那样,所有人都会以为我疯了……

「小姐,您好了吗?」

思绪被琼枝打断,我抹了把眼泪,起身坐在铜镜前重新梳妆:「我这就来。」

插上最后一支白玉簪,我打开房门:「走吧。」

还未跨进花厅,清润的说话声就从里面飘出来:「岳父大人莫要自责,此事是九安之过。前日宴曦回府一事,九安已有应对。今日登门,家慈再三交代,要将宴曦接回去,好生照料。」

褚九安一袭青衫站在下首,熨帖的长袍包裹着精瘦的腰杆,仪态端方,语调平缓。

似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他眼神忽而一亮,行至我身边站定,声音低柔地发问:「可是好些了?」

褚九安是去岁的探花郎,相貌出众,品行端正。

他身上最独特的地方却是仪态——永远挺拔的身姿,温和得宜的面部表情,字正腔圆又不疾不徐的语速……这些都比他的相貌令人影响深刻。

我轻轻点了头,又听他问:「今日同我家去吗?父亲母亲都盼你早日回去。」

话落,他又低低添了一句:「我也想你。」

正此时,三哥跨门而入,指着褚九安没好气道:「她在家中一向好好的,去你家才一会儿,人就疯了。这正常吗?我看,还是在家将养几日吧,褚府还是过些日子——」

「不得无礼。」爹爹打断了三哥,满脸无奈望着我:「曦儿,你说呢?」

迎着褚九安的含着希冀的目光,我硬着头皮答:「我已经没事了,还是随褚九……还是随褚……褚郎回去吧。」

2

马车一路向北,过青雀街,至杨柳巷再向西,最终停在了一家人来人往的胭脂铺前。

门口的牌匾上书五个大字:「柳氏胭脂阁。」

「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书法兼具柔美与刚健,这字不错。」

听完我的话,琼枝扑哧一声笑了:「小姐,您当日就是这般缠着姑爷,好说歹说缠着姑爷给您赐字。」

我盯着牌匾默不作声。

过去那两年,我同褚九安的交情已然到了能私下赐字的地步了吗?

见我不语,褚九安清清嗓子解释道:「你平素最在意的便是这家铺子,不开心之时,来这里坐上一刻,便会欢喜几分。你说,你最欢喜看到一切蒸蒸日上的样子,所以今日我带你来这里看看,希望你心中宽慰些许。」

「别怕,记忆丢了还能找回来,我陪着你慢慢来。若记忆实在找不回来,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听进去了些,却觉得满心苦涩。

在我错过的那两年,驻守边地的大哥成了正四品的武威将军;二哥被江湖上有名的剑师花无忧认作徒弟,跟着他云游天下;一向纨绔的三哥也进了户部,有了稳定的职务。

京城较之前更加繁华,杨柳巷起早贪黑卖豆腐的阿婆也有了一家小铺子,站在我身边的褚九安也是在这两年进士及第,金榜题名……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蒸蒸日上,只有我是个例外。蒸蒸日上用在我身上,竟也成了讽喻词。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对着褚九安:「多谢。」

话音方落,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在隔壁的金银斋停下。

马车上下来一人,身躯修长,黑衣蟒袍,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和不屑一顾的漠然。

那是太子谢绥。

我喜欢了三年的人。

心头骤然一紧,我下意识揪紧了袖角,另一只手不自觉抚上头上玉簪。

似是有所觉,谢绥忽然转头与我的视线相撞。

他又那么,从下到上,那样看了我一眼。

那冰冷的视线只是在我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我却清清楚楚看出了他眼中的厌恶和冷漠。

是了,我拒绝了赐婚圣旨,害他颜面扫地,他本不应该对我有什么好脸色。

可过去发生过的一幕幕如在昨日,秋风和煦,我却险些被这风迷了眼睛。

我还记得,他出征前同我说,要我在家好好学学刺绣。

家中又不是没有绣娘,也不是嫁人的年纪,何须学刺绣。

就因为此事,他生气了,一甩袖子转头就走,他的脾气总是很古怪。

眼看他出征在即,我便想着,去青云寺为他求一个平安符。希望他看在平安符的份上,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可是,青云寺一觉醒来,「我」拒绝了赐我为太子妃的圣旨,我还嫁了人……

我不愿再想,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褚九安家世好,人也好看,对我体贴温柔。只要我顺着现在的路走下去,我的生活还是可控的。

「我们回府吧。」我强使自己移开视线,可余光还是忍不住偷偷追寻谢绥的背影。

褚九安望着谢绥的背影,紧紧蹙着的眉头平缓下来:「好。」

「褚夫人留步,」谢绥身边的小公公忽然折返回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太子殿下有请。」

褚九安看了我一眼,紧紧抓着我的手,似是要与我同去。

小公公将我和褚九安引到了金银斋二楼的雅间。

雅间榻上坐着一人,他端着一杯茶,也不喝,只是端着,说是喝茶,倒更像是在把玩杯子。

那是一张刀削剑刻般的面容,深邃的眉骨,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冷傲又慑人。

此刻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在我脸上逡巡,须臾,转向褚九安:「出去。」

「殿下有何见教,直言既是。」褚九安伏跪在地开口:「微臣只是担心伤您清誉。」

「清誉?」谢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轻嗤一声,直愣愣地盯着我问:「你说呢?褚夫人?」

谢绥再次开口,语气强硬:「来人,将褚大人请出去。」

「不必了。」我扯了扯褚九安的袖子:「你去外面等我,我同太子殿下也算是旧相识……」

待屋室之中剩下二人,谢绥好整以暇望着我,语调轻慢:「旧相识?褚夫人倒真是风趣。」

「叫你来只一件事,把你袖子里的东西给我,我们再无瓜葛。」

我攥着袖子里的牡丹白玉簪,一颗心被拽着下沉。

「怎么,不愿意?」谢绥微微眯着眼,三两步到了我的身前:「不知褚夫人在夫君面前戴着我的簪子是何种感觉?」

「还是说,你本就是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一旦得手,便弃如敝屣。让我想想,你今日戴着我的簪子,是不是说明,褚九安离被你厌弃也不远了?」

他的语速很慢,字字句句皆是嘲弄。

那些话如针一般,细细密密扎在心上,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我紧咬着唇:「殿下看错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谢绥猝不及防攥住了我的手臂,粗暴地将那簪子夺走,质问铿然:「我三番两次让你还给我,你总有借口。这是母后留给未来太子妃的遗物,你怎配将之据为己有,戴着此物招摇过市,更是不知廉耻。」

难堪与羞耻将我淹没了,我跪在地上,眼泪扑扑簌簌地掉,可还是不知羞耻地辩驳着:「你送了我,这便是我的东西,你不能……」

「哦?是吗?」

语毕,白玉簪在地上四分五裂。

心脏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在这一刻,我隐隐约约觉得,明媚的少年时光跟着四分五裂的牡丹白玉簪一起结束了。

以前谢绥对我很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以前他再生气也不过是冷着我几天,如今这般,是我伤透了他的心了。

那年皇后娘娘去世,我同谢绥说,我会永远陪着他,回府后鬓边便多了这只簪子。

我不知他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将这枚白玉簪插在我的发间,我只记得,他哭了,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

玉碎了,我也不该再想着他了。

3

谢绥走了,我蹲着地上默默捡拾着碎玉。

「宴曦,你因何而哭?殿下欺负你了吗?」不知何时,面前投下一道阴影,褚九安俯视着我:「莫非这枚玉簪是殿下所赠?」

捡碎玉的手一抖,一抬头,望见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

他一撩袍子蹲下来,沉默着将碎玉捡起来,也不看我:「你说过,你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你还说,朱墙之中容不下两心相同的爱人。这枚簪子,我从未见你戴过,原来竟是如此。你可是在后悔?」

我从未告诉任何人,这枚簪子是谢绥所赠,它躺在我妆奁盒的最下层,承载了不知多少日的欢喜。

想不到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戴出去,便遇到此等尴尬境况。

「我,我没有后悔,你莫要多想。」

「以前的你会说,你心中仅我一人。」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

我同他只见过三四次,实在难以启齿,于是故作轻松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失忆了呀。」

「所以回到了最爱他的时候,却独独忘了我,是这样吗?」

刚挤出来的笑僵在脸上,一寸一寸垮败。

嘴巴张张合合,我掐着手心,只吐出一句:「对不起,请给我一些时间。」

寂静,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一直延续到晚上,也未能消弭。

同褚九安躺在一张床上,我盯着一室漆黑,毫无睡意。

许是置身黑暗,各种感官都灵敏了许多,褚九安轻微的呼吸声好像也放大了数倍,萦绕在耳畔。

炙热慢慢从后背包围过来,腰被一双大手环住。

我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一僵,忍不住开始发抖。

身后的人却恍若未闻,执拗地不肯放开手,将我又搂紧了几分。

「今日是我不好,不该说那样的话。以前我想,纵然你心中曾有过殿下的位置,可如今你心中的人是我。现在我又忍不住想,你失去了两年的记忆,心中所想之人是否一如往昔?」

僵硬身躯逐渐放松下来,我任他抱着没有反抗:「你听过『褚郎杨女』这个词吗?」

「不曾听闻。」

「这个词出自京城媒婆之口,说是嫁人便要嫁给褚家的儿郎。因为褚家是京城大族,书香清流,再加上褚家家规严格,所以族中子弟个个过人。最受小娘子们喜爱的便是你了,我在闺中常常听的你的名字呢。」

我顿了顿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很好,品貌出众,谦和知礼。能嫁给你是我的福分,我很珍惜。以后你多同我讲讲之前的事,我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九安,睡吧,祝你好梦。」我率先闭上眼睛。

轻轻地吻落在我的额头上,褚九安拥着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侧传来平顺的呼吸声,我睁开眼睛,眼泪淌了满脸。

这没什么的,我总会爱上褚九安的,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两年总够了。

得夫如此,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这么想着,却不知为何,一夜未眠。

4

我已经决定了要做一辈子的褚夫人,可二哥的出现,让我这颗心又起波澜。

这日,跟着师傅云游天下的二哥猝不及防来到了褚府。

他摘下斗篷的帽兜,露出胡子拉碴的一张脸,端详了我一会,笑起来。

笑着笑着,两行泪直直从脸颊垂下来,沙哑着声音说:「曦儿,你回来了,二哥来带你回家。」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云游天下一辈子好了,还回家干什么?柳照临,你回家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二哥低低笑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胆子大了,敢直呼哥哥名字。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我耷拉着脑袋在凳子上坐定,刚一坐下,眼泪便如决堤一般,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二哥,我院子里的梧桐树死了。爹爹说上年冬天风大,已有病灶的梧桐就被吹倒了。我今年去看,只剩下一个树桩。今年我十七岁了。」

「二哥,我如今十七岁了。」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做到的。可是你一出现,我就发现,我还是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哭的娇气包,我什么也做不好。」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着解释:「我是说,很久不见,我很想你。」

一声叹息响起来,二哥牵起我的袖子,用我的袖角给我擦脸上的泪:「你去青云寺那日,用早膳时不是刚见过吗?」

瞳孔猛的放大,我愣住了,一眨不眨盯着二哥看,一瘪嘴,泪珠又滚落下来。

我问了二哥许多许多问题,抱着他的袖子又哭又笑。

「为什么爹爹和三哥不肯相信我?我和那个人真的就那样相似吗?是不是只要装在一样的躯壳里,我死了,爹爹和三哥也不会认出我。」

「那时,你和褚九安在一起。爹爹以为,每个坠入爱河的少女总会较平常有所不同。」二哥摸摸我的头说:「被爱着的人总是相似。」

等我渐渐平息下来,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给他求的平安符,他收到了吗?」

二哥一下便领会到了我话语中「他」的含义,他说,「我亲自交到了他手上。」

这样便了无遗憾了。

二哥要我同他回家,我拒绝了,我已经嫁人了,我还怎么回家啊?

「侯府钟鸣鼎食之家,纵然和离再嫁,也没人敢看轻了你,为何不愿?」

「二哥,莫要再劝我了。我已经拒绝过一次赐婚圣旨,如今嫁人不足一月和离,实在荒谬。」

我勉强稳住颤抖的嗓音:「我是柳家最年长的女儿,如此行事,叔父家的妹妹们都别想嫁出去了。」

「况且,」我叹了一口气:「不会有比褚九安更好的夫婿了。」

「曦儿,真的不明白吗?他爱的不是你,是曾在你身体里活了两年的人。若被他发现你的身份,他还会爱你吗?他不是你的夫婿,他想娶的也不是你。你何等心高气傲,怎么甘心做她人替身?」

没由来的怒气冲昏了我的头脑,说出的话也一句比一句刻薄:「你怎么知道他会发现?爹爹和三哥不也没发现我与之前有所不同?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与她相识不过两年。她占了我的身体两年,我占了她的夫婿本就理所应当。」

二哥一言不发盯了我许久。

我在他失望不解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无力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那太子呢?你能放下吗?」

「我觉得我比较珍贵,我的感受才更重要。我不觉得我对不起他,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时间一长,我会放下的。」

「曦儿,你变了。」静默了许久,二哥如此说道。

「现在我能理解为什么爹爹和三哥认不出我了,人总是会变的。」

我变了吗?或许没有,或许变了吧。

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连自己都捉摸不透,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我会做何选择。

「九安,怎么不进来?你何时回来的?」二哥看向门外,突然直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褚九安施施然走进来,倾身朝二哥行了个礼:「兄长安好。」

5

自二哥走后,褚九安便有些不寻常。

偶尔我一抬眼,便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默默盯着我看了许久许久。

这日晚间,褚九安回来,看见我手中针线,微微敛了眼锋:「曦儿,你以前从不绣花。」

「闲来无事,便学上一学。」

褚九安听了一笑,不置可否,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木牌,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此物是雷劈枣木所制,据说贴身佩戴于身可抵御邪祟,还可带来祥瑞之兆。」

他缓缓朝我走过来,清俊的脸庞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如鬼魅一般叫人心惊。

我好像看见他在笑,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曦儿,我来给你戴上。」

拿着针线的手一歪,一滴血落在丝帛上。

我慌乱地快要哭出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一直怀疑上次他听到了我和哥哥的对话,此番行为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难道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彻底消失,让他深爱的人回来?那小木牌上的经文到底是祈福还是诅咒?

我如惊弓之鸟一般恐慌,这种慌乱很快转变为愤怒。

我攥紧拳头,几乎是吼出来:「我不要这种东西,拿走。」

褚九安愣了愣,将小木牌收回去:「那不如,后日休沐,我带你青云寺上香好不好?」

琼枝曾经告诉过我,我在青云寺出意外那次,我被甩出马车,马儿则驮着马车一路狂奔,最终撞上山石。

那时昏迷不醒的我被同样困在雨中的褚九安所救,送了回家,自此开始了我们的情缘。

不,是女鬼和褚九安的情缘。

「我不想去。」我觉得膈应,觉得晦气:「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以后再也不想去了。」

「那别的寺庙呢?听说京郊有座新开的寺庙,很是灵验,不如改日——」

「我不去。」我打断他:「我不喜欢寺庙。」

屋室寂静,只余红烛,不时发出几声噼啪声。

「曦儿……」许久,褚九安张了口,一句话未说完,便听琼枝来报:「夫人,侯府来人了。」

我如蒙大赦,飞也似的逃出了屋子。

府上小厮说,自二哥回府后昏迷了两日,晚间人才醒转过来,这才敢来告诉我。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遣人套了马便要回府。

褚九安拉住我的袖子:「我与你同去。」

「你尚有公务在身,明日又要早朝,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下了朝可来探望,我们一同回来。」

我乘马车离开时,褚九安独自站在褚府的门口目送我离开,身影很是落寞。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那道视线。

6

行至百花巷,静寂的街道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抓刺客。」

掀车帘的手一顿,只觉得颈间一凉,嘴巴也被死死捂住,马车里弥漫着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别动,不许叫。」

背上凉意直蹿而上,我任他挟持着不敢再动。

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对着马夫低低喊了一句:「快走,否则我杀了她。」

在这低沉嘶哑的声音下,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放松下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是谢绥。

显然是方才情况紧急,再加上夜间昏暗,视线不好,这才误打误撞上了我的马车。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不会害你。」他还在低声交代着:「观你马车形制,家中在京城必定非富即贵,等会你想法避开前方搜查的官兵,之后,我自会放了你。」

我还未来得及应答,车外骤然传来浑厚有力的呼喝:「尔等何人,吾等乃梁王府卫,王府遭了刺客暗算,速速出来接受查验。」

「这是褚府的马车,夫人家兄有疾,故前去探望。」马夫抖着嗓子道:「夫人一介女眷,如此查验实在不妥。」

「哪个褚府?再说一遍,车内之人速速出来接受查验。」

话音方落,谢绥的威胁声低低响起:「方才我教你的话听明白了?你若敢叫喊,我随时能了结你的性命。」

捂在我嘴上的手慢慢移开,谢绥「噌」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显然已开始防备。

「吾乃长宁侯府褚柳氏,家兄有疾,特回府探望,还请大人放行。」

身侧之人身形明显一动,显然是未曾预料到有如此巧合。

「谢绥你别怕,是我。」我声若蚊呐解释一句,即刻掀开车帘递出一枚令牌。

为首的将领毕恭毕敬将令牌还回来:「原来是褚夫人,实是事发突然,还望褚夫人海涵。」

7

马车越走越远,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默默擦了一把额角的汗。

「小陈,别怕,这人我认识,你继续往前走吧。」

同车夫吩咐完,我又猛地想起什么,即刻往身后看去。

他大可以飞檐走壁,轻而易举地逃脱,方才那般——

「谢绥,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若未受伤定不会出此下策,方才我分明闻见一股血腥味,我再也顾不得体统,伸手在他身上四处查探。

我在他的肩膀处摸到了一团湿热粘腻,刺鼻的腥味让我大脑白了一瞬,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谢绥,你疼不疼?」我紧紧捂住他的肩膀,好像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缓缓流进我的掌心里,烫得我心都颤了颤:「谢绥,你疼不疼呀——」

一片黑暗里,手忽然被重重抚开,夹杂着质问与嘲讽之声刺入我的耳膜:「褚柳氏,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沉默,似乎此时才回过神。

他的姿态很是强硬,声音里却像压抑着巨大的痛苦:「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即便我死了,也轮不到你为我哭丧。」

在这一方昏暗逼仄的空间内,他说话时的热气悉数呼在我脸上,我们离得很近很近,可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好远好远。

「为什么这般耍弄我?」

「为什么哭?明明被你抛弃的人是我。」

冷冰冰的话语如利刃一般刺在我的心上,叫我再也抬不起头,也不敢再靠近。

自觉寻了个角落,垂着头抹眼泪:「你的内应在哪里接你?他们呢?你快让他们出来接你走。」

「你为什么独自行动,这太危险了,梁王不是好人,你——」

「褚柳氏,你凭什么同我说这些话?你该不会,对我余情未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越来越轻:「怎么会呢?你说你死也不会嫁给我。」

「罢了,前尘往事何须再提。今夜多谢。」

他能这么想是极好的,可不知怎么,我并未因此高兴起来,酸涩的情绪塞满了胸腔,心中是钝刀割肉般地疼。

「要送你去哪里?」我又问。

他捂着肩膀,许是因为疼痛紧紧咬着牙,声音愈加凌厉:「你就这么厌恶我?」

「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我手足无措地解释道:「你让你的内应接你走,早些去医治吧。」

他掀开车帘东张西望一会:「不行,梁王府的人或许在暗中尾随,等我一下车,正好将我就地斩杀。」

我急得火烧眉毛,声音都变了调:「你可是太子,他们岂敢。」

「我现在这个样子,谁知道我是太子,届时将我随便往荒郊野岭一抛,太子之位早晚都要易主。」

「那可怎么办呢?」

「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蠢货。」

我觉得十分委屈,「那我带你回侯府处理伤口,二哥有疾,家中定有医士,明日一早我再找人来接你。」

「看来也只能先这样了。」谢绥叹了一口气,慢慢不说话了。

「谢绥?」

没人应我

「谢绥?」

我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

「谢绥……」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我朝他扑过去,晃了他两下。

黑暗里,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究竟唤我做什么?你怎么不唤我太子殿下了……」

我很害怕,我怕他死了。

一室昏暗,马车里只余我的极力克制的抽噎声。

许久之后,响起一声叹息:「我肩膀疼,想歇一歇,不会死的,不要再叫我了。」

「你别闭眼睛呀,你别闭眼。」

「褚柳氏,你何必如此,你已经变心了,你不要我了……」他的声音愈加微弱,然后止息。

我慌乱地上前查看,就着帘外月光,只见他歪着头靠在车壁上,模样沉静,似是睡着了。

「小陈,快些,再驾快一些。」

「是,夫人。」

品着夫人这个词,眼泪爬了满脸,却还在无知觉地喃喃:「没有变心,没有变心,一直都是你啊。」

8

二哥倚在床上,正持一书卷凝神。

慌乱不安的一颗心安定下来,我再也忍不住扑在他床边,声泪俱下向他道出事情原委。

借着夜色遮掩,车夫小陈和二哥的侍从长青将谢绥悄悄运进了二哥房里。

「此事不宜张扬,长青,去拿酒和金疮药来,我先为他清理伤口。」

二哥在里间为谢绥清洗伤口,我站在屏风后死死咬着唇,望眼欲穿。

到最后,整个人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我将脸颊埋进膝盖里,肩膀不住地抖动。

过了好久好久,一双手轻轻柔柔覆在头上:「别担心,他没事了,让他先休息吧。」

二哥俯身朝我伸出手,高大身躯的阴影整个将我笼罩住了:「起来吧,地上凉。」

「我去看看他。」我抚了一把脸上翻腾的热意,慌乱地朝里间跑去。

屋室内血腥味依稀可闻,我趴在谢绥床前,望着他平静的睡颜,心下戚然。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二哥站在烛台的阴影处,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羞愧之感翻涌成海,我今夜明明是来探望二哥的,情急之下什么都忘了。

