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亡与重逢

33

他又做噩梦了。

他看到白狐倒在地上,一只豹妖用獠牙撕开了她的腹部,内脏鲜热,迫不及待地涌出,血色染红了她美丽的皮毛。

一只黑狐扑了过去,却被豹妖的同伴围攻,挣扎、怒吼、低鸣,尘土飞扬,他终究是无路可退,一蓬热血撒落在一旁的枯草之上。

等群妖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只余两具残尸,几缕肉丝如破布般挂在裸露的肋骨上,说不出的凄凉。

而一只年幼的黑狐躲在远处,目睹了惨剧的发生,浑身颤抖,瑟缩着缩成一团,眼泪打湿了脸。

他想要闭上眼睛,却听到鬼魅在耳畔低吟:「天道从来就不仁慈,弱肉强食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的父母弱小,所以被活活吃掉,而你太弱小,则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离你而去……可你现在有机会摆脱弱小的宿命,为何不去接受呢?」

「不,这只是噩梦,是你的幻境。」他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梦,我,我不要成为下一个邪神……我不要……」

邪神的残魂因上一只黑狐的献祭而苏醒,之前在沼泽里,石曦的血引来邪神,为表诚意,邪神甚至将他引到了自己的神殿之内,给他们庇护,只为了让他成为自己的继任者。

而也因为邪神的影响,他体内的力量开始躁动,情绪不稳时脸上会出现黑色的花纹。

自他来到这座神殿开始,邪神就在不遗余力地说服他:「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正邪都是你说了算。我只想让血脉传承下去,你比上一只黑狐更有潜力,你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接受吧。」

可他即使再天真,也知道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所以始终坚持着不愿接受,邪神便在夜晚让他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过去,父母是如何惨死、他是如何怀着憧憬去往青丘……

在青丘,他们将他当做不可接触的异类,是随时会发疯的怪物,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没用。有一些狐狸会假装接受他的示好,当他欣喜若狂时,再发出大声的嘲笑。

他原以为回到了族群之中,可以重新得到家人的关爱,然而他始终被排挤在外,像一抹阴影,终日游荡于无人之处。

「你做错了什么?你只是太弱小……」邪神的低语无比轻柔,仿佛是真心实意为他感到不平,诱哄着他接受自己,「你甘愿一直像这样躲躲藏藏,被人践踏、侮辱吗?你甘愿……一直向人乞爱而得不到回应吗?」

他被最后一句话所恐吓,开始慌乱反驳:「我没有,我没有得不到回应,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朋友,有小龙,有曦曦……」

「哦?这两个人,有谁给了你肯定的回应呢?」邪神玩味地轻笑,为骆驼添上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瞬,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不孤,你怎么了?」

我将在睡梦中哭喊的不孤推醒,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满是惶恐不安,我不由得心头一惊,轻声询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这些日子他很少和我待在一起,平时睡觉也没见人,若不是这次他发出声音,我还真不知道这神殿竟然还有暗房。

他愣愣地看着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脸上的花纹逐渐消失。

我正要说话,他又一言不发地抱紧了我。

我有点猝不及防,因为自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有这样抱过我了,我试着抚摸他的脊背,又问:「做了噩梦吗?」

半晌之后,他才轻声回答:「……嗯,我梦到我爹娘和我回青丘之后的日子。」

我心中疑惑,这听起来不像噩梦啊。

「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看着他幽翠的眼眸,在昏光下透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不由得牵住他的手,「你说吧。」

然后,他开始说起那些不曾向我坦露的时光,一字一句,认真仔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好多事,可当他真的开始讲述时,才发现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愿意回忆。

从小爹娘就非常宠爱他,呵护着他的天真,所以,他从没反抗过谁,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害,甚至愿意听从族人的命令,进入镜墟。

即使他知道,这是一场永无回头的流放之路。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也认为自己确实是有罪的,为什么我是黑狐呢?

我是黑狐让人害怕,我就是有罪的。

可是,偶尔,只是极少的偶尔,他也会觉得委屈,他从不曾伤害任何人,为何会遭到如此对待?

说完,他沉默了很久,我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低头看向我们交握的手,忽而轻声地说了句:「他们都不喜欢我。」

明明语气那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可我却看出他深藏的难过和委屈。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不孤抬头傻傻地看着我,眼里慢慢地蓄起了泪,又说了一遍:「他们都不喜欢我。」

我知道,他并非没听清楚,只是在向我寻求肯定。

因此,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跟他们不一样。」

泪珠晶莹,从不孤的眼中滑落,衬着他的脸庞,美得让人动容。

他仿佛不敢置信,喃喃道:「可是,我很弱小,我不够强大,曦曦……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在你心里,我跟别人是一样的吗?」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会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又正好遇上了,我救赛云、李大夫,救你和小龙,甚至会救一个陌路人。但是不孤,这并不意味着你跟赛云他们是一样的,即使你不够强大,也不妨碍我对你好,因为我喜欢你。」

不孤:「可是你说,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迟疑了一下,才说,「分开是必然会发生的,可是那不代表我抛弃你了,无论多困难,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明白吗?」

他问无可问,有些恍惚地看着我,抿了一下嘴唇:「我好想亲亲你啊,曦曦。」

我愣了一下:「啊?」

然后,他微微直起身,凑近了我,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就一下,可以吗?」

「啊……」我也被他弄得紧张起来,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扶住我的肩膀,轻轻地贴近,我闭上眼睛,感到他的嘴唇温热柔软,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我不解地睁眼,发现他又止不住地落泪,这一次,是纯粹的欣喜,他含泪而笑:「我好怕这又是一个幻境。」

然后,他跟我讲了邪神的事情。

我听了之后,心中恍然,怪不得他对这神殿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还说是从壁画上看出来的。

可我后来仔细看过,那壁画线条凌厉却简单,明显只是单纯的花纹,并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因此,我早知他有事情瞒着我,试探过几次,他都避而不答。现在,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孤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起来无比温顺,他小声解释:「曦曦,我其实特别害怕,但是你说过我像你的二哥,我以为我可以变得坚强一点,替你把情况变好,但是……真的好难啊,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做个哥哥好难。」

原来如此,再胆小的狐狸也会为了爱人逞强。

我忍不住笑起来,逗他:「多谢你啊,二哥哥。」

他猛地脸红了,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你怎么、你怎么那样叫我。」

「哪样,二哥哥?」我觉得有趣,得寸进尺地重复,「二哥哥,二哥哥,你害羞什么啊?你不想做我的二哥哥吗?」

我们闹了一会儿,才开始商讨接下来的事情,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说开了,所以不孤的情绪非常高涨,看我的时候,眼里总是流露出笑意。

