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沙棠舟
我及笄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要娶我的丫鬟。
我满腔的欢喜都仿佛被这场初雪冻上了似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站在房檐下,侧身对我,神情专注地看着远方玩闹的人群。
「……你要,娶阿碧?」我艰涩地说。
「阿碧是沈家给她的浑名,我已经给她改了名字,还从你们沈家的姓,叫沈清容。」他伸出一只手,接了一片雪花,寡淡地说。
「可是她的卖身契还在我家……」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霍景宴不很在意的样子:「我会找沈姑奶奶说的。」
这下,我没话说了,所以我长舒了一口气,以缓解心里闷闷的一大团情绪,点点头,头上的朱翠叮叮当当响了响,他终于舍得抬眼看我一眼,我勉强笑了笑:「你自去吧。」
霍景炎眉梢微微一松,朝我颔了颔首:「多谢。」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这会反倒抱歉似的:「你是个好女孩。」
我放下了搅在手里的帕子,低下头说:「我是不会闹的,若你可以说服你父亲和我父亲,我会同意退婚。但我不会为你出头,也不会为阿碧说理,你也应该明白这么做的后果,我只是不希望牵扯到我,你能明白吗?」
我撩了撩脸颊旁边的碎发,抬起头来:「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霍景宴这会子,反倒笑了,眉目间的冰雪仿佛融了似的,他说:「你这算什么自私。我才算是自私。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如此这般,我就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连伞都没有打,迈开步子就大步地走向人群,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离经叛道地走出我的世界。
我和他不一样,这是我和他定下婚约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沈家的嫡女,他是霍家长子,我们本该于三月后成婚,从此沈霍两家相辅相成更上一层楼,他于四岁以来的所有努力本该也是为此,可在他十七岁的这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我从来没有,没有去想过的路。
我的丫鬟阿碧长得貌美,本就是要做陪嫁送过去霍家的,而大房夫人的陪嫁有多半是要做填房送给夫家的,可他却不要,退了我的婚,要娶阿碧做正房。
我心里难免升腾起一片荒谬。
这小子,真真是疯了。
[1]
霍景宴在霍家只是庶子,不过幸运的是,霍家的正房夫人只得了一个儿子,常年有疾,平日并不示人,而他的姐姐霍姳宴入了宫,非常得皇上喜爱,自三年前皇后薨逝以后,她还隐隐有了那么点封后的趋势,霍家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沈家也乐得其见。
他作为庶子,从小足够努力,哪怕正房夫人再宽宏,也难见庶出的儿子如此得势,他出头的机会并不多,却每一次都被他握在手里。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足够审时度势,能抓住一切能把握的资源。
所以他本该在娶了我以后,入仕,从此前途无量,官拜内阁。
但他却放弃了。
他能娶阿碧,而且能风风光光地娶阿碧,我完全可以下定论。
不仅如此,他还能全了沈霍两家的颜面,这我也可以肯定。
但是他做这样的事情,无疑给正房送去了把柄,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在宫里的姐姐也很难不受影响,霍家叔叔也会对他失望,他还可以入仕,但是却会受到更大的阻力,我实在不明白,我明明都已经将阿碧做了我的陪嫁丫鬟了,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唉……」我揉了揉额角,是我还不够了解他吧,或许这背后还有什么我不懂的利害关系。
我是欣赏他的,他足够努力,长得也合心合意,但他要退婚,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在想我是哪里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要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缓缓地扣上了门,把外面的纷扰暂且关在门外。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少女明艳的双髻,头上夹了两个雪白的毛钱,还有一只似飞的蝴蝶,脖颈边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红白的小袄,可爱得紧。可再看眼睛,虽大,却无神,嘴角也是垮着的,半点生气也无。
我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说:「……我果真是不好看的。」
[2]
霍景宴将这件事处理得果真很好。
他用八字不合挡了我们的姻缘,又不知如何说服了我父亲收了阿碧……不,沈清容,做了沈家义女,如此这般,沈家和霍家就还是好亲家,只是这件事本就是他霍家不对,我父亲的举动使霍家欠了沈家泼天的人情,而且……
而且他自称下贱。
他说他本是庶子,八字天生就不合我,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就和他正好般配。如此这般,全了我的脸面。
真真是疯了啊……真真是疯了。
他为之奋斗十数年的,不就是想摆脱「庶子」的名头吗?
阿碧是有多大的好处,他甘愿自称下贱全了我父亲的脸面来换她一个好出身,摆脱了奴籍一跃飞上枝头,沈清容……沈清容……
娶的好名字。怕是从取名字那天起,就做好了让阿碧入沈家的打算。
我叫人在房里伪装我,大半夜偷跑出来去醉仙楼喝酒,踏出沈家大门的一刻,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醉仙楼是彻夜不关的,我进去,小厮们略显震惊得看着我。
我低头,一眼便明白了。
我穿着金丝线缝的小袄,看上去就十分富贵的样子,又是生面孔,这会子来的人不是醉酒莽汉,就是来玩姑娘的,我一个半大小姐,想必他们在想我到底是来捉奸的,还是来捣乱的。
我抿了抿唇,温声说:「找个安静的雅间,上两壶温酒。」
我没喝过酒,不知道什么酒烈什么酒不烈不烈,所以让小二自己斟酌,我照单全收。
大厅到了半夜仍然算是热闹,我自上了楼,透过窗看着外头和里面鲜明对比的寂静,忽而想,其实我便算是如今的长街,一如往常的寂静,而霍景宴如今就像这醉仙楼,热闹非凡。
或许他活得才算红火,我想。
酒很快上来,我斟了一杯,小小舔了一口,呛得我差点哭出来。
我咳嗽了好一会,抹去两颊的泪水,笑了。
忽而,有人敲了敲门,我一下警惕起来:「谁?」
有人推门而入,我愣愣地看着他慢慢行至我的面前。
是霍景宴。
他面色像凝了一层霜:「你在喝酒?」
我有些无措地试图找到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对上他阴沉的脸色,我脑子一片混沌。
「……是。」我只好乖乖作答。
「下人呢?怎么没有?」
或许是刚刚喝的那点酒迅速上头了吧,我居然说:「不是被你娶走了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尴尬地低下头。
他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哑声说:「你又何必如此。」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天装的洒脱都被自己毁掉了,于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开始饮酒,这酒太烈,我只敢小口小口喝。
他也只好坐下来,拿起另一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我垂着眸子。
「……许是下月初七。」他答。
「初七啊……好时候。」我这么说。但其实我想的是,他可真急啊,下月便成婚,半点也等不得。
他不再说话,我喝了三小杯就不敢再喝,酒意上头,我迷蒙地看着他,还是问道:「为什么不娶我。」
霍景宴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阿碧……阿碧她是很好,但是我……我……」我颓然地低下了头。
「算啦……」我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不是我的,从来就不是我的。」
「好好待阿碧,她是个好姑娘。」
说罢,我就要倒下,茫然中他似乎托住了我的肩,还说:「其实我……」
其实什么呢?
