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界之战

37

临去魔界前,青罗特地来送我。

「天魔两界近来因人界之事多有交恶,魔君听说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你此去千万珍重,我真想与你一起去,奈何君上不允。」她与我站在桥边细语。

远处,六个随行的仙官和不孤、小龙在等着。

我望着她微笑,亦是轻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如今情势不清,你也不该与我太亲近,容易引起怀疑。」

「我不怕。」她低声答了一句,转身看了看远处的人们,似乎在犹豫,最后只是重复道,「总之,你千万保重。」

青罗平日爱写戏,情感细腻,为人内敛,但她的眼睛明亮若星辰,太真诚,每次对上她的眼睛,我就觉得心里有了一种温暖的重量。

我以耳语般的声音说:「你们也要小心,等我消息。」

青罗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阴云飘下细雪,我们身上没有沾染分毫,雪落的簌簌之声掩盖了我们的谈话。

前往魔界最近的路线是直接翻越阁楼后的重重山脉,我在云头回身下望,发现青罗仍站在原地,仰着头看我。

她的蓝裙在雪地里像一盏幽幽的灯。

山脉后是一片宽广的黑色沙河,定睛一看,竟还是流动的,耳畔充斥着轻微而绵绵不绝的砂砾摩擦声。

「这是天魔两界最后的一道界限,一旦陷入便会被流沙吞噬,上神应当很清楚。」领头的仙官是个白胡子老头,很是健谈,说着忽然一笑,「哎,我忘了,上神已入过清心池,这些事都不记得了。」

小龙站在云头边缘探身俯瞰,好奇道:「沙子里头有啥子嘛?神仙都搞不定吗?」

仙官呵呵笑道:「谁也不知流沙之中有何种存在,只是确实连神仙也搞不定。」

我发问:「你为何说我应该很清楚?我曾来过这里吗?」

「我听说上神当年去过魔界,似乎是为了找回流落在外的仙器。」老仙官摇摇头,「都是道听途说。」

我这才明白上神青息为何会因心魔入体而坠天,大概正是因为曾去过魔界。

不孤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貌似对我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但我能隐约感觉到,他正揪着我的袖子玩儿。

我看了他一眼,他对我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我也就任由他去了。

而一旁小龙与老仙官聊得正欢,一会儿问天帝送了什么礼,一会儿问天界还有没有其他的龙。

「曜灵仙君才来,有所不知,从前青龙朱雀等神兽确实在列,但后来女娲造人,引起天道变动,这种天生天养的神兽便销声匿迹了,就连像您这样由蛟化龙的也少之又少,您一定修炼了很多年吧?」老仙官说到最后语带叹息。

「啊……还可以嘛,也不是好难。」小龙的表情有点复杂,「其实我本来只是条蛇来着,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了指点,才化蛟成龙。」

他当年在乱流中与伙伴分开后,落到了一处不知名的遗迹,那里到处都是龙骨,还出现了一些老龙的残魂,强大的威压让他差点当场暴毙,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远古龙族的埋骨之处,相当于他夸嚓一下直接落到人家老祖宗的坟头上了。

为了活命,他一条野蛇硬说自己祖上有龙族血脉,只是经过太多代,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杂种龙,血脉也淡薄得几乎没有了,但好歹也算后辈。

谁知,老龙们说,即便是杂种龙,也该能化龙,不然还是要杀死他。

他被逼无奈,每日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死亡的威胁中强装从容,不停地修炼。这原本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可没想到,在那些老龙的指点下,他先是由蛇蜕皮,成了蛟,后来竟真的隐约有了成龙的迹象。

但老龙们察觉出不对,若真有龙族血脉,该一步到位才是,怎会成了个不上不下的蛟?这到底算龙还是蛇?

于是,这群尤其在乎血脉正统的老龙们将他踢出了龙族的安息之地,好在并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再后来,他又在妖界遇上判若两人的不孤,那时,不孤在到处寻找上天的办法。

我听出小龙寥寥几句话里的沧桑,安慰道:「过程曲折不要紧,至少你已经得道飞升了。」

其余人也连声夸赞他修炼有方。

「啥子得道飞升哦,还不是……」小龙嘟囔着。

不孤突然开口:「我们到了。」

一路闲谈的众人这才发现,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魔宫了,于是收拾打整,降下云头。

传信鸟早将我们来访的消息禀告了魔君,正好今日遇上魔宫设宴,有两位接引使者候在大门之外,将我们引入宫内。

我不禁好奇打量四周,魔界的气息有些浑浊,似乎能嗅到那种刀锋割过喉咙的血腥味,凛冽而隐约。

但除此之外,看起来与天界没什么两样,只是装饰布置更粗犷,石头建造房屋,花花草草都不怎么修剪,而是任其野蛮生长。

不孤忽然传音给我:「曦曦,他们长得好像个人。」

我有些无语,什么叫好像个人,这些使者的外形就是正常的人啊。

于是,我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指尖,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

行至某处大殿之外,接引使者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我们说:「诸位贵客请进。」

老仙官笑呵呵地回礼:「多谢多谢。」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两位接引使者如出一辙的冷漠。

我们走进殿内,魔君高坐于上,底下是静立的魔君下属,分列两侧,各个都低头垂首,明明眼前摆着热气腾腾的佳肴,也纹丝不动。

我意识到这魔宫的气氛有些古怪,哪里像君主添丁?活像是新丧。

我定了一下神,尽力忽略外界,朝魔君敬声道:「魔君万安,我乃上神青息,此来……」简单说明了来意,然后仙官们送上了贺礼。

魔君看起来倒是挺和善,长得也像个人——不,我是说非常端正,像个摇着折扇的翩翩公子。

他对我们笑了一下,命人呈上贺礼,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约是些奇珍异宝吧。

他略微翻看了一下,在打开一个玉盒时,凝神细看,似乎那东西很有趣,令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你说,你是上神青息?」魔君合上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知何意,点了点头:「正是。」

「呵。」他轻笑了一声,「多谢天帝好意,我这里许久未来过客人了,请诸位入席吧。」

他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影子似的人,在他的座位左下侧,布置了好几桌酒菜。

待我们入席后,庆宴正式开始了。

然而我们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除了魔君会说两句话,整个大殿的气氛安静得几乎死寂,那些下属埋头吃饭,竟没发出一点声音,更遑论敬酒祝贺了。

我与不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眉心微皱,大概也是觉得不对。

用饭结束时,魔君问道:「不知上神可还习惯我这里的饭菜?」

我寒暄道:「习惯的,非常可口。」

他含笑点头:「那就好,诸位远道而来不容易,可在此暂歇几日,再返程不迟。」

我当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于是婉拒道:「这……就不叨扰了,既然贺礼已送到,我们也该早日回去复命才是,多谢魔君款待。」

他笑得温暾和煦,真像个咬文嚼字的书生:「不急,只是一顿便饭,还算不上什么款待,我对上神一见如故,你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说着,他微微一停,视线扫过我们这群人:「还是说,上神是怕魔界对你们不利呢?」

这话我真是没法接。

哪怕心中有所怀疑,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可我绝不能在魔界多留,因为,这魔君虽然笑着,但他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嗜血的冷酷。

像一只噬人的凶兽,披上了温良的人皮,矫饰伪装,只为了让猎物放松警惕,好一击命中。

那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顶着所有人的眼神冷静回绝:「我绝无此意,魔君的款待非常周到,心意已到,我们若是耽搁了返程,恐怕天界多有挂念。」

