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良缘
1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他怕我。
「吴良缘,你离本王远一点!」他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一步三回头,生怕我追上他。
他何必呢,跑跑跑,他跑什么呢?他又跑不过我。
「吴良缘,你放开本王!」
「母夜叉!」
夜叉?夜叉最是悍勇猛健,我邪魅一笑,努力表现得更像是图册上的夜叉,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将太子拖进书房,劈头盖脸塞了他一怀的书,「温书。」
「本王一定废了你!」太子一边摊开书,一边咬牙切齿地发愿。
又说傻话了不是,他都没法阻止娶我,怎么可能废了我?
我看着太子的眼神又爱又怜。
他是有一点傻,但我喜欢他,太子实在好看,比瓷坊烧制的瓷娃娃还精致,生气的时候脸红扑扑的,让人爱不释手。
我叫吴良缘,良国威风凛凛的大司马吴前是我爹,但我嫁入东宫可不是我爹的意思,实际上他还有点不欢喜我入东宫。但是他架不住皇上喜欢,皇上说我纯直可爱,和太子年岁也般配,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矗立一旁的太子一言不发,埋头默默将苹果啃得嘎嘣响,我心中小小雀跃了一把,不知道他这牙能咬得动核桃不?
我朝太子近了近,他就往外挪一挪,抱着他的小花狸哼哼唧唧的。我以前最瞧不上那些毛茸茸软趴趴的猫狗,此刻我才知道,原是抱着他们的人不行,太子明月清风般的姿容,衬得窝在他怀里的猫猫狗狗都那么惹人喜爱。
我开始欢天喜地备嫁,给我军中的那些弟兄们挨个洒喜糖,他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吃得没滋没味。
我即将大喜,他们哭丧着脸算什么!军中纲纪越发涣散了!我拿起自己的轩辕大刀「呵」的一声劈了案桌,他们总算能扯着嘴老老实实笑着吃糖了。
我在军中十五年,有些瞧不上咱们良国的将帅,能打能拼的除了我爹没几个瓷实的。但也能理解,我们良国重商抑武,不像睢国和呈国喜欢整天打打杀杀,他们烽火连天好不热闹,我们良国烽火台上的柴全都烧了饭了。就算朝内偶尔有几个挑事的,还没成事就被我爹送去见阎王了,十分不争气。
我一身武艺至今半点用处没有,颇为落寞。
但所幸我要成为太子妃了,终于有了我的用武之地,皇上特地允我在东宫带刀佩剑,还托我好好督促太子功课,最好于武学上也能速速进益。
我满心欢喜地应下了。
「吴良缘,你能不能吃少点,你壮得门都被挡住了!」
「我是故意的!太傅说今日殿下功课若未温好,午后入宫父皇是要责骂的。」
「骂便骂,我是太子!我不需要要你指手画脚!」
太子一急起来就顾不得说本宫了,我觉得这样听着才亲切,越发喜欢惹他急。
「我不喜欢你被骂,」我对上了太子好看的眉眼,震了震手中的轩辕长刀威胁道,「我不仅指手画脚,我还要动手动脚!」
「……」
「青天白日,不知羞耻!」
太子的脸又涨又红。
我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勇气可嘉,我于是利落地以刀柄击地,地上铺的青砖顿时炸纹碎裂。太子怔住,愣了半晌,低头看了看碎砖,又瞥了瞥我手中的轩辕刀,立马翻开了书。
我几乎和太子形影不离,因为他跑不过我。
除非四殿下驾临东宫。四殿下是个武痴,我也是个武痴,所以他一见我就想同我切磋,但我十三岁之后就打不过他了,我打不过他,还叫什么切磋,那不就是单方面的被殴吗?我傻啊,任他捶我!我真是怕了四殿下,他若在东宫,我恨不得躲到天边去。
因此短短时间内,太子和四殿下的感情简直突飞猛进,一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王都的话本杂讲都兴起了一股浓浓不正经的兄弟言情风。我很不开心,但我没办法。只能肉眼可见地看着太子一步步爱死了他四哥,饭同食睡同寝,恨不能一个裤管里穿衣。
我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我夜以继日咬牙练了三个个月,扛着轩辕刀战战兢兢地迎着四殿下,「你放马过来!」
四殿下深提一口气,然后眼睛一亮,接过小厮的青龙戟,杀气腾腾地直冲我而来,「哈哈哈!缘妹妹接招!」
我实在不明白,四殿下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力气怎会大得跟头牛似的,我渐渐支撑不住他挥舞的青龙戟。
「四哥,睢国的千里驹刚刚到了东宫,」太子捋了捋他最爱的小猫咪,打断了四殿下舞得虎虎生威的青龙戟,「四哥可愿瞧上一瞧?」
四殿下手上一顿,四殿下痴迷骏马良驹,简直世人皆知。四殿下看了看我,又凝眉瞅了瞅太子,在彻底打趴下我和一睹良驹风采之间艰难抉择。我举着被青龙戟震得直发麻的手臂,咬牙坚持,嘶,可真疼,我那三个月的苦练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四哥,睢国贡马,想来难得。」太子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句。
四殿下顿时收了武器,揽着太子一阵风似的往马厩而去,嘴里还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六弟!」
快快快,快什么快,还想着看完马回来接着打吗?我才不傻站在这儿等你呢!
我甩开腿就想溜,可是眼睛定定地看着四殿下箍着太子离去,心中腾起小小的失落,这大半年里太子见着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反倒便宜了四殿下拢了太子的心。
我不能躲!
结果太子晚间回来,我还紧张兮兮地在庭中抱着轩辕刀不敢松懈心神。
万万没想到,四殿下被那两匹良驹迷了眼,那马被太子送到了猎宫后,他竟然跑去猎宫亲自训马,东宫一下又成了我的天下。
我每天跟在太子身后,笑得比太阳花还灿烂。
不过,没等我跟在太子身后灿烂太久,太子就徇例入宫伴驾了,我便扬鞭策马回了趟司马府看我爹。
「阿爹!」我撞进我爹的怀里,自从上次回门,我都有大半年未能见到我爹了,实在想念。
「小姐!」我爹身边的亲将一一朝我抱拳行礼,我虽是太子妃了,他们却还依着旧日习惯叫我。
「缘缘!」我爹大手掌照着我的脑袋揉了揉,「爹的缘缘长高了!」
那当然,我都十五岁了!
我仰起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爹在了解了一番我在东宫没受什么委屈后,豪爽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带着我便往武阁去。
我欢快地追着爹的脚步,阿爹最喜欢炫耀武阁里他花重金买的那些宝贝了。我爹不重吃喝不爱金银,却独独好兵器,为了那些难得的刀剑斧钺,我爹可是把他的俸禄都悉数洒了出去,导致我们司马府看上去……略显清贫。
但我从小喜欢待在武阁,是因为阁中顶层安置着我娘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一柄上好的朱缨枪。
我娘出自呈国钱氏,亦是武将之女,胆气过人,和我爹定下终身后,一柄朱缨枪单骑就奔了良国来,顶着一方红盖头就嫁进了吴府。武阁中央的那柄朱缨枪依旧银光闪闪,被我爹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阿爹想娘,他们阴阳相隔十五年,爹就想了十五年。我从未见过我娘,但我也想她,想她时我就会来武阁,守在那柄红缨枪旁边,就像依偎在我娘身旁。
太子也没娘亲,他虽是嫡子,但如今的皇后并不是他的娘亲。先皇后于八年前过世,此后年年今日,太子都会入宫陪伴皇上独居思灵殿罢朝三日,以寄相思。
我爹和我娘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皇上对先皇后亦是情意深重痴心难忘,我知道许多人都说我与太子极不相配,可我却觉得我和太子实为良配。
我名良缘,我从小便认定太子便是我可托终身的那个良人。
2
我回东宫时,太子已从宫中回来,却封门闭户地躲在寝殿中不吃不喝,东宫上下噤若寒蝉,没人敢置喙一二,连他贴身的太监赵齐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拿轩辕刀敲个三下连个响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怎么还独自生起闷气来了?
我唤来了宁欢,我从小不带侍女,宁欢是我嫁入东宫后在一群莺莺燕燕中特意指来的贴身婢女,她当时低着头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可她垂首的侧颜让我想起了一个温和良善的女子,我便把她留在了身边,她虽不爱说话,却是我在东宫里最为亲近的人。
「出了什么事?」
「太子怎么了?」
「赵齐怎么说?」
结果我问得口干舌燥,宁欢憋红了脸,就是蹦不出一个字来。巧妇难为为无米之炊,我这是连半根柴火都没有我还煮什么大米饭啊?我焦灼地在寝殿外绕了一圈又一圈,几个时辰过去了,我怕太子再不吃点东西怕是要厥过去。我屏住呼吸,大喝一声,破门而入。
太子显然被吓了一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做甚!」
而我却看到了印在太子脸上清清楚楚的五个手指印。
「太子殿下,谁狗胆包天欺负你!」我掰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怒火蹭蹭直接烧到了头顶。
太子费劲地挥开我的手,眼中通红的血色比那脸上的巴掌印更鲜艳夺目。
「莫非……是父皇?」我福至心灵,干巴巴地笑着,这天下除了天子,有谁敢欺负太子啊。
「那,那……你继续自己静静?」我慢慢挪退着想关上门,可是那朱门被我踹豁了一半,冷风正嗖嗖往寝殿里灌。我立在风里,一个头两个大。
「拿酒来。」太子率先打破了静默。
「明白!」我立马往酒窖飞奔,一醉解千愁,我懂的。
太子难得没有生气地骂骂咧咧,沉默着一杯一杯地灌酒,灌他自己,也灌我。
太子一向不贪酒,但他既然想一醉方休,我自然十分乐意陪他!
太子喝了小半坛的酒,突然摇摇晃晃地看着我,话语磕磕绊绊,目光闪闪烁烁,「吴良缘,你,你这是什么酒?」
「烧刀子,我从军中特意带到东宫的。」我咂摸着嘴,品味着熟悉的烈酒,流淌入肺腑的灼热仿佛带我重新回到军中那段光辉逍遥的岁月。
「呕!」太子通红着一张脸,红巴掌印都已经看不清了,冲到那半截朱门前呕天呕地吐了起来。
太医说太子此次伤了脾胃,日后不能饮酒了。
太子苦着一张脸,吃了两个月的清粥,才算把被烈酒烧坏的胃养好。
我从未想到太子的身体这般娇弱,几碗酒都受不住,他冷着脸把我十几坛烧刀子悉数敲了浇了地,我虽然惋惜得心直抽抽,但太子因为那几碗酒活活瘦了一圈,我也没脸捍卫我的烧刀子。
说到底,还是父皇那一巴掌惹的祸。
可父皇一向最是疼爱太子,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打了太子呢?
太子虽然不愿说,但数日后宫中除夕宴,我看着皇后小腹微微隆起,顿时大彻大悟。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虽在军中长大,但嫁给太子前狠补了一番功课,眼下这情形,我明白得很。
我装作不经意地轻瞥了一眼太子,太子微微低头,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两颗蚕豆吃了大半晌,即使他掩饰得再好,我也能看出他眼底的黯然,胃口的不佳。
「吴良缘,别用那双铜铃眼瞪着本王成吗?」太子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
「太子殿下,」太子不能饮酒,我便欣然地喝下了双份的美酒,说话都有些轻飘飘的,伸手轻轻握了握太子的手,语气意味深长,「你放心,有我在。」
「……」太子看着自己手上被攥出的一圈红印,十分潦草地点了点头。
宴后,众人移步至庆禧湖赏烟花时,我一路瞅着皇上看太子的目光都不复往日的亲和,真是为我家太子揪心啊。
但我第一次赏焰火,漫天亮花在暗夜穹庐下肆意绽放,直直惊得我嘴巴都合不拢,就暂时放下了揪着的心,目光粘在夜空不愿移开,摸索着想扯一把身旁的太子,琢磨着如何才能抱几捆大烟花回东宫,宁欢应该会喜欢。
咦,人,人呢?
我手里抓了个空,四处张望,太子却不知何时离开了庆禧湖畔。我立马慌了,四处找寻,可夜色朦胧暗沉,我一通搜索无果,呆呆盯着平静幽深的庆禧湖,心如死灰,太子他,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烟花再次升空,我乍然于火光下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心中大喜,直奔那个隐蔽在假山中的宫亭而去。
临近了才看清亭中不仅有太子,还有一袭凤服金钗的皇后,我慢下脚步走到亭下,犹豫之间看到太子于亭中面色低沉地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便难以置信地连连后退,我看着皇后身后的石梯,又看到太子意欲伸出的手,心中「咯噔」一下,飞一般冲进了亭中,迅速扶住了还在浑身发抖的皇后。
「母后万安。」我喘着气,生疏地行礼,把太子挡在了身后。
「吴良缘?」太子意外。
「嘘嘘嘘。」我冲他赶紧摆了摆手,别以为我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恫吓皇后谋害皇嗣,话本子里我见多了。
「太子妃,想是来寻晔儿看焰火的吧。」皇后倒是神色很快平复,定定地看了一眼太子,「晔儿,该好好陪陪太子妃才是。」
太子抬眸看了看我,沉声应了「是。」
「本宫乏了,先去更衣了。」皇后临行前幽幽地看了眼草木掩映中落下的火星子,面上似有什么情绪转瞬即逝,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皇后离去后,我立马转身盯着太子,目光质询,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是不是这凉亭之下就要多了一缕小冤魂了?