那样专注,看得人心里发烫。

我捂住他的眼睛:「不准看了,你这样我没法想事情了。」

他为自己辩解:「可是它们不受我控制,自己要看你嘛。」

我放下手,无奈:「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

「你不知道吗?」他倒是很惊讶,「曦曦你特别漂亮的呀。」

我笑了一下,心想,久违了,这样独属于不孤的夸张而真诚的说话方式。

总之,我们对邪神一致秉持不可信任的态度,我也告诫不孤,再有任何事情都不能硬抗,一定要跟我说。

接下来的几日是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过得最愉快的时候,托那邪神的福,只要关上门不去看外头乱七八糟的景象,一切仿佛都是再正常不过。

不孤闲来无聊,还将神殿柱子上仅有的两块玉石抠了下来,这玉石原本是个圆环的样子,不孤将两块都弄了个裂口,磨得圆润了一点,他自己留了一块,给了我一块。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个裂口,他说这样看起来很像我还是石头的时候。

我把玩着这小小的石头,说:「你知道这个形状的玉叫什么吗?」

「嗯?」

「圆满的是玉环,单块的,半环形有缺口的叫玦。」我又把两块玉放到一起,边说边写给他看,「而两块合起来的玉呢,是另一个珏。」

同样的读音,同样的形状,却是两个不同的字,代表着不同的意思。

玦,表示流放、决绝,而珏,则可作为两人的信物,有珍贵、美好之意。

不孤看着我两眼放光:「哇!曦曦你懂得好多啊。」

我忍俊不禁:「只是多认得两个字罢了。」

他像条小狗似的凑上来亲我的脸,笑嘻嘻地撒娇:「我们有两块,就是信物啦!曦曦,你是天底下最珍贵最好看的石头哦。」

趁着又一个雨天,我们走出了神殿,试图探索这片土地的边界,最终来到了一处裂隙边上,这裂隙又宽又深,加上漆黑的浓雾,我们一眼望不到对面,也看不见地底。

因此,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尽头了。

我们踏上了回程的路,不孤有些担忧地叹气:「唉,再危险我们至少还有两个人,不知道小龙怎么样了,他那么傻……要是被人做成蛇羹吃了怎么办?」

我惊讶地挑眉:「你吃过蛇羹啊?」

不孤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我在青丘的时候吃过好几次,后来在镜墟小龙也吃过的,他还夸我手艺好呢。」

我一时无言,但忍了半天,还是问:「那蛇说什么了吗?」

不孤我就不说了,小龙他自己也是蛇啊,同族相食真的好吗?

人家在锅里,恐怕会哭着喊饶命吧。

不孤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曦曦你真傻,又不是每一个动物都能成精的,妖界也有普通的蛇啊。」

这种漫无目的的轻松对话,让我仿佛回到了并不久远的过去,在镜墟的河里捉鱼、在人间逛街买胭脂、在湖上划船看花……

那时候,大家的笑容都很愉快自在,没有那么多爱生恨死的纠缠。

只是,我也深知,那样悠闲惬意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但我没想到,就连这样一条暂时轻松的路,也没能走完。

走到一半时,天边忽然劈下一道闪电,将厚厚的阴云划开了一条裂缝,可过了几息,那闪电竟然还亮着。

我们都愣了一下,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闪电,而是一道仙光,里头立着一个人。

透过如丝雨幕,我看到他长发如墨,身着鹤羽华衣,在这古怪压抑的邪神之地,他的眉眼间显露出不容亵渎的璀璨神光。

他只有一人,却比当日千军万马更加可怕,只是一个眼神,我已感到那掌控万物的沉重威压,他自然就是那至高无上的天帝了。

在瞬间的茫然后,我心底升起无比的恐慌,不是为我自己,而不孤。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亲自前来,万一他看出不孤的九尾真身怎么办?他若动手,我是万万阻挡不了。

他淡声道:「青息,一别多年了。」

「我不是青息。」我嘴上应付他,脑子却在疯狂运转,而身旁的不孤已经紧绷如弓弦。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按了按,用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露出尾巴。

「不要说傻话,过来。」他是天帝,当他运用天道之力时,片语即可成旨,话音刚落,我就感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在催动我的四肢。

我试图挣扎,却只能像一个傀儡一般往天上走去。

「曦曦!」不孤下意识地就想抓住我,可他刚一伸手,就被天帝的一个眼神所压制,双膝狠狠地跪在了地上,地面被砸出两处凹陷。

他应该没发现不孤的九尾真身,只是难得地皱了皱眉:「又是狐狸。」

这语气仿佛对狐狸很是不喜。

好在我的嘴巴还能动,我对天帝说:「放过他,我跟你回去。」

「青息,你应该听话的。」他轻言细语。

说完,我听到不孤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痛鸣,似乎正在经受什么折磨。

我无法转头,心里害怕得发抖,想说点什么阻止他,却只能不住地恳求:「不,不,都是我的错……他是无辜的,求你,别迁怒于他,求你了……我会听话的,我发誓,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的面容那样宁静,完美无缺,有着俯视众生的清冷傲然。

「这不是迁怒,青息,你当谨记,天道与我,皆是不可违背的,而这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几乎来不及反应——咔嚓,什么东西断裂了,不孤的声音也消失了。

刹那间,天地寂静。

最后一眼,是阴雨拍打着那毫无声息的躯体,仿佛永世不歇。

上神青息,归位矣。

34

今日天界有宴,在风神府。

风神狂林,性子浪荡潇洒,最是不受拘束,常天南海北四处交游,在向来静谧安稳的天界,他是一等一的热闹人。

天界中难得举办宴会,一多半都是他牵头。

这次也不例外。

大约又是借了个「今年的菊花开得格外好」之类的名头,遍请仙友,甚至还有下界之人,不过狂林从来不在乎天界与下界的分别,无论是神妖人鬼,但凡是他合得来的,都是照请不误。

仙云缭绕中,诸位仙子彩裙煌煌,面若娇花,头饰璀璨,愈发光彩夺目,而诸位仙君亦是执扇握笛,间或与相熟之人玩笑几句,气氛好不快活。

众人入席后,只听几声清脆的筷击碗沿,原是狂林举杯欲言,于是都含笑看去。

狂林发髻随意,外裳随意地敞着,仪态不羁,他将玉盏举高了一点,大声道:「诸位,诸位,我在外流荡许久,今日归来幸逢良辰,香花美景,新朋旧友于此一聚,实乃幸事!我先饮一盏!」

说罢,他仰头喝完,众人皆是喝彩,有人笑道:「狂林,这可不行,才开席呢,你怎么就醉了?」

「若能共君长久,何妨一醉?」狂林笑着抹去唇边酒渍,又径自摇头道,「美酒佳肴,无良音,不好不好……正巧我从人间学来一曲,权当开席之引,诸位若听得高兴,不妨给个赏。」