「二哥,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倒是有些理亏模样:「我很担心你才回来的…….」

「哥哥没事。」二哥轻轻笑起来:「回去吧,我会照看好他。」

我看向二哥,慢慢觉出些古怪。

二哥身着中衣,外袍松松垮垮披着,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以玉冠固定着。

这是晚上,他已经昏迷了两日……

我朝他走过去,他却又往屏风后藏了藏:「曦儿,不早了,回去睡吧。」

「二哥,你出来。」

他最终还是走进亮堂的烛光里,视线落在他发间那一瞬,我震惊地捂住了嘴。

我认真俯视着二哥,他身长八尺有余,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高。

在我不在的这两年,他又长高了,我看他越来越费劲了。

「二哥,你能不能蹲下来一点点。」

面前之人无奈地笑了笑,还是照做了。

我双手发颤去取他头上玉冠,玉簪抽离,发丝争前恐后涌出来,披了满肩。

「啪嗒」一下,他身上披着的紫色外袍从身上滑落。

一身皆成雪色,曾经如瀑的青丝已是白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哥神色很是平静,甚至还笑了一下:「太医也说不出什么,估计过些时日便会好转…..」

「定是你东奔西走累的,以后不要离开京城了好不好?」

「咳咳。」是谢绥在咳嗽。

我将玉冠往二哥手上一塞,作势就要去瞧。

望见二哥含笑揶揄的眼神时,动作又猛地停住了。

只好将玉冠放在桌上,揪着二哥的袖子拽着他走:「那我们一起去看看。」

谢绥并未醒过来,只是咳了两声,眉头也微微蹙起来。

「哥哥,他真的没事吗?」

二哥并未回我的话,反倒再次提起了和离一事:「曦儿,在褚府不开心的话,不如和离吧。哥哥希望你日日喜乐,没必要为了世人眼中的圆满苛待自己。如果你担心流言蜚语,待你和离后,我们回洛城老宅生活,或者哥哥带你游历天下。你只问问自己的心,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最近我有些不对劲,我总怨恨,怨恨亲人爱人认不出谁是我,怨恨偶然的变故,怨恨那个女鬼。我其实有些害怕,褚九安给我做了刻满经文的小木牌,他还要带我去寺庙。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就是拿剪刀自裁,我也不要别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替我活过一生。哪怕我的人生是不幸的、坎坷的,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其他人没资格替我经历。」

「我喜欢独处,却要每天住在陌生的房子里,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我同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开心起来呀,可终究惶惶终日,自怜自艾。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的妹妹,温柔文静但不内向,看似柔弱实则内里特别坚韧。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哥哥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我同哥哥在房门口道别,自然想不到,床榻之上,有个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走在回房的路上,满径桂花清幽,竹影横斜,明月半墙。

心中怅惘之情稍稍被桂香吹走了些,此情此景,叫我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十五岁之前的那些年。

9

我认识谢绥那年,我五岁,他七岁。

那年皇后娘娘将我抱在膝上,指着谢绥同我介绍:「曦儿,你该叫她小福哥哥。」

我偷偷瞄了一眼凶神恶煞的谢绥,举着芙蓉糕缩进皇后娘娘怀里,怯怯说:「我认得他,以前在宴会上娘亲同我说过的。」

我没好意思说,我记得谢绥纯粹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凶了!

皇后娘娘听完我的话倏地红了眼眶。

她和娘亲同是江州人士,两人幼时相识,是拜过月神的金兰姐妹。

两人进京选秀,一个做了皇后,一个被赐给我爹爹做了侯夫人。

可是那年,我娘死了。

我那时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以为死亡就是爹爹所说的消失一阵子又会回来。

皇后娘娘要谢绥带我玩时,我如是告诉他死亡是什么,他皱着眉头一副嫌弃模样:「蠢物,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了。死了的人会被埋进土里,不多久就只剩白骨一具了。」

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说:「上次御花园的枯井里就打捞出来一具尸体,尸体都腐烂了,看不出人样,上面全是蠕动的大白大虫子,有那么大个。」

他还伸手比画!

手中的芙蓉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吓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曦儿妹妹,下次你进宫来,我再给你讲讲那个……」

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

这件事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伤害,每次进宫我都直发怵,因为宫里有个凶神恶煞又奇奇怪怪的小福哥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报复我,因为皇后娘娘总是抱我,皇后娘娘很久很久都不抱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皇帝不喜皇后娘娘和重臣家眷来往过切,我娘死后,我才第一次被皇后娘娘单独召进宫。

皇后娘娘常常派身边的嬷嬷来接我进宫玩,有时是一月一次,有时一月两次。

我慢慢发现,奇奇怪怪的小福哥哥脾气坏,爱生气,却很贪吃。

第一次偷偷从宫外给他带果子蜜饯和糖人时,他脸红了,后来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

一道菜皇后娘娘只允许他夹三下,但他最喜欢的菜,他总是最后吃,而且吃得很慢。同我一起吃饭时,规矩不那么多。

我给皇后娘娘夹一箸,给谢绥夹一箸,给我夹一箸,再给谢绥谢绥夹一箸。

谢绥看着碗里堆起的小山,竟然朝我笑了,眼神亮晶晶的。

九岁那年,皇后娘娘问我,愿不愿意一辈子住在宫里。

我说不愿意,因为爹爹和三个哥哥都在等我回家。

那顿饭,皇后娘娘和谢绥都没有怎么动筷子。

再后来,我没有进过宫了,因为我和二哥回洛城陪祖母了。

爹爹说,祖母年岁大了,独自在老宅很是寂寞,偏生又不愿意住在京城。爹爹想将二哥送去承欢祖母膝下。

那怎么可以呢?

大哥日日在军营里练功,三哥整日就知道和他朋友斗鸡走狗。

年年岁岁,花开花落,都是二哥陪着我的。他教我读书弹琴,陪我做胭脂,他陪我买了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舞裙。

就因为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所以爹爹舍得将他送走,可我不舍得。

我和二哥一起去了洛城,一去就是四年。

再次见到谢绥时,我十二岁。

回京那日,他在长街上打马而过,黑袍白马,眼神坚定凌厉。

京中男子以温润清秀为美,谢绥偏偏长了一张妖孽般的脸。简言之,他气质亦正亦邪,看起来很不好惹。

如三哥所说,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从此,话本中的大反派都有了脸。

可是,小福哥哥实在是太英俊了呀……好好好迷人啊……好想得到啊…….

对着那张脸,我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些朦朦胧胧的悸动。

我想,这可怎么办呀,要不要叫一声小福哥哥呢?

「小福哥哥。」我掀开车帘朝他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怎么行动会比思想快呢。

「柳宴曦。」马儿在原地转了一圈,谢绥只是轻轻含了含我的名字,远远瞄了我一眼,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也不怎么想看见我。

10

后来我又入宫,谢绥对我很是冷淡。

我带着蜜饯去讨好他,他也对我视而不见。

刚刚腾起的小火苗越来越微弱,我甚至都不想再进宫去了。

有次在出宫的宫巷里遇见他,他径直从我身边走过,目光不曾为我停驻。他身后是无数侍卫宫女,那成群的婢仆好像一道天堑,将他和我隔开。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隔开我们的不是四年的时光,是身份,是尊卑……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我是在他经行之处垂头行礼的臣女。

朱红的墙和谢绥的身影都远了,我耷拉着脑袋站在墙根,心里空落落的。

谢绥不知为何折返回来,面色不虞瞄我:「离京四年,规矩全忘得一干二净,该让宋嬷嬷好好教教你。」

他一扭头自顾自前行,见我不解其意,又转身催促:「蠢物,还不跟上。」

我愣了一愣,蹦蹦跳跳去追他:「小福哥哥,你等等我。」

「我母后只生了我一个,我可没有妹妹。」

「谢绥,谢绥。」

「叫我什么?胆子真大。罢了,在旁人面前不许这么叫,以免被人捏住了把柄……」

那日柳色映墙,谢绥抱着臂唠唠叨叨,一副高傲模样,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皇后娘娘告诉我,谢绥之前不理我是在同我生气,因为我去洛城后,只给他写了五个月的信。

我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兢兢业业每月一封信,可他从来不给我回信,久而久之,我便不想写了……

好在此刻,我们和好如初。

春秋转换,昼夜交替,我将隐秘的喜欢藏起来,不敢袒露分毫。

谢绥约莫是不喜欢我的,因为他不爱搭理我,还总是嫌我蠢。

可是,他离京归来后送的舞裙,回府路上的琉璃盏,冬日他递过来的手炉,发间被他轻轻抚落的雪花……

这些都成了不能放弃的理由。

我想只要我变得够好,近水楼台,我会成为谢绥的选择。

我读书、弹琴、插花、跳舞,成了贵族女子的典范,京城人将我和杨家姑娘并称为「京城双姝」。

可是,谢绥还是没有喜欢上我。

二哥不知怎么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他说谢绥寡言少语,狂傲冷肃,实非良配。况且宫规森严,我这种性子,实在不适合入宫。

二哥禀告爹爹,说我渐到婚配年纪,往后不宜入宫,以避攀附之嫌。爹爹很快领会了二哥意思,也不大愿意我到宫中走动了。

这时,皇后娘娘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义女。

只要我做了她的义女,我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宫了。

「我不愿意。」我脸色煞白,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娘娘,我喜欢谢绥,我想做他的妻子……」

皇后娘娘并未讶异,她很温柔地问我:「曦儿真的愿意做太子妃?深宫寂寥,你是真的愿意一辈子住在宫里吗?」

我心中亦是忐忑,还是坚定道:「娘娘要一辈子住在这里,我想陪着你们。」

皇后娘娘当即就要禀明圣上,让他为我和谢绥赐婚。

我拒绝了娘娘的好意:「我想要他是真的喜欢我才娶我,我会自己努力的。」

「可是他——」皇后娘娘抚了抚额头:「罢了,罢了,由着你们自己来好了。」

11

十四岁那年的秋天,谢绥知道了我的心意。

那年,三哥的朋友说我模样像极了法善寺里的一个比丘尼。

三哥一气之下打破了他的头,那人恼羞成怒,四处编排我是女尼的私生女。

我真想看一看那女尼是什么模样,她长得漂亮吗?若是我娘还活着,是不是会和她一样漂亮?

我不敢同家里人说,于是央求谢绥陪我去法善寺看一看。

我和谢绥在那里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后山的竹林里,我爹和一个持着扫帚的女尼相顾无言。

「这么多年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你只问问自己,当日在土匪寨找到我时,你是为了我活着而庆幸,还是宁愿我已经死了。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贫尼早已忘却,施主亦不必挂怀。」

「京中谣传,曦儿是法善寺女尼的秽乱之果,你待在这里对她不好。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愿不愿意回来,我会补偿——」

那女尼默了默,往后退了两步:「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贫尼自有容身之处。」

我隐藏在后山的石头后泪流满面,谢绥的手缓缓捂在我唇上,不让我发出声音。

「没关系。」他忽然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声音平静:「我们回去吧。」

他很有耐心给我擦眼泪,指肚轻轻在脸上摩挲。

在这一方山石后,安静地能听见我俩交缠的呼吸。

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狂乱鼓噪。

我悄悄抬头去看他,发现他正在看我,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偷看我做什么,傻不傻?」

过了好久好久,他牵着我的手从大石后走出来。

那女尼正背着我们清扫路上的黄叶。

谢绥弯腰一礼:「女师傅,我们迷路了,不经意到了此处,您可否引我们到山门?」

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知满心的紧张因为谢绥第一次牵我,还是因为仙逝多年的母亲忽然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躲在谢绥身后,暗暗打量她。

她长了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干净清澈的杏眼,纤痩的鼻子,小而饱满的嘴唇。

我真的同她很是相像。

回去的马车上,我脑子里全是这个女尼,想起爹爹同她说的话,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

然后,猝不及防地,眼睛被捂住,温热的唇覆上来。

谢绥亲了我,蜻蜓点水般的。

羞窘快要将我淹没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或许是满脸通红,眼角还挂着泪……

「为什么亲我?」

「你说呢?傻不傻?蠢物。」

「你难道也喜欢我吗?」我又问。

「为什么要说也?」

我埋着头不说话,他于是侧过身,将头低下去,斜着眼睛含笑望我:「嗯?为什么要说也?」

我红着脸嗫嚅:「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

「好。」谢绥偏过头,一本正经:「我允许了。」

我那样高兴,我觉得谢绥终于喜欢我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可事情好像不是那样的,他对我还是如从前那般。他总是说我傻,从不说甜言蜜语,他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哪怕是只有我俩。有时在京城宴会上遇见,他并未对我表示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常常都忍不住怀疑,法善寺的拥抱和吻是不是我的一场绮梦,那时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才出此下策。

他或许也有些喜欢我吧,但没有我喜欢他那么喜欢。

好像也没关系,他那样高傲的人,合该如此的。

后来,皇后娘娘猝然长逝。

我跟谢绥说,我会陪着他的,一辈子都会陪着他。

他握了握我的手,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

回府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发间多了一枚白玉牡丹簪。

再后来,我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他要随军出征。

他站在随风飞舞的柳树下说:「好好学女红,好好等我回来。」

我绣艺不精,抱怨了两句。

他出口斥我,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自己的嫁衣总不能假手于人吧?」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心骤然酥软。

可是,从青云寺祈福回来的路上,我遭了意外。

一觉醒来,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啦。

12

这夜我睡得很不安稳,噩梦缠身,猛地坐起身子醒了过来。

方过五更,窗外夜色深浓。

我心中记挂着谢绥,趁着婢女们酣眠之际,悄悄出了屋子。

二哥屋中未见灯火,我站在门口处静候。

头上一轮弯月高悬,于是我看了月亮很久很久。

「吱呀——」

院门开了,二哥和他的侍从搀着谢绥轻悄悄走出来。

「曦儿。」见到我,二哥一愣,随即轻斥道:「胡闹,还不快些回去。秋夜寒凉,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我稍稍举起灯笼,谢绥正一眨不眨盯着我看,幽深的墨瞳似深潭一般。

我吓得一个趔趄,急忙避开了视线。见他脸色还好,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更深露重,回去吧。」谢绥解了身上披风递过来,那是二哥的披风。

等他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到我面前时,他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僵住了身体,抓着披风的手横在空中,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我还是伸手接过了,抱着仍有余温的披风目送他们远去。

到了拐角处,谢绥回身看我。

只是夜色太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举起手用力朝他晃了晃。

我独自登上清辉台又看了月亮很久,直至天光破晓,我让前来寻我的丫鬟为我取来琴。

泠泠琴音自手边飘出来,流逝的过往如涓涓细流一一浮现在眼前。

一青衫公子出现在视野之中,他撩起袍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青色的袍子在高高的台阶上一抖一抖的,没一会儿人就站在了我面前。

一曲终了,我向着褚九安笑了笑:「你来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褚九安念到此处止住了,我似乎感到他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易安居士的《一剪梅》,鲜少能听到这曲了。」

「自然,淮扬名妓苏卿儿谱的曲,少有大家闺秀肯弹。况且,未出阁的女儿弹这样的曲子,是为不雅。」

褚九安点点头,又道:「若是月夜以箫相和,则更显低沉哀婉,你若喜欢,改日我们不妨一试。」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九安,我们和离吧。」

褚九安错愕在当场,肃着脸一言不发。

「十四日。」他突然笑起来,笑容越来越深:「我们成婚,今日刚满十四日,才十四日……」

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曦儿,难道我没有感情吗?难道我不会伤心难过吗?你难道要让我答应吗?不是十年,也不是四年,哪怕是四个月也好,可仅仅只有十四天……」

「我听说昨夜梁王府失窃,上朝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昨晚遇见拦路的官兵,会不会害怕。我迫不及待来见你,等来的是一句和离,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害怕的,我不害怕。」

「我祖父是先帝亲封的大将军,曾掌二十万大军。祖父在世时,长宁侯府进出者皆为朝廷兵士。我祖父是将军,二叔是将军,堂兄是将军,哥哥是将军,仅是几个兵士,我为何要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揪紧衣袖:「和你相爱的那个柳宴曦或许会害怕,站在你面前的柳宴曦却不怕。那次你听到我和二哥说的话了吧,那都是真的。是你爱的那个柳宴曦占了我身体两年,我不欠她的,也不欠你的,你别想着害我了。我从未爱过你,你也不曾爱过我,早些分开对两人都好。你是仕途平顺、英俊温润的探花郎,再娶不是难事,我带去的嫁妆算是一些补偿吧,愿你再遇良人——」

「害你?你觉得我会害你。」褚九安朝我走过来,哀切道:「我何曾如此想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舍得害你?」

「正如你听到的,同你相识的柳宴曦不是我,你爱的柳宴曦不是我。」

「你怎就知道不是你呢,假如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呢?你说我爱的是她?她又是谁,她是何长相?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中还有何人?」

一连串的质问连珠炮一般,叫我说不出话来。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鬼魂?」

13

褚九安眼中闪着水光,目视前方,像是陷入回忆之中:「那年你在皇后寿宴献舞,身姿绰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我心想,吸风饮露、御龙而游的姑射仙子也不过如此。仅仅一瞥,叫我记了很久很久。」

「后来诗会再见,你同她人品花论月,气度从容,进退得当,更使我心动。旁人竞相作诗去争才女名号,你从不争。我无意间听到了你同丫鬟的谈话,你说你读诗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不为附庸风雅,更不为追名逐誉。」

「你还记得吗?」他从身上佩着的香囊里取出一双小巧莹润的东珠耳环,小心翼翼抚摸着,神色很是温柔:「少时我瘦弱矮小,总被学堂里的几个学友调笑欺负,说是我这样的人长大了娶不着夫人。我已经习惯了,可有一日你和你三哥从天而降,替我赶走了那些人。三哥安慰我说我只是没到抽条的年纪,他送我这对耳环,说是以后可以你家门口排队……排队去娶你。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端详着那枚耳环,尘封的旧事鲜活起来。

那年我和二哥已经在洛城陪伴祖母了很长时间,春日回京小住时,三哥带我去买芙蓉糕吃。他左手牵着威风凛凛的「将军」,右手牵着我在大街上招摇,路见几个高个儿小伙子欺负一个小公子,忍不住牵狗相助了一番。

「我看你眉清目秀,斯文白净,以后定然是个极俊秀的公子,不愁说媳妇儿。」三哥殷勤地从我耳朵下拽下耳坠,一把塞进小公子手里,拍着他的肩头,义薄云天道:「我二哥现在还长个呢,长势如小麦一般,真真是极为喜人。你还小,不愁长个。」

他王婆卖瓜般将我往那小公子面前一推,嘿嘿两声:「嗐,这是我那花容月貌的妹妹,你到时候实在娶不着媳妇儿,可以去长宁侯府先排着队,你是一号,到时候优先考虑你。」

我拽拽三哥袖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不喜欢矮的。

三哥梗着脖子以眼神示意我,让我别说话。

就在这时,「将军」的缰绳松了,它出溜一下从三哥手里溜了出去。

那傻狗咬着一个姑娘的裙角不松口,蹲在人家身前流了半滩口水。

那天我没吃到芙蓉糕,因为「将军」咬的是五公主。

三哥和五公主在大街上对骂,最后被仓皇赶来的大哥抓了回去……

褚九安声音有些哽咽了:「后来真好,游园会上我又捡到了你的簪子,我在青云寺救下了昏迷不醒的你。你看多巧合,这些偶然多像话本子里的情节,好像上天都在告诉我,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爱人。」

「后来你变了,你不再跳舞,你不再去诗会,你蹦蹦跳跳,头上步摇叮当作响,礼仪实在说不上好。唯一比以前好的一点是,你爱我。」

「曦儿,我对你是真心。」

褚九安长臂一伸,将我圈进怀里,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畔:「不和离好不好?」

「我知晓你的难过,我又何尝不难过。人被情绪裹挟之时,视角总是受限。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已经拒绝过赐婚,再同我和离,你该怎么办。倘若不和离,你还可以继续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我可以不碰你,我们可以只做表面夫妻。你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

「堂妹们尚未出嫁,你若同我和离,总归于名声有碍。二哥已经生病了,你还要他整日为你担心吗?」

「太子殿下已有钦定的太子妃,你同他再无可能了,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看身侧之人。」

「就当是可怜我,能不能,不要和离?」

我认命般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颊垂入颈间,我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好」。

14

那日回褚府以后,我发了热。

医士说是着了凉,再加上近些日子不思饮食,睡不安稳,虚火有些旺盛。

褚九安一直忧心,甚至在屋里置了一张桌案,在此处处理公务。

生了一场病,心绪反而平静了许多,也学着将褚九安当成朋友去相处。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念话本的声音也是。

「应怜远远望去,只见一落拓郎君斜斜倚在桃花树上,漫不经心朝应怜投来一瞥。那郎君乌发雪衣,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像是画中飘出的谪仙。应怜猛地停住了呼吸…….」

褚九安将话本翻过一页,一本正经接着读起来:「只觉得那红唇好似熟透了的樱桃,勾得人想摧残——」

「好了,好了,不必念了。」我有些脸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怎得如此……」

「这是最热销的话本。」褚九安忍俊不禁,合上了话本:「病了这么几天,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出去转转。」