太子面无表情,「怎么?」
「太子殿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看着太子像看一个傻子似的,「昏招,昏招使不得呀!」
我知道太子不喜皇后腹中子,可想让皇后跌下凉亭也太过直接了,但我不怪他,我怪我自己,我应该和他说清楚,我那么简单暗示了一句,他哪听得懂我话里的深意!
「哎,」太子想要开口,我抬起一只手示意太子先噤声,撸了撸袖管抱臂往太子身旁靠了靠,太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不慎撞到了后面的亭柱,我立马借机靠过去,轻轻挑了挑眉,指了指我自己道,「我,可是吴良缘。」
「本王受你一年折磨,还真不知道你叫吴良缘。」太子半眯着眼看我,也像看一个傻子似的。
「不是,我是吴良缘,我爹是大司马吴前,掌良国十万铁骑……虽然个个都是草包吧,」我嘟囔了一句,转而轻轻扬唇自信道,「但是皇后手里一个草包也没有,所以,她,争不过你。」
自古争权夺利,向来是要有军权有兵将傍身,我可是很知道的。
太子看着我不说话,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别怕,」我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语气放得铿锵有力,「即使父皇不爱你了,皇后不疼你了,全天下不要你了,但是我,还有我们吴家,永远疼爱你!」
太子神色古怪,眼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你是不是吃醉了酒?」
「才没有!」虽说席上的佳酿现下确实有些上头,但我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我拍了拍胸脯,「我保证,就算皇后娘娘是你的堂姨,我也只认你,不认她的!」
「知道了。」太子被我吵得脑仁疼,揉了揉太阳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向天上的花火,看不出情绪。
「那我想要大烟花行不行?」我指了指头顶不断炸开的绚丽,眼睛弯成了月牙。
太子一把推开了我,噔噔噔地下了凉亭,气呼呼地甩给了我四个字:「居心叵测!」
我虽因为吃酒晕晕乎乎地被误会居心叵测,但那日,我依旧成功地抱着一大捆烟花心满意足地回了东宫。
3
那捆烟花我和宁欢在东宫一起放了,炸在东宫的夜空里,感觉比皇宫里的更好看。
太子比以往聪明了许多,已然知晓跑不过我,垂着手懒懒散散地每天任由我把他塞进书房,我终于不用满东宫追着太子跑了,在东宫的日子越发喜滋滋起来。
五月初出我随皇家去佛寺观礼,皇后娘娘高坐云席,圆滚滚的肚子把宫衫上的凤鸟都撑胖了一圈,我看着太子凝起的眉,心中暗暗祈祷,神佛在上,希望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吧。
然而神佛不眷,一个半月之后,皇后诞下了良国的七皇子。
宫中久无皇子诞生,七皇子的满月礼办得极为隆重,我耷拉着脑袋入仪元宫贺喜皇后,于人群中偷看了一眼襁褓之中的婴孩,小小一团,粉嫩的脸蛋,乖得不行。
我忍不住咬了咬唇,对着小婴孩瞪了瞪眼,以后敢抢太子的位置,打你哦!
「太子妃,过来。」皇后看着我忽然莞尔,抬手唤我到近前。
「母后。」我拖着繁复的宫装行礼,脸微微一红,生出一种做了坏事被抓的窘迫。
而皇后娘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像一座端正肃穆的镀金菩萨,眉目间多了抹清浅的温柔。
这样子,倒愈发有几分像我印象里另一位皇后娘娘的模样,我的心不由得一动。
「晔儿挑的?」皇后打开一个精致的镂盒,里面放着一只陶埙和一只……竹笛?
这就是太子精挑细选的重礼?我一时无措,各宫娘娘最轻的礼也是长命锁或是玉坠子,我们东宫这礼实在太过简薄,太子对小皇子的嫌弃之情实在是……呼之欲出,不知我现下掏出一锭金子放在盒里会不会晚了些?
「母后,这,这是太子想,想让七殿下……多听听曲儿。」我磨着脚尖,厚着脸皮辩解。
皇后抚摸着那只光滑的陶勋,低头一笑,而后牵起我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告诉晔儿,谢谢他,堂姨领情。」
堂姨?
皇后虽是太子堂姨,可从未如此自称过,也不曾这般亲昵待我过,我稀里糊涂地直点头,可心下却想,日后若是这小皇子出什么事,别人不知怎么揣测,我肯定是先怀疑到自家太子头上。
然而小皇子没出事,太子却是先遭了难。
坊间近月虏疮病渐起,东宫其实早做了防备,却没想到第一个染了病的会是太子。
我心急如焚地想进寝殿伺候,然而太医却拦着说这病凶猛,极易传染,未患过豆疮的不能近身。
宁欢看着我急得打转,在我身旁低低道:「太子妃,奴婢幼时患过豆疫。」
宁欢虽性格寡言却办事稳妥,又是我极喜欢亲近的人,她在里头照顾我自然放下了心。
我开始按着太医的嘱咐每日熬三遍药,坐在药炉子前面一点儿不敢懈怠,每回熬好了便交给宁欢送进去。
如此便是两个月,宁欢和我都累成了乌眼黑。
但太子终究是熬了过来,他脸侧虽是留下了浅浅几个疮印,容色却一如往日清俊,我十分欢喜,咧着嘴笑个不停,看上去活像一只炸了口的石榴。
我冲太子笑,太子却越过了我的笑,冲着我身后的宁欢眼含深意。
太子喜欢且习惯了宁欢在侧伺候他,宁欢一下便成了他的贴身宫女。
我气得不行,宁欢我也很喜欢啊!
但太子这么一病,气势倒比从前强势了许多,我稳稳地握着轩辕刀,他竟能全当看不见,欣欣然拐了宁欢去。
我以为太子拐了宁欢做侍婢已最是无耻,却没想到太子上面还有个皇上。
皇上在太子病愈三日后便急不可耐地摆驾东宫,我觉得皇上到底还是念着父子之情的,太子患病想来他也心疼,可皇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倒不像是欣慰怜爱,而像是问罪似的,沉声呵退了所有侍从,单单留下了太子一人。
我很不放心,太子大病初愈,皇上这么大怒气不会又要动手吧,我可熬不了再没日没夜伺候两个月了,我看到侍女端着药碗候在院中,连忙抢过去,溜到了门边。
我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太子温声辩解,「父皇,儿臣只是不想……」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皇上大怒,打断了太子的话,「朕之前那一巴掌到底是没能打醒你!你顾念杜家,想着如埙如箎,兄友弟恭,可如今如何?自食其果!」
「儿臣知错。」太子沉默了片刻,低下了声音。
「既捡回了条命,就把自己的东宫料理干净,不要让朕再为你操心!」皇上突然推门而出,差点撞翻了我怀里的药碗,我倒是无事,皇上却被我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父皇恕罪!」皇上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我却不知好歹地撞在了刀口上。
「朕听说,太子病时有个宫女伺候得很好。」皇上稳了片刻,并未理会我,威严的声音冲向四周「是哪个宫女?」
宁欢慌张地跪倒在地。
皇上不容置喙道:「太子喜欢你,就赐宝林吧。」
我怔然地望向皇上。
「奴婢谢恩。」宁欢屈膝而拜,诺诺谢恩。
皇上金口玉言之下,太子把我的宁欢纳了宝林。
我开始怀念宁欢做太子侍婢的日子。
我虽知道太子早晚会娶其他妃妾,但怎会想到是我最喜欢的宁欢呢,皇上终究偏心太子。我心里难过且不忿。
太子很喜欢宁欢,整日「阿欢阿欢」的唤她,显得很亲昵。
我醋溜溜地抱着轩辕刀,太子都未叫过我「阿缘」呢,我也想知道太子唤我「阿缘」时是什么感受。
「阿缘!阿缘!」太子终于被我催得烦透了,束冠上的白玉都烦躁地抖了三抖。
我仔细品了品,声音焦躁,并无往日的清润,实在不大动听。
我看向太子的目光便带着几分委屈,握着轩辕刀的手微微发抖。
太子倒是没见过我这般情状,开始忧心我手里的刀会不会拿不稳真的砍下去。
可我没能委屈太久,便发现宁欢做了宝林后身体却越来越差,神情也越发萎靡,我暗自反思了下东宫这三个月的伙食,怎么把宁欢养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子,萧萧瑟瑟,马上要飘零了似的。
我实在看不下昔日白嫩的姑娘瘦得形销骨立,便抱着亲自炖的排骨跑到她的玉欢阁,别别扭扭地递给她,「你吃!」
因着她太子宝林的位份,我这几个月待她不如从前亲昵,但我知道宁欢是个安静温柔的姑娘,不是其他人嘴里那种蓄意勾引太子的小贱人。
说到底,我不该同她置气。
宁欢咬着排骨,却红了眼睛。
「你不要哭,」我见不得宁欢流眼泪,咬咬牙道,「以后我理你,包容你,还不成吗?」
宁欢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太子妃,为何待宁欢这样好?」宁欢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泪眼蒙眬地望向我。
我同她置气三个月,宁欢看我的眼神都怯生生的。
我转过脸去,声音又轻又缓,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容颜,「你的侧颜像我姑姑。」
我的姑姑,我儿时待我极好极好的姑姑,宁欢的侧颜很像她。
宁欢突然放下了排骨,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沉默了片刻后抹了把眼泪,声音细弱,「太子妃,太子他并不喜欢宁欢,宁欢也不想做宝林。」
「我知道。」我低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回了三个字。
「太子妃知道太子不喜欢我?」宁欢诧异地看着我,转而便慢慢释然,「太子妃其实是很聪明的女子呢。」
我鼻头有些发酸,我不是聪明,而是这样的情形我见过,所以我知道。
初时我也以为太子很喜欢宁欢,可是被宠爱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一日比一日消瘦?就像是我的姑姑,所有人都说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她在皇宫里却一日比一日的消减衰败,直至一条白绫带走了她最后半缕香魂。
所以我知道,太子他其实并不喜欢宁欢,就像当年的皇上并不喜欢姑姑。
「太子妃,太子他,」宁欢轻轻地摸着素瓷碗沿,手上瘦得浮起淡淡的青筋,「……很可怜。」
我怔然地望向宁欢,不明所以,我以为宁欢不想做宝林,定然是会心生不满的,可她怎么语气里却尽是怜悯。
「可他有太子妃,又很幸运。」
「宁欢?」
「太子妃,宁欢的家在宣城,家中甜枣清甜可口,宁欢自小都喜欢。」宁欢突然含着泪笑了起来,看着我眼中似乎有点点微光,「但太子妃做的排骨却是宁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太子妃放的烟花也是宁欢见过最美的风景。」
「宁欢,很喜欢太子妃。」宁欢低着头,轻轻道。
我红了脸,我待宁欢好,多半也是因为她像姑姑,我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宁欢,「那你多吃些排骨。」
我手艺并不好,宁欢却认认真真地将一盘黏黏糊糊的排骨吃得干净。
可一盘排骨也不能阻止宁欢一日比一日瘦弱,今日皇上的寿诞,太子带着宝林入宫贺寿,舍下了我这个东宫太子妃。
我觉得难过且心酸,为宁欢,也为我自己。
我抱着轩辕刀默默想,等到宁欢回来,就和她一起想办法,不让她再做太子的宝林,等到来年甜枣成熟的时候,就放她归家,让她吃她喜欢吃的甜枣。
可宁欢却再也没有回来。
4
我隐隐有些明白阿爹当日不想我嫁入东宫时所说的话:「有时宫里的人命比战场上还轻贱。」
宁欢没了,东宫的宁宝林死在了皇宫里,可是一丝波澜都没掀起。
唯一不同的是,太子破天荒地变得勤谨起来,我每日扛着轩辕刀浑身的力气无处可使,看着太子变了个人似的,有些茫然究竟是现在的太子才是他的真性情,还是从前的太子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你在看什么?」太子提笔写字,眼皮都没抬。
「你的小花狸,她好像怀宝宝了。」我一手拿着轩辕刀,远远打量着他那只蹲在窗下的小花狸,语气有一丝惊异。
太子如今一心只读圣贤书,连那只他最爱的小猫都许久未抱了,而那猫儿如今肚子鼓鼓的,俨然是有孕的模样了。
太子突然停下了笔,抬首看向那只小花狸,脸色微变,转而又重新书写起来,语气轻淡,「胖了而已,赵齐,放它出去跑跑。」
太子的贴身太监闻声入内,看着那小猫脸色顿时大变,似要跪下请罪,太子却笔墨一挥,「驱了它就是。」
「是,主子。」赵齐战战兢兢地拿拂尘将那猫儿驱出了室内。
「写乏了,想出去走走。」太子扔下了笔,神色像是很疲倦的模样。
「奴才去备轿。」赵齐心领神会似的,立马便要去准备。
「不用。」太子走到了门边,望了望远处略有晦暗的天际轻语,「本王想骑马去猎宫瞧瞧四哥。」
我从怔忪中反应过来,诧异道:「殿下竟会骑马?」
我印象中的太子,似乎从未碰过刀戟马匹。
太子迟滞了片刻,回首看了我一眼,又盯着赵齐问:「东宫可有人擅骑?」
我顿时笑开来,推开跪着的赵齐,凑到太子身边拍了拍胸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子极不情愿地被我挟着共骑一马,别扭地抗议:「本王要坐后头!」
那自然不可,我搂着坐在前面的太子,挥鞭英姿飒爽地往猎宫而去。
「这王都的雨来得也太快了!」行不过半程,我和太子就淋成了落汤鸡,瑟瑟发抖地躲在路边茅草屋下面,屋檐本就不大,一多半的地方还要腾给那匹高头大马。
太子淋得狼狈,却靠着墙默默盯着雨帘,一句抱怨也没有,这也太反常了?我用胳膊轻轻杵了杵太子,「殿下?」
太子被我顶得一个不稳踩进了雨坑里,终于怒目,「吴良缘,你告诉本王你一天吃几顿饭!」
我赶忙将太子重新拉回了屋檐下,用身体挡住外面的风雨,「莫气莫气,我以后少吃些!」
太子气得说不出话,重新盯着雨帘独自生闷气。
我刻意用身子为太子遮挡,雨水打湿了我整个后背,被凉风冷不丁地一吹,冻得我浑身直哆嗦,我愁苦地望着暗沉的天,这雨是要下到何时呢?