我没听到。
[3]
我次日醒来已经被他送回了家,无声无息的,没人知道我偷跑出去喝了酒。
父亲清早叫我过去,我一身酒气,匆忙洗了个澡赶过去,他一脸愁容等着我。
我行礼:「父亲。」
父亲叫我来,果真是为了婚事,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霍景宴那小子他配不上你,做了这么多事,竟然为了那个丫头退了你的婚!」父亲痛心疾首。
我不说话。
「但是你,你也不要过于难过,为父还会为你另寻夫婿,一定不会比他差!」
父亲蹩脚的安慰反倒是让我有些开怀,我说:「这事就再缓缓吧。左不过女儿才十四,再尽两年孝也使得。」
[3]
霍景宴的婚期很快到了,彼时更是寒凉,我想了想,给阿碧送去了一对护膝。
我是不敢去他的喜宴的,丢面子倒是其次了,就是我这身份着实尴尬了些,所以差人送了一个大红封。
阿碧确是个好姑娘,临走前,还给我绣了一个香炉。她陪我三年,我都记着。
罢了,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上的。就像阿碧在我身边三年,照顾我十分周全,每每霍景宴来总在我近前,我现在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爱,但我却知霍景宴与我确无感情,否则他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们若能比翼双飞,我也送上祝福。
总好过和我,在这浮名里挣扎得好。
值得一提的是,霍景宴的婚宴过后不久,我哥哥便去参军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比文采,我确是比不过霍景宴,不过你放心,武道上哥哥定能出头,为你争个好前程。」
我鼻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地盛了眼眶。朦胧中我看着哥哥的笑脸,其实我明白哥哥是怕我不好再说婆家,要去为了我,争那些他本不用争的功名。
他总是这么笑的,以前是要我为他遮掩他不读书,为他遮掩他和朋友溜出去偷喝酒,现在是遮掩他要离家多年的心酸,这笑容里常带点心虚,往日看了我只想笑,今日看了我却只想哭。
哥哥苦闷地戳了戳我的脸:「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粉雕玉琢,怎么就是不爱笑。」
他指头撑起我的脸:「来,给哥哥笑一个。」
我勉强撑起笑脸,他揉了揉我的头。
三天后,哥哥就去参军了。母亲哭得虚脱,父亲确是欣慰。
哥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家书,将塞外的好风光全都塞进信里,每封结尾都写「阿柔记得要笑。」
不知道这些人对我是不是笑为什么这么有执念,哥哥有,父亲也有,母亲也是,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我是否开心,现下反倒是小心翼翼起来。
父亲母亲总爱叫我出门和小姐妹们聚会,但往日里游刃有余的社交近日总让我觉得倦,我提着裙摆穿梭在人群之中,疲得我想要即刻睡去。
我愈发倦懒了。
[4]
好容易捱到了春日,我和新丫头阿水出门踏青。
阿水是新拨来的,说话连珠炮似的,又讨巧,和阿碧大不相同,但是都十分稳妥,我喜欢和她说话,不累。
没成想,这次出门又撞上了霍景宴。
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和沈清容在湖边放风筝,沈清容手腕纤细,轻轻巧巧地一拉一放,风筝就放的更高了,她略显开怀地回头望着霍景宴,霍景宴眉目间带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
好对璧人。
我转身,走向了湖的另一边。
另一边的风景显然没有那边好,人都没有几个,但胜在清净,有一棵参天古树,我仰头看着,忽然和阿水说:「阿水,你会爬树吗?」
阿水吓了一跳:「小姐?你疯了?」
我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古树的身,听到这话没出声。
阿水跟在我身后,战战兢兢,我伸脚试探了一下,她就急得仿佛丢了五十两。
我没管她在身后焦急的呼唤,一转眼就上了一个矮枝叉。古树枝繁叶茂,没有阳光晒着,也挡住了我。
我低头:「你上来吗?不上来我就上去了。」
阿水瞪大眼睛。
我心里却升腾起一片痛快。
这才是我想干的事。沈家嫡女,我当烦了。
我于是更快速地向上爬,阿水急得不行,提了裙摆就跟着我往上,我没有爬到顶,而是找了一个巨大的树枝靠下,正好能睡一觉。
阿水在我旁边,动都不敢动。我看她那副滑稽样一下笑出了声。
阿水愣愣地看着我。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阿水诚恳地说。
我扬起的眉头又垂下,又不说话了。
我们在上面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成想这都能被人扰了清净。
下头来了两个中年男子,大概是看这里没人,说话的声音并不讶异,我听了个完全。
他们说:「帝姬是就在这吧?就是霍景宴旁边那个?」
「大概是的,不是说帝姬已经嫁给了霍景宴吗?」
「那你去通知弟兄们,准备行动!」
我本不该在意,但是听到霍景宴的名字,我就很难忽略这两个带着刀的人。
[5]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带着三四个人杀到了霍景宴的近前。
可那三四个人的目标看着像是沈清容,两三个人缠住霍景宴,一个人去要带走她,我远远看着只觉得惊险,焦急地让阿水去叫人。可看这架势,等人来了,估计霍景宴的尸体也凉透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死死揪着帕子,盯着乱成一团的那些人。对霍景宴出的招几乎招招致命,最凶险的一步,领头的那人的手已经快抓到沈清容,霍景宴伸手去挡,领头的人反手一斩,几乎要将他的手斩断得狠厉,幸而霍景宴躲过了。
电光火石间,霍景宴就被人刺中一刀,后退踉跄几步,沈清容也要被带走,我一咬牙,冲了上去,捡起他们遗落的一把刀,假模假式地挥了几下。
那几个人被我的架势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却是一个闺阁小姐,皱着眉头大骂了一声,我立刻喊道:「我的丫鬟已经去叫了护卫,你们拖延得太久,已经来不及带走她了!」
那三四个人对视一眼,并不多理会我,只是伸手要去抓沈清容,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们并没有选择伤害我,说明不敢把事情闹大,而霍景宴身上已经没几块好地了,沈清容却是齐齐整整的,那就说明他们也不敢伤害沈清容,再联想什么「帝姬」,我一咬牙,提着刀,架在了沈清容脖子上。
「小,小姐!」沈清容吓了一跳。
霍景宴捂着伤口大喊:「靖柔!」
那些人也吓到了一般,我咬着牙说:「退后!不然我杀了她!你们担待得起吗?」
听我这么说,那几个人脸色起了惊疑的神色,我才反应过来,一阵懊悔。
完了!说漏嘴了!
我只好找补:「她是沈家小姐!霍家的大夫人!」
我不知道他们信多少,但总要试试。
说话间,阿水带的人已经到了,看到这副景象,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小姐!」
那人看计划已然是失败了,恶狠狠得瞪了我一眼,转身便逃跑了。
到这,我才脱力一般,而霍景宴则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沈清容,紧张地询问她是否安好。
沈清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摇摇头。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如何滋味。
我率先道歉,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太鲁莽了。请二位原谅。」
霍景宴抿着唇,看着我。
我舒了舒胸口的郁气。
真是闲的。我想。
我又行了一个礼,叫阿水接过沈清容,又叫人去扶霍景宴,就打算先行离开了。
「阿柔。」霍景宴叫住我。
我没有转身。
「……你的手,记得上药。」他闷闷地说。
[6]
我的手并没有大碍,只是父亲暂时不许我出门了。
我学做了些小玩意,兴冲冲地拿去给父亲看,跟他指着说,这是袖剑,这是飞镖,这是玄铁针。
父亲吓了一跳:「小丫头片子的,怎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危险?我倒不觉得,我觉得这些东西有用极了,上次那一次刺杀,不仅吓坏了沈清容,也吓坏了我,那些人的刀尖几乎怼上了我的鼻尖,我明明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强作镇定,那种无力的恐惧,我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真有危险,谁都靠不住。
被父亲驳斥的我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自己满桌的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阿水,全收起来吧。」
阿水顺从地应了一声。
被禁足的日子里虽是无聊,但好在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信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哥哥说,胡人内部分裂,所以这仗打得极为容易,不久以后就可以回京了。此外,他还说遇到了胡人的公主,和中原人长的大不一样,独具风情,还说有桩奇事,便是通常来说,胡人和汉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不大为胡人所容,但胡人目前的首领铁木次大汗却十分尊重他的汉族夫人。
真是奇了。我放下信,双手合拢,哈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京都的天已经这么冷了。
「听闻塞外风沙大……」我提笔回信,最后结尾「不知兄长新年时可归家否?」。
[7]
哥哥确实没在新年赶回来,由此,今年新年就过得格外冷清了。比起霍家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我们家就只是简单地吃了个年夜饭,便罢了。
外头飘飘扬扬着大雪,天地银装素裹一片,各家都欢欢喜喜,只有我们家三人,忧心地看着西北的方向。
好在,过了年,就快开春了。
行军的队伍在三月时顺利凯旋,父亲早早得了消息,领着我和母亲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待,待哥哥从宫里领完赏就可以回家了。
大老远的,就看到哥哥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下来,一身劲装被风吹得飒爽极了,迈着大步走到家门口,到了近前,我细细一看,黑了不少,又高了一些的模样。
哥哥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但是面上确实爽朗地笑,可是一靠近我们,就被忍不住眼泪纵横的母亲一把塞进怀里,上下仔细摸索,生怕哪里伤了哪里残了。
我眼尖,瞧见这个身上还带着浓浓西北风味的七尺男儿鼻子一酸,眼角泛起晶莹的薄泪。
他说,西北的风太大了,吹得人直想家。
哥哥这次回来可是带着功勋的,父亲十分开怀,大手一挥,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席。
来的自然都是些亲朋好友,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也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了宴会上。
我揉了揉笑得都僵了的脸,低下头。
哥哥有些不虞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这夫妇俩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礼。」
我抬起头,果然见霍景宴负手跟在沈清容的后面,而沈清容带着一个琉璃杯,脸上挂着笑朝我们走来。
「恭喜义兄凯旋。」沈清容满脸笑容。
哥哥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清容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看霍景宴,霍景宴站在那里,示意她把东西送出去。
沈清容递出手上的东西:「义妹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个琉璃杯还算值钱,请义兄收下。」
哥哥还是没接。霍景宴微皱起眉头,索性将东西搁在桌面上,就带着沈清容离开了。
我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又听哥哥说:「阿碧这是出息了,琉璃杯都说还算值钱,恶心谁呢这是?」
我回神,拿起那琉璃杯,细细打量。琉璃杯这东西虽然我朝已经有作坊可以产了,但原料及其难得,大部分都被胡人控制在手里,所以琉璃杯的产量并不多,霍家贵妃有几个倒是不足为奇,拿回家孝敬一下长辈也算说的过去,可是霍景宴竟舍得拿出来给沈清容做随礼,已是十分爱重她的表现了。
我摩挲这上头繁复精巧的花纹,沉默以对。
哥哥又讨巧似地说·「我看霍景宴对阿碧也不怎么上心,你瞧我方才都这么给阿碧脸色了,霍景宴那护短的性子按理说早该为她说道说道,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勉强笑了笑。
很快,一个更为令我和兄长惊讶的身影出现了。
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公公,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手上捧着一个玉观音,出现在门口。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吃了一惊,赶快迎上去。
内侍的出现难免引起宴席的轰动,内侍将玉观音放在我身后婢女的手里的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脑袋去看,父亲也及时赶到。