「我想去买绸缎,要做新衣服,我还想买很多很多好看但没用的东西。」

「那走吧。」

姚氏绸缎庄里,我挑了好些布料,向着伙计交代:「这些送到长宁侯府,方才选的那些送到褚府。」

「这些尽是男子所用,色彩鲜艳的几匹又太过庄重,想必是为母亲所选。」褚九安问:「怎么不给自己选一选?」

我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我喜欢浅浅的颜色,不喜欢鹅黄色,也不喜欢桃色。我的那些衣服,我都不打算穿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存在过的痕迹会一点一点消失。今天我将和离的权力交还给你,你随时都可以提起,我不会拒绝。」

褚九安神色不变,视线轻柔地落在我身上:「自然,不喜欢的衣服没有留着的必要,我们再去前面店铺看看。」

褚九安转身,先行出了门。

我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漫无目走着。

「宴曦。」左肩被拍了一下,我扭头往左看,那少女却站在我右后侧,笑出两个小梨涡:「你怎么还是不改啊。」

「煦芙,你回京了?」

杨煦芙,就是媒婆口中不愁婚嫁的「褚郎杨女」,也是我费尽心思与之比肩的「京城双姝」中的另一位,更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

「嗯,祖父的丧事都办妥了。本想再待几个月尽尽孝心,奈何母亲总是写信催促,便回来了。」

她朝我身侧褚九安点头致意,视线堪堪在褚九安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我:「错过了你的昏礼,实在抱歉。」

「褚公子,不知可否借你家夫人一会儿,容我们好好叙话?」

「自然。」褚九安将我们送到茶楼外,拉过我轻声嘱咐:「你们女子说话,我不便在场。你们好好说话,两个时辰后我来此处接你。」

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一进茶楼,便撞见一双深邃眼瞳。

心里一突,下意识就想逃。

「柳宴曦,你又要去哪?」

15

二楼雅间里,谢绥的声音极轻极轻:「你转过身来,我想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忽然很想蹦蹦跳跳转过身去,同他说,我一直在这里呀。

可我只是站在窗边,平静地看着窗上绘的芙蓉,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谢绥来到我面前,将窗子关上:「我过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他的手伸进衣领,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平安符:「一切因由,我都清楚了。以前全是我不好,识人不清,没能……没能认出你……都是我不好。同他和离,回到我身边来……」

「谢绥,我已经嫁人了。」捏着手指的指甲嵌进皮肉,我垂着头不敢看他:「你的准太子妃在外面,我该走了。」

「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肯同他和离?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谢绥抓住我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住在你身体里两年的人同我见过五次,每一次都是锥心之语。你回来了,我那么高兴,可你却瞒着我。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我等你告诉我真相,等你回到我身边来。只要你说,无论多么荒诞,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可你呢?你比那个女鬼更可恶,你再一次抛弃了我。她尚可说是出于真心,你却是因为声名毫不留情地将我摒弃。」

话语如刀子一般,刺得我遍体鳞伤,我红着眼眶迎着谢绥的眼睛反问:「不然呢?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放着正经夫人不做,去给你做妾室?你要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我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你一直在等找你,你等我告诉你真相?你不知道我害怕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来找找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肚子都是委屈:「从小到大你都等着我找你,因为你是尊贵高傲的太子,那我呢?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人哄着吗?为什么我二哥和褚九安都能认出我,你却不能?哪怕你表现出一丝丝没我不行的样子,我不是不会义无反顾的。仔细想想,你好像从未在外人表示出我有什么特别,你也从未同我说过喜欢,你让我觉得,以前全是我一厢情愿。」

「你一厢情愿?我不喜欢你,我送你簪子,不喜欢你,我亲你,我要是不喜欢你,我会求父皇将你许给我?」

「为什么你二哥和褚九安能认出你,我却不能?」谢绥眼尾泛红,咬牙切齿:「那该死的女鬼同我见了五面,两次还是隔着屏风。我便是再机警,也只当是你移情别恋,厌弃了我,再不想同我有所牵扯。」

「你怎么说都是对的,全是我的错好了。是我不去找你,是我要抛弃你,你最可怜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柳宴曦,」谢绥皮笑肉不笑,眼神里喷射着愤怒的火苗:「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从你这张嘴里究竟还能吐出多少深藏多年隐而不发的大实话。」

「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承认。」我吸吸鼻子,满腔委屈好似要漫出来:「景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萧园诗会上,我同你打招呼,你径直从我眼前走过去,装没看见我,反而给萧姑娘折了一枝花。」

「还有那年,我和二哥回祖母家住,我月月给你写信,你从不回信。最后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给你写信。」

「更小时候,你推我荡秋千,推得老高,吓得我掉下来,你还不承认。还有那次,皇后娘娘让你看着我午睡,你想出去玩,就捏着我鼻子往我嘴里塞芙蓉糕,给我呛醒了……」

「你说的对,我就是因为名声放弃了你。我已经嫁人了,你也有了准太子妃,我们各自安好,对两个人都好。」

我越哭越难过,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纠成了一团:「再者说,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霸道自大,专断高傲,阴晴不定,讲话阴毒,犯错不认——」

「我爱你。」

谢绥满目通红,一滴泪从左边眼眶中飞速滑落。

他抓过我的手,轻轻握住,几乎是用了哀求的眼神看我:「我认错,我都认,不论什么都是我的错,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瞬间的甜蜜得意之后是深深的无力和苦楚。

我想起皇后娘娘去世那日,我对着她的遗体发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谢绥,即便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他,都欺负他,我不会。

那时没想到,欺负他、抛弃他的人,竟然是我。

「没有置气,只是想着,如此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你明明知道的,即便是我和离了,也没有做你妾室的资格。别再勉强了。」

谢绥幽幽望着我,抓着我的手蓦得收紧了几分,恶狠狠道:「我偏要勉强,你要是不同我好,那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好。做我的妻子还是做褚家的寡妇,你自己选。」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我是疯了,那你也只能做我这个疯子的小妇人。」谢绥掐着我的下巴,粗暴地撬开我的嘴唇。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谢绥被我一掌打懵,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脸颊,竟讪讪笑起来。

「我不能亲你吗?」

「可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一次次拒绝我,一次次伤我的心,我曾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了。知道真相后,我巴巴就来找你了。我不觉得委屈,也没有再怪你了。可这本是女鬼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谢绥掀起眼皮,骤然转了语调,阴恻恻道:「我爱你,你也必须爱我,不爱也得爱。」

16

我是被一声踹门声惊醒的。

「曦儿在哪?」

「她累了,正睡着呢。」

方才我和谢绥在雅间吵架,怎么会睡过去了呢?

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手还未放下去,便见褚九安步调慌乱赶来,又在我数尺处堪堪停住。

他身子骤然一僵,眼神落在我身上,眼睛像是生锈了锁芯,再也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只见我仅着中衣坐在床上,领口开了大半。

谢绥的靴子东倒西歪倒在我的绣花鞋上,满屋子都是暧昧痕迹。

脑中轰鸣一线炸开。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摇着头拼命解释,手忙脚乱去整理仪容。

「曦儿,你醒了?」谢绥也只穿着中衣,慢慢悠悠从褚九安身后出现。

他也只穿了中衣。

我的额头突突地跳,各种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谢绥绕开褚九安走过来,宣示主权似的揽过我的肩,眼神却是挑衅般地看向褚九安:「着急什么,让他慢慢等着不就好了。」

「你下流,你无耻。」我拼尽全身力气打在谢绥脸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谢绥怎么能,他至少不该,让我这么难堪。

别人谁都可以,至少谢绥,他不能这么对我。

「曦儿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纵然做出这种假象,你也骗不了我,太子殿下,你很不成熟。」

褚九安大步跨过来,拉过我的手腕:「不怕,我们回家。」

不料谢绥扣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你以为你又是谁?别人都说你是君子,我看,你不过是伪君子,真小人。」

褚九安混不在意笑了笑:「你的戏演完了,我也看完了,你还留着曦儿做什么?我相信她的为人,你骗不了我。」

「你如今再怎么坦坦荡荡也遮掩不了你的龌龊心思,你表面再怎么云淡风轻也改变不了你费尽心思,图谋我妻的事实。」

谢绥眉头紧蹙,毫不留情发难:「当年我母后有意将曦儿许给我,京城世家谁人不知?她长那么大,从未有人敢去长宁侯府提亲,其中缘由,你不知,难道你双亲不知?」

「后来你趁我出征在外,你趁她被鬼附身之际,你费尽心机让她爱上你,难道你图谋的不是待曦儿回来后,你能光明正大的占有她?」

谢绥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你若真的那么了解她,朝夕相处,你怎么看不出你面前之人并非心中之人?你若真那么了解她,你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没有你。你不是君子,你不过是一个心思龌龊,乘人之危的小人。」

褚九安眼神闪了闪,沉默了。

「够了,请你们放开我吧。」

我像个物件一件被他两人拽来拽去,我觉得很丢人,我觉得很不体面。

「若我说的不是真的,他又何必露出这幅做贼心虚之态。」谢绥不动声色将我往他身边拉了拉。

褚九安反唇相讥:「那殿下呢?若你的爱那么炙热,柳家人怎么肯将曦儿嫁给我?至少我以前从未听人说起过,殿下爱慕长宁侯府的柳宴曦。只是依稀听得,殿下似乎和长宁侯府嫡女有青梅之谊,却无爱慕之意。」

两人之间的字句来往,伤的不是对方,却好像是我。

我喜欢的人为了置气将我这般折辱,说着喜欢我的夫君原来也不够真诚。

我算什么呢?

「放开我吧。」

没有人松手。

「我说放开我。」我发了狠一般将他二人的手甩开:「你们到底够了没有?你们总要告诉我你们有多难过。可是,被偷走两年人生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吗?该害怕该难过的人是我吧?」

我像疯了一般,歇斯底里朝着谢绥叫:「你说你爱我,你从未在外人面前承认过我,你甚至认不出我不见了。若是我死了呢?若是我回不来呢?你的爱真的那么真诚吗?你今日这般羞辱我,你开心了吗?」

「还有你。」两行泪淌下,我愤愤向褚九安道:「你说你喜欢我,你还不是跟那个女鬼朝夕相处了两年。你同她卿卿我我两年,若我回不来,你不是一样会同她生儿育女吗?你对我的喜欢真就那么纯粹吗?」

「没有人问问我这两年是怎么样的?我只是你们美满人生中锦上添花的点缀,聊胜于无,不是吗?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大情种,是我三心二意,是我水性杨花,这样行了吗?」

「曦儿——」

「曦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

我捡拾着地上的衣物,当着他们的面一件件穿好。

我觉得再也没有一个场合比今天更加让我难堪。

可我还是挺直了脊梁,高高扬着脖子。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找我二哥哥。

17

我回家时,二哥正坐在亭下抚琴,一头白发梳得齐整。

余光瞄见我,他即刻收了指起身净手。

二哥生得很高,端着水的小丫鬟又矮。他没有躬身,而是板板正正站在那,撩水来净手,声音清凌凌的。

二哥总对一些细枝末节很是讲究,特别是礼仪。

我想起他刚回京去见我时,整个人胡子拉碴,还穿着一身破斗篷。再看看现在,衣冠楚楚,如庭阶玉树,一举一动透着世家气度。

「二哥,你这般讲究,当初是怎么闯荡江湖的啊?风餐露宿你能忍得了吗?」

面前人默了默,擦干手转过来:「你不是说军中功夫强劲刚健,不如江湖功功夫行云流水、飘逸洒脱。我如今不在江湖在你面前,这般打趣莫不是在讥讽哥哥?」

「二哥,你真好,我说什么你都记得。」

「那么,是谁不记得我们曦儿说的话呢?」二哥挥手屏退下人,一撩袍子坐下来:「眼睛都哭红了,谁又惹了我们曦儿不开心?」

听完事情原委,二哥没有说话,胸口起伏不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慌乱不安递上帕子,跑到二哥身后给他顺背。

「咳咳。」

我一转眼,洁白的丝帕上晕出一朵血花。

我愣住了,回过神来,内心的恐慌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六神无主般朝着不远处大吼:「快些叫医者来。」

「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二哥擦擦嘴角溢出的血迹,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无奈道:「练功时太急于求成,一时走火入魔,遭了反噬。哥哥毕竟还是要面子的,莫要四处宣扬。」

他朝不远处一挥,止停了欲上前查看的丫鬟。

「你别骗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他低低笑起来:「是真的。」

「不行,我们去给医者看一眼,去看一眼。」我揪着二哥将他往出拽。

二哥忽然挥开了我的手,延续了之前的话题:「曦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不听,我不听,我们先去让医者瞧一瞧你的身体。」

二哥犯了倔,不理会我自顾自说起来:「其实那年,那人占了你身体时,她很紧张,总向我打听太子的事。是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太子为人冷傲,并非良配。是我同她说,你跟在太子身后,喜欢他喜欢得辛苦。」

「刚开始时,她总是哭,甚至投了两次湖。她不敢穿新衣,日日穿着你的旧衣,生怕露出了什么马脚。她有一张与你一样的脸,我每每看她用你的脸做出忧愁难过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我看她实在可怜,于是便告诉她你的性格、你的喜好,好让她在别人面前不那么没有底气……」

「她很依赖我,她什么都信我,她像你一样同我最是亲近。她也会在爹爹面前卖乖,她也会睁着大大的眼睛瞪着三弟……」

二哥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对入宫百般抗拒,我也不想要你入宫……于是我教了她很多,见了太子该说什么话,如何拒绝他又不使得他起疑,这一切都是我教——」

「然后,你就跟着你师傅云游天下了是吗?眼不见为净是吗?」

「你觉得她可怜,那我呢?」

我听见心脏破碎的声音,一直支撑着我的信念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元宵节,爹爹抱着我去看花灯,大哥站在爹爹身侧举着糖葫芦和糖人逗我,二哥和三哥一人提着一只兔子灯,争风吃醋般地问我想要哪个。

后来我长大了,爱上了世界上第二尊贵的人,他好像也有些喜欢我。

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女子。

我有父兄的宠爱、尊贵的身份、美丽的容貌和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我想要的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

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最后发现,他们所有人,没我都行。

二哥没有站在我这边。

就连二哥也没有。

生活一直在继续,并不会因为我的存在或离开停滞不前,却独独把我一个人弃在两年前,那个大雨瓢泼、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那条泥泞污浊、寒冷刺骨的黄泥小路。

我以为我会大发雷霆,可是没有,我只是若无其事地抹去眼泪,转身离开。

院中明净澄澈的井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院中的树叶,蓝蓝的天空和云。

我趴在水井边朝里望了很久很久,此刻好像才明白镜花水月之美。

我忽而很想追逐井中茂密错落的树叶。

可是我记得,负责此处浇花的丫鬟是个很胆小的姑娘。

我记得她好像叫杏儿,是个脸蛋圆圆的,很可爱的小丫头。

所以,我只是看了水井很久很久。

18

出了府,褚九安仍在门外踟蹰。

「九安,我们回家吧。」

「曦儿」,褚九安眉宇之间有些不安,好似在斟酌着说些什么。

「我没关系的。我对你本就没含期待,自然也不会失望。」

我笑笑,绕过他先行乘上马车。

马上车褚九安若无其事地给我介绍他买给我的东西。

砚台,佛手香和一对带着玉饰的同心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乐事同时发生,我想我那时是得意忘形了。」

褚九安盯着地毯,弯了弯唇角:「我总在想,我终于娶到了我第一眼便喜欢上的姑娘。」

「以前我有幸同你有了几面之缘,后来心中虽觉出点不同,也只当是对你了解不够。怪力乱神之说太过荒诞,我也不敢笃定。」

「听到你同二哥谈话时,我才真正醒悟。并非存心接近,步步为营。」

褚九安发出几声苦笑:「究竟何为皮,何为囊?或许,我自以为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纵然我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爱比我想象中肤浅。」

「我们和离吧。」

我听见褚九安如此说。

我问自己,相信褚九安的话吗?其实信了他的话又怎样?不信又能怎样?这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我问自己,柳宴曦,你真的在乎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哥不再对我偏爱,我不会和他去洛城生活了。

没有二哥,和褚九安和离之后,没人会为我抵挡世界的风雨了。

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家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褚府,我无处可去。

我才不要一个人。

我才不要可怜兮兮地一个人。

我恨我爱的所有人,唯独不恨褚九安,我本来就没对他存有什么期待,所以有信心和他和平共处。

「是我一时气急,误会了你。」

「九安,你很好,不管是出身修养还是性情爱好,我们都很能合得来。事事你都会同我解释,你心里想什么都肯告诉我,我从不用揣度你的心意。我想,你若是早些出现,我一定会先爱上你。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说是吗?」

褚九安伸手将我搂住了,身子都在颤抖。

直到他平静下来,他拥着我,将他买来的同心结系在我的腰带上:「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我是真的希望我们可以白头偕老。」

我将那枚同心结系在褚九安的腰带上,望着他笑了笑。

「我总是什么都想解释,你却总将一切藏在心里。你可以同我讲的,只要你肯说,我什么都愿意听的。」

「是我不够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好好的好吗?」

我窝在褚九安怀里掉了两滴眼泪。

就这样吧,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不爱他,只是贪图拥抱的温暖,享受被人爱着的感觉。

就这么过吧。

19

我睡了一大觉,醒来时,暮色浓稠,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听说,谢绥下午进宫欲退了同杨煦芙的婚事。

皇帝震怒,在御书房斥责了谢绥,一气之下用长鞭打了他二十几下。

皇帝当下连发数道旨意,命礼部和鸿胪寺操办太子大婚事宜,昏礼就定在十二月初四。

谢绥所做的一切全是无用功。

褚九安坐在床边看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听说,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太子府上。」

我没说话,独自去了花园赏月。

走着走着,眼前忽而一黑,我也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看见趴在手边的半张脸,猛的怔住了。

谢绥背上裹着数层纱布,趴在我身侧,像是看了我许久。

「我怎么在这?」

「我想见你。」谢绥将我鬓边头发抚到而后,声音很低:「曦儿,今天我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我坐起来,心绪难辨:「今日我同你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这样做。现在你将我捉来,你又要干什么?」

「我再不将你捉来,你就跟别人跑了。」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觉得谢绥疯了。

朝臣们不会想看到这样一个储君,皇帝也不会想要一个意气用事的太子。

「可是,我想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都快要不认识谢绥了。

他天生高傲,从前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何曾这般低三下四地同我说话?

之前他也很磊落,不会做出下午那般之事,也不会深夜派人将我掳来。

他以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是从小受百官称赞的太子,纵然时有傲娇,却总能看清局势,顾全大局。

小福哥哥不仅只是一个称谓,站在谢绥身后,让我感到满满的安全感。

我要的不是他像现在这样,为了我去做这些幼稚至极的事。

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叫我五脏六腑都挤压在一起。

可笑的是,让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

「我要走了。」我已经无力再去朝他叫了:「我们相识多年,就算不能做夫妻,也有多年情谊,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好。」

「以后我们都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没有你,要我怎么好?」

谢绥攥住我的手:「曦儿,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只有你了…….」

「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我们之间不能回到从前了。」

「回去?你想都别想,我绝不给你这个机会的。」

一番推搡间,谢绥重重闷哼一声,五官也扭曲在一起。

我往他后背去看,只见背上纱布渗出血来。

我一时呆住了,回神后急忙下床去叫丫鬟。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来,我无处躲藏,尴尬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过来。」谢绥朝我招招手,有气无力说:「曦儿,过来,我怕疼,过来陪陪我。」

他从不曾同我说过这种示弱的话,我沉默着,还是挪去了他身侧。

太医拆了带血的纱布,狰狞的背部显现在眼前。

带血的皮肉外翻着,露出里面粉嫩的软肉,皮开肉绽,不外乎如此。

他的背上有很多条疤痕,腹部那个位置的背面有个狰狞的疤痕。

深色的疤痕崎岖不平,像是一条巨大丑陋的蜈蚣,盘桓在背部。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送太医出去时,我犹豫着在门口询问了谢绥身边的老公公。

「王公公,太子背部那疤…..」

王公公叹了口气:「那是两年的旧伤啦。您那时出了意外,太子出征在外总是忧心不止,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后来他决意要亲自上阵,谁也拦不住。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被敌军刺穿了肚子,昏迷了好些日子,差点醒不过来…..」

老公公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谴责意味,须臾,惋惜着摇头:「本是多好的姻缘啊,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恰好谢绥在屋里唤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曦儿,不要走,陪陪我。」

谢绥抓住了我的手恳求。

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一时有些失神。

他的手很大,指甲修得很是圆润,我的手很小,指甲盖是方方正正的形状。

女孩子的小心思那样多,心上人的指甲形状也想模仿。

他都变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原地,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我不愿意。」

谢绥眼里的渐渐黯淡,他死死盯着我,冷声道:「你为什么如此油盐不进,为什么,曦儿?为何独独对我这么残忍?」

「来人,带她下去安置。」

20

我被安置在太子府的一处华美宫室。

我不知道褚九安会不会找我,其他人呢,会不会担心我?

我失踪的后果是什么呢?会不会引起些什么乱子?