我最后提到天界,其实是希望借用天帝让魔君有所顾忌,也不知是否真的起了作用,他忽然摆手,无趣道:「既然上神坚持要走,便走吧。」

他放弃得太快,我都有些没想到,还是小龙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我才立刻抓住机会行礼告辞。

我们一行人转身,走下台阶,我感到身后魔君那冷酷的目光正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我,而两侧的魔族下属亦是紧紧地盯着我们。

只是走到殿中央的一小段路程,我竟有些微微出汗,莫名的紧迫感像蛛丝一般轻柔地将我网住,挣脱不能。

我不禁加快了步伐,若是可以,我真想直接飞出去,但还没走出大殿,这种行为太过失礼。

而且,我们是作为天界的使臣来此祝贺,魔君若对我们出手,天界岂能善罢甘休?想来他虽心怀叵测,也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

这样想着,我心里稍微觉得宽慰了一些,眼看大门近在咫尺,还差十步,九步,八步……

突然,身后传来魔君的声音:「上神青息,你真以为你能走得出去吗?」

此话一出,我心中顿时一沉,绷紧了身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两侧的魔族已蠢蠢欲动,而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起,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连脚都快抬不起来。

我被迫停住,头也不回地问:「魔君这是何意?难道言而无信不成?」

魔君悠闲答道:「我说了,你要走便走,可走不走得出去,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那老仙官气愤开口:「我们本是为庆贺而来,魔君无故强留,难道不怕伤了两界的和气吗?」

其余的仙官也纷纷开口:「就是!即使在人界,两方不和也没有迁怒于使臣的道理,天帝若知晓此事,定会率军踏平魔界!」

而小龙则悄声询问:「小曦,我咋个动不到了,你们呢?」

我正要回答,却听不孤骤然开口:「曦曦快走!」

随后我的腰被一条蓬松的狐尾缠住,然后甩向了门外。

可下一刻,我就像一只风筝,被狠狠地拽了下来,正好跌在大门前,我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槛。

我躺在地上,看见魔君踱步从座位上走下来,左手五指轻轻地合拢,我便被隔空拖了回去。

而仙官他们也被定在原地,涨红了脸,也不能移动分毫:「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看来是天界的日子太安逸了,以至于你们都忘了,这里是魔界,居然毫无准备地就走进来……」魔君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真以为我是在开门迎客吗?」

「真不要脸!」小龙气得破口大骂,「老子祝你生的儿子没屁眼!」

而不孤只是紧盯着我,他的脸上黑纹若隐若现,可以看出他正拼尽全力挣脱桎梏,他的狐尾只出现了一条。

我感觉不到任何毒药的存在,只是浑身的力量都被紧紧地束缚,蛛网彻底缠紧,盘踞中心的毒物慢慢地伸出了长足,勾住了猎物的致命处。

魔君动作优雅,手指轻轻一动,我便凌空漂浮去到他的跟前:「我正发愁呢,那个孩子的出生带走了我一部分血脉,你来得正好,无论是肉身还是神魂,都是大补。」

我硬声答道:「我乃上神青息,你想同天界开战吗?」

他撩开我的头发,低头在我颈边轻嗅,低声呢喃:「我见过那个上神,你不是她,她早就沉没在黑河之中了。你比她更美。」

我闻言心头一惊,来时老仙官说我曾到过魔界,而魔君却说上神青息早死了,看来,所谓的上神青息坠天,果然只是天帝为了召我回去伪造的假身份。

可青息再怎么孤僻,这天界真没一个人发现我并不是她吗?

由于太过震惊,我甚至没注意到魔君正轻吻我的脸侧,还是老仙官的怒吼拉回了我的神智:「魔头放肆!这是我天界上神,岂容你轻侮!」

魔君皱了一下眉,下一刻,老仙官的头就炸开了。

脑浆混着鲜血溅了我一脸,温热的。

「连天帝都要同我做交易,上神又算得了什么?」魔君将我拥入怀中,「解决掉他们。」

我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那些魔族一拥而上,如同豺狼一般撕扯着老仙官的无头身体,另外几位仙官惊叫连连,也被血盆大口所吞噬。

只有小龙和不孤勉强靠着仅存的神光护体,而不孤的身后隐约显出第二条尾巴的虚影,他看着我被带走,几乎睚眦欲裂:「曦曦!」

我几不可察地对他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形:藏好尾巴。

不孤突然愣住了。

我被带到一处暗室,里头刻满了符文,进入此处,我甚至感到了窒息,仿佛面上被盖了一层浸水的布,越想呼吸越痛苦。

「这是专门针对你们天界之人的,很难受吗?」魔君将我放在一张铺满了毛毯的床上,他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竟满是欣赏,「多么美丽的造物,你一定给天帝带去了很多麻烦,否则他不会舍得将你交给我。」

我躺在柔软而雪白的长毛之中,动弹不得,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意识到天帝应该已经发现是我潜入了神殿,所谓的庆贺只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借魔君之手除掉我。

而我,还以为能通过这个机会送不孤他们离开……

想明白这一切,我不禁懊悔,但为了拖延时间想出办法,我试图与他对话:「天帝给了你什么,我或许也能给你。」

魔君笑了,他解开了我的外衣:「他给了我人界,你能吗?」

我瞪大了眼睛,不禁脱口道:「怎么可能?!」

「我帮他除掉你,然后他会彻底打开人魔两界的屏障。」他的面孔不再温和,显出嗜血的扭曲,肌肤开始变得坚硬,口中长满尖牙,「而你能给我的,只有你自己。」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扯开我的衣领:「你这样冷冰冰的脸,沾了泪,会更美。」

紧接着,他咬住了我的颈子,合拢的牙齿如同利刃,我几乎能听到裂帛一般的血肉撕裂声。

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白皮毛。

我痛得抽搐,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瞪着头顶,眨也不眨,更没有一滴泪。

魔君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庞大,外形也越来越非人,手上甚至生出了细小的骨刺,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一缕一缕的血痕。

我头一回感觉到何谓血肉之躯,却是在快要被活吃的时候。

他抬头发现我干涩的眼眶,有些兴致盎然:「你倒是能忍,一滴泪都没掉。」

鲜血顺着毛毯滴到地上,浸入土地,我试着悄悄地动了一下手指,即使是魔界也有潜藏的生机。

我眨了眨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天帝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什么做的?」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我手指收紧,一柄锈红短匕闪现手中,刀刃如红宝石流光剔透。

这是我的血凝成的武器。

他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是石头做的,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拿出小龙骂人的气势,「老子的眼泪一滴都不会为你掉!」

话音未落,我便突然伸手将他抱紧,匕首顺势扎进他的后颈——我刚才观察过,他这里最为脆弱。

「呃!」他受此一击,支起上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想将我扯开,我本无意与他纠缠,立刻抽出匕首,从空隙中逃离。

他一手捂着颈后的伤口,一边愤怒着想探手来抓我,却被我身上的佛光弹了回去,我趁机逃出了暗室。

感谢逢春!感谢他不辞辛苦地为我铸造佛身。

这也是我能挣脱魔君束缚的原因,我原本就是受佛法浸染才受惠成人,因此,只是针对仙人的符文对我并不完全有用。

魔君终于失了他的风度:「这里是魔界!你逃不掉的!」

而如潮水般涌来的魔族追兵印证了他的话。

我跌跌撞撞地飞向另一头,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影响了我的速度,它们愈合得太慢。