父亲和内侍来回打了几个官腔,内侍就压低声音说:「沈大人如今好福气,令郎在战场上的英姿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皇上龙心大悦,道是过两天,还要给令郎单独封些赏赐。」
父亲瞬间就明白了,脸上的笑容险些裂到耳后,喜气洋洋地送内侍离开。
我和哥哥自然是摆脱众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哥哥将玉观音摆在桌上,我则笑着拍拍哥哥的肩:「哥哥如今也是有圣眷的人了,今后说话做事可都得小心着些了。」
哥哥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好看到那封慈祥的玉观音,好奇地问:「哥哥在看什么?」
「阿柔,你说,这玉观音送出来,贵妃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笑了,哥哥不与各家的贵女们交往,是不知道的。这玉观音虽然做工精巧,用料也算是上乘,但是宫中的人向来是不缺这个的,受亲重的大臣们往往是生辰能得一个,喜得麟儿又得一个,只要送送礼,皇上就给他们塞玉观音,总之要显得亲厚,也不能时时费心,就寻了这么个省事的法子。
听闻有些大臣家里,能有一面墙这么多的玉观音呢。
我如实和哥哥说了,哥哥却反倒没有如我预料一半和我笑起来,而是皱起了眉头,一副十分惆怅的样子。
我赶紧问道:「怎么了?」
哥哥一副怅然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宫里的娘娘入宫前曾与我有过交流,是极其爽朗痛快地女子,不拘小节,从来不做流于表面的事情,而如今竟然也学会这些官场上的表面功夫了。」
说罢,哥哥颇有些遗憾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知哥哥只是对时过境迁的些许感叹,所以就没再多言了。
[8]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热闹过后,我和哥哥清算起宾客的随礼,不禁大吃一惊。
虽说办宴席已经是有点掏空了父亲一个五品官的家底,但是这些随礼粗粗算来,却不仅填补了这空子,还让我家大赚一笔。
「诸位还真是十分舍得掏银子。」我感叹道。
哥哥一副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们一家其实都十分明白,哥哥西北一役打得十分漂亮,而如今又是文官当道,愿意习武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这其中应是少不了霍家贵妃为了补偿的进言,但总归,哥哥这个半大还没有考取功名的儿郎算是走出头了。
再受圣眷的武将也要有战争才能再往前走。我们家一时间沉寂清闲不少,唯一能激起点涟漪的就是,四月,霍景宴又来了一趟沈家。
是为了取沈清容的籍贯,取了她的奴籍。想必他已经打好了关系。
我凭着私心从父亲那里拿到了文书,给在连廊的霍景宴送去。
他又背对着我。
似乎从及笈宴那天以后,他的面上就少了许多笑容,站着的时候,眼神也总是茫然的。
他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霍景宴的一生似乎总是目标十分明确,不过就是为了大家都可以用正眼看他,不因身世而瞧不起他,站在那的时候,腰板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根钉子钉在木板上,带有坚韧的气质,和旁人全然不一样。
但是如今,这颗钉子似乎动摇了,茫然地看着天地间,不知自己为何奋斗这么些年。
我到时,他听见动静,恰好转过身来,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而这瞬间,瞧见他脸上难言的软弱,我才恍然发现,原来这颗向来早熟的钉子,也不过只有十七岁罢了。
我将籍贯递过去,他接过,我忽然就很想知道,到底……到底为什么,他会选择沈清容。
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将内心所想问出了口。不由得有些懊恼,这样是否过于冒犯了些。
他怔了怔,表情又显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许久才说:「阿碧身世可怜,又体贴人,没什么不好的。」说罢,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是耽误你了,但你也不必……」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的什么,也知道我此举实在是太过唐突了,在我冷静地福了福身以后,我才低声说:「可是这样的丫鬟,不只我沈家有。」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了。
[9]
六月,皇上忽而下了急召,召兄长进宫,我便知道,京城的天,开始变了。
待当天兄长回来,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胡人屡屡来犯以来,圣上就下了严令,不许胡籍再入京城,往来商贾也几乎是查到了祖宗十八代,更不许人私藏京城地图,以防胡人直抵京城,闹出大乱子。
可如今,边境那边来报,说是有一队胡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整个中原的地图,一路突破他们的搜查关卡,隐隐有直抵京城的打算,圣上忧心忡忡,于是此次封哥哥一个六品御史统领,叫哥哥去京城外二十里远的四百城守城,决不许胡人再进一步。
想来是由于哥哥曾上过西北,和胡人首领曾正面交过手的缘故。
我颇有些担心,便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胡人首领的问题:「胡人首领可有什么软肋可抓在手里?他行兵打仗有什么缺漏?对哥哥你算了解吗?」
哥哥颇有些无奈:「小妹你问了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
我自然说:「全都答呀。」
哥哥虽知这些问题讲给我女儿家没什么用处,却还是细细说了,好叫我安心。
第二日,哥哥便披了战甲,前往四百城。
太平盛世时,自然是文官得势,到了多事之秋,武将便十分难得,哥哥赶上了好时候,刚入仕途便得了个六品官的位置。
与此同时,皇上下旨,严查京中与胡人里应外合的奸细,而大理寺现有的官吏大多熬成了老油条,京城势力盘根错杂,这种事还需要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查,才算有眉目,霍家贵妃又十分得圣上爱重,绕来绕去,人就选到了霍景宴头上。
哥哥抵达四百城不过七日,四百城便立刻传来消息,胡人果真抵达了四百城,欲从此打开通往京城的口子,哥哥率领三千人守城,才发现先前边境传来的战报有误,来的人哪里只一小队,粗略算来,也有两万人。
而哥哥在前线做好了死守的准备,胡人的队伍却好像轻飘飘地打了个弯儿,很快分了三个小队,往三个方向直突京城,这般迅勇的反应,不说首领手中有明晰的地图,和及时的消息反馈,恐怕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哥哥在前线焦头烂额,霍景宴在京城内也是忙翻了天,查籍贯缩范围,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掉。
胡人定是在京城安插了奸细。形势越发人人自危。
[10]
我心下担忧哥哥,怕京城内的奸细再传出什么消息再让哥哥遇险,只好找了沈清容来,细细询问霍景宴调查的近况。
沈清容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一手扶上侍女的手,轻飘飘地从马车上下来,摇动的发髻和她精致的容颜,对比起我的忧心忡忡来,都快不知谁才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小姐了。
阿水在我身后咬耳朵:「她倒是过的滋润。」
我按下她,我是十分不乐意和她打交道的,因为她也不算十分见得还愿意和沈家打交道,但我实在是担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进了室内,我叫人上了茶,便急切地询问起内奸一事是否有眉目,沈清容捋了捋自己的碎发,说:「眉目定是有的,夫君没日没夜地查看籍贯……」
我细细查看她的眉眼,比起去年冬天,已然有了贵妇人的贵气,不再有瑟缩着的小家子气,眉目间俱是从容的气质。
霍景宴真是将她养的很好,就像这贵气是她与生俱来的一样。
只是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该透露的半点没说。
我压下恼怒:「所以呢?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可是机密,夫君特意嘱咐过,不可告诉旁人。」
这会不仅是我,连阿水都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脑子进水了不成?叫你来讲的是要事,你叽里呱啦讲了一堆,要紧的你倒是一句不说!」
沈清容听罢,皱着眉头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冷哼说:「小妹若是不懂管教下人,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阿水怒火中烧:「下人?你不是下人?跑到主子的房里翘主子的墙角你还有理了?端着是个夫人拿什么乔?我们公子如今也是领了正经官职的,你家夫君除了一堆破事缠身有什么功名?你在这装什么大小姐?奴家出身永远就是奴家出身!」
这话讲得过了,我刚要阻止,就听外头的下人就大声喊道:「霍公子,霍公子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霍景宴就一把掀开我的帘子,大跨步迈了进来,面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阴沉地说:「霍夫人早已不是奴籍了。」他已经行至沈清容旁边,一把揽过人,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比谁高贵,沈小姐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又哪里来的资格说别人下贱?」
像是有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我遍体身寒,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阿水也被他这番话喝住了,他拉着沈清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手脚冰凉地望着他被风吹起的衣角,好半天,才喃喃说:「……是没有资格……」
阿水近乎手足无措了,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大事。
[11]
那天以后,我再也不自作聪明去打听什么了,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整日整日发呆。
阿水都快哭了:「小姐,我有错,你打我骂我都好,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呀。」
我仍旧不说话。
哥哥的战报一封紧接着一封,上午刚读完下午又送到,内容近乎惨烈,看的人快要窒息,我每天看着,手都几乎拿不稳那信。
最后收到的一封,写哥哥带的兵只剩下五百人,而胡人还有两千人,哥哥请求了无数次支援,但因为京城周边本就没有几个兵,怎么抽调也掉不出来人了。
四百城已经成了空城了。百姓逃的逃伤的伤。
圣上大怒,叫霍景宴进宫问责,听闻怒火几乎大到要掀了整个御书房,而霍景宴在里头待了整整两个时辰,都没出来。
我捏紧手上的帕子。
好半天,我沉沉地说:「阿水,套马,去四百城。」
四百城已是空城,前方虽然守的死紧,后方却只有寥寥几个哨兵,我从京城出发,从后方进去并不算难。
此去归期未定,我甚至留了绝笔书于我的妆台上。
我让守城的护卫去通知兄长我的到来,兄长急匆匆从里头赶出来,看见我,急的口不择言:「小妹你来做什么?!」
殊不知,一看见他,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哥哥哪还有出发前气定神闲的模样?瘦的两颊凹陷,身上的战甲伤痕累累,也渗出不少血迹,头发凌乱。
我还未及说话,就有小将匆忙来报:「统领!胡人又来了!」
兄长大惊失色,匆忙中叫人看好我,就提着枪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咬下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周遭的将士看我无疑不是皱着眉头,都觉得我是来捣乱的,我看着哥哥策马走远,恳求地对旁边的将士说:「带我上城墙,我有办法让胡人退兵!」
[12]
将士对我说的话虽是将信将疑,却还是带我上了马。
路过四百城,我几乎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目之所及,全是血色。
四百城里早已没有生活的百姓,而如此靠近后方的地界都能看到我朝将士的尸体,可见战争是如何焦灼。还活着的人要么在呻吟,要么在昏迷。而还能站着的人,几乎都上了前方的城墙。
将士带我一路策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漠然地一路策马。
但是现在也不是悲伤感秋的时候!我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城墙,刚一到我就立刻翻身下了马,提着裙摆一路冲上城墙。
还未上去,就听到哥哥和胡人首领正在喊话,胡人首领叫我们归降,这次京城在劫难逃,哥哥大骂他无耻休想。更到近前,将士们双目通红,却还是死死拉住手里的弓箭以及投石车,攥地双拳发白。
我一路狂奔至哥哥身后,不顾哥哥震惊的目光,急切地说:「哥哥,我或许有办法让他退兵。」
哥哥震惊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哥哥,我再确认一次,铁木次是否有个女儿?」
哥哥眉头皱得死紧:「似乎……是有一个?」
那就是了!