后来,我也懒得去想。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醒了也不愿意见谢绥。

浑浑噩噩过了十日,我第一次出门时,就撞见准太子妃杨煦芙来探望谢绥。

太子府卫帅是杨煦芙的亲哥哥,我远远望见他们兄妹二人谈笑,一转身,忍不住热泪盈眶。

为什么我二哥哥要这样对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杨煦芙走后,杨统领转身,犀利不善的目光骤然射在我身上。

他是个心疼妹妹的好哥哥,自然见不得谢绥这般行事——将一个有夫之妇圈养在太子府。

「褚夫人以后最好待在屋里,不要外出走动,你需要什么东西告诉侍女即可,自会有人奉上。这些日子太子身体有所好转,前来探望的朝廷官员和操办大婚之事的礼部官员都会陆续到来,这种场合夫人不适宜出现。」

「可有人寻过我?」

杨统领肃着脸:「无可奉告。」

谢绥身边的王公公从远处走过来:「柳小姐,太子想请您过去用膳。」

「我不去。」

王公公拦住我的去路,轻言细语劝说:「柳小姐,都十日了,您就是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自皇后娘娘仙逝以后,太子过得很苦。看在他还生着病的份上,您就去看看他吧,就算是老奴求您……」

禁不住王公公说项,我还是去了。

谢绥如今能坐起来用膳了,他给我夹了几箸菜,然后默不作声开始用膳。

他先夹了一箸水晶羊肉饺,再是酸甜排骨,然后是炙猪肉。

他以前都是先吃时蔬,然后用一碗汤,接着食些肉类。

酸甜排骨他很喜欢,每次都是留到最后才吃。

心间微滞了一瞬,我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之前皇后娘娘宫里有一道五香鳜鱼,今日倒是想念。」

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愿意同谢绥说话,现在肯同他搭话,他笑了,心情不错的样子:「若是你今晚肯陪我用膳,我便让人准备着。」

「真的吗?」一颗心却咚咚直跳,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不过」,谢遂话音一转,若有所思看着我:「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不是不喜欢吃鱼吗?」

一颗心高高升起又重重落下,不对,他还记得。

「突然就想了。」我叹了口气:「可能是许久不吃了吧。」

有很多个瞬间,眼前的谢绥都让我感到陌生,我方才竟然想证明眼前的谢绥不是真的谢绥。

可他偏偏记得我不爱吃鱼。

是我想多了吗?

是我最近情绪不好胡思乱想了吗?

可是住在太子府这十几天,我总感觉,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谢绥并不爱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甚至看不到一丝喜欢。

21

我睡了一觉,恍恍惚惚间做了个梦。

我梦见一条宽宽的河流,谢绥就站在河对岸,安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朝他喊,他不理我。

画面一转,冬夜已至,雪花簌簌飘落。

我家门前的柳树旁,停了辆马车。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温暖舒适。

我抱着汤婆子睡着了,谢绥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神色温和。

车外的雪越来越大,打着旋儿似的落下来,我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小片温暖之地睡得香甜。

待我打了个哈欠,面前之人一惊,匆匆拿起手边的书佯装看书。

我揉揉眼睛,掀开窗帘一看:「怎么到了,你不叫我?」

扭头一看,忍不住提醒:「谢绥,你的书是不是拿反了?」

谢绥清清嗓子,优雅地将书合起来:「这书我看得多了,反着看亦能一目十行。」

我不禁腹诽,这人真是好古怪,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真是好俊啊。

梦醒之后,那种朦朦胧胧的心动还在。

他以前也曾这样送我回家,在冬日的雪夜里。

我呆呆坐在床上,蓦得红了眼眶。

谢绥是个很高傲的人,不会求人,不会说好听话,也不会跟我示弱。

如今的谢绥不像是以前的谢绥,感觉太不同了。

最让我感到疑惑的一点是,现在的谢绥看起来太爱我。

真的谢绥不会那样的。

「曦儿」这样的称谓,他从来没有喊过。

他从来不曾同我说起过喜欢,更不曾提起爱。

那样甜蜜的话,他从来从来,不曾同我讲过。

我强打起精神起身,亲自到小厨房做了一盅菌子排骨汤,起身去见谢绥。

「谢绥,我还能嫁给你吗?」

看着谢绥的眉眼,我问出了这句话。

谢绥将手中盛着菌子的小碗放下,脸上笑容缓缓绽开,「曦儿,你想通了?」

我点点头。

「你什么都不用管,我有办法。」谢绥望着我笑得很是开怀:「你放心,我心中仅你一人。」

谢绥复又端起碗小口小口喝起来,夹起菌子放进口中嚼。

我出神地盯着他看,心中某个角落骤然坍塌。

谢绥竟然,他竟然吃了菌子,这是他最讨厌的食物,打小他就不爱吃。

为什么他记得我不吃鱼,却不记得自己从不吃菌子?

「你会变心吗?」我瞄瞄谢绥,神情低落下来:「我知道我如今再难嫁给你了,但若能陪着你,我便无憾了。你是太子,马上要娶太子妃,注定有三妻四妾,我算什么呢?」

「你不信我吗?」

袖子下的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右手的大拇指深深嵌入左手里,我故作委屈道:「我不信,你要写下来,你要给我写承诺书,我要将这压在花瓶底下做成桃花镇。」

笔迹足够独一无二了。

谢绥抬眼抬眼瞥我一眼,点点头:「好啊,帮我取笔墨来。」

「写什么呢?」谢绥又问。

我想了想:「就写一首《上邪》吧。」

谢绥坐在床上提笔开始写:「我背上有伤,字迹可不好看。」

「对了。」谢绥笑笑,抬起眼皮看我:「两年前我伤了右手,从此便开始用左手,莫要嫌弃。」

我拿着谢绥给我的薄薄一张纸离开,面上虽波澜不惊,恐慌却狂风暴雨般在全身蔓延。

回到屋里,关上房门,身体软软倒了下来。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当今皇帝命为谢陵,为避其名讳,书写时遇上「陵」字,一般以缺末笔来书写。

「陵」这个字的末笔为一捺,若少了这一笔字体变得很不完整。

谢绥从来与旁人不同,别人为避讳,往往缺一笔,而他则给这个字多加一点。

这首《上邪》谢绥曾给皇后娘娘写过。

小时候,皇后娘娘总抱我在膝上,展示谢绥从上书房带回来的草纸。

她一张一张将那些纸收好,她同我说,你看小福哥哥的字越写越好了。

而今天,谢绥写的「陵」字,属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谢绥的书写习惯也就罢了,他写的这个字竟没有丝毫避讳。

这可是藐视皇帝的大罪,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谢绥是假的,我确定了。

方才他说他伤了右手,这才改用左手。

可谢绥小时候是个左撇子,他很要强,不肯让别人看出来,在外人面前都用右手。

他用右手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却独独不会用右手写字。

这个假谢绥写的狗爬字,比六岁的谢绥都不如。

谢绥去了哪里?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坐在门后大哭不止,我不明白,为何命运要这样同我开玩笑。

它让我在十五岁之前幸福美满,却让我在十七岁时开始体会这样那样的痛苦。

我爱着的那个谢绥,是不是早在两年前死在了战场上,留在了意气风发的十七岁。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敢再想。

谢绥一定像我一样,不知在世间的哪个角落,他会像我一样,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会救他。

我一定要救他。

22

「柳小姐,太子唤您过去一趟。」小丫鬟敲了敲我的门。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没想到谢绥竟挣扎着起身来寻我。

「你怎么来了?」

谢绥进来,身后跟着张太医:「曦儿,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了张太医来。」

怎么回事?莫非是我方才的一番试探被他发现了?

张太医为我诊脉之后如是说:「依脉象上看,像是心气郁结引发的脾胃不运、肝血空虚。小姐最近是否不思饮食、缺觉多梦?」

我敷衍道:「许是上次发热没好全吧。」

「老臣这就开一个疏肝理气、补益气血的方子,忧思太甚实在对身子无益,小姐可养些花鸟鱼虫、小猫小狗分神,切不可再如此下去。」

张太医走后,谢绥蹙着眉头问:「曦儿,太医说你忧思过重,因为鬼上身吗?那些事都过去了,莫要想着徒增烦忧了。」

我并未忧思过重,只是不思饮食、觉少多梦而已。

我点点头算是应下,谢绥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自顾自说起来:「那年我陪你去法善寺看与你相像的那名女尼。听到她同你父亲的对话时,你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母亲被土匪掳走了,所以她才假死出家。你问我,名节就那样重要吗?」

谢绥神色从容,像是回忆起了当日情景:「那时我说,假若是我,我不会介意。今日情状,也是如此。」

我惊住了,这话,他怎么会知道。

当时只有我和谢绥两人,按理说假谢绥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谢绥望着我笑,眼睛像幽深的寒潭:「方才你做的汤剩下了些,我分给王公公,他老人家还调侃,一向不食菌子的我也会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低头。」

是王公公这话让他起了疑心?可他怎么会知道谢绥同我说的话?

我迟疑了。

不对,他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欲盖弥彰意味。

「曦儿,听说你刚同褚九安成婚时,有些失心疯之兆。之前怕是没有根治,我让太医开一剂方子,保养——」

「我从未有过那种病,我不需要。」

谢绥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轻叹一口气劝解道:「你整日郁郁,长此以往,难免胡思乱想,忧虑伤身。曦儿,莫要讳疾忌医,我们提前预防也是好的。」

「我没有得病,我不需要那种药。」

谢绥似笑非笑望着我,幽幽发问:「你觉得你现在正常吗?」

「你什么意思?」

谢绥自说自话道:「曦儿,我生病的这段时日的确冷落了你,可你不该因此怀疑我?你今日给我送菌子汤难道是在怀疑我?难道你认为,这样荒诞的事儿在谁身上都会发生一遍吗?」

「我听到了你和你二哥所言,实话说,我是不信的。这种事情太过荒诞,是不是你受了什么刺激,所以才……」

谢绥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那都是事实,并非我胡言乱语。」我抚着起伏的胸口,挤出一串眼泪:「我所经历的都是事实,绝无半句虚言。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既这样揣测我,又留我做什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愤愤不平地往门口冲去,中途被谢绥拦腰截住,拽进怀里:「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身子嘛?」

我抱着这个假谢绥,气得想笑,眼泪却纷纷下落。

他错了,都是他不好?谢绥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以为巧言令色两句就能让我怀疑自己,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这时,一阵时轻时重抓挠墙皮的声音响起,像是常常的指甲划过墙壁,令人头皮发麻。

「什么声音?」

谢绥蹙眉:「曦儿,你在说什么?哪里有声音?」

我跑到墙边,那种刺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就是在这里,你没听到吗?」

谢绥眼中精光一轮,神色自如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问遍了侍女,都说没有听到。

过了两日,那种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斛珠子洒在地上的声音。

每夜子时,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时,这种声音总会响起。

连着五日,我都被这声音惊醒。

大费周章地起身查探,一无所获。

到最后,我只有点满一屋子的蜡烛才敢躺下睡觉。

最诡异的是,守夜的侍女都说不曾听到,她们觉得我疯了。

23

这日夜半,又起身探寻珠子声无果,我几欲崩溃,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谢绥提着一盏灯推开了我的门,他拥我在怀,语气温柔:「不怕,我来了。」

「是不是你洒的,是你找人洒的珠子?」我恶狠狠地瞪着谢绥:「你究竟要对我做什么?」

「曦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谢绥神色哀伤,满脸不解道:「听侍女说你睡得不安稳,我赶来找你,你——」

体内的理智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吞噬,我目眦尽裂地揪攥住他的衣领,手都拽得作痛,嘶哑着声音咆哮:「我是心智健全的一个正常人,你再怎么折磨我,我也不会得失心疯。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赝品,把我的谢绥还给我。」

谢绥眯着眼睛看我,反问:「曦儿,我若不是真的谢绥,我为何要费尽心思将你留在身边?为了你,我不惜忤逆父皇,如今还有伤在身——」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望着这个全然陌生之人,一字一顿道:「你是阴沟里的老鼠,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可怜鬼,你占了别人的躯壳,做戏的功夫却是蹩脚。」

「你不知道谢绥,他为了得到朝臣的肯定做了多少努力,他日日勤学,从不敢有一日的懈怠。他虽看起来不好接近,寡言少语,却极是尊师重道,礼贤下士。」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对所有人都很温和,却偏偏只对我冷脸。」

「为了坐稳太子之位,他甚至自请随军出征。可你呢?你竟为了婚事去忤逆圣上你让朝中臣子多么心寒,他们一心拥戴的太子竟是这样一个意气用事、耽于情爱之人?你知不知道皇帝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啊?你这样蠢笨如猪之人,怎么配装在谢绥的壳子里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呢?」

「你看我天真柔弱,就以为我可以轻易任你摆布吗?你不是谢绥,就算你骗得了别人,你也骗不了我——」

「够了。你病了,你真的病得不轻。」谢绥大力扯开我的手,一番动作间不经意将我搡在地上:「你柔弱?你哪里柔弱?你分明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顽固不化。」

我摔在地上,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是不是被我说中,你恼羞成怒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谢绥气急,大步朝外面走去,似是要离开。

我站起身来,踉跄着追过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把谢绥还给我。」

「你真的病得不轻,明天我会带太医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我感觉眼睛似乎在往外冒水,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死命揪住面前的人不让他走:「你不许走,你把谢绥还给我,你把谢绥还给我。」

「你到底有完没完,你非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他袖子一挥,推了我一把:「我看你是疯得不轻。」

「啪——」

我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啪啪——」

又是响亮的几巴掌。

「从我回来后,每每看见你这张脸,我都忍不住流泪。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双手发麻,还在隐隐发抖着,却做出一副毫无畏惧模样死死盯住他。

谢绥被我扇懵,末了,舔了舔后槽牙,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里闪动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我几乎以为他顾不得理智,要上来扇我。他却收敛了所有神色,一副哀莫大于心死模样:「你果真是不信我爱你。我付出的一切,在你眼里分文不值。你的心盲了,你只会相信你认为的,我无话可说。」

我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的眼泪。

我存在与否对身边的所有人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是那样的不被需要,他们谁没了我都行。

我固执地相信,眼前的谢绥不是真的谢绥。起码那样,我心里会好受许多。那样的话,就不是谢绥认不出我,他只是不知在哪里,没有办法认出我。

24

「柳小姐,你莫要再问奴婢们听没听到珠子声了。」晨起之后,给我收拾被褥的小丫鬟小声同我说:「奴婢们真的没有听到,你总这样问,大家都怀疑您脑子不好了。今日天气好,奴婢给您晒晒被子,保管您晚上能睡个好觉。」

我点点头,趁她走后,将手边的汤药顺手倒进兰花里。

「柳小姐,摘星台的崔大人来了。」

崔山吹正站在院子里等我,见我出来,俯身行礼,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他是摘星台负责观测星象的大人,此外,也极为擅长术数。想必是太子大婚,他负责合八字。

「山吹大人,好久不见了。」我屈膝还他一礼。

上次见他还是谢绥出征前,崔大人同我说,青云寺是个很灵验的寺庙,若实在忧心,可前去求个平安符。

我去了青云寺,遇上夏日暴雨,倒在泥水里,一梦便是两年。

「太子说夫人近日忧思郁结,所以派臣来看看您。」

「大人是来为太子和准太子妃合八字的?」

崔山吹点点头。

「结果如何呢?」

「准太子妃命格贵重,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同太子八字相符,乃天作之合。」

奇怪。

我和杨煦芙虽谈不上是至交好友,京城的宴会上却总被安排坐在一起。

又因为都是家中幼女,性情相投,在一处往往也很愉快。

以前我曾听她说起过,说是府上曾来过一个讨水喝的和尚,那和尚说她此生命途多舛,姻缘不顺,怕是年纪轻轻便会玉减香消。要想破解,便得将她送出京城,这样便可一生平顺,化危为安。

她哥哥当下发了怒,将那和尚赶了出去。

如今崔大人却说杨煦芙是大富大贵的命格,莫非是政治联姻,无论八字是否相配,结果只能是天作之合?

「不如夫人告诉老臣夫人的生辰八字,老臣也为夫人测算一番。」

我摇摇头拒绝了,二哥曾经跟我说过,命越算越薄,不要轻易去算命。

崔大人又道:「夫人气色不好,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太子同夫人自小亲厚,纵不能喜结连理,各自安好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我没有答话,忽而改了主意,写了生辰八字交给崔大人。

崔山吹掐指一算,神色变得古怪,眉头揪在一起,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怎么了?我的命数不好吗?崔大人但说无妨。」

崔山吹叹了口气,嘴唇翕动数次才道:「夫人命中姻缘不顺,从八字来看,命途也极是坎坷,寿数,寿数怕是……」

他不再说下去,叹了口气转了口风:「不过,命理术数之说并不全然准确,夫人不必挂怀。如今夫人和褚大人夫妻和顺,想是无甚大碍的。」

一层浓浓的哀愁将我笼罩,我望着庭中光秃秃的树干,突然觉得好累。

「不过,夫人若是能避开京城生活,便可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多谢崔大人。」可惜,我不信命。

假谢绥让他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肯放我走,又让崔山吹来说这种话。

我百思不得其解,假谢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戳破了他,他却没什么反应,依旧让我留在此地?

「夫人,您如今境况老臣看在眼里,老臣便斗胆劝您一句。老臣年逾四十未曾娶妻,独身一人亦过得很好。若是情爱伤身,不如早日脱身,定要保全自己才好。」

意思是,我也要独自一人生活,才能平安?

25

崔山吹走后,我独自坐在院中,看了天空很久。

余光瞥见被子掉落在地上,有个脏兮兮的小东西在被子里动。

原来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脏猫,它身上全是泥土,毛毛很脏,打着结粘在一起,四只爪子上还有干涸的黑色血迹。

我蹲下来,它也没跑,虚弱地叫唤了两声,挣扎着朝我伸出爪子。

我端详着小猫,脑中白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

前些天我听到的挠墙声,想来应该是它挠的。

假谢绥在骗我,所有人都骗我。

我抱着它问遍了所有人,无人敢认这只猫,我于是将它据为己有。

「你还是小白猫呢。没有人要你,我要。以后,你便是我的小猫了。」

小猫哼哼唧唧趴在我的怀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喵呜声,我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它柔软的小身子窝在我的怀里,我就感觉到我是被需要的。

这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有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这猫左眼上方有些黛色,我想到一句,「柳拂眉间黛色」,遂给它取名为:「黛黛。」

晚间夜深人静时,黛黛不受控制往外跑。

到了花园的银杏树下,它开始刨坑,小爪子奋力刨土,不一会儿洗干净的爪子上又是泥土。

「你藏了东西在里面吗?我来帮你刨。」

黛黛喵呜一声,听话地站着不动了。

我寻了根棍子开始刨,许久之后,木棍抵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一个小匣子显现出来。

我抱着猫,拿着小匣子回屋去。

匣子里盛着一卷手记,许是封存时间长了,里面的字条都有些泛黄。

黛黛在我身旁喵喵叫,义薄云天般将小爪子拍在手记上。

我心中狐疑,随便翻开一页。

「景和十七年,三月二十,母后出殡,以后我再也没有母后了。曦儿说,她会一辈子陪着我,她鲜少说这样直白动听的话。以后,能分我的喜怒哀乐之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是谢绥的笔迹。我捂住了脸颊,鼻子一酸,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来。

一页一页翻下去,都是些琐事,有些记录了时间,有些没有。

第一页不知是哪年记录的。

「四月二十三,我在青雀街偶遇从洛城回京的柳宴曦。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她还知道回京,也没忘了我是小福哥哥。」

「景和十四年,七月初二,谢梁欺负五妹妹,父皇看着他二人玩闹,笑得很是开怀。我想起柳宴曦,我小时候也总喜欢欺负她。」

「景和十五年,六月初五,母后生辰,她在寿宴上献舞,很美。」

「景和十五年,六月二十三,她从母后宫里出来,眼眶泛红。我问母后做了什么,母后要我对宴曦好些,此话何意?」

「初雪,天寒。母后少时总提及将曦儿嫁给我,如今我都这么大了,母后怎么反倒不提了?」

「景和十六年,五月十二,她许久不曾进宫,为何如此?」

「月色入户,难以成眠。假若,她喜欢我便好了。」

「景和十六年,八月初四,法善寺的女尼竟是曦儿多年前仙逝的母亲,曦儿很难过,我吻了她,她说喜欢我。母后说,姑娘都喜欢温润守节的公子,要我别孟浪,不许在人前同曦儿亲密,也不许对曦儿动手动脚。自然应该如此,事情未定,免得坏了她的名节。」

「景和十六年,十二月,母后病了,我害怕母后离开我。」

「母后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该怎么办?」

「景和十七年,六月十八,父皇提起我的婚事,他中意杨家的姑娘,我说我的太子妃只会是柳宴曦。」

「萧府的宴会,我给萧姑娘折了一枝花,她不为所动,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不是说喜欢我,她就这么混不在意?」

「景和十七年,八月二十,我自请随军出征,归来后,娶曦儿做太子妃。」

整颗心脏好似被挤压着,心如刀绞也不过如此,我死死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握着手札的手都在颤抖。

一页泛黄的纸张从书中掉下来。

「平素的衣裳,她更喜欢浅色,浅绿色、浅蓝色、浅紫色。喜欢清新雅致,不喜艳丽富贵。舞裙则反之,明媚艳丽的款式更受她喜欢,不拘颜色,只要好看,她都愿意尝试。她喜欢精致好看的东西,虽无甚用处,摆在那里她都欢喜。不喜欢染指甲,可接受淡淡的粉色,有时也会陪着母后染些别的颜色,但大体都是深浅不一的粉色。喜欢珍珠和玉饰,不喜欢金银首饰。如果款式好看,金银首饰可以接受。最在意的是家人,除家人外,很少有事情能影响她的情绪。看似文静,实则坚韧倔强,很有主意,但喜欢憋着不说,不能指望她主动低头。」

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谢绥是太子,是被仰望的存在。

当他身后围后跟着成群婢仆时,当他被官员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一起时,当他在宴会上出现,坐在最高处时,我都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

家里没有人愿意我进宫,我就那么任性了一回,不听父亲和哥哥的话,我非要和谢绥来往。

我那么想成为他的太子妃,却也那么害怕。

他并未表现出对我的在意,我便也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将十分的喜欢藏起来,我不愿意输给他。

我总是觉得他不够在意我,从不说甜言蜜语。

殊不知,我同他一样,甜蜜的话,我也从未同他说过。

这本手札并未写完,余下了许多空白页。

末页上,有这样几行字:

我这个人,不善表达情感。临出征前,唯有一件忧心事。

曦儿好像也没多中意我,若我死了,这手札被她看到,那该叫我多难为情。

万一叫她以后的夫君看到,那我怕是在天上也不得安息了。

思前想后,还是埋在地下最为稳妥。

若我死了,这手札便埋在银杏树下,无数落叶会听到我的爱意。

若能平安回来,我会忍着难为情,亲自告诉曦儿,我这平凡又汹涌的爱意。

我看着手札上熟悉的字体,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揪着前襟几乎快要吐出来。

倔强的我和不爱解释的他,我觉得他不够爱我,他也觉得我不够爱他,我们就这样互相误会好久。

谢绥是爱我的,他原来,这样爱我。

我不是不被需要的,我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世界上有人这样爱我。

可是谢绥去哪里了?