「你过来些。」太子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口,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我愣了片刻,抿着嘴笑呵呵地往太子身边挨了挨,没了我的遮挡,风裹挟着雨唰唰地扑了我们俩满脸满身。
「要不,我还是往外挪挪吧。」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淋了也就淋了,可太子要是再病一场,这刚刚养好的身体不知道遭不遭得住。
「一会儿赵齐就能找过来。」太子不置可否,依旧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天地之间便只剩下雨水的哗啦啦的声音。
然而这雨越下越大,赵齐连半个影子也没见着,我私以为太子应该换一个靠谱些的太监了
「你为何不问宁欢的事情。」太子受不住这长久的沉默,竟冲我先开了口。
我的表情瞬间纠结了起来,我当然十分地想刨根究底,可我阿爹托人送来一沓信,长篇大论地总结下来,就是我要是不想老吴家断子绝孙,宁宝林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问。
我读了数遍,觉得阿爹的话实在是矛盾,吴家就剩下我们爷俩了,他若是没有老树开花的打算,咱们老吴家早没嫡子嫡孙了,那我问上一问,又有何不可?
但我阿爹未等我行动,就发现了这个逻辑漏洞,补了封信快马送到东宫警告我,要是我忍不住问了,他明年开春去往边境就直接跳了漯股江,干干净净地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所以这些日子,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憋在心里,连带着其他的话也少了,生怕忍不住露出个一丝半点的念头,便收不住话头了。
但若是太子先提起,应算不上我主动问了吧?我犹豫不决,怕阿爹知道了不给我申辩的机会,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跳了漯股江。
「看来是吴司马不准你打听,」太子瞥了一眼我纠结成麻花的脸,抖了抖被水浸透了的衣袍,瓮声瓮气,「你倒是挺听你父亲的话。」
那可不,我若是不听话,我可就没爹了!想起这后果,我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已经没有娘亲了,真的经受不住再缺个爹了。
「她不值得你多费心思,她……心思不正,死得不冤。」太子放弃了那怎么抖都抖不干净的衣袍,任由雨水掺着泥点子溅上了他的华袍,语气稍稍放缓,「但她死得也没什么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是吗?人死了,还有不疼的?
「其中缘由你也没必要胡乱揣测,徒惹烦扰,吴司马不准你打听,自是为了你好。」太子见我不说话,微微侧头看了看我,声音依旧不冷不热,「本王将她葬在了宣城,她自己的家乡。」
我忽地抬头,盯着淋得湿漉漉的太子,忍不住抱住了他,将潮乎乎的脑袋蹭到他的怀里,呜呜地说不清话,「谢谢殿下!宁欢她想回家!」
太子意欲挣脱,但自知以卵击石没什么作用,挣了几下便罢了,半死不活地任由我抱着。
所以当赵齐领着人驾着马车匆匆赶到时,就单看到了斜雨屋檐下,我和太子紧紧抱在了一起。
东宫众人看我的眼神和往日不一样了。
以往看我皆是惧怕我手上的轩辕刀,如今眼神却是又敬又畏,还说东宫怕不久便要添一个嫡皇孙了。
「想来太子妃是扮猪吃老虎呢。」
「我之前就说嘛,吴司马的女儿怎么可能只知道舞弄刀剑。」
「到底也是吴贵妃的侄女呢……」
东宫角角落落里关于我的传说真是越传越离奇,甚至连我那过世多年的姑姑都被牵扯了出来,我这榆木脑袋如何能和姑姑的绝代风华相比呢?我继续偷听着墙角。
「不知道太子妃是不是嫉恨了宁宝林,悄悄毒害了宁宝林?」
「可怜了宁宝林,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我看未尝不是,当日太子妃未入宫,想来是避嫌呢,怕是走了贵妃当年的老路了吧……」
「你们胡说什么!」我忽地从角落里蹦出来,又气又恼。
我拔出轩辕刀指着他们,他们顿时跪了一地,哆嗦得跟一群小鸡崽一样,我第一次在东宫里真正动了气,「你们瞎说!我姑姑一直是清白的!」
「太子妃恕罪!」他们反应过来后跪伏在地连连叩头。
「罚你们一年的例银,再编排我姑姑的坏话,别怪我的轩辕刀不长眼!」
他们保住性命连连叩谢,却在抬首瞬间鸦雀无声。
「怎么,还等着我动刀赶你们吗!」我看着他们寂寂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倒好像比刚刚更害怕似的。
我察觉不对,回首便看到太子正站在我身后,太子手中握着书卷,望向地上跪着的人,眼神晦暗。
「都打出去。」太子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是。」赵齐颔首。
地上的人凄凄切切向赵齐求饶,赵齐回首招来了几个人,一个个地拉出了东宫。
我本也是想把他们打出去,可我知道,纵使打出去他们,也打不散绕在我姑姑身上的污名。
九年前,皇宫里死了两个最为尊贵的女子,一个是太子的生母孝仁皇后,一个是我的亲姑姑吴贵妃。
流言蜚语暗暗相传,都说是我的姑姑害死了皇后然后畏罪自裁。流言纷纷,纵使是皇上亲下了圣旨,都洗不清我姑姑的污名,只因为我姑姑那日是服毒而亡,死得难堪。
可我知道我的姑姑绝不会如此!她绝不会害皇后娘娘,她怎么可能会伤害皇后娘娘呢?
我站在原地,望着太子消失的方向,可太子,又是怎样想的?
5
我发现太子变了。
变得于功课朝政上异常上心,我抱着轩辕刀一身气力无处可使,立在太子书房里,越来越像个门神。
可惜我当门神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太子回东宫的时辰越来越晚,东宫风向顿时又是一个急转,开始传言我得宠不过几日就又失宠了,真是恩宠散得比烟花还快。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冤枉,我明明连一瞬间的恩宠也没得到过。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嫁入东宫来全然应了一句老话,尼姑绣嫁妆白欢喜一场,太子他不仅不会喜欢我,他现在连怕我都不怕了,我面子里子一样没捞到。
姑姑错了,她自我幼时便告诉我太子圆润可爱,长大一定会是我的良人,可太子长大了压根半点不喜欢我,更别提是我的良人,我长久以来一直坚信姑姑的话,现下我却再难以自欺欺人了,有些事情果然是经不起剃头担子一头热。
我想走出这误入的歧途,还想为亡者还一个清白。
太子每日回来愈晚,我为了蹲到太子,守在东宫的门口,就着冷风直直灌了几壶酒御寒,直到我浑身被酒香都腌入味了,太子的金丝攒纹靴才停在了我眼前。
「喂!喂!」我摇摇晃晃地扑到他面前。
他轻轻嗅了嗅,微微皱眉。
「你,可算,等着了。」我说话都颠三倒四,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晃悠。
太子挡住我的手腕,怕我一个不注意给他来了一个乌眼青,「吴良缘,你别耍酒疯。」
「我疯不起来,你看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得都瘦了!」我吸着鼻子打了个酒嗝,小声嘟囔,「我喜欢自己壮实些。」
「太子妃醉了,带她回去。」太子约莫是抵挡不住我胳膊压下来的力道了了,紧着吩咐人扶我回去。
我「嚯」地拔出轩辕刀,我喝多了酒,拿刀的手都不稳,直直冲向了太子,「不回!」
这一出吓得太子身边的人齐齐上来要护驾,也不知谁没个轻重,一掌将我推了个狗啃泥。
我顿时清醒了大半,眼如鹰隼四处扫射,「何人功夫如此了得!」
「都下去。」太子没能给我机会见识一下何方好汉,看着我从地上坚强地爬起来,语气不明,「不是千杯不醉吗?」
我一时接不上话,我总不能说我偷偷又在他的东宫里藏了十几坛的老酒,今日一下就喝了大半吧,他先前可砸了我好多烧刀子。
「我有话说。」我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
他挑了挑眉,我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连挑眉的样子都和幼时一样,怎么性格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呢?
我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遗憾,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太子,你是个好人。」
太子眼珠子瞪了瞪,忍住没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所以咱们断姻缘不断交情。」我从背后掏出剩下的小半壶酒,「你放心,我依然帮你守住你未来的皇位。」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子转了转手,估计是在努力克制捂我嘴巴的冲动。
「你不要谢我。」我挥了挥手,我虽然决定了挥泪斩情丝,对他收敛了小女子的情意,但也依然愿意待他如我军营里的兄弟,我又忍不住留恋地瞥了瞥他好看的脸,这么细皮嫩肉又姿容超俗的兄弟,军营里可不多见啊,转而又坚定地告诉自己忘了他吧,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就在东宫找?
他见我脸上表情过于丰富,只能友好地翻着白眼提醒我,「喝醉了就睡去。」
「我姑姑没有害皇后娘娘。」我见他抬脚要走,终于想起来自己打了几日的腹稿,大半夜守在门口截住他要说的正事。
他脸色一变袖子一甩,语气终于不再温淡,冷得如冰雨一般打在我脸上,「本王,无暇与你闲话以往!」
就是这句话!
那个清早,我吃着宫里的果子偷看姑姑和那个雍容美丽的女子对话,姑姑那日便这么对她说的「老娘无暇听你闲话过去,爽利些!」那女子登时便落了泪,她哭得可怜,姑姑的话便放得软和起来,语气拿的可温柔可温柔了,比哄我时都温柔,哄我时她顶多揉两下我脑袋,可是哄着那女子,姑姑都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呵护极珍贵的东西似的。
「姑姑为了皇后娘娘才入的宫!」我冲着他的背影喊,「她本来不想入宫!」
太子转身神色一凛,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休要攀扯母后!」
「姑姑根本就不是为了吴家才入的宫,我们吴家向来战场上挣名声,但也不会因为皇朝十数年未有战争,就想着要送女儿博皇恩!」我算是豁出去了,不管太子信不信,我总要告诉他,那个一见到他就笑眯眯的女子打心眼里疼爱他,甚至连我都曾有些微的嫉妒,「她和我爹说皇后娘娘一个人在宫里被人欺负,实在可怜,她不能视而不见,才央求了我爹上表圣上送她入宫,她其实只想做皇后娘娘身边的近身宫女,可是,可是,不知如何便被皇上赐了妃子……」
「吴良缘,」太子呵然地瞪向我,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可暗夜里灯笼下,眼神却像鹰钩一般刺得我浑身一颤,「深夜候在此,你就是为了戏弄本王?」
「什么」我因为他的逼视连连后退,浑身的酒意已经散了个干净,「我说的是实……」
「欺负?近身宫女?」太子笑看着我,那笑里却没有一丝暖意,「吴贵妃真是好一副菩萨心肠,那你嫁入东宫来,也是怕本王受欺负了?」
我干巴巴道:「我说是你会不会……」
「吴良缘!」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似乎带着自嘲,神情是我看不懂的隐忍,「不要逼本王。」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信我的话。
他若不信,我说再多都是枉然。
他原来真的相信是我姑姑害死了他母后,揣测我也是为了吴家处心积虑别有用心地嫁给他。
「你是不是觉得除夕那日我维护你,你病重之时照顾你,你纳宁欢为宝林容忍你,都是装模作样,都是为了吴家的富贵?」我轩辕刀捏紧,眼神锐利地警告他,他要是敢说错一个字,我可会砍他的,王八蛋!