百花仙子在旁调侃:「啊呀,酒还没喝一口,我们这就要倒贴啦?」

众人又是大笑。

狂林笑看了百花仙子一眼,不做反驳,然后掉转筷头,敲在碟边,合音而歌:「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他嗓音宽厚,朗声入云,引得仙鹤长鸣。

席上气氛渐欢,众人杯盏相碰,不求一醉,只是嬉笑热闹。

管仙界园林的小官忽而叹道:「哎,天界近年已难得热闹啦,要不是狂林在此,恐怕我们也无甚可乐。」

他的同僚道:「确实,不过短短数百年,就有数位仙君三花俱灭,就此消散,岂不可惜啊。」

一旁有人插嘴:「说来,狂林怎没请那位上神?她归位以来,我竟是一眼都没见过,就算是进过清心池,也不会孤僻至此吧。」

那位上神曾自封法力,又有心魔未除,天帝召其归位后,为洗涤道心,特意让她进了清心池,洗去前尘,忘却烦扰。

所以,她虽回了天界,却并不认识任何人。

小官又道:「这也不奇怪,也许天性如此。我掌管天界草木,她府中我却从未踏足,盖因她那地方本就是寸草不生的。」

有人忽然开口:「哦?那是何种地界?」

小官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位黑袍青年,他独坐一隅,靠着大尊琉璃珊瑚,面容隐约。

不是仙界之人,应是狂林下界之友,从气息来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地仙。

小官以为他是好奇,便解释道:「这位小友有所不知,那位上神所居靠近魔界,崖高人远,又终年飘雪,所以寸草不生。」

黑袍青年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宴席过半,歌舞欢谑,所有人都浑然忘忧,也没人注意到那黑袍青年悄然起身,独自离席。

唯有宴席主人狂林,在与百花仙子的对饮中,状若无意地瞟了一眼,但马上又醉眼昏昏,栽倒在百花仙子的肩头,仍不忘举杯:「小花,再来一杯!」

百花仙子与他相识日久,关系亲近,只轻轻地将他的杯子压下:「都醉了,还喝呢。」

他走过白玉铺就的拱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仙气在脚边缭绕,空气中是百花清香,远处还隐隐传来宴席之声。

三十三座天宫,宫脊上停着吞金神兽,七十二座大小神府,府门前刻着晶玉麒麟。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神光仙霞自层云而出,丹壁玉柱金碧辉煌。

这就是众生渴盼的天界。

本该巡逻的天兵们都去蹭席喝酒了,毕竟,这可是天界啊,能出什么事呢?

他脚下缓行,身影如风,似烟雾般瞬间掠出数千里。

大约过了一炷香,他逐渐走入了那荒凉之境,天魔两界本是相通的,只是在天界之边,立着一座座奇崛山峰,挡住了去往魔界的路。

千壑如刃,层叠交错,寒风呼啸从耳畔掠过,阴翳遍布的天空飘下终年未歇的鹅毛大雪,入目尽是一片茫茫。

任谁来看,这里也不会是天界该有的地方,连光线都阴沉。

走上一座长长的石桥,随着石阶逐渐攀升,石阶两旁有镂空的石台,里头本应该放着蜡烛,但早已落满了飘雪。

仰头可以看到依山而建的楼阁,飞翘的檐角挂着生锈的铜铃,繁复精致的雕花已不再鲜艳,只余剥落的木漆。

他走得很慢,似乎很从容,又像胆怯。

但终究还是走到了头。

大门半掩着,清冷的气息涌出,浸透了他的呼吸。

里头漆黑一片,不见光亮。

他迟疑着迈步走了进去,下一刻,空气中陡生波动,一丝看不见的杀意悬在了他的颈侧。

我举着一豆烛火从角落现身,这里是一处楼梯,我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昏光映亮了一小片面容。

他屏住了呼吸,轻声道:「曦曦……」

我望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嗅到那微弱的表象下如深渊般的力量,于是更不敢放松,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他站在门口,遮住了本就不明亮的光线,身上的黑袍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灰羽,连他的表情也格外失落。

我微微皱眉,感知到他并无恶意,可他的力量绝对不是天界所有——混乱,驳杂,充满危险。

我又问:「你是何人?何故至此?」

他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底下竟是一双幽碧的眼眸,那样忧伤。

他张了张嘴,嗓音有些哑,轻飘飘得像是在梦里:「我……有个故人,从前约好要再见的,我来这里找她。」

我盯着他,试着收回悬在他颈边的杀意——那是空气凝成的丝线。

因才去了天帝那里,我正是虚弱之时,急需休息,最好不与他起冲突。

于是,我尽量温和道:「我知你非天界之人,这里没有你要找的故人,你请回吧。」

他却不肯走,甚至还靠近了一点:「……你听说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吗?」

我皱起眉,应付道:「什么意思?」

我自然知道这故事,尾生与女子约好了在梁下等待,那女子没来,水来了他也不肯离去,抱着桥柱死了。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他将那话念了一遍,念完,看着我,笑着落了一滴泪,柔声道:「是我啊……曦曦。」

如同一声轻而重的叹息。

我看着他落泪,心里忽然一颤,急急地移开视线:「我不认识你,这里是天界,你……你快走吧,被发现了会出事的。」

可他那张脸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翠绿的眼眸,如山林水波,分明是冷峻的面容,落泪时,微红的鼻尖与眼尾,却格外衬出一种脆弱的风情。

叫人在心神恍惚中,止不住地发软。

怎么会这样?

他仍在兀自低语:「我等你七百一十二年,你也不曾回来,曦曦,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我试着硬起心肠:「你乃妖魔,我为上神,何处去认得你?无需多言,请即刻离开天界。」

他闻言猛地看向了我,脸上竟浮现一片暗纹,眸色晦暗,神情莫测。

正当我提起戒备时,他忽然又柔和了下来,对我轻轻一笑:「好哦。」

说罢,当真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立刻挥手合上了大门,再也支撑不住地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我小心地将烛台放到一边,在冰冷的楼梯上坐了下来,闭眼结印,催动法力,缓解着过度的疼痛。

天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我去为一块南海雪玉输入能量,每一次都几乎将我榨空。

那玉本身是死物,竟也一点点地有了活气。

天帝说,这是为了下界安稳所铸造的宝物。

我虽已归位,但犹为戴罪之身,所以尽管我并不懂这东西到底算个什么宝物,可天帝是不会错的,天帝有用于我,我自是不可推辞。

况且,能让我继续处在上神之位,已是天帝慈恩,我当感激涕零才是,这点小伤反正都会恢复的。

我握紧了随身常带的玉珏,面无表情地忍下了又一波剧痛,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不知那人有没有安全离开?

