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多谢月相怜

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

说来倒也传奇,她生前本不过是位婕妤,死后得了个贵妃的封号,却被草草下葬在京城外的荒山上。

宫人都说她一生凄凉,我也曾为她唏嘘。

皇帝赏我她爱用的香,赐我用她偏好的菜肴,不知情的我还怀着满腔欢欣谢恩。

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传闻那样。

他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偶,捏成他想见的那个人。

那个被他护在深宫里从不见人的婕妤。

第一章

「舒皎皎!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让你进我家门可不是为了享福的!」

妇人扯着如同响锣般的嗓门冲我这屋叫喊,即便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也不能削弱她话里的气势分毫。

我揉了揉眼睛,眯着眼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望见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开始羡慕起婆婆拥有的好精神,怎的每日都能起得这样早。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我探出被窝的脑袋压入他的怀中。

他俊秀的脸上双目依旧紧闭,似在睡梦中说着呓语:「别理我娘……皎皎昨晚累坏了,得多睡会儿……」

我刚睡醒的脑子里仍然是混沌的,听到宴淮的话也不知害羞,反倒觉得他说的甚是有理,随着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就又要闭眼睡去。

「我儿哪怕娶只母鸡进门好歹会下蛋,不像某些人,进门一年连个蛋都下不出……」

站院内的婆婆见我还没出屋,嘴皮子下的刀子越发锋利。

我被她不绝的抱怨扰得清醒了些,也失去了继续睡下去的兴致,睁开了眼,愣愣地盯着破朽房梁上结出的蜘蛛网。

宴淮也醒了过来,闻见他娘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叹了口气,宽厚的大掌覆上我的耳朵,隔绝了妇人的骂声。

「我娘说话伤人。」宴淮低头看着怀中的我,颇为无奈地说道,「我知皎皎为我忍耐许久,你无须理会她。 」

宴淮是我们这儿最出众的读书人,他从小被寡居的婆婆辛辛苦苦一人拉扯大,因而他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

能让宴淮为我说出这般忤逆母亲的话,我满腹委屈此时也烟消云散。

我爹是镇上小有名头的地主豪绅,发迹后出了点银子,买了个员外的身份。

大伙儿都知道舒员外家女儿多,我爹也向来对女儿家不甚上心。

我这个排行第四的女儿,更是从一出生就被抛在了脑后,所以当宴淮这个穷书生来我家上门提亲时,爹才猛然想起他的四女儿已经及笄。

嫁到晏家之后,只学过琴棋书画的我,由于做不顺手家务活而被婆婆嫌弃。

若宴淮在时则好些,他听不惯他母亲说的那些刻薄话,时常为我辩驳上两句。

我后来才知道,他长成的这二十年第一次与母亲顶嘴便是为了我。

那一日,他执了我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说出的话在这间小院里面掷地有声,「娘,皎皎的这双手是替我研墨的。若有什么重活娘且先放着,待儿子晚些来做。」

「在想什么?」宴淮探了脑袋过来,在我颈边嗅了嗅。

我的思绪被他突然蹭过来的动作打断,好笑地推了推他的脑袋,「我还是起身罢,让母亲等着总归不好。」

他见我一副清醒回话的样子,知道我再也睡不着了,便松开手任由我坐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随意将外衫套在身上,然后坐在床沿弯腰穿着鞋。

蓦地,一具温热的身躯往我的后背上靠了过来。

「皎皎。」我身后的人轻声唤我,一字一句说着承诺,「我明年一定会考取功名,替你挣个诰命。」

「我们皎皎这样的美人,合该配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不应住这破屋子……」

「到那时,我聘三五个下人供我母亲使唤,她就不会再来扰你了……」

我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念念有词心中发酸。

纵使衣单食薄,他最怕的还是委屈了我。

我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脸上带着笑意转过身来。

我一把捏上他白皙的脸,嬉笑道:「光说不做假把式,小书生你该起床温书了!」

……

宴淮不在家的时候,我闲来无事爱描几张花样子,或者是去后山折些草药去药铺换钱。

这日,我依常例上了小山包。

许是近来雨水丰沛,林子里的草木长势惊人,我不得不一边用小镰刀拨开疯长的草丛,一边艰难地向前走。

好事是今日寻得的药材也格外丰盛。

我颠了颠背上的小竹篓,估摸着篓子里已盛了个六七成,心里雀跃起来。

按刘老头前日告知我的价格,想必这些草药能换四五十个铜板。

拿二十个铜板买两斗米,再拿十个去瞿大娘那儿换两个流油的咸鸭蛋,剩下的攒好了给宴淮买笔墨……

我暗自把算盘打得哗哗响,脚下的步子越发轻快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我没注意脚下的路,眼里只有切开的鸭蛋,想着想着嘴角就要流下不争气的口水。

「哎哟!」我感觉脚下一软,踩上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惊呼出声。

我自己脚上突然收了力,使得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往面前的地上跌去,摔得跪在了地上。

我龇着嘴揉了揉膝盖,瞥见药草都散落一地,顾不及多想,便手忙脚乱地想将它们拾起,放嘴边吹一吹灰。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循着药草一根根地捡着。

还有四根……两根……最后一根……

我眼尖地发现还有一抹绿色被压在了一只手下,于是十分礼貌地扒开那只手,「兄台,借过下哈!」

我拎起那片叶子尖尖,心满意足地笑开了眼。

等等!

我刚刚是怎么做的来着?

我十分礼貌地……扒开了那只手……那只手?

我猛然一惊,顺着这只手臂往上看去。

一位身着绿衫的男子躺在面前的草丛里,因着他脸朝下,我看不见此人的长相,只看见他背上衣衫渗出了血红色,显然身负重伤。

我思及他方才任我摆弄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下一凉,揣测着他已经死了的可能性。

我捏紧了竹篓的编条,小心翼翼地朝他挪去,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

我试探着出声,「诶,人还在你就吱个声?」

方才落下的那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我伸出的脚腕,地上的绿人动了动身子,像是苏醒过来。

小绿勉力微微撑起身子,从地上抬起了他的脸朝向我。

凌乱的发丝下,脸上的几道血痕衬得他俊美的面容有些狼狈。

他眨了眨失神的眼睛,仿若隔了一层雾气般望着我,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我看他还有命活,不觉松了一口气,遂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说什么?」我将耳朵凑近了他。

他似是竭尽了力气,气弱声嘶地在我耳边挤出了几个字。

他说:「首先……我不叫诶……」

话音未落,他撑着身子的气力撤去,倒在了地上。

这一通操作,把我看得傻了眼。

我抬起头,透过重叠的树枝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已然是薄暮时分,再不下山,宴淮势必会担心。

至于面前这人,我又不好带回去。

他体量重不重且不说,单说我一个有夫君的女子带陌生男人回家这一点,就足以让镇子上的长舌妇戳我脊梁骨骂。

更何况,此人好歹不辨,若给宴家带来了祸事,那怎生是好?

想清楚后,我决心少管一桩闲事,只管将他留在这里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心里默默道了个歉,然后直起身扶正了背上的小竹篓,转身准备下山。

我走出一两步,听见身后细若蚊蚋的声音,「姐姐,救我……」

我刚挪动的脚步顿时滞住,倒不是因为我忽然就心软了,而是这男的分明就比我年纪大,竟然还有脸喊我姐姐!

姐笑了。

「姐姐……」像是怕我没听见,他虚弱地一声又一声喊着我。

怎么地,都熙平三年了,还有人兴老牛装嫩草这一套?

我心里憋了口气,反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要不是看他是个伤员,我真想摇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老娘的花容月貌。

在我杀人般的目光下,他渐渐没声了。

我眉头一皱,慌了起来,快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若游丝。

我忍住烦躁,跺了跺脚,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第二章

一道白色的闪光撕开乌云的一角,自裂开的间隙中劈下。

「轰隆隆──」

沉闷如钟鼓的山雷在群山中回荡,像是将士进发时的擂鼓示勇,听得人心慌。

我抱腿坐在阴潮山洞里,望着眼见不见停歇的雨帘忧虑重重。

我本意是先下山见宴淮以免他担心,再由他出面找大夫上山救人。

可谁承想,还没等我走多远,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

大雨天走山路太不安全,于是我干脆寻了处避雨地,把那男子也拖了进来。

身在山中不知时间,只是眼瞅着乌漆的天色,猜测着已经过了晚膳。

我再焦急,也被这无边的雨磨得没了气性,不经意瞥见一旁被我丢在石板上的那人面色潮红、胸脯起伏不定。

像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热。

我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叹了口气起身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俯身观察他的症状。

开始在草丛边匆匆一扫,我乍一看只记得此人容貌俊朗。

如今细细打量下来,瞧见了他长眉飞鬓,高挺鼻梁,无一不是美男相。

与我家宴淮的好看不同,宴淮是春风化雨、月影修竹,而他美则美矣,但周身散发的气质让人隐惴不安。

视线往下,我注意到他被石砾划破的衣袍用料讲究,袖边似乎镶了什么东西,在阴暗的环境中反而还折射出淡淡的光。

我被这袍子的奇巧做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真好啊,比我们这儿县主簿大人的衣衫还要好。

可是这样的好料子宴淮从未穿过。

我忆起宴淮穿的洗旧的白衫,想象着他找不到我焦急忙慌的模样,心情又一瞬间低落了下来。

雨丝裹挟着凉风飘进山洞口,湿意扑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皮动了动,掀开眼帘悠悠转醒。

他忽然醒来,把正在像观察动物似的观察他的我逮个正着。

四目相对,我不由得一愣。

他目光在落到我脸的那一刹那,我没忽略他怔讼的眼神,他大约是没想到我还真的没撒手扔他不管。

他打量着周围,动作里透露着对这个世界捎带的迷茫。

在他视线逡巡了一圈后,才放下了戒备,慢慢撑起身子靠着石壁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他的视线柔和地定在我身上。

我听闻他询问我闺名,脑中顿时警钟大响。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没想到有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那么好看。

我挪开身子,离他坐得远了些,正色回答道:「我叫舒皎皎,今年十六已婚配。家里有三口人,夫君、婆婆和我。」

他看见我一脸提防的样子,苍白的唇牵出一丝笑意,「已婚配?夫君何人?」

我被他进一步的提问弄得有些不悦,板了脸说:「一介书生罢了,恐污了阁下尊耳。」

「书生啊。」他若有所思,眼神飘向歪倒一旁的竹篓,「书生并无俸禄,想来平日是你采药换钱供着家里开支吧。」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心思敏感又护犊子得很,一心只觉得他言语间是对宴淮的打压,于是面色骤冷,「是这样又如何?我夫君爱我护我又怀才抱德,待明年开春过了科举便要接我入京!」

「亏我本还想让我夫君来救你!」末了,我愤愤地抱怨了一句。

他丝毫不介意我冲撞的语气,笑着偏头睨了我一眼。

我没再说话,他也没有继续问,这一室洞穴霎时安静下来。

良久,久到我都反省完自己方才冲动的脾气时,他却突然张了口。

一长串的自报家门,「我叫……叶梁,今年二十三岁,有美妾七房但尚未娶妻。家中只余我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

听到他说七房美妾的时候,我不禁撇了撇嘴,想着果然是位行事浪荡的贵公子。

而当他提及后一句时,我就笑不出来了,心里反而戚戚然。

父母俱亡,全家只留他一根独苗苗,这人的命也真够硬的。

「咳咳……」叶梁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咳嗽起来,血迹干涸在他的衣衫上,看着有些瘆人。

他孤苦伶仃的身世让我于心不忍,刚才口舌上的不愉快被抛在脑后,我簌簌扒拉着篮子里的药材,看看是否有他可用的。

叶梁的脸上被高热烧得泛起了红晕,却还不忘调侃我,「你拿草药给我用,你夫君买纸的钱可就少了。」

「放心吧您。」我择了几须甜草根走来他身边,一边将根茎就着岩洞壁渗下的水冲洗,一边没好气地接话,「这药自然不是白给你用的。等你好了,记得派人去山脚晏家送十个铜板,就当是买了我的药草了。」

说话间,我把洗净的药根递给他。

他蹙眉地看着我手心的草,面露不解。

我只好耐心地给这位贵公子解释:「不巧得很,我今日采的药都是些清热补益的,所以你身上的伤口我无药可用,你且先服下这草根解解热。」

「我知道了。」他伸出白皙的手从我手上缓缓捻起一根药须,放到眼前仔细观察,嫌弃道,「可是这是生的,你让我怎么吃?你不该找个锅给我熬出来?」

我看着他公子做派有些头疼,想起他这么大年纪还装嫩喊我姐姐那回事,于是抓起一根递到自己嘴边,作势要咬下去,暗讽道:「就这么吃,看到没?就像老牛吃嫩草那样吃!」

他听着我的比喻笑弯了眼,随后捏起那根药叼在嘴边,问我:「我可从来没老牛吃嫩草过,你说的可是这样?」

说完,他嚼着药材,故意吧唧出声。

叶梁此时斜靠在石壁上,像极了村口叼着狗尾草吹流氓哨的李二狗,抬手之间却又自带一股倜傥之气。

我被他坦然看向我的一双笑眸看得心下一跳,不自在地偏过头含糊其词,「差不多吧,把药汁咽下去就得了。」

我没再看他,拖着我的小竹篓坐在了山洞的另一侧,离他远远的。

他见我似乎有了恼意便不再逗我,安安静静地嚼着草药。

岩顶跌落的雨水滴在石洼间,清脆的「叮咚」一声一声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寂。

我是被宴淮唤我的声音惊醒的,此时已是大白天亮,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

我生怕是自己出现的幻听,一骨碌翻身起来,蹲在洞口屏气凝神地侧耳静听。

「皎皎——」

「晏家娘子!」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前一声是宴淮,后一声是隔壁家王大娘的儿子。

我欣喜得很,兴冲冲地朝着来时的小路跳起来招手,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看不见我,于是赶紧拢着手呼喊回话。

「宴淮!我在!」

宴淮似乎已经离我不远了,他听见我的回应顿了一顿,不确定地追问道:「是你吗皎皎!你在何处?」

我扯着嗓子,回答:「是我是我!我在山洞这里!」

「你乖乖等我,我很快就来了!」

我十分听话,眼巴巴地守在洞口望,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过了一夜,叶梁的状态似乎更糟了,脸上血色尽失,唯有那一双黑玉一般的眸子嘲弄地望着我。

我这才想起山洞里还有另一人,扭头看他,好心情地说道:「我夫君带人来寻我们了!你跟着他们下山后去镇大夫那儿看看伤。」

我捞起地上的背篓,忽然想起来什么要叮嘱他:「哦对了,我穷人不说暗话,你要记得还钱。」

说完我没在意他的表情,转身就准备走人。

可一旋身,发现宴淮已经带着三五个人直直地站在洞前的小路上,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进来。

他一身白袍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从未见过宴淮这样冷峻的表情。

他距离我不过十步的距离,但他没有看我,而是遥遥盯着洞里的叶梁,面色不虞。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视线投注到叶梁身上去。

叶梁这厮不知何时将肩上的衣服拉垮了,左边肩头袒露出来。

见众人望着他,他也浑然未觉似的,慢条斯理地在宴淮如炬的目光中把衣衫整理好,然后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凝视我道:

「好的,皎皎。」

第三章

夭寿了!

我捂住了脸,不敢去看宴淮的表情。

妻子在野外山洞和一个陌生男人宿了一夜,找到时那男人还衣衫不整,任谁都容易想歪。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慌乱地对宴淮解释:「不是的,夫君……他在林子里受伤了,但我不认识他!」

宴淮凉凉地扫了我一眼,没理我,我见他这神情,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那今日就劳烦几位送这位……公子下山,宴某改日再谢。」他跟边上同行的几人说这话,说到一半还顿了顿。

说罢,他看也没看我,竟径自转身就走了。

我被我这向来温言细语的夫君丢下我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

是生气了吧!

我急忙提起裙摆追上他,「夫君!」

「夫君,你把我给忘了!」

我跟在他后面小跑,虽说我也有委屈,但我知道此时哄好宴淮才是第一要事。

「宴淮!我昨日是上山采药来着,然后我就在草丛里发现了他。」

「他当时伤得很重,我就想着下山先给你报个信。」

「没料到,这老天就跟夫君的脸一样说变就变,没走两步就落起雨来,我就找了个山洞暂时避避雨……」我边说边去瞄他的脸色。

他挺直着背走在我前面,但我知道他肯定偷偷竖着耳朵,在听我说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他脚下的步调逐渐放慢,终于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无奈地看着我一副夹起尾巴做人的样子,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你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唤我夫君。」

我看着他不再冷冰冰的表情放下心来,笑意盈盈地挽上他的手,软语认错,「是,我不该让你担心。」

「以后不许一个人上山。」

「听夫君的!」

……

然而,待我下山后才发现,从前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我那日与外男共宿一夜的说法,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甚嚣尘上。

刚开始我一如既往地想去刘老头那儿送药材,可每回走到半路,就被出门采买的妇人丢的坏菜烂果弄脏了一身,就连街边的小贩,也会义愤填膺地朝我吐上几口唾沫星子。

明明不是事实,可我有嘴无处去说。

于是我为了避开风头,再也没有独自一人上街。

不只是我,宴淮也被牵连颇深。

在之前,宴淮是他们心中最惊才绝艳之人,平日又多施善举,镇上的人都把他视为长襄的骄傲。

而现如今,宴淮只要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没用看不住自己婆娘。

我看着他每次回来疲惫的脸,心里不住地自责。

最狼狈的时候是有一日,我估摸着时间开门迎他回家。

宴淮身着白衣,怀里抱着几卷画纸,垂首往家这边走来。

却见一帮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小孩,围着他又叫又跳,「 皎娘纤腰不自持,一枝海棠倚阑时。」

「春风吹尽无人管,只有山莺恰得知。」

宴淮听见皮孩子唱的荤词时面色涨红,欲要和孩子们理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语无伦次。

他这个样子正好落了那群孩童的下怀,他们许是觉得有趣因而唱得愈发欢快,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我眼睁睁看着我从来清风朗月的夫君,被几名小儿肆意嘲笑,一时如鲠在喉。

他是我的如玉公子,怎能容他人欺辱至此?

我克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一把推开门扉。

我扛着一柄扫帚气冲冲地朝他们走过去,把宴淮都看得一愣。

那群小孩看见我这个当事人要拿着扫帚教训他们,纷纷作鸟兽散,还边跑边喊:「不好了,皎娘打小孩儿了!」

这几个讨厌鬼跑得还挺快,我的扫帚只来得及拍上落后一人的屁股。

宴淮瞅见我拄着扫帚气哼哼喘气的样子,哑然失笑了一下,又很快眉目黯淡下去。

他无言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眉间的忧色却没有消减多少。

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婆婆也不敢出门,只是整日在家里冲我骂骂咧咧。

她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似乎也是认定了我与别人勾勾搭搭。

最让我担心的是宴淮的态度。

我和宴淮之间眼见着话越来越少,随意提起的话头都有蓄意转移话题的嫌疑。

我真是恼恨死了叶梁的不着调,在心里咒骂他了千万遍。

最蛊惑人心的是谣言,最消磨情意的是时间。我不知宴淮能信我到何时,毕竟那日的场景他也一度误会了。

从前婆婆对我略有指摘,宴淮都会拦在我身前。

今日饭桌上,婆婆指着我鼻尖骂我「狐媚子,不守妇道」。

我依旧是干巴巴地辩白一句,「母亲信我,我不会做出让宴淮蒙羞的事。」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宴淮。

可他今日却视若无睹,低头扒了两口白饭,之后「啪」就把碗筷放桌上一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在这间屋子里响起,「母亲你们继续吃,儿子先去温书了。」

他起身时,清秀的眉眼扫了我一眼,眉宇间只有疲惫。

然后,转身离开,然后,将我一人留下。

那一眼望得我心似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

我知道,他动摇了。

晚上,我靠在冰凉的被衾里,手指划拉着墙壁,隔着窗户望着对侧屋子里如豆的灯光。

我闭上眼,暗自祈祷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

我们的日子确实结束了,却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

若我知道我将一语成谶,我那晚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这一日,久无人顾的院门被叩响。

不速之客来时,我还在小渠边锤着衣服。

我端着一盆子洗好的衣服回家,远远地就张望见院门大开,门外肃立着几名身侧佩剑的兵家。

心底略微一颤,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门内传来的声音我有些耳熟。

「宴淮,本官给你一次机会。」

「我把舒皎皎带走,这十金归你,这些够你赶考的盘缠和你娘的开销了。」

「当然,你可以拒绝,只不过——明年生员的名单上只怕会少了一个名字。」

「十年寒窗,我觉得你应该不舍得让你娘含辛茹苦供你读书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吧?」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如恶魔般的话语在引诱着宴淮坠入深渊。

「收下钱,你我都好。你说呢?」

我的步子不觉地停在门外,门口的两名小兵并未拦我,通过敞开的门我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里。

宴淮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前整整齐齐地排着几个金元宝。

听闻动静他抬起头来,在视线接触到我的那一刻,脸色唰地一下惨白,无意识地喃喃一声:「皎皎……」

背对着我的颀长身姿转过头来,朝我展颜一笑,还似当日纯良无害的模样。

叶梁见我到来,心情颇好,像哄小孩一样给我顺毛,「皎皎耐心等等我,很快就好。」

等什么?等着看他在这以科考资格威胁我夫君,要将我夺走吗?