26

太子府守卫森严,我不知如何才能出去。

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假谢绥为何非要将我留下?

我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他也并未采取什么行动,怎么回事?

这日一早,我正在屋里同黛黛玩,忽听得外头一阵骚动。

「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神色仓皇从外面进来:「方才有人给殿下的药里投了毒,杨统领正率侍卫逐一查探呢?」

心骤然一紧:「太子没事吧?」

「太子无碍。」

我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将昨晚找到的手札揣进怀里,将一把剪刀塞进腰间,抱起黛黛:「我出去走走。」

据我这几日观察,太子府西北方有个角门,主要用于运送恭房秽物,那处守卫松散,仅有两名守卫。

此时府内混乱,我正好趁乱出去。

两名丫鬟在我身后跟着,走着走着,我便拐到了无人居住的荒废院落。

我将手中的猫交到一个丫鬟手上,一进院落,剪刀便抵上了另一丫鬟的脖子。

不多时,我穿着丫鬟的衣裳从院子里出来,手里抱着猫,那两个丫鬟则被我剪下来的衣服条子绑在柱子上,嘴里还塞着破布条。

「黛黛,你等会往那里跑。」我指着两名侍卫,挠了挠黛黛毛茸茸的小额头。

黛黛睁着大眼睛,喵呜一声跑出去。

我边追边喊:「小猫,你别跑了!侍卫大哥,快帮我截住这猫。」

侍卫提溜起黛黛:「你是哪处当差的,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接过小猫:「侍卫大哥,我在锦园当差,这猫是那位的。」

「那可是金贵着呢,快些抱上走吧。」

我随意应了几句,走过转角,一把将黛黛塞在胸前衣襟里:「黛黛,你坚持一会,别叫啊。」

黛黛在我胸前老是动,我隔着衣料拍了它的头:「别动了。」

「喵喵喵——」

「黛黛,你别叫了,等会咱们被发现了。」

刚准备同侍卫说猫丢了,还未开口,两道寒芒射来,两个侍卫身子一僵,软软倒下去。

一只手从后拽上了我的胳膊,我下意识想喊,嘴巴却被重重捂住:「曦儿,是我。」

怎么是三哥。

三哥抓住我的手,带我离开了太子府。

褚九安在外接应,上车后,马车一路狂奔。

「你是说,毒是你下的?」

车厢内,我总算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若非如此,还能怎么办?不过没事,我下的也不是毒。」三哥眉头紧蹙,难掩怒气:「太不像话,堂堂太子竟做出这种事,真是欺人太甚。曦儿,他没欺负你吧?」

褚九安沉默地看了我许久,伸出手想牵我:「曦儿,你没事吧?」

「喵呜,喵呜——」

黛黛叫唤着从我胸前钻出来,跳在我的膝盖上,小爪子一伸,差点抓到褚九安。

我将黛黛搂住了,失神地盯着猫看,避开了褚九安的视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猫不撒手。」三哥一掌拍在我后脑勺:「九安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

褚九安眼下的两片乌青很是明显,他将无处安放的手收回膝上,描摹着膝盖的轮廓:「三哥,无妨的。」

褚九安似乎很想笑,干裂起皮的嘴角使劲拉扯,又抿出一个笑:「太子府守卫森严,我又怕坏了你的名节,不敢贸然行动。曦儿,我来晚了。」

「我在太子府待了二十余日,你的确来得很晚。」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忽然很想问一问他:「你说为了我的名节不敢轻举妄动,难道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褚家的面子?你是不是害怕我的丑闻辱没你的名节,辱没褚家的名声?三哥性子急,做事冲动不计后果,是他想出此法救的我。那你呢?身为我夫君的你又做了些什么?你是不是不敢,或许你还害怕谢绥继承大统之后报复你?」

「曦儿,你怎么这样恶意揣测人,不许说了。」三哥听不下去,皱着眉头打断了我。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我不解地反问三哥:「我难道说错了吗?就算是新婚夫妻,就算是没有感情,身为夫君,至少不该让自己的妻子在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家里待上二十余日。更何况,他说他对我是真心。」

「九安,我想问问你,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柳宴曦,你会拼尽全力救我吗?」

褚九安垂着头,左手揪着左膝盖上的布料,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缥缈的青烟,一吹就散了:「我从来都不吝啬说爱你,原来,你从来都不曾信过。」

褚九安抬头望着我笑:「曦儿,这次我们是真的没有以后了,对吗?」

他很聪明。

「抱歉。这一次,我没有信心和意愿同你继续生活下去了。」

空气中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黛黛似乎也感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紧紧地缩进我的怀里,垂在空中的尾巴摇来摇去。

「曦儿,你喜欢过我吗?」褚九安嘶哑着声音问我:「你对我曾有过喜欢吗?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喜欢,有过吗?」

我沉默了。

「若是我比太子早些遇见你,你会先喜欢我吗?」

人生的次序在一开始就定好了,哪里有如果呢?

「如果我拼了命去太子府救你,如果我豁出一切求圣上为我做主,我们之间是不是不必走到今日这步?」褚九安眼尾泛红,哽咽道:「我从未想过将我的妻子拱手让人,从未想过。可是,父亲母亲跪在地上求我,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两全,却还抱有一丝侥幸。抱歉,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夫君的责任。」

「我们之间一开始便是错的,曾经说喜欢我、说爱我的你也是错的。你从来不曾喜欢我,是我执意要留住你。抱歉,这次不会了。和我相识相爱的柳宴曦不是你,你也不必再做我的妻子。抱歉,我们还是和离吧,」

三哥目瞪口呆地盯着褚九安看:「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她不是她?什么意思?」

27

「曦儿,他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回了长宁侯府,三哥追在我身后一直问:「难不成是真的?」

「我不是说过吗?我那时将这事第一个告诉了你,你觉得我疯了。过去的那两年,你不仅没认出我,你也没相信我说的话。」

三哥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眼中充斥着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垮败下去,捂着头不住地喃喃:「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心中直泛酸,我抱着黛黛离开。

三哥追上来,堵住了住了我的去路:「曦儿,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但你要相信,我会对那人好,只是因为,以为她是你。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我就是,我…..我是怎么,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我……」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说在嘴里倒腾不清楚,他发了怒,伸出脚重重踹在长廊的柱子上。

眼睛一热,突然就觉得很委屈:「我不是没有告诉你,我怎么说你都不信,我说了好多好多次,你非要不信……」

「我总以为,你想要什么便给你买,你想做什么便顺着你,这便是对你好。我从小脑子就笨,书读得不如二哥,武功又比不上大哥。曦儿,你就看在我蠢笨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吧。我真不是故意的,这种玄乎的事情,我真的闻所未闻……」

平素三哥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最讨厌别人拿他和大哥二哥比较。

我不是也差点没能认出谢绥吗?

男人本就粗枝大叶,原谅三哥一次也没什么的。

「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臭脾气,以后你再不信我,我真的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

三哥轻轻点了点头,「我保证不会了。」

三哥注意到我怀里的猫,小心翼翼伸手,揪了揪黛黛毛茸茸的小耳朵:「你上哪儿搞的猫,有的猫可闹人了,有的还抓人呢。」

我抱着猫不让他摸:「你别弄它,我的猫可乖了。」

「小气鬼,我摸摸它能掉块肉怎么的?」

三哥从我手中抢过猫,我想着事儿,转瞬间泪流满面。

「三哥,怎么办啊?」我哭得肩膀颤抖:「我将咱们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以后我可怎么办啊?」

三哥僵住了,须臾,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哭什么,咱家也不是养不起你。谁嚼舌根、瞎议论,我就揍谁,我看谁敢惹我。不就是和离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哭了,这么点事儿至于哭成这样?」

三哥想了一会儿说:「二哥在汤泉别庄养病,要不你也去住一阵子,就当是散散心,正好也陪陪二哥。」

一颗心揪起来。

「二哥的身子,二哥,还好吗?」

「前阵子二哥愈发畏寒了,不过他去汤泉别庄已有半月,应该是好些了。」

那就好。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原谅二哥,我暂时还不想见他。

「三哥,你能不能帮我把京城附近所有的寺庙或者道观找出来,我想——」

「好,到时候我陪你去。」

三哥将黛黛交到我的手中:「去洗把脸吧,现在发生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担心。」

我抱着猫回屋,转身望见三哥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我的背影瞧。

28

很快,三哥给了我一张舆图,上面用朱砂标记着京城附近的寺庙、道观。

我每日能去四个寺庙。

寺庙中颇有功德的大师看看我,阿弥陀佛说我是有福之人。

或许是因为我捐了太多香油钱。

我虔诚地跪在佛像前,求神佛保佑,求求神明将谢绥还给我。

四天了,没有一处大师能看出我的异样,隐晦地询问鬼神之事也只能得到些敷衍之语:「小姐福泽深厚,功德无量,定有佛祖保佑。」

桌上摆着十几个形态各异的平安符,整整齐齐的平安符好像在嘲笑我的异想天开。

我反反复复地想起谢绥最后一次见谢绥的情景。

他假模假样地训斥我,见我不说话,语气忽而变得很轻,瞧着我问:「嫁衣总不能假手于人吧。」

我总是想,要是我当初能再勇敢一些,要是我能疯狂放肆一些该有多好啊。

我是最张扬跋扈的姑娘,不顾别人的眼光,一个劲儿追在谢绥身后,怒视着所有觊觎谢绥的姑娘,牵着三哥的大狗「将军」,威风凛凛朝她们大喝:「谢绥只能是我的,我看谁敢跟我抢。」

当谢绥同我说「嫁衣总不能假手于人吧」这句话时,我不再是紧张地咬咬嘴唇,要是再勇敢一些就好了。

我好想回到过去啊。

黛黛的小爪子在平安符里扒拉,伸出小爪子戳戳我,再拍拍那个平安符。

那是个大红色的平安符,正面是符咒,反面是一个八卦图,八卦图下有个小小的福字。

黛黛的小爪子轻轻点在「福」字上,叼起平安符放在我的掌心里。

「你喜欢这个?」

黛黛点点头,拍拍我手心的「福」字。

我不由惊奇,黛黛简直成了精,温顺不说,好似连你说的话都能听懂。

我找了根红绳,将这枚平安符绑起来,挂在黛黛脖子上。

他蹲在桌子上,眼神哀怨地盯着我看,连叫也不叫。

属实有些瘆人。

「怎么了?」我将它抱在怀里揉了揉,它一蹬腿,「咻」地从我身上跳下去,钻到床底,从床底又叼出一本泛黄的手札。

我震惊了,怎么回事?黛黛是跟手札有缘吗?

「喵呜—,喵呜——」黛黛将手札吐在地上,蹲着拍了拍封皮,示意我去看。

入目是笔走龙蛇的草书,好像在梳理什么事情。

「《小青梅》发布在「有什么青梅竹马的甜甜小故事」问题下。男主谢绥,女主柳宴曦,男二褚九安,女二杨煦芙,男三杨靖。男女主都没长嘴,双傲娇小甜饼。」 「《朱颜旧》发布在「有什么好看的追妻火葬场文」问题下。男主谢绥,女主杨煦芙,男二杨靖。」

「柳宴曦,母因被土匪所掠,离家出走成为女尼。父亲出场少,无明显性格特征。大哥戍守边关,二哥柳照临=温柔爱妹妹。三哥柳昱明=善良的纨绔。」

「杨煦芙:风流大人崔山吹和爱慕虚荣琵琶女一夜情的产物。冤大头杨大人纳其为妾,杨夫人膝下唯有二子,生二子伤身不能生育,需要嫡女来同世族通婚,遂抱走小妾之女,认作亲女。」

「在《小青梅》中,主 cp 主要是感情发展纯甜饼。伪骨科副 cp 杨煦芙同其二哥杨靖,情愫暗生,但囿于世俗伦理从未宣之于口。杨靖为太子府统领,杨煦芙因此私心甘为太子侧妃。东宫副统领李素为了上位,以秽乱之名举报杨家兄妹不正当交往,又揭露杨煦芙真实身世(两人并无血缘)。结局:杨煦芙自尽,杨靖斩杀李素之后,以死殉情…..」

「《朱颜旧》中情节却极是不同了。谢绥白月光柳宴曦因给他求平安符而死,他因此变得冷酷无情、不近女色。娶了杨煦芙当太子妃对其不闻不问,后逐渐爱上不敢承认。一系列琐事之后,杨煦芙真实身世被揭露,喝药自尽。最终谢绥想开放手,趁此机会安排杨煦芙假死,令其和杨靖归隐山林。」

「可我穿进来的是哪一本?我该走哪本剧情?」

「那个作者非常离谱,

我看得心惊胆战,这上面的字我大部分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之后,我怎么什么都搞不明白了?

我翻过一页,继续读下去。

下面的字则像是每日杂记。

「柳照临好帅啊,他好高啊,这得有一米八五吧,也太温柔了吧!他笑起来真好看,这就是女主的温柔二哥吗?」

「褚九安好像没有一米八,但是他好温润清秀啊,仪态也好。一颗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发烧了,差点死透,想我爸妈。」

「对不起,热乎劲儿过去了,我不想在这了,我要回家。」

「谢绥,柳宴曦,对不起,我没法帮你们了,我太想我爸爸妈妈了,我还想上学,我……我要走了。」

「哈哈,今天跳河了,窒息那一刻,差点以为能回家了,没回成,被柳照临救了。」

「唉,今天跳河了,该死,又被柳照临救了。」

到此时为止,她情绪一直很低落,直到下一页,情绪才见好起来。

「柳照临给我买了好多东西,他真好,可真是温柔……」

「柳照临带我去看烟花了,还去护城河边放了莲花灯,这里还挺好看的。」

「柳照临给画画好看,他给我画了像,比果子狸给嬛嬛画的正常多了,他好帅啊。」 「今晚柳照临差点把我掐死,他知道我是假的了,他要我把她妹妹还回来,谁想来他们这里啊。好可怕……」

「我今天穿了鹅黄色的裙子,真的很好看。柳照临生气了,他不好意思骂我。他咬牙切齿让我下次别穿了,他说,曦儿不喜欢鹅黄色。可是,我喜欢鹅黄色……」 「我去胭脂铺搞事业了,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褚九安喜欢柳宴曦,三哥柳昱明好像挺喜欢褚九安的,他总想撮合我和褚九安。我是要让柳宴曦和谢绥在一起的。」

「谢绥打仗回来了,真不愧是男主,目测 183,长得像魔教教主,真是禁欲勾人。」

她大约是个很活泼的人,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稚气,可到了下一页,情况又变了。

「柳照临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同谢绥说了两句话,他就怒气冲冲地问我,抢了他妹妹的躯壳,连他妹妹的男人也要抢吗?他竟然说我轻浮,他竟然说我一边勾着褚九安,一边巴着谢绥不放。」

「我说我没有,他气红了眼咬牙切齿说:你凭什么同太子成婚,你敢让曦儿回来用你用过的二手货?我绝不会让你顶着曦儿的脸去染指谢绥,你休想拿走属于曦儿的任何东西。」

「我明明是不是那么想的,可我百口莫辩。我太天真了,我想着我谁也不嫁,等曦儿回来就好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着与谢绥和褚九安的关系,我的委曲求全在柳照临眼里一文不值。」

「我说我喜欢的是他柳照临,他脸色煞白,吓得要死。我知道的,他,一点也没有喜欢我。」

「怎么才能回去呢?我也不想这样的,对不起。」

「不知道怎么办了,对不起,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

「柳照临走了,他说只要他找到那个叫普慧道士,便让我这个鸠占鹊巢的鬼魂消失。从知晓我的底细以来,他就一直想方设法找让曦儿回来的方法,听说有个叫普慧的道士通晓此法,他便要满世界去找他了。我笑笑同他说,那么恭喜你了。」

「最温柔的人往往最是凉薄冷漠,以前我不懂这句话,如今懂了。因为他忍了能忍的一切,不再温柔,必然是长久隐忍之下的爆发。柳照临以为我要抢他妹妹的男人,他爆发了,他绝不许我染指谢绥,他再也不能忍受我的存在了。不,他从来也没有忍受过我,从知道我身份的第一天起,他不就开始求神拜佛了吗?他什么时候容许过我的存在呢?原来,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我怎么就会喜欢他呢?我太离谱了。」

「好累啊,我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我好想回家。」

「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好难过,我一想到柳照临,难堪要将我淹没了,好像脱光了衣服赤裸裸站在别人面前,我为什么这样愚蠢。」

接着手札上关于二哥的部分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褚九安。

「拒绝赐婚以后,褚九安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说我不是他喜欢的柳宴曦,他竟然说他知道。他说他见过柳宴曦看谢绥的眼神,像是日落黄昏,像是月亮西沉,那是一种静寂无声的温柔。每每看到那样的她,他就好像置身于月光下的花丛中,那一刻,他想将月光据为己有。他觉得若是他先出现,柳宴曦会爱上他的。文人,真是怪浪漫的,说话都文绉绉的。柳宴曦和褚九安其实挺合适的,温润的青衫书生和喜着绿衣的清丽美人,多么相配啊。我答应了,现在,就等着柳照临弄死我吧。」

「褚九安请我去寺庙烧香。他对着神明叩拜,望佛祖保佑柳宴曦平安归来。我恨不得打死他,然后他会接着求一句,求佛祖保佑,愿我面前的这个柳宴曦平安回家。真的好羡慕柳宴曦啊,不管是作为《小青梅》里的女主,还是作为《朱颜旧》里早逝的白月光,她都得到了身边人最真挚的爱,这就是女主光环吗?走出寺庙,我问褚九安,假若柳宴曦回来之后,实在放不下谢绥怎么办?他眉头紧紧揪起,不知想到什么,松了眉头,语气忽然变得温柔。他说,如果努力了很久,柳宴曦还是不爱他,他可能会放手吧。」

「褚九安柳照临还挺像的,两人气质都很雅致贵气,又都是温柔类型的文人。柳照临的温柔更像是身为庶子不得已温良恭俭的伪装,他实则是个很锋利的人,他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的妹妹,却把最锋利的棱角狠狠刺向我。褚九安的温柔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温和有礼,像是春日的细雨,润物无声般地温柔。」

「同褚九安定亲了,他从不来找我,我却渐渐喜欢去找他。他说,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你别总找我,会害了宴曦的名声。有一次,他来府上,我当着三哥的面,牵了一下他的手。他生气了,神情严肃地让我不要开这种玩笑,他只把我当朋友。他很久都没理我,然后托人送来了一封道歉信和退婚文书。他同我道歉,然后说婚事还是作罢吧。」

「我找上了门,骂他神经病,不会以为我喜欢他吧。我再三解释只是玩笑,我知道他心里只有柳宴曦,他还是执意要与我退婚,不依不饶地,他非要同我退婚。我去求他父亲,他父亲罚他跪了祠堂,他终于安静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实在对温柔的人没有抵抗力。明明知道,温柔的反面是凉薄,明明知道,他们给的温柔没有一丝丝属于我,可还是又一次失足了。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欢迎我的到来,他们对我好,只是因为,以为我是柳宴曦。」
「我都讨厌我自己。」

「我想起柳照临说的,难道让曦儿回来用你用过的二手货?那我该怎么办,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难道只能装在柳宴曦的躯壳里,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吗?」

「我穿了鹅黄色的衣服,我不喜欢绿色,一点也不喜欢。」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我就愿意这样。」

「我给胭脂铺挣了很多很多钱,我比柳宴曦有用多了。」

「又换回绿色的裙子了,柳宴曦很少穿粉色的衣服,我穿那么两次也够了。我不是柳宴曦,她那么好,别人爱她是应该的。我之前想错了,总是和她比,有什么可比的呢?也有很多人爱我的,只是那些人,现在只能活在回忆里。」

「三个月了,和褚九安再没见过面。我不再喜欢他了,明天他来娶我,我很平静。」

29

原来褚九安一直在骗我,他一直都知道,我和那个人的分别。

二哥也在骗我,他并未放弃过我,从来都没有。

他离开京城不是为了云游天下,而是在寻找我能回来的方法。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为什么骗我?