35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地睁开眼,望见外头天色愈加阴沉,连雪片都染上了灰暗之色。

天界本无昼夜之分,但我身处天魔交界处,天色多变也是常事。

蜡烛仍在燃烧,我正要吹灭,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将其端起:「别,你这里太冷了,有点光亮也好。」

我仰头看去,对上一双清澈的凤眼,缓了一口气:「逢春,你今日来得稍迟。」

「我知你才回来,必定难受,容你多歇息一会儿。」他在前头一步步地走着,蜡烛端在他的手中,令他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墙壁上却没有影子。

为了避人耳目,他每次来都要从魔界绕一圈,借魔气混淆自己的气息,甚至连真身都不敢亲至,只有一个分身。

这大概也是住在这里的唯一好处,容易混进来。

逢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说:「下界香火已愈发凋零,我神游人间,发现灾祸连年,十室九空,人间的生气犹如微芒处于暴雪,已临深渊。」

我每回去神殿,里头雪雾如海,不见边际,唯有一颗明珠当头,缓缓转动,如同朝日欲出。那颗明珠便是南海雪玉,是天帝口中安稳下界的宝物——可这宝物当真能使下界安稳吗?

万事万物都是生死循环,可人间死气遍布,不见新生,安稳何在?

「可此事说来与灵山无关,如来亦不便插手天帝之事,你已是近些年最得他亲近之人,若仍不可知他衰弱的根由,六界恐怕终有祸端。」逢春停了一下,等我搭话。

我跟在他身后,垂眼看着他白色缯衣上缀着的孔雀尾羽,那精致的花纹在烛光下如同一只只沉默的眼睛,与我对视。

逢春察觉到我的异样,微微侧首:「小曦?」

我才轻声道:「我在那南海雪玉之中感知到了丹芝的神魄,只有一瞬……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在叫我。」

丹芝,是我回到天界认识的第一个人。她原身是一只红雀鸟,与精卫似乎是远亲,性格格外跳脱。

她每回到我的住处,都要抱怨「这鬼地方冷得我羽毛都要秃了」,可她几乎每日都来。

我记得她圆滚滚的样子,张开翅膀扑棱,像一颗毛球浮在空中,飞起来总让人担心会掉下去,还没到门前,就会叽叽喳喳地喊:「青息!青息!」

她自小生于天界,对我的事情尤其好奇,可我忘了个干净,她便四处去打听我的前尘,我以前的住处、交友、来历……然后讲给我听。

但据她打听来的消息,我以前似乎非常无趣,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外界对我所知甚少。

我其实觉得有些对不上号,别人口中的我与现在的我,相差颇远,于是我去找了从前认识我的仙君,可天界幅员辽阔,仙人众多,加之时间久远,他们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了。

大多数人都避着我,也许因我是个上神——是个入过魔的上神,即使是天界,也有人言可畏。

因此,我的朋友寥寥无几,彼此的交往都非常隐蔽,爱钓鱼的西河神素商,爱给人做发钗的武神元津,喜欢写戏的灯神青罗……哦,还有丹芝,她不在乎被人知道,喜欢探听些陈年秘闻来找我分享,因我什么都不知道,正是倾吐的绝佳人选。

我与丹芝相识的第三百零六年,她死了。

天界之人虽长寿,但绝非不老不死,一旦仙气萎靡、乌发枯白,便是仙寿将终之时。仙人之死,神魂皆散,从此六界难寻,再无转世。

她先是长时间的虚弱,嗜睡,然后生出白发,日渐消瘦,我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鲜花转瞬凋零。

死前,她望着我说了一句话:「青息,我死得太早啦……不过还好来得及认识你。」

我握着她的手,心痛欲裂,却哭不出声。

她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鸟儿,如火的羽毛褪去了神光,最后散作空中微尘,连片羽也未曾留下。

她死得太早了,在大都万年的天界,两千多岁的她几乎只是个小姑娘。

谁知,这样活泼的鸟儿也会早夭。

我本来虽悲痛,但到底接受了这一事实,直到逢春找上门来。

他说:「有凤凰血脉的鸟儿怎会早夭呢?」

后来,我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对天帝言听计从,变回了从前的我。

又是四百余年过去,天界陆续有仙君逝去,我都不认识,但我知道不应该这样。

我一向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今日我在神殿之内,听到那一声隐约的「青息」,差点露出破绽。

这证明了她的死确实是有阴谋的,也许是因为她对我表现得太过亲密,也许是因为她的凤凰血脉,也许是因为她探听的那些秘闻触到了什么……也许以上都是。

再听到她的声音,我似乎又看见她临死前仍纯挚的眼神,望着我说「还好来得及认识你」。

丹芝,我不值得。

这么多年,我还在苟且偷生,前路仍迷茫,亡魂日增,我拿什么当得起你这一句幸得相识。

我们此时上到了二楼的回廊,倚栏可看风雪漫山,逢春闻言回身看着我:「小曦,你要坚持下去,很多人都要靠你。」

我阖上了眼睛,哑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累。」

逢春握住了我的手,一道金光如涓流般顺着手腕流入我的身体:「别怕,我会照顾你的。」

逢春待我很好,从前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他说:「我已知女娲的去向,当年女娲突然消失,是因为她发下宏愿,除非天地相合,否则再不现世。」

我感受着他给我的温暖,整理思绪:「可她如此仓促避世,是为了什么?」

女娲乃大能者,发下如此宏愿,必有天道约束,除非誓言应验,否则无人可知她身在何处。

逢春:「避世……若天下太平,何须避世?」

我心念转动,意识到逢春的言外之意,女娲不是在避世,她是在避祸,什么样的祸事,能危及女娲?

我喃喃自语:「是天帝,他对女娲有所企图,女娲才不得已借助天道的力量约束他。他的衰弱,六界的动荡,生气消散……」

想到这里我又卡住了,若他是在收回六界壁障的力量来减缓衰弱,可人间也不至于凋零至此,他要丹芝他们的神魂做什么?南海雪玉又是干什么的?