我咬牙。下头的叫喊声愈演愈烈,将士们的精神状态却是如此叫人担忧,不能再拖了!
我立刻俯身,将好对上铁木次留着大胡子的脸,铁木次见我不过是个小姑娘,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怎么?你们中原人朝中无人了?让一个小姑娘来上战场?哈哈哈哈!」
嚣张!
我冷哼一声:「铁木次,你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在京城内吧?」
放肆的笑声几乎立刻戛然而止,我心下微微一松,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放松抓着裙子的手,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铁木次的面色僵住。
我深吸一口气,如今讲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我必须保持镇定,我必须,我必须打赢这场仗!
「你的女儿不仅早就被我们控制,在三月后,传出的所有消息几乎都是由我们传出的,难道你不觉得,你这一路,来的过于轻松了吗?」我嘴角挂出一抹笑。
铁木次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不可能!你们不可能传出假消息来……」
我立刻说:「信不信那是由你了,但是呀……」我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你的小女儿可是真真切切地在受苦呀,你有没有听到,她在喊阿爹呀?」
铁木次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你们……你们对我的女儿怎么了!」
我如获大赦。
就是这句话了!
我微笑:「没怎么样,只是圣上说了,你们胡人再进一步,我们就拔了你女儿一个指甲……」
铁木次几乎是立刻就大声喊道:「不!」
我悠悠转身:「你现在退兵或许还来得及救你的女儿。给你一刻钟考虑,若是同意退兵,我立刻做主,放了你女儿。」
这话说的我其实冷汗津津,做主?我哪里来的资格做主?只是我一个小女孩,站在这无论再有气势,那也不够有信于人的,只有我装出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才能让他对我有所信服。
此时此刻,我不禁有些感谢我因为匆忙没来得及摘卸的金银首饰,虽然不算十分富贵,但和旁的将士的尊容比起来,我几乎算是十分齐整的了。
哥哥也还在震惊于我说的话,我转身后立刻压低声音和他说:「立刻叫人回京,捉拿霍夫人沈清容!」
哥哥的眼睛又瞪大两分:「什么?!」
哥哥声音压低了几分:「你莫不是疯了?沈清容?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这事我自有把握的!你且去吧!」我恳求道。
铁木次还在犹豫时,有个夫人却疯疯癫癫地跑到他的身侧,拉着他的衣袖哭喊道:「阿兆,我们的阿兆还在他们手里啊。」
我立刻望去。那夫人穿的虽是胡人的衣服,可却是一副汉人长相,那么,这一定是传闻中铁木次极为尊敬的那位汉人夫人了。
我忽而想起了什么。
好机会!
「哟,这是铁木次大汗的夫人吧?生的好颜色呀。」我轻飘飘地说。
「只是不知道,这么柔弱的夫人,可对付得了您的其他妾室呀?」
铁木次和那夫人同时向上望来。
「想必你是很好奇我们是怎么拿到消息的了。哎,说来也容易,阳春三月,我们查到有一队来自胡汉边境的小队进入京城,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我们早早暗中跟踪了他们的动向,却发现那几个人入京,不为别的,竟是为了刺杀您的千金呐!」我面带嘲讽着说。
「没想到吧?泄露你们作战秘密的,竟是自己人呐!」
此话一出,我敢肯定,就算先前铁木次只将我的话信了一半,如今,他也该信九分了。
果然,他不再犹豫,怒气冲冲地挥手示意退兵。
我在他的身后大喊道:「等你退到三十里外,令千金必双手奉上!」
说罢,我从城墙上下来,顷刻间,冷汗就沾湿了我的后背。我脱力地倒在哥哥怀里,满身都是冷的。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周遭将士全都以崇拜的目光严肃地看着我,回头,哥哥的脸上也满是肃穆。
哥哥牵着我的手,大声宣布道:「我们,赢了!」
顷刻间,欢呼响彻城墙。
[13]
从四百城回来,第一件要事。我马不停蹄地叫人进宫递了拜帖。
圣上的消息显然比我更灵通,不多时,我已经被请进了御书房。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给自己打了个气。
这一仗,更加紧要。
霍家今后的所有气运,几乎就拴在这次了。
来的路上我已经想明白了,沈清容是霍景宴亲自抬举进的霍家,这次若不把霍景宴的事情摆干净了,连沈家也难逃一劫!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外头近乎鸦雀无声。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
「臣女沈靖柔,参见陛下!」我跪伏,朗声说。
「平身。」皇上的声音虽然严肃,但我却隐隐听出了一丝温和,这让我心下一松。
我起身时略扫了一眼霍景宴,他还跪在那里,面色铁青却又发白,神色怔松,我就立刻知道了,想必他已然得知了沈清容的事。
皇上显然已经发过一轮火了,态度还算是温和,这让我也放心不少。
「你速速讲来,你是如何发现霍夫人是奸细的?」皇上面色不虞。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又是一番排山倒海,「霍夫人」,皇上称沈清容是霍夫人,而非沈清容。
可我,却不能坐视皇上就此坐实霍家通敌的罪名,就算……就算不为了霍景宴,也为了霍家的叔叔伯伯。
我咬牙,恭敬地回道:「回皇上的话。阿碧于沈家待过三年,是臣女的贴身侍女,三年来阿碧没有任何不对劲,臣女也并未察觉到任何错处,只是自三月,臣女和霍家哥哥以及阿碧曾遭遇一次突袭,那次臣女恍然间听到那几个贼人称阿碧为『帝姬』,臣女当时并未多想……」说到这里,我又磕了一个头,「请皇上恕臣女之罪!」
皇上挥挥手:「无碍。」
我见状,继续说着:「可本朝从未将公主称之过『帝姬』,臣女当下只觉得是自己恍然间听错了,并没有过多起疑。而后,兄长从西北归来,曾与我讲起过西北的风土人情,说到铁木次大汗时,还因其格外重视其汉人夫人而啧啧称奇,臣女也因此多问两句,方知铁木次此人极重亲情,尤其看重自己的汉人夫人,以及铁木次的房中除了汉族夫人,也有联姻而娶的胡人贵族。」
「后来臣女读书,无意中得知帝姬乃前朝对于首领之女的称呼,而前朝已经覆灭近百年,余孽留到此时作孽,就显得极为怪异了。而三月那次刺杀中,为首的三人全是汉人长相,却不曾见其伤害阿碧,因此,臣女起了些疑心,问了兄长方知,我们与胡地的接壤之处胡汉通婚十分普遍,又因地处偏远,不少胡人和汉人都还保留了『帝姬』的称呼,现如今尚存帝姬之称的,想必也只剩下胡汗边地了。」
「但是凭此,臣女还难断定阿碧便是胡人公主,是因后来兄长冒死坚守四百城,臣女忧心万分,急切想要得知霍家兄长究竟将内奸查到何处,意外见得阿碧形容平常,且不说不如臣女般忧心忡忡,更是面带喜色,可是后来的交谈中,臣女却发现霍家兄长实则没什么进展,可国防大事,霍家兄长如何不会为国鞠躬尽瘁?想来,阿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则至关重要。」
「更且,阿碧对于霍家兄长查案细节近乎了如指掌,可说起要紧的却语焉不详,臣女这方才怀疑起来,而阵前,病急乱投医,臣女对铁木次诈了一诈,铁木次果真及其在意其女儿,不出三两句便漏了馅,臣女这才敢让哥哥派人禀告圣上,捉拿胡人奸细。」
我一口气说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算是尽力,能为霍景宴开脱到这个地步,已然是耗尽心血了。
皇上听罢,神色却是几番变化。
我知道我心里这点小心思瞒不了这位年近四十的九五至尊,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半晌,皇上开口:「果真是有勇有谋。沈大人养的好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你若是男儿,必不会比霍景宴差到哪去。」
听到这话,我终于是松开了死死攥住帕子的手,身子有些脱力地向下沉了沉。
我知道,沈家没事了,霍家也没事了。
[14]
皇上没有留我太久,同时,也放了站了整六个时辰的霍景宴归家。
霍景宴从地上起来时,神色阴晴不定,我说不上他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心中此刻也只有劫后余生的空茫,并顾不上他许多。
于是我和他缓缓走出了御书房,一前一后,同样的沉默。
阴沉的宫道上并没有一个人,而周围寂静无声,没有灯火,只有前方的引路小太监默不作声地举着这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高耸的宫墙给人带来浓厚的压抑感,空气胶着,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不去见见霍家姐姐吗。」沉默了一路,眼见快走到宫门,我说。
霍景宴停下步伐,我盯着他的背影,忽而发现,他的背,不知何时开始弯下去了。
「……姐姐是后妃,没有皇上准许,没有人见得。」他的声音极轻,极轻,轻的让人几乎听不清。
他此时看上去沧桑了至少十岁,可我却很不应该地走神了。
哥哥曾说过,霍家姐姐向来洒脱,不受世俗束缚。
可如今,却连自己的亲弟弟进宫,她都难见上一面。
我不禁有些惋惜。
霍景宴不再继续前进,我也停下了步伐。
霍景宴面无表情地向上看去,说:「你看着宫墙,四四方方。可像个牢笼?」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像牢笼!」说罢,我凑进一步,咬牙切齿:「慎言!」
霍景宴却只是轻轻巧巧地撇了我一眼。
「我还记得,我上一次见姐姐……是在去年的此时了。」他忽而自顾自回忆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觉得现在的他,极为危险。
可说来奇怪,照理说他和阿碧浓情蜜意,如今阿碧叛他入狱,他本应该悲伤至极,可是他的表现却更不像一个情场失意人,倒更像是那诗写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郁郁。
明明早已经入夏,可见着他如此,却还是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凉意。
「人人都说姐姐位高权重,是得了大好气运,可是,姐姐在宫里……过的是如何折磨的日子……人人要算计她,她没有家世背景,只能自己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这宫里人心是黑的,磋磨的人,几乎找不到原来的模样。」
「阿柔,你说,我们奋斗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是为了利?可这些东西,即使到手了,到头来,还是要因为一个人的喜怒而得失,这到底,算什么世道。」
他说的极为动情,连风中隐约带着的树叶沙沙声,似乎都在为他哭泣。
可我却觉得十分荒唐,荒唐到家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这就是你背弃我们的婚约,求娶阿碧的理由?」
随后,我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恶狠狠地扇去。
「霍景宴!你疯了不是?」我不顾形象地吼道。
霍景宴愣愣地看着我。
我生生被气笑了:「你顾影自怜,连累沈霍两家给你的幼稚擦屁股。你怨天尤人,甘愿自毁前程自甘下贱。你说不愿自己的前程挂在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上,你可知若天下寒士都如你这般想,这天下早就覆灭了!」
我气的浑身发抖,心里又是气急又是恼怒,还夹杂着失望,更有对自己原先对霍景宴认识的可笑!