我冲他怒目而视,冷声道:「叶大人,只当是我那日瞎眼救错了人。现在,请你带着你的人和钱滚出我家!」

「不着急。」他嘴角的笑意淡了淡,「说不定,你夫君愿意将你拱手相让做我的人呢。」

跪一旁的婆婆看不下去了,她哀婉地拉着宴淮的衣袖,「淮儿啊,你体谅体谅为娘吧!你那个早死的爹,去时没给咱娘俩留一文钱,娘是为了你才这么多年没改嫁啊!」

「我儿啊,你看看娘的手!你看看,这都是年轻时给大户人家洗衣裳洗的呀!」婆婆似泣似诉,不管不顾地将一双沧桑的手伸到宴淮面前,「还有,还有娘这一到潮天就发痛的腿,是你小时为了背你过河求医落下的病根,你可不能忘了啊!」

「你今日若要为了一个失了名声的女人自断前途,那为娘……为娘不如今日就去了好!」

说罢,妇人作势就要往院墙上一头撞去。

我心下一紧,上前一步。

「娘!」

这一幕给宴淮下了一剂猛药,他猛然回神连忙抱住婆婆,死死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往墙上撞。

妇人寻死未成,跌坐在儿子怀里哭天抢地。

眼前的母子情深并未打动看戏人,他掌控着节奏,步步紧逼着宴淮。

「宴淮,本官最后再问一遍。你是要平步青云的仕途,还是要这个女人?」

我的手指紧紧抠住木盆边缘,屏住了呼吸。

宴淮缓缓地抬起头,凝望着我的眼底挣扎和痛苦交织着。

我再也看不见周围人,眼里只有宴淮,他的一个抬眼、一个呼吸起伏都牵动着我的心。

终于,他眼里的挣扎褪去。

宴淮垂下眼皮,俯身叩地行了一礼,颤抖着手去够地上的金元宝将其纳入怀中。

他的话如同丧钟,一字一句敲打着我的心,「良禽择木而栖,大人……带她走吧……」

我不觉地松了手,任那木盆摔落在地。

好一句良禽择木而栖……不过是在为他自己开脱。

这是叶梁精心排演给我看的一场戏,我却没有发声的资格。

我不知叶梁为何毫不顾忌我已经嫁过人的身份,如此破釜沉舟非要把我要了去。

只是山上那一夜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宴淮厌弃我了。

我的夫君亲手把我送给了别的男人。

哦,差点忘了不是送,是一桩卖了十金的划算买卖。

我回想起他近日对我强压不耐的神情,每夜燃到天亮的油灯,只有我一人的被窝……

他早就厌烦我了吧,是不是心里也在怪我给他惹上的流言蜚语,是否早就起了将我休弃的心思,也或许他从未真正相信过我。

他何必露出一副这么为难的表情,他大概正在庆幸叶梁恰到时候递的一把刀,让他可以唱着红脸将我与他的一切斩断。

我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喉咙里的声音。

「小时候我读书,读至生涩之处总是不解其意。如今这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面前,我才算是明白了那句话。」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人的头顶,怒极反笑:「何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何为『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我。」

宴淮没有抬头看我,用力攥着金元宝的手背骨节发白。

叶梁站在我身侧,突然低头笑了出来,这一声笑在此刻显得尤其突兀。

他止住了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当着宴淮的面问:「皎皎你看,他不要你,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享荣华富贵?」

我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忘记了这人才是一切噩梦的罪魁祸首。

我放出狠话,贪婪这片刻的快意,「良禽择木而栖,荣华富贵谁不爱?」

我说,我愿意。

话音落下,宴淮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

我无视跪在我脚边的他,率先走出了这个破败的小院,从此我与晏家再没了瓜葛。

第四章

我不知道叶梁要带我去哪,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时气愤,就跟着他上了马车。

叶梁慵懒地靠在软垫上,颇有兴致地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可是在怨我?」他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我心里冷哼一声,没有理他,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我听见茶杯碰撞的响声,淡淡的茶香袅袅飘过我的鼻尖。

咕噜噜的沏茶声中,他清润的嗓音滑过我的心上。

「我知晓你对我有诸多恼恨,怪我以势压人,以这样的方式将你带走。」

叶梁轻啜一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时磕出了一声清脆,说出的话意味深长,「可是,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天下之事如此,你亦如此。」

我忍不住插了一嘴,「若为官者人人都如你这般,你所说的世道便是让天下眷侣都不得其好。」

他闻言摇头轻笑,似乎在笑话我的天真。

「你当真这么想吗?」他的眼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如黑玉石般的眼眸似要望进我的内心,「他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今日即便不是我,换作别的事,需要他在三者中作出个妥协,结果也会相同。」

他接下来的话像一握冰锥,狠狠地砸中我的妄想,「只不过无论是跟仕途、钱财还是他母亲相比,你都是最末的选择,明白吗,皎皎?」

我颓然坐倒在座位,背脊紧贴在马车厢壁上,被他揭露出的鲜血淋漓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

叶梁没有催我,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等着我平复过来。

其实叶梁说的没错,纵使是他从中作梗,宴淮做出的选择确实让我无法为他找到合心意的借口。

从宴淮这些日子的冷淡可以窥见端倪。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也许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吧。

只不过……

「我有什么好?」我问出了这个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你既已有七位妾侍,要我这个嫁了人的女人做什么?」

还来不及等他回答,我脑袋陡然一个激灵,惊异道:「特殊癖好!」

我能这么想是有根据的,说书人口中总是流传着许多市井的风流韵事,其中一则就是说前朝某位大官喜欢强虏已婚妇人到后宅,以此满足他变态的心理。

叶梁的俊脸一瞬间黑了下来,额角青筋突出,「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看着他满脸怒意的表情,心里有些发颤,「不……不然呢?」

他听到我的反问,抬手用力按了按额头,像是要把怒气都压回去。

我自觉说错了话,于是乖乖闭了嘴。

狭小的车厢内,叶梁不动声色地朝我倾了倾身子,他衣服上的暖香强势地扑面而来。

他低头专注地端视我的眼睛,似在欣赏一件绝世至宝。

「皎皎,你的眼睛藏了我大鄢最美的山与河。」叶梁望向我时,眼眸含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他看得着了魔,伸手欲抚上我的眼,嗓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凭什么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都能开在你眼里,而你的眼里却不能有我? 」

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只能仓皇闭紧了眼

他冰凉的指尖点过我的眼皮。

这一路走得很匆忙,就像是有大公鸡在后面啄着马屁股,马车轱辘日夜转着没有停歇。

终于有一日我实在撑不住了,在我第三次因为马车颠簸吐着酸水时,叶梁忍无可忍地下令,就近找客栈休整一日。

因为我这回吐到了他的身上。

我嫌弃地坐得离他远了些。

他瞄到我自觉远离他的反应都被气笑了,修长的手指提起自己的袖口,愤愤道:「亏我还担心你!你倒好,当我是抹嘴布吗,用完就扔?」

「我不是,我没有,你在瞎说!」我连忙摆摆手撇清自己,扫了一眼他宽大的袖子,「我从来不用泥巴色的手帕。」

他眉心一跳,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粗话,「舒皎皎……这他妈的是香色。」

我一时被噎住了,顿时意识到了我与他这样的勋贵之间的差距,因而不敢再多嘴。

他用力地甩着宽袖先行下了马车,我自己扶着车沿跳了下来,颇有眼色地跟紧他。

随从们都被留在了门外,我随着他走进了客栈内。

「一间天字号房。」叶梁板着张脸,扔出一小块碎银在店小二面前的桌子。

一间?我女他男,一间可不行。

我赶紧伸手拦住小二,「要两间!」

叶梁反问我一句:「你付钱?」

「我……」我没钱啊,于是㞞㞞开口,「我……听你的。」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只傲娇的孔雀。

我反复思量,还是觉得叶梁这样的有钱人这么抠可不对劲,他故意让我和他住一屋不会是今晚就想……

此时此刻,我被叶梁塞进了被窝里,就在他跟我摊牌说要我今晚给他暖床之后。

我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蚕蛹,叶梁在屏风后沐浴的水声传来,我尴尬得坐卧不宁。

我说:「我七天前才被休,能不能让我缓缓。」

他道:「秋夜空寂寒凉,爷我等不了了。」

是了是了,他是我金主,我得抱他大腿。

想着想着,我又往被窝更深处缩进了一点。

屋内熏香暖意,我摸着柔软如云的软被,还没等到叶梁就睡着了。

不过半晌,我已然进入酣甜的梦里,却感觉到身上一阵凉意。

「舒皎皎?」

「嗯?」我困倦万分,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我迎着这声警告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不是个暖床的吗?」

叶梁毫不顾怜地提溜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扔到了冷硬的地上。

他刚沐浴出来,衣领松散地敞开,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床暖好了,你可以给我滚下去了。」

说完,他翻身就躺入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我被冰凉的地面激得清醒过来,又被他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弄得瞠目结舌。?你明明那天还说喜欢我的,说什么要我眼里有你?

有钱人都是这么玩的吗?花大手笔买个人暖床?

说暖床就真的只是暖个床咯?

我叹了一口气,正人君子正人君子。

我对叶梁的不满全转化为了敬意。原来不对劲的那个人,是我。

但是心生敬畏之后,我登时反应过来,叶梁真的没给我留下一条被子一个枕头。

好吧,君子归君子,可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背对着我的那人呼吸已经平息,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我只好揪着他垂落下的一边被角,倚着床架囫囵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揉着磕痛的脑袋,龇牙咧嘴地回瞪着叶梁。

他摊摊手,无辜地辩解道:「我就是觉得被子掉下去了有点冷,可不能让被窝里的暖气都跑了,我用力拽了拽是……人之常情吧?」

我收回了熬了夜的疲惫目光,认命地往马车靠背上一躺,开始补觉。

经过这些时日的奔波,叶梁的神态越来越松懈下来,估计是快行至他的地盘了。

终于这一日,我们的马车从偏僻小道行驶至热闹的街道。

我听见车外小商贩的叫卖声,状似无意地感叹,「想必是个商贸繁荣之地,比我们长襄镇不知热闹上多少倍。」

叶梁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床边,语气里无不自豪,「那是自然,这里水陆交通都极为发达,外来商贾往来不绝,是当之无愧的富庶之地。」

「你是这儿的官?」

他弯了下唇,没有否认,「我是这儿的城主。」

城主?本朝有这个官职吗?乍一听还匪里匪气的。

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你管的是什么城?」

叶梁笑看着我,声音醇厚而有质感,吐出两个字来:

「皇城。」

「哗——」的一声,我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

他说的是皇城不是京城。

若说是京城,我尚且可以理解为他是京兆尹。

可是他说皇城,皇城是皇帝及其亲族所居的宫城。

普天之下,敢如此狂妄地声称自己是皇城之主的只有一人!

大鄢当今的皇帝,纪烨梁。

我敲了敲停摆的脑袋,愣愣地转头看向坐在那里整暇以待的叶梁。

啊不对,纪烨梁。

「你,你……」我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他,又立马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指。

我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怎么跪显得我比较从容一点。

纪烨梁挑了挑眉,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悠然自得地说了一句:「夫人免礼。」

我没注意他的称呼,只是看着眼前的美男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找回一点礼仪常识,「谢……皇上?」

他像是在玩猫捉老鼠,面目揭开便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做我的八夫人。」

「放屁!」我的反驳没有经过大脑,只是凭着心情在说话。

话一出口,纪烨梁脸色黑了,我舒皎皎心里怕了。

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没办法把这个流里流气的叶梁和当今圣上联系在一起。

纪烨梁很是无语,「我好歹是一国之君,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我重新开了口,遵循礼仪规范用上了尊称,「您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熙平三年,帝崩于朱雀街。(划掉)

纪烨梁抽了抽嘴角,无视我的心声。

这几日,阖宫都在讨论一事。

皇帝大张旗鼓地带了一名民间女子回宫,将其安置于重华宫内。

金碧楼台十二层,玉壶珠翠五千灯。

人间万籁清无寐,玲珑森罗星斗稠。

作为当事人,现在我看着满屋的珍宝挪不开眼。

我僵直地坐在凳子上,任由几位侍女围着我将我打扮规整。

而纪烨梁坐在一旁的桌边,边优雅地品着我宫里的糕点,边指挥着婢女给我头上再加一支珠钗。

事毕,我愣怔地看着镜中的宫装丽人,不觉地抚上耳畔的珍珠坠子。

还未触及,我的手就被边上的嬷嬷轻压住,「娘娘,耳际的坠子是不能随意动的。按宫中的规矩,宫妃行走间步履当稳,耳坠不可剧烈晃动,更不能发出声响。」

我听着嬷嬷的教规,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我……我知道了。」我垂下手,绞尽脑汁只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纪烨梁留意到了这边动静,提步走到我身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她道:「你下去。」

嬷嬷察觉到皇上口气的冷厉,道了告退之后就麻利退了出去。

「学会基本的宫规礼仪,可以保护你不被拿捏错处。」纪烨梁俯身将头挨近我,温声道,「但多余的这些,朕不会再让她们教你,所以——」

他轻轻捏上我的耳垂,将我原本的珍珠耳坠换了下来,替了一副带流苏的掐丝明月耳坠上耳。

「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走得『金环耳际摇』也无妨,我恰好爱听这流苏簌簌的声音。」

即便坦明身份,他在我面前还是多以「我」自居,但有时转换不过来的「朕」让他的自称有些混乱。

我出神地望着铜镜里头挨着头的陛下和妃子。

不知为何,在这寂寂深宫里,我竟寻到了一丝从所未有的安心感。

不再是长襄镇上唯唯诺诺的晏家媳妇,不用日夜忧患宴淮在我与他母亲之间的进退两难,不必担心有一天宴淮可能做出的取舍和抛弃。

我如今是大鄢的昭贵妃,舒皎皎。

第五章

封妃礼后,我累得连身上的烦琐都无力摘,想直奔床榻把自己扔进床里。

身旁的小侍女叽叽喳喳,好说歹说要我先把发钗卸了。

我不好驳了她的好意,只好又坐在镜前任她动手。

皇帝纳妃其实也就相当于民间纳妾,因而这宫殿里并无太多喜庆的装饰。

除了案前烧着的两根红烛,再无红色。

饶是如此,小丫头花玉还是按着我,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等着皇帝。

我百无聊赖这边把玩着床头悬下的流苏,那边摸摸锦被上精致的绣纹。

忽有公公唱喏道:「皇上驾到——」

我陡然紧张地站了起来,回忆起礼教嬷嬷说的礼法,慌手慌脚要行屈膝礼。

纪烨梁看着我这副手脚生疏的模样,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挥挥手让随侍众人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着正式的明黄龙袍。

他一步步踏靴走来,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全然绽开。

他目光逡巡,低头打量着我卸下钗环丝发披肩的样子,问我:「可还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转变,我觉得他今晚的眼神与往日的神情不同。

我略带局促不安地说:「有……有点不习惯。」

他因我的坦然轻笑出声,「无妨,我会教你。」

「现在。」他倏然对着我弯腰将头低下,声音带着点调笑的意味,「还请爱妃替朕取下发冠。」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一个帝王对我弯腰低头这意味着什么。

我猜是因为纪烨梁在我面前太没有做皇帝的自觉了。

我看着送到我眼前的乖巧的皇帝脑袋,依言抬手小心为他解下玉冠。

末了,盯着纪烨梁的后脑勺,我的手还是没忍住,薅了一把。

「舒皎皎!」纪烨梁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猛然将头抬起怒吼一声,「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你不知道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实诚地说:「我只知道老虎的屁股不能随便摸,所以你?」

我想,不怪纪烨梁在我面前没有做皇帝的自觉,我在他面前也没有做宫妃的自觉。

我就说温馨的场面不适合我们,现在这种感觉才对嘛。

等我在他的命令下龟速把外衣脱了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殿内还是只有一张床。

我无比哀戚地问:「皇上,我现在还是你的暖床丫头吗?」

「嗯哼。」

得到答案的我欲哭无泪,「啊,又要睡地上啊!」

他好笑地看着我生不如死的表情,慢慢悠悠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不睡地上。」

我听到后半句话顿时活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那今天你睡地上吗?我给你铺被子!」

我就要去床上扒被子,却被纪烨梁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

「朕一个雄伟如峰的大男人,怎么可能睡地上?」

我被他拦住时,花时间反应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起车来。

我迟疑道:「如风?你是说你很快吗?」

纪烨梁微微一愣,随即咬牙切齿,「朕顶天立地、峰峦雄伟,爱妃大可放心!怎么?你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

我谦虚地摆摆手,深藏功与名,「皇上您自登基起后宫就有妃子,如今你登基三年,我先前成亲也才一年。算下来,您是我的前辈。」

然而,这番好话并没有让纪烨梁脸色好看一点。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忽然起身。

红烛吹灭,月光满床。

一片漆黑中,他准确无误地一把将我按在床上。

黑暗中他的眸子亮亮的,他在我上方呵气如兰,「允许你再说一句话,说完咱们就睡觉。」

我其实还真有问题,因为我突然想到──

「你成亲三年却无一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纪烨梁撑在我耳边的手一软,躺倒在我身侧的床上。

他似乎有些挫败。

我开始懊悔我戳穿了皇帝的秘密,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

「朕又没碰她们……她们谁敢冒出个孩子来?」

我被这个解释惊得合不住嘴,「所以你说你有七房姬妾,实际上你还是个雏儿?」

话一说完,我也觉得我这个人太过粗俗了。

我假装没看见纪烨梁忍无可忍的表情,迅速把被子盖住脑袋闭眼装成鸵鸟。

他隔着一层被子紧紧地箍住我的腰不让我动,恶狠狠地说:「看来明日起朕还是得让你学点规矩,免得有人太过无法无天了。」

……

事实证明,女人多的场合就有斗争。

除了我,宫中另有一位俪贵妃,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代掌宫中事宜。

当我第一次请安时,七个女人的茶话会让我长了世面。

「听闻昭贵妃出自乡野,我原以为乡野之人都相貌粗鄙,如今一瞧倒觉得传言不真。」一位下巴尖尖的娇媚美人先拿我开了个场子。

我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莫名被点,还没进入状态。

这是谁呢?