黛黛晃晃脖子上戴着的平安符,伸出小爪子将画有「福」字的那一面,拨来拨去,玩得很是起劲儿。

它见我盯着它看,将两只小爪子搭在我的手臂上,踮着脚扭动它的脖子。

我把住它脖子不让它动,将其搂进怀里,不料他开始在我怀里挣扎,一个劲用爪子挠平安符,嘴里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小福哥哥。」我盯着虚空,喃喃自语两句,怀中的猫便不动了。

我鼻子有些发酸,揉了揉怀里的小猫,想去看看我二哥哥。

「曦儿。」三哥在外叩我的门:「曦儿,快出来,听说长春观的普慧道长云游回来了,在你身上发生的离奇之事没准可解,咱们去看看吧。」

「你说什么?普慧道长?」我急匆匆抱着猫打开门:「真的是普慧道长?」

那女鬼的手札中曾写到,二哥要去找一位叫普慧的道长。

「听说这道士很灵。」三哥点点头,瞥见我怀里的猫,眉头又皱起来了:「你整日抱着猫做什么?」

他作势要将猫抱走,不料黛黛一爪子挠在了他的手背上。

「死猫,反了你!」

「三哥,它不喜欢被人摸的。」

见黛黛似乎要挨揍,我急忙一个闪身躲过三哥伸过来的魔爪:「快走吧,我们。」

一出府门,一个姑娘牵着一条大黑狗,双眼通红地站在我家石狮子门前。

那大黑狗本是我三哥的,名字唤作「将军」。

那姑娘是五公主。

少时五公主的裙子被「将军」咬了,自此五公主和我三哥一见面就吵,后来五公主知道我三哥最是宝贝他的大黑狗,便使计将「将军」要走了。

五公主瞥见我,急忙抹了把眼泪,高高扬着脖子问:「柳昱明呢?」

「我三哥去恭房了。」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问我:「你和离,是还想要嫁给我太子哥哥吗?」

我抱着黛黛没有没有说话。

「你凭什么这样啊?」见我不语,五公主突然歇斯底里般得哭出来:「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什么这样啊。以前你要嫁给太子哥哥,柳昱明怎么都不肯跟我好。后来你嫁了人,他终于肯同我说说话。现在你又后悔了,你又想嫁给我太子哥哥了?你凭什么如此反复无常?」

她流着泪狠狠瞪着我,一步一步逼紧我:「你就仗着你是他唯一的妹妹,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你从来也不为他想一想。你以为你还能嫁给我太子哥哥吗?你死了这条心吧,你现在根本就是个弃妇。你长得一脸清纯无害,其实根本是水性杨花,我父皇绝不会——」

「谢嫣,你若再对我妹妹口出恶言,别怪我不客气。」三哥冲出来,铁青着脸对五公主说:「我从来没有娶你的打算,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五公主指着我向着三哥质问,眼泪从脸上滑下来:「你这个懦夫,你分明就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不就是因为她吗?因为她嫁了太子,你便不能娶公主。不就是因为她吗?凭什么她可以一次又一次任性,凭什么?」

「我从未喜欢过你。」三哥对五公主说:「你知道我的性格,若我真喜欢一个人,我是会豁出一切的。我不喜欢你。你分明知道我好面子,从小到大处处挤兑。你知道我最宝贝「将军」,还是将它夺走。你明知道家人是我的底线,你还要上门辱骂我妹妹。是我不肯娶你,你又为何要将怨气撒在我妹妹身上?」

「三哥,别说气话,长春观我自己去,你们好好谈谈吧。」

话音方落,我抱着猫上了马车。

我那时自怜自苦,自爱自伤,陷入伤痛中无法自拔。

如今回过头一看,心中珍惜之人依旧如故。

二哥和三哥对我的好都没变,只是前些天我心境变了,只知道钻牛角尖,关心则乱,陷入自怜的情绪中走不出来,没能冷静沉着,没能看清家人的真心。

后来虽然嘴上说着原谅三哥,心中还是有怨。

现在,我觉得我能释然了。

等我把谢绥找回来,一切便都好了。

30

三哥骑马追上来,劈头盖脸骂我:「走什么走,我说了要跟你一起去的。」

这些天我去寺庙他都陪着我去。

他一直很自责,我去青云寺那日没能随我同去。

以前我很少独自出行,都是二哥随我同去,有时三哥也会陪我。我去青云寺那日,二哥午睡久了些,我没忍心叫他,三哥同朋友们赛马去了。

就那么一次独自出门,就那么一次。

意外只是生命中的偶然,我该释然了。

「三哥,今天是我回来以后,最开心的一天。」我掀开车帘朝他笑:「我们见了普慧大师之后,去找汤泉别庄找二哥吧。」

三哥嫌弃又无语地瞥了我一眼:「看你那傻样,去找二哥就那么开心?我才是你亲哥,你怎么从小就肯和二哥亲。」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啊?」我皱着眉瞪他:「小时候你就总欺负二哥,二哥不愿意搭理你,你偏还来劲儿,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谁愿意理你。不光是我,大哥也不愿意理你呢。」

「二哥的娘是咱娘的陪嫁丫鬟,我那时候不懂事,狗眼看人低嘛。」三哥撇撇嘴:「那谁让你们俩就因为这点事,对他比对我亲,我才是大哥的亲弟弟,你的亲哥哥。」

他同我理论了一路,终于到了长春观。

刚入观,一名身着灰袍、身材矮瘦的老道迎上来,一捋胡子哈哈地笑:「不错嘛,那小儿画得有几分相似。」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鬼话?」三哥斥道:「别在这装神弄鬼,我们要找普慧道长。」

「正是贫道。」老道伸手在灰扑扑的道帽上挠了两下:「莫非是贫道其貌不扬?」

「姑娘,跟我来吧。」老道士笑眯眯说完,努努嘴朝三哥道:「这位施主,你可不能来。」

我抱着黛黛跟着道长到了后山。

「道长,我想——」

「是我。」他嘿嘿笑起来:「你是我弄回来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一片混沌,隐隐觉得,我寻找的东西在他这能有结果。

「您是如何——」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有个大个子来求我,日求夜求,他不是有缘人,我本不该帮,但看他追了我一路,便破例帮了他。」

「我——」

「我是我救回来的,也算是半个有缘人。我知道你要找我干什么,但是你不行。」那老道掐指一算,咂巴着嘴啧啧两声:「傻了吧,命格什么时候被偷了都不知道。若你的命格还同从前那般,我是可以帮你的。可你的命被人篡改过,现在的命格不行了。」

「什,什么……」他说我的命格被篡改过。

「从前为你求我那人,就是普通人,命格没什么奇特的,没什么东西能抵换。但他执意如此,想必如今,他也大限将至了吧?」

「你说那男子,是不是个头很高,长相斯文俊美,鼻尖还有一颗痣?」

「对对对,他鼻尖那善痣长得极好,看起来很是贵气呢。他鼻头又丰隆饱满,家族也能财富雄厚。哎呀,他不就是你哥哥嘛。他没东西换,我给他用了血引之法,他要不是你哥哥,我还没法用他的半碗血召你回来呢,毕竟你们是血亲。他还带了你的画像,画得真不错。」

「哎呀,小姑娘,你何苦哭得这样伤心?」老道士喋喋不休说:「万般皆有定数,看开就好了。哎呀,你别再哭了,俺真是看不得漂亮小姑娘哭呀。」

「你想要我救人,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抽噎着说:「什么办法?」

「我都算到了,你和那人是天定的姻缘。你便剪下一缕头发,放上半碗血,再放上半碗的眼泪,我给你用上缘引之法,兴许能好,但我也不敢保证。后果嘛,跟你哥哥一样,你死。」

话音未落,黛黛突然拼命蹬腿,从我怀里跳出去,浑身的毛竖起来,龇牙咧嘴咬在道长的脖颈上,嘴里发出尖利高亢的喵喵声。

道长被突然的袭击吓得一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忙脚乱挣扎着去打猫。

「天做错了,凭什么要她承担后果?」

一队士兵将此地团团围住,一个蓝袍男子走出来:「柳宴曦,哑巴了,平素不是一向凶狠吗?」

梁王,他怎么会来这?

谢梁一闪身,两个士兵走出来,将捆成大粽子的假谢绥扔在普慧面前。

我抓住黛黛,急忙扶起普慧道长:「谢梁,你要做什么?」

「少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乃习武之人,还不屑于做你脑中所想的龌龊之事。我是想和他争,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争,而不是同面前这个蠢货周旋。我同他只差一岁,从一出生便和他相争,我对他的了解,一点也不比你少。 」

谢梁伸脚狠狠踹在假谢绥身上,假谢绥呻吟一声,悠悠睁开眼睛。

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自言自语道:「系统,你他娘出来,你别装死。是你让我模仿谢绥的,是你要我那么干的,是你说完成追妻火葬场剧情就可以回家了,你他娘说话啊,你说话啊!妈的,老子现在要死了!」

「普慧,你不是要死一个人吗?」谢梁用下巴点点假谢绥:「让他去死。」

「谢梁,你疯了,你竟敢谋害当朝太子,太子府守卫发现我丢了,你根本逃不了。」假谢绥义愤填膺朝谢梁叫。

谢梁嗤笑一声,声音慢悠悠的:「蠢货,还演呢,谢绥要是你这样,太子之位早是我的了。」

谢梁瞄我一眼,视线又落在假谢绥身上:「谢绥少时不知听了什么话,自小便装模作样叫我二弟来膈应我。他高傲自大,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日日跟我装兄友弟恭。你倒是装也懒得装,人也小气,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还夜探我梁王府。」

「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不必再多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假谢绥望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宴曦,柳宴曦,我们五岁相识,青梅竹马。你要信我,谢梁从小就同我作对,你不也知道吗?你特别不待见他——」

「够了。」谢梁眉头一皱,撕拉下一片衣袍堵住了他的嘴:「普慧,你还不赶紧开始。」

普慧捂着被抓烂的脖子呻吟:「你这小子,说话怎如此不客气,你又是谢绥何人?」

「他是我的兄长。」谢梁好似看透了普慧心中所想,在他前面抢白道:「你同柳宴曦所言本王都听到了。血引,缘引,你都休想。你将这人弄死,将谢绥弄回来。」

「贫道实在做不到啊。」

谢梁猛的变了脸,抽出腰间长剑抵在普慧脖子上:「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不干,我便放火烧了你这长春观,活埋了你的那些同门。」

普慧叹了口气,闭上眼开始摆烂:「你纵是烧了道观,活埋了贫道,贫道也不能干,干不了就是干不了哇。」

「那若是谢绥就在这里,只用换一换呢?」我在一片寂静中突然问出声。

31

我抱着黛黛,犹豫了好久好久。

它忽然一个大蹬腿,跑向假谢绥,也没有再回头看看我。

我早想到了,以他的性格,一旦被我发现变猫,他得难堪成什么样啊。

果真如此,果真是如此。

不多时,普慧道长设好了祭坛。

假谢绥和黛黛被绑在祭坛上,祭坛前是一鼎巨大的香炉。

烟雾缭绕之中,普慧道长手持一叠黄色道符,端着一碗血水上了台阶。

谢梁走过来,在我身侧站定,从身上撕下来一块布,随意包了包带血的手腕。

「你说那只猫是谢绥?柳宴曦,你是想他想疯了?」

我懒得理他,出神地盯着普慧道长看,道长已经开始往黄符上抹血。

「你自小一见我便没有好脸色,怎么,这次倒是相信我了?你就不怕我使坏,弄死谢绥,顺便也杀了你?」

「你上来时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人吗?」我扭过头问他。

「什么人?」谢梁不解。

眼泪倏地聚满了眼眶,我吸了一口气:「谢绥虽表面看起来冷酷,对弟弟妹妹一向温和,可你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我是不待见你,可这次,我真的很想信你一次。他居高位,所有人都敬他、畏他,这世上,没几个人发自真心爱他。我宁愿相信,你是出于真心。」

其实我想的是,凭我一己之力,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将假谢绥偷出来,带到道士面前。

我走投无路了,想要见到谢绥的心太迫切了。

况且,黛黛都选择相信谢梁了,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谢梁漫不经心看向祭坛:「他最喜欢装,他不是只会给你买礼品,以前他还总给我买,不管我要不要。我讨厌他拍我肩膀,装作大哥姿态,可他死性不改,也是挺不要脸的。我们生在皇家,谁会真将他当成兄长啊。」

谢梁转身看我:「我自小便被培养成辅佐他的将军,我处处想争,处处争不过,他甚至从未将我视作对手。倒是你,日日跟在他身后,视我为洪水猛兽。我是想赢他,我是想要这天下,但我更想坦坦荡荡地赢。」

谢梁嗤笑一声:「等他回来,我还是要同他争。我要他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赢过他。」

他们姓谢的,一向都是这么高傲、狂妄。

祭坛上响起了嗡嗡的念咒声:

「雷,霹雳,雷火,鬼神死,邪精亡,妖怪。六甲六丁,天丁使者,雷火,怕雨,雷公母,上不通、下不度水,刀斩,急急如律令,灭 。」

「天雷大,操最。擒精追怪。吾今呼召,立到庭。急急如律令,谢绥归来。」

天上忽而有小雪片落下来,打着旋儿,慢慢地落下来。

「下雪了。」

谢梁呼出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半个月前吧。」

祭坛上的黛黛已经昏迷了,假谢绥面色狰狞,额上也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可比你早多了,我半年前就确定了,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个普慧道士。说来可笑,所有人都以为我想要那把龙椅,他们都以为我将谢绥劫来是要害他——」

「殿下,不……好了。」一个兵士神色慌张跑过来,一个出溜滑,重重滑倒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御林军的林副统领和太子府杨统领杀上来了,说是,说是您谋害太子,罪不容诛,即刻要将您捉拿归案,外面已经打起来了,咱们的人根本撑不住啊。」

我以为谢梁敢将假谢绥劫来,定然安排好了一切。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你,你……」

谢梁在我大惊失色的眼神中大笑不止:「你真不会以为我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吧?太子府的守卫也不是吃素的,我劫了太子,就算计划再周密,也难免会被发现吧。」

谢梁又哼一声,指指普慧说:「慌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好了吗?」

我看向祭坛,普慧道士手舞足蹈地贴着符咒,术法根本还未完成。

兵戈刀剑相击之声传来,身着甲胄的士兵争先抢后涌出来:「擒梁王,救太子。」

全身血液倒流,我眼前猛然白了一瞬。

「本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你自己好好待着吧。」梁王说完,又朝周围的兵士大喝:「保护祭坛,不可擅离。」

说罢,飞身同涌上来的士兵缠斗起来。

「梁王,你如今做出此种大逆不道之事,还不束手就擒。」为首的将军喊叫道。

「死道士,你竟然做法谋害太子,我命你速速收手!」

杨统领也怒目看我,咆哮道:「柳宴曦,太子在府上为你备着嫁衣,想趁着与我妹妹昏礼之际,瞒天过海也娶了你。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竟敢联同梁王做出谋害太子之事,你还不快让那施法的道士停下。」

「听我号令,先杀了那个道士,救下太子。」

「负隅顽抗的士兵们,不要再抵抗了,你们跟着梁王谋害太子,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不放下武器,速速投降。梁王乃是皇子,犯了错也不会死,你们肉体凡胎,又有几条命可活——」

「杨靖,这个弟兄们曾跟着我出生入死,你不必跟他们白费口舌——」

正此时,一个士兵飞上高台,一剑劈在绑着假谢绥的绳子上,原本守在高台周围的士兵也飞身上去,与之缠斗在一起。

我被钉在当场,忘记了反应,眼神死死望向祭坛,只要普慧好了,只要普惠好了,谢绥回来,当前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了。

不必害怕,柳宴曦,不用害怕。

「曦儿,咱们走,快走。」三哥趁乱跑过来,生拉硬拽扯住我的:「咱们走。」

「我不走,三哥,谢绥还在这,术法还没做完。」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你看,还剩三张符,马上就好了,猫,猫还在呢。」

话音未落,一道血唰地喷在我的脸上。

「听话,快走,这太乱了。」三哥胡乱抹了一把我脸上的血,一把将我扛在肩上,飞速往出口跑。

普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成了,成了——」

一个士兵一剑刺向了普慧的胸膛,普慧笑着笑着没声了,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插着剑,「哐」地一下倒下去。

「林统领,太子……太子没气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喧闹的人群更加骚动起来。

我听到了一声浑厚的大喝声:「听我号令,将这些逆党捉拿归案,带回去由圣上裁断,一个也不要放过。」

「不——」,谢梁飞上祭坛查看,终于被团团围住,他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遥遥向我一望。

眼神里终于浮现出震惊、恐惧、疑惑、不解……

祭坛上是众人口中没气的谢绥,灰袍变红袍的普慧和依旧被绑在高高柱子上的,我可怜的小白猫。

漫天的雪花落下,一片迷蒙中,无数士兵举着剑朝我和三哥追过来,为首的是杨统领。

「柳宴曦,柳昱明,你们无处可逃了,杀害太子,株连九族——」

32

三哥骑着马一路狂奔,我在他怀里抖成了筛子。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就在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怎么会突然变这样。

「三哥,不是你看到那样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谢绥不是真的,我和梁王是要找人救他,没有想造反谋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告诉你我被鬼附了身,再告诉你谢绥也被人附了身,然后告诉你,我的猫是真的谢绥,我都觉自己是个疯子。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谋害谢绥。」

「不要哭曦儿,别哭。二哥在汤泉别庄,那别庄就在业平,距此处不远的,咱们小时候不是去过吗?你骑着马去找二哥,让二哥带着你快走。我们今日是偶然遇见梁王的,太子之事我们一概不知,不会有事的。」

身后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每一声吼叫都使我的耳膜震颤。

「柳昱明,我命你速速停下,梁王已经束手就擒了!」

「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三哥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泪顺着风吹在我脸上:「真是很后悔,若是两年前我能陪你去青云寺便好了,那样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若是我能信你一次,也不至于你什么都不敢告诉我,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他突然将缰绳塞进我手里,死死缠了几圈:「业平的路很好走的。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下一个转弯往左,再走几里地,看到一个土地庙,再往前走就到了。注意看看地里的石头,有的是地界碑。」

我心中蓦得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三哥,你要干什么?」

「拉好缰绳,我和爹爹会平安的,快去寻二哥,让他带你走。」发间簪子突然被拔下,马儿猛地嘶鸣一声,扬起了前蹄,大力将三哥甩下去。

呼啸的风雪里,我听见三哥的声音:「曦儿,快跑。圣上是明君,等真相查明,我们都会没事的。不要怕,快跑。」

马儿发了狂,飞一般地弹出去,我的耳边全是呼呼风声,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不敢回头看,脑中全是士兵所说的「太子死了」和「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上一刻我起码还能抱抱我的小白猫,这一刻,我成了杀死谢绥的帮凶。

怎么会这样?怎么忽然间成了这样?

雪下得好大,马儿跑得好快,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出来了,我好害怕呀。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在下一个转弯往左,再走几里地,看到一个土地庙,在往前走就到了,注意看看地里的石头,有的是地界碑。」

我默默念着这话,默默念着,记得牢牢地,可我还是害怕。

我早猜到我的小白猫是谢绥变的,我就是不想不揭露他。

谢绥是那样一个人,连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假若被我知道他曾经变成过猫,他非要无地自容了。

所以,我猜到了黛黛是谢绥,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肯跟他说我猜到了。

我就是不肯问小猫,我不肯问它说,你该不会是谢绥吧。

我对它异常有灵性之事一字不提,对它找到手札之事一字不提。

我装作不知道,还非给他抛线团玩,看他气呼呼地扒拉毛线团。

我装作不知道,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他的自尊心。

第一次失去他,我那样后悔,我想着,我一定要改变,我要勇敢一些。

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我不敢面对变成小猫的谢绥,我不敢揭露他。

我害怕对着一只猫诉说情话,抱着一只猫流眼泪。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样肉麻的时候,我实在做不到……

我以为,我以为我,我究竟都在做什么……

现在,我连小猫都没了。

怎么会变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33

我满头大汗地推开门,二哥正围着狐裘大氅靠在廊下赏雪,一头白发披在身上,与雪色的大氅融为一体。

他整个人瘦脱了相,眼窝陷进骨肉里,脸颊也深深凹陷着,身体单薄得像张纸,他就那么靠在栏杆上,无神的眼珠愣愣盯着天空中掉落的雪片。

大限将至,大限将至…….

「二哥。」

我轻轻唤了一句,他缓慢地转过头看,眯着眼,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扭过去晃了晃头。

「二哥,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真的是我,我来跟你道歉了。」

二哥又扭过来,我已经飞到他的面前,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二哥,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你今日跳舞了吗?」二哥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怎么今日的妆这样红,以前你可不爱这样红的胭脂。」

我看着他呆板的眼珠子,手慢慢抚上了脸颊,我没有涂胭脂,我的脸上只有没擦干净的血,他连这个都分辨不清了吗?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着朝他笑:「我都知道了,是你去找普慧道长将我换回来的,为此搭上了自己性命。」

二哥有瞬间的怔愣,随即牵起袖子给我擦眼泪,语气很是无奈:「我就知道,你若是知道了,必然如现在这般哭闹。千方百计想瞒住你,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忽然觉得好委屈:「你怕我知道你的病,就可以那样骗我吗?你那样骗我的时候,我都不想再活着了。你明知道你在我心里多重要,你明知道我最喜欢你,你怎么忍心用那样的话骗我?」

我曾是一个那样黏人的姑娘,喜欢谁就想和谁一直待在一处。

我想让哥哥们永远不成婚,我就一直赖在他们身边,要是能永远都在一起就好了。

自我回来之后,我努力学着一个人,学着一个人面对一切,真是好辛苦。

当我放下心结,准备好好生活的时候,当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上天却在这时候给我致命一击。

「谁能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真相了呢?」二哥扯出一个笑:「二哥也最喜欢你,你丢了,我怎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替代你,你不在的每一日,我都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我仅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你刚生下来,才那么点大,我,我,咳咳——」

二哥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死死用手捂住,捂着捂着,血便从指缝间溢出来,染了一手。

我想起二哥最怕脏,掏出手绢想去给他擦手。

他缓缓推开我的手,要强地将手藏在狐裘下面,喘着气道:「你还是回去吧,你不来,我很好。你一来,我一高兴,总忍不住激动。要不,你还是走吧。」

三哥不知道普慧道长所说的,二哥大限将至了。

他不知道,二哥不能带我逃跑了。

二哥不知道方才长春观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回了。

「曦儿,不要哭,你哭什么?是不是我如今样貌丑陋,吓到了?」二哥急忙将狐裘往身上披,他忘了他手心里还有血,只着急地将雪白的狐裘往身上裹,口中喃喃:「我都快忘了,你最喜欢漂亮的东西,最喜欢漂亮的人,我这样,怕是吓到你了。」

他手上的血沾在了雪白的狐皮上,那血那样红,刺得我眼睛疼。

一番动作间,他早已气喘吁吁,看我一眼,又笑了:「冷吗?哥哥忘记给你也披一披了。过来坐。」

我过去坐下,他又费力地将大氅脱下来,盖在我俩身上:「这样,便都不冷了。」

我俩坐着看雪,他的头忽然歪在我肩膀上,声音轻得像雪花:「曦儿,自回来后,你便没有再跳过舞了。以前要你在宴会上献舞,你总不愿意。你说,你又不是舞女,你的舞只为父兄和心爱的男子而跳。只你回来后,再没有跳过舞了。再为哥哥跳支舞吧,我前些日子去街上逛,给你买了一条火红的舞裙,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我任丫鬟引着,换了裙子,洗干净了脸。

我性子偏安静,只在跳舞时,能热烈一回。

三哥要二哥带我走,二哥要我跳完舞便回家吧,他说他需要好好养病。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出去时,二哥已经摆好了琴,懒懒调着琴弦。

见我出来,笑得温柔,「真好看。」

好看什么,他又能看见什么呢?