「我……我……」我满腔愤恨 ,一时间却憋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好说:「你有多荒唐!你自己看看!」
霍景宴被我生生骂傻了,我说完,胸口依旧愤恨难平,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样又是来气,四下寻觅,却没有趁手的东西给他狠狠来一巴掌,干脆将手里捏成一团的手帕恶狠狠地扔到他脸上:「我若是你长辈,真像把你塞回肚子里再生一次!」
说罢,我再不顾什么小姐情态,迈开大步走出宫门。
[15]
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霍景宴真是……真是……
我原以为,我竟原以为他是和我一般的人!都是被这世俗束缚,怎么也挣脱不开的人!
我即便再满腔愤恨,却也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马车摇摇晃晃,晃散了不少我心里的疲惫与怒气。
趁着夜色,我才敢大掀开马车的帘子,吹一吹夜风。
夜风凝结成一团,在我脸上糊地严严实实,一阵冰凉,我才清醒不少。
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我原先身在局中,想当然地将每个人都放进我所构想的世界里,认为霍景宴本该就如此向上的过一辈子,现在想想,本就是我强人所难。其实霍景宴细细算来,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岁。
十八岁,什么都还年轻,他有气性,不甘一辈子被别人操纵一生,只是选错了路,选了一条自以为是挣脱世俗的路。不过他还年轻,还有机会,我想。
可是,连霍景宴这般的男子,尚且都认为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我身为一个女子,又有什么办法从这世俗里挣脱出来?
长街漫漫,何处是归处。
「唉……」
外头的街道没什么人气,一片阴森森的,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所以挂着大大「沈」字的灯笼就显得格外显眼,眼看越来越近。
想到一会回家,还要接受父母的责问,我的心就又疲倦起来。
一下马车,果然,父母就坐在椅子上等我。兄长几天没睡过好觉,此刻早已经歇下了。看着父母眼中的疲倦,我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我立刻跪下:「女儿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忧了。」
父亲母亲对视一眼。
母亲率先拍桌而起,父亲则端起了茶杯,母亲怒道:「你这丫头也知道这是不孝?那是战场!刀剑无眼的地方你都敢闯?有这么事不能让你哥哥去办?」
我扁了扁嘴:「那不是情况紧急嘛……」
「急?你写封信递给你兄长要多花你多长时间?」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手指几乎点到我的鼻尖。我知道母亲想来性子急,摸了摸鼻子,没敢再说话。
母亲又叫嚷了一会,怒气冲冲地坐下,喝了口茶,看着我眼观鼻鼻观心那样,颇有些心累:「你这丫头,前十六年的文静贤淑莫不是都是装的吧?你瞧瞧你,房里那都些什么东西,那也都算了,连前线你都敢上!」
父亲及时打断了母亲,正色起来问起事情的经过。
我当然是将始末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越听,父亲的表情就越严肃。
我口干舌燥地说完,就自顾自站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喝完,见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不确定的说:「女儿可有什么错漏?」
父亲严肃地说:「你这事,办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办得极好。你给了陛下一个台阶。」
我立刻心领神会:「您是说……裁剪冗员?」
父亲点点头。
我当然明白。胡人这一场仗,打得我们养尊处优太久的九五至尊意识到,原来那个向来自诩强大的泱泱大国,真到国难时刻,连一个英雄也拿不出来。
文官太多,未必是好事。陛下肃清朝堂的严令一下,不知又要有多少指着国库养他一辈子的官员要哭天喊地了。
我说:「这事绝不会连累到沈家,我们只需要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便是了。」
听到这话,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下。
我不明就里。
半晌,父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连忙问道:「怎么了?」
父亲和母亲的表情都略有落寞,父亲说:「明明,明明感觉,你还骑在我身上叫爹爹的日子就在昨天,怎的如今,你已经可以和爹爹议论起朝堂之事了。」
「怎么,怎么我们全家娇生惯养的娇憨的小女儿,如今这么通事务起来。」父亲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茫然之色,「怎么连你也……」
我怔然。
「怎么忽而之间,阿然入了伍当了兵,你也出落的如此七窍玲珑心……感觉昨天你们还是找不着北的小孩子,怎么如今……忽而就找着北了呢?」父亲的神色十分复杂,若要仔细探寻了,那大概是某种失落与惆怅。
人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当少年知道了愁滋味,长辈就该悄然离场了。
我看着父母鬓边的华发,有些鼻酸。
[16]
第二日哥哥起床,茫茫然然地看着我和父母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有些牙酸:「不是,爹,娘,你们怎么变卦呀?不是说好了小妹回来必要好好罚她一顿的吗?」
父亲停下和我的笑闹,没好气的说:「你妹妹是为国立下大功的人,罚什么?倒是你,日上三竿了还在睡!你要有这睡觉的功夫读书,用得着你妹妹替你操劳?」
哥哥累了半个月回家,好容易睡个好觉,一觉起来平白挨了顿骂,委委屈屈地揉了揉鼻子。
我忍不住笑了。
这般快活的日子总是过不了太久的。
很快,圣上的口风就传遍了京城,现下谁都知道圣上要大洗牌,如今人人自危,皇上不喜拉帮结派,那些处于朝廷边缘的小官急得跳脚,却还不敢找官职大的拉他们一把,算来算去,只能暗戳戳地往沈家塞东西。
今日那个官送的什么玉蛤蟆,明日那个官送的千里江山图,后日又有什么金钗银钗的送到门前,父亲咬死了口风,一概不许收。
如此这般闭门谢客了五日的光景,沈家慢慢的也就没有人来了。大家都说沈家持才傲物,官职不大架子不小,很快,沈家成了人们心中发现怨气的最好地点,人人都恨不得唾上一口。
而这前后鲜明的对比,也只是半月内发生的事罢了。
起先哥哥气得跳脚,后来也就慢慢淡了,明白骂得越狠的人,必是失去的最多的人,想明白了这点,也就无所谓了。
总不过你逞逞威风,没有脚的青蛙,也跳不了多久。
只是也不是全然不受影响的。往日的贵女活动,虽不是场场都给我下帖子,但每月至少都有七八回,这个月可真真是清闲了,一封都没有。贵女们都在积极走动关系,谁都没走我这条。
一旦危机来临,女孩子们的嗅觉也是相当敏锐的。她们可以像鱼儿在水中一样收放自如的探听消息,可是却无法同碎石交谈,甚至,都不想看一眼,下意识地就忽略它,仿佛只要忽略了,就能忘记,自己的族群了竟然出了个异类。
我就是那异类。
不过我并不十分忧伤,因为对于我来说,不和她们交流我反而更加自在。
但是这人人喊打的氛围终究是惊动了圣上。即便我们什么都不说,圣上还是无法看着自己要培养的未来心腹在这京城里寸步难行。
八月,圣上下了一封让满京城全都哗然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女沈靖柔,温敏贤淑,有勇有谋……」宫里来的内侍尖细的声音似乎要划破这伪装的宁静。
「……特封为长宁郡主,钦此——」
那内侍将圣旨郑重地放在我的手上,提醒我:「郡主,皇上要你进宫谢恩呢。」
[17]
在进宫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皇上这般举动背后的深意。
一来,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大概也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为了拉拢未来的肱骨之臣,他颁下一道圣旨,给了沈氏女一个更高贵的位分,这下,就算有人想要趁现在踩两脚沈家,也不得不顾虑一下我这个郡主。
二来,全了我舍身护国的名义。也是对我这份功劳的犒赏。
一下就还清了我的情分,沈家还不得不感激涕零,我暗自想着,这就是帝王家的权衡之术?