我想得头痛,忍不住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若想不清前因后果,我就无从下手,而天帝如此强大,没万全之策,只能是以卵击石。

「小曦。」逢春轻轻地捉住我的手,「你的情绪太不稳定了,这不像你,你今日还见了谁?」

「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慈悲而怜悯,像海一般包容万物。

他在灵山,看尽人世挣扎,比我更懂生离死别,七情六欲。

我没法撒谎:「我见到了……」鬼使神差地,我用了那人曾说过的一个词,「一个故人,他身上有妖魔之气,我不懂。」

逢春的时间要到了,他的身形正在逐渐消散:「故人啊,要好好珍惜。」

我懂他的意思。

若是故人,就要藏好,千万别被发现。

「找出天帝的真正意图,截断他所有后路,才能早日还六界一个安宁。」逢春的话语也逐渐飘忽,「在此之前,小曦,要记得忍耐。不要害怕,我在灵山,也在你身旁。」

我看着他离开,蜡烛熄灭了。

每次天帝召我,我便燃烛——这是我和逢春约好的。

我们并不常见,但每次相见,我都感到温暖,至少我不是一人在孤身挣扎。

正如逢春一样,还有很多人在我身旁,虽不得相见,但彼此是亲近的。

只是,那突然冒出来的人却是个突发状况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突发的状况还不止这一件。

两月后的某天,天界的升仙道,一黑一白两道神光刺破上下,即使是地处偏远的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两道神光内的人影。

升仙道是下界飞升天界的唯一通道,经此而过,便正式有了神阶,无论原来根脚如何,都已可称作仙君了。

可升仙道已有近一千年没动静了,如今一来就是两个……我踏空而出,踩着山刃远眺,发现竟两个都是妖族。

一黑狐,一白龙。

不知为何,我心中顿感不妙,下意识地去往了升仙道的方向。

这动静如石子投湖,打破了天界的平静,不断有闲得无聊的仙子、仙君从各处汇聚到升仙道。

「百花姐姐,你也出来了,你那蕴阳花不是半刻都离不得人吗?」

「花儿可以再养,热闹过了可就没有啦。」

两个仙子相视一笑,携手同行。

我认识其中的百花仙子,她大概是天界公认的美人,面容雍容典雅,眼波清澈,她所穿的百花仙裙尤其花团锦簇,向来深受各位仙子的追捧,却没人能穿出她那样的大气华丽。

但她在自己殿里,最爱穿素衣长裙,说是简朴方便,好走动。

嗯?我地处偏远,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认识她的相好。

正当我用余光打量美人们时,两位仙子却主动迎了上来,对我行礼:「青息上神。」

我稳住表情,忍住对她微笑的冲动,微微点头:「仙子不必多礼。」

百花道:「难得见上神出门,也去瞧热闹吗?」

我:「嗯,许久不见新人了。」

百花笑道:「那我们斗胆与上神一道去看看。」

我:「仙子不必多礼。」

百花长相出众,性子也长袖善舞,我与另一位仙子从不认识,有了她,竟也丝毫不觉尴尬。

路程虽远,对众仙来说也是弹指间。

我们到达现场后,宽阔的升仙道前,已站了许多人,看到我的出现,一些人撑着笑脸行礼,一些人视若无睹。

我倒也无妨,独占一方,眼神不经意从人群中滑过,看到正与百花嬉笑的风神狂林,他抬眼与我对视,含笑点头:「见过上神。」

我盯了他一会儿,才冷淡点头:「嗯。」

升仙道还未完全打开,两位新人仍在通道之内,从下界飞升上界,从肉体到神魂,都将经受前所未有的淬洗历练。

据说,从前也有经受不住的,还没等到通道打开,就修为受损,重新跌落下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升仙道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那条白龙须发偾张,龙角横枝,眼珠通红如玉,气势威严,只是从它还未褪干净的尾巴可以看出,它本是一条长蛟。

原本的鳞片寸寸剥落,血肉模糊,又迅速被新的龙鳞覆盖,如披上银雪战甲。

每一滴血都在神光中蒸发,重新融入它的体内,化为自身的力量。

大约是痛得狠了,它仰头发出一声龙吟,回音悠长,在场众人都退到升仙道之外,凌空俯瞰:「白龙黑狐,都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有意思啊。」

而另一边的黑狐与白龙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似乎只有手臂那么长,团在一起,头埋在肚皮下,大大的尾巴遮得严严实实。

它格外安静,不动也不叫,只能从身体的些微颤动看出它也在忍受巨大的疼痛,不知从何而来的血顺着毛发滴落,又瞬间蒸发。

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正在这时,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青息可是觉得此道残忍?」

那一瞬,我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四周的人都向我——

身后的天帝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君上。」

我没动,背对着那人,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冷静开口:「飞升者皆是如此,有何残忍。」

众仙闻言眼神交汇,此话虽然不错,但对他人的苦难如此轻描淡写,未免太过铁石心肠。

天帝却轻轻一笑,随手打开了升仙道。

一狐一龙跌落进玉池之中,立刻化为人形,玉池内是天河水,为他们洗去最后一丝污秽,仙气凛然。

天帝的气息如清风般缥缈,却无处不在,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你难得现身,可是有相识之人?」

我绷紧了脊背,他似乎靠得更近了一点,我几乎能感觉到那冥冥之中的审视。

天帝的长发一向挽在玉冠之内,从衣角到鬓角,如玉石雕琢,浑然天成。现在却有一缕鬓发散落,衬得他多了一丝别样之感,不再是那一丝不苟的神明。

我的视线掠过玉池内的两人,白龙化形后是罕见的白发仙体,与他的剔透红瞳相映衬,面目清冷,仙气近乎实质。

最后与那黑袍男子对视,看着他陌生的面容,缓缓摇头:「我不认识下界之人。」

天帝下一瞬出现在玉池之前,两人向他躬身行礼:「拜见君上。」

「天界已许久未有尔等族类。」天帝垂眼看人时,总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淡漠,「修行飞升不易,还望尔等为天道尽心尽力。」

最后这句话是对所有人的训诫,所以诸位仙君皆齐声应是。

随后,天帝为白龙赐号曜灵,黑狐则为闻冬,皆位列仙君。

众人恭送天帝离开,逐渐散去,仙官带着那两位仙君去处理接下来的琐事。

我亦悄然离开。

闻冬仙君转头看向那远去的清瘦背影,一旁的曜灵仙君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莫看了,遭逮到就糟了。」

前头引路的仙官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此处就是百花仙子的仙宫,是天界鼎鼎有名的……」

闻冬仙君轻声道:「她瘦了好多。」

他一身黑袍煞人,说话的调子却格外低缓柔和,谈起她,像在描述一个不可触碰的旧梦。

36

我走进大门,径自来到阁楼顶层,刺破指尖,按在门上,门上金纹闪动,整扇门化作水波似的隔障。

我穿过这层水波,门瞬间变回原样。

这是我的住处。

寻常推门而入,只会看见一张竹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但若以我之热血解开门上封印,便会来到完全不同的空间,圆叶如玉,铺在地板上,占满每一寸缝隙,绿莹莹的微光照亮此方天地。