他却盯着我丝毫没有畏惧我手中轩辕刀的意思,只是久久地盯着我一个字未说。
他明明最怕我手中的刀,如今他却幽幽地看着我丝毫不见惧意,我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哎!」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和太子之间的僵持,那声音一出来,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强撑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在猎宫里训马吗?
「六弟,缘妹妹不是那般虚情假意的人。」四殿下拍了一巴掌太子,顺手又拍了一巴掌我,我一个趔趄,顿时记起了起先将我拍倒在地的那一掌,再细看四殿下衣着,真的是一副太子亲卫的打扮!
「你怎么在这儿?」我战略性后退半步,拿紧了轩辕刀,他一个皇子,行踪怎的如此诡异,我又瞥了眼太子,他们俩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咳咳。」四殿下装模作样地扯了扯嗓子,「缘妹妹,最近武艺有长进了?」
我怀疑他故意转移话题!
我连退三步,我今日喝了一肚子酒,现下就是个酒桶,禁不住两下踹的,「你,你没见着我都瘦了吗?风一吹就倒的!」
四殿下没想到我后撤的速度如此之快,微微惊诧,「轻功长进了!」
「澹台宥!」我十三岁打不过他之后,再没敢叫过他的大名,但近日真的是没法子了,我是真怕他没轻没重,把我胳膊腿儿打折了,只能装腔作势地威胁他,「你要是过来打架,我就去猎宫砍了你那两匹马!」
「你,过来比画比画!」四殿下撸起了袖子。
我立马扔下轩辕刀,「江湖规矩,降者不杀。」
「呸,软骨头。」
「呵,我这是惜命。」
「我堂堂四皇子,能当街行凶?」
「你这是暗夜杀人……」
嘭的一声,我和四殿下都被太子关在了东宫门外。
月色凉如水,在确认四殿下真的没有打意后,我依旧警惕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蹲在东宫门口两个墙角互相质问对方:
「你怎么和太子混到了一起?」
「你怎么要和太子了断姻缘?」
我抱臂不语,四殿下等了半晌拗不过我的沉默,道:「我们皇子的事,你别管。」
「你们要对付七皇子?」我眼皮都没抬。
「你,」四殿下噎住,「你懂个屁。」
哼,那就是我猜得差不多了。
「我就说太子他怎么突然之间上进好学,就是感受到了来自小皇子的威胁,皇上正值壮年,历来壮年皇帝下的成年太子都没有什么好果子。」
「这个可能没好果子的太子好像是你夫君?」
「有我在,那个襁褓小儿折腾不出风浪来。」
「你刚刚不是还要断姻缘?」
「……情缘断了,义气不断!」我差点被四殿下一句话堵死,「你怎么被太子收服的?他哪儿能打过你?」
「收服个屁!」得亏我和四殿下隔得远,否则被他喷一脸唾沫星子,「我这等武艺,怎能靠武力降服?」
「难不成你们兄弟情深?」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莫不是个鬼吧?」
皇家要有兄弟情,那我一定是见鬼了!
「你滚吧!」四殿下终于受不了,强行拎着我翻墙入了东宫,没等我说一句谢谢,麻利地寻着太子卧房的方向去了。
6
太子的猫死了。
我撞破四殿下和太子两人之间或有猫腻,辗转一夜睡不踏实,想着一清早就偷偷溜进太子内院窥探一下他们在谋划什么,不知我能不能参与一下。
所以天还没亮,我就准备翻墙爬进太子的内院,却不成想在墙头上撞见了那只死去好久的狸花猫,它穿肠破肚死相可怖,我惊恐地叫出了声。
「吴良缘?!」太子寻声而来,未着外衫,太监赵齐捧着衣冠紧跟着而来。
我用轩辕刀铲起那具猫的尸身,翻身下墙,心情沉重地走到太子近前,「……你别太难过。」
先后宣宁侯府嫡女姜越亡故后,太子从未停止过怀念其母,身边贴身的太监赵齐便是先前跟着先后的,东宫遍植的是先后最喜欢的芙蓉花,而太子养猫亦是为了寄托思母之情,因为先后生前最是爱猫。可没想到他日日捧在手心里的宠猫竟然死得如此凄凉,之前我还看它有了怀胎之相呢,怎么如此突然地死在了墙头上?
太子脸色一沉,回首怒视赵齐,赵齐立马跪地,「殿下,奴才的确远远送出了皇城外,未成想它自己竟然寻了回来……」
「处理干净,别留痕迹。」太子挥了挥衣袖,赵齐立马颔首,小心翼翼地将尸身从我的轩辕刀上挪下包裹起来,离去前还不忘用他的衣袖擦干净我的刀。
我有些糊涂了,怎的这情景倒像是处理赃物似的?
「你这个时辰爬本王墙头做什么?」太子转向我,目光满是质询。
「没什么……」我嘴上如是说,却忍不住探头瞄了瞄太子身后,好似没有四殿下的身影,所以四殿下没有留宿东宫?
「你找什么?」太子的声音一冷,「若是院里看不清楚,要不要进屋找找?」
「那太谢谢了!」我立马提着轩辕刀冲向太子寝居,我对他的居所神往已久,有这机会当然要参观一番,否则我堂堂一介太子妃,连太子的寝居都没进去过,届时一拍两散,我回军营里怎么和兄弟们吹牛?
太子尚未来得及拦住我,我便已经推门而入。
「怎么都是书?」最显眼处不过就是两排书柜,没什么奇珍异宝,我顿时倍感失望。
「喵……」突然一只狸花猫冲到我脚边。
「啊!!!」我几乎吓掉了魂,太子迅速捂住了我的嘴,「住嘴!」
「乌龟……」我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话,闭着眼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只和刚刚死猫一模一样的猫,冷汗直流。
「你别再叫了。」太子可能怕把我捂死,几声警告后,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
我迅速躲在了太子身后,嗓子里飘出颤音,「有鬼……」
「有病。」太子甩开我,自顾自抱起了那只小猫,熟络地撸了两下,「堂堂司马府的小姐,被一只猫吓得丢了魂?」
我惊了,「你养了两只猫?!一模一样的两只猫?我怎的不知道?」
不可能啊,我从来只见过他抱过两只猫啊!
「你知道什么。」他轻轻扬唇,唇间那种似讥似笑的神情简直就是在逼我拔刀。
「咳咳,四殿下呢?他人呢?」我迅速转移话题,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我和他尚是夫妻,我不能谋杀亲夫,那我干脆找四殿下打一架得了!
太子身体一顿,俯身放下了猫,「你来这儿是找他?」
「他人呢?」我颠了颠手中的刀,我找他给你挡刀啊,「我昨晚明明看见他……」
「太子妃要想找本王的四哥,应该去猎宫,」太子打断我的话,面无表情,话里话外都透着寒意,「而不是在本王的东宫。」
「你们俩到底……」我言语一滞,猛地一阵腹痛,一阵胃痉挛后,轩辕刀应声落地。
「吴良缘?」太子凝眉,迅速冲到我跟前举起我的右手切脉,他的手凉如薄冰,我打了一个激灵,他却声音猛地一沉,「你碰过那只猫?」
「翻墙的时候……」我咬着唇话都说得艰难,什么意思,那猫还带毒?「碰到了……」
「先服下,」太子一边将我扶到床榻,掏出一粒莹白的小丸塞进我嘴里,一边道,「只是浮毒,吃下这药,疼痛应该会有所缓解,本王过几日会多配些给你,你每日服食一颗,但为保万一,此后三月需忌肉荤,每日诊脉以察后效。」
我神色怪异地盯着太子,太子眉头一蹙,「你是要吃肉还是要活命?」
什么?我反应过来后火气顿时上涌,他这就是瞧不起我了!我这表情是因为吃不了肉吗?!
我只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我肚子已经不怎么疼了,便抬头看向太子认认真真地问:「你是澹台晔吗?」
他两指搭在我的额上,神情略有疑惑,自言自语,「此毒还会致使神思混乱,记忆消退?」
我按下想拔刀的冲动,冲他道:「你不是恨姑姑,还很讨厌我吗?」
那为什么我刚刚中毒,你却……好像很在意一样?
他一愣,将搭在我额上的手缓缓拿下,面无表情,「本王为太子,当慈悲为怀,怎能见死不救?」
「……哦。」我半眯着眼,竭力隐藏翻白眼的冲动,真当我傻子吗?历朝太子要是专以慈悲为怀,难不成庙里的和尚是用来算计人心争抢皇位的?
「天要亮了,你该走了。」他离远了我两步,似乎很是忌惮旁人知晓我在他房间一样。
他还是一样嫌弃我,我顿时收回自己先前自作多情的想法。
「这药我得拿着。」我利落地从他手中抢过那瓶缓解腹痛的药,行至一半突然转身道,「你若和四殿下有所谋划,若有需要便告知我一声,待你大势已成,咱们也能好聚好散。」
自打我明白太子因为姑姑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心中有我后,我便决意斩断这段孽缘,但我继续相助于他,并不止是因为从前的情意,还是为了我司马府的日后。
宣宁侯府,武安侯府和我们司马府一向三足鼎立于朝,武安侯府和宣宁侯府本就都有姜氏血脉渊源,只是因为先皇后出自宣宁侯府,继后出自武安侯府,这几年才有所疏离,但不管是太子登位还是七皇子登位,司马府都无立足之地。
朝中久无战事,司马府威望不比从前,自我决定从嫁入东宫来,能抓住的只有太子了,抛去情分,如今我依旧愿意帮他,也是因为我们司马府也需要依附于他。
他似乎还在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出神,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我的意思,却并没有回应我的好意,只是漠然道:「回去的时候别被人撞见。」
我耸了耸肩,跨过了门槛。
「咦,」我突然灵光一现,「你,你怎么会医术?」
「嘭!」太子猛地阖上门,声音震得我脑仁疼。
我面对着关的分外紧实的朱门,深刻地意识到太子他不仅上进好学了,如今是连脾气也一同长进了!
7
因为中毒,我便消停地躲在了自己寝居内,直至五日后万寿节,我随太子入宫贺寿,才又见到了太子,他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猫漫不经心地撸。
我在马车中盯着那只和死去的猫一模一样的小花狸,还为之前以为撞见了猫鬼心有余悸,那猫在太子怀里左右折腾,似乎不耐烦得很。
我突然灵光一现:「你没有养过两只猫,是找了只一模一样的猫替代了那只死去的猫!」
若是养了许久的猫,怎么会如此认生闹个不停?一定是那只猫死得蹊跷,太子不想让别人知晓那猫死掉了。
太子不咸不淡地扫了我一眼,「五日了,你将将才想明白?」
我半眯着眼耷拉起脑袋,什么时候轮到太子鄙视起我来了?
太子迎上了我如刀如剑的目光,「本王可曾嘱咐过你要每日号脉?」
号脉?我顿时想起来了那日澹台晔的叮嘱,可我早把这茬忘了,但好歹我是因为你的猫才中的毒,怎的你这语气倒像是数落我的不是?
「一时忘了,但我每日服药,也未食荤腥。」我微笑着辩解,想着阿爹说过为人要宽和大度,「而且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也就没有叫太医来号脉。」
「太医?本王真是庆幸你忘了。」
「喂!」我深吸一口气,人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手来。」太子不理会我瞪得圆溜溜的大眼,顺手将猫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边搂住他的猫,一边忍气吞声地递上自己的手,心里告诫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现下还吃着东宫的皇粮,怒不得,怒不得。
「这般会号脉,理应当太医才是,当啥子太子……」我细细碎碎地小声嘟囔,太子放在我腕上的手猛地一用力,我立马笑出八颗牙,「当太医可就太屈才了!」
呸,我鄙视我自己,我如今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澹台晔压了一头去!这势头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暂且无碍。」他拿开了手。
「多谢,多谢。」我两手迅速将猫叉起来递给他,那猫在我怀里,我才知道它在太子怀里已经算是十分外乖巧安静的了。
「日后晚饭三刻后,你寻本王为你切脉。」他淡淡道,全然没有抬眼看我。
我手里的猫折腾地厉害,我只能一边点头一边答应:「可以,可以,多谢太子!」
求求太子爷您可快点接过你的猫吧,我怕我如花的容颜被它抓花!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太子终于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他那只张牙舞爪的狸花猫,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要么是我从前眼拙以为太子俊秀可欺,要么就是太子他中了什么邪术性情大变,我自觉地离了他远了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直至入了宫,落了座,我依然没能从太子那句「你我夫妻」中缓过劲儿来。
可是今日有点奇怪,皇上寿诞,皇后竟然没有陪同在侧?
「太子妃,嫁入东宫也有两年了吧?」皇上突然唤了我。
我起身,朗声回道:「没有呢皇上,还有两个月十四天才足两年!」
太子拿筷子的手抖了两抖。
「你们夫妻二人和睦,朕甚欣慰,」皇上眉目温和,声音却意味深长,「先前有个宝林不懂事,朕料理了她,吴司马戍守边境,朕看不得你受其他人的委屈。」
我一怔,宁欢是皇上赐死的?赐死她是为了让我不受委屈?可当日明明也是皇上私下驾临东宫,要太子立宁欢为宝林啊?