只是,圣上膝下只有零星两三个儿子,女儿只有一个早夭的九公主,加之早年夺嫡圣上的兄弟零零碎碎死了个干净,旁室的女孩家也少有封作郡主的,那如此算来,我如今的身份几乎独步天下女子。
这份情也未免太重了一些吧?我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圣意难测,圣意难测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伏谢恩。
皇上坐在上端,端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平身。」
我刚坐上下人给我抬的椅子,一抬头,险些吓了一跳。皇上对着我的脸正出神。
我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憋了一刻钟,我终于是憋不住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终于使皇上回了神。
皇上抽动两下面部的肌肉,神色竟有些隐痛与苍凉。
我略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臣女斗胆,为皇上分忧。」
皇上勉强笑了笑。
又陷入了寂静。
沉默半晌,皇上涩然地开口:「朕看见你,就想起朕那早夭的女儿。」
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朕和先皇后林氏成亲五年,彼时朕还尚未登基,政务繁忙,致使皇后五年未曾有孕,后来登基了以后,终于盼来了一个孩子。」皇上的神情怀念,似是已经完全沉浸在过去了。
「皇后是个向来不受旁人限制的性子,却为这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因为是头胎,孩子闹的要命,半夜常常睡不着觉,闹的急了,还赌气说干脆不要这个孩子了。」
「可再怎么急,这孩子也是她辛苦怀上的,那时朕还说,还说这孩子是个小闹腾,她是个大闹腾,等孩子生出来,朕的后宫就不知道要闹腾成什么样了……」皇上的脸色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被回忆牵动着情绪。
「很快,孩子出生了,是个公主。朕很疼惜这个孩子,又希望她可以一直有公主一样的贵气与福气,就给她起了个闺名,叫宝珠。」
「宝珠从小就聪慧机灵,又生的粉雕玉琢的,任谁看来了没有不欢喜的。可是……」皇上神情几经变换,说到这里,竟是有些艰难起来。
「宝珠八岁那年,朕儿时的伴读因病去世,胡汗边境无人镇守,胡人便大肆掠财,闹的边境不宁,更过分的,当年胡人的老可汗派来使进京,言辞跋扈嚣张也就罢了,竟还要求娶嫡亲公主!」
「先皇没有留下未婚的女儿,朕的兄弟也在夺嫡中零零散散死了个干净,嫡亲公主,就只剩下朕的宝珠。」
「宝珠……宝珠她只有八岁啊!怎么能离开父母身边?远嫁胡地?」皇上神色隐痛。
「可是朝臣不愿战,都主和,朕压不住这满朝的非议,终究是让皇后知道了。林家愚忠,竟暗地里向皇后施压,致使皇后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宝珠才不过八岁,已然十分聪慧,不肯看父皇母后为难……她怎么不怕远嫁这么远的地方?但她说,她是嫡亲公主,本该担起这份责任!」皇上的双眼紧闭,已是痛苦不已。
「可是,她终日神情不属,竟失足落到鲤鱼池里……就再也……再也回不来……」
后来的事情,我都知晓。
宝珠公主薨逝,先皇后难承丧女之痛,很久也撒手人寰。
那一年,宝珠公主八岁。
那一年,皇上失去了最信赖的兄弟,最爱重的妻子,最珍视的女儿。
那一年,皇上不顾朝臣反对御驾亲征,一柄红金弓打退胡人二十里地,让每一个胡人心里都根植下了恐惧的种子。
那一年,皇上回朝,群臣死谏。最后,良弓束之高阁,皇帝再也没踏出京城一步。
我心里十分复杂。
他生在帝王家,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楚罢了。
我身为女子,虽说这世上的规矩压得喘不过气,可却也不用硬担起男子养家的责任。虽说人各有志,但是世俗从未放过谁,不过是众人相互的折磨罢了。
皇上的眼角竟渗出了一丝薄泪。
「我如何不悲不痛……当年我根基未稳,手段青涩,才致使宝珠的惨剧,而如今,你有这张与宝珠有五六分相像的脸,我再难看着你也遭受这样的苦难……」皇上的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看着,心里也难免又沉重了一些,只好沉默地跪地。
他是帝王,是九五至尊,是天下共主。所以将自己的情绪全都隐藏,在人后的角落任由伤口腐烂。而数年后忽然撕开,空气里全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谁也逃不过。
众人皆苦罢了。
[18]
许是那日皇上终于将埋在心里多年的隐痛说出来了,心里痛快了不少,张嘴就许诺我可以随便提一个要求。
我当即谢恩,求了一个自由出入各关卡的恩典,皇上虽然疑惑,但还是大手一挥,应了。
裁员一事京城闹的满城风雨,可真正实施起来不过一月,朝堂之上的洗牌就完成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有沈家,也有霍家。哥哥被论功行赏了一个三品的侍郎官,一跃成为京城新贵,沈家一时风头无量。霍家的贵妃也在失宠一个月以后成功复宠,霍景宴拜了一个大理寺的老寺卿为师,每日出入大理寺,修习断案查案之道。
临行前,他来找我,神色已然平淡不少,仿若又回到了一年前,他说,往前他以为,只要足够离经叛道,就是对世俗的反抗,但如今他发现他错了,若要改变这个世道,就要先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我笑着点头。他却略有些失神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阿柔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从前是阿柔跟我在我身后走,现如今,倒像是我跟在阿柔身后前进。」他微笑着说。
「原先的阿柔没有想明白,人活一生是为了什么,现在的阿柔也没想明白,只是觉得,人活着,还是要顺从本心最重要。」我点点头。
「顺从本心的阿柔看起来变了很多。」他本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又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我也就成了一个恨嫁的老姑娘了。
可满京城里都没有合父母心意的公子,要么身世太低,父母怕我嫁过去低嫁,要么身世太高,父母怕我嫁过去叫人看不起,还有的,根本不愿意娶一个郡主回家摆着看。
总之,父母一直操碌到了来年二月,都未想看好一个公子。我每天都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父母长吁短叹,而后心情舒爽地回房里敲铁做木。
有一天,我在房间里钻研图纸,看着外头的满月,忽而想起了醉仙楼楼上的月。
月光透过醉仙楼的窗枢投入酒杯的怀里,影影绰绰,看不明晰,我茫茫然地将酒一股脑倒进嘴里,将满堂的月光也都尽数收进了心里。
想喝酒了!我忽然站起来。
说干就干。不过这次,我实在做不到像一年前那样缺心眼,一身富贵的女装就大咧咧地走进了醉仙楼。所以我偷偷拿了房里之前给兄长备的常衣,虽然有点松垮,但看上去却很像样,我满意地点点头,偷溜出了府门。
醉仙楼依旧热闹非凡。
小二笑着迎上来:「公子是包间还是坐厅堂?」
我四下扫视了一下厅堂,人很多,只有几处角落还有座位。但我却很想体验一下人间烟火气,于是说:「厅堂吧。」
小儿恭敬地笑着,正要引我去坐,忽而有个男人的手伸到小二面前,随手丢下几个碎银子,同时,声音懒洋洋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劳驾,小二,这几个厅堂的空座我全包了。」
说话的人是个男子,此时正站没站相地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对上小二尴尬的笑容和我质疑的目光,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怎么?新客啊?醉仙楼规矩,谁先给钱谁是爷。」
我忍下一口气,冷冷地瞥他一眼,对小二说:「那就厢房吧。」
小儿连忙哈腰,我冷着脸大步迈向楼梯,心里暗道晦气,好容易出来玩一回,还遇上这种人,真是扫兴。
醉仙楼的酒依旧是那么醉人,我只小酌了一杯,就觉得头脑发涨,于是不敢再喝,想着自己怀念怀念往昔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就想回家。
我刚推开厢房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动作。我迷蒙地抬眼,却发现正是那个在大堂抢了我座的人。
那人将手臂横拦在我面前,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说:「劳驾小姐,找店小二送您回家吧。免得您这副尊荣下楼,最后被啃的连骨头也不剩。」
这一句「小姐」将我将将聚起来的酒气吓了个魂飞魄散,我骤然抬起头。
那人大抵是被我的震惊吓到了,梗塞了半天。
「……不是吧小姐?您不会以为您装的很好吧?」那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对上我写着「不然呢」的眼神,那人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呵,哎哟这位小姐呀,我从没见过哪个公子像你这般走得扭扭捏捏的,再瞧瞧你这细腰身,腰带都束了三圈还只是将将挂在腰间,啧啧。」
「所以,劳驾小姐,如今夜黑风高,赶快走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好人?」许是酒精迷了神智,我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那人似乎无语了一下,「您方才瞧着下面的人的眼色了没?小爷方才花了三两银子包了四张桌子,小爷若是坏人,您早被下面那群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啃的骨头也不剩了!」
我喝了酒,脑袋不甚清醒,这么长断的一时理解不了。所以我挥了挥手,又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梯。
那人还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后:「不是吧小姐,您还要自己回去啊?天哪,那你走之前能不能把银子给我?」
我眯着眼睛满身乱摸,摸出自己的钱袋,胡乱递了一把过去。
「……不是,叫您给您还真的给啊?」
「喂小姐,银子要不了这么多!」
「行吧……」那人认命地叹了口气,「就当你花钱雇了个保镖了。」
我自顾自地往前走,并不打算理会他。
待走过三条街,天将将都要亮了,我打量着酒气也该吹散了,伸了个懒腰。
回头,后头那人双手撑在头上,我失笑:「您还真跟着。」
「酒醒了?」男人放下嘴里吊着的狗尾巴草,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挺快」。
他满不在乎地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所以您到底醉没醉?」
我笑了一下:「我只喝了一杯。」
「那就是没醉咯?唉,算我自作聪明。」
眼见人迈步要走了,我忽而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依旧背对着我,脚步未停,挥了挥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齐天大圣是也。」
我忽而哑然。
眼看人越走越远了,我叹了一口气,颇为无聊地把玩了一下腰间的玉佩。
他到底有没有看到我带着刻有龙纹的玉佩呢?