「奏什么曲子呢?」他想了想说:「《春波绿》吧,是好意头。」

泠泠琴音自他手边而来,我在廊下,随着乐声甩出了长长的红袖。

春波绿,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我出生柳色新新的五月,自小在爱里长大。

父兄的宠爱给我了声嘶力竭大哭和放肆去笑的底气,我自信、高傲,身上也有些受尽宠爱小女孩有的通病,好像父兄不再爱我,我就没有办法独自生活。

自小母亲的缺失又赋予我一种多愁善感的本能,易胆怯、易恐惧、易多思、易忧愁。

我成了一个矛盾体。

一方面,我极度想,也有信心会做好谢绥的太子妃,我天真无畏,小小年纪便大言不惭,我能在深宫生活一辈子。

另一方面,我又那样害怕,害怕谢绥遇到比我优秀的姑娘,害怕兰因絮果,注定成为帝王的谢绥,不能待我如初。

十五岁之前,除了因为爱情产生的小忧愁,我没有别的烦恼。

直到两年前我去青云寺祈福。

朝中善术数推演的崔大人推荐我去的青云寺,他说那里灵验。

女鬼的手札中,崔山吹是杨煦芙的亲生父亲。

崔山吹给我算的命格同以前杨煦芙的命格一样。

普慧道士说,我的命格被人换了。

崔山吹有一对小梨涡,杨煦芙也有,而且,他二人的牙齿生得很是相像。

他为了改杨煦芙的命,换走了我的命。

我本该平顺的一生败于他手,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啊。

「嘣——」琴弦骤然崩裂,二哥头一沉,斜着栽倒在地上,小桌子被他带倒,琴弦砸在地上,发出两声清悦的「铮——」声,归于沉寂。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脑海中盘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上前。

二哥一身皆白,脸贴在地面上,他伸手抚了抚脸前白发,然后朝我招手:「曦儿不怕,到,到,二哥这里,来,来……」

我屏住呼吸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短短几步,好像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将他挪起来,他太高了,我挪不动他。

最后,他枕在我腿上,气若游丝地问:「我,我,我喜欢什么花?」

我说:「栀子花,你最喜欢栀子花。」

他又说:「你,你怎么这样不,不认真,这是最后一支舞,最….最后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全滴在他脸上,我吓得马上去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认真。」

二哥费力地伸手,想去摸我的头,却摸到一片虚空。

我忙将头伸到他手边,他如愿摸到我的头,终于绽开一个笑:「没关系,以后来看我,记得戴栀子花。」

「我记住了,我从来都没忘,你最喜欢栀子花。」

他落下两行泪,笑着摇头:「不甘心,有些不甘心,没能背着你出嫁,没能看你嫁给最喜欢的男子,没能…..看你生儿育女……曦儿,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离开了两年。若是那次,我不午睡,若是,若我….陪你去,去青云寺,我真……后悔,没……」

「没关系呀,没关系的,那只是意外呀,真的没关系。我们以后都——」

他打断了我,神情严肃:「对不起,曦儿,我,我没有,没有以后了。」

「曦儿,好累啊,我想睡了。」

我将他的手放在我脸上,「不许,不许睡。你摸摸我呀,你别离开我,我最喜欢你了,你怎么能这样?」

「这辈子做你的哥哥实在,实在,太忧心了,我,下辈子,我不要,不要——」

「下辈子,我来做你的姐姐,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我教你读书,我陪你练剑,我教你弹琴,我教你画画,一直陪你,一直陪。」

二哥的头歪在我腿上,他睡着了,眼睛还睁着。

我将伸手他眼睛盖住了,对他说了未说完的话:「下辈子,换我一直陪着你呀。」

是不是我不来见他,他便会一直活下去?

为什么我一来见他,明明只见到了一会儿,他便离开我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我一辈子都不必来见他。

只见到了一会会,明明只见到了一会会啊。

34

我坐在廊下跳舞,跳累了就看看雪,看黑漆漆的夜。

初雪下得好大,那么深的雪,那么黑的夜,御林军还是来抓我了。

我被扔在马背上,在漫天的风雪中闭上了眼睛。

他们将我扔在皇帝面前。

他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脸上疲态尽显。

见我一身红色,更是恼羞成怒,抄起手边砚台扔过来,正好砸在我的脑门上:「你还敢穿这样的衣裳,他死了,你就这样得意?」

我感觉一阵晕眩,头上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往下滴,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梁王是皇帝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会性命无忧,我绝对不能承认,承认之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陈情:「陛下,臣女只是同兄长到道观祈福。自臣女和离之后,心绪不宁,已经去了许多回寺庙祈福。今日在道观只是偶遇梁王,其余之事,臣女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放过臣女的父兄族人。」

「一派胡言。」皇帝勃然大怒,脸上的肉都在抖:「你怎么敢伙同梁王,明目张胆地谋害太子,还不如实招来!」

「陛下,臣女所言句句属实,府上众人皆可作证。还有,寺庙的功德簿上应该记录了臣女所捐的香油钱,还望圣上明察。」

「鬼话连篇!」皇帝眸光凌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当年抗旨拒婚,朕就不该饶恕你。先皇后视你如亲女,太子更是将你视你为亲妹妹,他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忍心伙同梁王加害于他?」

皇帝忽然转了语气,循循善诱道:「难道不是你移情梁王,引得梁王同太子兄弟反目,这才一时气急,做下错事?」

我望向皇帝,他居高台之上,肃穆地睥着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是要把所有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好保全梁王。

多么荒诞,多么可笑,我怎么会引诱梁王,我又怎会杀害太子。

「臣女同梁王从未有过私下来往,更没有私情,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看我:「是吗?十五岁之前你不是常常入宫吗?」

他从龙椅上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你移情梁王,使得梁王同太子兄弟反目,还是长宁侯府勾结梁王,意在图谋朕的天下?」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我感到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梁王自幼便不肯服输,处处同太子相争。朕明白,此事主谋乃是梁王,但朕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只要肯你认罪,朕可判你父兄流放岭南,免去他们的死罪。」

眼泪源源不断从脸上滑下来,我吸了一口气,昂着头问:「臣女何罪之有?这一切全是梁王所作,同臣女又有何干?我同梁王没有私情,我并未引诱梁王,我无罪,父兄族人亦无罪,这罪,我不认。」

皇帝勃然大怒,胸口起伏着,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来人,将她押去暴室。」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我不会认罪。」

我被两个内侍拖着往外走,耳边嗡鸣阵阵,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认罪,我若认罪,长宁侯府便成了谋害太子的罪人。

背着这个罪名,就算苟活于世上,世代都要为奴为婢,不能读书入仕,我不能认罪。

再醒过来时,我被扔在暴室,长相凶恶的嬷嬷笑着同内侍说:「来了这,公公便放心吧。不出两日,老奴必能交上一份满意的供词。」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将我按住,扒开我的衣裳,一个嬷嬷举着烙铁朝我走过来,眼神阴森森的:「姑娘,还是招了吧,你是如何勾引梁王的?是否有过云雨之事,还不一一招来。」

那老嬷嬷将烙铁放在炭盆里,再一举出来,已是烤的通红,还冒着丝丝热气。

「姑娘这皮肤白皙细腻,这细皮子若是被烙铁一烫,这得有多疼啊。」

我吓得扑扑簌簌掉眼泪,紧闭着双眼倔强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嬷嬷,你看这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让她悄悄我们的厉害,今日非得问出些什么。」

「你要再不张嘴,可别怪嬷嬷这热烙铁。招与不招不都是个死,你还犟什么呢?」

「不说是吧,你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啊——」热烙铁烫在我背上的时候,我好像闻见一种烧焦皮料的味道,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叫唤了一声,忍不住昏死过去。

「你还不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到几时。快,拿水将她泼醒。」

在不见天日的暴室的待了三日,我头脑昏昏沉沉的,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别人。

爹爹和我三哥,我从来不敢去想,每每想起,整颗心便疼痛不止。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暴室的第三日,我正被众嬷嬷按着,将醋往鼻子里灌,这叫作「酸刑」。

我嘴里塞着一块布,只剩下鼻子呼吸,源源不断的醋被灌进来,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就算被折磨死,我也不能认罪,我不能…….

好难过啊,我这条命是我二哥用他的命换回来的,我还不想死,可是没有办法了…..

眼前白光越来越盛,我好像看见谢绥了。

他穿了墨色的蟒袍,看起来很是俊美。

有人解开了绑在我身上的绳子,没了绳子的束缚,整个人直挺挺从木桩上栽倒下去。

谢绥将我接住了,抱起我走得很稳:「柳宴曦,是我。」

「黛黛?」

「是我。」

「是小福哥哥?」

「是我。」

我闭上眼,笑出了眼泪,真是个好梦啊。

35

再一睁眼,我身在太子府,在谢绥的房间。

我盯着虚空看了好久,直到一个人走进来,站在床边不远处,站定不动了。

毕生再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紧张。

我翻了个身,背过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翻身间,不小心拉扯到背上烙铁印,我疼得龇牙咧嘴,咬着手背流了满脸的泪。

一声叹息响起来,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我死死闭上眼睛,将眼睛埋在枕头里。

若这是一场梦,我好想长梦不醒。

我不想再被烙铁烫皮了,只是被烫了四下,可真的好疼啊。

我不想在暗无天日的暴室舂米了,不想被嬷嬷拽着,一遍一遍处以「酸刑」了。

我不想——

脸上的枕头被慢慢拽走,冰冰凉凉的手指抚上了我的眼睛:「就这么不想见我?」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样多的眼泪,擦完了又会不知节制般地流出来,整颗心密密麻麻地疼。

「你看你,长了一脸的痘,活像个蛤蟆。」

眼泪被轻轻柔柔地抹去了。

我终于肯睁开眼睛看一看他,刀削剑刻般的轮廓,狭长凌厉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略长的花瓣形嘴唇。

明明是我日思夜想的一张脸,为什么见到他,我的心会这般抽抽着疼呢,这种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的心真的好痛。

「你不是死了吗?」

「忽然就,就醒了。或许是,身体需要一会儿唤醒时间?」

我不解地望着他。

似是被我的眼神所伤,谢绥转过身背对我,低声道:「如果你不想见到我,那我,我先出去。」

「你别走。」我哭着从床上跳下去,从背后搂紧了他的腰,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成了模糊的呜咽,似哀求,似撒娇,似乎日日夜夜的委屈找到了宣泄之地:「你别走,别走,你明知道我很想你。」

谢绥将我抱到床上,用被子将我的脚裹紧了。

他看着我,没有开口说话。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掉下了两串眼泪:「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现在这样我好害怕。我离你这么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想你抱抱我,我想你同我说很多好听的话,我想你是我的。我想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嫁给你的那些美梦,我做过许多年。」

谢绥眉头松了下来,语气瞬间变得温柔无奈,抚摸着我的后脑勺道:「我这样的人,难为你喜欢我。这么多年,我好像欠你一句喜欢。以前觉得此话令人难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表达不出我对你万分之一的喜欢。后来想想,如果你喜欢听,无非是多费些口舌,多说两句又有何妨。我因你伤心过、喜悦过,你是我心里最特别的人,谁也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柳宴曦,我打小便喜欢你,一直都很想娶你。」

我将他推开了,泪痕还纵横在脸上,谢绥不会说这样的话,不会又是一个假的吧。

我屏住呼吸,眼含热泪发问:「黛黛是谁?」

谢绥赧然,觑我一眼,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是我。」

他开始同我解释这两年的事情。

「两年前我出征时,正逢你昏迷不醒从青云寺回来。我心中记挂着,总是不放心,战场上一不留神,遭了不测。我变成了一缕游魂,怎么也进不去我的身子。那时以为是在做梦,于是飘回京看了看你。再后来,我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飘荡在你家府邸,亲眼目睹了占你身体的女鬼是如何写下那本手札,也知道了她的秘密。你回来之后,我依旧飘荡在你身侧。」

谢绥顿了顿继续说:「你识破了假的『我』,那人放了只猫在墙洞,勒令所有人装聋作哑,目的是要你以为自己疯了,不再怀疑他的身份。你听到的挠墙声是那只猫发出来的。这声音几日止歇,那是因为,猫在墙壁里很难呼吸,声音停了那日小猫已经死了。我那时飘了近两年,已经十分虚弱,去墙壁里查探挠墙声时,不知怎么就进了小猫的身体。后来猫被移出来埋葬,我醒来后,挖了一会,得以重见天日。」

「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只猫。」

「我总说你蠢,是我小瞧了你。」

我们静静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他说我爹和三哥都回家了。

他说,他真的没想到,谢梁会这样对他。

我听着他的声音,握着他的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真的好幸运啊,老天真的格外眷顾我。

老天真的,将谢绥送回了我的身边。

我爹爹和三哥也安然无恙。

本以为是全军覆没,转瞬间化险为夷。

我应该给佛像们塑一座金身,怎么能这样优待我。

我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36

谢绥的婚事本定于十二月初四,经此一遭,已经过了日子,暂时被按下不提。

我在太子府养背上的伤,很奇怪地,又住在了太子府。

「长宁侯府正在办理你二哥哥的丧事,真的不回家吗?」谢绥问我:「是不是害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墙边的蜡梅花真好落进我的茶碗里。

二哥最喜欢这样的雅致之事,若是他还活着,定能因此蜡梅落碗之事高兴一整天。

「谢绥,崔山吹的事儿,你还记得吗?是他换了我的命格。我知道是我害死了我二哥,可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同我说青云寺很是灵验,我不会去那里为你求平安符的。我没有办法原谅他——」

谢绥沉默下来:「出征前不久,我给了他你的生辰八字,请他算算,我们的八字是否相合。」

所以,崔山吹是从谢绥那里得知了我的生辰八字,算出我的命格,才将我和杨煦芙的命换了……

崔山吹曾经给我批的命格,说是姻缘不顺,命途坎坷,若是能避开京城生活,便可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扯扯他的袖子:「我好想杀了他,你帮帮我好不好?」

「好。」谢绥伸手将我的手包住了:「今后有我,你放心。」

我一根一根把玩着他的手指,抬眼望向他:「你怎么从来不叫我『曦儿』,你手札中都敢写,小时候也是这样叫我的,为什么长大却不这样叫我了,我想听。」

谢绥嘴唇翕动,不好意思极了,挣扎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曦儿」。

「哎」,我笑嘻嘻地应了,得寸进尺道:「你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谢绥弯弯唇角:「看心情吧。」

「我本来还担心,你回来之后会像我一样,郁郁寡欢一阵,没想到,你一点也没有,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谢绥饮了一口茶,语气淡淡的,却听得我心头一疼:「我从未有过期待,没有人认出我是寻常,有人认出我,算是意外之喜。」

没过几日,崔山吹和杨煦芙的父女关系被朝中一御史揭露出来,那御史在大殿上慷慨陈词,言及杨煦芙乃是一歌姬同崔大人所生,并非杨家嫡女,不堪为太子妃,一时朝野哗然。

当日下朝,崔山吹便被捉进了太子府。

他被绑在柱子上挣扎着呐喊:「殿下饶命啊,殿下,臣并未,并未——」

「今日让你死个明白,你将杨煦芙的贱命换给了她,是也不是?」

「殿下,臣,臣——」崔山吹的脸上出现惊愕之色。

谢绥轻哼一声:「孤信任你,请你合八字,没想到你却看上了,偷偷将你亲生女儿的贱命换给了柳宴曦。你故意同她说,青云寺的平安符灵验,要她去那里求符。实则是 ,青云寺的位置恰好,正有助你做法害人。辩解无益,你的家奴已悉数招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给臣一些时间,臣会找到换回来的方法。殿下,容臣将功折罪一次,臣一定能找到换回来的方法,殿下,求您宽恕——」

「不必了,今日你必死无疑。」谢绥递给我一把刀,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倾身指着崔山吹的心脏说:「你就朝心脏刺下去,一刀毙命,也犯不上刺许多下。」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柳小姐饶命啊。」

「我,我……」我拿刀的手都在颤抖,我不敢,我还是不敢。

「笨死了。」谢绥拿走我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扔,匕首便飞到崔山吹胸口处,他一下就不动了。

谢绥牵着我的手说:「曦儿,害你的人死了,我们今后会好好的。」

37

「你怎么待在我这太子府不走了?以前你必要念着父兄,如今你都陪了我好久了。快过年了,你不想家吗?」谢绥凑近我坐下:「你不回家看看?」

我没法说,我没法和谢绥说。

我若是出了太子府,我怕我再也没有勇气踏进来了。

我是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就算谢绥不娶杨煦芙,我也再没机会做他的妻子了。

我过上了每天都能看到谢绥的生活,这是我曾梦寐以求的生活呀,日子过得像是做梦一般,这样好的梦,总有醒来的一天:「我明日就回去。」

这天晚上,我赖在他屋里就是不肯走,哼哼唧唧缠着他许久,他总算明白了我的意图。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为什么不行?哪里不行?」我急得都哭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属于我。我说『你是我的谢绥』这句话时,从来都没有底气。你以前不是我的,以后也不可能是我的。我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我就是想把你变成我的,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觉得,咱们俩一起经历了这样的奇事,我就非你不可了?」

「再等等,现在不是时候。」谢绥蹙起眉头,将我拽进他怀里:「曦儿,我们日日都在一起,你还担心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我就是想把你变成我的,你怎么就是不肯答应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成过一次婚了,我配不上你了?还是你觉得,我背上有四个烙铁印,我的身体不好看了?你总是催着我回家,是不是不愿意我跟你待在一处?你为什么总是赶我走?」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酸涩感将我淹没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一下子得到了太珍贵的东西,会产生那种冲昏头脑的感觉,我想,我是不太清醒了。

「你是在担心这个?」谢绥抚摸着我的头发,捧着我的脸去亲吻我的眼泪:「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加珍贵了,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他将我抱到床上,与我十指紧扣,细密的吻落在脸上:「你做出了选择,从今以后,你便不能再回头了。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你都不能再逃避,你要同我在一处,永远都不许放弃我。」

是一个疯狂的晚上。

我终于,将谢绥变成我的了。

早上一睁眼,谢绥似乎已经看了我许久,我后知后觉害臊起来,急忙扯住被子盖住脸,却又被他揶揄:「是谁昨晚要做女中豪杰,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不舍地依偎在他怀里:「谢绥,我好喜欢你啊。」

「今晚回来再喜欢,我等会送你回府。」

他将我送到长宁侯府门前,说是晚上来接我。

爹爹在牢狱里待过一遭,瘦了许多,精气神也去了一半。

三哥经此一劫,人亦沉稳了许多。

我跪在二哥的灵堂前,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以前我很想让谢绥回来,如今他回来了,我们之间却横亘着一个更加严肃的话题。

这个话题我从未和谢绥提起过,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成为他的妻子。

朝臣们不接受我这样一个太子妃,甚至我给谢绥当妾室他们也不许。

没关系,我只要短暂地拥有过谢绥就可以了。

爹爹和三哥决定带我离开京城,回洛城老宅生活,我同意了。

二哥也喜欢那里,我们一家人会离开京城,好好生活。

马车刚出城,谢绥带着一队士兵将我们截住了。

他跨下马,粗暴地扯开车帘,双眼通红地看着我,眼神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慌张:「柳宴曦,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世界上,仅有你一个人了?为什么背着我不告而别?昨晚你答应我什么了?你怎么能这样?」

谢绥将我拽下马车,拉着我走在长街上,回太子府的路上:「曦儿,为什么我们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却要在这个时候离散呢?以后我守着你过日子,生不纳妾,死不复娶。」

「曦儿,我很在乎你,真的很在乎你,没你我真的不行。」

「你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能娶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便能娶到你。」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被他大手拉着,缩着脖子扑扑簌簌地掉眼泪:「对不起,我想着,我走了,你便不用为难,我也很舍不得你的…..」

「以后不许这样了。」

天空中又飘起小雪花,谢绥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

我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很想与他,永远永远。

「殿下,您终于醒了。」一睁眼,几个身穿古装的白胡子老头急切地涌上来,满脸忧色地望向谢随:「殿下,您被敌军刀剑刺伤,都昏迷了好几日了。」

谢随揉了揉后脑勺,刚才在浴室洗澡,不小心打了个出溜滑。这是什么意思?穿越了?