它们本是安静乖巧的,一动不动。

我轻轻踏入,草叶淹没至脚踝,随着脚步摇动,绿芒如萤,簌簌颤动,从叶片上脱离,飘散在空中,欢腾喜悦,叽叽喳喳。

走至中心,我盘腿坐下。

光芒依偎在我的衣衫之上,我几乎被完全包裹,感知到天界各处的动静。

百花宫、风神府、天河……小东西们无声地向我传递着讯息。

狂林正倚在窗前,与一婢女谈笑,忽地感觉到头顶似乎被轻轻地触碰了。

头顶只有清瘦的桃枝。

他眉目不动,维持着闲散的笑意,对那婢女道:「你的发髻歪了,回屋整理一下吧。」

本来言笑晏晏的婢女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去摸发髻:「哎?」

他继续说:「最近很流行斜月髻,但很容易歪呢,面颊过瘦也撑不起来。」

狂林看起来浪荡不羁,但他对这种女儿家的事情也颇有心得,无论是发髻还是妆容,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无怪乎许多仙子都与他亲近了。

婢女还有些不解:「我看百花仙子绾这个很好看,也不曾歪过呀?」

狂林含笑道:「她不一样。」

但到底怎么个不一样,他却没细说。

婢女离开了,女子绾发颇费时辰,一时半会儿她是回不来了。

狂林才抬头看向头顶的桃枝,粉苞欲放,似羞似怯,而一旁有一片不起眼的叶片,正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

他摘下那叶片,随意地把玩,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要小心行事吗?怎么今日这么急,还有外人在场呢。」

我透过叶片看见狂林脸上的笑意,传音:「是你帮他飞升的吗?」

除了狂林,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

可狂林却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他是谁?」

我暗中咬牙,明知他在装傻:「……方才新来的闻冬仙君。」

「哦哦他啊。」狂林连连点头,又笑道,「上神未免也太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风神,若能随意助人飞升,这天界之主岂非该换我来做?」

「不要再装傻。」见他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我语气冷硬了许多,「你上次设宴他分明也在席,那时他修为只是地仙,不过区区两月,他便飞升上界,这难道与你无关?」

更要紧的是,当时我分明感觉到他浅薄修为的外表下那汹涌难测的力量,恐怕地仙也只是他的伪装。

「你不记得过去,自然也不记得他,他可等了你许久。」狂林忽而叹息,「我当真与他飞升无关,我只知道助他飞升另有其人,若你未入清心池,也许能猜到是谁。」

另有其人?

我气息一顿,不禁皱眉,难道是……

狂林:「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法力高强,且对你一心一意,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他作为一个助力呢?」

「不,多则生变。」我断然拒绝,「他法力虽高,却与正统相悖,邪气横生,不可相谋,你既与他相识,尽快让他和他那个朋友离开天界。」

狂林沉默了一下,收敛了笑意,问道:「……上神,你怎知他与另一位仙君是朋友?」

我被问得哽住,随后才答:「除了神殿,天界岂有我不知之事。」

然后立刻切断了联系。

狂林掌心的叶片瞬间干枯蜷曲,失去了生气,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眼中疑虑渐生。

身边的一颗绿芒悄然黯淡,我望着眼前的某片虚空,有些出神,又想起那人微泣的眼,美丽而深情。

一簇圆叶似乎感受到我内心的波动,轻轻柔柔地蹭了蹭我的腿,想要给我安慰。

我才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它们,重新打起精神,挥手将所有绿芒汇聚成一团,融成一个绿玛瑙似的玉球。

玉球浮在我的身前,缓缓转动。

我闭上了眼睛,神识一跃千里,向那至高无上的神殿蜿蜒而去。

神殿随时可进,但在神殿深处,有一处看似普通的房间——这地方被天帝的神识所包裹,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否则无可靠近。

我进去过许多次,每次都是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为那雪玉输送能量。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越靠近神殿越要谨慎,我将神识压抑到极致,几乎就像一颗露水那样不起眼。

玉球飞速转动,试图与神殿之内的雪玉建立感应,雪玉有我的力量,和玉球是同源,互相感应本该是很轻易的事情,但在天帝的神识之下,却是比登天还难。

我尝试了几百年,也只是摸到了边,从不敢深入。

露水亦有形,滴落在肌肤上会产生沁凉之感,那落在神识上呢?会被发现吗?

我暗自绷紧了神经,头一次迈过了那一线门槛,那一瞬间,我像是沉入了大海,空茫而虚无将我牢牢包裹,天帝的力量比海还要深邃,不断地冲刷着我的神识。

我强忍着不可名状的剧痛,控制着神识继续靠近,再靠近。

雪玉的光芒已隐约可见了,由于距离缩短,浑圆的玉珠像是有自主意识般,冥冥之中给予我回应。

来啊,来啊……带我离开……带我们离开……

正当我要触碰到雪玉时,虚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大而无神——因为原本清澈的眼珠表面被雾气笼罩,像是盖了一层白翳。

即使如此,在它睁开的一瞬间,我的神识便被狠狠地弹出了神殿,我片刻都不敢耽误,几乎是狼狈而逃,一瞬千里,冲回了身体之内。

「唔!」

一蓬鲜血从我口中激射而出,淋漓地洒在面前的玉球之上。

只一眼,我的神识就受了重伤,玉球直接消失了,甚至连身旁的圆叶也枯萎了将近一半。

我单手撑地,望着地板上蜿蜒的血迹,震惊而懊恼,只差一点,我就能深入雪玉,探查其中的关窍,可居然在最后一刻被发现。

毫无疑问,那只眼睛绝对是属于天帝的,还好跑得快,他即使察觉有人闯入也未必知道是我。

雪玉给我回应,大约是因为其中有诸位仙君神魂,而那眼睛布满白翳的样子像是盲眼,天帝之目绝不该如此,他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了。

我抬手擦去下巴上的血渍,默念一声,使房间恢复了空荡荡的样子。

女娲,雪玉,衰弱,神魂,白翳……我扶着心口坐到竹床上,总觉得还有关键的一点没有想到。

可伤势太重,我已痛得冷汗直流,无力多想,又不敢找逢春,万一被天帝撞上就完蛋了。

只能随手往自己身上放了个疗愈之术,预备静静地挨过这一阵。

谁知却听楼角铜铃轻响,有客来访。

在疼痛中挣扎的我简直想哀叹一声,真是老天与我作对,最后还是强撑着来到了楼下大门旁。

隔着一层门板,隐约听到外头有人窃窃私语。

「小曦……哦不,她现在叫啥子啊?」

天界之中,我从未听过有哪位仙君是这种口音——只能是新来的某位。

另一位的声音倒是耳熟:「青息,上神青息。」

「都成神仙了,还要分啥子上下嘛,真的是。」先前那位抱怨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上神青息,小神求见。」

我把门开了一条缝,站在门缝后看着那一黑一白,冷声问:「两位仙君有何要事?」

闻冬往前一步道:「曦曦,我们来看看你。」

曜灵在背后点头:「就是就是,初来乍到的要拜一下码头,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说着,还补充道,「你放心,我们已经走了一圈了,你是最后一家。」

我嘴角抽了一下,拜码头?你们当天界是土匪窝吗?