还想看看他脸绿的样子。
[19]
一转眼,又入冬了。
我终于是做好了差不多做了整一年的东西——一套缝有暗器的护具,那是做给哥哥的。
当然不只有这个,还有两副袖套和护膝,是做给父母的,当我满意地把它们都给掏出来送给父母和哥哥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三个人骤红的眼眶。
「女儿明日就要启程,就让这些东西当作我,常伴父母兄长身侧吧。」我福了福身。
就在半月前,皇上下了道圣旨,要让长宁郡主前往江北,为国祈福。
那日皇上召我进宫,我刚踏进御书房,就听到里面皇上摔杯怒喊的声音,我瑟缩了一下,皇上赶快敛了神色。
我才知道,原来皇上的三皇子不过刚到了成婚的年纪,朝臣们就全都有意无意地上谏君主,要皇上赐婚长宁郡主同三皇子成亲。
皇上恼怒地说:「真是荒唐!」
我心下宽慰不少,皇上疼惜我,他知道我不愿和三皇子成亲,他也不愿,眼下这个态度,想必是有别的法子了。
皇上的法子倒也简单,得到了我的同意以后就迅速昭告了天下。也就是让我去江北祈福大半年,就此他会尽快给三皇子安排亲事。
于是那日和父母道完别以后的次日一早,我便要出发前往江北。
哥哥父亲母亲俱来送我,父亲和母亲愁眉苦脸,说:「若你去江北一趟更拐回来个姑爷就好了。」
我大感意外,没想到如今父亲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禁笑了:「你们不再相看别人的世家了?」
「再相看有什么用?你不喜欢,总有借口办法推掉他。」母亲嘀嘀咕咕道。
我跳上马车,刚好对上正午刺目的阳光。
好亮啊。
从此以后,就都是亮的了。
[20]
我一去江北就是一整年,虽然不是一点音讯也无,可是也是足够久的。
所以我回来的第一天,父母就恨不得把我浑身上下都扒光了看看,满眼含泪怪我这么久不归家。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在江北时,我总觉得一个在外也不过如此,还暗暗笑哥哥软弱,等回了家,才知道,受尽了一个人在外的寒冷,家的暖风一刮上脸,就觉得难忍泪水。
不过我不是一个人回京的。
我还带了一个人回家。待我把人领到父母跟前,父母俱是呆了呆。
我抹了把泪,而后又无不自豪地说:「女儿说过会带个姑爷回家的。」
那人便是萧砚。如果醉仙楼的小二在此处,一定认得出来,萧砚便是那天一口气包了四个堂桌,又在一个雅间外守了一个时辰的人。
萧砚一被我领来,一改往日四六不着的模样,显得十分局促,将身板挺得老直。
父母赶忙安排人叫萧砚住下,又拉着我问东问西,什么家室如何,性情如何之类的。
我自然照实答了。
我同萧砚是在前往江北的船上再遇的,彼时我晕船吐的昏天黑地,他丢了一颗药给我,那之后就互通了身份,后来无意中我帮了他一个大忙,所以两人就一直结伴。
父母颇有些紧张:「那他为人如何?可有什么劣习?」
我笑着说:「平日里讲话有些吊儿郎当,但实则很有自己的处事。」
即便如此,父亲母亲还是将萧砚留在家里,要自己好好相看一番。
刚安顿下来,萧砚就颇有些不适应地凑过来:「你们家不会规矩很多吧?」
我挑眉:「萧少侠也有怕的时候?」
见他实在坐立不安,我说:「要不带你去京城的街上逛逛?」
他满口答应,出了府,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神情又飞扬起来了,脚步也飞快。阿水笑着说:「姑爷这性子,真是和京城里的贵公子大不一样。小姐惯着他呢。」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他自小在江湖众人之间长大,从来是看不上官的,只是他愿意为了我学那些规矩做派,我也没有和他对着干的道理。」
正聊这会天,萧砚发觉我没跟上,步伐慢慢放缓。
「他不想打扰我和你叙旧呢。」我说。
阿水有些佩服:「姑爷对小姐很体贴。」
萧砚走到一个首饰摊钱挑东西,正挑着一双桃花眼跟大娘讨价还价,大娘脸一红,便宜了就卖了。
我正跟阿水玩笑,远远地看着他,却迎面撞上了霍景宴。
他似乎正要查案,穿着一声劲装,干脆利落。看见我,愣了愣。
「参见郡主。」他行礼。
我连忙虚抬了他的手,他怔然地看着我。
「……听闻你这次回京,是要议亲了?」霍景宴有些艰难地说。
我站得很直,有风吹过我的头发,我默然,而后点点头:「是。」
他也沉默了一会,又说:「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轻松地说:「他是个江湖人,身上总有江湖人的习气,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没有规矩,但其实很有自己的底线。」
我歪头看了看萧砚:「他自己是从来不爱用规矩束缚自己的,所以对我也从来没有什么限制,只要我想,不触及他的底线,他从来不管我。」
「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总结出来这么一句话。
萧砚还在很那个大娘据理力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目光。
霍景宴沉默半晌,轻声说:「……是不是如果当初,我没有退亲……」
我打断他:「没有如果。」
我诚恳地看着他:「霍哥哥,在你我定亲的十余年里,沈霍两家关系很好,你时常来找我,可这十几年,我从来没感觉到你对我有丝毫爱意。反倒是待我和你退亲以后,你反而在意起我来。」
「人大概都和飞蛾一样,都有趋光性,看到别人身上有自己向往的特点,总忍不住靠近。当年你退亲之时,我十分向往你身上那一往无前的冲劲,可这一切,当我明晰你并不爱阿碧以后,就烟消云散了。」
「萧砚一开始便是如此吸引我的,他自由,不羁,我原以为他只是无法无天惯了,但实际上他心里有坚守,有底线,了解他以后,我才真的喜欢上他。霍哥哥,趋光性并不是爱,你明白吗?」我望着他,言尽于此。
霍景宴又被我说愣了,良久,他终于笑了:「阿柔如今讲起道理来,颇有令父之姿。」他拱手:「那这便,就此别过了。」
我也对他回以一礼。
他笑了笑,笑得有释然,于是,转身离开,背对着我时,忽然挥了挥手。
那便真的再会了。
我走到萧砚旁边时,他刚好以满意的价格和大娘说好买两支钗子。
他要我挑一只,我选了一只金色蝴蝶,翅膀很薄,拿起来的时候还会微微颤抖,看上去似乎展翅欲飞。
萧砚颇有些惊奇:「你如今的品味愈发有风范了。」他拿起自己先前选好的,是一枚一模一样的蝴蝶钗子。
我白他一眼,一边摸索着自己带上,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方才跟我说话那个,你瞧见没?」
萧砚就这么看着我自己瞎带,漫不经心地说:「就瞧了个背影吧,没注意看。」
我「哦」了一声。那就是也没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没听到就好,否则听到我夸他,尾巴该上天了。
我注意到他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很不爽地说:「怎么也不帮帮我!」
萧砚勉强压了压嘴角,接过簪子帮我带上,大娘笑着举着银镜叫我看,我左右打量一下镜子里的人,蝴蝶欲飞不飞地落在秀发上,面不施粉黛,唇却有自然的血色,我笑了笑,很满意。
萧砚忽然把他手上那只也带了上来,我左右打量一下,一左一右,衬得我像只有十一二的小姑娘,我不满道:「一左一右多俗气!」
他说什么也不肯摘下来,我瞪他:「拿下来!」
他看着我直笑,笑得我觉得自己奇怪极了,气哼哼地伸手要去取,他却先我一步把手指按在蝴蝶上,说:「这是底线。」
我愣了愣,随后跳起来要打他:「合着你听到了!」
「听到了你装什么没听到?」
萧砚有些无辜:「我没说我没听到呀——」
「啊啊啊!」我气的要命。
他却一把搂住了我的肩,把我搂在他怀里,然后转身,颇为潇洒地说:「回家喽——」
[番外:霍景宴]
那日,我去醉仙楼喝酒,实则不是因为突发奇想,而是那天之前,我曾得圣上口令,去见了见那时还暂被扣在宫里的阿碧。
我是和霍景宴一起去的。我虽不知道他们夫妻究竟感情如何,却可以从他得知阿碧是奸细的态度里看出来,他对阿碧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欢。
发现这一点以后,我的心里难免起了点嫌隙——他毕竟娶了阿碧,却不是因为喜欢,就是因为那些可笑又幼稚的原因。
我谢过替我开门的内侍,缓步迈进有些荒凉的宫里,霍景宴低头沉默地跟着我身后。
时隔半年,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人。而此时,我竟不知道称呼她什么才好。她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形容不见憔悴,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见了我,竟还微微微笑。
她的眉眼间已经再找不到一丝陪伴我三年的阿碧的身影,阿碧温柔似水,长我几岁,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
也没有一丝沈清容的身影,至少没有做沈家义女时的局促,也没有霍家夫人的高傲。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她这样的人,曾经有过这样多的模样。
而现在的她,神色从容,眉眼舒展,露出高傲的脖颈。我看不出来,她是怎样的人。
我哽了半天,只好说:「你——」
她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微笑着说:「白瑾兆。」
白瑾兆……这应该是她的汉人母亲给她起的名字……那么,那么疼爱她的铁木次,没有给她起胡人名字吗?