魔君从我身后升起,巨大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空气中的血腥浊气愈发浓烈。

他的双翼轻挥卷起狂风吹向我,空无一物的风里却像是掺着刀片,我的后背被割破,衣衫破碎。

周围的魔族正向我围拢,眼看已是逃无可逃的绝境,我反而镇定下来,心中迅速拟定了一个计划。

身形在空中停滞一瞬,下一刻调头朝那遮天蔽日的魔君冲去,口中默念逢春曾告诉我的秘咒,将速度和力量提升至极致,流出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汇聚,手中匕首化作长剑,其上金红两色浮光掠尘,但凡靠近的魔兵都被烧成灰烬。

孔雀大明王的护心秘咒,燃尽世间一切不洁不净之物,菩萨虽慈悲,亦有金刚怒目。

以我目前身负重伤的状况,我无法支撑太久,甚至有被反噬的危险,但也管不了太多。

我心有愤恚,还有杀意,烧灼从丹田起,如野火点燃荒草,淹没我所有感官,引着我在眨眼间靠近了魔君。

他神情微讶:「胆子真大啊……」

然后双翼瞬间合拢,将我笼罩在身前,四周瞬间暗了下来,片片飞羽交织,时隐时现,分明是轻柔的,可又比玄铁更坚硬,交锋时擦出刺目的火花。

这些飞羽只是虚影,转瞬即逝,我却是力有不逮,始终无法找到机会,秘咒将我所有的力量压榨到极致,我快撑不下去了,突然,我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

魔君阴恻恻笑起来:「原是我说错了,你脸上沾血比落泪更有风情,死了才最美。」

我忽然出声:「你一直夸我美,莫不是当真对我一见钟情?」

这话太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愣了,四周的飞羽亦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芒闪过,从外面斩断了他一截羽翼。

天光透了进来,我看见不孤惊慌失措的脸,不远处是奋力击退魔兵的小龙。

不孤大喊:「曦曦,你怎么样了?」

魔君吃痛,立刻收起双翼,大怒:「你们居然没死!」

我只来得及对不孤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身形却已贴近了魔君,身上的佛光阻碍了他的回击,高高跃起,长剑刺下,穿透了他的腹部。

扑哧——血溅在了我的脸上。

我毫不放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长剑之力,踩着他迅速下坠,最后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魔君躺在深坑中心,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羽翼残破,却并没有死:「你……到底是谁?」

一切似乎发生在瞬息之间。

他自登上魔君之位,再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让他如此狼狈,明明一开始胜券在握的是他,可这人似乎总能绝地反击。

我喘了一口气,血从眉睫滴落,我随手擦去,对他微笑:「我现在还美吗?」

魔君的瞳孔略微放大了些许,神情复杂。

我俯首抽出长剑,他却猛地抓住我的剑尖:「你不杀我,不怕我告诉他?」

「我虽不是上神,却身怀女娲之力。我与天帝确实不和,他已虚弱到要拿人界与你做交易,也无法亲手除掉我,而你却在我手下惨败,孰强孰弱,想必你已明了。」

我笑容很淡,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脸颊,隐含暗示:「做个聪明人,否则下次就不是重伤这么简单了,魔君。」

说完,我转身离开,手中长剑瞬间散落成一摊血。

不孤急着来扶我,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好似还有余力,却低声对他说:「他只是重伤,现在快走。」

不孤狠声道:「我去杀了他。」

我赶紧抓住他:「别去,耽搁时间就跑不掉了,听话。」

不孤和小龙护着我一路逃出魔界,我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38

再醒来时,有人正在我身旁,火堆映照着他的脸庞。

我抬头看向他,有些发蒙,过了半晌才哑着声音道:「长隐?」

长隐对我笑了笑:「你可是别来有恙啊,小石头。」

我感到身上虽虚弱,但还算过得去,于是坐了起来打量四周,发现正身处荒郊野岭的破庙里,头上房顶有好几个洞,可以看见已近傍晚。

「不孤他们呢?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长隐还是慢条斯理的样子:「这里是人间,他们出去找吃的了。」他添了些木柴,「我听说你失忆了,原来还记得呢。」

可他的样子不见半点惊讶,分明是早猜到了。

没错,我一直都记得,当年丹芝死后,逢春找到我,恢复了我所有的记忆,我虽知道天帝不怀好意,但为了大局也只能暗中谋划,不敢表露分毫。

那日不孤突然出现,我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改变,知道他大概是依靠邪神活了下来。

据说凡人有三大喜事,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对我来说,都抵不过那一刻的失而复得。

但我立刻意识到,死去的不孤才是最安全的,我若与他相认,会将他拖入危险之中。

于是,我按捺住震荡不休的心绪,以失忆伪装出冷漠的面孔,一直赶他离开天界。

他说自己是尾生,等了我七百多年,呢喃着落泪……近在咫尺,却不可相拥,令我心痛如绞。

可谁知,他竟和小龙一起飞升了。

我看向长隐,他双眼上的白翳似乎淡了许多,连白发都少了:「不孤说他和小龙不久前才汇合,他又出现在狂林的宴席上,后来和小龙一起飞升……是你帮助他们飞升的吧?」

他点头:「嗯,他们想来找你,不过飞升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未有神格,而狂林只是个热心的朋友。」

以狂林那个广交友的性子,认识长隐也不奇怪。

不孤和小龙成功飞升上界,甚至连天帝都看不出破绽,说明他们得到了天道的承认。

那么,能蒙蔽天帝、左右天道的长隐本人,会是什么身份呢?加上长隐曾说,我即众生,众生即我……

思及此处,我的手心竟有些出汗,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在我的心中。

「……你……」我紧紧地盯着长隐,头一次感到口干舌燥,「你是天帝吗?」

长隐一向是淡然从容的,他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火堆,光影在他的面上跳跃,影影绰绰,比破庙里的古佛还静默。

这时,小龙的大嗓门忽然响起:「你醒了啊小曦!你都昏了两天了,急死人了,还好找到了长隐,你还有哪里难受不?」

我回头看去,小龙拎着几只拧断脖子的野鸡野兔,满满当当,正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不孤,兜着一堆果子,脖子上还挂着水壶。

不孤在我身旁坐下,把水壶递给我,我随手接过,却顾不上喝,只对长隐重复问道:「你是天帝吧?」

「你在说啥子哦?」小龙盘腿坐下,表情疑惑,「他是个瞎子,又跟天帝长得一点都不像,咋可能是天帝嘛,你是不是睡昏头了?哎,死狐狸搞快整个烤鸡,给小曦吃,她可能是饿了……」

不孤却没理他,歪着头看向长隐,问:「曦曦说的是真的吗?」

「你真的很聪明,小石头。」长隐感叹了一句,然后直接点头承认,「没错。」

猜测成真,我的心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不孤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啊……」

小龙更是差点跳起来:「啥子啊?!」

我们都盯着长隐,可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人,气氛突然沉寂了,只剩火堆噼啪。

长隐一路与我们同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他这隐藏的身份,令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不知过了多久,小龙忽然小心地开口,「你是那个天帝的啥子人哦,他儿子吗?」

「咳。」长隐低头掩嘴,像是被小龙清奇的思路所逗笑,然后才摇头含笑道,「我算是他的继任者,没有亲缘关系的。」

天帝只是个代称,其实质是天道的化身,经过无数年从一团混沌产生意识,再经过无数年修成形体,在六界以旁观者的身份游历,真正懂得何为天地万物后,结出一颗独属于天帝的心脏——北辰星珠。