我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纪烨梁给我画的后宫美人图,与她对照起来。

昨晚。

纪烨梁怕我第二天请安叫错人,于是未雨绸缪把他后宫的众人画了下来。

他拿起成品,满意地掸了掸纸张对我说:「你要是不知道欺负你的是谁,你看看这画就明了了。」

我凑了一个脑袋过去看,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见过狗挠墙吗?差不多就是那种风格。

纪烨梁没在意我的无言,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他在一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头上画了一朵大红花,「这个长得妖里妖气的是宜妃,她嘴巴最碎但脑子不太行,所以经常被当枪使。」

他修长的手指上移,指着个嘴巴尖尖像鸡嘴的圆脸说:「和宜妃蛇鼠一窝的是温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明天坐最上首的是俪贵妃,与你位分相当,但手里暂管凤印,她不简单。」

我伸手指着画在角落的那个女人,好奇地问:「这个挂着鼻涕的是谁?」

纪烨梁也沉默了。

「这是眼泪。」他鄙夷地看我仿若看着个智障,「李美人最是娇气,一见到朕就掉眼泪。」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强词夺理。

「这个老拿着佛珠的是孔嫔。」

「位分最低的是如才人,她快言快语,难得的是心不坏。」

我点了点数,发现这里只画了六个人。

「还少了一个人呢?」

纪烨梁微微一顿,不冷不热地说:「她身体不好,不常见人。」

现实回笼,我比对着手里的纸有点绝望。

嘶,这画和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毫不相干。

好在我凭着那美人头上硕大的一朵绢花判断出她的身份。

原先的后宫老二,如今被我挤掉一位,成了宫里老三。

纪烨梁的教诲言犹在耳,「后宫里的女人都面和心不合,你听她说话都得反着听。」

听上去像是在夸我,实则是在贬低我的出身。

我清了清嗓子,斟酌出六个字,「宜妃,你也不差。」

宜妃那张美艳的脸,因为我的六字真言而凝滞了。

「可不是嘛。」温嫔装作无意地打量着我,笑着对上座的俪贵妃说道,「昭贵妃娘娘这通身的气派竟不逊于俪姐姐,想来是头上这支四蝶金步摇的功劳。这可是上月海通进贡来的首饰,昭贵妃倒真得皇上疼惜。」

好家伙,一支步摇都注意到了。

我终于对纪烨梁的画技有了清醒的认识。

温嫔的嘴巴不是鸡嘴巴,反而是张樱桃小嘴。

李美人没有掉泪,但依旧我见犹怜。

我被温嫔绵里藏刀的话给噎住了。

无怪乎我不会这些场面话,因为纪烨梁还没来得及教我如何应付。

我紧张地想挠头,却又怕抓散了发髻,于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万幸的是,我听见外边一声「皇上驾到」,顿时激动不已。

「给皇上请安——」众人行礼。

「平身吧。」纪烨梁一撩衣袍,在我身侧的空位坐下了。

「聊得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当众跟我咬起耳朵来,「不是跟你说了,忘记人的时候就拿画出来看一看吗?」

我晃了晃压在手下的纸,笑得苦涩中透露出一丝坚强,「那也得看得懂才行啊。」

也许是我手上的幅度大了些,吸引了右侧如才人的注意。

她探了半个身子过来看我的手,声音响亮地足以让整室的人听见,「咦,谁画的画这么丑?」

「是你画的吗,昭姐姐?」她追问道。

俪贵妃见机出声,端的是大气稳重,「看来,昭贵妃的书画该练练了。」

我眨眨眼,「不是啊,是……」

纪烨梁突然长臂一伸掐住我的腰,搂着我站了起来,「既然这安请得差不多了,朕就带昭贵妃去御书房看看。」

说罢,他不顾我微弱的挣扎,把我压在怀里就带了出去。

第六章

第二天,宫里盛传昭贵妃不仅不精书画,还当众勾引皇上,这是对俪贵妃的挑衅。

这边,我被他半威胁地挟持着晃到了御书房。

一进门,就有秉笔太监跟上来在他耳边禀报政事。

他周身的气场瞬间森冷,放开我,大步走到桌案前看起呈上来的奏报。

我被晾在一边,四处张望着房内的装潢。

我行至一面落地的花梨木雕书墙前,各式书籍被错落摆着。

纪烨梁见我无所事事,抬头说了一句:「想看什么自己拿,朕阅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我赶紧回头应了一声好,看见他已经低头继续忙着手中的事了。

这书架上的书目让我挑花了眼。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一本书的书脊朝内看不见这本书名,像是被人匆匆塞进书架的。

我垫脚拿了下来,翻过来一看:《诗经》,于是拿着这本诗经去了床边的矮榻上坐着看。

随意翻开一页就是一首《周颂·载见》: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以孝以享。

以介眉寿,永言保之。

这一页的压痕很重,应当是纪烨梁时常翻看的缘故。

这首诗讲的是诸侯王朝见天子时,祭祀台前旗章飘摇、马车沿和铃清脆的一幕,场面宏大磅礴。

纪烨梁毕竟是位君王,瞻仰万国来朝的情景是情理之中的事。

也许是他平日在我面前诸多不正经,让我忘了他暗藏的野心。

我看了几眼还是觉得此诗索然无味,翻到后面去看那些情诗。

这屋里一直没有声音,我一个人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直到手中的书被人抽走,我抬起眼皮一看,对上纪烨梁俯身看我靠得极近的脸。

他没在意我的目光,伸手拨开我睡乱的额发,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怎的在这里就睡了过去?」

我脑子不甚清醒,没回答他而是自说自话,「你忙完了?」

「嗯。」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朕唤人来替你洗把脸,待会儿就传膳了。」

我顺从地坐了起来,跟着侍女去洗脸净手。

我坐在了桌前等着传膳,瞥见纪烨梁翻动着我方才看的那本诗经。

「诗经里你最喜欢哪一则?」

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还是想问他一遍。

他停下了翻页的手,沉吟了一会儿。

纪烨梁抬首看我,唇角含着一丝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首《月出》最得朕心。」

他念出这一句之后视线锁定在我脸上,波光潋滟的眸子里面情意浮动。

这句诗是我名字的出处,没想到他竟然也猜到了。

我有些意外他会答这一首,但心里并不欣喜,反而有点失落。

因为他大概没有和我说真话。

也许是觉得我不足以让他敞露心扉,分享他的所想,分担他的所求。

不对不对,应当是我想多了。

可能是因为那首《载见》恰好能抒发他的胸怀,而《月出》这首情诗是遇见我后他对情爱的态度。

同时爱着江山和美人,又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想告诉我,他喜欢我而已。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不该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一筷子糖醋荷藕被夹到我碗里,他好奇问我道:「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于是夹起一片藕,张口咬得「咔嚓」响。

然后一块玉米烙,又一勺甜豆白玉羹,被纪烨梁一股脑儿地往我碗里塞。

我赶忙出声,「不用给我添菜了,你自己吃便好。况且我也不太爱吃甜的。」

他悬在空中的手一时顿住了,意外地问我道:「你不爱吃甜的?」

「不喜欢,我喜欢吃辣,最喜欢吃水煮牛肉和辣萝卜!」

纪烨梁听着我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眨眼间,又一个白团子一骨碌滚进了我的碗里。

我夹起那个被做成小猪模样的包子,偏头对上满眼促狭的纪烨梁,听见他说:「别的甜食不吃也罢,这一道是朕特地吩咐御厨做的,皎皎可莫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吃饱喝足后,纪烨梁继续忙着他的军机要事,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带着花玉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结果这一走,就迎面走出来个冤家。

宜妃见了我也没有行礼的意思,鲜艳红唇张口就是一句讥讽,「哟,昭贵妃进宫才几日?嫔妾这么一打量,已经找不见娘娘的腰了。贵妃可得悠着点,小心哪天遭了陛下厌弃。」

我听着她直白的话只觉得好笑,想要告诉她这都是纪烨梁今晚给我疯狂夹菜的结果。

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认真地告诉他:「这都是皇上的功劳。」

「皇上?」她又惊又疑,急忙上前朝我走了两步,声音尖利,「你才进宫多久,这……这就有了?」

她这么一说轮到我愣了,很快我反应过来我刚才的话是多么容易产生歧义。

我一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于是故意扶了扶腰。

宜妃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扫了几眼我的腹部,一时讪讪地没有开口。

「羡慕吗?」我问她,把方才她的表情都纳入眼中。

她见我挑衅她,迅速找回了自己高傲的样子,「哼,你有的,迟早我也会有!」

有什么?小肚子吗?

我好心为她出谋划策,「叫你家小侍女每天给你多加加餐,不出十日保管你的肚子也圆滚滚。」

我带着花玉说完就转身走人,留下还没转过弯来的宜妃,在原地半信半疑地问着她的婢女:「所以昭贵妃到底怀上没有?她是不是在骗本宫?」

「娘娘……」

我逗完了宜妃心情大好,心情好了我就觉得我又行了,因而在回去之后又吃了一小碟点心。

晚上纪烨梁来时我还在殿内转着圈消食。

「你这是吃了多少?」他看着我的动作哑然失笑。

「还不是都怪你。」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嘴,又想到宜妃的柳腰有些绝望,「我这辈子是与不盈一握无缘了。」

在我快转至他面前时,纪烨梁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将我圈入怀中。

虽说这段时日我与他同榻而眠,但他倒也君子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行为。

如今,我措手不及地被他搂在怀里,头靠在他胸前,心脏扑通跳着。

他身上的脂粉香袭进我的鼻息,伴随着他十分欠扁的话语。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耳朵上,很是深情地开解我,「皎皎,千万不要因为喜欢我就不吃饭,我不想你饿死。」

我咬了咬牙,「放心,我不会喜欢不行的男人的。还有,请皇上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偷用我的苏合香?」

他一听我问起香,一把将我松开,都没在意我的前半句话,「你闻到了?」

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给我的这盒苏合香我虽然今日没用,可是我前几日都在用,自然熟悉它的味道。」

他被我说得败下阵来,「咳咳……那朕不用便是。」

第七章

自我入宫以来,纪烨梁确实很纵容我。

万里挑一的布料和首饰被源源不断地送入重华宫,免去了每日我给俪贵妃的请安,他除了养心殿就是来我这里蹭个被窝。

我说不愿闷在殿内,他就带我满皇宫窜。

前日,纪烨梁背着我在后湖边蹚水时,被路过的太傅撞见,发须花白的老人当场被气得站不住脚,大呼「美色误国」。

次日,朝堂上又流传下一句,「莫把美色误国士,君王只解妒杨花。」

我把这些话学舌给他听,他哼哼道:「朕可没有误了正事,朕只不过是把历任君王遛鸟的时间都拿来陪皎皎了。」

「朕有错吗?」昏君问我。

妖妃,也就是我,摸着良心答道:「自然没错,陛下不过是比他人更会做时间管理罢了。」

纪烨梁满意地捏了捏我的脸。

初见时他捉弄于我,后来使计带我入宫,可到了这里,他却又明目张胆地偏爱于我。

我和纪烨梁都是骄傲而固执的人,就像两只刺猬。

随着时长日久,对着对方逐渐袒出了柔软的肚皮。

我和他越走越近,拉拉手、抱一抱都是常有的事,只差肌肤之亲就是真正的恋人。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离他足够近,却又觉得和真实的他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眼看年关渐近,宫里的人都忙碌起来。

纪烨梁正过着宵衣旰食的日子,争取把所有的政事在新年前处理完。

到了年尾宴这天,我刚午休起来,就被花玉拉到纱橱旁准备起晚上的装束。

我将最后一支斜斜插入鬓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目含春的模样,心中暗许对来年的期待。

宫宴上,王公大臣觥筹交错,席上笙歌舞乐绵绵不绝。

三千珠履踏香泥,百十金钗舞翠笄。

初次观赏宫里的歌舞时看得我眼花缭乱,多看了几个便发现都是类似的范式,顿觉索然无味。

当然,今晚最多的还是臣子向天子敬酒说祝酒词的环节。

这么一轮一轮下来,任谁都要道一句不胜酒力。

推杯换盏之间,酒酣倦杯的君王看向了坐在左下侧的贵妃。

纪烨梁单手支着脑袋,装作不经意地侧头将视线飘向我,与我正观察他的目光对撞。

霎时,金风玉露一相逢,周遭黯然失色。

不见月明金轮转,不听风掀玉佩环,不管流光瑶席露,不顾影拂羽人鬟。

我眼里终于只映着他。

纪烨梁看着我出神望着他的样子,眼里迅速拂过笑意。

我慌乱地以酒掩唇,小嘬一口。

眼神一瞟,望见纪烨梁在桌案下对我悄悄勾了勾手指,我心领神会。

只见他的宽袖往案上一罩,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一小壶酒。

然后,他起身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在一片恭送声中去侧殿更衣。

他走后,我坐在座位上又耐着性子吃了几口菜,才推说身体不适先行一步。

我抓起花玉非要塞给我的苹果,说是寓意着来年平平安安,只身往侧殿去找他。

谁也不会想到,在除夕夜,皇上偷了一壶酒带着他的贵妃溜出了宫宴,双双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万家灯火照亮黑夜,星星点点布满我们脚下的整个都城。

我俯视着满目的山河安好,不知何来的一股豪情,胸腔气血热涌。

想张口吟诗两句,却记不起哪句诗最配此情此景。

「你真的和我之前想的帝王很不一样。」我和纪烨梁并肩坐在屋脊上时,突然感慨一句。

他丝毫都不意外,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我本以为君王应当稳重自持,而不是……而不是像你这般……」

「像我这般插科打诨?」他毫不介意地接过话来。

虽然我心里很是认同他对自己的描述,但我没有吱声。

在某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再说话。

直到他再次开口,以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说起自己。

他语气平淡,「你说的不错,我不是个天生的帝王,无论是在父皇还是在大臣的眼中。」

「我这样的性子本来就该做个闲散王爷,这个位置应该属于我大哥。」

「你知道岐源之战吗?」说到这里,他侧头来看我。

「我知道,据说先太子就是在这一场战役中……」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仓促上位的。」

「可惜了,自小我大哥就是按储君的要求培养的。他学什么都比我快,在朝堂上为人进退有度、宽以待人,因而大家对他诸多赞誉。」

「从小他们都更喜欢他,无论是父皇还是……」他突然止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等他说完,可是他没有继续往下。

他停顿了一会儿,语气似遗憾似失落,「他若做皇帝,必然比我做得好些。」

纪烨梁端起手边的酒壶,抬头灌了几口。

我眼看他这副失意的模样,心底一阵柔软,安慰他道:「我不知道如果先太子上位后会怎样,但如今我看到的是一个励精图治、兼听则明的皇帝,在我面前的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大鄢。」

「纪烨梁,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名字,我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喊出口的。

他听见我的话,缓缓转过头来,眼里的一丝诧异未褪尽。

我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笑了笑,「或许应该庆幸先帝最开始没有像培养储君那样栽培你,所以比起史书上那些贤明的君主,你更多了一份侠士风骨。」

纪烨梁凝视着我,眼里浮动轻柔的光。

我回视他,没有退避。

他手执酒壶坐在那笑了,眉目舒展如朗月入怀,身后是万顷星河。

我心里一动,滚烫的情绪翻涌,伸手夺过酒壶也学他倒着喝了几口。

温酒入喉,只被我尝出淡淡的苦意和烧得呛喉的刺激感。

纪烨梁喝得耳热,无比自然地顺势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躺倒下来。

「我很坏,皎皎,我把你抢了过来。」他轻轻说了一句道歉,「对不起。」

自打我遇见他以来,时隔多日,我终于听到了这句道歉。

「可是我不后悔。」他的声音飘散在冬夜的风里。

纪烨梁不知道,我早就放下了。

来到这里,我想说我也不后悔。

我低头,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他的眉,缓缓开口,「君无悔,我亦无悔。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怀里的人眼睛亮如星子望向我,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只是喊了我一声,像在叹息,「皎皎……」

纪烨梁倏然抬手搭在我的颈后,手上使力轻轻压着我的后脑勺将我倾身倒向他,带得我俯身亲上了他的唇。

我双眼紧闭,感受着炽热的唇紧紧相贴,心脏狂跳不已。

他温热的呼气在唇齿间打转,我只听见我们呼吸缠乱。

以这个姿势持续了一会儿,他似是觉得不好用力,翻身起来将我压倒在檐瓦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细碎吻我,我的唇上承受着他的爱意。

我和他都喝醉了,我只记得双手环抱着他和他亲吻得愈加投入,却忘了这是屋顶。

于是,我们在倾斜的屋顶上抱着拥吻了几圈后,从斜面上滚落。

「砰——」的一声,我们跌落在草丛里。

夜巡的侍卫远远地被声音吸引过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我和纪烨梁又醉又晕,趴在原地没力气动。

直到那几名禁卫军循声过来扒开草丛一看,神色一变,纷纷跪下,将头深深地磕在地上。

「卑职有罪。」领头的那人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告罪。

可他们又有什么罪呢?

在这时,我听见从角楼传悠悠传来的鸣钟祈福声。

新的一年了。

脑海里想完这一句话,我就昏了过去。

第八章

天色大亮,我仍赖在床上不愿睁眼。

一是困,二是昨晚摔得腰酸背痛,三是……

三是我不知道怎么清醒地面对纪烨梁,毕竟亲着亲着从房顶上滚下来也太丢人了。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纪烨梁在干什么。

「皎皎?」纪烨梁凑到我耳边坏心眼儿地吹着气。

我忍。

「咱们要不要聊聊昨晚?」他又伸出手指戳戳我的耳朵。

我藏在被子里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克制耳朵处传来的痒意。

我听见纪烨梁故意咂巴了一下嘴,似在回味什么,「皎皎的唇好像水晶糕,又甜又软……」

我猛地将眼睛睁开,对上身侧嬉皮笑脸的这人,抓起枕头朝他身上扔去,「纪烨梁,你要脸不要脸!」

纪烨梁轻轻松松地接住枕头,趁机俯身在我额头用力亲了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啵」。

在我发作之前,他收住笑对我说:「新年快乐,皎皎。」

新的一年,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我下定决心和过去一年的时候做个了断的时候,旧事里的人却突然跳出来,打破现有的平静。

开春三月,从各地选拔上来的才子纷纷赶赴京城参考。

在这前几天,内阁几位吏部大臣拟了份殿试参选名单呈给皇帝。

纪烨梁阅着名单,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忽地冷笑一声,一把将折子掷在案上,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皎皎,你的这个故人还真有两手。」

我捏碎了手里的花生酥,心里有些烦闷。

三月十五,殿试于保和殿举行。

同日,纪烨梁钦点宴淮为探花。

我踏进御书房的时候,看见殿中跪着的二人愣了愣,一时脚步放停。

纪烨梁见我来了,招招手让我过去他身边。

「朕有一棘手事,还需爱妃替朕评评理。」他笑着将我当众搂在怀中,眼神却落在低头跪地的一袭白衣身上。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竟会在这样的境遇下再次遇见他。

分别时,我是妻,他是夫。

如今,我是妃,而他是臣。

宴淮微微抬头,目光动容地看向我。

半年不见,他竟清瘦至此。

上一次我看他面上这样憔悴,还是我在林子中迷路,他找了我一整晚的那天。

纪烨梁捏了捏我的手,「朕以为,为官当以德立身,若官员中有始乱终弃、贪慕仕途之辈,则会纲纪不振、良莠混淆。爱妃,你以为呢?」

我回过神来,将视线从宴淮身上挪开,「皇上所言极是,比起有德无才,有才无德之人往往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纪烨梁缓缓开口,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可朕的吏部尚书大人却与此意相悖……」

「皇上!」跪地的刘尚书抬首,想要劝服纪烨梁,「微臣不知皇上从何听闻宴淮德行有亏,臣以头上这顶乌纱帽担保,宴淮品行端正,绝非趋炎附势之徒!」

刘大人进一步进言,「更何况,此人针对水患写的策论精巧,说不准可以解决梅雨时节涟江流域的洪涝问题。」

「臣,万望陛下三思!」

我看得出来,纪烨梁并非真的想要将宴淮赶出朝廷,他只是想探探我对宴淮的态度。

「哦?」纪烨梁似乎来了兴趣,顺势借坡下驴,「刘大人都以官位起誓了,朕岂有不信之理。既如此,便授探花郎以——」

「国子监祭酒一职吧。」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职衔相对刚入仕的探花来说有些过高了,一时搞不懂纪烨梁在想什么。

「说起来,新入朝的几位大人都无家室,爱妃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刘尚书一脸错愕地望着纪烨梁,似乎没搞明白皇上前一刻还对宴淮有诸多顾虑,下一刻又关心起新臣的家室来。

只有我和宴淮明白纪烨梁此举为何意。

他想让我亲自说出口,断了宴淮的念想。

谁能想到,几月前宴淮抛弃了我,现今却是由我来为他安排新的妻子。

罢了,既然已决意开启新的生活,那我……

我稳了稳心神,脸上扬起一抹端庄的笑意说道:「按之前的惯例,本应该从京城世家小姐中挑几位相看,但臣妾听闻宴大人的母亲是个能干不过的人,而这些闺阁小姐向来眼高手低,操持起家务来怕是不难以让令堂如意。」

我了解宴淮,知道怎样说最能戳中他的痛处。

于是我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倒不如,留意留意各郡下乡绅里有无心灵手巧的女儿,若有好的与之相配,那便是皆大欢喜的事了。」