她又一次洞悉了我的欲言又止,嘴角弯起的弧度逾深:「我没有胡人名字。」
「因为我一出生,就在汉人的群居处长大。」
她似乎是憋的久了,一见着我,就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故事全都倒了出来。
——胡汉交地有一处汉人群居地,里头有家还算富裕的人家,姓白。
白家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方圆几里的男子都想娶她回家,但白家老爷说,要再挑挑,挑到最好的,再考虑要不要嫁女儿。
白家的女儿从小被父亲娇养着,养的对外面好奇极了,有天跑到外头的小溪里泡脚,遇到了一个胡人男子。
胡人男子自称叫铁木次,他带着白家的小女儿策马扬鞭,很快,两人坠入爱河。
本来以为,铁木次只是个普通的胡人男子,直到谈婚论嫁,白姑娘才发现,原来他是胡人里首领那一支的王子,虽然他那一支没落,族人却自认高贵,不愿铁木次娶低贱的汉人女子,还自作主张,给他送了三四个胡人侍妾。
铁木次的骑射是胡人里一顶一的。他不会甘愿就此被族人逐出,从此自甘平凡,白家女儿很了解他。
铁木次却真的很疼爱她,为了她,和族人起了冲突,可是族里的长辈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当首领的苗子,铁木次被打得遍体鳞伤。
白家的女儿含泪离开了他。后来,才发现,她怀上了铁木次的孩子。
铁木次发了狠,带领族人发动了内乱,他想,如果,如果快点当上首领,就可以赶快把心爱的女孩带回家。
可是这场内乱打了三个月,他几乎众叛亲离,输得一干二净,差点被处死。虽然没死,但是他却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生活,只能四下和女孩私会。
女孩真的很傻,将怀孕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气得头脑发昏,急着给她张罗亲事,她不愿意欺骗别人,也不愿意嫁给别人,自己把自己怀孕的事散了出去,父亲气得昏倒,气血攻心,竟然就这样,撒手去了。
女孩心如死灰,心爱的男人没办法娶她,最爱他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就这样,生下来两个人的女儿。
铁木次没办法长期露面,在白瑾兆所剩无几的记忆里,父亲三个月才会出现一次,每次出现,都会带着好吃的过来,但是身上总有无尽的伤痕。
白瑾兆八岁的时候,铁木次照例在深夜出现,他脸上挂着虽然勉强,却还是尽显慈爱的笑意,她母亲沉默地帮他上药、换衣服,最后,低声说:「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头。」
铁木次的笑僵在脸上。
「再两年……再等你两年,如果还不行,我就……」小小的白瑾兆并不知道,母亲脸上那堪称支离破碎的神色,究竟是为了什么。
铁木次那天以后,再也没来过。
春去秋来,胡人又一次爆发了动乱,而这一次,比几年前的规模更大、有更多的人参与。
白瑾兆看着母亲日日在门口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你费劲苦心引发的动乱……」她目之所及,人心惶惶,「真的是对的吗……」
死了,全都死了。
没有人知道铁木次是怎么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杀出这样一条血路,也没有知道铁木次是怎么让前首领的长子对他俯首称臣,但是他就是做到了,他就是被大部分人推举,成为了胡人的新统领。
那一年,白瑾兆十一岁,母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母亲说,阿爸成功了,她就要成为胡人的小帝姬了。
可是,事态却并没有如此发展。
铁木次的成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勋,这背后有许许多多忠心的追随他的下属的心血,他们难以置信他们费尽心思推选的首领,居然要娶一个汉人做正室,要他们对两个汉族母女俯首称臣。
铁木次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不愿自己忠心的下士对他失望,内心深处,从王子变成逃犯的生活,他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下属们提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去母留子。
白瑾兆身为铁木次的骨血,成为帝姬是他们唯一可以接受的,但是白瑾兆的母亲,不行。
铁木次的焦头烂额,母亲的以泪洗面,让白瑾兆出人意料的早熟起来。
白瑾兆微笑着说:「我的父亲说,他很疼爱我们母女。」此时,她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纯净,甚至可以找寻到一丝身为阿碧时的温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恶意、怨气,「所以,他为了保全我的母亲,把我丢到了中原,让我自生自灭。」
铁木次和下属据理力争,下属只能做出最后的退步——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
铁木次忍着痛,勉强地带上笑容,对仰着脖子要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抱的白瑾兆说:「阿兆乖,跟阿爸走,阿爸带你去中原玩。」
铁木次把白瑾兆送给了中原的一个汉人夫妻抚养。这位掌握全局的胡人统领没有算到,这对夫妻贪婪又卑鄙,拿到他给他们的抚养费以后,转手就把白瑾兆卖了,卷铺盖逃跑了。
白瑾兆就这样,在十二岁这年,在中原颠沛流离,尝尽人生苦痛,一路北上,到了京都这年,已经是十五岁了。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只是让她来京城看看的阿爸,怎么就把她卖给了这群只会打骂的老太婆,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
「母亲说,我会是胡人最高贵的帝姬。」白瑾兆终于露出了她平和以下的恶意,笑得恶劣极了,「是这样的帝姬吗?」她撩开自己衣袖,惊呆了我——她雪白的藕臂上,几乎全是伤疤。
「他说,他疼我,查到我在京城,还给我安排了人,尽力让我过的好。」
「他让我在别人家做了三年婢女,他说他对我好?」
「有人不想看我得到胡人的承认,要杀了我,他叫我再忍忍,这叫对我好?」
「所以,他们这样的人,这样恶毒的人,怎么配如此轻松地就得到成功呢?」
白瑾兆表情晦暗不定。可是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
「沈家很好,你们一家对我对我都很好……」她喃喃说,「就当这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吧。」
我沉默半晌,才艰难地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发现端倪的?」
她说:「打从那次刺杀,我就知道,你已经对我起疑了。顺水推舟罢了。」
我的神色几经变换,眼角不断瞟过霍景宴。他一直低着头,沉默着,缩在墙角的角落,几乎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白瑾兆顺着我的目光,看到霍景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霍公子也在。」
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半晌,明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们……?」
白瑾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我的所有困惑都解开似的,无不讥讽地说:「霍公子和我,从来就没什么感情。」
「……是我对不起你。」霍景宴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娶我,不过是因为他爹罢了。」白瑾兆淡淡地说。
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霍家叔叔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慈眉善目,他是商人起家,做事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在霍家贵妃还在宫里寸步难行的时候,他就已经以国舅自居,看不上我家爹爹只有五品的官职了,即使他步入仕途还有我爹的一大部分功劳。
「……他要毁约?」我一时有些梗塞。
「是啊……」霍景宴叹了口气,轻声说。
「即使我难以置信,但他却很坚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听也得听。」
「那时我就想这样牢笼一般的生活,我要过到几时,这辈子,我能逃出来吗?」
「只有我娶了沈家的婢女,他才会觉得脸面挂不住,继续和沈家的婚约,才能……」霍景宴脸上竟然有一丝茫然,「保住你……」
「是呀……做了这么多,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你。」白瑾兆玩味地说,「就连选中我,也无非是因为我贴身伺候你三年,一举一动,都可以像极了你。」
「但是这样无趣极了,后来,我就不想做了。」
「说够了吗?」我终于忍无可忍。
「你不会以为,你这是为我好吧?」我难以置信。
「你不过就是在自我感动罢了!你娶阿碧,有没有想过我会难过?若她不是胡人帝姬,你就毁了她一生!这世上有这么多办法可以保住我,你为什么选了这一种?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霍景宴的声音十分低落:「是,我知道……」
仿若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我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千言万语都梗在嘴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言尽于此,我也没有任何还想问的了,无力地挥挥手,赶着霍景宴赶快出去。
外头的庭院有微风吹过,在院子里打着转,我有些冷,瑟缩了一下脖子。
忽而,我回头看了一眼。
白瑾兆端坐在椅子上,已经变得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铁木次一听说你被俘,就立刻退兵了。」半晌,我说,「他连你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伤,其实他对你的父爱,远大于你的想象。」
「任谁都知道,如今的胡汉边地,已经没有那么深的隔阂了。如今汉人也可以被胡人启用,不再被当成低贱的奴隶。想必,铁木次功不可没。」
我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放下心中的心结,才好面对未来。」
说罢,我摆了摆手,心道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一边走,一边还是忍不住留下一句:「你是白瑾兆,也是阿碧,阿碧对我的好,我永远不会忘。」
我没有再看她的神色,只是荒凉的院子里,忽而传来有人低低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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