然而,心脏只有一颗,当上一任天帝消亡后,继任者才会成为北辰星珠的新主人,有了这东西,才能被天道真正认可。

除了天帝以外,没有人知道还有别的人会成为天帝,天帝想尽各种办法延缓衰亡,北辰星珠便始终在他体内。而长隐一直避免被天帝发现,也是担心无法与之对抗。

我忽然反应过来,长隐的盲眼华发正是神仙力量不足的表现,因为他虽肉身强健,却没有心脏。

而天帝呢,他在神殿内,那只眼睛也曾显出白翳,说明他其实也有这些表现,只是被掩盖过去了,因为他虽有心脏,肉身却已无力支持。

不孤已经开始烤鸡了,边烤边问:「可你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瞎,是力量增强了吗?」

长隐点头:「嗯,天道在向我倾斜,世上没有永垂不朽的事物,他终会消亡,杀再多人也没用,只是迟早罢了。」

小龙恍然道:「那我们就不用和他决一死战了噻,等他自己死掉就行了。」

长隐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他早该消亡,却撑到如今,这中间已经有太多无辜之人丧命,继续放任,这六界恐怕将重归混乱。」

我却有些兴奋地抓住长隐的肩膀:「所以,只要毁掉雪玉,让他再无容身之处,他就只能交出北辰星珠,那时,你就会是新的天帝!」

长隐再次强调:「只是继任者,天帝永远只有一个,无所谓新旧。」

最后,我们的计划是找机会回到天界,联系狂林他们,集合众人的力量拖住天帝,哪怕只有一时半刻,只要足够我们毁掉雪玉就行,接下来就交给长隐,他知道怎样取回北辰星珠。

吃完东西,小龙到外头寻了棵喜欢的树睡觉,他挂在树上才最舒服,我看见他化成原形游出去,头上两枚小小的龙角,像珊瑚似的,玉雪可爱。

长隐则不知道去了哪里,走之前让我先别急着行动,养好伤,等他的消息。

只剩不孤还和我待在一起,他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我问:「你怎么了?」

他低着头:「曦曦,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怪不得你会让我藏好尾巴。」

经过这么多年,不孤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已沉稳深邃了许多,可他现在低着头小声说话的样子,像一条淋了雨,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狗。

我以为他是在怪我一直装失忆,连忙解释:「对不起啊,我是担心把你和小龙卷进来,才一直装失忆,赶你们走,但没想到还是让你们陷进来了。」

他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一直追着你不放的。」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许有点笨,没什么用,但至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那样很寂寞的。」

「怎么会?」我松了一口气,摸出玉珏,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累,但是看到这个,想起你就不累了。只要你和小龙好好的,我就不算孤军奋战。」

不孤侧过脸去揉了揉眼睛:「我的那个……掉在邪神大陆了。」

准确地说,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不知道落到哪一摊肉泥里去了。

我听了,把玉珏放到他手心:「别伤心,我们已经重逢,信物的意义就达到了,给你。」

「嗯。」他点头,收好了玉珏,手撑在地上,凑近了重重地亲了一口我的脸,心情好了起来,「曦曦,我之前以为你不记得,所以没告诉你,我真的好想你,而且……我其实好怕你真的想不起来。」

我笑:「你不是说喜欢等我吗?」

不孤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为你做什么都喜欢。可是,我读的书里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我也怕你对我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再怎么等,也没用了。」

他的眼睛清澈如碧,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像一颗真诚的心。

我问:「你读书了?」

不孤骄傲地点头:「对啊,你让我读书嘛,我现在会认好多字了,还会写信呢。」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等这些事处理了,六界安稳下来,我们以后天天在一起,想去哪里去哪里。」

「你总是对别人那么好,什么六界啦众生啦,我好像只在你心里占一点点。」不孤小声地抱怨,紧接着又笑起来,「但是一点点也好。」

看着他的笑,我突然想告诉他,我看到玉珏想到的不是和他的那些快乐时光,而是他是怎么死的。

我真的以为他死了,恢复记忆这几百年,我总是不自觉想起那本该悲天悯人的至高神明杀死了我的好友,我的爱人。

我在灵山听了无数佛经箴言,什么无我大爱,都只是虚幻的理想,真正懂得喜怒哀乐,还是因为在下界遇上了不孤和小龙,他们是活生生的人,给了我活生生的感情。

让我不再是冷冰冰的石头。

所以,在六界安稳、众生性命之外,我坚持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是想为不孤报仇。

我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无私,而他在我心里也不只是占一点点,相反,他远在六界众生之前。

但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只是轻轻地贴近他的脸,眼含微笑,轻言细语:「可是我对别人再好,也不会亲他们哦,你要我亲你吗?」

不孤几乎屏住了呼吸,明明已经亲过太多次,他还是会害羞,不过他也甜蜜地笑着,轻轻点头。

我忍俊不禁,给了他一个吻。

谁知,当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破庙的房顶完全挡不住,我们只能被迫连夜转移,好不容易在山下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三间房,暂且住下。

后来又连着下了好几场雨,人间秋意渐浓。

我恢复得差不多后,与狂林和青罗等人联系上了,交代了最终的计划,这些年我们在天界暗自设下无数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阵法,许多神仙都喜欢搞些阵法研究,所以这并未引起天帝的注意。

事实上,这些小阵法在最后会连成一个九真大阵,据说是盘古大神死前所画,能镇压天地之神。我们不求镇压,只求能暂且困住天帝。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长隐的消息了。

夜里凉风顺着窗缝溜进来,掀动素纹的床帐,我躺在床上从噩梦中骤然惊醒,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这几日我总做这种梦,没有具体的情节,甚至没有具体的对象,只有尖锐、森冷的痛感,一旦醒来,我便无法入睡,疼痛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源自差点被魔君吃掉的恐惧。

我未对任何人提起,好像那次只是寻常的困境,正如我们之前的许多次经历一样,只是在梦寐间,魔鬼的獠牙会陡然出现。

也许是床铺太宽敞,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我坐起来,点燃了灯,等着天亮。

不孤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化成一只小黑狐,从窗缝间溜了进来,小声地问:「曦曦,曦曦,你醒了吗?」

我撩开床帐,把灯递出去一看,他像一团毛茸茸的影子似的,端正又乖巧地蹲在床前,还习惯性地歪着头。

我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他抬起前爪拨弄了一下耳朵:「我听到你醒了,你这几日都这样吗?」

我有些惊讶:「你听到了?」

他点头:「是呀,你坐起来,擦火石,都有声音嘛。」然后又追问:「你是不是睡不好啊?」

按照平时,我面对这样的询问,会为了避免别人担心,而直接笑着否认。

但此刻,我不知为何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小黑狐也不急,就那样蹲坐着,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做噩梦了,感觉好痛。」我过了半晌才回过神,轻声细语,「所以睡不着了。」

小黑狐甩了甩大尾巴,期待地问:「那我可以上来陪你睡吗?」

我把灯放在床头柜上,笑着拉开了被子:「好吧。」

「好哦!」他小小地欢呼了一声,轻快地跃上床铺,钻进被窝里。

我感觉到蓬松的皮毛扫过我的大腿,下一瞬,一个狐耳绿眸的青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呃……」我低下头与只露出一个头的不孤对视,「你不觉得被窝太挤了吗?把尾巴收一收。」