我的话像是一记闷锤重重地锤在了宴淮的心上,他跪着的身子轻轻一颤,顿时脸色煞白。

宴淮深深地望着我,眉眼流露出一层哀戚。

他张了张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听了我的建议,纪烨梁拊掌开怀一笑,「如此甚好,那就按爱妃的意思去办。」

「走罢,刘爱卿陪朕去一趟翰林院看看。」纪烨梁找了一个借口,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人走了。

此时,除了殿外守着的婢女,只余下我和宴淮。

我缓步走向他,迈着从未有过的庄正的宫妃步子,耳边的流苏坠轻轻晃动。

宴淮不敢看我,低下身以额头抵地。

一步一步,金缕鞋踏在地面,一声声轻响,叩在他的心上。

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抬起头来。」

他缓缓直起身子,垂着眼皮。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跪在地上将我拱手让人,一时血气上涌。

我蓦地提起裙角,一脚踢上他肩膀,将他踹得身形一晃。

宴淮没想到我会如此动作,失神地望着我,喃喃道:「皎皎……」

「叫错了,宴大人。」我口气冷淡地截住他的话头,提醒他,「于礼,你该唤我一声娘娘。」

我环视一周这殿内,问他:「你看,这宫殿好看吗?」

「陛下的御书房集能工巧匠的技艺之大成,自然是好看的……」

「多谢你。」我的话锋一转,浅浅一笑,「如非你,本宫这辈子都难得见到这三进三出的宫室。」

宴淮双拳攥得死死的,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将他的反应纳入眼中,心里似乎大仇得报。

我快意得很,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夜晚,纪烨梁抱我在怀里。

「你今日与他说了些什么?」

我无语白他一眼,「你不是知道吗?」

我就不信他当时真的就这么放心留我和宴淮叙旧,门外的婢女中一定有他的眼线。

他倒也没否认,只是把头埋在我颈边,闷闷地道:「可我想听你说。」

「我说,得亏他当时放我走,我才住得上这么好的房子。」

「就这?」他傻眼了。

这声反问听得我不爽了,口气不善问他:「怎么?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说。」他不正经地捏着嗓子模仿我说话,「『得亏我夫君有钱、有权、长得又俊,我才心甘情愿跟他走』。」

我眼瞅着他这幅欠打的样子,好笑地捂脸轻笑,这家伙极其臭屁。

「今日,我有一刻真怕你后悔了,要跟他离开。」

「我怕是脑子有病才会吃回头草。」我毫不留情地吐槽,说到这又想起来问他,「对了,你为何给他个这么高的位置?」

「哦,因为我看他确实有才,若日后还能进益的话,说不准能提到太傅的位置。」纪烨梁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我更奇怪了,「你为什么执着于让他当太傅?」

「想想看,假设你是宴淮。」纪烨梁不答反问,「时隔多日你又见到了被你休弃的妻子,你憔悴不已而她依旧貌美如花,你心不心痛?」

我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回答,「心痛!」

「而她已经嫁了人,那个男人不仅长得比你俊朗,他还是你的主子,你说你是不是特别憋屈又有苦难诉?」

「太憋屈了!」

「更要命的是,他俩还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你作为师者,不仅得忍受他俩天天在你眼前如胶似漆,还得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们的孩子,你会不会心如刀绞?」

「会啊,还是把杀猪刀,心都碎成渣渣了。」我答完,瞬间对纪烨梁肃然起敬。

不愧是帝王,杀人诛心!

可是,咦,等等,我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说什么十个八个?」我连连摆手推让,「这……这我不行的!」

纪烨梁没理我的谦让,动手将我压倒在床榻上,低下头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笑。

气氛一时焦灼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面上,「皎皎,我想和你有个家。」

我眼睁睁地看着纪烨梁眉目精致的俊脸在我面前放大,然后我被触手可及的美色迷得有些情动。

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现。

「等等等等!」我抵住他的胸膛,我做事一向会考虑到事情的可行性,于是仰头问他,「你……你行吗?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会吗?」

听见我的质疑,纪烨梁眸子微挑,「爱妃把朕的洁身自好误解成如此,朕的心都要碎了。」

话音未落,他再次压了过来,不理我的挣扎,手下动作不停。

芙蓉帐暖里一顿鸡飞狗跳。

「你别使蛮力,这小衣不是这么解的!」

「好麻烦。」

「等下!还有烛灯没灭!」

「正好看得清楚些。」

「纪烨梁,你有点重,可不可以我在上面?」

「……你能不能闭嘴。」

第九章

第二日我一睁眼,就对上纪烨梁靠在床头饶有兴致打量我的眼神。

见我醒来,他一挑眉,神采奕奕地问我:「怎么样,叶梁哥哥厉不厉害?」

我动了动身子,身上传来的一阵酸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瞄了眼精神抖擞的纪烨梁,十分生无可恋地叹道:「哇,太棒了吧。」

闻言,纪烨梁满意地把我脑袋按回被窝,又把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

一连多日我都宿在了纪烨梁的寝宫中。

并非我自愿,实是因为我那宫正殿不知怎的屋顶漏水,墙壁也被渗湿了,只好让花玉着人报了俪贵妃派工匠去修缮。

我怀疑这是纪烨梁这个幼稚鬼的手笔。

每次他快回宫时我就心惊胆战,原因无他,主要是我这老腰经不起连日的折腾了。

正想着,我仿佛听见了公公在门口通报的声音。

下一刻,纪烨梁掀帘大步跨进门,铁青着一张脸。

我眼觑着他的脸色,心里暗自一喜,想必他今天没心情逮着我了。

纪烨梁一言不发地在软榻上落座,烦闷地按着额头。

我决定关心关心他,「哟,这是哪位大臣惹咱们皇上生气了?」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转过头来跟我倒苦水,「宴淮一直都这么烦人吗?」

我被他的直言直语问得一愣,「嗯?」

「你说说朕这是招的什么臣子?朕问往东走行不行,他说不行;朕又说那往西如何,他还说不行。于是朕问他依爱卿看如何走才能行,结果他说走这件事根本就不行。呵……朕还真是给自己添堵来了。」

我想起纪烨梁之前用的那些小心机,不禁揶揄他道:「忍一忍吧,他毕竟是你亲自为孩子挑的老师。」

可不知怎么的,他又想到那档子事儿上去了。

他专注的目光投向我,眼中疲惫散尽,「说得对,咱们得抓紧时间,尽快给宴淮找点麻烦。」

说罢,拉着我的手腕就要往龙榻上去。

这还有人管吗?

我猛地坐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桌腿开始号,「我来不了了,你要不想想别的法子!」

纪烨梁不管我的耍赖,就要来弯腰抱我,「这事儿非你不可。」

之后,每一天我都会亲自去俪贵妃那儿跑一趟,催催她让匠人加快修整进度。

在我一天三回的催促下,原本十日的工期缩短到了一半。

当我重回我的小院时,我顿时神清气爽。

「娘娘,这院子里好香啊。」花玉在我身边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确实香。」我附和她,扫了一眼这院落,发现窗下多了一长溜的茉莉花。

我走近蹲下身,观察着这些小花。

「没想到俪贵妃这么细心,还给咱们搬来了这些茉莉。」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纪烨梁的后宫还是挺和谐的,也没什么互相争宠的戏码,大家都是乖乖地窝在自己的宫殿里。

花玉已经先进了殿内替我收拾落了灰的东西,听见她孩子气的喊话,「娘娘,连这殿内都是茉莉香呢!」

已是春末转夏的时节,除了茉莉,宫中还有许多品种的花都因着这暖意而悄然开放。

花玉是极爱看花的,我便携她逛起距金銮殿不远的三园圃。

游走在花丛里,满目姹紫嫣红,有一种人也成花的错觉。

「微臣见过昭贵妃娘娘。」一道清润又熟悉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不觉背脊一僵。

微微偏头,一角深蓝色在这一片姚黄魏紫中尤为突兀。

我转过身来,正对着离我几步之遥的宴淮。

他身着文官官服,袖子宽大衬得他一身清隽。

我轻轻「嗯」了一声,就当是应了他的礼。

我开口客套几句,「大人是刚下朝途经此处?」

我估摸着时间,推算百官退朝后逛到三园圃需要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他毫不掩饰地坦言道:「臣是特意在此处等候娘娘的,昨日来了,前日也来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臣在今日等到娘娘……」

「宴大人!」我怕他还有什么心思或是不该说的话,于是严声制止了他,「若大人无别的事,那本宫便先走一步。」

说着,我转身就想走。

可他却不依不饶,「娘娘可曾见过周婕妤?」

周婕妤?那个从未露面的宫妃?

我皱眉问她道:「你提起她做什么?你见过?」

「臣有幸见过她一面。」他眸色深沉地端视着我,似乎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臣以为贵妃娘娘也应当见见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宴淮的故弄玄虚,想让他给个明白话。

「娘娘与她聊上一会儿便知晓了。」宴淮闪烁其词,低头后退一步,准备告辞走人的姿势。

「臣言尽于此,还望娘娘多提防着点身边人。臣告退。」

留下这句话,宴淮不再多作纠缠,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目光掠过站在不远处束手候着的花玉。

身边人?宴淮知道些什么,他又为什么会知晓后宫的事?

回去的路上,宴淮的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心事重重的样子被花玉留心到了。

「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对花玉不由得比平日多了几分打量。

她微微偏头望着我,眼里的关心一如往常。

见我盯着她却不说话,她轻轻唤了声「娘娘?」。

我还是无法将她和居心叵测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或许以后该留个心眼儿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快些回去吧,看天色快下雨了。」

这天说阴就阴,一场大雨连着下了好些时日,将宫苑浇了个透彻。

直到这一日压在宫殿上头的乌云彻底消散,终于迎来了个日暖风恬的好天。

「昭姐姐,你的重华宫可真香。」如才人隔着张小桌,与我同坐在暖榻上。

不知为何,她今日一时兴起就来了我宫中。

我听她夸说香,笑着把身后的小窗也打开来,这下更加浓郁茉莉幽香从窗下随着风浮动在殿内,「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总觉得这茉莉比寻常的要更香一些。」

「不仅如此,还有姐姐身上的苏合香,还有……」如才人闭上眼耸了耸鼻子,细细嗅着,「还有淡淡的奶香味!」

「奶香味?」我心里犯嘀咕,哪来的奶香味。

如才人眨着圆眼问我:「昭姐姐,你这儿是不是藏了什么奶做的糕点?见我来了也不给我?」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还是只闻得到花香,「我这儿可没有你说的什么糕点?但我怎么没闻到?」

花玉此时插了一句嘴,「娘娘,其实奴婢最近也觉得这屋里总有一股子奶味。」

我见一个二个都说有,怀疑自己是不是鼻子堵了。

「奴婢听说,怀有身子或者是生育过的妇人身上会带有奶香。」花玉打趣地说道,「您近来睡得明显多些,是不是您?」

我被她一说脸上不自觉泛起微红,想着这月小日子按时来过了,应当不会这么快吧。

这么想着,我迅速瞥了一眼边上正在努力找味道的如才人,好在她没在意这边。

如才人循着气味下了榻,踱着步绕着正殿四壁走了一圈。

这行为看得我和花玉面面相觑。

「这墙壁里真的有奶香味。」她走回来坐在了我身边,下了个奇奇怪怪的结论,「我从小鼻子就可灵了,你们得相信我。」

如才人走后,我让人把窗外的茉莉搬得远些。

待风把屋里的花香都吹散后,我也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奶香。

我走近一面墙壁,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一股子香甜味直冲我的鼻腔。

正殿的墙壁是前些日子才新刷的,为何会有奇怪的香味?

若不是如才人提醒,我怕是指只闻得见茉莉香而察觉不了这墙粉的异常。

对了,茉莉!

最初,我以为俪贵妃给我这宫院添了些花是为了装饰。

可茉莉在一众宫花中并不出挑,因此鲜有妃子会想起来用它装饰庭院。

如今我不得不怀疑,俪贵妃或许有别的意图。

我大脑思绪烦乱,打定主意不再住正殿,于是唤来花玉:「花玉,你替我收拾点东西,我以后都去偏殿住着。若有外人来访,咱们再回正殿会客。」

「娘娘是怀疑这墙壁有蹊跷?」花玉贴心地说出了我的猜测。

我点点头,「没搞清这东西之前,我不敢再住那儿了。」

看着花玉领命而去的身影,我懊悔地敲了敲脑袋。

明明想好了要多留心观察观察花玉的,可真有事时,我还是下意识地把话一股脑地跟她说出来。

第十章

我靠在床榻上,手中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丧气地把书往脸上一蒙,我歪倒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盖着的书被人拎起,眼前的黑暗被亮光代替。

丰神俊朗的一人长身玉立在床前,声音轻柔问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住到偏殿来了?」

我望了纪烨梁一眼,张口想回答他,但又觉得事情还未有眉目,便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唉——」

他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朝我伸开了长臂,很是大气地对我说:「来,爷抱抱!」

我毫不客气地扑进了这个流氓的怀里,拖着长音抱怨道:「我好烦,纪烨梁。」

他的臂弯拥住我,对我的话忍俊不禁,应和我道:「朕也烦得很,无论朕提出什么想法总有人作对。」

「他们是不是又说我来着?」我描摹着他胸前衣襟上的花纹,随口一问,「都说什么了?」

「无非是说朕纵情于昭贵妃的美色,对待后宫众人却寡情薄义。」纪烨梁手指绕着我的头发玩,无甚在意地说道,「哦,今天还多用了一个新词——椒房专宠。」

说来说去,我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因为总归骂的都是我。

指尖将我的脸抬起,纪烨梁端详着我的表情,「还闷着呢?嗯,让朕想想如何哄皎皎开心。」

思考了一会儿,他提议道:「那不如……」

「那不如什么?」我眉心一皱,防备地盯着他游走在我腰侧的手。

「朕想那个……」见我如此警惕,纪烨梁声音渐小。

「不要!」我就知道他提不出好主意,一脚想踹他下床,却不防被他握住了小腿。

纪烨梁见软的不行,便想来硬的,「我也不想的,可叶郎我没有办法。」

我乱踢了一通还是挣不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他:「你哪没有办法,你歪门邪道多得很!」

他变本加厉地覆身上来,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磁性,「不知道皎皎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

我一分神,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词?」

「『叶』郎自大。」

要死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纯洁的爱情了。

我就不该在进宫那日讽刺他有问题,果然是报应不爽。

我坐在镜子前面摸着两个青黑色的黑眼圈,明显的长期纵欲的症状。

花玉捧着衣服侍候在一旁,笑道:「皇上疼爱娘娘得紧呢。」

「就该让那些大人来体验体验这『椒房专宠』!」我忿忿不平地戳着镜子里的黑眼圈。

我低头抹着香膏时,似乎有什么词忽然引起了我的警醒。

椒房专宠?

椒房!

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椒房殿的建造工艺。

据说,椒房殿在建造时,工匠将一味叫「花椒」的香料和泥混入涂料,然后粉刷上墙。

以此建成的宫殿不但有淡淡馨香萦绕,而且在冬日时也温暖宜人。

巧的是,我宫里正殿的墙体也奇异地散发香气。

那么匠人在修缮我宫里正殿的墙体时,会不会也是受了这样的启发?

我开始好奇,墙粉里到底加了些什么。

我在太医院并无相熟的太医,看来还是得跟纪烨梁说一声。

「你不舒服?」纪烨梁一面问我,一面让人去太医院拨个可靠的太医来候着。

我并未挑明,找了一个借口,「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时常觉得困。」

他蹙眉打量了一会儿我的脸色,郑重其事地嘱咐:「多喝热水。」

我……

太医什么时候来,我不想和这个傻子说话。

在我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入殿磕头行礼。

纪烨梁抬抬手,「上前来给贵妃看看。」

许太医隔了一方白色丝帕为我诊脉,片刻,神色微凝。

他沉着脸,口气严肃地询问我:「娘娘可感觉到有何不适?」

我眼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略微慌张起来,老老实实回答道:「睡的时候很多,偶尔觉得头晕,但换到偏殿来之后症状有所缓解。」

纪烨梁忍不住开口问:「贵妃这是什么病症?」

太医收了帕子,躬身回话:「回皇上,臣方才把脉触到娘娘的脉相缓慢,不似常人脉搏跳动有力。结合娘娘说的头晕犯困之兆,故臣推测是中毒之相。」

「中毒?」纪烨梁不觉地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

许太医被皇上的高声喝问吓得往地上一跪,谨慎措辞回话道:「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但具体是何种毒臣还不能确定。还望皇上给臣一点时间,逐一排查娘娘近来接触过的物件。」

纪烨梁的声音像藏了冰一样,「查!给朕仔细查!」

我偏头与花玉一对视,心下有了计较。

这时,我提议道:「先不急着查别的,还请太医看看这粉末是否有问题。」

花玉见机给许太医递上一个纸包。

「这是?」

花玉低头答道:「这是从正殿墙角刮下的白色粉末。」

太医打开纸包,用手沾了少许墙粉观察其状,又隔了些距离嗅粉末的味道。

纪烨梁看我和花玉早有主意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你早怀疑墙粉有问题,所以才搬到偏殿来?」他叹了一口气,「为何不跟朕说?」

「你不是最近都忙于政务吗?我见你的次数又少,加上这事儿还没有眉目,我就盘算着压一压再说。」

「回皇上。」许太医的回禀中止了我们的对话,「娘娘的猜测不错,就是这墙粉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我急切地问道。

「这墙粉里混入了夹竹桃的花粉,若非其独特的香甜气味,臣恐怕还难以察觉。」

纪烨梁沉声问道:「夹竹桃的根、叶、花皆有毒,那这花粉是否也带毒性?」

「确如皇上所说,这花粉亦对身体有害。若不慎吸入过量的夹竹桃花粉,会使人有倦怠乏力、恶心呕吐之感,这一点正符合娘娘的症状。若长久下去,恐会出现心脉失常,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里一跳,旋即又是无尽的后怕。

好在如才人的发现让我及时警醒,否则我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些轻微的症状还让我怀疑过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没想到,竟然是毒。

「孕中的女子尤其要禁用此物,因为可能导致滑胎或是影响腹中孩子的心智。」许太医在太医院待了多年,想是知晓些宫中女子争宠的手段,因而说到此处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纪烨梁额上青筋暴起,紧攥着桌角的手透露出他强压着怒气。

这房间里各人屏息凝神,一时阒然无声。

纪烨梁攸地从座上起身将宽袖一拂,只听得「哐当」脆响,几只汝窑茶杯成了地上的碎片。

伺候在殿内外的奴才闻声跪了一地。

「她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纪烨梁口气冷硬,「看来朕确实是疏于管束后宫了,一个个的,手都伸到朕的身边来了!」

他全身散发的寒气让跪在下首的老太医都抖了抖。

我握住纪烨梁的手,想通过交握的手给他传递一些暖意。

他转过来凝视我,眉梢的冷意稍暖。

我晃了晃相牵的手,温言道:「没事了,还好我发觉得早。不着急,慢慢来。」

口中说的不怕是假的。

后来我无数次在脑海里假设,如果没有那日的提醒,我会不会就此在昏沉中逝去。

思及那几盆宛如白玉的茉莉,谁能想到,这样纯净的花竟是掩盖肮脏手段的遮羞布。

这看似平静的后宫却暗藏祸心。

纪烨梁摩挲着我发凉的指尖,「给我些时日,我必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

纵然目前最直接的关联指向俪贵妃,但听他的意思,这其中的关窍未必如此简单。

我心里庆幸又怅然。

还好我没有怀孕。

可惜我没有怀孕。

第十一章

最初发现房顶漏雨时,花玉让会些拳脚功夫的德良上去检查过。

德良当时回禀说,屋面缺了好几块完整的檐瓦,且周围的瓦片并无磨损的迹象。

一回想起这个细节,我和花玉都认为这瓦片不是自然松动的,而极有可能是让人故意移走的。

那时不知对方移走房顶的瓦片是何故,后来雨水泡湿墙面,俪贵妃命人重做修补,直到多出的几坛茉莉花,再到我连日嗜睡,而墙面又发现有问题。

这一环扣一环,是暗中人早就准备好了下一步。

行事之谨慎,让人心惊。

也许是纪烨梁将我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让我忘记了这后宫是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的地方。