最后好歹绷住了表情:「两位仙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现在多有不便,就不请两位进门了,请回吧。」

「啥子两位两位的,这么生疏干啥子嘛。」白发红瞳的仙君说起话与他清冷出尘的外表格外不符,好像马上就能掏出个小马扎和我唠家常,十分自来熟,「我们以前都认识好久了,你啥子样子我们都看过,你先让我们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我眨了一下眼睛,忍下剧痛,道:「我已是上神青息,为天帝和天界尽责,前尘已无关紧要。」

「哎呀,那个天帝不是啥子好东西……」曜灵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厉声打断:「曜灵仙君慎言!」

曜灵自知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抬起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闻冬。

「曦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闻冬终于开口,「你不是上神青息,你是石曦,我是不孤,他是小龙,我们是为了你才来天界的……你真的不用这样赶我们走。」

他讲话时表情很平静,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快要哭了。

我快站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闻冬仙君,我不管你和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了谁来到天界,但这里绝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定定地看着我,反问:「为何?」

我命令自己直视他,说出最伤人的话:「对于你这样的邪魔来说,天界太危险了,不是吗?」

「哦豁,好狠。」曜灵在旁边小声嘀咕。

「……因为我是个……」黑袍青年的脸瞬间苍白了,声音轻得像是不敢置信,「邪魔?」

他长睫如雾,垂下去时的弧度纤长而优美,我几乎以为他又要落泪了,可他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曜灵在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最后追了上去。

我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门框,心里的酸痛比神识更甚。

这是第二次,看见他的背影。

别再来了,快走吧,离开天界。

云宫高耸,神光蕴藏,四处都是欣欣然的荣华盛景。

仙官停在玉阶之下,转身对我点头:「上神,君上在神殿等您。」

我亦是回礼,抬脚往最顶上的神殿走去,云雾被踩在脚下,犹如漫步云端,我的心情却是紧绷的。

前日刚探过神殿,今日就被天帝突然召见,容不得我不多想。

难道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我该怎么解释,对雪玉太好奇了,才悄悄偷看?还是打死不认?

神殿宽阔而宏伟,雕梁画栋,仙卉芬芳,我走进去时,意外地发现里头竟站了好些人,甚至还有闻冬和曜灵。

我收敛视线,对玉座上的人俯身:「拜见君上。」

他点头:「嗯,此次召你前来,是有要事交付于你。」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的面容,眼眸清澈含光,是看尽万千离合的无悲无喜,毫无阴翳。

我不敢多看,略低下眼:「但凭君上吩咐。」

「魔界之君近日喜得一子,既是后代传承,也可稳固魔界,天界理应道贺,如今人界纷乱,众仙君各有其事,脱不开身。你为上神,前去道贺也不失身份,你可领命?」

虽是问我,可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询问之意,只是平淡地等我俯身领命。

我觉得这命令来得蹊跷,可又无可反驳,人家魔君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自然该去祝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谨遵君令。」

谁知,他突然又说:「此去魔界路途虽短,但你久不出门,身上又有伤未愈,该有几位同行之人。」

我闻言立刻警觉,他说我身上有伤,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思及此处,我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格外的冷,像是看穿了一切。

我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神情,还是那句:「但凭君上吩咐。」

这时,有一清亮女声发言:「禀告君上,我欲与上神一路。」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灯神青罗。

她一向闲淡,不管分外之事,如今却为了我开口——尽管,自丹芝死后,我们已有数百年未交谈过了。

「……你确实还算清闲。」天帝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对我说,「青息,你近前来,我瞧瞧你伤势如何了。」

我几乎是马上推辞:「些许陈年旧伤,已将养得差不多了,多谢君上挂怀。」

他只淡淡地唤我:「青息。」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某时某刻,他也曾如此唤我,我违抗了他,后果则是……

我的手掌收紧,不再多言,静静地走上前去。

他的玉座不算高,但总让我觉得很冷。

我站在他下面一点,微抬头,正好能与他面对面。

他端坐着,鹤羽长衣略垂在地上,我的眼睛被那细密柔软的雪白羽毛所占满,其上神光流转如月辉,是独属于天帝的气息。

随后,这气息笼罩了我。

他将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颈侧,像是一种掌控,触碰着我的肌肤。

我浑身僵硬得当场就能化石,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努力抑制自己躲开他的冲动,说:「既然诸位仙君脱不开身,不如请闻冬、曜灵两位与我同去,他们才来天界,也该熟悉一下事务。」

「你倒是体贴。」他朝我俯身,盯着我的眼睛。

我没接话。

「准了。」他点了点头,重新端坐了回去,最后轻言细语地说,「出门在外,别冲动。」

一句普通得有些温情的叮嘱。

我感受到他渡来一丝的神息,抚平了我神识的暗伤,顿感矛盾而诡异。

他离我如此之近,不可能没发现我那是新伤,可若他发现闯入神殿的是我,为何并不发作,反而为我疗伤?

除非,他留我还有用,此举是在警告我「别冲动」。

我有什么用?除了像个奶牛似的给那雪玉输送能量之外……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我早就知道却一直忽略的事情,我和女娲的共同点在于造化之力。

女娲从前借天道逃离,说明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想要从女娲那里获得造化之力,而女娲最大的功德便是创造人族……

我微微瞪大了眼,但下一刻,便低头躬身躲开了他的视线:「谨遵君上教诲。」

召见结束后,我飞快地回到阁楼,冒险找来逢春。

逢春一出现,我便放下了蜡烛,抓住了他的手臂,兴奋地低声道:「我知道了!他当年找上女娲,是为了让女娲替他重塑仙身!」

天帝早就发现自己的衰弱,所以,他先是用了各种办法延缓这一进程,后来又找上女娲,既然旧身难回,不如重塑仙体。

只要神力不褪,换具身体又何妨?

可先不说女娲已受天道压制,不可再信手造人,即使可以,那也只是普通凡人……世上哪有直接造一个神仙出来的!