不孤眨了眨眼,用尾巴蹭了一下我的脚背,撒娇:「只有一根尾巴不挤的啊,而且,这样比较暖和嘛。」

还不等我说话,他就拽着我:「好啦,快睡下来曦曦。」

我一向拿他没办法,只好任他去,重新睡回了被窝。

灯还亮着,小小的床帏里,昏光照着独属于我们的世界,外头风雨都成了陪衬。

我们面对面侧身睡着,不孤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整齐的影子,许久都不眨眼。

我本来半阖着眼睛,但他的视线始终黏在我的脸上,实在不容忽视,我无奈睁眼:「你看什么,还不睡吗?」

「你好好看啊曦曦。」

他说这话时,没笑,眼中却满是温柔。

我对自己的容貌没有太大的感觉,我只是一块石头而已,美丑都没区别。

况且,长得再美,天帝也不会放过我,魔君更是靠我自己打败的,他吃我的时候也不见得怜惜我半分。

但我忽然想起魔君说的话,不免有了好奇心,问道:「那你觉得我脸上沾泪,或沾血,好看吗?」

「都不好。」他却皱眉,回答得斩钉截铁,「哭和流血,都不好,我想你一直笑。」

我伸出一根手指推平他的眉间皱褶,抿唇笑:「我也觉得……我都不记得我有哭过,也许我真是铁石心肠。」

「才怪呢,曦曦的心肠最软啦。」他展颜一笑,眼神落到我的嘴唇上,「嗯,嘴巴也好软,是哪里都软的曦曦。」

我躲开他的视线,翻身躺平,他却紧追不舍,支起手肘撑着脸来看我:「曦曦,你还感觉痛吗?」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只是在故意逗我开心,有他暖烘烘地陪在身边,什么噩梦都忘了。

我摇头:「不痛了。」

「你是因为之前在魔界的事才做噩梦吗?」他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颈子,那里光滑如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每次看见你流血,我都又怕又痛,对不起啊曦曦,是我太没用了。」

我转过头看他:「没事的,不用担心,这不是你的错。」

为表肯定,我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低头亲吻我的颈侧,轻声呢喃:「曦曦,我不想你再做噩梦了。」

他的唇触碰得太温柔,带来若有若无的痒意,这痒意如一滴水珠,顺着肌肤下滑,落进衣领深处,被子里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卷住了我的小腿。

这触感如丝绒,如花瓣,弥漫全身,带来愉悦的战栗,狭窄的空间里,香气浓郁,我开始有些发热,问:「那个……你现在几条尾巴了?」

不孤稍抬起眼来看我,眼尾的弧度勾着暧昧的红,柔声说:「你要看看吗?」

他这话问得隐晦,我却心领神会,一时间有些紧张。

「别怕,不用在意我。」他却翘着嘴角笑起来,「你快乐就好。」

然后他滑进了被窝,像最懂事的那种人。

暖热的气息从肌肤深处渗出,柔柔地将人包裹,像落入了蜜糖做的陷阱,缠绵得让人无法挣脱,就连眼前的烛光也如水面一般起了波澜。

十指如抚琴,轻拢慢捻,唇舌含情,仿佛吻在心尖,如此柔情蜜意的呵护,再硬的心也要化作春河万里。

最后,我的呼吸都开始颤抖,以至于不自觉地低吟出声。

不孤停住了,凑上来吻我的眼皮,舔掉我眼角因快意而滑落的泪,声音很柔:「我让你快乐吗,曦曦?」

确实快乐,也许我该夸一句天赋异禀。

我缓了一下气息,轻轻地握住他如鱼儿般调皮的尾巴,嗓音发哑:「让我看看你的尾巴有几条了?」

他闻言愣了一下:「真的吗?」

我抚摸着他的脸庞:「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不会,我不会再吸收你的生气了。」他低头撩开我耳畔的发丝,吻了吻我的耳垂,悄声道:「还有,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脸红流泪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灯火骤熄的前一刻,墙上映出九尾盛开如花。

夜未央,情涛汹涌,花朵越靡丽越容易凋谢,彼此方寸不舍只为了那一刻的极致盛放。

此间极乐,足以让圣人也贪生怕死。

我大概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39

今日没再下雨,云层里隐约透出些日头的昏光,照在人身上,似一片薄薄的霜,并无暖意。

我正和小龙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忙活,不孤说秋寒最要滋补,于是又开始他的炖鸡大业,我们给他打下手——剥蒜。

只是小龙性子急躁,最不喜欢做这些枯燥的琐事,加之近来入秋,做蛇的愈发懒得动弹,剥了没几颗,就干脆撒手不干了。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看天,眼眸微眯:「哎,你说要是我们当时没离开镜墟,现在会咋样?」

「镜墟……」我许久未曾听过这两个字,不免恍惚,「也许我已成石头了,你们大概没什么变化。」

「这些年,我受那群老龙的压榨的时候,就会想要是当初我们没走就好了。」小龙面带唏嘘,又垂眼勾唇一笑,「不过要是没走,以我这种不想吃苦、得过且过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有化龙的一天。」

我亦叹道:「是啊,我也想不到事情后来会变成这样。」

「小曦,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搞不定天帝咋办?」小龙偏头看我。

我一边认真地将蒜瓣剥干净,一边慢慢地回答:「天帝一日不倒,便始终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所以,能搞定他是最好,若搞不定……」

我把剥好的一颗蒜放进碗中,抬眼对小龙微笑:「若搞不定,无论生死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只是愧对你无辜卷入。」

「哎呀……」小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天帝一事牵涉六界,我身在其中,谈不上啥子无辜,更何况,我总不可能不管你们噻。」

我笑道:「也不必太过忧虑,我们计策完备,胜负难说呢。」

「说起来,长隐到底干啥子去了,都好几天了还没回来……」小龙正说着,不孤从屋内走出来,身上带着一股烧柴的烟火气,「我要放蒜了,剥了多少啊?」

我把碗递给他:「就这些,会不会太少了?」

我动作太慢,小龙基本没动,所以只有十来颗。

「够了。」不孤接过碗,弯腰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辛苦曦曦啦!」

我替他整理了一下耳旁的碎发,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龙,提醒道:「小龙也帮忙了。」

不孤看过去,小龙已经挪到台阶另一边去了,面色复杂:「我一点都不辛苦,莫亲我。」

不说还好,一说不孤就来了精神,跑过去抱着小龙,非要亲一口以示感谢。

小龙拼命挣扎,与他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脸都憋红了,大喊:「爬开啊死狐狸!」

一蛇一狐加起来快两千岁了,却还像泥地里打滚的小孩儿一样,我在旁看着觉得有趣,忍俊不禁。

此时,一阵秋风吹过,长隐随之而现,他气息清淡邈远,仿佛已融入天地自然。

我望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平静开口:「锅开了。」

我不解:「啊?」

那边还在打滚的不孤却惊叫一声:「我的鸡汤!」

然后跳起来,冲进了厨房。

小龙终于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尘,问:「你干啥子去了,这几天等得我心焦,我们到底好久回天界?」

长隐冲我们微微一笑:「不急,先喝汤。」

小半个时辰后,我们围坐在厨房的小桌子边,头抵着头,奋力吃鸡喝汤。

小鸡炖得软烂入味,轻轻一抿就化掉了,汤里加了山菌提鲜,不孤特地撇去了油珠,汤面清亮,丝毫不觉油腻。

在这秋风萧瑟的时节,能喝上这样热腾腾的一碗汤,我连五脏六腑都暖了许多。

长隐边喝汤边说:「我这些日子到六界巡游,加固了壁障,来日若天地生变,也不至于瞬时崩塌。」

我有些惊讶:「你的力量已增强到如此地步了,竟可以代替天帝修补壁障。」

「还不够。」长隐看向门外,神情淡然,「你们看。」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看到一棵梧桐,叶片繁茂,绿意盎然。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孤也看出不对,低声道:「怎会如此。」