在我来之前,纪烨梁从未驾幸任何一宫。

所以纵然各嫔妃品阶高低不一,但谁都没有多得皇上一分青睐,各宫也就默认守着自己的身份度日。

然而在我入宫以后,纪烨梁常日流连重华宫,是我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衡。

宫中后位空悬,谁先怀上龙裔,谁的赢面就更大。

于是,有人心急了。

目前看来,最可能的还是琼玉宫的那位俪贵妃。

最怕被我分权的是她,最容易从中作梗的也是她。

无论如何,墙粉一事是我掉以轻心了。

我该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那些藏在暗处的手。

调查一事我放心让纪烨梁去查,接下来竟觉得有点过于空闲。

我与花玉席地而坐于涡云湖畔的芳草地,突发奇想就玩起了斗草。

花玉起先还推推阻阻,说每日都有专人打理这些花草,不能随意攀折。

但在我的怂恿下,她也放下心来与我玩了几回。

「来来来,咱们再来斗一次,这次玩赌钱的!」我又拔了根苜蓿,誓要斗败花玉。

「娘娘,您可饶过奴婢吧!」花玉捂着荷囊,哭丧着脸求饶道,「奴婢月俸就八两银子,这一两一注的玩法奴婢实在输不起……」

我按下了她捏着荷包的手,善解人意地宽慰她,「好花玉你别急,你亏的钱算纪烨梁头上。你亏了多少,我晚上替你从他那儿讨回来,乖啊。」

花玉闻言吓得一哆嗦,更是坚决拒绝,「不可不可,那奴婢更不敢要了。」

我只当她是在讲客气,大手一挥,「客气啥,他那钱这辈子自己一个人又花不完,我们这些侍候他的,总该为他分担分担不是……」

不远处假山后头一阵响动,似有人谈话的声音,花玉眼疾手快地捂住我这张招祸的嘴。

「娘娘,方才那些话若被他人听去了可是大不敬。」

我扒下她的手,也学她低声讲话:「我知道了。」

假山那处一阵低语后,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会会这人,你在这儿等我。」说完,我撇下花玉拾级而上,不顾她在我身后想喊又恐惊扰山后人影的焦急。

这座假山本就只是点缀园景的小山,因而从山下到山亭不过几十阶,而能藏人的山洞处是在山的一半。

转过一个拐角,几块巨石叠就的小山洞显现在我面前。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是山壁横斜出来的几根花枝勾住了我的发髻。

我偏着头手忙脚乱地抬手去解,却因为看不见反而还越勾越紧,「这怎么解啊?疼死我了。」

我累得胳臂都酸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于是干脆放弃打算歇一会儿,任由头歪着被头发拉扯挂在枝上。

一双百蝶攒珠绣鞋出现在我视线里。

「别动,我来替你解开。」她的话语如和煦微风,安抚我的烦躁。

我没法看到她的模样,只看见她踮起脚来。

她的手很灵巧,不过一会儿我就觉得头上不再紧绷。

「好了。」

我理理鬓发抬起头来,一名鹅黄色衣衫的女子站在枝叶之下。

她容貌清丽不俗,堆云砌黑的秀发高高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脸上薄施粉黛,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望之可亲。

见我出神望着她,她主动蹲身赔礼,「刚才情急未来得及给娘娘请安,嫔妾周氏见过贵妃娘娘。」

「你就是周婕妤?」我惊呼。

她看我惊讶的样子,笑了笑,坦然承认:「正是嫔妾。」

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

我想起上次宴淮让我找周婕妤聊聊天,于是开口邀她,「我与我的小婢女在下边玩斗草,周婕妤要不也来凑个热闹?」

周婕妤也不扭捏,大方应允,「那嫔妾就却之不恭了。」

我与周婕妤初次见面,我自然不可能赚她的钱。

她不过也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虽然处世进退知礼,玩起来倒也不拘束。

她似乎玩这个比我更有经验,告诉我车前草比苜蓿更有韧性,因而更容易赢。

我听她的话拿车前草与花玉试了几次,发现果然如此,当下与她更多了几分亲近。

我凑近了她坐,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惊喜地说:「你用的香与我的香一样!原来我们喜好也相似。」

「娘娘也喜欢苏合香?那真是难得了。」

我向她真心道谢:「方才多谢你,不然我一直挂那儿可太狼狈了。」

周婕妤打趣道:「可惜了,这等风流之举不该由嫔妾来做。若是陛下在此,或许会感概一句『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我随性惯了,调侃纪烨梁那是张口就来,「别提了,如果他看见我被树枝挂住那模样,只会问我为何『自挂东南枝』。」

到底是世家女子出身,周婕妤即使笑也是掩唇轻笑而不放肆。

「为何我老是没见着你?皇上跟我说你是身体不好。」

周婕妤唇边的笑意淡了淡,模棱两可回答道:「也许吧。」

「不过现在身子好多了,娘娘得空可以来屏兰轩玩儿。」她复又抬起头,发出邀请。

我还没来得及应允,便听见一声怒喝。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猛地一回头,看见纪烨梁脸色十分难看朝我们这儿疾步而来。

我被他凌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冲我发脾气,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我……」

纪烨梁站在我和周婕妤之间,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身后。

这时,周婕妤不卑不亢屈膝一礼,「臣妾出来散散心,无意惊扰贵妃娘娘,还望皇上莫怪。」

「哼。」纪烨梁冷笑一声,「最好如此。」

周婕妤受了冷嘲热讽,表情也无甚波动,向我颔首点头,自觉先行退下了。

「你这么凶做什么?」我拧了拧他胳膊。

「她自己不安分罢了。」纪烨梁察觉到我的小动作,转过头来面色稍霁,「她与你在一起时没说什么吧?」

我摇摇头。

「日后离她远点。」

我望着周婕妤消失的路,心里疑惑重重。

我觉得周婕妤和纪烨梁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如何描述纪烨梁对周婕妤的态度,就好像周婕妤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灯火昏黄,一室静谧。

我窝在纪烨梁怀里,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侧脸的轮廓。

他看《尉缭子》看得痴迷,没顾上我在做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他:「夹竹桃一事可有眉目了?」

他翻着书页的长指微顿,故作轻松地说:「朕让小安子把那几日经手修葺的人都查了一遍,你猜发现了什么?」

我经不起他这样吊我胃口,急急问道:「是发现了什么?」

「你先猜。」

「我猜你个头!」说着,我掐了一把他腰间的肉,「快说!」

他连连叫疼,故意高声说道:「爱妃可得轻点,朕险些要受不住了。」

窗外传来几名小丫头会心的笑声。

我又羞又恼,暂时松了手上的劲,转头又作势要扑过去挠他。

他一把搂住我,减缓我冲撞的力道,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了几次,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皎皎,我觉得你不对劲。」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就要回嘴。

「我看你才不对劲。」

「不是,我是说,你看起来好像和从前不同了。」纪烨梁扶正我的脑袋,认真地凝视我一会儿,慎重地开了口,「皎皎,你……是不是怀孕了?」

他的一问让我有些紧张,「我……我不知道。你是妇科圣手吗,怎么一看就知道?」

纪烨梁低低一笑,「大概是我和孩子心有灵犀吧。」

他望着我的小腹,想了想又嘱咐我:「你平日收收自己的毛躁,我明日让许太医来替你请脉,说不定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没意识到。」

想到自己身体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我心里莫名柔软和悸动。

「过来,陪爹看尉缭子。」纪烨梁说着就要来牵我的手。

我手往后一躲,眼睛一眯,逼问道:「纪烨梁,带上脑子说话。」

他十分理直气壮,「朕是在跟朕的小公主说话,何错之有?」

我都被他气笑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倒来了劲。

「若是女儿,你就带她看这劳什子兵书?」我对他不解风情的行为很是不屑,「你懂何为『虫二』吗?」

「我如何不懂。」他捉了我的手指作笔毫,在桌案上边说边写,「風无边为虫,月无边为二。」

「你这人太不风雅。」我不满地摇摇头。

我将手伸向案边的残灯微焰时,袖子带过一阵风。

我指着那摇晃的烛影,跟他说:「此为风。」

站在灯烛前,我拢起手比了个圆,一轮灰边金馅的丑月亮映在墙上。

「瞧,这是月!」

我兴奋地回头看他,见纪烨梁撑着脑袋眉眼弯弯笑着看我。

他如此炽热地看我,使我脸上一热。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无边。」我偏开头,催促他。

纪烨梁站起身,踱着步朝我走来,用低沉而清醇的嗓音不急不缓地开口。

「我看风月便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皎情结,好比度日如年。』」

终于,墙上的影子戏里出现了两抹人影绰绰。

他身形修长挺拔立在我面前,目光亮如辰星将我纳入眼中,好像满心满眼都是我。

我的手被他执起放于他的胸口。

我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的胸膛和跳动有力的心。

纪烨梁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语,湿热的呼吸吹在我的颈边。

他说:「我心动了是因为风,在我面前的,是我此生永不会落下的皎月。」

「若是我咬了一口我的月亮呢,则为上弦月……」

灯影摇曳碎,人影重叠长。

第十二章

「娘娘,您真要去找周婕妤啊?」

我看着花玉替我整着衣领,「是啊,上一次我见她时,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想去找她多聊聊。」

「其实奴婢也有这种感觉,但奴婢之前也从未见过周娘娘。」花玉停了手,又问,「可皇上上回叮嘱娘娘说了,别往周娘娘那儿去不是?」

我率先往门口走,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儿,咱不跟他说就没事了,真不知道他俩什么仇什么怨。」

花玉听着有理,快步跟了上来。

「这么迟了才用膳吗?」我穿过清幽的小院,踏进了这间不大却雅致的屋室。

周婕妤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意外,很快又端起温柔的笑意朝我从容一拜。

「嫔妾惫懒惯了,今日日高才起,索性将午膳也推迟了。」她让身边的粉衣侍女替我布置碗筷,「娘娘若不嫌弃,要不也再用点?」

我扫了一眼这桌上的菜,三菜一汤颜色清淡。

忽然,我的视线在三盘菜上定住了。

周婕妤注意到我看着那几道菜入了神,以为我想尝尝,「这是糖醋荷藕,那道叫甜豆白玉羹,还有一盘玉米烙,娘娘尝一尝看?」

「你喜欢吃这些甜的?」我紧盯着她熟悉的眼睛,话语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让娘娘见笑了。」她不好意思笑笑,解释说,「嫔妾母亲是淮宁人,因而从小就好甜口。」

我心里升起一股异样。

我想让自己定下心来,不要再多想。

于是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让自己平复下来。

「你也别老喊我娘娘了。」我重新挂上笑容,温和地看着她,「既然我俩投缘,不如以后互唤闺名。我叫舒皎皎,你呢?」

她点点头,赞叹,「真是个好名字。嫔妾……」

「啊,不是。」她略显局促地改口道,「我姓周,闺名叫和铃。」

我的笑意僵在脸上,恍若被雷击中,霎时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这个名字我未曾听过,可是我曾在御书房中发现过她的踪迹。

我的指甲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也许是同音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像无主的杨花悬在空中,「哪个和,哪个铃?」

「也是出自诗经的,『龙旂阳阳,和铃央央』,我名字中的和铃便是这二字。父亲说,女孩儿取这个名字有柔婉也有大气。」

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都没仔细听了。

我想起第一次用膳时,纪烨梁下意识就以为我爱吃甜的。

入宫时,他送我的苏合香和周和铃一模一样。

那日,他承认偷用了我的香,可事后我发现我的苏合香从未被动用过。

诗经里反复翻阅的那一页是《周颂·载见》,我本以为他是对我隐瞒了野心,却不知他是在掩饰一个人。

他说他最爱《月出》,这般违心的话得亏他说得出口。

我的眼眶泛酸,竭力不让自己在人前落下泪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周和铃担忧地望着我,有些无措。

我抓着桌沿站稳了身子,冲她勉力一笑,「没有,你没有错。只是我突然不大舒服,先告辞了。」

留下这一句话,我顾不上看她的神色,仓皇逃离这间屋子。

我提着裙摆,挥开沿路的垂柳,踉踉跄跄跑过来时的路,对路边跪拜的宫女视若无睹。

直到我用力将殿门锁上,我的力气像被抽干净了,靠着那扇门无力滑落坐到地上。

我手紧紧地抱着腿,将头埋在膝盖间,忍不住痛哭出声。

花玉在外面拍着门,徒劳地干着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有何事想不开的,您与婢子说啊!」

我恍然之间想通了宴淮提醒我谨防身边人,这个身边人不是花玉,而是日日夜夜躺在我身边的纪烨梁。

我知道自己撞破了一个秘密。

证据就在那些菜肴里,在苏合香里,在诗经里。

还在……周和铃的眼睛里。

没错,为何我和花玉都会觉得周婕妤如此眼熟。

尽管我与她乍一看一点儿也不相似。

可今日再次细看,我惊讶地发现我和周和铃的眼睛如出一辙。

谁像谁,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的眼型很是特殊,从小到大我的姊妹里就没有与我眼眸相像的。

宴淮也说过,我这双眼极美,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我当真以为纪烨梁带我入宫,是因为觉得我眼睛好看。

却不知道,他这是在想着另一个人。

「你的眼睛藏了我大鄢最美的山与河。」

「凭什么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都能开在你眼里,而你的眼里却不能有我? 」

纪烨梁他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偶,捏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昨夜说我是他的月亮,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月亮啊。

泪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打在我的衣襟上,脸下贴着的布料已然浸湿了。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头顶雕花的房梁,拼命地想咽下喉中的呜咽。

花玉还在门外不知疲倦地劝诫我,但我置若罔闻不想开门。

隔着一扇门,安公公吓了一跳,「花玉姑娘,咱家奉皇上之命,带了太医来给娘娘请脉。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公公,娘娘今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殿内,奴婢着急想进去看看,可无论怎么劝娘娘都闭门不开。」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您去请请皇上,若皇上知晓了必会担心得很。」

「这……这可不是咱家不愿去,只是皇上明日设宴招待北郕的使节,现下正替他们接风呢……」

「不许去找他!」我冲着门外喊了一句,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娘娘,那您开开门,让婢子入殿服侍您可好?」花玉很是担心,见我有回应连忙靠近门对我说。

「花玉。」我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安抚她,「你让我自个待会儿,晚些唤你进来服侍我梳洗。」

「娘娘……」

安公公大老远带人来我这却扑个空,我心里觉得抱歉,「公公,辛苦你改日再带人来吧,如今本宫要歇下了。」

他恭恭敬敬应下:「诶,那老奴改日再来。」

「还有。」我没忘了嘱咐他,撒了个谎,「别跟皇上说今日之事,免得……他担心。」

安公公没有再问什么,带着太医离开了。

花玉不敢再扰我,不声不响地坐在门外等我。

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落日熔金的光透过背靠的门格洒在我裙边的地面。

我盯着这金灿灿的光看了许久,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

触手一阵寒凉。

我明了,这暖阳的光也照不暖石板。

坐了许久,直到最后一块光斑眼见着也要消失,我才动了动发麻的腿,扶着门扇慢慢站起来。

我的动静惊醒了花玉,她贴着门问我:「娘娘,日头昏了,让奴婢进去替您掌灯可好?」

「进来吧。」说着,我将门闩打开。

花玉拉着我的袖子这也看那也看,见我与寻常无异才放下心来。

用膳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花玉,你帮我找套衣服来,要颜色亮些的。」

我想在明晚的宴会上试一试纪烨梁。

我让花玉跟乐师说,昭贵妃想在宴会上献舞,给陛下一个惊喜。

乐师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银两,并没起疑。

因涉及两国邦交,此次宴席的规模着实不同凡响。

光是席位就从殿内摆到了殿外,宫女鱼贯而进,流水般地将膳食呈上。

我在后殿能听着前面传来的丝竹乐声。

我覆上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眉眼,眼角标志性的泪痣被我拿厚厚的脂粉盖住了。

俨然就是周和铃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问花玉:「我是谁?」

花玉呆呆地看着我这样装扮,回神道:「娘娘,这么一看,您和周婕妤的眼睛还真有几分相似。」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放心地整了整面纱。

我舞技底子不太好,因而讨巧地选了动作好看易学的一支舞,希望能糊弄过去。

这时,一侍从跟花玉附耳说了几句话。

该轮到我唱这出好戏了。

我解下披风,随着配乐渐起,从乐人中旋转入殿中的华光下。

在停息处暂立,于急节处回身还入。

应着乐师的鼓点,身从声动,眼随手移。

于是身如惊鸿,纤细回翔。

于是珠缨颤动,明珰乱坠。

像回到了长襄镇的小院里,我伸开手臂在夜里星空下转圈。

殿顶在我眼里旋转,满座宾客都变成虚影。

乐声渐息。

背对着上首那人,我停在大殿中央,手心里布满了一层汗。

猜想着他看清我眼睛的那一刻,会是喜还是怒。

如是想着,我徐徐回头,隔着嘉宾贵客将视线定格在纪烨梁的脸上。

彼时,纪烨梁慵懒地手握着酒杯朝我看来。

在目光触到我的那一刻,他登时睁大了眼睛,出乎意料地唤了我一句:「皎皎?」

声音里无喜无怒,只有诧异。

闻声,我眉头一皱。

我慌忙摸了摸脸上的面纱,还稳稳当当地戴在脸上,没有掉落。

不该啊,他如何一眼就将我认出?他不应当把我误认为周和铃才对吗?