「皇上不白疼太子妃一场,太子妃是好孩子,懂事明理贤惠端良,」一位妃子接过话头,「皇上,想来不久太子妃也该给您添个孙儿了呢。」
「是啊,有了小太孙,咱们也能跟着乐一乐……」另一个妃子也凑着趣说道。
而我愣愣地立着,直至太子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反应过来行礼谢恩。
直至寿宴终了,我都未能吃下一口饭,我闷闷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终于明白阿爹为什么不让我过问宁欢之事,明白为什么东宫里的人都说我容不下一个宝林,原是皇上杀宁欢借的是我的名头。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说嫁入东宫前看了许多的话本杂说,深谙皇家的尔虞我诈吗?」太子撸着他那只吃得圆滚滚的猫,看着我像是我从前看着他一样,充满了对小傻子的关爱。
「宁欢,没让我受委屈。」我极为不服,那个消瘦得好像风一吹便要散了的女子,她能让我受什么委屈?
太子的眸中一暗,「你毫不在意本王宠爱宁宝林?」
宠爱?我想起了那日我给宁欢送炖排骨时的情景,「被宠爱的人怎会日日消瘦满面愁容?你们各有隐瞒,不愿意告诉别人罢了,就像当年我姑姑,也是这般情景。」
太子略有惊异地看着我,我却冲着他冷哼,你凭什么把我当成傻子,你才是傻子!
「宁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到如今,我再也忍不住想问一问,东宫的一个宝林就因为莫须有的罪责舍了命去吗?
太子语气幽幽,「若说根由,她也确实是因你而死,或者说,因为长得像吴贵妃而死。」
「怎么会……」
「若非她的容貌,你会这般在意她?」太子打断了我,我不禁一愣,当初我让一个粗使的丫头做我的贴身侍女,确实是因为她肖似姑姑的容貌。
「她是武安侯府插入东宫的其中一个眼线,」太子的声音轻轻浅浅,我却惊得猛一扭头,差点折了自己的脖子,「想是武安侯府得知你要嫁入东宫,特意寻来的丫头。」
「武安侯府?」武安侯府是如今皇后的母家,我难以置信,「想要害我?」
太子盯着我,嗓子里溢出一丝哑音,「你有觉得自己被她害了吗?」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宁欢在我身边通常都跟个鹌鹑一样,我嗓音稍微大点,都能吓她一个哆嗦。
「她,她,难道……」我盯着太子幽深的眸,骇然一惊,怎么可能呢?!
「本王的豆疫,拜她所赐。」
「她,她明明还特意照顾你……」
「她借由照顾本王之便,想要本王庇护她和她的家人,」太子声音未停,「她倒是聪明,看得出来武安侯府在事成之后有意反悔,意图杀人灭口,她骑虎难下,只能寻求本王庇护。」
「可惜,父皇需要她的性命杀鸡儆猴。」太子眼神情不明,只是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了星星点点的厌倦,「武安侯府如日中天,张狂太过,父皇以你之名处死宁欢,不过是想施恩司马府,敲打武安侯府。」
我先前以为皇上会因为小皇子而对太子疏远冷淡,却不承想皇上竟然早已忌惮武安侯一府,今日寿诞皇后无故缺席,想来也是敲山震虎,帝心如渊果真是我辈难以揣测的,可是……
「武安侯府竟然想杀你?!」我的拳头紧了紧,武安侯和宣宁侯本是亲族兄弟,当年新帝登基,宣宁侯的嫡长女姜越入宫为后,诞下六皇子澹台晔,五年后亡故,六皇子立为太子,半年后宣宁侯府就送嫡女姜嫱入宫,先封为妃后晋为后,为此宣宁侯府心有芥蒂,只是继后长久无子,二府之间的心结也有渐渐消弭之势,如今,武安侯府竟然想要谋害太子性命?!
太子眼中似乎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不过刹那便又恢复了先前清冷的眸色,「继后有孕给了他们希望,而今七弟顺利诞下,更是让他们的希望变成了欲望。」
继后有孕给了他们希望?皇上忌惮武安侯府?我前后一想,神情突然一滞,「我嫁入东宫,也是皇上为了制衡武安侯府?」
太子未语,只是目光深深浅浅,随着轿窗的月光落在了我的太子妃冠服上。
竟真的是如此。
皇上赐婚,原不是知我心中倾慕太子有意成全,也不是想让我督促太子奋发向上,而是想借由我们司马府一同打压武安侯府,不是我嫁入东宫之后,继后才有了身孕,而是继后有了身孕,我才为此嫁入东宫,阿爹不想我嫁入东宫原来是不想我成为制衡三方的棋子,只是皇命难违,而我又如此喜欢太子。
难怪太子明明觉得是我姑姑害死了他的母后,却还愿意娶我为太子妃,全是为了朝局不得已而为之。
我愣愣地盯着太子,为了争权夺利,即使同为一脉,武安侯府也想置太子于死地;为了朝局的稳定,即使是亲生父子,太子也要遵循皇意去娶他不喜欢的人,即使性命险些被害也要以朝局为重,宁欢说太子可怜,原是这样的意思。
这所有的谋划算计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欢天喜地地嫁入东宫,满心欢喜地期盼与心中良人厮守一生。
如此想,我果然是个傻子,难怪太子最近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些关爱……
「哈哈哈,其实我早就看透了皇上的用意,我嫁入东宫是我乐意的,一点不勉强!倒是太子受了委屈,不情不愿地娶了我。」 我虽然傻呵呵地被皇上利用了这么一回,但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太子他不一样,他是实打实的惨!
我不能掉了自己的面子,让他瞧我不起。
「原来太子妃如此会揣摩上意。」太子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眼中竟然带着微微的暖意。
「我向来如此聪慧。」我连连点头。
「那既然太子妃不觉得勉强,本王也就勉为其难了,」马车吱呀一声终于停到了东宫的门口,太子起身,掀起了车帘,「争取早日为父皇诞下一个小太孙。」
什么?!
我震惊地盯着太子,皇上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
「太子妃今日看不出来,父皇借由几位妃嫔之口,催促我们早日诞下皇孙吗?」太子回首,目光如水,嘴角一抬,施施然下了马车。
我呆愣地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马车里,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太子最后的那句话,皇上?妃嫔?催促?
不行啊!我猛地掀开车帘,冲着太子的身影哀号:「不是说好了好聚好散吗?!」
没说散之前还要生个娃啊!!!
「皇命难违啊……」太子得意的声音散在了风里。
8
我把太子给打了。
太子待我冷漠至极的时候我没打他,太子惧我怕我的时候我没打他,没想到太子摸上了我的榻时候被我打了。
这实在不能怪我,我自七岁随父居于军中,从小长在大营帐里,睡时保持警醒是将士们起码的自我修养,而且那夜月黑风高,我怎能想到是太子摸到了我的床头?
总之,听到动静,回身一拳,一气呵成,悔之晚矣……
「你,你为何暗夜来我房内?」我本想理直气壮地质问,可是看着太子乌青的眼,语气便越来越低。
「你且说本王明日如何见人?」太子避而不答,而是捂着乌青的右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称病?」我抱着锦被垂着脑袋苦思冥想,其实若说称病也不算欺君,太子的眼睛的确是……遭受了重击。
「哼,」太子长袖一甩,蓦地就躺在了我身侧,「眼睛疼,侍疾!」
「我这就找太医去!」我利索地踢开锦被,想要起身下榻,发现太子他躺着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用脚踢了踢他。
「太医若是回禀了父皇,你便是谋害储君之罪。」太子半眯着眼,「本王让你侍疾。」
谋害储君?我倏地缩回了脚,这一拳这么严重?得灭九族了?我缩回了锦被里,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子,我嫁入东宫来,并不是为了要灭我九族,而且明明是你悄摸摸地摸到我的榻前啊……更何况我又不会治病,要怎么个侍疾……
太子显而易见地读出了我眼中的怨念,理了理衣袍,双手背在脑后,「本王想听故事,兴许听了这伤便能好得快些。」
「想得美,并不能好。」我极为认真地否定了他,若是如此,战场上将士们人手一本故事书,还要军医做什么,太子他果然还是和从前一般单纯。
「你讲是不讲?」太子斜眼瞥向了我。
「讲。」我迅速认怂。
「本王要听,小狐狸和小兔子的故事。」
我一愣,他竟然记得这个故事?
我四岁那年,姑姑入宫为妃,我便常往宫里去,每回都能在皇后宫里见到那个清俊可爱的六皇子,姑姑很喜欢很疼爱六皇子,我便随姑姑一样很喜欢很疼爱六皇子,我给他讲了许多从阿爹那里听来的故事,他性子温和寡言,总是静静地听我手舞足蹈地扯着异事怪谈,可是如此三年,再多的故事我都讲完了,但我喜欢他用清亮的眸子认真看着我的模样,便开始扯天扯地随意编造,好待在他的身边长久些,再长久些。
小狐狸和小兔子的故事是我胡编乱造的最后一个故事,因为之后皇后娘娘猝然而逝,我姑姑服毒自尽,我便随阿爹远离皇城,长驻边境,再没入宫。
十年前信口胡说的故事,若非那是我最后一次停留在他身上的记忆,我怎可能还记得是关于狐狸和兔子的瞎话?但具体这瞎话是如何编的,我便是被灭了九族,也是想不起的。
「要不,我给你讲个老鼠和猫的故事吧,你不是喜欢猫吗……」
「从前,有一片火红的花海,里面生活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小狐狸在花海里跳跃,风吹起火红色的花瓣,像是有许多许多只火红的小狐狸陪伴它。从前,还有一片雪白的花海,里面生活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在花海里蹦跳,风吹起雪白色的花瓣,像是有许多许多只雪白的小兔子陪伴它……」
太子的声音飘飘袅袅,那记忆如此遥远,可我从太子娓娓而来的言语中却清晰地看到了御花园里那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如何欢快地对着那个一身银衣的小皇子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它们在花海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寻找,可是火红的花海里只有一只小狐狸,雪白的花海里也只有一只小兔子,它们于是胆怯地望向对面的花海,犹豫着,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着陌生的花海靠近,终于,它们看见了彼此,火红的狐狸爪和雪白的兔子脚碰到了一起,红色和白色的花瓣一起在风里飞舞,从此小狐狸拥有了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拥有了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太子言罢,眸光深深地望向了我。
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太子莫不是妖怪吧,十年前我信口编来的故事,他都能记得如此清楚?!
可太子看着看着我,却突然起身将我圈在了身下,如水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猝不及防的怔忪模样,耳边是他细碎而模糊的嗓音。
「逃跑的狐狸既然回来了,就休想再跑……」
我于是被太子给睡了。
一夜醒来,太子已经上朝,我红着脸想着昨夜,不知为何,明明是我打了太子一拳,明明太子讲着故事,为什么鬼迷心窍般便扑到了我身上,为什么悄无声息地我便被解了衣衫,为什么侍疾突然变成了侍寝……
我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我分明是做好了事了拂衣去的准备,分明是想待太子根基稳固便离开东宫好聚好散,可我却鬼使神差极为配合,甚至颇为餍足,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颇有些深陷泥淖无法自拔的意思了,可是这片泥淖竟然是太子他主动把我拖下去的!
太子实在反常,他明明笃定是我姑姑谋害了先后,怎可能肯和我耳鬓厮磨共赴云雨,难道他知道并非姑姑害死了先后?可是时隔多年,他如何查找实据?又查找到了什么证据?