「咋了嘛?」小龙不明所以,「不就一棵树嘛,你们打的啥子哑谜?」

我轻声提醒:「人间已近仲秋,时令乱了。」

梧桐早凋,在如此时节仍生机勃勃,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下就连小龙也愣住了。

长隐解释道:「天道化身若同时存在,天道就会产生混乱。」

秋梧染绿只是最细微的征兆,也许最后还会出现昼夜颠倒、日出西方,到那时,就是天地大乱。

我终于明白,为何长隐一直强调世上只能有一个天帝。

长隐却收回视线,神情自若:「走吧,去天界。」

我还有些心神恍惚,不孤伸过手来握住了我,我用力回握了他,点头:「好。」

我们收拾了厨房,留下银钱,悄悄离开了客栈。

长隐教给我们一个隐息术,简单且实用,一行人如风般飘进了天界,未露丝毫气息。

我们没有回我原来的阁楼,而是潜入了天河,在那里有一个我布置多年的秘阵,这个阵很小,只有巴掌大,却非常灵动,一旦开启,灵力就会顺着天河遍布天界,勾连起整个九真大阵。

直白来说,这就是九真大阵的钥匙。

天河之底,尽管流水脉脉,可我们如履平地,连呼吸亦是如常。

秘阵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若非有我的指引,谁来了也看不出这块石头的特别,因为上面空无一物,只有流水侵蚀留下的孔洞,和别的石头没有什么不同。

当我注入灵力后,上面的某些孔洞却发出了亮光。

不孤小心地观察着石头,发出赞叹:「好漂亮啊,曦曦你太厉害了。」

这些小洞看似亮得毫无规律,其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玄妙,分布之精巧,气息之灵动,简直使这块灰扑扑的石头化作了一尾游鱼,似乎下一刻就要从手中飞跃而出,滑入水中。

看着他惊叹的眼光,我心中不免感到自豪,耗费无数心力,暗中翻阅所有古籍仙本,花了一百多年做出这个阵法,连我也很佩服我自己。

我笑着收起灵力,将其变回原样:「现在还不是真正开启的时候,等和大家联系上再说。」

小龙化作一条拇指长的白龙,自如地在水中游动,催促道:「那搞快点,莫等了,我好紧张哦。」

我看向长隐,他点头:「开始吧。」

九真大阵由各个小阵组成,每个人负责一个部分,但准备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我向同伴们提前发出了暗号。

此时,月神仙府之中,一位神采辉煌的仙子正在练字,忽然她执笔的手颤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颗墨点。

仙子神情未变,放下竹笔,揉了揉手腕,对一旁的侍女道:「今日就练到这里,我回屋小睡一会儿,别来扰我。」

侍女点头应诺,仙子离开了,她的手收进袖中,遮住了掌心那一点金光。

风神府,狂林正在给百花仙子制胭脂,这是狂林的一点爱好——任谁活上个几千年,也会有点爱好的,但他向来惫懒,也只有百花仙子能支使他。

百花仙子歪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看书,两人偶尔闲聊几句,讲些趣事,正说到近日有一只仙鹤不知为何头顶秃了一块毛,一出现就被仙人们围观,仙鹤倍感伤心,秃得更厉害了,干脆不再出现。

两人都笑起来,可笑到一半,百花仙子突然停住了,她坐直身朝狂林看去,他也收敛了笑意,看了过来。

房间里没有旁人,因此,他们并未遮掩手心的那一点金光。

此类情形,还出现在天界各处,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因为只有我去过神殿深处,且对那雪玉最为熟悉,所以我也是毁掉雪玉的最好人选,我本想一人前去,可不孤和小龙坚持同行。

我把秘阵给了长隐,由他来选择开启九真大阵的时机,天帝真身所在只有他能通过天道感应到,但同为天道化身,彼此的感应是相互的。

也就是说,当他找到天帝,天帝也会发现他。

在九真大阵准备好之前,不能贸然寻找天帝的真身,否则会打草惊蛇,我们也不能现身,万一被天帝察觉到,就前功尽弃了。

但要我坐等,却又不免心焦,总想做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先回阁楼,一来我可以找逢春,二来那里最是荒凉,也不易被发现。

我站在原地想了又想,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我已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本来转身要走,我又停下了脚步,不孤跟在我身边:「曦曦,还有什么事?」

我没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长隐:「长隐,如果我们失败了怎么办?」

这话小龙问过我,其实我并没有所表现的那样笃定无畏,在这最后关头,我忍不住惶恐发问。

隔了几步远,长隐的面容在水波中显得虚幻而温柔,连唇边的笑亦是若隐若现:「一念结万果,动念则生欲,生欲则忧怖,别去想太多,你已做到最好。」

我微愣,不去想就可以了吗?

「哎呀,他说话老是不清不楚的,你听我的……」小龙伸手搭着我的肩膀,凑到我耳旁神秘道,「我在青城山有个姑婆,她认得到观世音菩萨,我之前托梦给她,请她帮我问了一下,菩萨说……」

不孤也偷偷凑了过来,狐耳又大又软,贴在我的脸边,我们都屏息等待聆听菩萨的箴言,小龙故意停了停,才说:「莫怕。」

就这两个字,我和不孤异口同声道:「没了?」

「你还想咋子嘛?」小龙翻了个白眼,松开我的肩膀,「就是喊你莫怕,攒劲弄就得行了。」

我看他那无所畏惧的样子,倒真放松了一些,不过,青城山上的姑婆,岂不就是……

我不禁好奇道:「小龙,你那姑婆也是白蛇吗?」

小龙无比骄傲:「是噻,我屋头都是白蛇,我那个姑婆更是好看得遭不住,她以前耍朋友的故事还传得到处都是。」

我闻言便确定,小龙的这位亲戚,应该就是那话本里流传的主人公。

不孤也鼓励我:「就是啊曦曦,你这么厉害,这么聪明,连魔君都被你打败了,天帝也肯定不在话下。况且,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新的天帝都在这里,别担心啦。」

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捏了捏他的耳朵:「嗯,我不担心,我们走吧。」

不过话是这样说,我心里仍有莫名的忐忑,但我不想显露出来惹得大家神思浮躁。

长隐望着我们,含笑道:「去吧。」

说完,他轻轻地挥了挥衣袖,水波如风般流卷,将我们送到了河岸上。

借着隐息术,我们朝着阁楼飞掠而去,一路行来,天界依然是那么花团锦簇,宁静祥和。

可是,似乎太安静了些,连仙鹤、鸾鸟的鸣叫都没有了。

我感到缭绕仙气中潜藏着某种冰冷的气息,却无法确定,好像刀刃还未贴近肌肤,但杀意已将人锁定。

我的心情愈发沉重,到底哪里不对?

不孤和小龙也不再谈笑,小龙本就相貌清冷,如今不苟言笑,更是面若玉石,不可亲近。

而不孤也眉心微皱:「感觉怪怪的……」

虽然预感不妙,但好在无事发生,我们顺利到达了阁楼,来到阁楼顶层,小龙他们时刻观察着外头的情况,我则找出那盏灯,要点燃寻来逢春。

长隐曾说他能看到事情的走向,但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他看到的不一定就会发生。

我刚才问他是否会失败,他叫我不要多想,仿佛非常笃定我们能够成功。

但,为求安心,我还想问一问逢春,他在灵山,离如来那么近,也许能揣测一二。如来虽从不参与天界之事,但若是天地混乱,他难道真的不出手挽救吗?