现在他找上了我,可我力量薄弱,根本不可能为他直接重塑仙身,所以,他找来雪玉,融了许多神仙的神魂,再借我的力量,试图自己改造一个躯壳来容纳天帝之力。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饶是逢春,闻言也愣了半天,随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冷静道:「这不可能,即便是元始天尊、如来,也不可能令神仙重生,天帝的出现是天道所选,非外力所能干涉。」

「逢春……」我快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真相击昏,「你曾说我是怎么来的?」

逢春:「你是女娲在造人前,按照自己的模样用石头刻出来的,送给了人皇伏羲。后来女娲莫名消失,人皇伏羲一步步爬上灵山,愿以自己全部功德换你成神。」

再后来,我被放在灵山莲池之内,整日聆听如来讲经,受惠化形,因有伏羲贡献的功德,我立地成神。

那时,我不知七情六欲,却已从佛经里懂了些高深箴言,要爱人,要牺牲,要无我。

是逢春,手把手教我何谓六界,大到天道佛理,小到衣食住行,样样不差,常骑着孔雀,带我去外头游历。

「只是……后来天帝太疯狂了,他发现了你,我只能去请如来帮忙,但他不可插手天界之事,只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只好暂退一步,用如来佛印将你封住重新变成一颗石头,本是盼你避过此祸,谁知阴差阳错你提早醒来。」

逢春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和,似有感慨。

我早已听他说过,可再听一遍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我继续说:「既然我能行,从一颗石头直接成神,那他为何不行?再造仙身就是他的最终目的,那雪玉目前还未被完全炼化……毁掉雪玉,就是毁掉他的退路。」

逢春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我低下了头,「苦心孤诣布局这么多年,也抵不过他有天道帮忙,他那么强大,我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行?是不是在拖人下水?」

逢春:「小曦,多想无益,你现在更要保护好自己。」

逢春一向是温和慈悲的,但有时冷静得有些冷酷,他从不放任我沉湎于低迷的情绪中,总是推着我往前走,不准我回头。

这也是我能坚持到现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我不会退缩的,现在知道了他的最终目的,我一定会想出最好的办法。」

「我已问过如来,他亲口对我说,你终会得偿所愿。」逢春含笑道,「他说的话从没出过错。」

我也笑起来:「嗯。」

送走逢春,我见窗外夜色已深,但风雪渐消,云层散开些许,竟隐约透出半轮清辉,往日看起来格外险峻萧条的山体,也难得地显出几分娴静柔和。

我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美好的月色。

事情虽然艰难,但终于有了进展,我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一时兴起,离开了阁楼,往一旁的亭子里去了。

这亭子我很少来,此处既无花木也无流水,也不知从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处都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我边低头走路,边想着在去魔界之前要把事情交代清楚,让所有人都准备起来。

但下一刻,我察觉到亭子里有别人,立刻屏息抬头,闻冬一身黑袍坐在最深处,似一尊玉雕。

他盯着我,歪了一下头——这动作很有狐狸的特点。

他说:「你是故意的吗,曦曦?」

「你那位朋友呢?」我随口一问,然后走进了亭子里,坐在他的左手边,「我屡劝不听,只好亲自送你们离开天界。」

他忽然粲然一笑,冰冷的面孔瞬间生动起来:「原来你这样担心我们。」

我愣了一下:「我……」

「你若真担心我作为邪魔会引来祸端,大可直接禀告天帝,何苦一直劝我?」他的眼睛显出欣喜的神光,「先前我没想明白,当真以为你讨厌我了,结果……你哪怕失忆了,也还是曦曦,曦曦是永远不会讨厌我的。」

我转头移开视线,看向外面愈加清朗的月光:「闻冬仙君多虑了,我不是什么曦曦,对你更无讨厌与否。」

「这七百年里,我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你,那个邪神占掉了我的身体,最开始好多年,我与他争来争去,不想他用我的身体跑出去做坏事。」他对我的拒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讲自己的事情,「我怕你回来找我,不敢离开,一直等,等了好久。」

邪神空有躯体,却无力量,整日都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他与邪神共生,自然也知道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邪神要离开那片大陆,去外面吸收新的血肉魂魄,可他不愿意,每次邪神要离开时,他都强行留了下来。

饥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是痛。

从骨缝里、五脏六腑里、心尖上……透出来的痛,他想吃东西,什么都想吃。

可邪神大陆上什么都没有。

长期的饥饿使他神智全无,偶尔清醒时,会发现自己正在啃噬那些曾经避之不及的肉山、怪物。

满身的腥臭,令人恶心的碎肉。

他脑子也许清醒了,可身体却不知餍足般不停地撕扯进食。

太饿了。

有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白衣早就不成样子了,在恍惚间想起石曦曾让他穿黑衣,耐脏。

他那时鲜活,生机勃勃,觉得白衣好看,没有换,脏了再洗就好了嘛。

可此时,他一边捏碎了一只庞大妖物的心脏,一边在满手血腥中无声痛哭,要是……要是听她的话就好了。

现在再也洗不干净了。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候变多,邪神的意识渐渐消逝。

直到不久前,他终于能够全盘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力量,才敢从邪神大陆离开。

他对自己在这七百多年里曾经历过的扭曲、挣扎和痛苦只字不提,仿佛都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不想对她说这些,那让他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所以,他只是微微笑道:「还好,你只是失忆而已,我宁愿你忘记我,也好过真的不要我。抱歉啊,曦曦,我差点不相信你。」

他甚至还能认真地道歉。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眨了眨眼睛,把那半分泪意压回去,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你这是何苦,若我一直记不起来呢?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我喜欢等你。」他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微微侧首朝我靠近,吐息忽然变得很轻。

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曦曦,我并不是执意要留在天界,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我会听话的,别赶我走。」

我被压着靠在栏杆上,月光映雪,反射进他的瞳孔,照出温柔的幽绿。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动作温存得让人心颤,似乎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

我忍不住抿住了嘴唇。

他平静地安抚我:「不要担心,就当是我这个邪魔引诱你。」

说罢,便吻住了我的唇。

他的气息又暖又香,丝丝缕缕钻进我的肌肤,轻声诱哄,让我放下警惕,松开牙关。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将我包裹,微睁开眼,竟是数条狐尾,蓬松又灵活,蹭开我的外裳,温暖的皮毛与我的肌肤相贴。

而他的脸颊飞上一层薄红,面容妖靡,透着摄人心魄的艳色。

似乎是有所察觉,一条尾巴从颈边绕上来,轻轻地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我再看。

我有些神思迷醉,搞不清状况:「怎么……了?」

他在我的耳畔柔声细语:「现在不行,你还没想起来,对你不公平呢。」

我不解:「那你刚才亲我?」

「刚才没忍住嘛。」他将我抱紧,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故作客气,「对不起,冒犯您啦,上神大人。」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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