几日下来太子倒是再没来过,可我却被自己的疑虑折磨得寝食难安,又踌躇不敢去找太子询问,只因那夜太子呼在我耳边的呢喃,那句「逃跑的狐狸」反复在我脑中回响,便是这区区五个字硬生生掘开了我头中埋藏已久的愧疚,这份愧疚本深埋心底,我故作不知,佯装坦然,可一朝被揭开,才发现这份愧疚只会在心底越积越深,甚至让我此刻不知如何面对太子。
当年,我的确是落荒而逃,弃他而去。
永昌九年,我七岁,孝仁皇后和我姑姑先后殁于宫中,宫里宫外谣言纷纷,说是我姑姑假意亲近皇后,设计害死了皇后,最后不幸露出了首尾,畏罪自戕,谣言甚嚣尘上,逼得皇上连发三道圣旨,道皇后和贵妃皆是感染时疫而亡,赐先后封号为孝仁,追封我姑姑为皇贵妃,册立六皇子为太子。
我知道谣言无稽,我相信姑姑绝对不会伤害先后。
但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个秘密让我震惊,也让我惧怕,所以即便那时太子刚刚丧母,即便我知道此番离去,皇城里便孤单单徒留他一人,我还是躲在了阿爹的怀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皇城。
那时姑姑殁于宫中,我入不得宫,便跑进姑姑昔日的闺房躺在榻上哭,我几日不肯离去,伤心欲绝难以入眠,却不慎在榻中发现了一个密格,那密格深嵌入榻,我费力撬开格子,里面有数叠书信,几卷墨画,两缕青丝和一包拆过的草药。
我又惊又惧,从一个个干涸老旧的文字里知晓了一段世人难容的情意!自小的闺中密友彼此竟然情根深种,可无奈一个被迫为后诞下了皇子,另一个赌气多年终究难以放下,便服了绝子药追随入宫,往事一一从我眼前而过,我终于明白了姑姑和皇后对视时彼此眼中的笑意为何如此温柔,原来那目光里洋溢的皆是面对恋人时的珍爱和疼惜。
可是当朝皇后和贵妃……这份背离世俗的情感稍稍被揭开一角,便能让两个家族死无葬身之地,我万分惊惧,不知世上还有几人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生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带着这个惊天的秘密离开了皇城,想让它在边境的风沙里永远地被吹散,被吹净,直至我被皇上赐婚,重回皇城,嫁入东宫。
事到如今,当这个秘密再次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也不知当年是皇上发现了端倪,用了一个体面的方式掩盖了这桩丑闻,还是另有他人他因害死宫中两位贵人,若是他人谋害,何人有如此能力一石二鸟,太子他若是知道了,又会如何对付他们,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啊……
我心中忐忑想不出所以然的时候,宫中却突然传来噩耗。
七皇子夭折了。
9
七皇子无故夭折,武安侯府唯一的念想断了。
不待我去寻太子,傍晚将至,太子从宫中回来,便自己寻到了我这儿。
太子入门,眼上的乌青已几乎瞧不出了,我想起他会医术,自是有法子祛淤的,太子行至我跟前,一言不发地便将我扣在他怀里。
太子何时长得这般高了,我窝在他胸口处,艰难地从他腋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身为皇子,又是储君,太子没有理由喜欢那个一出生就是嫡子且,背后有着庞大显赫的家族的小皇子,除夕宴那次,他或许曾想过让这个婴孩无法降生,可是想和做有时候是天渊之隔,他真的做了,必然是除了皇位之争以外,又有其他原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或是说不得不报复。
我忍不住问:「当年是武安侯府做的?」
若是如此,我的姑姑亦是死于武安侯府之手,我纵使明白稚子无辜,也无法做到坦然地去指责太子,这皇宫内外又有几个不是无辜的?
「本王不该忍不住与你同房。」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声音几分凉几分寒,我浑身一僵,他这是几个意思?!吃抹干净了还敢说这等话?是会遭雷劈的!
「你身上余毒未清,若你不慎怀子,会连累你和……孩子的。」他声音余淡,却浮在我心上久久徘徊不去,瞬间吹散了我的怒气,还温得我整个心田又甜又暖。
「可本王说过要你晚饭三刻后寻本王切脉,你未有一次来过,」他的手抚到我的发上,声音却极低,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本王只能夜夜来给你诊脉,你竟还打了本王,想起你这般忘恩负义,」他把忘恩负义四个字咬得极重,语气却溢出一丝懊恼,「本王便顾不得许多了……」
他夜夜来给我诊脉?这都大半个月了,我怎么丝毫未有察觉?完了,完了,一定是我浸润在东宫这个温柔乡里太久了,基本的行军素养都丢了一干二净,那夜太子被我发觉,竟是我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你放心,我身强体壮,那点毒算不得什么,」我极力挽尊,虽然防范意识不比以往,但是东宫伙食一顶一的棒,我底子好又有美食养着,我还怕这点子毒能毒倒我,还妄想殃及我未来孩儿,不能够!「我理解,皇上想要皇孙,你便想早日要个孩儿讨得皇上欢心,但是你我早晚是要分开的,若是添了个孩子……」
我还未说完,便被太子俯身封住了嘴,唇上猛地传来一丝疼,我极力挣扎才挣开了他,他竟然咬我?!
「忘恩负义。」他的手依旧死死扣住我的腕子,眸角泛红,唇上染着一点血珠。
我委屈啊!明明是他咬了我!我左右张望,已入了夜,我的寝殿里里外外竟然一个侍从也没有,一定是太子早前将人都支了去,害得我连喊个冤都没处喊。
「小皇子夭折,我知道你心情也不好,我,姑且原谅你。」我战略性后退,技术性认㞞,胡乱地擦了擦我的唇,我现在实打实怕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我也忍不下心骂,我只能躲着,让着,让他占了便宜还卖乖。
我这太子妃当得实在不如刚入东宫时威风,太子勤奋好学起来,竟如此会拿捏人,果然读书使人聪明,聪明使人压迫别人。
他虽然狠下心动了手,但七皇子夭折,他心里却未必好受,亲族相残,有如钝刀子割肉,面上不显露,却是会长长久久疼在心里的。
「侍寝。」他甩掉外袍,自顾自坐在了榻边,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行,既然认㞞我就认个彻底,一番忙上忙下,我才把这位沐浴更衣后的主子送上了榻,待我也洗漱一番爬上榻的时候,他已经呼吸均匀,不知何时入睡了。
「你下次再支使我试试,我,我一刀拍扁你!」我极小声对着那张俊脸放狠话,生怕声音大了吵醒了他来又要把我揉扁搓圆,我可吃不起那个亏了。
「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对那小皇子动手。」我双腿交叉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睡颜一副人畜无害,白色亵衣衬得他容色越发清俊,「那小娃娃,确实,有些无辜。」
他睫羽微微动了动,我立马找补,「但我绝非责备你!」
待我说完才想起太子睡得沉,哪听得到我这席话,便又放松了下来自说自话:「武安侯府昔年害死皇后和我姑姑,如今又害你患上豆疫命悬一线,杀我亲人,害我男人,我饶不了武安侯那个臭老头子!」
「你们姜家这一代代的也就是皮囊生得好,容易哄骗人,我先前看武安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哪能想到是如此歹毒的小老头,不仅贪钱揽权,还这般狡诈诡谲,皇上竟然也能容忍他至今。」我手悄摸摸地抚过太子的鼻梁,「你最该下手对付的,是他。」
「你杀了小皇子,对他来说的确诛心,但是他一日不除,我却不能放心……」我眸光瞥向了自己锃光瓦亮的轩辕刀,心中杀意一闪,计上心头,良久之后又重新将目光柔和地放在了太子身上,「可你到底是如何确定不是姑姑害死的先后呢?」
「因为毒。」太子蓦地睁开了眼,歪了歪头,「你絮絮叨叨,着实吵到了本王。」
我目瞪口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自己的锦被里,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他,他什么时候醒的?他都听到了?!床上有没有缝能容我钻进去躲一躲啊!
被子外传来太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原因了?」
「想。」被子里传来我闷闷的声音,我悄咪咪地露出了脑袋,「什么毒啊?」
「当年母后死因之所以牵扯到吴贵妃,是因为颈间的剑痕,」太子声音悠淡,眸中却沉如夜色,我点了点头,姑姑自小习剑,剑术冠绝颇得皇上赞赏,所以后宫之中唯有我姑姑被皇上特允可以佩剑,也正是如此皇后颈间的剑伤便成了流言蜚语的依傍。
「你发现了先后并非死于剑伤,而是中毒?」难道时隔多年,他竟然发现了导致皇后死亡的毒了,我震惊地睁大了眼,「什么毒?」
「你身上的毒。」太子斜首,望向了我。
我猛地起身坐起,我身上的毒?我身上的毒不是因为那只死去的猫才染上的吗?
「那只猫死相凄惨,是因为中了毒!」我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武安侯府居心如此歹毒,竟然对太子两次三番地下此毒手,豆疫不成便故技重施想要毒死太子,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子寻到了首尾。
这么一想,我全然明白了,难怪自我从墙头发现了那只小猫死了后,太子待我便一反常态,不似从前疏离,原是知道了杀害皇后娘娘的真凶另有他人。
「害我亲人者,此仇不报,余生安能自在!」 为了姑姑,为了太子,我定然要铲除了武安侯那个祸害!
「自是要报。」太子的声音辨不出感情,「无须你动手,本王,会亲自了结一切。」
武安侯府能轻而易举地几次加害太子,可见这东宫虽是太子的东宫,却不知藏了多少细作暗桩,我警惕地四下张望,钻回了被窝,悄悄凑近到太子身旁,「此言不可肆意宣之于口,我们小声些。」
太子侧过身,单手抵住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一扬,低头也凑近了我,「全听夫人的。」
太近了!
我急忙往后挪了挪,转过身去,背向太子,紧紧闭上了眼,「现下我已全然知晓了,今夜便先到这,太子安歇吧。」
「好。」良久之后太子轻轻呼出一个字,便再没了动静。
我待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后,才敢悄悄转过身来,望着太子的侧颜,心中渐渐翻涌出莫名的欢喜。
既然太子已然知晓并非姑姑谋害了先后,那他自然不会对我存有心结,这几日种种情形从我眼前一一掠过,我得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太子他,莫非,挺喜欢我?
我吴良缘莫不是要真真正正地迎来自己的一世良缘了!
10
我这几日磨刀磨得相当勤快,太子说他自有谋划,我也想在他谋划里稍稍体现一下存在感,比如斩下武安侯的狗头,也能告慰我姑姑的在天之灵。
可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因丧子之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然失智。
我心情顿时五味杂陈,我见皇后的次数不多,但她出身军侯世家,据说是个文武双全豪爽明朗的妙人,只是我未能见过那个时候的皇后,我第一次见她,她已经是笑也藏三分,愁也藏三分,雍容华贵的后宫之主了。
我莫名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悲伤,想早点了结过往的是是非非。
「四月初六,姜氏两位侯爷要入宫。」
当我扛着自己的轩辕刀将太子拽到朱门拐角处,还未开口,太子便读懂了我眼中的急切。
四月初六?我低头掰着手指头,那岂不是近在眼前了,等等,四月初六?我猛地抬头,差点撞碎太子的下巴。
四月初六确实是个清算旧账的好日子,先后正是亡于此日,可太子按照惯例需要入宫伴君居思灵殿三日,两位侯爷要在此时入宫,莫非太子想要在宫里料理武安侯?
我低头沉思,转而坚决道:「那我也随你一同入宫!」
太子容色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待在东宫。」
那怎么能行!我昂起头,口气比他更不容置疑,「你我夫妻,即是夫妻,本为一体,你去,我也得去!」
太子神情微怔,眸如幽井深不见底,「听说太子妃最近常往书房去,原是读了这些书。」
我老脸一红,我的确看了些兵书以外的杂书,但也是为了增长见识,不能光他一个人读书变聪明欺压我,我也想有来有往不是。
「你即便不带我入宫,我总能想出法子入宫的,让我看不见听不着地待在东宫抓瞎,我绝不答应。」
「好。」太子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和煦,终是妥协。
我从未见过思灵殿,当穿过重重宫道蓦然闯入一片浩渺碧波之前,我心中震撼难以言表,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还身在皇宫。
远处一座精致楼阁建于碧波之上,若说这皇宫有哪一处真真正正的清净之地,便一定是思灵殿,悠远空净与外隔绝,唯有碧波轻浮,虫鸣鸟啾,安宁而静谧,我随太子泛舟登殿,时至傍晚,斜阳入殿,整个天地更加纯灵。
在皇宫里修建这样一处秘境,每年只与太子二人在此凭吊追思那个早已逝去多年的女子,皇上是当真将先后爱到了骨子里。
太子的猫喵喵叫着,武安侯和宣宁侯也先后踏上殿来。
皇上在思灵殿里没有往日皇威,懒散坐于殿首,随意地冲我们摆摆手示意落座。
「这里没人伺候,也不讲皇宫规矩,」皇上望向了太子,我心紧张得一跳,「太子让你们过来,也是想随意叙叙家常。」
太子恭敬起身,朝皇上一拜,转身对着两位侯爷微微欠身道:「两位侯爷,今日只谈家常不谈朝政,如此我便是两位的孙辈,此杯酒,孙儿携妇敬你们。」
我极其不满地看了一眼太子满满当当的酒杯,太医说过太子不能饮酒的!
太子目不斜视,左手伸出衣袍遮于面前,右手举杯便饮,饮之前悄声念了一句:「是水。」
我放下了心,随着太子一起饮尽杯中物。
武安侯今日没有往日傲气,七皇子早夭,皇后失心疯,他心力交瘁,朝着太子行礼一拜,饮了酒便罢了。
「太子客气,老臣哪里担当得起。」倒是宣宁侯,话里虽然客气,却是挺直了腰,坦然自若地受了太子的这一杯酒。
我眯了眯眼,莫不是人老了都喜欢装模作样?