怀着隐秘的担忧,我聚灵为火,点燃灯芯——可是,几息之后,毫无动静。

逢春以灵体出现,一瞬千里,根本不需要等这么久。

外头天黑如墨,我盯着这盏烛火,心似孤舟,沉浮不定。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逢春进不来了。

小龙也等得焦急:「都过去一刻了,那个阵咋个还没得反应?是不是出问题了哦?」

不孤则是注意到我的不对,走过来:「曦曦,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灯……好像坏了。」我思绪混乱,总觉得有些事呼之欲出,却始终猜不到谜底。

不孤抬手捏了捏我的耳垂,低下头来,轻声道:「别太着急,慢慢来,曦曦,看着我,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比灯火还温柔,吐息咬字像是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声音走。

这是狐妖的特性,只要他愿意,一呼一吸都能蛊惑人心。

只是,他很少在我面前用这一招,加上我对他根本毫无防备,因此格外奏效。

我的心瞬间从滔天海浪转成水波不兴,看着他的眼睛,里头像是藏着一整个明媚温柔的春日。

我甚至唇边露出了笑意,对他摇头:「逢春没来,一定是出事了,也许是天帝已经察觉到我和他的联系,但是事已至此,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看看。」不孤对我勾唇轻笑,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拿过灯盏。

这灯是没有灯油的,只有一根灯芯,这一次燃得太久,已经烧了一大截。

不孤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问:「这灯是他给你的吗?」

我摇头:「不是,是我在阁楼里找到的,这根灯芯就是逢春的尾羽做的。」

「哦……」不孤点头,正要把灯吹灭,却发现了什么,「咦?」

他把灯转了一个圈,在靠近底座的地方,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这痕迹太细微,就像旧物常有的划痕。

他把灯举起来,凑近了辨认:「青……息……是你的名字诶。」

「这不是我,傻子。」我早知道灯上刻有青息两个字,但是在自己的东西上刻字也很正常,因此我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这阁楼曾是青息的住处。

不孤还有些不解:「可是我也没见别的地方刻有她的名字啊,为何只在灯上……」

闻言,我心头忽然一动。

「亮了!」一直待在窗边的小龙忽然大喊。

与此同时,我们也感受到神殿的西北角,忽然升起一股冲天撼地的灵力波动。

神殿的西北角是供着鸿蒙老祖的静室,每五百年举行一次天地祭典时,众仙都会去拜见老祖神像,谁能想到天帝竟将自己的真身放置其中。

「快去神殿!」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窗口掠出,极速往神殿而去,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隐蔽身形,自然是有多快飞多快。

此时的天界完全变了个样子,天色沉抑,不复华光。

但每一条小溪、河流,甚至是池塘,都泛着银光,纵横交错,在关键的连接点上,有着五颜六色的光阵,那都是各个神仙的小阵,布置多年,终于派上用场。

而这些小阵又相互连接,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整个天界笼罩其中。

这就是九真大阵的真实面目。

一些天兵围了上来,被不孤和小龙击退,挡在神殿之外。

在他们的护持之下,我冲进了神殿深处的那个房间,天帝被困,他的神息也弱了许多,虽然强大的威压使我如陷沼泽,连抬脚都困难,但我还是接近了那颗如常运转的雪玉。

外头兵戈不息,灵力碰撞之声不歇,可此处犹如异世,静谧非常,雾气弥漫,唯有雪玉如星辰高悬,一层一层的光晕如有实质般从那晶莹的表面流散。

我心跳如擂鼓,甚至觉得口干舌燥,试着朝它伸出手去,轻轻地,我触到了它,甚至毫无阻碍地将它握在了手中,

看着掌心这颗雪玉,我反而愣了,没想到会如此轻易。

可事不宜迟,我顾不得许多,将灵力压缩成一线,钻入雪玉之中,然后再放开禁制,灵力在雪玉最中心炸开。

动静很小,可裂纹迅速遍布玉石之上,微小而细密,最后,雪玉在我掌心化为齑粉。

雪白的粉末从指缝流泻,再宝贵的神物,此刻也只是一抔凡尘,不带一丝仙气。

我不禁有些出神,就这么简单?

「曦曦!」不孤正好从外面进来,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我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已经把雪玉毁掉了。」

他两步走到我身前:「太好了,那天帝死了吗?」

我还有些恍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答非所问:「我们去找长隐,他……」

话刚至此,电光石火间,我意识到了什么,像在寒冬腊月被泼了一盆冰水,无比清醒。

我猛地攥住了不孤的手,张着嘴还没说出话来,小龙也赶了过来,他边走边说:「哎呀,累死了,那些天兵都跑了……你们在这儿杵起干啥子,事情整完就搞快走了。」

这时,我已感觉到一种站在悬崖半脚踏空的紧绷,和隐隐的绝望。

因为就在刚刚,我忽然想到,我们去不去魔界,唯一的区别就是——长隐。

天帝掌控天界六道,对我的计划没有一点察觉吗?可若是没有察觉,他怎么会借魔君之手杀我,还是说,他就如此笃定,魔君能杀得了我?

也许,他早就做好了我不会死的打算。

我们去了魔界,受伤逃跑,然后理所当然地去找长隐汇合,又因为明白天帝对我们起了杀心,所以计划不能再耽搁,我们和长隐一起回到了天界,开始行动。

一切都是这样的顺理成章,计划是早就想好的,只是缺一个动手的时机,而现在,想来想去,这时机竟是天帝给的。

是他突然派我去魔界,也是他要魔君杀我。

而我们……为他带回了长隐。

「曦曦,曦曦,你怎么了?」

不孤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反应过来,最后还是小龙使劲摇了摇我,我才把眼神凝聚到他们的面孔上。

小龙:「你到底咋子了嘛!」

我环顾四周,也许是因为雪玉被毁,所以,雾气消散了许多,连进门时感觉到的威压都荡然无存。

可是,这真的是那枚南海雪玉吗?

在满室寂静中,我只听到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我没有在雪玉中感受到神魂的存在,这是一个圈套,我们被骗了。」

「圈套?」小龙和不孤的表情都非常疑惑,而我终于镇定了下来,带着他们飞快地往外走去。

不孤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曦曦?天帝没死吗?」

我边走边快速地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天帝早就设计好的圈套,那么,他的目的肯定是除掉对他最具威胁的长隐。现在我不确定九真大阵能否困住他,但至少现在他还没回来。」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外面的大殿,九真大阵还在运行,只是天色阴沉如墨,连阵法的光芒看起来都晦暗了许多。

我将神识极力铺展,发现所有参与九真大阵的人都被反困在了阵中,而供着鸿蒙老祖的静室里,汇聚了整个阵法的灵气,汹涌澎湃,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里头端坐的却是长隐。

他闭着眼,面目平和,似无知无觉的泥像木偶,就像琥珀里的小虫,严丝合缝,再无出路。

见此,我顿感心颤,这意味着天帝早已得知九真大阵的存在,甚至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时候修改了阵法的运行方式……

「糟了,长隐咋个在里头?」小龙惊讶道,神情焦急,「我们岂不是完蛋了?!」

「还有希望!」我猛地打断他,然后分别抓着他们的手臂,紧紧地盯着他们,「九真大阵的运行根本靠的是大家这么多年积累的灵力,一旦耗尽,大阵就会消失,这个阵没有死门,只是困缚。所以,只要坚持到灵力耗尽,所有被困住的人都还能出来……」

「可是曦曦……他们能坚持到最后吗?」不孤语带忧虑。

他虽然有时候傻兮兮的,但不代表他看不懂情势,众人为此阵准备几百年,其中积累的灵力,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耗尽的?