思虑间,纪烨梁已当着众人的面顺着台阶而下,朝我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欲用手轻轻撩起我的面纱,我立马退后一步让他的手落空了。

纪烨梁对我的想法毫无察觉,还以为是我在与他玩闹,眉毛一挑,「皎皎,你为何作此装扮?」

我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暗示得不够明显。

因此,我假装将头发别在耳后,小指似有若无地划过眼尾。

他的目光在落到我用粉遮盖的位置时,眸光骤然一沉,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舒皎皎,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让我意识到他生气了。

纪烨梁周身的气压变低,唇角绷得紧紧的。

他已然忘了席上的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执着地站着等我的回答。

见我垂眸不答话,纪烨梁更是上前一步,一把将我的面纱取下,抛在我的脚边。

他气恼地抬起我的下巴,手指狠狠地擦着我的眼角,似要把扑上的脂粉都抹去。

他的力道并不轻柔,我觉得眼角被揉搓得泛起轻微的刺痛感。

我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灯火炫目得很,刺得我眼睛要落下泪来。

我见他这样失态的模样,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心底有一丝苦涩开始泛滥。

一名使臣打破了沉寂,「陛下,不知此女为何人?」

趁着纪烨梁回头的片刻,我弯腰拾起面纱就往殿外跑去。

虽然明知他不会留下使臣追我而来,但我还是提着一口气跑了很远。

回忆起纪烨梁方才的表情,我的腿一软,没力气再继续跑,幸得被追上来的花玉托了一把才没跌倒。

花玉把我这两天的反常看在眼里,扶着我慢慢走在回宫的路上,心疼地说:「娘娘,若有什么心结,您告诉奴婢,咱们一块儿想想法子。即便您什么也不与奴婢说,也别一味地搓磨自个儿的身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道:「没关系,我不过是在与皇上闹脾气,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走回重华宫。

夜里,我坐在床上,等着纪烨梁来找我摊牌。

我今日的所作所为,摆明了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床前的烛火明明灭灭,我又挑高了灯芯,想让它亮堂些。

过了许久人还未来,我靠着床柱昏昏欲睡。

「娘娘?」花玉轻敲了敲门。

我以为她是来看看我睡没睡的,遂答道:「我还没睡,你今晚不必守夜,回屋歇着去罢。」

她推门进来,脸色不好地走到床边,小声地说:「娘娘,奴婢不是来说这个的。」

我扫了眼她耷拉着的脸,「怎么了?」

她为难地说:「娘娘,您今晚别等陛下了,想必不会来了。」

「是安公公给你传话了吗?」我想起他时常因为处理政事而干脆宿在御书房,揣测着说,「也是,今日为了迎那使臣,想必他忙得很吧。」

「哎呀不是,娘娘……」花玉欲言又止。

我耐心地等着她说完。

花玉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其实是……是陛下在周婕妤那儿歇下了。」

我的手指瞬间不自觉地收紧,一阵痛意撅住了我的心。

许是他宠我太久了,我竟忘了他还是一个帝王,他有他的三宫六院,他爱睡在哪就睡在哪。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偏偏是周和铃。

这便是懒得与我解释的意思了罢。

我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连呼吸都费劲。

我朝花玉强挤出一个笑,话音轻颤,「那便……睡吧,不等他了。」

说完,我觉得鼻子一酸,于是匆匆转头吹灭床前的烛光。

黑暗中,我脸颊凉凉的,我听见花玉掩门前留下的一声叹息。

第十三章

第二日,周婕妤复宠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似的,传得六宫皆知。

本以为,这已是最糟糕的境地了,谁知事情还没完。

屏兰轩的周婕妤被诊出喜脉,已一月有余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皇上昨夜风流的结果,于是众人又叽叽喳喳一片,争论是不是周婕妤自个儿不甘寂寞,与他人暗通款曲。

「结果你猜怎么着?」如才人一口一个小奶酥,与我说着外头的消息。

她倒实心眼得很,当着我的面说皇上和新宠的事,不怕我以为她是故意过来奚落我的。

我也捻起一块糕点,接了话,「怎么着了?」

「今日给俪贵妃请安时,皇上当着我们的面儿袒护周婕妤,说一月前他去看过一次她,那回去得隐秘,因而彤史并未记录。」

「啪」,我手一松,糕点掉在桌上。

如才人眼疾手快地抓起就往嘴里扔,含糊地说:「吓死我了,还好掉桌上十下以内还能捡起来。」

我无心思考如才人在说什么,满脑子回忆起一月前发生了些什么。

一个月前,我还没见过周婕妤,而那时我已搬来侧殿住着了。

那个月纪烨梁看上去很忙的样子,三十天里约莫来了我宫里十天,剩下的说是歇在御书房或自己寝宫了,但……谁知道呢。

也许是周和铃自己先察觉自己有孕,昨晚才告诉纪烨梁的吧,不然何以这么巧,今早上便安排了太医去请脉。

「他既认了,那便是他的孩子了。」我语气淡淡地,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情深意浓时,他说想和我有个家,这才过了几月,转眼就去给别的女人一个家了。

真奇怪啊,想我舒皎皎之前上山、蹚水,劈柴、浣衣,什么时候丧气过。

怎的才入宫不到一年,就变得宛如深闺怨妇一般。

其实想想,自我入宫他便独宠我,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受了诸多非议。

如今这样也好,如此那些臣子不会再盯着我不放了。

我安慰着自己,心中却依旧酸涩。

晚上,我早早地洗漱完毕。

花玉替我放下帘帐,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娘娘,今晚还等吗?」

透过纱帐,我望着花玉隐约的身形,告诉她:「不等了,昨夜不来,那以后都不等了。」

我躺在床上过了好久,却总是翻来覆去地没有睡着。

我逼着自己闭上眼睛。

没过半晌,便听见屋外有些动静。

「给皇上请安。」

我蓦然将眼睛睁开。

「你家娘娘今日这么早就睡下了?」

「回皇上的话,娘娘心情不好,是以奴婢劝她早些歇息。」花玉回话的口气生硬,大约是替我不满。

纪烨梁没在意,如往常一般说道:「那朕便进去看看她。」

「皇上!娘娘这几日皆睡不安稳,如今好不容易才睡下,若皇上顾惜娘娘,便白日再来罢。」

花玉怕也是气急了,竟敢这样拦着纪烨梁。

「放肆!皇上的意思你一小小宫女也敢忤逆?」想来是哪位公公沉不住气,先训了一句。

「廉才,罢了。」纪烨梁终于察觉到花玉的气从何来,对她说道,「朕知你是替主子不平,朕今日来便是给她一个解释,如此你还要拦着吗?」

沉默片刻,我听见花玉松了口,「……那皇上进去时轻一点。」

我慌忙闭上了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假装入眠已久。

纪烨梁脚步轻轻地走到我床边,无声无息地挑开纱帐,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我只是感觉他在凝视着我。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试探着唤了我一句:「皎皎。」

我没应声。

他叹了口气,似乎饱含着浓浓的疲惫。

见我没有反应,他把被子给我往上拉了拉,又把我放被子外边的手给塞回被子里面,大概是怕我冷着。

可是我怎么会冷啊!这明明是夏天的晚上!

于是我悄悄探出一只脚。

没过一会儿,纪烨梁发现了我一只脚探出被子,遂又把我的脚放回去,还贴心地掖了掖被角。

烦死了,怎么还不走?待在这里又不说他的解释,都快热死我了。

我正腹诽着,就听见纪烨梁脚步离去的声音。

我心下松了口气。

却在下一刻,觉得身上又被铺了一层被子。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我放弃了装睡,噌地一下坐起来,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纪烨梁见我醒来了,手上还拎着被子的一角,笑眯眯地回我道:「给你盖被子呀。」

我伸出了薄汗的手心给他看,憋着一股气说他:「没看到爷要热死了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头,和他待久了,我也不自禁地自称「爷」。

纪烨梁忍着笑,十分入戏地配合我,「可是妾担心爷着凉。」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撇过头去不看他,「你走吧,爷不喜欢你了,爷有别的美人要喜欢。」

他听见我的哀怨,在原地怔了一下。

我留意到后面没声儿了,心里有些失落。

纪烨梁从身后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上。

沉吟良久,他开口就是一句,「我昨夜去见了周和铃。」

我冷笑一声,反问他:「你在跟我炫耀?」

「绝对没有!」他双手握着我的肩把我转向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昨天去找她,是因为有事要问清楚。」

「问着问着,就问到床上去了?」我话里带着嘲讽。

他顿了一下,随即一脸了然,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皎皎这是……醋了?」

我没有被他转移注意力,不冷不热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你放心,我和她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他一脸诚恳地看着我,为了表明诚意还竖起了三根手指。

昨夜没有什么,那前日呢,那上月呢?

说来好笑极了,难不成周和铃一人就能怀个孩子出来。

他见我不信,扶着我的肩膀用力了些,着急地说:「我和她本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我答应过要护她一世周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们连孩子都有了,这仅仅是护她周全吗?」我忍不住出声反驳他。

他的解释在我耳里听来毫无说服力,倒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她……」纪烨梁张口就要辩白,突然停下有所顾忌地望了望窗外,然后刻意压低声音,「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惊疑不定,「不是你的?」

「天地可鉴!」

听了这话,我的心里转晴一瞬,却又在下一刻沉重下来。

不是你的你还认了,你该有多爱她啊。

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他那日对周和铃凶巴巴的模样跳入我的脑海,我忽然想通了。

难怪他每次见她都是那副态度,难怪他那日说「她自己不安分」。

大约是早发现周和铃和别人好上了,因此由爱生恨。

能容忍自己的妃子给自己戴绿帽子还附带送个崽,我们这位皇帝还真是胸襟开阔。

敢明目张胆地绿皇帝,我自此对周和铃高看一眼。

好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信。

「这样吧。」我的视线锁定在他脸上,提议道,「我只想问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他被我郑重的口吻弄得紧张起来,收敛起了脸上笑意,「好,你问。」

我一字一顿问出我心中的疑惑:「你带我进宫,是不是因为我这双眼睛。」

纪烨梁被问得一愣。

我的指甲掐着掌心,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不自觉咽了一小口唾沫,微微动了动唇,「我……」

「是不是?」我直视着他黝黑的眸子,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

我悬着心站在混沌的边缘,等着他下一句话决定我的下落。

纪烨梁看我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目光毫不躲闪地凝视我,回答道:「是,但是……」

「不用但是。」我利落地打断他,自嘲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他说是。

他承认了。

一切尘埃落定,那颗因他而跳动的心被一个字摔得碎裂。

如果一段感情的开始就是谎言,那么耳鬓厮磨之时的蜜语甜言又有几分真心。

「梆梆梆」门扇被叩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一个小太监嗓音尖细悄声禀报:「皇上,前线来了消息。」

纪烨梁因为被骤然打断而面色不悦,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呵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有何事等朕明日再说!」

那小太监被纪烨梁吼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劝道:「皇上,报信兵说是急报。」

纪烨梁深呼吸,平复着内心的怒气。

我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嗓音里带着压抑的鼻音,「你走吧。」

纪烨梁无奈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道:「那朕先去了?」

我垂眸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受了我的冷落,又知道军情急报不可耽误,于是只好收回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起身疾行而去。

第十四章

他一走,我卸了力般地直直朝后仰倒在床上。

我这些天总被如迷雾般看不清的真相困扰。

此时,烟消云散,可我只觉得十分疲惫。

叶梁是一阵风,以无可阻挡之势闯入我的生活。

我都快忘了,他不是叶梁,他姓纪。

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自己,到今天才发现,我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把头埋进枕巾里,闷闷抽泣着。

这一晚,枕巾难干。

天蒙蒙亮,我被小腹处阵阵抽痛疼醒,就像有人拿着把小刀割着我的身体。

我翻来覆去却不能缓释这疼痛半分,手里紧紧揪着被褥,身上冷汗涔涔而下。

「花玉……」我张了张唇虚弱地喊着,但声音小到只有我自己听见。

我费力地一点一点抻着手去够床头的烛台。

「砰——」的一声巨响,烛台如愿被我推倒在地上。

「娘娘!」花玉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就闯了进来。

我苍白着一张脸,艰难开口告诉他:「肚子……疼。」

她闻言不妙,掀开被子一角,在看到血迹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大变。

「见血了!」她抖着手将被子替我该上,转头大声吩咐外头,「来人,快去请太医!快!」

我心下一松,觉得眼皮抵抗不住地沉重,遂阖上了眼。

昏沉中,依稀能感觉到许多人在我床前来了又去。

我好像又听见了他的厉喝,不知在发什么脾气,总之周围嘈杂熙攘,扰得人不甚清静。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端着汤药喂我,我也没大有意识。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好似睡了个昏天地暗。

再次醒来时,屋内已点上了灯。

见我终于醒来,纪烨梁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皎皎,可有哪里还不舒服?」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脸,眼中的关切一览无余。

可他一字一句听在我耳里,我实在觉得厌烦,见不得他这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因为不想看见他,所以我不但没理他而且把眼睛又闭上了。

「我们有孩子了,皎皎。」他柔声细语中抑制不住欢喜的情绪,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感觉没有错,看来这孩子亲我,我竟比你还先察觉到。」

我太过心大,直到今早腹痛才有预感,好在没出大事。

「太医说都快两个月了。 」

他对我絮絮叨叨,我却忘不了昨晚。

他是不是认为那是件大不了的事,因而以为今天的我可以把昨天的事转头就忘,依旧能笑脸对他。

「孕妇要忌大喜大悲,否则对孩子不好。你这次……」

我胸中的怒气就要喷薄而出,一点也不想让他快活。

我睁开眼,凭着脑袋一热截住他的话头,「不必如此费心,我没说这是你的孩子。」

纪烨梁止住了嘴,面色难看得很,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不痛快了,似乎找到了乐趣,再也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继续往他的痛处戳去。

「我说,不仅是周和铃,我肚子里的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自嘲地想,如今在他眼里我和周和铃是一样不安分的人了,不知他会怎样做。

我眼见着他脸上的血色随着我吐露的每个字一点一点褪去,心口却有痛意瞬间蔓延。

我觉得我疯了,拿这种事来气他。可我停不下来,我一想到周和铃,一想到那双眼睛,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声音有些嘶哑,眼角微微猩红,盯着我不放,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嘲讽地看着他,残忍地说着无稽之言,「不知道的人是你,纪烨梁。这几个月你忙得很也许不知道,自宴淮入朝后,我和他时不时就能碰见,比如说……」

纪烨梁再也听不下去,发了狠抬脚将边上的木架踹倒,架子上他亲自给我选的粉彩桃花春瓶滑落地上,「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阻止了我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外头伺候的宫女见这一地狼藉都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低头看着地面。

他的胸口大幅起伏,呼吸愈发沉重。

「好得很。」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眸中迸射出恼意,给重华宫众人下了道令,「即日起,昭贵妃禁足重华宫,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重华宫。

一行人甫一离去,花玉快步上前扶住我,担忧道:「娘娘您这是何苦,您一气之下编这些不着调的事来气皇上,可到头来吃苦的不还是您自个儿。」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我就是很生气。」委屈、懊悔、气愤都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就是想看看若我和她做出一样的事,他将如何处置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从前那样娇痴小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吗?

自那日之后一连两三个月,我没有再见过他。

据闻,皇上最近因为边关战事忙得焦头烂额,除了上朝就是整日待在御书房里。

他没有踏入后宫任何一处,不管是我这里,还是周和铃的屏兰轩。

在我被困在这里休养生息的这段日子里,周和铃曾经来求见过我两次,但都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了。

这样也好,我正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她。

虽然被禁足在这宫里,但让我意外的是重华宫的一应用度不仅没有被缩减,反而内务府比从前供应得更勤些。

我不知道纪烨梁到底怎么想的,但仅照这么看,似乎他并未真的相信我说的气话。

他为何这么相信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我靠在院里树下的躺椅上摸着隆起的小腹,突然很想听听那一晚他说的但是。

但是什么呢?

今晚的月亮圆圆的,比那夜烛影拟作的月亮不知好看上多少倍,可我的心头却是空落落的。

从宴淮到纪烨梁,我不过是想与一人等个华枝春满,守个天晴月圆,如何就这般难。

后湖边,房顶上,这宫里处处是我们的笑声。那时,他不像帝王,我不似后妃,恣情肆意地搅乱这座皇城。

我以为,我与他当不管波光变幻频,慢抚霜鬓几十年,执手相看这山川如画。

莫非真如佛家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原来长久不过是痴想,都不可求。

十月的秋夜天气转凉,临睡前我将后窗开至只留下一道小缝,怕夜风吹得头疼。

睡得迷蒙之时,后窗处的一声轻响将孕中浅眠的我惊醒。

守在外间的巡夜侍卫没有异动,大约并未察觉有贼人入室。

来人轻手轻脚,我只能捕捉到一点他走动间衣袍摩擦的声音。

此人约莫意不在财,从后窗径自往我床榻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不动声色地将枕头底下的簪子捏在手中,若贼人有伤我性命之举,我便竭力以此一挡。

我假寐着,把手心里的发簪紧了又紧,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他身量高挑,立在我床前就将半数月光挡了去。

谁搁这儿大半夜不睡,实乃午夜惊魂。

我悄悄掀起一线眼帘偷看他,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身形分外熟悉。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我床前的脚踏上,轻轻将头靠在我的小腹上,怀着万分柔情感知那里的小生命。

是纪狗梁!

这大晚上的,他竟如贼子一般翻窗进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似乎紧张得很,根本不敢用力,只是侧头虚虚地靠在我的肚子上。

过了一小会儿,纪烨梁又换了一边耳朵去听。

半晌,我听见他纳闷地嘀咕道:「奇怪,怎么没听到动静呢?」

我一时绷不住差点笑出声,肚子因为憋笑而急促地收了一下。

结果,又听见他大惊小怪的感叹,「咦,动了!」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我紧咬下唇拼命地憋着笑,想立马翻身坐起来嘲笑他。

转念一想,他还真是,都说了不是他的崽了,还这么巴巴地跑过来。

纪烨梁毛手毛脚的模样触及我心底的柔软,也许是孩子的存在,让我面对此情此景之时,感动得要落下泪来。

「乖乖,你别生爹爹的气啊。」他隔着一层丝被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我早想来看你了,奈何你娘亲太气人。」

我握着发簪的手动了动,恨不得扎在狗皇帝身上。

纪烨梁继续哄骗着,「你说她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解释都不带听完的,咱以后不学她啊。」

「爹爹要替你打天下去了,你乖乖等着爹爹,千万不要受人诓骗认贼作父。」他就像个唐僧,一句接着一句念得我头疼。

「吵死了。」我忍无可忍打断了他感情投入的陈情表白。

月光下,他惊闻我的声音,转头对上我睁着的眼,手足无措的样子被我尽收眼底。

或许是被我抓了个正行,纪烨梁也觉得十分丢人,下意识地就想遁逃。

我奚落他,「怎么,又从窗子翻出去?」

他直起身端起一副拽得不得了的样子,眼神飘移不看我,右手握拳轻咳一声,「谁说的,朕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不过是夜里无眠随意散步至此处罢了。」

散步还要翻窗户吗?简直没带脑子说话。

我为他今晚的智商折服,嗤笑一声,「我又没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急着承认什么呢?」

他立马反驳我,「胡说,朕没承认!」

话音刚落,我挑眉看着他。

纪烨梁一手扶额,开始自暴自弃。

静默片刻,我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但是,你说但是什么呢?」

「哼。」纪烨梁冷哼一声,勾起嘴角,反倒还摆起谱来,「舒皎皎,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我不知道纪烨梁是不是有点毛病,抱怨我不听完解释的是他,现在尾巴翘到天上去的也是他。

于是,我十分自然地下了逐客令,「哦,那你滚吧,我……」

「除了我。」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确定了,他是真有病,这得治。

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因为如果他看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他可能就不会认真解释。

他会摆谱,会翘尾巴,会自恋。

病情复杂,反复发作。

总结成一句话,此人逆反心很重。

第十五章

「那你随便说说吧,我就随便听听。」我靠在床头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果不其然,他被我毫不在意的样子气到了,倒豆子似的给我从一段六年前的爱情故事讲起。

这段故事倒不是关于纪烨梁的,而是存在于周和铃和纪闻渊之间的。

我插了一嘴,「纪闻渊是谁啊?」

「我大哥。」

「天啊,你这是把你嫂子抢回宫了?」听得我瞪大了眼睛。

纪烨梁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赶紧闭嘴。

他这才接着说下去。

周和铃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和先太子在周国公的寿宴上一见钟情。

那时纪烨梁十四岁,他发现向来在上书房待到傍晚的大哥,竟然连续几日都早退了。

本着我做不好,我也要揪你小辫子的心态,纪烨梁这个小屁孩尾随大哥一探究竟。结果,他看见了太子和周国公家小姐互许终身的一幕。

猝不及防的狗粮惊得他从国公府院墙上栽了下来,在二人面前摔了个狗啃泥。自那后,他不情不愿地被逼成了掩护大哥谈恋爱的幌子。

这么一来二去,三人互相都熟悉起来。因为周和铃比纪烨梁略长一岁,所以他被大哥按头喊周和铃姐姐。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你见我第一面喊我姐姐是这个缘故。」

「我喊了吗?」他心虚地摸摸鼻梁,「我那时恍惚得很,只记得看了一眼你的眼睛觉得眼熟。」

那么周和铃为何会被纪烨梁丧心病狂地掳回宫呢?话要说回纪闻渊战死的那一年。

说来天意弄人,就在纪闻渊准备向先帝请旨册封周和铃为太子妃时,玉卢铁骑犯我大鄢边境。

于是先太子临危受命,他与周家女儿的婚事也被搁置下来。

谁料纪闻渊心中念着有人远在京城等他,再加上实战经验不足,因而被敌人抓住了急于求胜的弱点。

玉卢军假意败退以诱敌深入,引纪闻渊率领的军队进入岐源的一处峡谷后,从山上推下巨石将大鄢的军队折损了一大半,同时从上往下射杀先太子及其亲卫。

经此一战,大鄢败退,岐源归顺玉卢。

纪闻渊毕竟是储君,幸存的残兵护着先太子遗体运抵京城。侍人在为先太子整理衣冠时发现了一封亲笔信,信的内容便是,他若遭不测请纪烨梁代为照看周和铃周全。这倒不是要他娶她,而是希望遇上变数之时纪烨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那时,先帝已是油灯将灭,乍闻噩耗更是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后就宾天了。

说到此处,纪烨梁讥讽一笑道:「朕初登帝位之时,周和铃泣涕涟涟求到朕跟前说周家长辈逼她嫁人,望朕给她个虚名,替纪闻渊守着清白。」

「朕念着皇兄的遗愿便允了。结果呢?不过一年,她就勾搭上了别人,现在更是连孩子都有了。」

「这便是皇兄到死都念着的人!实在是……」他闷闷地往床沿锤了一拳。

这下我明白了,合着纪烨梁还真是替别人养崽啊,因为对兄长的承诺,所以亲自出面打消了那些不算谣言的谣言。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许诺道:「你放心,若你死了,我不会……」

他听不得我虚情假意的安慰,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从床边跳起躲开我的手,「你别想着找宴淮当朕孩子的便宜爹!朕会长命百岁,万古千秋!」