与此同时,脑海中一道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滴——恭喜宿主激活火葬场守护系统。」

在系统的解释下,谢随终于搞明白了眼前状况,他穿越到了一本叫《竹马不敌天降》的追妻火葬场文中,男主谢绥意外身亡,需要他帮助原主完成追妻火葬场剧情,便可回到原世界。

紧接着,脑海中一段剧情传来。

男主谢绥同女主柳宴曦青梅竹马,两人之间也产生了些朦朦模糊的爱恋,由于性格原因,两人之间的那张窗户纸一直未被捅破。谢绥出征后,柳宴曦遭遇意外被男二褚九安所救,从此移情别恋,爱上了褚九安。

柳宴曦成婚之后,谢绥心有不甘,对柳宴曦强取豪夺,但此时柳宴曦的心中只有褚九安,最终柳宴曦自杀去世。

「不是,这…….这也太糟心了吧,不爱就不爱,倒是也不必把人搞死吧……」

「这是回去的唯一办法,宿主不必对人物遭遇感到同情,这仅是一本书而已,宿主可将其中人物当成 NPC 对待。」

谢随战战兢兢答应了,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开始根据脑海中谢绥的性格特点模仿他,揣摩遇到事情后,谢绥可能做出的反应。

一开始,情况还好,在谢随的蓄意模仿下,一切都很顺利,没人识破他的身份。

后来遇到女主柳宴曦之后,系统开始频频指手画脚:「宿主请注意,本文男主人设偏执傲娇,请宿主遵循基本人设,切勿违反人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遇见女主戴着男主曾经送的白玉牡丹簪,谢随给摔碎。

半夜被女主所救,谢随横眉冷对。

不仅要傲娇,还要演出爱而不得的苦楚,实在是太难为谢随了。

知晓柳宴曦被人穿过两年,谢随吓了一大跳:「不是吧系统,那姑娘也被人穿了两年,怎么办啊,她不会发现我吧,我该怎么办,我要是被发现了真实身份怎么办?」

系统也有片刻的惊慌,慌张之后很快镇定下来:「请宿主自行应对,达成追妻火葬场结局即可平安回家。」

系统强迫自己镇定,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千万不能被谢随察觉到异样。

她此次接到的任务是将这本青梅竹马的甜宠文《小青梅》变成旷世虐恋文。

原书设定中,男主谢绥和女主柳宴曦会幸福美满,一生顺遂。

这本书的男主意外死亡,她们 BE 系统抢在 HE 系统前进入了这本小说,目的是将这篇甜宠文修改成虐文。

至于什么《竹马不敌天降》,那是系统从数据库中提取了最适合 BE 结果的组合方法,就连《竹马不敌天降》也是系统随便抽取的名字,用来骗谢随那个大傻子的。一旦他完成追妻火葬场剧情,女主死亡,小说世界就会关闭,他也回不去了。

只是没想到,怎么女主这里也发生了意外?系统并未检测到啊,是书里人做了什么事儿吗?

没关系,系统自负地想,不就是这个小意外吗?她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将这本甜宠文变为虐恋文。

甜宠文有什么好看呢?爱而不得才足够惊心动魄,玫瑰本来就应该腐烂在泥土里,不是吗?

我是谢绥,曾经死于十七岁,于十九岁重获新生。

飘在人世的那两年,我看着有人藏在我的躯壳里,代替我作战沙场,代替我抚慰臣子,替我挑灯夜读,替我劳碌又平凡地活着。

我看着他扮演我,由笨拙到熟练,到后来,所有人都忘了我。

也好,他是在延续我的生命。

只是好遗憾,不能娶到柳宴曦了,说好出征归来就娶她,就差一点。

我常常会徘徊在柳宴曦身侧,渐渐发现,她不再跳舞,她不再弹琴,一手簪花小楷变成了狂放不羁的草书。

她在手札上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心事,我读着读着,忽然很想笑。

柳宴曦死了,死在为我求平安符那日。

我想起我去长宁侯府看她时,她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二哥将她为我求的平安符交给我,同我祝愿说,望殿下平安归来。

想不到,柳宴曦再没醒来,我也没能平安归来。

我在长宁侯府找她,在母后的寝宫里找她,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找她。

我在一日日的失望逐渐明白,死了就是死了,好在她并未像我一样,魂无归处。

可是不甘心,明明幸福的未来就在眼前,明明我们俩的幸福未来就在眼前。

我出征回来,骑马进城,她不知躲在哪个茶肆里偷偷看我。

人声鼎沸,一片欢腾中,我心有灵犀般发现她的踪迹,朝她投去一瞥,她躲一躲,又悄悄钻出来张望。

这时我就跨下马去,堵住她的去路,说出心中藏了很久的话,我同她说,「柳宴曦,我要娶你。」

她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去看我的眼睛,或者她轻轻咬一咬嘴唇,紧张地不知所措。

我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娶了她,我们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明明幸福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可她死了,我也没有活着。

后来占了她身子那人先是喜欢了柳照临,又喜欢了褚九安,她要嫁给褚九安了。

我明知她不是柳宴曦,却还是难过。

她在手札中说,她对温柔的男子难以抗拒。

大抵所有的女子都是这般。

我好后悔,我从未同柳宴曦说起过喜欢。

我好像天生不会表露感情,我从小就被教导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如何隐藏自己的感情。

很多很多话,我都藏在心里,从来不好意思同柳宴曦说。

我好想亲亲她,也抱一抱她,好想将她搂进我的怀里,就是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啊。

我想,等她成了我的妻子,我再也不用顾忌男女之防,不用顾忌她的名节,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一直对她不好,我总是古怪,莫名其妙生气,我就是期待,她能哄一哄我。

可她同我一样,她也不好意思,她也不会说甜言蜜语,我们就这么别扭地两心相许着。

如今她死了,很多话再没有机会说了。

就连占了她身体的人也要嫁给褚九安了。

她的名字要写进褚九安家族谱里了,就算她不是真的柳宴曦,柳宴曦和我谢绥的名字,再也不会被放在一起了。

还不如,不如假的我娶了假的她,这样谢绥和柳宴曦便可以结为夫妻了。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坐在母后宫里的石桌上看书,母后便牵着她的手去摘花,我看着书上的字,什么也看不进了。

她穿着青色的裙子,脸上挂着娇憨温柔的笑,睁着圆圆的杏眼,任母后将一朵茶花插在她的鬓间。

她好像书中所写的花仙子啊。

小时候,母亲总是问我,小福想不想娶曦儿啊。

想的,我想的,一直都想的。

柳宴曦对我好,每次进宫都给我带礼物,她还给我夹菜,她进宫了,我也有人可以欺负了。

那时不懂什么是爱,总是觉得,柳宴曦那么好看,配我绰绰有余了。

如今我死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真是好不甘心啊。

我想着,等这个假的柳宴曦成婚了,我再也不跟着她了,我不再飘在她身侧了。

光是看着这张脸同褚九安笑,我便气得七窍生烟了。

她出嫁那晚,我偷偷飘到她的闺房,望了月亮好久好久。

就在这时,她回来了,突然就回来了。

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对消失的两年万分恐惧,对父兄没能信她的话耿耿于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忍不住热泪盈眶。

可是,她要代替假的柳宴曦活下去,她要跟褚九安走了。

我想着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一颗心火烧火燎般地疼。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乖顺地站在褚九安身侧,她是柔弱的,清朗的,丰秀的。

褚九安是温润的,矜雅的,清秀的。

她一袭绿裙子,他亦着一身青衫。

他们俩站在一起,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个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嫉妒的火苗将我吞噬了,有那么一刻,我邪恶地想,她要是不活过来便好了。

可她那么温温柔柔地站着,绝望和痛楚却从眉眼间漏出来,我看到了她满眼的不甘和无力。

傻姑娘啊,我开玩笑呢,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将错就错地嫁给褚九安,平安顺遂地活过一生,我会含着泪祝福你。

她见到假的我了,她第一次戴了我送的簪子,那是母后的遗物。

我看着假的我恼羞成怒地摔碎了那枚牡丹白玉簪,他骂柳宴曦朝三暮四、他竟敢骂她不知廉耻。

他笨拙地扮演着我,他这样对柳宴曦,柳宴曦没有觉得不妥。

是不是她潜意识以为,我也会那么对她?是不是我给的爱不够,她以为我会那样对她。

想到最后,我也不敢想了,假若柳宴曦真的移情别恋了,我或许会因嫉妒,做出更加过火的事情。

可是那枚牡丹白玉簪是我母后的遗物,他给摔碎了。

好可惜,那是母后的遗物。

后来柳宴曦又遇见假的我了,夜色昏暗,他上了他的马车,还将她劫持了。

柳宴曦都能根据身形一眼认出那人是我,可那人在马车上好久,他都没能认出被他劫持那人是柳宴曦。

就算夜色昏暗,我应该还是能认出柳宴曦的吧,我能吧。

我以为柳宴曦会发现些不妥,可她并未发现。

她那样担心他,站在她二哥的屏风后流了那样多眼泪。

我气得要死,这个蠢物怎么能对着一个赝品掉眼泪,那只是个假的赝品。

可她哭得那样伤心,她一掉眼泪,我就心软了。

认不出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又不会怪她,可不能因为这个赝品哭了。

我想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手却直直从她脸上穿过。

我忘了,我再也摸不到她了。

我真的,好想回到从前啊。

后来我看她一日日沉郁下去,整日愁眉不展,脸上再未有过笑容。

她以前也是个明媚的人,不如太阳那般热烈,却也如同月亮般明亮柔和。

温柔娇憨地朝我笑的时候,我看着她,就能忘了整个世界。

我看她这样痛苦,又想,还不如不活回来,那样起码,一生中全是圆满。

我同她说,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了,我不会。

可是我只是一缕游魂,她听不见我说话。

我只是一缕游魂,我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我还如以前那般,我杀了褚九安,我让他敢觊觎我的女人。

可是现在,我只能期盼她忘了我,同褚九安好好生活。

在褚府的日子,她的眼泪总是不要钱似的掉。

真傻啊,有什么好哭的,接受褚九安不就好了。

人家褚九安一表人才,脾气也好,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还那样喜欢她,千方百计想得到她,她还有什么不愿意?

她连绣花都绣不明白,又傻又笨,有时很是矫情娇气,有时又倔强得像块石头,嫁给褚九安,她还有什么不愿意?

可是,我好想回到过去啊。

我以为她和褚九安会好好的,可不知为何,那个假的我突然想要强取豪夺,他不知为何,他现在非要得到柳宴曦。

因为柳宴曦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之处,他想害她,他抓了一只小白猫扔进墙洞里,想要她以为自己精神失常。

我那时已经在人世飘了两年多,以为自己快要消散了,终日待在柳宴曦身侧,不知这只小猫的古怪之处。

后来发现那只小猫时,它已经死了,我竟阴差阳错进了它的身体。

再次醒来时,我被浅浅埋在地下,有了四肢,我刨了好久,才能重见天日。

我挣扎着去找她,窝在她的被子一步步爬向她。

是老天垂怜,这一次,我终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终于可以,可以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我不甘心,我想要更多,我想要她明白,我没有不爱她,我没有认不出她,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好久好久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暗示她,我才是谢绥,她总是不明白。

直到那日,谢梁抓了假的我,在长春观威胁普慧道长将我换回来。

柳宴曦抱着我,抱得好紧,灼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体里。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早已识破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同我相认。

她搂着我,哭得肩膀颤抖。

我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试。

漂泊太久了,我好想,好想抱一抱她,用我自己的身躯。

我不想再过抱不到她的日子了。

我真的活过来了。

我去找她时,她正被一群嬷嬷按在刑架上施以「酸刑」,她下巴被抬起来,汗水打湿了鬓发,泪就那样从眼眶中滑下来,满脸的绝望与不甘。

后来,我杀了那群女人。

后来,我杀了崔山吹。

后来,我想杀了杨煦芙,我倒是想要看看,崔山吹换了她二人的命,她杨煦芙能承受得住这天大的福气吗?

杨统领声嘶力竭地哭倒在我面前,说他妹妹无辜,求我饶恕他的妹妹。

我终究未能杀了杨煦芙。

因为曦儿想起了她二哥,她看着杨统领百般为杨煦芙求情,想起了她二哥哥。

她求我放过杨煦芙,她说杨煦芙从未害过她,全是命运开的玩笑。

她哭得那样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哭得我的心都颤了几颤。

我终于未能杀了杨煦芙。

经历了一切之后,等待我们的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新的痛楚。

我就是想娶她,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虽然我从来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还是忍不住难过,我怕她跟着我,受尽指责。

我怕我给不了曦儿安稳幸福的生活。

我好想回到从前啊。

那时我是朝臣拥戴的太子,她是不知忧愁、温柔娇憨的姑娘。

在正好的年纪,我如愿娶了她,对她好一辈子。

此时,她在我身侧睡着了,脸上浮着一层潮红,手还随意搭在我的腰间。

方才她同我说了好久好久的情话,一场别样的奇遇让本来内敛的我们变得热烈无畏,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彼此。

我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将她抱进怀里搂紧了。

怀中人皱皱眉,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咕哝,仔细一听,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拍拍她的后背,低柔地应一句:「我在。」

忽然就释然了。

从前很好,现在,我也能将它变得很好。

我该知足了,就算命运耍弄了我,也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让曦儿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永远都心存感激。

在这正好的年纪里,我会破除千难万险,娶她,对她好一辈子。

我叫谢璟宸,今年四岁半了,父亲是谢绥,母亲是柳宴曦。

最近,我有一些小烦恼。

怎么说呢,我发现,我父王打了我娘亲。

我问娘亲,她脸都气红了,却还同我说父王没打她。

我将此事告诉了我大舅舅,他是最骁勇的守边将军,武艺很是高强,据说是生我那年才调回京城的,我要请他来为我娘亲做主。

大舅舅听完我的话,险些按不住腰间的剑:「竟有此事?」

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很是着急说:「每次娘亲都哭呢,大舅舅,娘亲一定是被父王打得狠了,不敢还手。我又打不过父王,您快去救我娘亲——」

大舅舅将我抱起来,像只威风的大公鸡一样,一路杀到了我家。

我娘正坐在炉火边绣花,脖子上围着一圈毛毛,像是只小狐狸,我真想不明白,我父王怎么能对这样的娘亲下手呢。

「大哥,你怎么来了?」我娘放下看不出模样的绣品,狐疑地瞪了我一眼。

「曦儿,太子打你了?」大舅舅的眉毛像条毛毛虫一般聚在一起:「如今大哥在,一定为你做主,你不要怕,实话告诉大哥,他是不是打你了?」

我点点头:「娘亲,你就告诉舅舅吧。」

我娘脸红了,支支吾吾说:「没,没有…..」

「曦儿,你怕什么?老实告诉我,他究竟因何事打你。」大舅舅声音突然拔起,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要听实话。」

我娘半晌说不出来话,红着脸都快哭了:「大哥,你就别问了,他没打我。就是,就是我们俩……不知怎么,被宸宸看见了。」

我娘捂住脸不说话了。

我舅舅的脸也红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孩子还小,以后你们俩注意着点。」

走的时候,舅舅抱了抱我说:「放心吧,他俩好着呢,舅舅今日就先走了。」

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大舅舅也不帮我。

用晚膳的时候,我很烦恼,饭都不想吃了。

「谢璟宸,好好吃饭,现在不吃,饿了可没得吃。」父王瞪我一眼,夹了一筷子菜到娘亲碗里,轻声说:「济慈堂总算是完工了,就以二哥的名字命名,叫做照临济慈堂好不好?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二哥哥的名字?」娘亲笑了,挽住了父王的手说:「你真好。」

哼,这两个人,一定是在做戏骗我。

父王明明打了娘亲,他还做出这样子,他净骗人!

娘亲也是,她怎么就不敢说呢!

大舅舅今天来了,她都不说,笨死了!

父王一般是在晚上才揍娘亲,今晚我一定要找到针具,不对,是找到针线,不对是证据!

我看他还怎么赖!

晚上,嬷嬷哄我睡觉之后,我偷偷起来,朝着他俩屋里去了。

果然,父王又在打娘亲。

我大手一推门,正好抓住!!

这个人,竟然在床上打娘亲,我要和他拼了!

「父王,你干什么!」

娘亲吓了一跳,急忙往父王怀里躲:「宸宸,你怎么还没睡觉呀?这么晚了,是不是睡不着呀?」

父王脸很红,声音也不正常:「滚回去睡你的觉!」

我大哭着说:「你打娘亲了,你还不承认,我都听到娘亲哭了,我要跟你拼了。」

父王叹了口气说:「你娘亲最近总是肚子痛,父王是在帮她揉肚子。我给她揉一揉,她便好了。」

娘亲躲在父王怀里:「父王说的都是真的,他是在帮我揉肚子,他要是打我,我便不会同他好了,你说对不对呀?宸宸乖,快回去睡吧,明日娘亲带你去买糖葫芦。」

糖葫芦,嗯,那好吧。

要是父王真的打了娘亲,娘亲便不会和他好了,应该就是揉肚子。

我放下心来,替他们关上门,独自回去睡了。

明天能去买糖葫芦吃了,嘿嘿。

帝后的爱情故事一向是京城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说,帝后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自小便互相爱慕。

有人说,帝后感情甚笃,曾有人看见过,皇帝尚为太子时,曾在长街上不顾体统地抱着皇后哭。

所有人都在赞美帝后的美满婚姻,他们似乎都忘了,皇后曾经嫁过人,她嫁的那人是我。

皇帝生了一副好皮囊,刀削剑刻一般的脸庞,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略长的嘴唇,这些都使得他与众不同,坚毅的气质中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散漫。

我喜爱时候经常会想,殿下生得这样俊美,难怪柳宴曦喜欢他。

我的相貌较之殿下,实在乏善可陈,我也没有殿下生得高,难怪柳宴曦不喜欢我。

我总忍不住想,若我也生得这样一副容貌,柳宴曦会不会喜欢上我?

那时候太年轻,总是翻来覆去想这些无聊至极的问题。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我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得到柳宴曦,我对她的爱并不光明正大,难怪不能长久。

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那一年,我去青云寺祈福,顺手救下了柳宴曦,那是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的姑娘。

后来我注意到了她和柳宴曦的区别,我怀疑她不是真正的柳宴曦,却趁着殿下出征在外,常常同她交往。

附身在柳宴曦身上的姑娘并不喜欢殿下,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

殿下在的话,柳宴曦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她对殿下满腔的情意,透过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览无余。

何其幸运,娶了附身在柳宴曦身上的姑娘,娶亲当晚,柳宴曦就回来了。

我一度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连老天都在帮我。

我让柳宴曦以为,我同假的柳宴曦情根深种,我用尽手段想让其留在我的身边。

唉,这些事,如今提起,实在令人不堪回首。

后来啊,我任她被殿下掳走了二十余日,我才去营救。

怎么说出口呢?当时父亲母亲跪着求我,我跪在祠堂前那样难过。

父亲母亲说,自她进门起,家中再无一日的安宁。

父亲母亲说,她同殿下本就是一对,是我插足其中,搅散了人家。

父亲母亲说,当年先皇后有意将柳宴曦许配给太子,京城谁人不知,谁又敢上长宁侯府提亲?

父亲母亲说,你将此事闹出去,她和殿下的名声便全毁了。

我那时十七岁,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抉择的艰难。

我任她同殿下待在一起,我想,就如此吧,真的柳宴曦回来了,不作为算是我的成全。

果然,我失去了柳宴曦。

后来啊,她因为和我和离过,朝中大臣不同意她嫁给太子,甚至连妾室也不许她做。

她那样一个冷静高傲的人,遇见爱,还不是一头栽进去了。

她入了太子府,无名无分地跟着太子。

太子竟在朝堂上公然立誓,今生只娶她一人,生不纳妾,死不复娶。

他自己为自己操办了婚事,下了帖子遍邀朝中大臣。

那时先皇尚在世,大臣无一人敢去参加婚宴。

我偷偷爬了太子府的墙,她的婚宴很是冷清,只有梁王和五公主到了场。

我不由得想起我同她成婚那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可她不要我,只要她的殿下。

不久后,她有孕了,生下太子的长子,朝中大臣炸开了锅,毕竟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

况且,太子连侧室都没有,生不纳妾的承诺,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太子却实实在在做到了。

那时候,殿下的脸色一直很臭,一副破罐子破摔模样,有时他面色阴鸷,又让人觉得,他有杀父弑君之嫌。

自太子长子诞生之后,他同朝中大臣的关系渐渐回温,朝中大臣对柳宴曦也宽容了许多。

其实殿下以前一直颇受朝臣爱重,只是他在婚事太过任性,他被柳宴曦拒过一次婚,后来又非要娶她,朝臣们难免觉得太子耽于情爱,难堪大任。

可适龄的皇子仅有太子和梁王二人。

那年梁王谋害太子的大乌龙事件之后,两位皇子对皇帝的态度愈发诡异,倒是一向不对付的两位皇子竟难得友善亲密起来。

后来太子登基,封了柳宴曦为后。

两人恩爱无双,爱情故事流传到了民间。

我输了,输得那样惨烈。

我顾忌家族,顾忌父母族人,在顾忌中输掉了柳宴曦。

我总是想,若是我那时不顾一切去救柳宴曦,是不是,我们也会有结果?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年轻的帝王正在上早朝。

五岁的小公主钻进帝王的龙袍下,抱着他的大腿,奶声奶气道:「父皇,你还没好啊?我都在偏殿等了你好久了。」

不多时,两岁的小皇子晃晃悠悠也跑向案桌下:「父皇,我要骑大马。」

朝堂被搅乱了,皇帝开口说话之前,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你们先去偏殿等着,一小会儿父皇就好了。」

话音未落,柳宴曦惊慌失措跑过来,蹲着前进,一手够一个,捞起两个小孩,弯着腰跑得飞快。

她的面容较以前更加温婉动人,一看便是过得极好。

她跑走之后,帝王脸上隐隐浮现出笑容,那个笑,我偷偷羡慕了好久。

  • 完 -

□ 一川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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