「宣宁侯,听说你前日病了一场?」皇上斜靠在座上,看向了宣宁侯,语气十分关切。
「多谢陛下关心,老臣年迈,一点风寒便受不住了。」
「身体不好,但笔力不减当年啊,你为首撰写的《礼册》,指点天下文士,极受追捧,颇有洛阳纸贵之势啊。」皇上随意地挑起了一块瓜果入口,「你去年虽辞了朝职,但今年的礼闱科考,看来朕还得依傍宣宁侯你呐。」
「皇上言重了,一朝为臣,便是……」宣宁侯眉目含笑,微微欠身。
「如此看,没了你,朕的礼部倒是形容虚设了。」皇上目光一点,截断了宣宁侯的话头。
「皇上,礼部新贵自是不凡,只是年纪尚轻仍需历练,」宣宁侯不慌不忙,依旧气定神闲,「礼闱择定天下贤才,需得一个镇得住天下文士的人坐镇才是。」
我看傻眼了,姜家这两个老侯爷果然个个都不是善茬,这么多年莫非只有我吴家天天吹着边境的风沙,还本本分分地当着安听天命的老实臣子?
「父皇,儿臣一直以外祖父为榜样,」太子突然起身,冲着武安侯言语恭敬,「这两年亦是学有所得,不如此次科考让儿臣切磋历练一番,也能有所长进。」
我伸长了脖子仰望太子,太子傻了啊?伙同皇上打算掀了他自己亲外祖家的房顶?今日不是说好要对付武安侯的吗?
宣宁侯也没想到太子这么横插一脚,面上略有惊异,还未开口却是皇上先责备了起来,「你不过是成婚之后才略有进益,如此便想坐镇礼闱,不知天高地厚!礼部尚书不比你有学识有能力?」
礼部尚书?人人皆知和宣宁侯吵翻了天的那个朝中新锐?我转头望向了宣宁侯,恰好看到了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皇上,太子虽然年少,但是一国储君,若能亲临科考,更能彰显我朝渴求贤才之心。」宣宁侯虽不情愿,但太子到底有他们武安侯府一半的血脉,即使他不能亲自插手礼闱,让太子坐镇,总好过外人担当此次文士的座师。
皇上冷哼一声,觑了一眼太子,「若是丢了人,等着请罪!」
太子立马谢恩,「绝不辜负父皇期待。」
我看着皇上眼底浅浅淡淡的满意之色,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真是把宣宁侯拿捏得死死的。
「只是,」太子眸光一闪,瞥向了武安侯,「武安侯如今年岁也大了,不知是否也羡慕外祖父如今颐养天年闲适自在的日子?」
我暗自搓了搓手,原来太子配合皇上削弱安宁侯在新晋文士之中的影响力,是递了一份投名状啊,如此先割了自己娘家的肉,再想动其他人的头上土,便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底气了。
和皇上打交道,确实拿捏一万个小心绕几十个弯都不为过。
武安侯慢慢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后,起身朝皇上长鞠一躬,「太子所言极是!臣老了,确实是扛不动肩上的担子了,皇上若是另有贤能,老朽,也想辞官隐退!」
辞官?我目瞪口呆,武安侯他要是真有这么自觉,他那宅子里能堆金砌银?他能几次谋害储君?皇上能费尽心思杀了宁欢,来给他老人家敲山震虎?他那葫芦里不知卖的哪门子药呢。
皇上却沉吟良久,缓缓道:「朝中发展商贸十数年,未有战乱,但强邻在侧,却不可不防,」皇上温和地看向了我,「朕自然相信纵使突逢外侮,吴司马领兵定然无人能敌,只是这军马驯养军运往来,到底还是武安侯经验老到,让朕放心。」
我攥紧了拳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太子,太子面上毫无波澜,我心里急得跳脚,说啊,说是那个糟老头子害死了你的母后,害死了皇上最爱的女人啊!
「如此,老臣愿意再辛劳几年,为圣上分忧。」武安侯挺了挺胸膛,看向了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我明白了。
武安侯虽然狡诈阴狠罪行累累,但他却不是草包昏蛋,多年盘踞于军资商运,根基深厚,不仅皇上需要武安侯,良国也需要武安侯,若是贸然砍了他的头,朝中必然生乱。
皇上养虎为患,如今即便知道自己心爱女人死于他手,怕也一时恶虎难除。
所以太子纵使有滔天恨意,也不能动武安侯,我,亦是不能动了。武安侯之所以敢言及辞官而不惧,便是笃定皇上依旧需要他,且七皇子夭亡,皇上如今对他比对宣宁侯还要放心!
我望向了皇上,他不动声色,目光如渊,我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太子杀了七皇子,如今看来真不是一步好棋。
「父皇,」太子淡淡一笑,「四哥外祖乃洳阳陆家,他多年随军在外颇通辎重货运,且回京之后在猎宫养了两年军马,亦有所得,军资商运之事不如让四哥也试一试?有武安侯提点,四哥自然也能更快进益。」
四殿下?!
原来如此!太子拉拢四殿下是因为四殿下生母乃洳阳巨贾陆家之女,商运往来三国,若是四殿下再深谙一些军马集训的门道,有陆家为脉,取代武安侯并非没有可能。
「宥儿?」皇上听闻四殿下,目光微敛,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难测。
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武安侯脸色也微微一变。
太子提出四殿下是一次豪赌,若是皇上能允许四殿下掣肘武安侯,如此武安侯便成了失去利爪的老虎,不足为惧,只是事隔十八年,皇上是否对往事释然了呢?
四殿下之母陆喜月本是皇上为王爷时所娶的王妃,洳阳陆府家财万贯江湖势力极深,向来不涉足朝堂,无人知晓当年皇上如何娶得陆喜月,但有陆家雄厚家财和姜家两兄弟一文一武鼎力相助,皇上一个落魄王爷却最终夺得皇位。皇上初初登位,群臣上言陆喜月出身商贾不堪为后,皇上只能封为月妃,奈何陆喜月不愿为妾,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与皇上和离,一怒之下扬鞭策马回了老家洳阳。
皇家蒙羞群臣激愤,皇上却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放了陆喜月离去,只是从此彻底冷落了四殿下,远远打发到边境,十五年未曾召回京,直到我嫁入东宫那年,才让四殿下常留京中。
「皇上,老臣自是愿意指点贤才,」武安侯斜蔑一眼太子,「只是四殿下悍妇所生,形肖其母,性子鲁莽,怕是难堪大任。」
我恨不得把眼前这碗粥呼在他那张老脸上!皇上厌恶四殿下天下皆知,可武安侯你算盘什么菜,四殿下的脚指头都比你的嘴干净!
皇上眸光一动,褪下手上的玉扳指拿在手里把玩良久,沉吟道:「武安侯所言极是,军资商运战马买卖门道极深,他区区竖子,哪受得住这苦。」
武安侯脸色渐霁,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朕向来不喜他,最看不得他闲散舒适,」皇上望向一直伫立不语的太子,目光瞧不出什么意味,「太子今日所提倒是提醒了朕,就该让那竖子多吃苦多受累,朕方能解气!」
「儿臣领旨。」太子声音朗朗,武安侯的脸霎时颓败如死灰。
我掩饰不住自己咧到嘴角的笑,武安侯,此番是活不久了!即使不论他谋害了先后和我姑姑两条人命,单凭他几次谋害储君,没有了价值的武安侯便够砍他一百次了!
思灵殿上武安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眉飞色舞欢欣雀跃。
可太子却好似就此放过了武安侯一般,只是和皇上闲谈起几句日常,待到月挂中天,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带着两封旨意,领着两位面色如土的侯爷便准备驾舟离殿。
我疑惑地看了看太子,就这样了?
太子悄声道:「慢慢来。」
好吧,我瘪着嘴。
「你随他们一块儿出宫,到了宫外隐蔽处,打武安侯一顿出出气,」太子抹开我眉头的结,「反正他身体强健。」
我顿时喜上眉梢,转了转自己的拳头,「放心,我这力道收放自如,保证打不死他。」
太子与皇上需得歇在思灵殿直至后日,我身负重任,便随着两位侯爷一路往宫外走,眼神刀锋剑影般地扫视武安侯,让他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宫门渐渐打开,我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重,武安侯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脚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宫门口,守门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我十分不满地剜了一眼那个多管闲事的侍卫,他却猛地把头一低,把脸藏在了夜色里。
我觉得这个侍卫似乎有点眼熟,踌躇地出了宫门,待到武安侯都驾车跑远了,我才反应过来,刚进了马车,却突然想起来那个侍卫的脸为何如此脸熟了!
12
我迅速打发走了东宫的马夫,自己瞎转了一圈后,扯下华丽的太子妃宫服,胡乱把自己里衣塞了塞显得利索些,重新摸到了宫门处。
「澹台宥,」我向门缝里嘘着声,「开门!」
门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开门我翻宫墙了,要是闹出了动静……」
门立马开了一条缝,我急忙挤了进去。
「你扮小厮扮侍卫还扮上瘾了不成!」我没说两句便被四殿下捂住了嘴,「嘘!」
我点了点头,四殿下才松开手,我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瞅着四殿下那滑稽的假胡子,怒从心起,「太子今日才给你求了职,你要是偷鸡摸狗地犯浑搅黄了太子的谋划,我一刀拍死……」我想起自己压根打不过四殿下,「……拍死自己也绝不再搭理你。」
「你回来做什么,你别耽搁我的事!」
「你有个什么事,你赶紧回猎宫养马去,你现在的活虽然基础,但是未来很重要你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四殿下眼望着四周,不住催促我。
我眉头渐渐皱起,顺着四殿下的目光往宫里望,心里一个咯噔,却是不露声色道:「你有事很急?你急我就不耽搁你了,我也有事呢。」
「好啊,你赶紧离开,去打一顿武安侯得了!」
我的脸色顿时唰白,四殿下一愣,顿时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打开宫门,强行就要把我塞出去。
「你和太子有其他谋划是不是?」我死死拽住他。
「没有!」四殿下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塞。
我反手把四殿下扣在了门上,力道大得四殿下也是一惊,「你扮作侍卫到底为了什么!太子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我可以帮忙的!」
四殿下努力挣扎,却不敢太过用力,怕闹出太大动静,「无须你帮,太子让我守这儿就为了看着你出宫!你好好地出宫就是!」
「他若不好,我也好不了!」我气得眼通红,他们到底谋划了什么,武安侯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他们还偷偷摸摸地在皇宫里做什么啊?「这个忙我非帮不可!」
四殿下深吸一口气,从角落的包裹里掏出一身太监服,扔给我指了指宫墙旁的角楼一室,「换上。」
我抱起衣服,手打着战地胡乱一通穿,衣服大了些,所幸晚上不细瞧瞧不出什么,显然这衣服是四殿下为自己准备……我出门一抬头,发现四殿下自己也换上了一身太监服,他带了两套?他能掐会算吗,还知道给我带一套?
「以防万一,」四殿闷声闷气地带着我,一路往思灵殿方向去,「防的就算你这个万一!」
「看到了吗?」四殿下指着湖边的三处假山,月色不良,可我隐约见着了三个太监模样的人,只是身形踉踉跄跄,四殿下语气略微得意,「大内最顶尖的高手被我给药倒了。」
我真是心惊肉跳,四殿下提前给他们下药,说明他打不过,四殿下打不过的人,定是武功极为恐怖!
待到三个人依次摇摇晃晃彻底晕倒之后,四殿下才带着我走出,驾舟带我驶向湖中的思灵殿。
「你们想做什么?」我心中越来越紧张。
「我就是来看看戏,顺便送个口信。」四殿下一脸轻松。
「送口信?你这架势行头像是行刺。」我嘟囔着,却被自己的话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你们不会……」
「这皇宫里,发生什么都别觉得奇怪,待会儿安安静静地看戏,搞出动静来,我只能把你敲晕了。」
「……哦。」打不过你算我倒霉,我白了一眼四殿下,发现小舟已经悄悄行至思灵殿。
我和四殿下两只贼猫一样,踮着脚尖一路寻至了主殿,四殿下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找好了位置角度,往纸窗户戳了个洞,准备听墙角。
他轰轰烈烈搞这一场,真的是来看戏的?我顾不得许多,学着他的样子,也戳了洞觑着眼望向殿里瞧。
「……实在庸懦!」殿中皇上似乎在责备太子。
「宣宁侯老了,他纵使在天下士子之间再有名望,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了。」太子声音清淡,面上没什么表情。
「算了!往后朝政之事不要往思灵殿里带了。」皇上语气厌烦,丝毫不复之前的温和,盯着太子一字一顿,「下不为例。」
「儿臣明白。」
皇上抚了抚眉头,意有所指,「你如今和宥儿走得近?」
「四哥喜好兵马,多年驻守边关,于兵马之事十分精通,儿臣只是推举合适之人罢了。」太子温言回道。
皇上却半眯着眼审视太子,似乎也并没看出来什么来,便摆了摆手,「远远地去香室吧,别扰了朕休息。」
「儿臣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父皇。」太子却渐渐收起了温淡的语气,望向皇上的视线似乎藏着深不见底的隐晦。
皇上略有意外,厌倦地捻了捻衣袖,道:「速说。」
「儿臣想问,十年来父皇不曾有一次和儿臣同去香室祭拜母后,」太子看向皇上,语气已经冷到极致,「当真是近乡情更怯吗?」
我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可能,皇上不是爱极了皇后吗?!