我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你这么确定我肚子里这个是你的?」

纪烨梁嘴角微翘,一手缓缓扶上腰带,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因为朕知道一句话,见识过雄鹰的女人不会回头看一眼雏鸡。」

我迟了好几拍子,然后反应过来他在暗指什么,脸上腾地一下仿佛烧了起来,旋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还真是满嘴荤话!」

「纪烨梁,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但是!」我想起来这件重要事,手下又加了一巴掌。

他收敛了一点,「我说!皎皎别生气!」

我停下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了靴子,麻溜地爬上我的床,又钻进我的被子。

「那个……」

见他半天说不来几个字,我不悦,「嗯?」

「大哥说,他就是因为一双眼睛喜欢上周和铃的。我恨极了周和铃与他人苟合,想着是不是因为这双眼太妖媚了,让皇兄当初迷了心智。」他窝在我的颈窝处,将一切娓娓道来,「第一次见你时都愣住了,因为你们眼睛相似,但你的更美。我想证明自己才不会因为一双眼睛而动心,即使把你放在身边。」

「在镇上疗伤的那些日子里,你气鼓鼓的样子总是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活像只小松鼠。到了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想着念着,最后下定决心试试能不能把你带走。」

他低下头来与我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诉着衷情。

「可是相处久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心意都交代出去了,每天非要跟你斗上几嘴,才不会觉得这宫里太空。」

他喟叹道:「朕的小姑娘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让人放不下呢?」

「你觉得我好吗?皎皎。」他突然出言问我

「好呀。」我扯了扯他耳朵,想了想小声地补充一句,「最好。」

纪烨梁轻笑一声,「你看,我当初骗你,时不时凶你,把你带到陌生的地方,又惹你掉眼泪,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我最好。」

「我纪烨梁前半生从未体会到的偏爱,都是你给我的。」他微微一顿,「你这么蠢,你是猪吗,舒皎皎?」

其实我有一点感动了,但还是因为他这不恰当的比喻而皱起了眉,我忍了忍没有说什么。

「你叫我如何不爱你。」他的唇贴上我的眉心,深深落下一吻。

我仰起头,目不转睛看着他,「你送给我的香和她的一样,第一次用膳时你以为我和她一样爱吃甜的,还有那本诗经……」

「等会儿。」他疑惑道,「什么诗经?」

我提示他,「就是御书房里的那本诗经,载见那篇被翻了很多次。」

「载见?」他琢磨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应当是大哥落在那的,因为先前只有太子被允许入御书房议政,我即位后也没着人彻底打理过那一堆书。」

「真的?」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自然是真!诗经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尉缭子有趣。」

此话倒是不假,他醉心于兵书,以至于我常常嫌他不解风情。

「至于那盒苏合香,我是听周和铃说姑娘家会喜欢这个味道的,我闻着确实不错,就没想太多让人送了一盒来。我这样俊朗的长相,又没追过姑娘,这些事除了自个儿领悟,就只能问问周和铃,毕竟我之前好歹把她当半个姐姐。」

听见他的陈白里还夹杂私货,我也学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还有,你说不喜甜这一点确实让我措手不及。长襄和周和铃母家都在江南,我本以为你们口味相近,也就没想太多。我可是很把皎皎放在心上的,你看你第一次说了不喜欢,后来不是上的都是辣口的菜色了吗?」

我点点头。

「皎皎,我从没有过把你当作谁的替身。」

「哈啊——」我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纪烨梁觉得自己的真心话都喂了狗,满脸黑线地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坦白说:「困了。」

皇帝吃瘪,只好大手一挥,「好吧,睡吧。」

和解的第三天,纪烨梁大清早地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叭」地亲了一口,趁我睡眼蒙眬之时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听清,他见我这迷糊样,只好气呼呼地把我往被窝里一塞就走了。

等我睡醒了已是日高三丈。

花玉打水进来,看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副似梦非醒的样子。

「娘娘醒了?皇上离开前还说娘娘睡得可沉了。」花玉笑说。

纪烨梁走前说的话在此时被唤醒,我赶紧问她:「皇上这是要御驾亲征了?今日走?」

「是啊,已经走了。」花玉伺候我穿上鞋。

我心里后悔瞌睡误事,又问道:「去多久?」

「听说短则三月,长则一年。」花玉将盐水递给我,「皇上特意嘱咐奴婢好好伺候娘娘,若娘娘生产时他还未归,只能让奴婢主事盯着了。」

我心下黯然,讷讷道:「这么久啊……」

「娘娘别怕,奴婢会守着您的。」花玉握住了我的手,以为我是害怕疼,「到时宫里多了位像皇上的小殿下,多热闹啊!」

小纪烨梁?嘶,似乎有点欠揍啊。

我拳头开始痒痒。

「不成不成,还是算了。」这么一想,我也没有那么想纪烨梁了。

一晃又是三个月,在没有纪烨梁在身边的一天里,我迎来了熙平五年。

新年过了十多日,我收到纪烨梁在除夕写的信,刚瞄了一眼,我就「啪」地把信拍在桌上。

花玉瞧见了,捂嘴轻笑,「娘娘何以面颊通红?」

我思及信件开头的第一句,面上赧然。那厮是这么写的:

「今日是你第一次亲我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可惜身在军营,难与皎皎重温旧梦。」

在花玉了然的目光中,我羞得把脸埋进软垫里,纵使无人看见,我也强压着嘴角的笑。

又是一日,我跟着花玉学刺绣。

纵使我之前会一些简单的绣工,但花玉师从宫中绣女,所学的技巧是旁人没有的精湛。

我在绣工上着实无甚天分,绣着绣着心思又神游天外。

我上次拒见周和铃是因为误会了她,既然我与纪烨梁都把说开了,那去看看她也无妨。

「花玉,别做了。」我瞅了一眼专心致志的小丫头,「咱们去一趟屏兰轩。」

虽说屏兰轩名字里带个兰字,可实际上院中栽种的是几丛茂密的细竹。

在宫中走熟了才发现,原来到屏兰轩还有一条近路直通侧门,上次我们来时实则是绕了远路。

侧门并无侍卫守着,因而我同花玉进院时无人通报。

走至一排竹枝掩映的漏窗下,隐约听见主仆二人的私语。

我刚想绕过窗户招呼一声,耳朵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于是脚下一滞。

我和花玉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停在竹叶下悄悄听着她们的对话。

屋里人没有想到隔窗有耳,因而谈话的内容肆无忌惮。

尤其是与周和铃交谈的那个陌生女声,话里话外对周和铃带了些压迫之意,让人一时分不清谁主谁仆。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替周和铃献上一条精妙又阴险的计谋。

我越听越心惊,回头看见花玉眼中流露出的惊怕。

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好巧不巧一脚踩上了枯竹叶堆,细微的「咔嚓」声在此时被无限放大。

花玉的瞳孔一瞬间放大,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两人蓦地住了嘴,似乎就要提脚往屋外来。

顾不上多想什么,花玉当机立断紧紧扶着我快步离开。

第十六章

纪烨梁估计的果然不错,这确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直到我生产时,他也没能赶回来。

所幸花玉提前两个月就安排好了几名稳婆在宫里住下,这些人的底细都是经过安公公查过的,让我放心用。

分娩那日,我痛得脸色发白,发丝粘在脸上,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两名妇人抓住我的腿,其中一人不停地说些话来引导我,「娘娘,使劲啊!」

尽管我紧咬着下唇,还是克制不住发出了叫喊声。

饶是花玉提前做好了准备,此时也被我声声痛呼的阵仗吓得小腿发颤,寸步不离守在我床前,强撑着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各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两月前在竹丛后听到的话,一时气血上涌发了一股力。

「诶,孩子头已经出来了!娘娘,加把力啊!」

我脑袋发昏,下意识顺着稳婆推的力道用力。

「娘娘!花枝姐姐!」一宫女小跑至花玉身边。

「怎么了?」花玉面色不虞,「没见娘娘疼着吗!」

「娘娘恕罪,是屏兰轩那边传来消息,说周婕妤也发动了。」

「你可听清楚了吗?按时间算,周婕妤应当还有半月啊。」花玉说到这突然停下嘴,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我竭力抬了抬眼皮,那日周和铃和那婢女的话言犹在耳,让我时刻不敢忘。

「大小姐,周氏一族的荣耀可全系在您一人身上!若先太子还在,您如今可就是皇后了。」
「绫织,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带着孩子平安过活,你以后勿要再提这些。」
那奴婢盛气凌人,「我的大小姐,您看真切了!皇上说了待您产子就送您出宫,到那时国公府哪里容得下这孽种!」
「住口,这是我的孩子!」周和铃愤怒地反驳她。
女子软下声来,哄劝她道:「依奴婢看,不如行个偷天换日之计,待贵妃分娩那日将两个孩子互换了。这样纵使皇上要赶咱们走,至少能让小主子留在宫中,等孩子大了再……」
周和铃不可置信地问:「这是父亲让你来敲打我的?混淆皇室血脉之事都敢做,周国公府竟猖獗至此?」
那人声音冰冷,「奴婢从未忘记国公和夫人的嘱托,就不知大小姐是否还记得呢?」
周和铃冷笑一声,「呵,不需要我做什么,国公府也很快就要完了。」

记忆戛然而止,又一阵腹痛让我身子发颤。

我摸索着抓住了花玉的手,让她低下头来。

我动了动干涩的唇,在她耳边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待会儿……等孩子一出来,你就盯着孩子……不必顾我……」

花玉握紧了我的手,「奴婢省得。」

不知过了多久,我反复昏过去又被剧痛疼得醒来,外边的天都昏暗了。

直到我攒聚全力最后一用劲,只觉身体瞬间通畅,然后听见产婆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

此时,我已筋疲力尽,连孩子是男是女都没来得及去问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翻来覆去地梦见纪烨梁。

我抓着他的袖子,抬手就往他那张俊脸上一勾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还不回来,老娘都要痛死了,你知不知道!」

然后又是一拳捶在他的胸口,这么几场梦下来,我打得也疲惫不堪。

想要看看孩子的念头驱使我从梦中挣脱出来,我费力睁开眼睛,偏头看见花玉一只手撑着脑袋在床边打盹。

「花玉。」

她没动静。

我声音大了些:「花玉?」

花玉被我唤得陡然惊醒,朝我这边看来,惊喜道:「娘娘,您可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

「想不想吃些或是喝些什么?奴婢让小厨房一直温着燕窝莲子汤,就是怕您醒来说饿。」她慢慢扶我坐起靠在床头。

我一心念着孩子,回道:「我等会儿吃,孩子呢?」

「是位小公主呢,已经让乳娘喂了睡下了。」说起孩子,花玉眉飞色舞,「可漂亮了,嬷嬷说没见过出生就这么白净的孩子。」

我幻想着女儿的小模样,眉目舒展开来,「那我明日再看吧,小孩子贪睡。」

我突然想起周和铃,随口一问:「周婕妤如何了,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出人意料的是,花玉面色凝重起来,低声说道:「那孩子没活下来。」

没活下来。

我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刚生下来就死了,她会有多伤心啊。」

「那周婕妤她还好吗?」我抬头又问了句。

「周婕妤她……」她权衡再三,狠下心来说出口,「她今早上已经去了。」

「怎会如此!」我失声惊呼道。

「奴婢私下问过看诊的太医,说是产后恶血不去加之血气逆行,导致血出如崩根本止不住。」

我心里一阵痛意,鼻子酸酸的,感觉有些想哭。

我犹记初见她时,她身着鹅黄的衣裙,温柔地替我取下勾住发丝的枝条。

她总是那样温和地笑。

我一直在误会她,被我拒见了一次又一次。

可即便是那日窗下的对话中,她也并无伤害我和孩子的意思。

周和铃,不过是一个陷入桎梏挣脱不得的女子。

国公府把她当成谋求荣华的棋子,曾给予她温暖的未婚夫战死疆场,打小陪伴她的侍女从不关心她内心的渴求,好不容易有个孩子陪伴她可又死了。

她的愿望如此低微,却到底什么都失去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复又睁开,「给陛下报信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脚程快也要半月才能到。」

我默然。

我不敢想象纪烨梁若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会有多愧疚。

毕竟这是他兄长唯一托付给他的事。

我知道周和铃的死必有蹊跷,单说她与我同日生产一事,就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巧合。

她为何会早产?是不是和她那个婢女有关联?

那个绫织一心一意听从国公府,甚至想了个调换孩子的计策,那她可能早就想过怎样让周和铃也在那日产子。

我猛然想起叮嘱花玉做的事,于是连忙跟花玉确认,「花玉,我的孩子生下来你就一直盯着的吧?」

花玉忙不迭地点头,「放心吧娘娘,从公主出生到洗净沐浴被嬷嬷抱出来,奴婢都一直看着呢。」

我略略放下心来,却突然发觉有点不对,询问她:「被嬷嬷抱出来?孩子洗身时你没在旁边吗?」

花玉看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也紧张起来,「洗身那一小会儿嬷嬷没让奴婢进去,说浴堂窄空气不通怕憋坏了小公主,是以……是以只有两个嬷嬷当时在里头。」

听到这里,我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奴婢疏忽了。」她愧疚地说道,又宽慰起我来,「不过娘娘不必过度忧心,这些嬷嬷都是经安公公查过底子的,清白得很。」

虽说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忽略心里的不安。

万一这几个妇人在宫里的这一两月里被人买通了呢?

万一在浴堂里时,她们就已经得手了呢?

那现在在重华宫睡着的孩子就是周和铃的女儿,而我的孩子恐怕早已遭了毒手!

我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花玉大惊失色,连忙拦住我,「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太医说了还未出月子受不得凉。」

「我不放心。」我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就遍体生寒,情绪有些失控地喊道,「我不知道我的女儿到底在哪里!你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连连答允,「好好好,奴婢这就去抱。您先回床上躺着,奴婢这就去!」

我压制自己的焦躁,深吸气调节呼吸,听她的话坐回了床上。

等孩子来的这段时间里,仿佛有半辈子那么久,连手心被自己掐疼了,

远远地听见廊前有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婴儿的哭声,我立马坐不住了,站起来向门口张望。

花玉带着抱着孩子的乳娘崔氏给我行礼,「给娘娘请安。」

「免礼免礼,抱上前来让我看看。」

崔氏上前几步,我轻轻掀开包被打量着孩子。

她已经止住了哭声,但小鼻子还在一抽一抽,刚哭过的小脸憋得红彤彤的,粉嘟嘟的两颊还挂着泪珠。

我学着乳娘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就这么小小的一团却要把我的心都填满了。

鼻子和嘴巴看不出更像谁,但睁开的眼睛……

崔氏见我看孩子入了迷,开始说些恭维话,「小公主是个美人坯子,一双眼睛像极了娘娘,长大了必是比那画上的人儿还要好看些!」

谁知乳娘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我正摸不准这孩子的身份,她还一个劲儿夸说眼睛像我。

其实,若说眼睛像周和铃也情有可原。

我抱着孩子不撒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看不出来。

小丫头毫不在乎我看不看她,倦意上来,吧唧几下嘴眼睛一眯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让崔氏抱了孩子回去睡。

得知周和铃的死讯,纪烨梁伤怀多日。

丧礼办得中规中矩,按往常惯例该由皇上给她母家的抚恤却一点都没有。

纪烨梁这是在为我和周和铃出气呢。

作为后宫最先故去的妃嫔,她并没有被葬入妃陵,而是依了陛下的旨意葬于陀壁山。

不明内情的人都说周婕妤生前不受宠,就连死后也被葬在京城外的荒山上,真是好不凄凉。

只有我知道纪烨梁的用心良苦。

纪烨梁曾在信里跟我说,周和铃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之前巡视内廷的一名侍卫。

和周和铃谈开之后,纪烨梁想过放她和侍卫走。但这个小侍卫自告奋勇地想上前线挣功名,于是这次御驾亲征他也随了纪烨梁去。

佛家言,人之所见会随着心变化。心里想着什么,眼前便能看见什么。

陀壁山是京城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周和铃葬在山高处能望见很远。也许她什么都能看见,比如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比如国公府的院墙,比如将士们回朝的归途。

也或许,她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念,于是什么也不见。

无论是纪闻渊还是小侍卫,周和铃和他们终归是差了一步。

一事了了,我和纪烨梁也没忘了秋后算账。

周婕妤去了后,凭栏轩的宫女太监都被归入内务府重新分配,除了一个人——绫织。

当我问起此人时,竟无一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更觉此人棘手,指不定宫中还有她的党羽,不然凭她一人,如何轻而易举地消失得了无踪迹。

我心中有疑虑,刚开始对孩子持观望状态。可小丫头天生黏我,哭起来乳娘也没辙,只有我能哄得好。

久而久之,我也松了口气,似乎认定了这就是我的女儿。

女儿已经一月大了,可还没个大名,因为她父皇说出征前走得匆忙没带个字典。

我说哪里需要这么慎重,想一两个字就这么难吗?

然后,纪烨梁在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他从随身带的兵书的字里行间里挑了好的选,让我仔细瞧瞧。

嚯,我一瞧,洋洋洒洒两面纸:纪全胜,纪行令,纪战威……

好家伙,以后这喊名字不跟喊口号似的?

算了,那先取个小名吧。

可纪烨梁这狗东西说要叫美美,因为长得漂亮,但又被我一口回绝了。

俗,这人是真俗。

因而,我给他女儿起名酥酥。

大结局

纪烨梁不在京中的这些时日,除却紧急要务会被送往军营供他批阅,剩下的日常政事都分权交由几名军机大臣主持。

本朝无亲王或太子监国,导致权力旁落于代职的三位大臣身上,可皇帝走的时间一长,难保他们不会生出异心。

这里面就包括蠢蠢欲动的晁家。

晁家肆无忌惮地拉帮结派,靠的不仅是在朝的晁家人身居要职,还靠的晁俪也就是俪贵妃在后宫的推波助澜。

俪贵妃的父亲官至太尉。可以说山高皇帝远的此时,朝堂上无人敢不听太尉的指令。

纪烨梁不会不知道这隐患,但他认为御驾亲征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于是,仗着皇上不在,而晁家又在前朝得脸,俪贵妃不再用贤德稳重伪装自己,而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后宫的主人,时时传唤我去训话。

我没有与她硬碰硬,毕竟她如今还代掌六宫事,我忍气吞声等着纪烨梁回来给我出气。

她日日在我跟前炫耀族兄给她搜罗的珍宝奇玩,我观察到这些东西早超过了她可用的规制。

她以为我会眼热,可实际上我心里已为她点上了一炷香。

我越忍让,她越狂妄,她在后宫前朝越不得人心,越多人议论晁家的跋扈,这便是我要的结果。

有一回,俪贵妃逼着我在她宫里抄女诫,我梗着脖子故意拿话刺她,「你我位份相同,我敬你资历长才让步于你,可你却处处见不得我好。待皇上回来,必会给我一个交代!」

她听了我的话丝毫不畏惧,反而脸上扬起嘲讽之意,「你去告啊,皇上连他自身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看你到时候可还有地方哭诉去!」

我低下头,眼神闪了闪。看她如此不遮掩,恐怕晁家起事就是最近的事了。

俪贵妃以为我是怕了,索性把之前的事都挑明了。

「看你还算识时务,本宫今日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一件事。」她坐在靠椅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的蔻丹,「你宫里的墙粉是本宫插了一手。」

我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果然是你。」

「瓦确实是本宫派人弄掉的,但那夹竹桃粉,可不是本宫手下的人亲手加的料。」说到这里,她故作叹息,「不过是提点了绫织那丫头几句,她就误会了本宫的意思,可真是蠢笨至极。」