九真大阵没有死门,但只凭不断收紧的禁制,也会对身处其中的人造成伤害。

更何况,如今只有我们三人,如何与天帝对抗?

我一咬牙,终于下了决心:「去灵山,我们去找逢春。」

说话间,我们已离开神殿,向天界外飞去,我的神识从一张张被困的面孔上掠过,他们都在尽力坚持。

百花仙子,月神,狂林,武神,还有那位总是想给我的阁楼种花的小仙官……可我却要为了逃命而抛下他们。

我心中悔恨交加,只恨自己太愚笨,一定是哪里没想到,才导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可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正在此时,我听到了那至高神明的声音:「欲往何处?」

我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反应迟了一拍,只听到不孤大喊:「曦曦快走!」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云中显现,缀满鹤羽的衣摆在阴雾中轻轻浮动,灵气如浪,看似无害,却在对视的那一瞬,天风海雨般朝我扑来。

我下意识地抬手,撑起一个灵气罩,但只让那银光停了一瞬,随即罩子被狠狠打碎。

不孤见我受伤,怒极抽剑,面上显出诡异的黑色花纹,就连剑上也有黑雾萦绕不去,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就成了另一个人。

无一字多言,他剑尖斜指,一步登天,跃上了那高不可攀的云端,对着天帝挥剑而下,剑上的黑雾在阴云中翻滚暴涨,空气刹那间变得凝重,仿佛被血腥气填满,又湿又冷。

小龙则是趁机转身,抓着我就跑,可走不出两步,一道银光朝他背心激射而来,他虽已化龙,可还维持着蛇的弱点——背心是七寸,最致命处。

「小龙!」我厉声提醒,可他却置若罔闻,反而咬牙将我护得更紧,拼命提速,「我皮厚,不碍事……」

眼看那银光已近身,情急之下,我扣住他的手腕,趁他不备,与他立时交换方向,同时仓促出手,借着灵力的保护,硬生生地攥住了那道银光。

虽然挡住了这一击,可我的掌心里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瞬间,鲜血淋漓。

「哎呀!哪个喊你管我嘛!」小龙急得恼火,欲伸手给我止血,可我却避过了。

我使劲握紧拳头,让血流得更快,几乎在空中牵下一根红线,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我反而不再忐忑:「跑不了了,拼命吧。」

只停了片刻,无数天兵就将我们围了起来,密密麻麻。

而那头,不孤的剑被折断了,天帝的指间夹着断刃,天帝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血痕,可眨眼间就恢复如初。

我担心道:「不孤,你怎么样?」

「没事。」不孤从天帝身边退开,不动声色地舔去唇边氤氲的血迹,双眼盯着天帝,深绿的眸色近乎乌黑,冷酷而坚定。

我直直地看向天帝:「你已炼化雪玉,重铸肉身,还想怎么样?」

他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两样,长发如墨,眼如寒玉,只是……更鲜活了,不再是高踞云端的孤神,从他的眼中,能看到明显的情绪。

此时此刻,他甚至是带笑的:「我不明白,你们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建立壁障,划分六界,予众生安宁,这些还不够吗?」

我立即反驳:「可也是你为一己私欲,残害狐族,甚至逼得女娲发誓遁逃,令人界生气凋零,如此行径,怎么能再做天帝?」

天帝十分理所当然:「我既创造了人,为何不能毁灭他们?我乃六界之主,以一界生死换我长生,有何不可?」

「打胡乱说!」小龙闻言气急,「六界哪个不晓得女娲娘娘造人的事,你不要以为女娲娘娘不在,就可以抢她的功劳!」

「功劳?」天帝先是轻笑,然后垂下眼皮,语气变得冰冷而平静:「我当年初临世间,行走在混沌大地,偶遇风里希抟土造人,是我剖出身上的天道之力,为人族降下功德,使其能开灵智,繁衍生息。」

我们听完都愣住了,感到不可置信,可天帝又何必在这种事上撒谎呢?

天帝轻声道:「我为天地六界做了这么多,只因我是天帝,所以无需记得。如今,我只是想继续活下去,不想散于虚无,有错吗?」

他的声音近乎呢喃,低柔入骨,简直把我都说动了,可是……我悄悄捏了一下不孤的手,眼角余光瞟向下面的九真大阵,示意他做好准备。

因为我已经想到怎样尽快耗尽九真大阵的灵力。

鲜血落入土壤,吸取大阵之力,然后,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只是,我身上旧伤未愈,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我为了拖延时间,抓住天帝话语中的重点继续说:「所以,你还未炼化雪玉,若你已成功重铸肉身,就不会说不想散于虚无这种话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一颗永不会熄灭的心。」他轻轻抬起眼皮看向我,眼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渴求。

北辰星珠是天帝的心脏,是可以被继任者夺去的。他要一颗独属于自己的心脏,永不会熄灭,永不会背叛,可以帮助他维持永恒的生命。

我浑身汗毛倒竖,他这意思,不就是要把我做成他的心?

不孤忽而发声:「她只是一块石头,怎么做你的心脏?」

「女娲之力,造物的神迹,即使沉睡也会苏醒……」天帝缓步走下云端,他挥了挥手,四周的天兵就空出一条路——天界的天兵都是傀儡,依附天帝而生,无痛无乐。

他边走边说:「你不是非常看重你的朋友吗?若你愿意做我的心脏,我可以放他们离开,如何?」

我闻言感到莫名的古怪,天帝跟我又不熟,他怎么会认为我「非常看重朋友」?是谁告诉他的吗?

「恐怕愿意与否,也由不得我。」

「那……」

突然间,九真大阵闪烁了一下,我立刻以血化盾,大喊:「长隐!」

在天帝毫无察觉的时候,我的每一滴血都落在了九真大阵的脉络之上,不断地吸收灵力,穷尽力量生长,最后打碎了阵法的运行。

正如石缝里的种子,看似柔弱,却拥有顶破磐石的坚韧之力。

长隐身负天道之力,哪怕困缚更重,也比其他人更快脱困,当我喊出他的名字时,他便睁开了眼睛。

天帝脸色微变,直接伸手朝我抓来,被我的血盾挡住,不孤和小龙将要出手,我却扔下血盾就跑:「不要恋战,让长隐上!」

长隐的身影从我身旁掠过,朝着天帝冲去,连残影都不可见。

只一瞬间,天帝骤然拔高,升入不可目测的云层之中,长隐追随而去。

天兵朝我们围来,如潮水般,绵绵不绝,由不孤和小龙去解决。

我回到地上,冲到静室——长隐打破禁锢后,静室已经成了一堆断壁残垣。

我到处翻找,最后在鸿蒙老祖神像的手里找到秘阵,我兴奋地说:「找到了找到了!」

秘阵是钥匙,能打开大阵,自然也能关闭。

我赶紧屏息,从灵脉中搜刮出为数不多的灵力注入其中,本有旧伤,又损耗过度,如今每一丝灵力的输出,都痛得撕心裂肺,就像用粗糙的石块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剐蹭。

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流下,但好在孔洞尽数亮起,一个个小阵陆续关闭。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青息。」

我虽不是青息,但被人这样叫了几百年,也下意识地回了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你……」

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我察觉到某种冰冷的气息靠近,于是下意识地侧身。

扑哧——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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