殿下在我旁边微微冷哼了一声,我无暇搭理他。
「自然如此。」皇上闭上了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父皇既然如此深情,」太子突然给自己倒了杯酒,晃着酒杯,缓缓道,「只是可惜了继后,多年福薄无子,一朝诞子,却是落得子亡人疯的下场。」
皇上目如鹰隼,狠狠地望向了太子,我更是有如冰水灌体,浑身僵住,太子知道他在说什么?!
太子不急不怠,直视皇上,「父皇若能分一分深情给继后,当不会残杀亲儿逼疯妻子,继后对父皇也算一往情深,父皇对继后心狠至此,也是因为深爱母后的缘故吗?」
太子的有如惊雷乍响,我已经难以控制双手的微颤。
皇上缓缓坐直了身子,嗤地一笑,「太子,果真是进益了。」
「亦是承蒙父皇多年教导。」太子声音冷淡至极。
「朕以为除夕夜你有意提醒皇后注意身边婢女,满月宴又向皇后暗示兄弟之好,是因为妇人之仁不忍殃及无辜。」皇上看着太子,眼中已经没有丝毫的温度,「如今看来,太子不声不响,倒是在这皇宫里笼络了不少人啊,看来皇后能怀上此子,是太子动了朕的药了?」
「儿臣不及父皇,做不来手足相残之事。」太子饮尽杯中酒,望向皇上的眼角染上了血丝,「若非皇后乍然有喜,儿臣怎能打破父皇多年苦心经营的三方制衡之局呢?不惊起些波澜,儿臣又如何能寻得实据为母报仇!」
「何时怀疑到朕的头上了?」皇上轻轻挑起一颗葡萄,咀嚼着,丝毫不为所动。
我在屋外浑身抖个不停,四殿下紧紧按住了我的肩膀,示意我噤声,我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臂,才能阻止自己尖叫出声,竟真的是皇上!
「母后死后脖颈有一剑痕,初时儿臣也以为是被吴贵妃所害,可儿臣为解思母之情,将母后殿中养的几只猫带回了寝殿,不过数日,那些猫的肚子却渐渐膨胀中毒而亡。」太子血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人死至久,猫会舔舐尸身,所以父皇,母后根本就不是被贵妃用剑所杀,而是被人毒死!」
「你倒是把事情瞒得如此久。」皇上吐出葡萄皮,满脸的不屑,「不过身在皇家,也属实正常。」
太子扔掉酒杯,金杯落地,掷地有声,「这么多年来,儿臣一直怀疑武安侯府,母后逝世后,他们立即送了女儿入宫,若是为了争夺后位,确实极有嫌疑,直到儿臣发现了继后不孕的真实原因,若武安侯府有能力在宫里谋害皇后嫁祸贵妃,又怎么会对自己女儿常年无子的真相一无所知呢?」
「是朕稍稍提点了武安侯,他才送了女儿入宫,朕立你为太子,立姜嫱为后,便是为了让姜氏兄弟阋墙,」皇上继续捡着一颗葡萄,捏出了汁液,神情坦然,「朕需要他们,朕的王朝需要他们,但是不需要他们如此亲厚,让朕夜夜难寐。」
「父皇无情,儿臣领教。」
「你尚未到朕的这位置来,不懂这不叫无情,而是帝王之术,」皇上冷笑,「说说看,怎么发现那是朕的毒?」
「儿臣豢养的猫自小都被养得识得那毒,我有所怀疑后自然常常将猫散入皇宫四处寻觅。」太子抱着他怀里的猫,「父皇不觉得,儿臣的猫比往日不同了吗?先前的猫已被父皇的毒毒死了。」
「那个宝林。」皇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微微一哂,「倒是朕大意了。」
「不是父皇大意了,是父皇早已忘了母后的死,早已忘了毒死母后用的是哪一瓶药了,父皇只是不在意罢了。」太子踱步至皇上面前,望着殿首的帝王,声音震颤,「正如父皇意欲儿臣一死是一样的,父皇会在意儿臣到底是死于豆疫,还是死于暗杀吗?」
「太子看来对那个宝林审得仔细啊,」皇上随意地擦了擦手上的葡萄汁液,「朕为了找那样一张脸,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奈何白费了朕的一番辛苦。」
「武安侯府有幸寻觅到的肖似吴贵妃的人,是父皇训练已久的杀手,若非武安侯府露出首尾让儿臣有所警觉,恐怕儿臣即便未死于豆疫,也会死于身边宝林的刺杀吧,只是父皇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人心。」
「一个阴沟里的杀手,妄想活在青天白日下,可笑。」皇上眸光杀意一现,「还是朕料理得晚了,那女子没在豆疫之时要了你的性命,朕就该杀了她的,不该再给她一次机会。」
「儿臣十余年里从未忤逆过父皇,可是父皇却要置儿臣于死地,」太子双手握拳,一字一血,「敢问父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皇上的眼神似有几分缥缈转瞬而去,「自然是因为你不配。」
太子从嗓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似怨似恨,「儿臣不配?父皇,是想着谁配呢?是那个弃你而去的女人,是那个被你冷落十八年的皇子吗!」
皇上的手猛地握成拳,而后又慢慢舒展开来,语气震怒,「混账!你的命,今日也该绝在此处了!」
「你残害自己皇后,杀死自己亲子,」太子高声冷嘲,「父皇,您莫非还觉得自己深情不移?真是虚伪至极!」
皇上猛地摔碎了手中的扳指,望向太子的目光已是杀意彻骨。
太子却并无半分惧意,「当年父皇为了自己的帝王颜面,不肯立发妻陆氏为后,致使陆氏愤而离京,你转而立姜氏为后,实在是因为堪破了姜氏和吴氏非同寻常的感情,你暗中指使后宫其他嫔妃欺压姜氏,便知吴氏定然心生不忍入宫相伴,你一石二鸟,分裂司马府和宣宁侯府的关系,之后立储立后,又使姜氏两位侯爷离心,父皇,你一心一意想的都是自己皇位安稳,何曾是为了那女子?你虚伪,以姜氏之名修建思灵殿,躲在暗处睹物思人怀念陆氏;你懦弱,借无辜女子的性命来给你自己的皇权铺路;你无能,登基十数年依旧无力掌控朝局,只能极力稳固三分制衡!」
皇上猛地踢翻座前长几,酒水瓜果倾数散了满地,「除了她,没人配做朕的皇后!没人配生下朕的皇嫡子!朕是恼她气她,但也是你们一个个才逼得月儿离开了朕,你们若不死,朕岂能如意!月儿又岂会回心转意重回到朕的身边?!来人!拿下太子!」
「就算皇城里的人都死光了,我娘也不可能回来了!」四殿下猛地踢开了殿门,「我娘让我转告你一声,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她当年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你们怎么会……」皇上浑身一震,而后容色一惊,高声大喝,「来人!护驾!护驾!」
「别喊了,水里的,岸上的,屋顶的,一个个都听不见了,死人哪听得见啊。」四殿下耸了耸肩,冲着皇上呵呵一笑,「不过你放心,也不是全死了,我看中的三个好手暂时被我药昏了。」
「阿缘?!」太子发现了我,一把将还愣愣蹲在门口的我拉进怀里。
「你别瞪我,她硬要跟着来的,反正咱们准备万全,就是看个戏,你也让她参与参与。」四殿下面对太子质询的目光摊手解释。
「四哥!」太子生出一丝怒意,看着我眼中有隐晦的忐忑,我反应过来,咳了咳,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没事儿,刚刚脚麻了。」
「逆子!竖子!」皇上目眦欲裂,指着太子手指微微发抖,「朕不信你敢弑君弑父!!」
四殿下长眉一挑,「你敢弑妻弑子,他怎么不能弑父?」
「四哥。」太子打断了四殿下。
「开个玩笑,吓吓这糟老头。」四殿下看了我一眼,转而又看了看太子,「早点决断,我还能回猎宫,看看我那千里马生没生下小马。」
太子望着失态至极的皇上,眼中风平浪静,再无一丝多余的情绪,「太上皇龙体欠安,从此便在思灵殿好生安养吧!」
13
太子和皇上在思灵殿三日之中,京中两大王侯相继削弱了手中权柄,京城中众家瞠目结舌之时,却没想到三日之后石破天惊,皇上一封禅位诏书昭告天下,召曰孝仁皇后离世多年,圣上久念不忘郁郁成疾,此间皇朝安稳万民归心,圣上故禅位于太子,从此只愿长居思灵殿,与妻相伴。
世人皆叹皇上深情如眷。
我与太子许久未说话了,一是他要择日登基诸事繁忙,二是太子似乎有意避着我。
「给!」我被惊吓了一跳,看到四殿下一副马夫打扮不知何时翻墙入院,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澹台宥,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我接过四殿下给我的酒,打开之后,烧刀子的酒香穿鼻而过。
「太子因为我带你去看了那场好戏,至今耿耿于怀,只能翻墙进来。」四殿下自己掏出酒猛灌一口,「都说了准备万全,他非得觉得事无万一,可这不是也没事吗,我又不是成心的,还不都是你逼着我。」
「不敢当,」我也拔出酒塞,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宫门口处,你就是故意让我看出你来的。」
四殿下一怔,转而爽朗一笑,「不错啊,你倒是能看出来,是因为我准备的那两套太监服?」
「主要因为你拙劣的演技。」我喉间皆是烧刀子入喉的爽辣,嗓音低了几分,「四殿下要是真不想让我掺和,一拳我就晕在宫门外了。」
「看在你多年与我切磋的份上,我这是为你好。」四殿下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我明白。」我对四殿下回以微笑。
「那你那晚可瞧清楚了,咱们出生皇族的人,可没一只小白兔啊。」四殿下放下酒壶,看着我容色认真,「我在架空武安侯之后,会将事务逐渐放手给太子门下的几位亲将,从此继续我的快意江湖,良缘,三日后便是登基大典,你若不想困于宫墙之内,多年情分,我保证你可来去自由。」
没错,我原以为自己需要关照护佑的人,其实是最不需要我费心担忧的,他马上就要成为王朝至高无上的皇了,面对四殿下询问的目光,我尚未来得及回答,「四哥。」太子的声音便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和四殿下双双回首,太子正长身玉立站在我们身后。
「一炷香还未到六弟就赶来了,看来东宫的安防比从前进步多了,恭喜恭喜。」四殿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太子的肩头,回身给了我一个先走为上的眼神,利利落落地跳墙逃去了。
就这?他还保证我来去自由?
「他说的没错。」太子声音微哑,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嗯?」什么没错?
「本王不是以前的小兔子了,思灵殿中你也一一听到看到了,真实的本王,也是会算计,会筹谋,会伤及无辜,会父子相残。」
我静静地看着太子,是啊,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俊秀可欺的小皇子了。
「不需要四哥来保证。你若想离去,本王,放你走。」
「当真?」
太子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那谢谢了,也没啥需要带的,我这提刀就走了。」
太子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便如此着急?」
「趁早不趁晚,我性子一向急切,你懂得。」
「外面并非一片太平,武安侯府一直蠢蠢欲动,你若被他们逮到,要挟于本王,本王可是……」
「放心,」我提了提自己的轩辕刀,「若是他们来,我拿几条小命就当贺太子登基之喜了。」
太子不语,依旧抓住我的手腕,我用脚踢了踢他的靴子,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松手。
太子缓缓松开了手,握拳背在了身后,我依旧能看到他的小臂在微微颤抖。
我往月门走去,行至半途,转过身来,「对了,走之前还是要说清楚,白不白兔的我不在意,毕竟你要是兔子,现下骨头都被啃得不剩了,我其实觉得狐狸还是和狐狸更般配。」
「什么?」
「我说,恭喜你也长成了狐狸啊。」
太子几步踏到我面前,将我扣在了怀里,「那,两只狐狸要不要尝试着一起走下去。」
「你不是放我走吗?」
「本王放了,是你自己没走出去。」
「你这是不是赖皮呢?」
「狐狸哪有不赖皮的。」
「下次,你要是再说那样的话,我一刀……」
「拍死我,我知道了,我任你拍。」
「你什么时候,咳咳,对我如此……迷恋了?」
太子低低一笑,「我助皇后有孕,不仅仅是想打破朝中制衡之局,还因为知道一旦武安侯势大难以掌控,父皇定会把你指婚给我,所以你嫁入东宫,一早便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是,我心之所向。」
「那你,起初还装作那么讨厌我!」
「你弃本王八年,本王总是要出一口气的。」
「……是我对不起你,当初知道了皇后和姑姑的秘密,心中害怕。」
「那你需得好好补偿我。」
「好!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可以。」
「本王不日便要登基,现下紧缺个皇后,阿缘可否赏脸?」
「还缺什么,我继续补偿啊」这种补偿我很是喜欢,多多益善。
「还缺个嫡子。」
太子吻着我,揽着我的腰,将我拐入了殿内。
殿内春色旖旎,殿外暖风如煦,岁月如梭,原来姑姑没有骗我,我的良人,自小是他,一直是他,从未改变。
□ 一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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