绫织这个名字戳到了我的神经,我按捺住内心的波动问她:「这丫头现在在哪?」

俪贵妃悠悠地说:「这本宫就不知了,我们不过是一时的盟友,说到底她的心还是在她主子那儿。」

回宫后,我把事情悉数写于信中,纪烨梁告诉我他已在拔营回朝的路上了。

熙平五年四月十九,太尉晁迁持半块虎符叛于神武门,另有同族外戚举兵相应。

我盘算着时机,停下了手中的笔。

一抬头看见门外的宫人行色匆匆,神情焦急。

我知道纪烨梁早已布下局,可看着宫人慌不择路准备逃亡的样子,我只能道:「想收拾东西的自去收拾罢。」

看着一干宫女太监对我磕头谢了又谢,我没法斥责他们不信任皇上而只顾着自己的出路。

听见远远传来兵戈相接的金属碰撞声还有士兵的吼叫声,我也不觉神色一凝。

花玉眉头紧蹙,走进来请示我,「娘娘,纵使陛下胜券在握,咱们要不要也避一避。那俪贵妃待会儿说不准直接来重华宫拖着您,咱们不如先往别处去。」

我想了想,晁俪那个女人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遂吩咐花玉叫崔氏抱上公主。

在几名侍卫的随同下,我们隐蔽地出了重华宫。

刚出院门就看见一人身着官服脚步生风疾行而来。

他瞧见站在宫门前的我,舒了口气。

我惊异地看着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宴淮,顾不上礼节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娘娘。」宴淮抬手行了一礼,凝望我时眉眼流露出一层担忧,但又很快隐了下来,「臣担心娘娘和……公主的安危。」

「宫内太乱,不如随臣往文渊阁去避一避。」

我本来是打算往那些偏僻的宫殿去的,但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来,文渊阁确实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我仅是犹豫了一会儿,他以为我是怕同处一室有什么说不清的嫌疑,抢先开口道:「臣会替娘娘守着殿门,若有风吹草动及时通知娘娘。」

我感激地道了声:「有劳了。」

我走前,宴淮比我落后几步,转头的不经意间瞥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孩子的脸上。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对上我,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中有怜爱、有苦涩。

我赶紧正视前方的路不再看他。

「公主长得很像你。」他低声叹道。

我闻声偏头一看,他已然赶了上来仅在我身后半步。

我抿了抿唇,回复道:「那是自然。」

我们一行人走入一条长长的红墙甬道中,往日侍立两旁的宫女早已不见人影。

宴淮眉目肃然,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提醒道:「我们得尽快通过这里,甬道狭长,若有人于墙上密布弓箭就麻烦了。」

我心下一凛,带着花玉和乳娘加快了脚步。

「昭贵妃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脚步一时顿住,晁俪从甬道那头走出来进入我的视线。

又闻墙头声动,仰头望去两边墙上的弓箭显露出来,箭头直直地对准我们。

她离我走近了些,我望着这个女人,开门见山地说道:「晁老为官多年到底是糊涂了。你也是,做个贵妃不比做公主来得快活?」

「贵妃?」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自嘲地说,「皇上从未宠幸过我,我算哪门子的贵妃啊?」

「从前倒也罢了,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有耐心,他就会回头看看我。可如今我看明白了,后宫荣宠全在你一人身上,他从不会施舍我一眼!」

「与其如此,不如将我得不到的尽数毁掉!」她的话语刻薄冰冷,眸中燃烧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我慢慢地往后退,将抱着女儿的崔氏挡在身后,冷声道:「你非要赶尽杀绝?」

晁俪抬起了右手,弓箭手随着她的动作拉开了弓弦,「别说这些废话了,你只需要知道,待明日一早江山易主,本宫便是新皇的长公主。」

宴淮和花玉还有几名近侍将我和孩子保护在圈内,我的身体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晁俪的手,唯恐她在下一秒发令。

红墙夹道内,我们似乎无处遁逃。

晁俪保持着右手抬起的姿势,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我面色煞白的模样,仿佛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咬了咬唇,却忽然瞥见墙上有个人对我悄悄地打着暗号。

我皱眉看着他的手势,不明白他是何意,但悬着心的我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

俪贵妃没有察觉到异常,依旧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

我悄声对背对着我的几人低语:「等会儿就在原地别动,弓箭手是来帮我们的。」

等不及他们反应我的话,此时俪贵妃手一挥,「放箭!」

霎时,墙头上的弓箭全部调转角度,对着俪贵妃及其身后一行人射去。

我紧紧地拉住崔氏,不让她吓得乱跑。

俪贵妃惊恐地看着漫天箭矢铺天盖地转朝她射来,纵使她的亲卫武艺在身也没能护住她。

几支箭破空而来扎进她的胸前和背后,她就这样瞪大了眼睛在惊惧中丧命。

混乱中,却有一个人冒着箭雨从另一端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也被刺了几支箭。

眼前危机解除,宴淮赶紧回头检查我是否周全,花玉也转过身来看看我又看看孩子。

一阵雨歇,弓箭手纷纷从墙上跳下跪在我面前。

我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地问方才给我打手势的那人,「是皇上派你们来的?」

他抱拳一礼,恭谨回道:「是,好在卑职幸不辱命。」

我没忘了突然跑出来的那人,于是带着他们朝那女子倒地的方向走去。

走近一瞧,她还有一丝微弱气息。

女子惨白着脸竭力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目光饱含深意。

她因为疼痛而胸前起伏未定,颤抖着唇轻声唤我一声:「贵妃娘娘。」

这个声音在我脑海中炸开,与那日和周和铃对话的音色重合在一起。

我拂开宴淮本欲拦我的手,蹲在她身边,以几乎是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是绫织,对不对!」

绫织干涩的唇扯出一抹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转头大喊道:「去找太医!快去!」

「奴婢无颜苟活于世,娘娘何苦救我……」

我打断了她,「我并非意在救你,只是我总该弄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探入袖口,带出一封染血的信来。

我接过信,「这是给我的?」

「是。」绫织声音细如蚊呐,说两句歇一口气,「奴婢最后收手了……可不知为何,大小姐还是去了……」

「所以周和铃早产与你无关?孩子……你也没有换?」我急迫地抓着她干瘦的手。

直到看见她点了点头,我才红了眼眶松开她的手,掩着面喜极而泣。

意外却在此时发生了,绫织趁众人不注意时,伸手将穿入腹部的箭羽用力朝皮肉更深处扎了进去。

鲜红的血喷洒在我的裙上,花玉惊呼一声,我慌忙抬头看向绫织。

她浑身沐浴在血中,嘴里呕出几口血,不过顷刻头就垂了下去。

宴淮上前在她鼻下探指,一息后,他蜷了蜷手指。

「人已经没气了。」

我手里攥着那封信,呆呆地坐在地上。

没有人敢打扰我。

宴淮俯下身将一只胳臂伸到我前面,示意让我扶着起来,「娘娘?」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样颓然坐在地上是等待着什么。

众人站着陪我。

良久,一声饱含惊讶意味的「皇上」打破了寂静,然后是周围人簌簌跪下的声音。

我转头,一抹明黄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身子倏然腾空被他横抱在怀里。

我什么也没说,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仅是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我的眼泪就再也憋不住。

纪烨梁抱着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跟我道歉,「是朕来晚了。」

我终于知道我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觉,再次醒来却没见着纪烨梁,想是这一场动乱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处理。

绫织塞给我的那封信被放在了不远处的桌上,估计纪烨梁已经看过了。

我把信打开,忽略纸张上的血印,把绫织陈白的真相浏览了一遍。

绫织是周国公府的家生子,自小跟在周家小姐身边。

入宫后,她一言一行仍按国公的命令做事,说为了国公府的前程是假,实际上是因为她父母都是府中下人,受了周国公的威胁,所以不得不按他的意思照办。

她对夹竹桃之事供认不讳,只因受了俪贵妃挑唆,便去找了在内务府做事的同乡,神不知鬼不觉往墙粉中加了东西。

转折发生在上月,绫织偶然得知自己的爹娘,早于一年前被周家管事的打死。

可周府还瞒着此事,归根结底只是想逼着她替他们做那些腌臢事。

如今亲人不在,于是她下定决心不再听命于周家。

谈到周和铃之死,她很是后悔地写道:「国公府安排了人在宫里,奴婢不动手可还有别人动了手。」

她说的这个别人是国公府在宫中的暗线,她也是事发当日才知道,这个平日负责侍弄花圃的宫人雨润一直在替主子监视她。

然而,因为被雨润下了烈性催产药,周和铃血崩而亡,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进气。

那雨润一见生下的是个死胎,就只能歇了换孩子的心思。

信的末尾,绫织说自己一生做了太多坏事,本想做件好事为下辈子积点功德,可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我合上信,仿佛看过了一个人的一生。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纪烨梁抱着孩子进了屋。

他笨拙地护着孩子的头,一边逗弄着酥酥,「酥酥乖,叫父皇!」

被抱在怀中的酥酥兴奋地尖叫了一声。

这下可不得了,纪烨梁满心以为这是自家女儿的回应,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纪烨梁看我坐在桌前,抱着孩子坐到我身边来跟我炫耀,「你看看咱闺女长得多漂亮,这小鼻子,这小嘴巴,哪处不像我!」

我把孩子抱到自己身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回轮到他不乐意了,伸出一根指头引酥酥去抓着玩,回我道:「反正除了眼睛像你,其他地方都不像。」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太像了吧,连那颗泪痣都跟你生在同一处!」

我刚想得意,却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泪痣,「哪里哪里,我怎么没注意到?」

「就这儿啊。」纪烨梁点点孩子的眼尾,不满道:「你不会一直没发现吧?」

我凑过去凝神一瞧,果真有一颗不知何时生出的小痣,许是近来精神紧张我才未曾注意到。

这么一看,酥酥哪可能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暗暗唾弃自己昏了头。

就在这时,纪烨梁突然倾身过来吻住我,这是一个久别重逢后唇舌交缠的深吻。

我们俩中间还夹着一个被我抱在怀里的酥酥,她自己咿咿呀呀地说着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

酥酥满百日时,受封闻嘉长公主,赐汤沐,享食邑八千户,尊比亲王。

而在这一天,她不靠谱的父皇经过了抓耳挠腮一整月,终于给她取了个大名——纪明影。

没过多久,原国子监祭酒宴淮被迁任太傅一职,一跃成为朝堂新贵,这也是大鄢历朝以来最年轻的太傅。

同年七月,一道圣旨赐下立我为后,同时遣散后宫,命各自家去自行嫁娶。

封后大典上,我凤冠霞帔加身,与纪烨梁执手相立。

我们相识于山野,而如今携手并肩站在高处,将臣子、百姓、山河、市井尽收眼底。

百官齐跪,山呼万岁。

一时风停云开,阳光洒在殿前,纪烨梁的冠冕折射着金光,时间停留在此刻。

我看着意气风发的纪烨梁,心中庆幸万分。

他听见山河激荡的回响,听见沙场将士的呐喊,听见万众崇敬的欢呼,却也依然听见了我一人心底小小的、坚持不衰的期待。

似是察觉到了我心中所想,纪烨梁捏了捏我的手。

「跟你商量个事儿。」他微微偏头与我低语。

我挑了挑眉,「说。」

「朕兄弟皆亡,宗室里也无承嗣人选,你看这大好河山,若无人继承实在可惜。」

「所以?」

「所以我们今晚?」

我但笑不语。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当后宫人人一部手鸡

随着大鄢国力日益强盛,纪烨梁提出开辟多条对外贸易渠道,加强与海上各国的贸易联系。

有道是下南洋以求利,通江海以扬威,许多舶来洋玩意受到了京中王公贵族的追捧。

其中,要说最为新奇的一样便是个名为「手鸡」的物什。

这一天是熙平三年的除夕,我掏出了咯咯叫个不停的手鸡,偷偷窥视群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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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我还是做得很好,坚持按兵不动稳如磐石。

然而,当我突然看见群里发了一个红包,一时手痒没忍住。

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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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拥有了神仙手气!

事到如今,我只好出去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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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好心提醒了她。毕竟,我真的嫌丢人。

可是,俪贵妃怎么会承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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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戳戳身边的纪烨梁,问他道:「来不来?」

「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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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恨地掐了一把他的腰,「你又给我惹事!」

纪烨梁笑眯眯地撑着脸,将脑袋凑到我头边上,看着我如何应付那些女人。

我一看宜妃那发嗲的语气就忍不了,于是在群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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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纪烨梁的脑袋,「咔嚓」一声,抬手拍了一张我俩并排躺床上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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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点击「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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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烨梁在我身边听我胡诌,听得满面春风,点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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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睛一眯,这个宜妃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是不是说我坏话发错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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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相爱大后宫十一群?哪多出来十一个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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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挺为纪烨梁后宫里女人的智商担心的。

纪烨梁观战观得嘴角抽搐,我从他手心里又抓走一把瓜子,「吃你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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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怎么一夜之间,我的贴身小衣丢了一大半,搞得我跟纪烨梁解释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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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打算打开群成员看看时,有人拍了拍我

不是靠我边上的纪烨梁,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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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的拍一拍后缀为什么这么长这个问题。

别问,问就是纪烨梁给我充了会员。

好的,现在群里所有人都看见了这简简单单的十七个字。

「嗯?」我旁边某人目光不善地看着我,他的脑海里估计已经把这句话拓展成了一个故事,也许叫:《臣子的诱惑》。

我很疑惑,我真的很疑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宴淮在这个群里。

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纪烨梁现在的状态极其危险。

于是,我打算先发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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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回轮到我以上扬的语气「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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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纪烨梁十分果决地回了三个字:朕不搞。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纪烨梁的男人形象更加伟岸了。

他回完后,乖巧地侧头看着我,仿佛是在求表扬。

但,手鸡那端的宴淮好像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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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噢好像颇为遗憾?」

纪烨梁瞪了我一眼,穿上外衣准备走人。

「要是朕回得太晚了,你就先睡。」

「嗯嗯。」

他见我答得敷衍而心有不爽,遂回头又凶巴巴地说了句:「不许睡!等朕回来!」

他一走,我翻身缩回了被窝里刷起朋友圈。

咦,宜妃这是发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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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被这文字打动,直接往下翻看评论。

嘿,又是评论比正文精彩系列。

我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也评论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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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去没两秒,我收到了几条消息。

没想到宜妃也在线,看来她还回得挺快的。

结果不是她,是纪烨梁发来消息,这让我很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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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在聊天框打出几个字,他却又很快撤回了消息。

很快,他回复我:不好意思,发错了。

这还得了!他居然想发这种话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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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没有回我,气得我揣着袖口靠在床上,像一个冒着沸气的茶壶。

我没心思玩手鸡了,满脑子都是那句「美人儿」。

他怎么可以这么亲密地叫别的女人!他怎么可以召别的女人去睡他的床!

气杀我也。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算找出这个女人是谁。

于是,机智的我给宫里所有嫔妃群发了一条消息:

你睡前记得把纪烨梁床上的玉枕拿开,他凶狠起来不是人,小心撞到你的头。

我气鼓鼓地把手鸡丢到一边,等着那人上钩。

不一会儿,手鸡连叫了好多下,我反射性地拿起手鸡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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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俪贵妃和李美人还有温嫔表现如常。如才人以为我在秀恩爱,周婕妤心思剔透,她看出来我们吵架了也很正常。

孔嫔没有回复,她大概是早就睡了,我知道她作息规律得很。

这些人看起来都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唯一可能出现在……纪烨梁身上!

我怎么回忆怎么奇怪,这会不会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他掐准了我正在输入的时候做戏,知道我此时已经看到了他发的消息。

随后他故意当着我的面撤回,还破天荒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太反常了!

纪烨梁为何要有意露出马脚,他是否是故意想让我吃醋?

我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事实,这个男人就是欠收拾。

「咯咯哒──」我的手鸡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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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干什么?自拍?

我眉头一皱,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手,继续看他一个人在拙劣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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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烨梁这个狗男人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

我狠狠地捏紧了手鸡,咬碎了一口牙。

他拍了一晚上,竟然拍出来个小黄书即视感?

忍无可忍,果断拉黑。

自我昨晚把纪烨梁拉黑之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我把他晾了一整天,没见着他有什么动静。

也是,我都拉黑他了,他想搞事也搞不起。

直到……一个叫秦始皇的人来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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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刷手鸡频繁,在网上也看了不少揭示手鸡骗术的段子。

本想直接拒绝好友申请,却突然瞄见「来源」那一栏赫然写着的一行字。

我笑了,以他这个智商是怎么做上皇帝的。

这不是相当于纪烨梁亲口跟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想加你,真的不是我自己。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在我看来有多浮于表面。

好吧,我相信他一定很喜欢我,所以又是想让我吃醋,又是想展示自己的身材,仿佛一只发情的雄孔雀。

我一时兴起,点了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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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把他给唬住了,我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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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偷偷地?纪烨梁莫不是真疯了,他真想自己给自己织一顶绿帽子?

我一面腹诽他还给我装,一面故作不知在「秦始皇」面前倒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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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门扇大开,纪烨梁黑着脸拿着手鸡站我门前,咬牙切齿地问我:「舒皎皎,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朕还没死!」

我哼了一声,头一仰不爽道:「有何不可,你昨晚不还召了别人?」

「那是朕骗你的!再说了,那宴淮昨晚不还拍了你腰!」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你去找他让他以后别拍我呀!」

纪烨梁憋着气,话哽在喉咙处却说不出。

想了一会儿,他低头用了下手鸡,嘱咐我道:「下次有人拍你,你就发这个。或者告诉朕,朕去给他发下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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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淮:(我好苦,我能说什么,我怀疑我老板是个神经病。)

我关爱地看着纪烨梁,说:「那你昨晚疯狂自拍是在干什么?」

他回忆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眼见着他面色不好了起来,「朕那是在勾引你,你看不出来吗?」

见我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他愈加不爽,说教道:「其实,有时候不解风情的人是你,如果你每晚主动来养心殿,朕会更开心。」

「每天就知道看手鸡,也不知道看看我。」

原来纪烨梁觉得被我冷落了,他还委屈上了。

「那好吧。」我怀着一丝愧疚,「那我以后……」

「娘娘!您快看看群里!宫里都传遍了!」花玉扶着门框气喘吁吁,抬头瞧见纪烨梁杵在房中吓了一跳,「皇……上?给皇上请安!」

什么东西都传遍了?我和纪烨梁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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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未打开话本,但看着群里聊天,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下意识把视线投向纪烨梁,发现他盯着手鸡脸色铁青。

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这个话本。

还不待我仔细瞧上一瞧,话本上附着的字在这一刻如雾珠般,从话本脱离而上升悬浮于空中,然后在阳光的照射下消失无影。

我愣愣地看着一片空白的手鸡,却惊慌地发现手中的手鸡也变得越来越轻,其形逐渐模糊,似乎也有化作白气飘走的趋势。

见识了这诡异景象的我慌忙转头望向纪烨梁的手鸡,果不其然他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他微微张口,怔忪地看着眼前奇景。

手中之物如水似影,我用力抓了抓却只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

转瞬间,整个宫殿像回到了一年前的样子,没有手鸡,也没有网。

我想起刚刚匆匆一瞥的目录,用手捅了捅纪烨梁,「结局你看了吗?这莫非真就是有人模仿我的口吻写的……写的我之前和宴淮?」

他回过神来,「我正在看第一章,写得我看不下去,然后我直接翻了翻最后,好像出现了我。」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第一章有什么好看的,先直接看结局啊!」

「朕看了第一章就气急了!」纪烨梁像是被什么触到了神经,以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对我说,「你说清楚,文中所写的『皎皎昨晚累坏了』是何意!」

我听见他的质问,心下一咯噔,这不就是当初我还做晏家媳时,宴淮与我说的话吗?

这书中所言竟与现实分毫不差,难道此人真是仙人不成?那她所写的后续也会在将来发生吗?

「你……你别纠结这个,现在这书也没了,手鸡也消失了。」我愈加后悔没有机会再见这话本,只能先转移话题让纪烨梁消消气,「怎么我一打开就不见了,是不是唯有我看不得这书?」

「你还捏了他的脸!」纪烨梁依旧耿耿于怀,沉浸在对我的控诉中。

「好好好,我现在捏你,行了吧?」我一边给他顺毛,一边哄他说出结尾,「那书的结尾究竟说什么了?」

他见我乖顺,气消了一大半,沉吟片刻才说道:「朕翻太快了,不小心把结局翻过了。结果就只看着了一句,好像是写书人附的一句跋。」

我心情郁结,这家伙,翻个结尾都翻过头。

算了,他好歹看见了一句跋。

于是,我对他提起微笑,「就一句跋,都有你名字,咱们皇上好大个面子啊!」

纪烨梁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轻哼一声,说道:「那可不!那原话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的?」我紧接着问他。

「好像是『纪烨梁,这盛世如你所愿』。」

闻言,我眉心一跳,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这不会是你自个儿编的吧?」

「呵,想要为朕赋文的多了去了,朕至于去蹭这个叫宴什么的人写的一句跋吗?」

好吧。

纪烨梁,这盛世如你所愿。

□ 宴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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